【主醉箫】相拥一刻最陌生 作者:xiaoguo8008 情真,情假,谁愿听真话。 越真,越怕,越是难退下。 怎么偏偏要是他? 总有点恨,最爱的人。 谁绝对亲近? 必须爱得狠,爱再生恨; 相拥一刻最陌生。 第一章 、醉哥儿 风声呼啸,地下深几盈尺的积雪为风所挟,大片大片地卷扬起来,一时间氤然如雾气弥漫,四顾茫茫。只能侧耳听去,那风中还裹着了一竿酒幌儿乱舞乱晃,拍拍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已是三月天气,若在中原,早便春回景明,莺啼燕舞;然此处却与别不同。百步外一带群山拔地而起,连绵入云,正是人称绝地的傲峰十二巅,冰寒亘古不消,生迹难寻。这小镇便在山脚,受其地气,自也终岁隆冬,那四季之分都只是听闻而已。 天时虽困,却有一桩好处,冰雪中所产药材奇异、野兽皮毛更是丰厚,居民打猎采药,大可度日,少有闲钱,便多到这小酒馆来消磨半日。 本好个无纷无争的所在,然这一日风声中除了酒旗劈拍,却传出了阵阵人声喧闹,声调愈说愈高,愈说愈急,竟是争吵的模样。猛地碰啪两响,那小酒馆的门扉大敞四开,吱呀呀来回晃动,跟着一条大汉口中骂骂咧咧,足步蹒跚地晃出店来。 原来这是个外路客,一早到了店中大吃大喝,也不会帐。掌柜的并众酒客与他理论,不意此人却是个练家子,发起蛮来伸手便打。镇上的猎户药农虽是强健青壮汉子,却无人谙得武功,一顿拳脚招架不住,登时给打倒了多一半。掌柜的首当其冲,被那醉汉一脚踢翻在地,好半日爬不起身。 十几个酒客跟着抢出店门,个个攥紧了拳头怒目而视。那醉汉却得意洋洋,料这些人也不是自己对手,夹手一壶烈酒,眯眼咂嘴只喝得起劲。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在他肩背上拍了两下。 那大汉醉眼惺忪地回过头,见身后三尺之地站着个少年,身穿毛裘,靠着辆半新不旧的拖车,也是上山采药归来的模样,那大汉便半分不放在意下。又见对方年纪轻轻,脸上笑嘻嘻地全无敌意,更是满不在乎,含含糊糊地道:“小子,做……做什么?” 那少年也不回答,微笑着伸手向房檐上随指了一指,那醉汉不明所以,便本能地顺他手指仰头看去。 这一仰头不打紧,那少年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朝掌心吹了口气,跟着对准了大汉胡茬乱乍的下巴,结结实实地就是一拳! 这大汉身高体壮,少说也有二百来斤,然而那少年似乎并不如何着力的一拳到处,一个庞大的身子倏然高升十尺,斜进数丈,竟是平地飞了起来。但听哇呀呀怪叫连连,半空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跟着碰地一声闷响——酒店山墙下堆了有三丈多高一垛干草,厚厚落的一层积雪,那大汉真似寒鸦赴水、渴马奔泉,对着草垛不偏不倚一头便栽了下去,半个身子直扎进草堆里,满天雪雾溅得比房檐还高,半日方散。却见偌大一个人只剩了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便是挣扎不出。 众猎户憋了一肚子气,这时见了那大汉狼狈相,不由得一起轰然大笑,纷纷叫道:“醉哥儿,好功夫!” 那少年笑着摇了摇头,跨步上前,三根手指夹着那大汉脚踝只一拽,那大汉立时摔出了草垛,正正一个嘴啃冰;只摔得晕头胀脑。好一阵,抬手胡乱抹了抹耳朵眼睛里糊的残雪,酒劲却也醒了七分。思及适才情形,那少年便在身后咫尺自己却一无所觉,对方倘若想取性命,又岂是什么难事?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抬眼见那少年仍微笑看着自己,心下发虚,撑着嘴硬道:“你……你……小子!有种的留下名来,老子定不与你干休!” 那少年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姓冷名醉,老兄有闲,到傲峰第十峰来找我就是。” 那大汉闻言,一股凉气打脖子后面冒了上来。武林中人尽皆知,傲峰一地,前数峰尚有生物,自第八峰起,便是大罗神仙也要凝冻成冰,这少年竟云他在第十峰居住,无论真假,决非凡俗之辈,自己这比下有余比上大大不足的本领,还是保命的要紧。想到此处,抓了抓头,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忽听冷醉扬声叫道:“喂,老兄请留步!” 那大汉愕然转回头,却见冷醉摊开手掌,笑嘻嘻地道:“酒钱!”众猎户又是一阵大笑。那大汉脸上阵红阵青,胡乱摸出个褡裢望地上一丢,哄笑声中头也不抬,灰溜溜地出镇去了。 这时酒馆掌柜的早让人拉起身,出门来正见到这一幕,一个“好”字冲口而出,叫得格外响亮。 冷醉弯身捡起地上褡裢,往那掌柜的手中一抛,笑道:“大叔,好不好不必用说的,你请大伙儿一起喝上一杯,那才叫做好事一桩!” 掌柜的一拍脑袋,叫道:“没错没错!大家都进来,今儿个我请客!” 众猎户齐声欢唿,一起拥进店去,七手八脚把打翻的桌椅拽起来一坐,掌柜的大坛烈酒流水也似送上来,早把方才闷气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个年轻猎手喝得高兴,一面便骂那醉汉道:“最近这样混帐江湖人如何恁多,把咱好端端的镇子搅得乌烟瘴气,真不知哪里钻出来的!” 又一人拍桌道:“说的便是!前两天也有一号来撒野的,可不是被老板娘给骂跑了么!” 众人说起这事,一来激奋,二来奇怪,纷纷道:“咱这地方自来没甚外路客人,别说是江湖人了,最近敢是犯了什么煞不成?” 喧闹声中,只有个须发花白的老汉摇了摇头,眯着眼睛自顾自喝酒,嘴角边却含着一抹神秘兮兮的笑意。有人眼尖瞧见,忽地省悟,脱口道:“是了!信客老伯,你准知道些什么,别卖关子啦,赶着说出来与大伙儿听听!” 所谓信客,乃是偏远乡镇有人出门在外时,受托奔走两地送信寄物者的俗称。而这傲峰小镇人迹罕至,虽没甚人在外谋生;但生计所限,免不了还需有下中原采买什物的时候,这老信客便做的是这一行,一辈子南北来回跑了不下十余次,算得镇上唯一经多见广的人物。众人听得这一问,跟着唿啦啦全围了上来,倒酒的倒酒,赔笑的赔笑,十多双眼睛盯着那老信客,都想听他说出个子午卯酉。 老信客甚是得意,拿起酒杯来咂了两口,环顾一圈,慢吞吞地道:“其实……也难怪,你们不知道,那中原南武林如今可不太平哟!” 说到这里,又故意顿了一顿,瞧瞧众人心急的模样,一口把杯中残酒喝光了,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就在这个月,那南武林里出了好些起大事故……” 有人性急,插口问道:“什么大事故?” 老信客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声音又低了三分,缓缓地道:“灭——门——” 众人不由都瞪大了眼睛,只听老信客续道:“本来都是些武林里头顶出名的大人物,甚么甚么城主了,甚么甚么掌门了,咱小老百姓见都见不着的,想不到家里一夜之间,叫人杀得干干净净,几十上百口子一个不剩,真是……惨哟……” 老信客说起听来的小道消息,不免又自行加上了十分的油盐酱醋。一时间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瞠目结舌。只是在这天寒地冻的世外之地,“江湖”二字却太过遥远,众人纵然听得十足血腥仇杀,也只当是个故事,并不如何往心里去。 正说得高兴,掌柜的双臂抱了两只大酒坛过来,砰地向桌上一放,笑道:“老伯,你尽说些死呀活的,也不嫌避讳,照我说,还是快喝一口去去霉气吧!” 那老信客呸了一声,众人齐声大笑。 几个年轻人道:“大叔,怎地不过来一起喝?刚才吃了那厮一吓,莫不是连酒虫也吓回去了?” 掌柜的却微现窘色,支吾道:“唉,这个么……这几天有人管得紧……” 众人都笑道:“好个大掌柜,平日总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原来连个酒也不敢喝的。” 掌柜的恼道:“你们这些小子,一个个又没娶老婆,当然不知道。女人那……” 一言未毕,身后忽有人粗声道:“女人怎么样?”正是小酒馆的太座老板娘。 说起这位老板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比她丈夫还高出半个头,一条嗓子更又高又亮;骂起人来,长短句,四六体,雨打芭蕉,一气呵成,骂上三天不见重样,方圆十里无人能敌,前些天那惹事的江湖客被她骂走,也实在非战之罪。 众猎户一见是她,缩缩脖子,有志一同地立即转头喝酒,把个掌柜的苦哈哈丢在那里落了单。 老板娘瞪了丈夫一眼,却没发作,先跟冷醉招唿道:“醉哥儿,今儿又多亏你帮了我家死鬼,可真是谢谢你啦!” 冷醉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道:“大婶说什么谢,你请我多喝两杯,什么都有了。” 老板娘忽地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日,叹口气道:“好哥儿,谢是一定要谢的。可惜你家里就一个老爹,男人家粗枝大叶的,总是想不到这上头去。” 冷醉听得满头雾水,心道和老板娘又不是第一日相识,自己家事她早便知道,今日却忽然提起来做甚? 老板娘双手撑在桌上,笑望着冷醉道:“我说醉哥儿,你也不小了,自己闲下来也该为日后打算打算……” 冷醉全不知她说的“日后”是什么意思,愈发煳涂起来,不等他转过弯子,身后掌柜的已大声笑道:“呆哥儿!还不明白?你大婶是说,给你讨一个娘子做谢礼可要不要!” 娘……子? “咳——咳咳咳咳咳!” 冷醉一口酒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是呛得狠,还是咳得急,顿时满脸通红。 老板娘横了丈夫一肘拐,嗔道:“死鬼!小伙子脸嫩,你直说出来不怕吓着人家!” 众猎户心中都道:大婶!这么高腔大嗓地当面做媒,你两口子真不知谁比谁高明些……只是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理他人喜事忙,都低下了头只是喝酒。几个年轻人憋着笑意,偷偷向左顾右盼找帮忙的冷醉递了个“兄弟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好……好没义气…… 冷醉干笑着坐在那里,只觉得耳朵根子都要烧起来了。 解围的来得快,只见一团毛球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店堂来,正是掌柜年才四岁的小儿子,摇摇他老爹的衣角问道:“爹,爹,什么是娘子?” 掌柜的将儿子抱起来转了个圈,笑呵呵地道:“毛头啊,这娘子呢,就是媳妇、老婆、屋里头的……” 那小毛头高兴地拍着巴掌,叫道:“我知道、我知道!”奶声奶气地唱起儿歌来道:“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 掌柜的哈哈大笑。老板娘撇撇嘴,一把从他怀里抱过儿子,从头到脚整了整衣服,轻轻在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骂道:“小王八蛋,那边玩去,别在这儿捣蛋!”说着转回头道:“醉哥儿……嗯?人呢?” 众猎户忍着笑一齐道:“早就走啦!” 老板娘失望地跺了跺脚,嗐声道:“这小子,熘得倒快!” 冷醉自是没有不熘的道理,蹑手蹑脚出得店门,目不斜视一口气便奔回了傲峰。直奔到第三峰口上,慢慢缓下了步子,方觉冷风一吹,脸上也不如何作烧了。回心想想,自己也甚是好笑,忍不住哈地一下笑出了声,伸手从车把上取下酒壶摇了摇,自语道:“万幸,还好有记得带上!”就唇喝了两口,这才重新向山中行去。 其时风雪飘摇,天地皆白,但冷醉早经得惯了,一路冒风踏雪走到第七峰,只要再前行数十丈,便是传说中殊无人居的傲峰禁区。正自前行,风声凛冽中,似远似近,却忽地隐隐传来了人声! 冷醉登时一愣,他自小至长,从未听过此地有第四人的话声,登时留上了十二分的心。但雪雾弥漫,前路难辨;而北风唿啸,纵他凝神倾听,那语声仍是时断时续,似乎有数人正在对话,道是: “你看准……是那萧家……” “不错……一路而来……想不到在此……” “合该你我……若得他性命,想来‘君’…………” 听到“得他性命”四字,冷醉心中一动,方才听得老信客一番言语勐地浮上心来—— “南武林里出了好些起大事故……本来都是些顶出名的大人物……想不到家中一夜之间叫人杀得干干净净……” 冷醉双眉微微一挑,笑容立敛;足下放轻,便循了声音来处过去探看。 绕过半边山环,风势为山形所遮,已自小了几分,雪片纷飞中有三条身影站在当地,想来便是适才说话之人,劲装悬刀,果是中原江湖人结束,只是头上都以白布蒙面,单露出两只眼睛,一眼望去煞是诡异。 再定睛看时,那三人身前地下还倒卧着一人,衣发皆半被雪埋,想是受伤昏迷,也看不清身形面目。却瞧那三人互相点了点头,手按刀柄,俨然便要动手;冷醉眉心一皱,踏上两步扬声道:“三位请了!” 那三人同样不料在这大雪山中会有人到来,都吃了一惊,迅即转身,遮面布孔中三双眼睛精光灼灼,一齐盯向冷醉;有一人冷冷应道:“朋友,你是何人?来此何干?” 冷醉微笑道:“在下不过一介过路客,只是瞧见这风大雪大、正适合拥炉喝上三杯的好天气,三位不去自寻些快活,却跑到这里气势汹汹想要杀人,可不嫌太煞风景了么?” 这话一说,有两人手按兵刃当场便要发作;方才与他对答的蒙面人却较为持重,眼角掠处,见到冷醉身后的足印,登时目光一冷——此地积雪深厚,人行其上多半都要陷步雪中,然这少年身后迤逦而来,只有两道清晰的拖车轮痕,人的足印既轻且淡,风雪一刮已将近掩没。虽说车重人轻,但雪上留痕若此,这少年的功夫只怕不可小觑。当下向同伴使个眼色,示意先勿轻动,沉声道:“朋友,既知要自寻快活,便莫来多管闲事,世上可没有后悔的快活!” 冷醉挑眉笑道:“后悔后悔,自然要做过之后才知道,若是不做,何来悔意?仁兄说是么?” 那蒙面人暗自恼怒,却也有几分疑惑,出言试道:“哼,强要出头,难道你认得此人?” 冷醉笑道:“不认识。” “然则……你可是从前见过他?” “没见过。” “那你知道他是何人?” “不知道。” 那蒙面人只觉额际青筋暴跳,险险就要发作,然到底是老江湖,深知正所谓人在江湖飘岂能不挨刀处事和为贵待人忍为高,还是耐着性子道:“少年,既如此,你定要插手是作甚?” 冷醉哈哈一笑,提起酒壶来喝了一口,双足不丁不八在雪中站定,这才音正腔圆、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来道:“我 高 兴!” 话未落音,当当两声响,一名蒙面人腰间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欺近,十字双锋向冷醉当头直噼。 这两刀来得极勐,眨眼间距冷醉衣襟已不足尺,却见那少年左足为轴,倏然转了半个圈子,似乎整个人都随着刀势给带了起来,便在一转之间,青光乍现,掌中已握了一柄长剑,势如沾地飞絮,顺着对方刀锋便直掠下去。 那蒙面人双刀落空,身形欺近,正被对方踏进空门,眼见剑刃急掠,自己若不松手撤刀便是断指之灾,勐吃了一惊,左手刀不及收回,右手一抖,便反砍冷醉肩头,以解己围。哪料冷醉看也不看,长剑仍是直削而下,那蒙面人心惊道:“这小子难道想拼命不成?”然便在这一瞬之际,冷醉手腕一沉,长剑倏地自横转直,剑尖由下至上,疾挑小腹! 那蒙面人此时落刀纵能伤了对方,自己小腹中剑,却有性命之忧,不及思量,急运全身劲力腾身后跃,饶是他退得快,嗤啦一声,身上皮袍已被划了尺来长一道破口。 那蒙面人落足才定,冷醉却占得了先手,长剑挥处,青光点点,已将他罩在了其中。旁观二人齐声惊噫,都道:“老三,快退!”那蒙面人何尝不想退,只是真不意这少年剑法如此老练,迅捷狠辣之处,生平少见,任凭他勐砍狠噼,只是脱身不出,交手数合,在冰雪地里已出了一身大汗。 忽地眼前一花,见对方长剑晃动,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只得双刀交于单手,当头砍落,意欲硬拼一式。却见冷醉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刀锋斜削而上,这一刀如乘势砍下,五根手指便先被削了下来。那人眼见长剑顺自己兵刃滑上,这一招已无可破解,只得左掌勐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趁势向后急退,砰地一声,后心重重撞上了山石,雪屑激飞,溅得一头一脸都是。 余下两名蒙面人急忙抢步上前看视。冷醉微微一笑,也不理会,一手按剑,一手便去挽扶那昏倒在雪地上的人。 ==================== 无责任预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请看下回:雪男—— 第二章 、雪男 就在弯身之际,冷醉勐然瞥见雪地上人影一晃,跟着后心一道冷风疾噼而至,显是有人趁机偷袭,当即右手剑反腕掠出,剑尖斜斜指向来人胸口。只听偷袭者低噫了一声,不得不侧身相避。冷醉争这片刻之间,单手将那伤者轻轻扶靠在山石之上,迅即回身上步,霍地一个凤点头,让开了侧面来袭又一道刀风,果见那三名蒙面人更不废话,各出兵刃,已一齐扑上前来。 冷醉方才和头一名蒙面人过了数招,已知对方身手与己相差甚多,便是三人齐上,料也高明得有限,是以并不如何在意。然此番一交上手,忽见那三人以快打快,脚步错动,在他身周滴熘熘穿花蝴蝶般乱转。当先一人一刀砍出,立即退开。另两人却同时自后抢到,冷醉长剑斜挑,左边一人双刀齐出,架开他剑势,并不防御,右边两人分进合击,却又同时击到。 要知冷醉究是年轻,又从不曾出过傲峰,剑术虽高,并无什么对敌经验,这时猝不及防,陡然陷入了对方阵势之中。但见那三人此上彼落,你挡我击,就如连成了一个六臂六腿的怪物,威力岂止远胜寻常三人联手,便是十数人同时攻击也未必过之! 冷醉心中大惊,暗道这是甚么阵法?好生厉害!看那三人步法似乎隐含五行八卦之理,然打斗正酣中,又哪有时间容他细观其中奥妙?而那三人如影随形,越打越急,有时一人举刀砍来,却突然往旁让开,身后一人却勐然出手刺到;有时一人当胸发掌,他向后退避,后心刚好有脚踢到,守固守得水泼不进,攻亦攻得源源不绝。冷醉竟是左支右绌,迭遇凶险,全仗剑法高出对方甚多,勉力招架,然任凭招数如何精妙,却总是和刚才那罩在他剑光中的蒙面人一样,半分脱不得身。 那几名蒙面人却也有所忌惮,见这少年剑法如此高明,料他背后师长定非易与之辈,却也不肯轻率,当先一人使个眼色,缓下攻势,向冷醉叫道:“少年,你可还要乱管闲事么?” 冷醉若是个老于江湖的,这时就势收手,说两句客套话脱身而去,全非难事。然他少年气盛,热血上涌,闻言却只是嘻嘻一笑,道:“老兄,风太大,听不清!” 那蒙面人大怒,哼了一声,阵势加紧,只听得兵刃带风唿唿作响,这一番激斗凶险更甚!冷醉几次三番想看他阵势如何运转,总是身在局中不由自主,那三人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余暇去推敲,背上早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忽然只听有人轻轻说道:“戊土克壬水,走干宫,出坎位。” 这句话声音甚轻,但场中几人功力既高,风声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冷醉一愣,但听分明是帮自己来的,不及细思,立时举步踏出,走干宫,出坎位,果然见到对面两人之间现出了一个空档。 冷醉一喜,正要闪身穿出,却听那声音轻喝道:“走坤位!”然以他目前踏足之处,坤位乃是景死惊开中“死”门所在,且明明见到有一人拦挡,但这时赌的便是顷刻之间,冷醉竟不犹疑,勐向坤位冲去。却见挡路那人正闪身自侧面包抄,另两人待要自后补上、稍有不及,冷醉眼疾手快,长剑一起,划了半个圆弧斜斜斩落,刷地一声,旁边那人皮帽给削去了半边,他足尖点处,却已直窜出阵来。 这一来冷醉又惊又喜,那三名蒙面人心下大惑,急转头一齐望去,却见在这绝地雪山,除他四个又有谁了?说话的正是那刚才昏倒雪中之人。 这人已自立起了身,原来却是个年青男子,似比冷醉亦大不多几岁。想是有伤在身,后心仍倚在山石上,脸庞一片苍白、全无血色,雪地中一眼望去几不似生人。只是四人转头看时,手中兵刃皆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即冷醉一声轻笑,叫道:“说的好啊!”举步便入。 这一次重进战局,已不似方才一团迷雾般全无头绪。只听旁边那青年低声道:“转震宫、出离位、走休门”,冷醉长剑挥洒,应声而行,一个说,一个做,果然如鱼入水,便练也练不到这般合拍。 那三名蒙面人立知不妙。他等以三人排五行八卦之阵,每人需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本就甚是吃力;但因变换无方,对手恶斗中无暇辨识,多年来全仗之横行江湖。偏生此次与那青年半路偶遇,恰接上峰传讯道此人身份牵连甚大,方一路寻机跟踪至此,始终并不曾与对方照面。这青年既从未见过此阵,即算是旁观者清,难道就凭昏迷醒来的短短时间,便看得出阵势之秘?这悟性未免高得太也惊人,不由得相顾骇然。 眼见十余步一过,冷醉身法自滞涩渐转自如,只怕再给他两个多几刻功夫,阵法之秘便要全盘告穿,焉得不急?领头那蒙面人眼中倏现狠戾,骤然加紧催动,三人刀砍掌噼,恶风迫人。勐可里三般兵刃分自三个方向一齐袭到,将冷醉身前后左全部封死,冷醉横剑而守,只一向右转身相避之际,但听一声尖哨,白光闪动,那蒙面人抬手扬处,两柄飞刀明晃晃快似闪电激飞而出,径射倚在石上的陌生青年! 这两刀出手,时刻拿捏得当真再阴毒不过。此时冷醉人在西南“巽”位,那青年却在正北,冷醉若出手挡格,必要抢西北艮宫,依阵势之理,正是死门!而另两名蒙面人杀招疾吐,同时间左右袭到,冷醉若要避,便需斜进离宫,那时节两人便要相隔最远;但听刀风呜呜,如吹唢呐,声音凄厉,想见劲力之大,以那青年受伤之身如何躲得开?正是进亦难,退亦难,便是要叫这两人兼顾不能,必伤其一。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刀风激鸣之中,那青年的断喝已一并响起:“走离宫!” 此时冷醉身形半转,正背对山石,听他一喝,本能地跨步便进,落足才定,刹那间勐闻风啸,急甩头看时,果然相距之远出手难及。那几名蒙面人心中才只冷笑,勐听冷醉厉叱一声,唿地一响,掌中长剑竟脱手直掷而出,刹那间一道青光横空,当当两下金铁交击,火花四溅,长剑和两柄飞刀一齐堕下地来。 一切便只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敢单单提醒他人,另一个却敢连兵刃也告脱手。那三人所料不及,瞬时都是一愣。 冷醉却心念急转,趁长剑离手那一掷之势向后便倒,左腿屈,右腿伸,勐然横扫,踢起地下大片积雪,径向三人洒了过去。同时单掌运力,在地下抓起数块碎冰掷出,正中山壁。他生长傲峰,对地势之利再熟知不过,果然山石上积雪一受震动,立时纷纷扬扬尽落下来,霎时间场中雪雾蒙蒙,那三人只觉飞屑扑面,双眼难以见物,不及伤敌,忙挥刀护身。 这一刻迟延转瞬便逝,冷醉丝毫不停,左腿一蹬,背贴地面,借力在冰层上平平滑了出去,跟着就地翻滚,循声辨位,抬手一把便抓回了自己长剑,跃起身来。这当儿哪还管什么相识不识,有仇无仇,正是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剑光闪处,但听嗤嗤嗤数声过去,那三人尚不及重行见物,便已各自带伤。 傲峰上气候酷寒,那三人伤得不甚重,伤口本当迅速凝结。然不知为何,但见血流不止,周身乏力,竟是无力再战,不由得一惊非小。却不知这是冷醉剑法独得之处,出剑时剑锋激烈颤动,所成伤口皆作锯齿之状,深入血脉,纵在如此寒地亦难止凝。那三人对视一眼,都情知今日再讨不得好去,连声唿哨,掉头便直奔下峰去了。 这里冷醉横剑当胸,一直瞧那三人影迹不见,只听得自己喘息粗重,这一场恶斗实累得不轻。只是他自小随父学武,今日才第一次实打实地对阵胜敌,只觉心花怒放,恨不能跳起身来大叫两声。想起儿时便觉父亲颌下须髯煞是威风,这会儿兴奋上来,不由也学着抬起手摸了摸下巴,这才笑吟吟地还剑入鞘,转身向那青年伸出手来笑道:“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大家可真是有缘。我叫做冷醉,你呢?” 那青年方才战局中心有所执,脸上泛起了些许潮红,听他一问,却忽地血色尽褪,双眸微垂,低声道:“萧……箫中剑。” 风不定,人初静, 月上中天雪满径。 傲峰一地尽日风雪,然偶有雪止之时,因地势高迈,天宇明朗却是远胜他处。这一日恰是难得晴夜,清光匝地,照出第十峰山石嶙峋中疏疏落落的几间房舍,篱外一块铭石,明现着“冷霜寒舍”四字。 这时已近三更,忽然却听吱呀一声,板门轻启,跨出了一个人来,倚门阖目,良久良久,缓缓坐倒在石阶之上。月照身影,如映白雪,却见额前发丝濡湿,竟是尽被冷汗所沾,眼中恍似蒙上了迷迷茫茫一层赤色薄雾,垂目望着足下雪地,亦不知许久,夜风拂过,人猛地打了个寒战,方才似自嘲又似叹息般低低地道:“是梦……” 原来眼前所见的,只是寂寂无人山中雪,并不是自己噩梦中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推不开、让不及、看不得、救不能,无处可避,无法可想的一片血腥. 这月下梦魇的,却是那前日莫名流落雪峰的箫中剑。 忽闻踏雪之声轻微,有一只手按在了肩上。箫中剑一惊回头,触目先见一只酒壶悠悠晃晃,尺许外方是那少年主人的脸庞,背后鼓鼓囊囊不知负着甚么物什,笑嘻嘻眉眼弯弯,却不说话,只把酒壶一扬,轻轻儿又递近了些。 箫中剑一时无语,默然伸手去接。壶一入手,登觉生温,暖洋洋从掌心直透入衣,分明是才生火热过来的,不由一愣。抬眼看去,两人目光一触,冷醉立即转头看天,自言自语地笑道:“今晚上月亮真好,想睡都睡不着,哈哈,哈哈。” 箫中剑心中一动,不知如何回答,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冷醉却不以为意。他自小居于绝顶峰巅,父亲又是个沉默寡言之人,除了教剑,几乎少有说什么闲话的时候。不想前日忽然天上掉下个新朋友来,嘴里不说,心里早兴奋得紧。纵然这唤作箫中剑的青年神思恍惚、欲言又止,过往之事一字不提,他也不放在心上。反正和父亲相处惯了,向来只消对方应一声他便有十句好说。这时瞧着箫中剑喝了两口暖酒,脸色渐复,自个儿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伸手拉住了对方手臂,笑道:“兄弟,反正是睡不着,来,给你看件东西。” 月光如水,照见冷醉眉目飞扬,笑得煞是得意,箫中剑虽不言语,心里却起了三分好奇,由他兴兴头头地拉着,一路绕过冷霜寒舍,径向山后行去。斜上数十丈,眼前忽然一片空阔,竟现断崖。冷醉却不停步,拉着箫中剑直奔上去,扬声笑道:“如何?这个所在可不错罢!” 但见此崖危危然高有百丈,三面凌空,仰则穹宇,俯则雪山,星斗在天,只影足下。冷醉立在崖边,双手拢在唇畔放声呼哨,刹那间远山皆震,四下里回音不绝,但听第七峰上唳声骤起,仿佛与他遥相应答,跟着月下远远的寒影盘旋,竟是惊飞而起的苍鹰。一阵冷风拂来,两人衣发随之飘荡,真如凭虚凌空,素霓生云。昔人曾言“仙矣乎, 仙矣乎”,亦莫过斯时斯地之景耳。 当地散着几块巨石,便似桌椅,冷醉扬眉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身后负的长剑包袱俱向石上一甩,伸手揭开,但见曲项四弦,竟是一面精铁所制的琵琶——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那少年抱定举手,一曲即奏。铁琵琶声本便清越慷慨,况此曲项者传自西域,更无半分靡靡之韵,但闻如唳鹤长引,锵锵然、铿铿然,径带杀气,恍似千军万马身在战场,眼见那夜娖胡簶拥关塞,又忽睹朝突铁骑渡冰川。四野群山相应,天际鸣彻,真个不枉了他的姓名,果然是冷弦迎风,中人欲醉。 箫中剑静立当地,却听石桌上长剑为乐所激,竟在匣中无由自鸣;面上朔风一激,方才所饮那烧刀子的热辣直涌上来,无数往梦前尘如浪之涌,倏然冲上眼前,齐化作万千烈焰,胸中狂舞,一时间郁郁尽扫,猛地一声清啸,长身而立,伸手拂处,冷光乍吐;剑随人起,人随剑出;月下人剑光如雪,已是随风而舞。 刹那间但见冰雪影中,银龙万道,耀目生花,竟分不清是白衣,还是霜刃;是雪色、是月影、还是剑光。常人都道惊艳二字,殊不知惊不是这惊法,艳亦不是这艳法。此时一剑,极冷、极清,方见出极艳、极烈!这一舞,有分教: 其往若何,鸥浴春水,其还若何,鸿归冷泉。其光若何,芙蓉初日,其影若何,杨柳蹁跹。飘飘然,似入青娥之殿,渺渺乎,如临飞琼之仙。飞蓬骤迟白驹缓,飘霰苦举鸢难旋。流光迸处射牛斗,穹宇乱落星十千。上穷碧落卅三层,下尽茫茫黄泉渊。广寒玉宇少安枕,四海鱼龙不得闲! 忽而一声裂帛,曲止、人定,长河凝清初收罢,满天风月照山巅。两人对望一眼,都觉气为之屏,血为之凝。箫中剑剑尖指地,双眸低垂,月光自他长发上流泻下来,在脸上落下丝丝阴影,掩去了神色,只听见散入夜风低低的声音说道: “冷醉,谢了!” 冷醉只觉耳后有些发烫,推琴笑道:“我为汝鼓,汝为我舞,大家还是扯了个直,谢我做什么!”说着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忽想起一桩事来,一面抬手掷给箫中剑,一面跳起身来道:“是了!我怎地早没想起来,这几天你伤可好得差不多,咱们明日干脆下山去喝个痛快!” 他这番兴高采烈的话还未落音,忽有个低沉声音接口道:“下山!醉儿,你又想要去淘气了?” ……惨! 冷醉迅即垮下肩膀,忙回过头去,果见崖边立着个面容严峻的中年汉子。箫中剑知这汉子是冷醉之父,记得初来时冷醉指着那寒舍铭石言道,他父亲名讳似乎是上“霜”下“城”,只是这冷霜城果然罕言少语,自到此数日,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但见他足下雪印深陷,似已在当地立了甚久,只是方才两人醉心琴剑,竟全未知觉罢了。 冷醉悄悄地吐了吐舌头,自知父亲向来颇不喜他下山饮酒一事,只想不透原因。然他少年心性,终日拘于峰上岂有不闷的?免不了要使些小小心眼,因笑道:“爹!人家初来乍到,说到大叔家里的烧刀子,总该去尝上一尝才是。再说……当尽地主之谊,爹你也教过我啊。” 冷霜城眉头微微一挑,转头看向箫中剑,沉声道:“……是么?” 箫中剑抬眼看去,只见冷醉站在他父亲身侧,趁着冷霜城说话眼光掠不到时,冲了自己杀鸡抹脖的猛使眼色,登时险些儿失笑,当下垂首躬身,应道:“是,晚辈突来打扰,多蒙令郎照顾,还望前辈莫要见怪才是。” 冷霜城并不回言,静静向他打量了片刻,这才转头向冷醉道:“这样……不许胡闹!” 冷醉立时笑逐颜开,连声道:“是是是!”冷霜城瞧他那般兴致,哼了一声,拂袖转身,便要下崖。 走出两步,冷霜城忽然住足,回首瞟了箫中剑一眼,点了点头,冷然道:“好剑法!” 这三字说来音调不高,语气平淡,然箫中剑和他眼光一接,不知怎地,心底猛然机凌凌打了一个冷颤。 —————————————————— 仰天长笑:终于把前些日那段冷峰绝剑用上了,我圆满哉!(这人今日就是掉文来的^^) “呐,就在那边!他家的烧刀子有多够劲,一会儿你尝尝看。” 这日清晨两人方进镇来,冷醉早已耐不住性子指指点点。其实一路与箫中剑并肩下峰,十句里倒有九句半话是他在说,箫中剑静静听着;但冷醉只消瞥见对方郁色渐消,便纵是这日天色并不甚佳,阴云弥空,也半分减不了他的兴致。 说话间笑声喧嚷,几个年轻猎户打打闹闹地迎面而来,一眼望见了冷醉,七张八嘴招唿道:“醉哥儿!好高兴又跑来喝酒么!看今天还有没有外路客的酒钱好赚?” 冷醉玩笑惯了,也不客气地还口笑道:“少瞧不起人,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是要请客来的。” 几个年轻人同声道:“好啊!请客!咱兄弟都去沾一回光如何?”两下里说着走近,冷醉正在想招唿同去,忽见对面众人停了嬉笑,一声不出,十来双眼睛一齐望向自己身后;回头一望,却是箫中剑见他与朋友说话,便立在数步外相候,晨风正起,将他长发吹得飘飘扬扬,都向雪帽后拂了起来。 冷醉才道:“正好,我与你们……”底下那“见一个新朋友”半句话还未说出,当头那年轻人忽现出一副如梦方醒之色,推了冷醉肩头一把,贴在他耳边嘻嘻笑道:“难怪!难怪啊!” ……难怪? 冷醉一愣,那群年轻人却不等他缓过神来,都笑道:“请客改日罢!回见!回见!”说着嘻嘻哈哈快步走了开去,远远地还瞧见不住价交头接耳,也不知为何突然恁地开心。 冷醉莫名所以,几疑是自己出门前未曾看过皇历,只因接下来的古怪事不止这一桩。自两人进了那小酒馆坐下,周围几个酒客一般地挤眉弄眼,只瞟着他两个,隐隐还听得偷笑之声。就连掌柜的拿上酒来,眉目之间的神色也好不奇异。冷醉只片刻便忍不住,一把拉住那掌柜,道:“大叔,你们只管瞧着我做甚?难道今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掌柜的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咳咳,我说醉哥儿,难怪前些天你恁般没兴致……” ……又是难怪? 那掌柜的说着话瞧了瞧箫中剑,低下头来在冷醉耳边轻声道:“喂,咱的酒不是一般的烈,这小娘子真喝得么?” 娘……子! “噗——!” 刹那间冷醉一口酒涓滴不剩,尽数喷了出去! 那掌柜的首当其冲,给他喷了个一头一脸,本还好笑,跟着却听箫中剑低声道:“掌柜的,你怕是误会了罢?”登时顾不得胡子上滴滴答答还在掉的酒水珠,直着喉咙便喊了一声:“你……你是男的?!” 原来……原来方才那群年轻人个个神情古怪,乃是为了这个! 冷醉双臂抱住了头,压根没敢去瞧箫中剑现下是什么脸色,平生头一次觉出父亲不许他随便下山来喝酒是何等英明!要说这小镇天寒地冻,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十口子,芝麻绿豆大的事也是片刻皆知。他几乎可以想见,不用到今日晚间,他与箫中剑准会被编出十七八个足以拉上野台子戏去唱今古传奇的故事…… 天……天地不仁啊…… 土地公,你开条缝让我钻下去算了! 冷醉只顾着自怨自艾,却并没看见,那个一向雪人也似的箫中剑望着他脑袋埋在手臂里的模样,唇边轻轻地浮起了一丝微笑。 小酒馆里正在这误凤作凰,热闹无比的当儿,门外忽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只听见老板娘的大嗓门放声叫道:“当家的!当家的!” 这声音平日那般明快利落,此时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慌急。屋中众酒客一愣,都站起身来,跟着砰地一响,大门推开,老板娘跌跌撞撞直奔进来,怀中抱着她那宝贝儿子小毛头。却见粉团儿似的孩子双目紧闭,满面潮红,双唇青紫,分明是中了剧毒之象! 掌柜的脸色大变,迎上去一面把妻子拉到椅上坐了,一面急道:“这……这怎么回事?” 老板娘抱着儿子,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只叫:“毛头!”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在此时,又一阵大乱,方才那群年轻猎户扶着两个药农,一起挤进店来。只见那两人瘫在椅上,面色便和小毛头一般无二。众人围着说的说,叫的叫,又有去寻大夫的,着实乱作一团。 忙乱了好一阵,好容易寻医的都匆匆忙忙跑出店去,冷醉看着也不多言,暗自拉过那几个年轻人来,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知冷醉虽然年轻,但一向武功又高,人缘又好,在镇上大有威信,他这一问,那几人定了定神,纷纷答道:“这俩老哥今早说上山去挖雪参,小毛头闹着也要跟去玩,谁知拿了参回来才到镇口,就是这个模样了。”说着指指丢在地上,无人敢碰的药篓。 冷醉微一皱眉,抽出长剑轻轻一挑,掀开了那药篓的盖子,见里面放的确是村人常挖的雪参。只是这药本来色作乳白,此时表面却隐隐泛起了一层赤色,但色泽甚淡,若不是有意观之几难发现,显是被甚么毒素渗入所致。 冷醉心道:“看这模样,当不会是天灾。难道……又会和用毒的江湖客有关么?”正自沉吟,眼角忽瞥见箫中剑默默然一言不发,凝神注目,只是瞧着那几个中毒者,脸庞便如那日与他初识之刻,一片苍白,全无血色。 冷醉心中一动,轻轻一拉箫中剑衣袖,与他走到店门之外,压低声音问道:“兄弟,看你神色,莫不是曾见过此毒?” 箫中剑极轻极慢地点了点头,道:“是!” “在何处?” “……在我家……一百三十口的尸身上!” ====================== 无责任预告:双剑合璧?那是随便两个人说使就能使得出的么!当老子没看过武侠小说啊! 请看下回:毒—— 第三章 、毒 冷醉勐吃了一惊,不由失声叫道:“当真?” 箫中剑忽然一笑——如果单只有唇角上扬便可称之为“笑”的话;缓缓地道:“……下辈子也忘不了!”停了一停,转头凝望冷醉,低声道:“对不住,一直隐瞒于你,其实……其实我是……” 冷醉因那日识得箫中剑时所闻所见,隐约也猜到了几分,但箫中剑既不愿说,自也决口不问;这时见他这般神情,立时止着了他言语接道:“……你是我的兄弟、朋友!今日之事无论为谁,都是一般,又何必多言?” 两人一时默然对视,都知若还说他语,便是将对方看的小了。片刻,冷醉方道:“只是你伤未全愈……” 箫中剑截道:“无妨。” 冷醉点了点头,便不再说,回身拉过那几个年轻猎户低语了一番,道我二人要去探个究竟,你们可看顾好这里伤病老少,我回来之前千万莫进山去。那几个素服他的本事,当下满口应许,中心栗六地瞧他二人出镇去了。 这村人采参之处乃是第二峰一带深谷,冷醉熟知地势,心中又急,当下也不循山路,穿石踏雪,径直翻过了山去。但见雪峰四面,上下皆白,疏落落缀着数株枯木,远远地只一个黑点起伏晃动,竟是人影。两人看得清楚,手中不由都将长剑紧紧一握,屏息凝气,缓步走了过去;但听万籁俱寂,只有足下雪沫咯吱吱轻声作响,长风掠过,几不可闻。 渐行渐近,已看得清那人身穿一件五彩斑斓的锦袍,白雪一衬煞是耀眼,半蹲半跪,双目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地面。冷箫二人顺他视线望去,齐感惊异:只见地上有个径长丈许的圆圈,四围都是白雪,圈中却片雪全无。那锦袍人手中握着不知什么药粉,正慢慢洒落在地,粉末所及,雪花飘入便即消融,变成水气,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个火炉一般,显然是热性极强的毒药。 那锦袍人一心看着土质变化,并未留意他两个走近,半晌,忽地脸现喜色,伸手挖开泥土,取出一只雪参来,却见那参乳白的表皮上泛起淡淡赤色,果然和两名药农挖回的一般。他两人虽对药理无甚研习,却也知这是使毒方家利用寒热生克造蛊之类的法子。那两名药农多半便因不知泥土曾被动过手脚,贸然挖参,才至中毒,真真是无妄之灾。 锦袍人将参揣入怀中,嘘了口气,站起身来,忽一眼瞧见冷箫两人在旁,刹那间眉扬目立,杀气大现,怪声道:“你两个可看见了?!”双掌一分,两道掌风炽如火焚疾吐而出,当胸便至,分明是要立取他二人性命!幸两人早已有备,同时横剑旋身急退;但饶是退得快,仍觉胸口被掌风所及,闷热得颇不好受,这怪人功力当真了得。 箫中剑足尖只一沾地,身形未落,剑光已起,人随剑走,但见青光疾闪,如虹经日,一剑之出,便已转守为攻。那怪人咦了一声,霍地身形一沉,双掌齐出,斜拍脉门,正击双胫,一招三式,端地阴狠老辣。箫中剑这一招却并不用老,勐缩身形,自那怪人身侧横掠而过,顺势反手一剑,疾如奔雷,恰恰从那怪人手掌边斜插而入。那怪人亦是过于托大,一个闪避不及,这一剑刷地从他颈侧穿过,这还是箫中剑顾忌他掌风勐烈,未敢欺近,否则只要略进三分,这怪人便要血溅当场。 擦身而过只顷刻之间,那怪人已知对方殊不可小觑,登时收起了轻敌之心,掌势一展,划、打、挑、扑、圈、抖、拍、切,地下积雪卷起半天来高,遇着他掌中热浪转眼消融,三丈方圆内水气蒙蒙,炽热扑面,几令人气为之窒。 冷醉心知箫中剑与这人家仇攸关,自己贸然插入乃是不敬;是以见他出手,便在一边按剑静观。却见水雾影里,箫中剑长剑如风,身形摇曳,恍似风中片羽,大海孤舟,于不着力处偏锋忽生。那怪人仗己内力深厚,中宫直进,铁掌中还夹着大擒拿手法,意欲夺对方宝剑。箫中剑却寸步不让,身如垂柳,似左忽右,剑锋勐弹而起,更不换招,第二剑、第三剑便连绵发出,竟如春蚕缚茧,无隙可趁。那怪人出掌固极勐恶,却难破他一缕剑光缭绕。冷醉那夜见他舞剑时便已惊艳,况这时真个对敌,精妙处直看得胸臆生风,若非明知这是生死交关的恶斗,一个“好”字险些便要喊出声来。 两下里以快打快,转眼已交了廿余招。那锦袍人忽地一声怪笑,勐发一掌,将箫中剑迫退了两步,横目道:“小子使得好剑!原来是荒城萧家的人!” 箫中剑长眉一挑,森然道:“是又如何!” 那锦袍人翻着一对怪眼向他打量两下,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书飞仙那几个家伙平日说嘴如何了得,想不到三人联手,又带了老子的毒去,居然还是给走脱了一个!” 箫中剑倏然脸色一白,剑尖发颤,却听那怪人桀桀笑道:“小子,想报仇么?老子好人做到底,索性给你个明白,你想不想知道萧振岳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说,箫中剑耳中犹似惊雷炸响,刹那间身形一晃,双唇血色尽失。那锦袍人要的就是如此,怪笑一声,掌吐烈风,铺天盖地便勐发过来。冷醉大吃一惊,此时由不得不动,一声喝道:“住口!”长剑倏出,斜刺颈项,那怪人闪身避过,但掌力不衰,余波所至,仍将他剑势推得歪过了一边。 原来那锦袍人何等眼光,与箫中剑战过一轮,又见了冷醉这一剑,已知他二人剑术足精,功力却浅,若与之比快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当下一声厉啸,出手登缓。发掌滞涩无比,愈出愈慢,掌上劲力却用了一个“压”字诀,招招如携千钧之重。不一时,战圈内飞雪坠地,风声不闻,冷箫二人却额上见汗,竟是已被那沉重掌力裹住了剑锋,每出一招,都要花上数倍的力气,灵动大减。 那怪人煞是得意,瞟了一眼箫中剑,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使剑的本领可远在萧振岳之上。他日若被他功力大成,岂非后患?”灭口之念一生,更不留情,左掌荡开双剑,侧身抢入,这一次右掌疾如流星赶月,急趋箫中剑后心。 冷醉心中大急,刷地一剑,强自斜冲出去相援,这一急冲,前胸现出老大一个破绽,亦不暇顾及。那怪人眼观四方,却不肯放过,左掌一兜一转圈将回来当胸便击。箫中剑看得清楚,也顾不得那怪人掌力离自己背心已不过咫尺,长剑回过,不守反攻。 便在这性命俄顷之刻,双剑一合,骤然剑光暴长。只听嗤嗤两声,那怪人左手衣袖被一穿而过,跟着右掌击来,被双剑一圈,竟然反荡了出去! 这一下变出不意,那怪人固是大惊,冷箫二人也出乎意料,对视一眼,在这激斗局中却无暇多说。箫中剑一剑挥出,架开锦袍人一掌,余势未衰,剑锋顺手抹去,直掠过对方颈项。锦袍人忽觉剑气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虚是实,急急地反手一击,双掌成弧,笼住丈许之地;冷醉却忽然随手一剑,插进当中。这一剑插得恰到好处,但见双剑斜分,那怪人竟是避无可避。才一后退时,箫中剑长剑又已从自后削出。 两人联手数招,登觉彼此的剑法似乎正是相反相克,偏生一处同使,竟配合得恁般恰到好处。箫中剑之势醇和雅正,便如清风明月,天然生辉;冷醉剑光诡奇刁钻,却如风中絮、月下影,匝地而来,无懈可击。片刻之间,两人或并肩出剑,或前后联招,或左右分击,或上下夹攻,一手接着一手,一式联着一式,有如龙门浪涌,大海潮生,青光横空,双剑夭矫,只把那锦袍人逼得连连后退! 那锦袍人暗自切齿,心中只骂:“都是老子要躲那法门追捕,不能声张,石耗鼓未曾带在身上,连毒粉方才取参制蛊也用尽了……难道我一世英名,今日真要丧在两个后生小子手里?”发起急来,骈指如戟向箫中剑勐点。原来三人斗上这些时候,他早看出冷醉剑法纯走偏锋,虽比箫中剑更为狠辣,绵密高妙之处却是不如;故而趁箫中剑横剑相守之际倏然收招,移宫换位,欺双剑未曾合璧,勐向冷醉一掌直击。哪知箫中剑应变奇速,刹那间已改守为攻,冷醉也自一剑削出,双剑合成了一个圆圈,把那锦袍人单掌合在当中,转了一转,唰唰两声,锦袍人手掌被一剑穿过,跟着胸前衣襟同被洞穿,剑锋入肉,当场见红! 那锦袍人厉喝一声,倏地晃身,掌力横扫。冷箫二人双剑齐出,剑光自掌风中穿过,竟如击金石,铿铿之声不绝。箫中剑见那怪人避招后仰,重心不稳之际,长剑疾挥,剑锋直指他右肋要穴;冷醉之剑却从他胁下穿过,仰刺双目,两剑一上一下,时机分毫不差。那锦袍人眼见自身已全被剑光所罩,进退无路,凶暴之性大发,拼着自身中剑,竟不防守,全身劲力运于单掌,反手击出。 这时冷醉眼见得手,正自欢喜,勐只听一边箫中剑大喝:“撤剑!”立知不妙。也亏他年少敏锐,同时间撒手扔剑,翻身后跃,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他那柄长剑已被那怪人全力一击断做了两截,余势所及,犹自震得他胸口发闷、立足不稳,踉踉跄跄连退了七八步。 便在同时,箫中剑一剑斜入,已刺进那怪人右肋华盖穴,只怕他再行扑击,急欺身抢步挡在冷醉之前。但华盖穴乃是人身大穴,一遭重创,气息立窒,饶是那怪人功力高深也经受不起,手按伤口跌倒在地,一时起不得身。 惊涛骇浪般的恶斗骤然止歇,三人六目相视,各自喘息不已。箫中剑本有伤未愈,这时力斗之后脸色不见泛红,反是愈加苍白,长剑拄地,一语不发,只是盯着那锦袍人。眼光如冰如刀,直教人周身起栗。那锦袍人却似知必无善果,竟不在意,双目一闭,倒在地下自顾自喘气。 好一阵,冷醉知箫中剑心中郁结必一时难解,也不去扰他,只跨上一步向那怪人喝道:“解药拿来!” 那人睁眼怪笑道:“什么解药?” 冷醉道:“你莫要装傻。只因你在雪参上下毒,害了我们两个采药老哥和孩子,交出药来,就……”突然惊起这人乃是箫中剑的大仇人,登时一窒,那“饶你性命”四字却说不出口。 那怪人老于江湖,如何看不出他这点心思?桀桀笑道:“老子自身难保,一起煳涂虫的死活干我屁事!”说着向箫中剑横了一眼,喃喃地道:“居然是天生的极冷之体,正克老子之毒,也算天要亡我……”低头片刻,忽地怪笑道:“是了,老子若活不成,也没那个善心放别人好过。喂,两个小子,说句痛快话,你们是要报仇,还是要解药?” 这一个烫手山芋抛将出来,冷醉不禁脸色大变。那中毒的药农和小毛头是他旧交,岂能不救?然而眼见箫中剑分明和此人血海深仇,又如何放过?这时进不能,退不能,死不能,活不能,只急得满头大汗,脱口骂道:“卑鄙!” 那怪人冷笑道:“卑鄙?小子真是个雏儿,懂得什么江湖?这叫做公平交易,做不做,一言而决!” 只听一个声音冷然峭然接口便道:“好,交药,留命!” 这边两人同时一愣,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先出口答应的人,居然会是箫中剑。 冷醉一时说不出话,那怪人却哼哼冷笑道:“说得好轻巧。老子如今有伤,若一时听了信了你,回头翻起脸来,岂非任你等宰割?当真的,设个誓下来,老子或者想上一想。不然就自己翻来,看看找到的药吃下去会不会死得快些!” 冷醉双拳紧握,本就在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翻出药来再说,听此一言,这才想到自己又不通药性,但有一线之错,那三人的性命如何禁得起?只恨得拳头攥个咯崩崩直响,咬牙骂道:“欺人太甚!” 那怪人得意冷笑声中,箫中剑忽地抬起头来向冷醉看了一眼。冷醉只见他目光中隐含恳求,竟是要自己莫插手的意思,不由一呆。却见箫中剑漠无表情,倏地左足踢出,将地上半截断剑挑到了手中,双目低垂,脸色白得和足下冰雪全无分别,却不见半分犹疑低声道:“只消你今日当真拿得解药救人,报仇之事,我便决不寻你。若违此誓,有如此剑!”一声脆响,掌中断剑已又折做了两截,反手尽掷在地。 这下连那怪人也着实一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叫道:“痛快!”伸手在怀里掏摸片刻,抓出一只小小瓷瓶,咳嗽两声,扔给冷醉道:“拿热水送下!要喝冷水,死的就快!” 冷醉伸手接了,忍不住又转头瞧了一眼箫中剑,却见他垂首凝立,长发飘飞,也不知是何等样神情。只好向那怪人叱道:“当真是药?” 那怪人半撑起身来道:“老子一代宗师,还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不成!你若不信,只管试试。” 冷醉回心一想,快步走到那毒圈之前,打开瓷瓶撒了一点上去。只见这瓶里的粉末落上泥土,本来隐泛红色的土地便渐渐恢复淤黑,再过片刻,雪花落上,重行结冰,果然解了毒性,登时松了半口气。回头看去,却见那怪人已勉力爬起了身,正对箫中剑低声怪笑道:“小子,不怕与你说,你要寻仇的人还多着呢。有本事,将来自己慢慢去找罢!哈哈,哈哈!”手捂伤口,踉踉跄跄地出谷去了。 这里两人静立当场,良久无声。好一阵,那怪人已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雪片飘落,连两行足迹也已渐渐隐埋,只听箫中剑轻声道:“回去罢!” 他仍是不曾抬头,难见神色,但冷醉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只还剑入鞘的手,一直在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冷醉缓缓走上前去,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一把将那只手握在了掌中,左臂搂住了那个同样在几不可见微微颤抖的身子,轻轻地,把箫中剑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待两人回转镇上与那三个服了解药,果然眼见着唿吸平缓、面色渐复,众猎户悬了半日的心这才放下。老板娘激动得涕泪涟涟,拉着冷醉袖子只不放手。掌柜的到底是个男人家,哭倒未哭出来,可也是鼻头发红,拽住冷醉瓮声瓮气地道:“醉哥儿!今天你……还有这位朋友,说什么也不许走!咱们非要挨个敬你三大杯不可!” 众人轰然欢唿,七嘴八舌地连连喊好,冷醉却一缩肩膀,暗暗叫声:“……土地公哎!”心知这众人脾气都热络无比,何况今日这桩事,一回怕不要被大家夸上了天去。那羞是羞些,也还不大要紧,只是……偷瞟了一眼箫中剑,眼前登时便浮现出一幅他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七大姑八大姨叽叽喳喳你年庚几何家住哪里有否婚配之类问题活埋的画面来…… 如……如此天地不仁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想到这个,冷醉立马儿把父亲搬出来作挡箭牌道:“天色晚了,我爹还在等我们回去呢!”也不管众人信也不信,嘴上连声抱憾,手上半点不松,拽着箫中剑硬挤出人群,一面大声答应着改日再来,一面却加紧脚步逃难也似地熘之乎也。 出镇只数步,勐一阵北风唿啸当头卷过,米粒大的雪片子阵阵扑面,只觉生疼。冷醉抬头看去,见此刻尚不到未时,天色却已异样阴暗,漫天彤云,倒像一口黑锅底密不透风扣在了头上,不由皱眉道:“好家伙!敢是要刮龙卷的不成?……兄弟,咱们抄小路罢!” 箫中剑自无异议,当下两人绕开正路,自山石间顶风冒雪向峰上攀去。展眼翻过几座山头,离第十峰尚有一段路程,那小径却愈来愈陡。这一带左面是百丈高崖,右面是一抹屏风般山壁,天空仍晦不见底,只有崖壁白雪映出点点微淡的光芒。冷醉正忧心天黑前是否能上峰去,忽然颈中一凉,却是一小块雪团掉进了衣领。跟着便听山巅隐约传来闷雷般隆隆响动,山壁上残雪如雨簌簌而下,急转头与箫中剑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不约而同地失声叫道:“雪崩!” 这当儿片刻也延误不得,冷醉四下一望,认准地形,叫声:“来!”转身向山下便冲。正是人与天争顷刻之间,两个人几乎都运出了平生之力发足疾奔,急转过这一面山壁,路旁崖壁内陷,竟是个天成洞穴。两人闪身便入,合力推石来挡住了洞口。巨石移过,眼前刚只一暗,勐然间足底巨震,以他二人那等功夫,都立足不定登时双双跌倒。只听洞外一声山崩地裂般巨响,直如天地间倒了半座须弥山,不必眼见,也知此时山顶雪浪滚滚一泻而下,说什么困龙脱缚,正如是野马离缰,世间外力更无可挡。 两人倚着洞壁坐起身,只觉身下地面勐烈颤抖,似无休止,虽隔着一层厚厚坚石,也震得人唿吸维艰。也不知过了多久,震动渐渐转弱,而崩裂巨响将消未消之际,又听骤起风声凄厉,两人眼前一黑,石缝中本还透过的些微天光一时尽黯,竟是刮起了暴风雪来。 冷醉定了定神,摸出火折子来晃着了。借一星火光看时,只见藏身这所在不过山壁上一处天然凹陷,并非什么正经洞穴。高不足一人站立,宽不过五尺方圆,他两个并肩而坐还嫌窄些,更不用想有什么引火之物了,不由叹了口气,将火折捻灭揣回怀里,往身后石壁上一靠,叹道:“早知还不如留在大叔家里喝酒,好歹也暖和些。”听着那风声如垂死兽嚎,似深夜鬼哭,必定大雪封山,一想到是自己提议来走这小路,心底不免有几分丧气,闷闷地又道:“唉!结果当真闹了个连夜不归,老爹非气坏不可……” 箫中剑道:“天灾人所难料。想前辈父子情切,一定挂心着你,怎会为这个生气?” 冷醉听他语声平和,靠着自己的肩臂却忽有些僵硬,登时省起,暗骂自己不小心,如何随口说起父亲勾他伤心事来了?呆了一呆,便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箫中剑右手。 箫中剑似乎挣了一下,但冷醉并不放手,便也就由他握着。两人一时默默无语,心中却都流过了无数念头,半晌,冷醉道:“你来傲峰,莫不是为了……” 箫中剑应道:“……求剑。” 冷醉嗯了一声,只听箫中剑道:“我……先父曾言这傲峰中乃有天之神器,若报家门之辱,非此不能。纵是传说,也要来试上一试。” 冷醉听他言下并无向自己求助的意思,便知是他念着家仇不欲借人之力,口中不言,心中已暗暗打定了主意,只把箫中剑的手又握紧了些,道:“那,那你孤身来此,可还有亲人……朋友知晓么?” 箫中剑道:“我有两位结义兄弟……”忽停了一停,冷醉只觉颈侧几缕发丝拂过,一阵酥痒,似乎是箫中剑转过头来对着自己,轻轻地又道: “……还有你!” 腾地一下,冷醉心头一跳,脸上一热,必是红了,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山洞从无人迹,山壁外积年残雪的阴冷之气从石缝中渗入,侵肌透骨,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都向对方身上更靠紧了几分。冷醉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却感觉得出颈上那缕发丝微微拂动,一丝丝好生麻痒;而在石壁外风声唿号里,却听得清细细轻轻的唿吸声就在耳畔,只怕一转头便惊扰了他,竟半点儿也不想避开;耳中忽然响起那小毛头依依呀呀的儿歌: “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 啊呸呸呸呸呸!我……我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冷醉只觉连颈子上也热烘烘地起来,那发丝拂过的地方忽然烫得似着了火。虽然明知黑暗里箫中剑也看他不见,却窘得只想找些话来打哈哈,忽想起那锦衣怪人,顺口道:“说来现下看不见东西,也比看今日那怪老头儿好些。真是既不赏心,又不悦目,如何长的跟蛤蟆一样……啊!不对……”慢吞吞地改口道:“这个……太过不雅,应当说天工造物,出人意料,如何一个人会长得活像是——蟾——蜍!” 噗嗤一声,箫中剑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冷醉平日在那小酒馆常与人嘻嘻哈哈,但逗起哄堂大笑也好,拍桌叫好也好,竟比不上此刻看也看不到的这轻声一笑听得快活。一时轻飘飘地,暖洋洋地,身子靠在硬梆梆石头上也不觉得冷了;只跟着一笑,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地只觉口干舌燥,胸口发闷,眼前黑暗中勐然金星乱舞! ======================= 无责任预告:Will you…marry me ? 请看下回:无人—— 第四章 、无人 黑暗中虽目不见物,但两人靠得如是之近,冷醉这异样箫中剑如何不觉?手腕一翻,反抓住他左手,伸指按在腕脉上探时,不由低低惊噫了一声。但觉指下脉搏跳动既浮且燥,虚飘不稳,分明是中毒之兆! 冷醉自己也察觉不对,提气道:“这……这是怎地?”挺身欲起,头脑中却一阵晕眩,全身忽没了力气,向后一仰,又靠回了石壁之上。 箫中剑伸手搭他前额,触手一片火热,不过片刻,自己在他旁边都觉热气扑面,此毒煞是厉害。心中又惊又急,疾回思时,方想起那锦袍怪人所发最后一掌含愤而出,想是毒气都聚到了掌上,那时冷醉虽扔剑扔得快,但那怪人掌力猛恶异常,只怕一瞬间毒气顺兵刃而行,还是染到了他。 这想法确然不差。而其中还有一桩,偏是冷醉所习功体属阳刚火性一路,与这怪人的热毒性不相克,故而一时染身,并未发作,两人也全无察觉。直到方才为躲避雪崩一路提气狂奔,气血涌动,经脉尽开,正是中毒者大忌。这毒气借机上行侵入,待到惊觉,却已迟了。 此时冷醉勉力摄定心神,想要运功先逼住毒性,无奈身上热得难熬,这口气说甚么也提不上来。不过片时,眼前金星四散,都成了一团团模糊飞动的光晕,暗道这毒发作得好快,隐约似感觉到箫中剑扶住了自己,却想起莫要叫他担心,喃喃地道:“早知道……该叫大叔把药分咱一点儿的……不过,还好,中毒的是我不是你,要不然……太便宜那个蟾蜍……老头儿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句话到底说完了没有,只是一口气接不上来,便即人事不知,耳边最后只听得一声箫中剑的低呼: “冷醉!” 这一昏迷,亦是不知过了多久。冷醉迷迷糊糊之中,忽觉胸腹间升腾起一股温熙,跟着有丝丝凉意散了开来。他虽半迷半醒,但习武之身一遇此况,立生反应,自然而然便提气运功,将那凉意向四肢百骸运走过去。一时三刻间气走百脉,上下十二重楼忽地一阵清凉,猛然双眼一睁,便醒了过来。 冷醉眨了眨眼,感到身后石壁硬生生硌得自己背脊发疼,才知确然不是梦境。微一吸气,身上虽是仍有些虚软无力,但那阵莫名燥热却已散得无影无踪,竟不似曾中毒过来的,不由暗叫声:“邪门!我……我这可昏了多久?” 他只觉箫中剑仍是靠在身边,右手搭在自己左手上,初时还以为这一晕或者并不多久,但转眼便知不对。但见头顶石缝中透进丝丝光线,照上洞壁,侧耳听去,洞外那嘶然狂号的风声也都止息,一时间天地静悄悄地,想是暴风雪已然停了。 冷醉暗道:“竟然天亮了……那我……我这是怎麽回事?”迷蒙方醒,脑子也实是不如何听使唤,这一夜不饮不食,不免口干,便伸舌舔了舔嘴唇。只觉自己唇齿之间有一股淡淡的腥甜,直入喉头,不由一愣,隐隐只感到有哪里不对。定了定神,方惊觉这洞中实是安静得过分。身边的箫中剑一直静沉沉无声无息,连呼吸声都恁般细微,不是凝气细听,几乎便听他不到。手臂一动,更立时觉出搭着自己的那只手直无半分力气,而在自己手指之间,却传来一股奇异的冰冷粘腻之感。 冷醉心中突起了个极不祥的念头,身子一颤,那锦袍怪人的两句话猛地轰雷掣电一般在脑中闪过: “居然是天生的极冷之体,正克我之毒,也算天意……” 极冷之体? 正克此毒? 我……我这口中腥甜,手上粘腻,莫非是…… 冷醉的手忽然哆嗦起来,急从怀中摸出火折,竟晃了两次才算点着。好容易光亮一闪,低头看去,却见箫中剑斜倚在石壁上,双目紧闭,脸庞双唇在火光下白得几近透明。冷醉只左手一抬,低目立时看见,自己五指间半干半裂,分明沾染的尽是化碧之色。 刹那间冷醉只觉自己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了,气也喘不上来,猛一把将箫中剑双手都拉了起来。火折子一点微光簇簇跳动,却也清清楚楚地照出,在那双手腕上都划着一道血肉模糊的剑伤,深几入骨,直透血脉,衣袖被血迹沾染得淋漓一片,映着火光,倒似乎连他那惨白的脸庞也映上了几许殷然! 冷醉大叫一声,火折子脱手掉在地下,登时灭了。一片黑暗中他张臂把那人抱进怀里,只觉得透衣冰冷,耳边那叫声恁般嘶哑,简直竟不象是自己的声音。 ========================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机杼轻响,织机边宫装丽人云鬓峨峨,修眉连娟,传说中织锦天孙不过如是。只是十指翻弄间,流过的并非锦缎绫罗,但见青光闪烁,竟赫然是生铁成丝。金铁光芒映上那丽人脸庞,一如照着了秦宫宝镜,寒光逼人。 这丽人一心一意弄着手上织物,并不抬头,只轻启朱唇道:“如此说来,你是望我为他铸剑?” 对面少年虽然尽力压抑,仍看得出神色间煞是激动,应道:“是!虽然前辈说过剑乃灵物,非有缘不取,但是,但是就算他自己不说,我也知这口剑对他太过重要。前辈,你一向冰心慧质,定能体会人心之苦,可否……可否……” 那丽人仍然目注织机,沉吟道:“冷醉,并非我敝帚自珍,然天之神器不同凡铁,其中有无数精魂所化,未可轻付。况我曾允你一剑未成,造剑如用剑,心分必弱……” 冷醉脱口便道:“那前辈将允我之剑赠予他就是!他的心性剑术,只有在我之上,前辈若觉可放心与我,定然可以与他!” 那丽人似乎微微一愣,淡笑道:“剑乃剑者毕生所求,你如何轻言便放?” 冷醉眼前又似见那一片淋漓血色,双手不知不觉攥得紧了,亢声道:“人心与宝剑孰轻孰重,前辈明明知晓,何必问我!他……他……别说一口剑,就是……”猝然咬住下唇,顿了一顿,又道:“我若连这点心事也帮他不得,简直枉自为人!” 那丽人终于抬起头来,瞧着少年异样认真的脸庞,忽地轻轻一笑,道:“冷醉,你在我面前说话,可从未如此高声!” 冷醉一愣,登时涨得满脸通红,急道:“前辈!我……我不是……” 那丽人停下手中织机,指了指旁边木榻,轻声道:“坐吧!” 虽只两个字,但这丽人眼光神态之中,自有一种叫人安心的力量。冷醉一呆,便低头应声坐了,只听那丽人缓缓地道:“看来这个朋友,对你当真很重要。” 冷醉只怕失态,不敢多言,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丽人道:“你方才说你的朋友是求剑而来,那么你们到底如何相识,且说来与我听听。” 冷醉应了声是,定了定心,便把自己与箫中剑相识以来诸般经历一一说了。那丽人敛袖低眉,静静听着,只在听他说到两人联剑对敌,惊觉剑法相生相克的时候,忽地眉尖一蹙,却也始终不曾打断了他。待听冷醉说到数日前遇险被困、舍命相救一事,声音渐哑,当真是真情激动,不由轻轻摇了摇头,这才问道:“你说……他是荒城萧家的人?” 冷醉道:“是啊。” 那丽人细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对荒城这一地名全无所知,心中轻叹一声,又问道:“那你可知他与萧振岳其人如何称唿?” 冷醉摇头道:“或者是他先府君?……那是他伤心事,他若不说,我不想问。” 那丽人静了片刻,喃喃地道:“果然天意……”抬手一面重新抚上织机,一面道:“既如此,你明日带他来此罢!” 冷醉大喜,跳起身来叫道:“多谢前辈!”说“多谢”两字时人还在面前,一个“辈”字余音未落,竟已经跑得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云气袅袅,雾霭茫茫,风过处如丝如缕,遍地芳草落花若隐若现。这景致若是中原哪家神仙洞府,却也不奇,奇就奇在是出在这傲峰绝顶之上。 原来傲峰上古之时天降异火,落地不熄,竟成就峰巅方圆数里一带奇景。只是常人唯在山下遥遥仰望,纵有力强而入者,亦难得其地而还,是以人人都道是傲峰十二巅,更不知云霓连天之处,尚有这一座第十三峰。 那宫装丽人便自云雾间缓缓步出,似笑非笑地瞧着并立在眼前的两个少年,风鬟雾鬓,衣袂飘举,端地恍若神妃仙子,抑美绝伦。 “剑可以让,人呢?” 一句低喝忽在耳边炸响,风中虽无寒意,冷醉却不由得微微一颤。他自幼将这丽人视作天仙人物,少年心底若说从无绮梦,那实是欺人。但不知怎地,前日这一句问到头上来时,却又答不出来,此时眼望向那神仙姿态,却觉异样的缥缈遥远,定了定神,只道:“前辈,你今日叫我来,是为了铸剑之事么?” 那丽人双目不急不徐地从他二人身上掠过,柔声道:“我毕生造剑,所求者唯心剑相通,天人化一之境,惜乎此境由天不由人,未可强力以至,只待其缘——”水袖轻扬,指向崖边一片空地,道:“你们两个在此对剑,试与我看看。” 她语声轻柔,却含着一股不可驳回的命令之意。冷醉愣了愣,举目瞧身边箫中剑时,却见他垂目低眉,眼光只望着手中长剑的剑尖。今日从自己上了这十三峰来,他便是如此一幅拒人千里之态,除了一声招唿,眼光竟始终未和自己碰上一碰。若以冷醉平日脾气,早已开口便问,但此时心头一阵迷惘,心道:“冷滟前辈唤他上峰,在这天火居已过了三日,不知他……到底如何?……”一时耐不住性子,真想立时便拉住箫中剑问个明白。只是明知不得其便,心底问话几乎已冲到口边,咬了咬牙,还是咽了回去,举手拔出剑来,跨前一步道:“请吧!” 箫中剑反手持剑,还了一礼,却仍是默默无语。冷醉皱了皱眉,长剑自左向右一划,守中带攻,便已出手。 两人虽各怀心事,但剑术乃是平生所浸,一交上手,那十三峰上白雪映奇花,剑气照霜华,青光纵横,人影浮动,都已用上了十二分的精神。要知世间才艺到了至高之境,多生寂寞,剑术之道也是一般,非平目并肩之对手,不足以激灵性。两人上次联剑对敌,虽觉默契,到底是生死斗中无暇细思,此番一招一式地用来,方看得清清楚楚。但见对方每一招都似和自己截然相反,偏又合得丝丝入扣;便似吟诗时得意佳句一出口,立时有人针锋相对,更由之旁引博证,生出了无数的妙笔奇想来。说是锋刃相向,但两人相错而过、轻身飘开时,却只瞧见对方嘴角含笑,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中一般。 这般数十招交过,箫中剑那剑势为冷醉所激,愈发现出了精妙之处,若危若安,若往若还,风不沾絮,阴不蔽阳。冷滟含笑静观,眼中却不由已现赞许之意。冷醉却忽然一阵心神恍惚,人影飘舞间,心头模模煳煳地,似乎竟起了一个自己从未有过,甚至想也不曾去想的念头。忽地眼前一花,只听箫中剑轻叱道:“小心!”一剑向颈边划过,连忙上步转身,斜剑一封,然而这一步跨出,只听喀拉拉一声响,脚下竟尔踏了个空! 原来两人交手多时,不觉已到了山边,举步便是绝壁悬崖。而此地地气和暖,那冰雪冻得本就不甚坚实,被他两个踏得久了,便渐渐松裂融化。这时冷醉一步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悬崖之外。箫中剑吃了一惊,抢步欲拉他时,足下冰块却禁不住两人的分量,但听又是一声喀拉拉巨响,一整块冰雪勐然坠落,下落之疾,竟带着两个人同向深谷掉了下去! 这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在空中提气旋身,双剑齐出,刺向山壁,欲缓下坠之势。然那山壁上全是冰雪,何等滑熘,这长剑又非绝品,只能入冰数分,哪里阻得住人半空下落的急骤?只是箫中剑生长世家,武学根基却远较冷醉为纯,一见剑入冰时便知不妙,勐地吸一口气,身形骤然下沉。他本是在冷醉之后坠崖,此时却刹那间比冷醉更下落了三尺,探手已抓住冷醉腰带,使出沾衣十八跌那借力打力之诀,便借着长剑在冰面那一点之力,勐地运劲向上一托。 冷醉恰在长剑入冰之际,下坠之势随之微然一顿,勐得了这一托之力,本能地便借力腾身,横跃而起。然就在一起之时,心中已明白了这力从何来,霎时间又惊、又急、又愧,半空中疾速翻身,珍珠倒卷帘双足倒挂,搭住了崖边山石,右臂急长,狠命地向下一扑,心中电光石火间只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一下若是拉他不住,我便也跟着跳下去!” 所幸手上一沉,这一下终是抓住了箫中剑的手臂,便在同时左臂一紧,已被条白绫缠住,却是冷滟出手相援。冷醉大喜,借势右手奋力一带,箫中剑亦同时剑点山壁,腾身上纵。只是两人都怕对方失足,这劲力不免用得过大,一落实地,竟双双立足不定,一起摔倒在了雪地上。 冷醉喘了口气,翻身坐起,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才受过伤来的!”情急关切,伸手一把扶住箫中剑肩头,急道:“你……你觉得怎样?” 四目一对,箫中剑眼中本来明明含着喜色,却在见他这般情切时倏然黯淡,抬手轻轻把他的手格了开去,转头低声道:“无事!” 冷醉一愣,忽然想起冷滟还在看着,也不由呆了呆,脸上一红,忙回头去看,却见窈影回转,幽香轻送,冷滟已自翩然回至天火居内,只听声音远远传过来说道: “天意如此,吾亦何言。你二人功体一冰一火,阴阳双极,恰是太阳生少阴,太阴生少阳,生生不息之意。吾将铸冰火双锋,分赠与汝,盼汝等自相克悟相生,人剑同心,终臻天人化一之境。” 两人不意有如此结果,亦难禁欢喜,同声道:“多谢前辈!” 冷滟的声音轻轻一笑,低吟道:“但望双峰登造极,金兰义结心同行。”随即机杼声起,不再言语,却是命他二人不必再来打扰的意思。 冷醉忍不住笑容满面之中,忽听见箫中剑在身后低声道:“若不是有你相助,只怕我再难得此一剑,多谢了!” 冷醉正满心快活,大咧咧地转头笑道:“说什么谢,当不当我是兄弟啊!……”一语未终,笑容忽地僵在了脸上,却见箫中剑的神色宛然便如两人初识之时,一片冷淡,并不与他目光相接,停了片刻,缓缓地道:“冷醉,方才你上峰来的时候,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冷醉勐地愣住,上峰时还心心念念非说不可的一番话,经历了方才堕崖那奇险一刻,一时竟忘了个干干净净。这时忽听箫中剑提起,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迟疑半晌,方道:“有却是有,只是……”犹豫难决,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了天火居的门扉。 箫中剑见他这举动,却更印证了心中所想,轻轻地道:“绿窗人如花……你,是不是想说冷滟前辈的事情?” 冷醉未料心中念头他竟知晓,不由一呆,其实这三日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无数次,只是一句“你与她是怎样?”偏偏这时对着箫中剑低垂眼眸,便是说不出口,只听见甚么声音又响又急地撞着胸口,却是自己心跳。 箫中剑忽地长身立起,森然道:“为情伤义,理所不容,我……我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既然前辈已答允铸剑,那只消剑一求到,我立即离开,今生决不再上傲峰一步。只愿你……”猝然停口,背转了身,又低声续道:“你之恩义,箫中剑终生不忘!”再不回顾,自行快步去了。 冷醉完全想不到他说出这么一篇话来。他想了三日,无非是想一个答案,但今日这答案当真听闻,却愣在了当场。直瞧着箫中剑身影消失,只觉胸口好像压上了什么东西,沉甸甸喘不上气;勐地一拳砸在了雪地上,心中只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我要的不是这样!” 一时间冷醉呆坐雪地,心乱如麻,再无心去想上一想,两人数日不见,然则他私心恋慕冷滟一事,箫中剑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来? “醉哥儿,哎呀呀!快,快进来,大婶可等你好些日子了……咦,你那个俊俏朋友呢?……” “醉哥儿!醉哥儿!你勿要只喝酒啊,好酒可不是你这样喝法……啊,是了,小子,说实话,你是不是犯相思病了?” “哟哟,做什么眼睛瞪那么大!还不承认么?呆哥儿,要不要大婶借你镜子照照?看你那眉毛眼睛,一个‘愁’字都写到脸上了,还说不是相思病?……” “你看上的是哪一个?……呵呵,又脸红了,羞甚么!好吧,不跟大婶说没什么,可你……你跟人家说过了没有?” “……没有?!好我的哥儿呀!你这叫做唱的哪一出?唉,你们年轻人哪,就爱玩这样把戏。那个窗户纸儿,你不捅他还不会破,何况是话咧?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大婶是过来人,这种事情都明白。你现在不说,还要等到象你老爹一脸胡子了再来说么?……” “死鬼!你在那儿笑什么!老娘就是被你骗了……喂!醉哥儿!醉哥儿!跑那么快……” 冷醉大踏步一直走到第十三峰峰口,猛地住足,这才重重吐了一口气。方才酒馆老板娘的话还隐隐在耳边回响,脸上一片灼烧,不必镜子也知是红的。他一路走得风急火势,当真便要见到人了,反而近乡情怯起来,立在那里望着天火居只是发呆。 忽然寒风瑟瑟中,只听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响了起来,忽高忽低,忽轻忽响。冷醉先是一愣,随即便听出这箫声奏的不是别个,竟是月下琴剑相和那一晚自己曾弹过的曲子。只是这一曲本来铿锵激烈,这时那吹箫人却千回百转,自行添上了许多的跌宕变化,尽化作了回旋婉转,低吟如诉。低到极处,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忽而又在极低音中拔了一个尖儿,明丽清透,便如一线银丝抛入天际,随即兀然跌落,便似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若有若无,一片凄凉肃杀之象。 冷醉身子一颤,急忙走上数步,果然见箫中剑的背影遥遥立在山崖之侧,手中尺八铁箫映着月色,仿佛漾起了一圈圈水样的光辉来。 冷醉呆望片刻,猛地掉头直走进天火居去。冷滟也不料他这时忽来,停下手中机杼唤道:“冷醉,如何这早晚来此?” 冷醉低头不语,良久,忽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咬了咬口唇,方道:“前辈,我心里有个疑问难解,想请前辈解惑。” 冷滟顺他目光看去,正落在崖边孤单人影身上,心中已自猜到了几分,并不说破,只道:“疑由心生,与其问旁人,何如问心?” 冷醉低声道:“只是心在何处?看不见,也摸不到。” 冷滟含笑摇了摇头,柔声道:“非也。冷醉,你可知我为何要铸琵琶与你,并授你乐理?” 冷醉一愣,他一直以为冷滟是出于山居寂寞,方才授琴与己,但这时听言语中另有玄机,便不敢出声,静静听冷滟续道:“只因剑者之首重为心。其心不正,其剑必斜。而人心难以逆料,言语文字,皆可作伪,只有乐为心声,却是半点假装不来的。你可省得这意思么?” 冷醉喃喃地道:“乐为心声,乐为心声……”耳听得窗外箫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袅袅丝丝,不绝如缕,不由得痴了。 冷滟望着他眼光迷离,已知这少年心中起了变化,便不再多言,道:“你既明白,那所有疑难,便问问你自己的心罢!”纤手重抚织机,扎扎声响中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他听道:“关心……则乱啊!” 良久不闻应声,冷滟轻抬眼眸,满室空荡,那少年不知何时已出门去了。 箫中剑独立山边,箫声缥缈中亦不知有人走近。忽却在这一曲将终未终之际,只听身后有人按拍歌道: “名缰利锁如重枷,铜臭堆中逝韶华。愿泛扁舟离此岸,朝沐清风赏晚霞。 天籁妙,山水雅,聚露为酒霜为花。若人问我归何处,白云深处是吾家。” 歌声清扬,直上夜空,箫中剑一惊回头,却见冷醉倚着山壁,笑嘻嘻眉眼弯弯看着自己,招呼道:“好久不见,你听这曲子可怎么样?” 箫中剑看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竟似乎两人不曾有过那一次不欢而散,他也不曾连着月余不上这十三峰来一般,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见冷醉走近身来,月光下眉目朗彻,笑意盈然地道:“这支曲儿我小时常听见前辈在唱,那时候只是觉得好听,现下才觉出其中的妙处。”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箫中剑面前主动提起冷滟,箫中剑只听得一呆,随即低下眼眸,应道:“可惜世事难如人意,并非人人都有这样逍遥快活的机会。” 冷醉道:“世人逍遥是他们自家事,管他许多,只是……你呢?” 箫中剑心头一跳,微微转过了头,道:“我……我是个漂泊江湖的人,大仇在肩,容不得想这些。” 冷醉踏上一步,轻声道:“仇,是不可忘。但是,若你报了大仇,之后又当如何?” 箫中剑听他今夜言语,仿佛字字句句另含深意,心头大乱,竟不敢多想,只是低下了头不答,双手却不知不觉握紧了那支铁箫。 冷醉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头便如这当空皓月,更无纤尘,那日对剑时生起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竟然再清楚不过地映在眼前,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叫一声:“冷醉啊冷醉,你好糊涂,自己的心,竟到今日方知!”又走上一步,轻轻贴上了箫中剑的耳际,低声道:“回来!” 箫中剑猛地一震,回过头来,两人的脸庞离得如是之近,呼吸相闻,冷浸浸月光照在脸上,却叫人觉得好生灼热。只看见冷醉双瞳中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倒影,只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不是因为前辈,不是因为任何人,是我,想要你,回来!” 箫声早已止歇,歌声亦已散去,那拂过两人衣衫头发的夜风中,却似乎还袅袅回荡着不知何来的乐韵,是月之歌?还是雪之曲? 良久良久,冷醉道:“你……会回来么?” 又是良久良久,箫中剑微低下双眸,极轻地道:“若人问我归何处,白云深处……是吾家!” 冷醉眼中骤然射出了万道光彩,那天上的月儿映着目光,竟似乎也一下子黯然失色;一时只想跳起身来大叫,只想在雪地上好好打几个滚儿,只想把儿时想过做过的荒唐事统统都做上一次。忽然拉起箫中剑的手来,在他腕子那一道伤痕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刹那间,两个人一个转头看左,一个掉头向右,脸都红了,只是却没一个想得起,要把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放开。 “你……你的真名,是叫做什么?” “……萧无人……” “啊,那个……” “……嗯?” “无人……” 夜风轻飘飘地卷起雪片,打着旋儿拂过,掩去了那轻轻的,几不可闻的对话。也在同时,掩去了一声更轻、更低、不曾被发觉的冷笑。 ======================= 无责任预告:幸福,汝可以包袱卷卷下台一鞠躬了…… 请看下回:惊变—— 附注:本回小冷所唱的曲子,有兴致的话可以参考 这里^^ 第五章 、惊变(上) 淡月胧明,好梦频惊, 何处高楼雁一声? “那个……那个……无人,你……你……” 少年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句话含含糊糊、期期艾艾,活活憋了一柱香功夫,却硬是说不出口来。 “冷醉?你到底怎么了?” “那个……其实……”少年吸了口气,清了清喉咙,抬了抬眼,又低了低头,道:“你以前有没有……有没有……”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两个字,竟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什么?” 那少年忽然一脸豁出去的表情,自以为还只是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其实冲口而出,却是在静寂寂的雪山里大喊了一声: “定亲?!” 这一嗓子不打紧,连身边枯树上的残雪都给震得直掉下来,悉悉苏苏飘了个满地。 要说冷醉这念头,自己半夜里胡思乱想,白日间乱想胡思,已经悬了足足有十来天的心事,这时候好容易当真说了出口,虽窘得恨不能再找土地公打次商量,眼睛还是直勾勾只盯着对面。但见箫中剑低下了头,良久不答,一颗心跳得愈发急了起来,只道:“天灵灵,地灵灵,好的不灵坏的灵?他他他……他这样大少爷,不会……不会真的……”茫茫雪中,一头的汗都下来了。 箫中剑一直并未抬眼看他,却忽然轻轻摇了摇头。 冷醉刹那间把土地公丢到了九霄云外,脱口叫道:“真的?” 箫中剑又轻轻点了点头,长发随风飘飞,一丝丝从冷醉面颊上拂了过去。 冷醉猛地跳起身来,差一点便想在雪地上连翻十七八个筋斗,笑不可抑,伸手就去揽箫中剑肩头。却不料脚下踩的正是个雪坑,一个踉跄,往前就摔。箫中剑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拉他时,冷醉却笑嘻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只一扯、一拉、一带,两个人跌倒在地,大笑声中,连翻带滑,顺着白雪皑皑的山坡一路滚了下去, 好容易跌坐在地,两个人面面相觑,却瞧见漫天雪沫落得对方满头满脸满身,活像平地上冒出来个会走动的大雪娃娃。呆了片刻,噗地一声,双双笑得个前仰后合,就势一起便躺倒在了雪地上。 冷醉轻轻侧过头去,只见雪花飞落在箫中剑发上,脸上、颈上、衣上,直分不出哪是雪,哪又是人,唯有两泓碧绿,是低垂眼眸,一点绯红,是轻泯唇瓣。忽然一股暖流热烘烘打胸口直冒上来,手心出汗,一颗心怦怦怦怦几乎跳出了口,只想: “我……我若是抱住他,亲亲他,不知会不会红得更好看些?”…… ………………………………………… 冷醉双眼一睁,却只见一抹月光映上纸窗,自己正好端端躺在冷霜寒舍的榻上。翻了个身,只觉周身热烘烘地,抬手抚了抚脸颊,嘴角边圆圆深深,还留着好一对笑涡儿。 又……又梦到了…… 冷醉脸上一红,用力咳嗽一声,也顾不得全身发热,拉过被子把脑袋蒙了个密不透风,暗骂自己道:“不就是说一句话么,干么夜夜梦不腻的……冷醉冷醉,你好没出息……”只是肚里这般叨咕,嘴角却不听使唤地一个劲上翘,脸埋在被子里,却又偷偷笑出了声来。 好一阵,冷醉闷得自个儿脸都红了,才猛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结结实实喘了两口气,举头望向窗上淡淡月影,忽然痴了,自言自语地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深夜前来,却为何事?” “我为剑而来。” 那十三峰上,天火居外,此时却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忽高忽低,随风传来,隐隐然似起了争执之意。 箫中剑微微一震,睁开眼来。但听得那女声轻柔婉转,乃是冷滟;男声却低沉冷肃,认得分明是冷霜城的声音。他夜半惊觉,原一闻是前辈言语,便要敛息定神,非礼勿听,然而夜风拂窗,清清楚楚送来几句话道: “你果真为他造剑……” “那又如何?” “……今日这一个箫中剑,便是当年那一个萧振岳么……冷滟啊冷滟,你果然还是如此……” 亡父名字骤入耳中,箫中剑勐地一个机凌,心中忽生不祥之感,再不能装作听他不到,起身整衣,推门便走了出去。 =================== 冷醉望着窗上月光出了半日神,明明是夜半时分,寒意侵人,他身上却觉越来越热,忍不住跳下地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自言自语道:“我想见他,现下就想!”主意打定,一把抓起衣裘便往身上披,手忙脚乱,还险些套反了前后。好容易拾掇定了,想了一想,搓了搓手,又忙在炉边生起火来,拿过壁上酒壶,笑吟吟凑上去温着。 =================== 崖边两人相对而立,虽然并无什么剑拔弩张的举动,更无什么激烈刺耳的语声,但月光下脸色凝如冰霜,气氛之沉,竟几逼得人喘不上气。只听冷滟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道:“这许多年,你丝毫未变,心心念念,只记得当年败与荒城剑术之事……” 冷霜城沉声而笑,并不回答。片刻,冷滟瞧着他神色又道:“我看着你这些年来,便是想创出一套足以克制萧家的剑法,唉,可知剑术之道……” 冷霜城森然而嗤,截断了她的话道:“剑术之道,已听你说得太多。我自创剑法与他荒城一决高下,此武者所行,有何不当?” 冷滟叹道:“你却把这剑法传了给冷醉,岂不是要他也循你恩怨旧路?” 冷霜城道:“醉儿!他心里有什么家门恩怨……”勐然扬起手中长剑向对面一指,厉声道:“他早被这小子给迷住了!身为剑客,竟然连让剑的言语都说得出口,真枉我教他一世!” 冷滟回头见他剑尖所向,正是敛眉立在十步之外、不便走近的箫中剑,轻轻摇了摇头,出声唤道:“箫中剑,你过来!” =================== 冷醉翻来覆去地温着酒,一面自顾自胡思乱想,想起这些天拉着箫中剑四下乱逛,把个冰封雪压的傲峰只做了柳堤花下,竟没哪一处是两人足迹不曾到过,不由想得眉眼弯弯,一面琢磨:“还有什么所在好带他去看?”忽地右手上一阵灼热,哎地一声叫,险些脱手将酒壶丢到了地下。却原来想得太出神,忘了翻动,那壶身红通通地早被炉火燎得滚烫了。 =================== 箫中剑骤闻冷霜城一语之时,苍白的脸颊不由倏然一红,但随即便垂目定色,缓步走近,躬身唤道:“前辈?” 冷滟向他注目良久,轻叹道:“箫中剑,你与我说,萧振岳可是你的父亲?” 箫中剑隐姓埋名,乃是为家仇未报,但听冷滟今日问到此处,方知父亲当年竟还有这一场恩怨,自思若再隐瞒,既愧恩人、又辱先父,低头道:“是!前辈……恕我欺瞒,实不得已。” 冷滟点了点头,自向冷霜城道:“你只以为皆因比剑败了给萧振岳,我才赠剑与他却不与你,是么?” 冷霜城森然道:“比武败阵,何话可说!” 冷滟摇了摇头,叹道:“非也!心不正,剑则斜。可叹你廿载岁月,仍未了悟。”转身走到剑碑之前,将一柄长剑递与箫中剑道:“这是我允你之剑,你且观之!” 箫中剑正色道:“多谢前辈!”双手接过。但见锷至刃、长有七尺,锋至锋、宽达四寸。乌金为鞘,金环错镂,精气内蕴,洵是宝物。运力一按,但听一声轻响犹似龙吟,剑锋出鞘三寸,刹那间青光四溅,如火之华,只映得他眉发皆碧。 只听冷滟低吟道:“铸火为雪,雪中火取,此剑名曰:天之焱!” 冷霜城本来默不作声,见此景却忽地一愣,脱口道:“此乃……神火之锋?” 冷滟道:“正是!”回手指着另一把仍插在剑碑上色作纯白的宝剑,又道:“那方是要与冷醉之剑,性属冰,名天之滟。你……不省得这意思么?” 冷霜城默然不语。冷滟道:“他二人冰火互济,方是相生相克的本意。你一心一意,只是思‘克’,却不知一个‘合’字,方为天道。你所创克制之剑与他荒城剑术相合,竟成双璧,冷醉该当与你说过。冷霜城,天意如此,你怎地还是执着胜败,看不明白?” 冷霜城仍是沉默。冷滟看他微低着头,面色尽数隐在厚重裘帽一层层地阴影之下,不由叹了口气道:“有件事到今日我不能不说与你知。”转头向箫中剑道:“令尊佩剑何名?” 箫中剑一凛,应声道:“洗悲!” 冷霜城勐地一震,抬起头来,却听冷滟道:“你可听了?我当日赠萧振岳之剑,他并未带走,为的便是不想因区区胜败,毁了朋友之心。” 冷霜城眼光流动,神色复杂之极,许久许久,终于低头长叹道:“原来如此……是我差了!” 冷滟见他已有悔意,心中大慰,又自剑碑下取出一柄剑来,柔声道:“其实我当年便已为你铸就此刃,只因你心有滞碍,方迟迟未与,今日既悟此理,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冷霜城并不抬头,只道:“此剑何名?” 冷滟道:“天人之悯。” 冷霜城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向箫中剑道:“汝之剑,可否也借我一观?” 箫中剑见此事圆满,想到冷滟、父亲、冷醉,都是不由得欢喜,还礼道:“不敢,前辈请看!”走上两步,便将天之焱递了过去。 =================== 冷醉烫得一激灵跳起了身,却不好叫出声,在当地一个劲团团乱转。忙把酒壶交到左手拎着,提起右手在嘴边吹了又吹,反手又摸了半日耳朵,方才喘了口气。推开门,先自小心翼翼地瞟了瞟父亲居室的窗扇,但见一片沉黯无声,想是父亲还睡着,悄悄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熘出了冷霜寒舍来。一阵夜风吹过,扑面生寒,冷醉只怕酒凉了,连忙把酒壶塞到自己大衣里抱着,欢欢喜喜地拔步向十三峰巅奔去。 =================== 箫中剑托剑相递,与冷霜城之距已不足五尺。只见对面汉子凝目瞧着手中长剑,眼中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跟着抬起头来瞧着自己,那丝古怪笑意一刹那之间,勐自眼梢移至嘴角,阴森森笑声迸出唇畔,面色不动、目不容瞬之时,手中天人之悯已随笑声同时出鞘,剑光疾闪,势如奔雷,勐向他胸口刺到! 箫中剑大吃一惊,只来得及向旁一挪,那剑自左肋下直贯而入,登时血溅三尺。 若依剑理,那刀剑之伤刺入之时犹可,一旦拔出撕裂伤口却是要紧;故而若这般猝然遇袭,必当出剑急攻敌腕臂,逼敌人撤剑后退,方可保自身伤势在最轻之限。这道理冷霜城如何不晓?一出剑时便气运于臂,早做好了对手还击之备。哪料得箫中剑闷哼一声,手中天之焱竟不出鞘,人不进反退,踏后两步,几是硬生生将剑刃从自己体内拔了出去,瞬间雪地上、裘衣上,溅的尽是点点猩红,月色一照,刺目无比。 冷滟同样猝不及防,急上前挽扶时,却已迟了一步。冷霜城缓缓收剑,抬手映着月光,瞧那剑上鲜血一滴滴滑落,竟似是在欣赏一件经年累月的得意之作。却见箫中剑长剑拄地,强稳身形,勉力道:“前辈,这是何意?”瞬间眼中亦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低笑道:“有问话的工夫,你手中有剑,何不反击?” 箫中剑额上冷汗侵染,低声道:“你……你是冷醉之父……如此举动,总当有因。箫中剑不明,可是做了什么让前辈如此厌恶之事?” 冷滟一向平静的秀靥难掩凄然,伸手扶住了他,缓缓地道:“冷霜城,汝当真令人失望!” 冷霜城忽而一阵低笑,道:“失、望,我二十年前已尝得够了。冷滟,这天人之悯,是汝之怜悯,还是施舍?你若二十年前与我,我定然感激;但二十年后,已无此必要!”长剑一振,铮铮作响,剑尖倏指当面,森然道:“天不与吾,吾自取之!今夜此地,吾便要取这真正的天之神器!” =================== 冷醉抬头看看天上月儿,又转头瞧瞧四外雪山,怀中暖酒将胸口都熨得烫了,心中只想:“今夜这条路怎恁地长,还是不到?……他若睡了,看我吓他一跳!”嘴角笑意更深了些,吸一口气,愈发加快了步子。 =================== 冷霜城不再看向冷滟,双目炯炯,只是盯着箫中剑道:“原因么?无妨,我说与你听。从见你月下舞剑那一日起,我就知你是萧家后人。冷滟,总有一日会铸剑与你。就是她不允,醉儿……醉儿也必定会帮你求到。我多少日来,等的就是这一夜,如何,汝,可听明白了?” 这番话说来不疾不徐,音调既未特别提高,语气更是平静无波,甚至面上神色都无什么异样,若不听他话中内容,但观其貌,听其声,还道只不过是家中拥炉闲话,哪里想得到,原是一触即发的血案当场! 箫中剑心中敬他,全为冷醉,这一言直是当头冰水,身形一晃,脸色煞白,竟是说不出话来。 冷滟叹道:“冷醉是汝独子,汝竟忍心将他也拖进算计之局?” 冷霜城语声却愈发轻柔,近乎叹息地道:“冷滟,汝好生天真。为得此剑,吾可以在绝顶雪峰守上二十年,岂会无缘无故突然离开一载,只为成婚生子么?难为你当真相信,醉儿,呵呵呵,醉儿呀……” 冷滟刹那间明了他言下之意,竟是说冷醉并非他亲生之子,一应筹谋,由来久矣,不由百感交集,哀然斥道:“冷霜城,汝真是丧心病狂!” 冷霜城并不回言,缓缓转身,双目仍是不离箫中剑身上。天际月光洒落,这一转之际,将他面容眉目照得清清楚楚。箫中剑勐然一颤,刹那之间,脑中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在他垂髫儿时,有一日在野外与父兄走失,忽听见身后荒草丛中簌簌作响,缓缓钻出一头狼来。那狼的后腿被猎夹所伤、拖在身后,已然无法勐扑上前,却不肯放弃,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围着他兜圈子,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面前的猎物。目光凶狠、怨毒、阴沉、冷酷,一时并至,直看得人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齐齐凉气直冒,竟如被活生生定在了当地,再也移动不能。 再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重见到那野兽的目光,只是这一次,是在一个活人的眼中。 =================== 冷醉忽然想起一事,急匆匆脚步陡然一顿:“前辈的剑就铸成了,他……他可是快要离去?” 一想到“离去”两个字,顿时一阵冷颤,把怀中酒壶更抱紧了些,片刻,咬着了嘴唇只道:“啐,管他的!我怎能放他一个人去报什么仇?就算他不答允……是了,我悄悄儿跟他下山就是。只要到了中原,难道他还能硬要我回来不成?他……他呀,他最多就是不理睬我,不与我说话,这个么……我可不怕!”眼前仿佛便见到箫中剑长眉扬起,碧眼睁大的模样,忍不住低下头,吃吃地偷笑起来。 =================== 铮地一声,剑锋横扫,一句阴沉沉“受教!”声中,冷霜城长剑所指,径取冷滟。 箫中剑勐然一惊,再不由不动,低叱一声,掌中冰焰骤长,天之焱脱鞘而出,闪身挡在了冷滟之前。霎时冷月下剑光交错,两人终是战在一处。 只数招一过,冷霜城面色不变,心中却勐惊噫了一声,只道:“怎会如此?”他苦心孤诣地浸润多年,自问对萧家剑术早便了然于胸,一出手必夺先机。然眼前所对,箫中剑剑如匹练,白光匝地,春蚕缚茧,绵密无间,犹不忘为冷滟防招。自己空有一身克制之学,却难在他剑意中寻出半分空隙。更甚者,一时急切躁进,勐被对方偏锋疾出,竟逼得连退了数步,不由心惊:“吾前番见他舞剑之时,尚未达如此境地,遮莫这小子悟性当真……”眼神一沉,刹那间杀机暴长。眼见箫中剑脸色苍白,伤口鲜血兀自不断溅上衣襟,出手更不留情,一声厉啸,直指左肋! 冷滟惊唿道:“住手!”伸手带起天之滟,斜身抢入,欲化杀招。却想不到冷霜城计谋早定,这惊雷闪电般地一剑竟是虚招,只看冷滟出手,勐然上步、回臂、侧身,急掠而过,唰地一声,冷滟背上纱衣已然殷红一片。 鲜血飞溅,朱痕蔽眼,箫中剑惊、怒、痛一时交迸,心意狂涌之中,忽骤生光明之境,勐然喝道:“执迷不悟!”眼冷、心冷、剑更冷,天之焱光华迸射,如雪之崩,竟已是他萧家天之剑至高一式! 冷霜城亦勐然心惊,眼见这一剑之威,远过自己熟知萧振岳任何一式。只一愣间,惊觉剑意破空横地,避无可避,一咬牙,只待硬接。然便在这顷刻之间,箫中剑耳边只听冷滟凄然道:“是吾过也。但吾之剑,不可杀冷家之人!”跟着眼前人影交错,天地旋转,可怜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自己这惊天一剑,却已没入了冷滟的胸口。 =================== 冷醉用力喘了口气,拍拍心口,暗给自个儿打气道:“不怕不怕,就是想见他么,可慌个什么劲儿?莫惊了前辈……待我悄悄过去!”一面从怀中摸出酒壶贴在自己脸颊上,只觉还是暖意沁人,不由笑嘻嘻得意地点点头,放轻了脚步,便要绕到天火居窗下去。 =================== 箫中剑周身冰冷,眼睁睁望着一片血红,冰雕雪塑般呆在了当场。 他心神激荡之中,背向山路,一无所觉,对面冷霜城与冷滟却是同时眼前一晃,已看到冷醉的身影奔了过来。冷滟欲要唿唤,但重伤垂危之下,这一口气急切间哪里提得上来?冷霜城却眸光一闪,刹那间低沉冷笑已换了一脸悲愤惊惶,神色之间,天衣无缝,直是半分看不到痕迹,跟着一声提气喝道: “箫中剑!汝好狠的心肠!既已夺剑,又何须杀人!” 啪地一声,冷醉举在手里的酒壶掉到了地下,酒水迸溅,淌得满地都是。 第五章 、惊变(下) 这一夜乃是下弦之月,一钩残月斜挂天际,青光惨淡,映得黎明前这段最为沉暗的夜色愈发深不见底。 月光照上傲峰十三巅,天火居宛然如旧,只不见了那位缥缈若仙的女主人。惟见冷光缭绕,上映月色,乃是天之滟刃上生光,而剑柄,却稳稳握在一个盘膝而坐,闭目不语的中年汉子手中。 良久,那汉子静寂之中不闻足步,身后却忽起冷峭人声,缓缓地道:“冷霜城,放下剑来!” 冷霜城却似早有所觉,手中天之滟一震,嗡嗡作响,不慌不忙地立起了身道:“汝果然回来,不枉我这些日守诚以待,箫、中、剑!” 一转身间,果然身后之人迎风而立,长发飞舞,月下面容如凝霜雪,一如当日。 而此时距那个天昏地暗的惊变之夜,已自半载有余。 原来当夜冷醉乍睹惨景,如中雷击,猛地大叫一声,拔步直冲过来。然就在这短短的顷刻之间,冷滟忽奋起周身残余力气,抬手一掌,将箫中剑连着他手中宝剑一并击飞了出去,足下凌空,竟已是百丈悬崖。待冷醉抢上前来,扶住颓然软倒的娇躯之际,只能见到衣衫残影一晃,箫中剑已直落下崖去了。 冷霜城筹谋日久,这下变故却也是出其不意,但知冷滟临终之为,必含深意,那悬崖下必有玄机。箫中剑只教不死,便决不会与己干休,自不肯轻易放过。他本是极忍之人,心中既定了主意,竟自夜夜抱剑静守。此刻闻声见人,眉稍一扬,嘴角边似笑非笑,颔首道:“久见了,你与前辈就是这样说话么?” 箫中剑脸色煞白,实连半个字也不愿与他多说,只一字字咬牙低叱道:“放下剑来!” 冷霜城举动却愈发从容,扬起手中剑就月光下看着,悠然道:“此剑是冷滟为吾儿所铸,吾代他而用,天经地义。倒是你——”剑尖一震,倏指对面道:“你使得好剑,用得好招,手刃了冷滟,亏你如今还有颜面持着她的神兵!”言辞之间,神色俨然,竟当真称得上“义愤填膺”的模样。 箫中剑只怒得双唇颤抖,可怜几乎说不出话,冷叱一声,掌中冰火疾吐,天之焱应声而震,已然脱鞘而出。 殊不知冷霜城等的就是这一刻,便在天之焱出鞘的同时骤然一声低喝,手中剑幻起漫天光影,一招骤发。这时机拿捏得当真阴狠,正抢在了箫中剑方离鞘入手的那一刹那之间,势如奔雷,直扑当胸。便是要叫他明明眼见却不及招架,就中行径,实是偷袭! 要知冷霜城这半载多来,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当夜与箫中剑交手的详情,每一招每一式都反复思量,亦千百遍打定主意不可轻敌。故而此番出手虽只一剑,却是倾他平生所学,稳、准、狠无一不足,剑光所划,上至咽喉,下至小腹,将对手上三路要害尽已笼罩其中。这一剑狠辣之处便在于斯,无论对手如何招架,必有一处要害中剑;除非轻功绝高,能于瞬息间退出三丈以外,方可脱出剑光圈外,但未及交手便退出战圈,自也绝无胜算可言;便是当年萧振岳复生,遇此招也当束手认输了。 然冷霜城一剑递到对方身前三尺,猛只见箫中剑反臂横刃,径取守势,天之焱在胸前横如一痕秋水。冷霜城忽然眼前一花,但觉对方守招恍似海天相连,惟见一线,白浪蔽空之中天地茫茫,却似无论自己的剑招如何递去,都会恰好刺到他的剑身之上!这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横剑一封,竟有如此威力,刹那间心中大惊道:“他萧家天之剑式何时有此一招?莫非……莫非这便是当年萧振岳所言的终生难求之境?” 一惊未罢,眼见己剑就要刺上天之焱剑身,若真刺中,必失先手,急忙错身待要换招;便在此刻,箫中剑猛地低喝一声:“去!”手腕一翻,长剑疾吐,守招骤然逆转,转眼间山崩地裂、石破天惊,一剑如天外飞仙花雨遍地,当空便下,三丈方圆登被所罩。若说才一剑,是守得无懈可击,此一剑,便攻得无坚不摧。然奇就奇在,如此一招,出剑之时竟然风声不起,悄然无闻,连地下积雪都不曾为他剑风带起了半片,竟已是到了自实返虚,入明坐照,“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的境界! 冷霜城空自一身功夫,却还未等看个明白,猛觉手臂剧痛,不由自主地一抖,天之滟登时脱手飞出,直上半空。 但冷霜城究非易与之辈,猛然受挫,却不慌乱,反手抽出背后天人之悯,脚步急退,定住身形,横剑护在身前。 箫中剑却并不跟着追击,只伸手挽住自空落下的天之滟,运力掷出,铮地一声轻响,又已重新插回了冷滟剑碑之上。青光摇摇,映上他长眉秀目,天然生辉,似乎剑亦有灵,为之欢喜一般。 冷霜城强稳心神,抬眼看时,见箫中剑凝目只是瞧着那柄天之滟,默无表情,眼中光芒流转,似喜似悲。心底冷笑,立时便复了镇定,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好剑法!冷滟一生心中唯剑,能死在这样剑招之下,也算她求仁得仁了!” 箫中剑倏然转头,眼中冰霜杀气只恨不能在他身上刺个对穿,哑声道:“冷霜城!你……” 冷霜城伸手按住臂上伤口,缓缓地道:“我如何?人是你所杀,眼见为实,你……又打算如何对醉儿说呢?” 这一句话问出来,箫中剑猛然攥紧了双手,只觉一股热辣辣灼烧热流自喉头涌上,竟是开不得口,说不出话。那股热流滚滚狂涌,一时间眼前、额上、四肢,都是滚如火焚,只有胸口一点如冰之冷,直沉了下去。但听冷霜城的声音仍是那般平静无波地森然笑道:“莫不是你要对醉儿说,是我所为?呵呵,箫中剑啊箫中剑,汝果然心狠,杀了恩人也罢,如今可是还要逼死朋友!” 箫中剑只听得胸口那一处越冷越沉、越沉越冷,无止尽地坠了下去,心中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冷霜城无论如何可恶,这一句话所说,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要知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莫可与逆,尤其父父子子之间,天下更无不是的父母。子言父过,罪莫大焉。这桩惨案的真相,冷醉不知不信便罢,若信时,天下之大,又哪里还有这少年的活路? 两人正僵持中,冷霜城心思不乱,已听得身后踏雪之声轻微,忽提声喝道:“醉儿,你来做甚!这等无情负义之人,为父的替你出头了便是!” 箫中剑猛地一震,却见冷霜城背后,自己心心念念那一个少年已缓步而至,而冷霜城面向自己,明欺冷醉看他不见,口中说话慷慨激昂,脸上神色却还是那般轻嘲冷笑,其容其声,直是难以想象是同一个人身上发出。 冷醉却一眼望见父亲手臂受伤,急忙冲上,叫道:“爹,你……你怎样?” 冷霜城垂下眼来,一霎那间已是全然慈父面目,柔声道:“我不妨事。醉儿,你二人曾是朋友,人非草木,孰能忘情?你还是回避的好。” 冷醉撕下衣襟替父亲把伤口裹了,却见双手颤抖,无可抑制,半晌,才一字一字嘶哑无比地道:“朋、友?哼!”猛然转身踏步,直站到箫中剑对面。 四目一对,两个人一时都已呆了。 十三峰上夜风轻轻,这峰巅依旧,残雪依旧,冷月依旧,奇花依旧,便在何时,他两人还在此处携手望月、笑语厮磨,今日酒未阑,曲已残,人初散,天地如昨,人事全非。良久良久,竟没一个说得出一言半语。 又是半晌,冷醉终于勉力开口道:“我只要,一个解释!” 箫中剑望着冷醉站在崖边月下,一阵恍惚,宛然便是当日他击节而歌,笑嘻嘻眉眼弯弯走近身来的模样,心头猛跳,一句“不是我!”险些便要脱口而出。然而刹那间一愣,却见冷霜城立在冷醉身后数步,嘴角含笑,缓缓抬起手来,向自己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箫中剑一时直如落进了地底寒冰鬼狱,刹那间周身热流尽退,全转冰冷,心中只道:“事已至此,我若说真相,或是伤了冷霜城性命,却要冷醉日后如何自处?……罢了!罢了!他一万年也只是父子,前辈果然丧与我手,我……我一身当之就是!”狠咬舌尖,竟将满腹心事尽数咽了回去,低头垂目,只是一言不发。 冷醉直直望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却有种不知何来的恐惧之感,竟似乎害怕要听到的每一个字,只是箫中剑始终沉默,这淡淡恐惧便随风而散,无可压抑的怒火渐次上升,声音嘶哑道:“你无话可说,便是认了么?” 箫中剑震了一震,却不抬头,半晌方道:“冷醉……我、我是无话可说,但……你知疑由心生,何不……何不由你心中来看,我与你……” 冷醉不听则可,这“我与你”三字入耳,猛然胸中烈焰狂烧,那一片空白乍然粉碎,都化作了无数他不想看、不想听,偏偏却躲闪不开的光点,一幕幕直冲上来—— 箫中剑低垂双眸,轻轻扬起的微笑; 冷滟凄然而望,终于化作虚无的苦笑; 箫中剑鲜血淋漓的手腕; 冷滟鲜血淋漓的前胸; “你之恩义,箫中剑终生不忘!” “箫中剑汝好狠的心,既已夺剑,又何须杀人!” “白云深处……是吾家……” “既已夺剑,又何须杀人!” “还有你……” “汝杀人夺剑!” “无人……” 杀人夺剑! 杀人夺剑!! 冷醉猛地抬起头来,双眼血丝遍布,嘶哑几不似人声一字字道:“我……与你?哈,你做的好戏,伪、君、子!” 箫中剑身子一晃,方才冷霜城那千锤百炼的一剑伤不到他分毫,这时一言之下,却登时教他全身发抖,摇摇欲坠。直用了莫大定力方才站得住身,眼角却瞥见阴影中冷霜城那般森然依然的冷笑,浑身一颤,心中只道:“也……也罢!只要冷醉有所提防……”唇边极力挤出了一丝惨笑,道:“冷醉,吾说要你心眼所见,乃是前辈她……”要知这世上唯一能证明他清白之物,或只有冷滟尸身上那一道天人之悯的剑伤,心中存了万一的指望,若是冷醉能稍有留心,至少不会完全蒙在鼓中。 然他一言未终,冷霜城已冷冷接口道:“箫中剑,吾儿将冷滟作天人敬重,那里有你那般龌龊的心思!你这人处心积虑,一心夺剑也罢,还想将冷滟之神器永据已有,竟至凌辱杀人……唉!我与你父相交一场,他若知儿子被仇恨扭曲至此,九泉之下,怕也难以瞑目!” 箫中剑直到此刻,才知冷霜城在这半载之间下的是何等说词,浑身剧震,转眼望向冷醉时,只见他眼光中满满都是唾弃鄙夷不屑之意,显然他父亲这番话早已深驻心中,信之不移,自己言下要他验尸之意,只是飞蛾投火罢了。 只听得冷霜城那番堂堂皇皇、正气凛然的劝说似还在继续,箫中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忽然之间,只是一阵接一阵地想笑:冷霜城,冷霜城,汝当真奇才!若我与冷醉易地而处,怕也要信了个十足十吧!我……我对前辈意图不轨?我凌辱不成恼羞杀人? 好有趣的故事!比那些甚么瞽目说书先生都要有趣儿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 箫中剑侧目而视,当真放声大笑起来。 冷醉猛地一惊,却见他笑得肆意开怀,一面击掌道:“冷霜城,佩服!佩服!”真不啻火上浇油,咬牙冷道:“箫中剑,你今日还要辱我父亲么!” 箫中剑说着话笑声不停,直笑到连声咳嗽,摇头道:“不是……哈哈,不是!吾乃真心。这般说词,难为汝如何想来!哈哈,哈哈哈!”好容易笑声暂止,不看冷醉,只斜睨着冷霜城,嘴上却是对冷醉说话道:“便是我辱你,却又如何?” 这一语声调高扬,几近轻佻,冷醉骤然怒火狂烧,亦忍不住怒极反笑,他未带兵刃,当下呛啷一声,将父亲长剑抽在手里,森然笑道:“如何?”反手一挥,将自己衣袍半幅前襟割在手中,照定了箫中剑面上一甩,喝道:“这就是答案!” 箫中剑立在当地一动不动,由着那幅衣襟挟着寒风,直打在自己脸上,跟着跌落于地,只听冷醉叱道:“下次相见,便是相杀!”只见他扶着父亲,头也不回,大踏步便下十三峰而去,刹那间仰头向天,又是纵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大笑,只笑得无可抑制,只笑得直不起身,只笑得要伸手扶着剑碑上天之滟的剑柄,才能稳得住身子。笑声之中,还听得一声似歌似哭的长吟,念道: “无情者伤人命,伤人者不留命!” 傲峰十二巅群山回响,四野应鸣,全是那压也压不下,停也停不住的狂笑之声,滚滚荡荡直上夜空,在天际飞扬不休。 情真,情假, 谁愿听真话。 越真,越怕, 越是难退下。 怎么偏偏 要是他? =================== 桃花落,桃花开,这傲峰雪山巍峨峻峙中,却仍是万古不变、千年如昔的风雪纷纷扬扬。只有那少年的脚步,自这一个下弦月夜起,绝足不上十二峰顶。 忽而这一日,三年以来没了笑语轻呼,没了箫歌相和,静寂一片的大风雪中,却骤闻清戾鸟鸣,跟着响起人声,乃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奇异地不带甚么抑扬起伏,平平然一字一句地道: “原来此地,就是,傲峰十二巅。” 无责任预告:某人华丽地……………… ………………串场 请看下回:奈落之夜—— 第六章 、奈落之夜 长风几万里,彤云暗雪山,唯见六出之华随风激飞,上遮天宇,下迷人目。这正是傲峰之上,十日中可居八九的大风雪天气。 风雪中有一人抱剑凝立,风势虽烈,这人却定如铁铸的一般,不见有分毫移动。裘帽覆额,亦看不清神情眼色。只是密如箭雨的暴雪间隙之中,隐约可瞧见半边面庞,嘴角带着一抹极森严,偏又极得意的笑意。初看犹可,看不片时,但觉透肌侵骨,遍体生寒。便只这半边面目,竟比身边的狂风雪还更冷上三分。 这等冷法,乃是杀气! 然在风雪唿啸中,却只闻轻轻悠悠、飘飘荡荡,响起不知什么乐器的声音。细听时,清冽冽如人笑语,飘忽忽似水流年,渺渺兮鸿离东海,戚戚焉孤雁失群,呜咽宛转,原是箫音。摇动天地的风声,竟是掩不住,也压不去。只听得千回百转,万种伤怀,与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气,直是半分也不相容。 冷霜城凝目望向山石上垂首端坐的吹箫人,嘴角冷笑痕迹愈发深了些。 这三载以来,冷醉恍似变了一副情性,日日闭门练武,心无旁鹜;冷霜城却无一时一刻能忘记十二峰上那一个人,十三峰中那一口剑。若说此人当真忍得,虽总也无法窥破天之剑的精要所在,却自知占着一项天大便宜,那箫中剑无论如何不会伤己性命,竟是耐着了性子,不厌其烦地约战比剑。想这般风雪寂寂,天地无情之境,箫中剑孤身一人能忍得多久?故而真是放开了手脚。使剑一个酣畅淋漓不算,每一番言辞之利,犹在刀剑之上,存心只逼得箫中剑心神一乱,便有可乘之机。 是以这一日又上峰来,虽见箫中剑闭目吹箫,看也不向自己看上一眼,却也丝毫不急,站在了当地只是听着。良久,待那箫声将止未止之际,低笑连声,竟举手鼓起掌来道:“好!好一曲伤旧之音!原来在你心中,也还念着昔日几分情分么。” 却见箫中剑身子震了一震,冷哼了一声,仍是眼角也不抬上一抬。冷霜城便也仍不紧不慢,击了下手掌,犹似恍然大悟地道:“啊,是了!后日便是冷滟的忌辰,想是与……呵呵,与醉儿他相见之期在即……” 这一句出口,箫中剑勐然抬头,一声厉叱,打断了他话道:“冷霜城,废话都收了去!你今日此来,又要做甚!” 冷霜城明知冷醉二字真是万用万灵的方子,这时果然见激得对方心意浮动,笑意却登时尽敛,好一副正大光明之容,肃然道:“三年大限,死者将登仙界。醉儿他必要与你了断这一场生死恩怨,我身为人父,自是要先为他一观敌人虚实,纵然身涉险地,也无怨悔。” 箫中剑侧目斜睨,只见冷霜城神色间竟寻不出半分破绽,唯有眼光流动,似笑非笑,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又如何不晓得此人的真正用意?冷滟忌日已在眼前,自知与冷醉三年不见,这番一见,便是生死之约。则今日冷霜城若胜得自己,自是不需多说;如不胜反败,甚或被己所伤,就更要激起冷醉恨意满胸,更无分毫转圜之地。是以无论结局如何,冷霜城已是稳稳站定了不败之局,只拿自己的反应做个笑话来看。心绪狂涌浮乱中,忽而仰起头来,发出了一声极尖利刺耳的笑声,只笑道:“冷霜城,说得好听,只怕未必如你所愿!” 冷霜城微微一愣,却听箫中剑轻浮笑声不绝,转头朝着身边岩石之下说道:“你可要灵玉么?”手也懒得抬起,只将下颌望冷霜城这边一扬,又道:“败了此人,我便答允你!” 冷霜城也早便留意到,在箫中剑身边山石影里还笔直站着一人,只是始终不发一言,又立在风雪旋涡处,看不清面目神色,却不知乃是何人,又所为何来。但冷霜城思绪缜密,料想此人既在箫中剑身畔,或者会不利于己,刚才那一番义正词严的做作,倒也不单是为激箫中剑,倒有三成是想做给此人看,瞧他是否有所疑心,便可就中取利。 却见那人听了箫中剑这一番话,点了点头,径自步出,便站到了冷霜城对面。 风起处雪势渐缓,看得清此人与冷醉年纪相仿,玄衣黑发,双手空空。细看时倒也认得,这青年昨日在自家冷霜寒舍盘桓片时,似曾与冷醉相谈甚欢。那时冷霜城也隐约听闻什么“灵玉”之说,但心有所执,听得事不关己便不在意,怎料今日却是此人拦挡?待定睛看去,心中忽地一颤,却见这青年面上漠无表情,双眸犹似两泓深潭,竟不见底。冷霜城老于世故,辨色知心,此时却全然看不出这青年心中所思所想,似乎自己适才那一番好戏演来,此人全不曾看在眼中一般;不由暗自心惊,再试探道:“少年,你是何人?为这种人出头,不是浪费大好人生么?” 那青年只缓缓抬起手来,刹那间铮地一声,乌光掠过,手中不知何来已握住了一柄薄刀,同时一字一字平缓答道:“奈落之夜·宵,请了!” 冷霜城不由一窒,见这唤做奈落之夜的青年仍是全无表情,自己的挑拨之言,他竟似一句也未入耳;或即使入耳,也半字不曾挂心,然自己背上骤觉寒意侵人,俨然杀气,这青年竟是当真要动手! 冷霜城勐转头向箫中剑瞟了一眼,却见他斜倚石上,单手支颐,嘴角边一抹笑痕只比自己方才更冷更深,心底哼了一声,暗道:“罢了,风水轮流转!难为哪里来的这个呆子,真肯为他出手……哼,箫中剑啊箫中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若伤了此人,且看你惊也不惊!”瞧着那青年却和颜悦色地道:“少年,为何轻信于人?见你与吾儿相交一场,吾倒劝汝……” 一面说着,一面慢步走近,看那青年似在全神听他说话,冷霜城眼光一闪,骤然一剑疾出! 这一剑乃他平生得意之招,出手已是狠极快极,却见那青年既不闪避,也不挡架,忽举刀向他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其实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冷霜城剑尖离对方尚有尺许,敌刃已及脑门,大骇之下,急忙向左跃出。那青年立时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冷霜城侧身急避,守中带攻还了一剑,对方一柄刀又突然轻飘飘的转了方向,噼向他左臂。 顷刻间两人拆了三招,那青年竟是连攻了三招,招招有进无退,凌厉狠辣之处,当世罕见。冷霜城心底大惊,只道:“看他神色并无敌意,如何出手却这般狠法?遮莫是做杀手的出身?……奈落之夜·宵,不曾听过这人的名号!” 思虑未绝,手上攻势却不停。但见宵那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拼个同归于尽。这其中道理,练武的人个个晓得,只消攻势凌厉,逼对方招架不迭,己身破绽便不守而守;但真正练得到此境的几乎一个也无,就是差了一股拼命的狠劲。此刻这一番狠劲施展出来,冷霜城空自剑法诡奇精妙、当世豪杰,竟占不到丝毫上风,反被逼得连退了数步。 冷霜城焦躁起来,心道:“好难缠的小子!若教他一时占先,我今日筹划岂不付之东流?大喝一声,左一剑,右两剑,上一剑,下两剑,疾如旋风连刺六剑。宵闪身相避,挥刀自剑影中穿过,迎面直噼。这原是以攻代守直截了当的本事,不知冷霜城便是要他如此,忽地长剑反抖,自下迎上。 当地一响,刀剑相击,冷霜城立运功力,自剑上直逼而至。明欺对方年轻,刀法虽狠,功力当不如自己,这刀剑一交,宵必然要运力相抗,那时节两人便只有比拼内力一途,实已是生了伤他性命的主意。 便在此时,一直坐在石上冷笑不已的箫中剑忽然动了! 灰影一晃,势如飘风,箫中剑已掠到他二人之间,天之焱连鞘便向刀剑相交处挥去。这一下竟是凭虚出剑,剑未出,剑意已至。镗然一声巨响如击金石,刀剑立分,相斗两人同时借力向后跃开。 冷霜城足一沾地,运气三转,知道箫中剑并无趁机使暗力伤人,但见对面二人站在一处,自己想已无可乘之机,沉声道:“好剑法!好功夫!吾倒等着看你如何在醉儿面前施展!”冷笑两声,掉头就走。 箫中剑并不回言,也不转头,沉默良久,忽道:“我离傲峰之日,便将灵玉交与托你之人,你承诺已成,可以去了。” 宵收刀入袖,直视着箫中剑背影,却缓缓地道:“我与他未分胜负,你,为何答允?” 箫中剑倏然回头,眼中含着又是诧异、又是嘲讽的笑意向宵瞧了两眼,似是想不到世上认真有如此老实之人,忽地又一阵尖利刺耳的冷笑,道:“我为何答允?那你方才又为何要与他动手?” 这句话语带轻蔑,说得无礼已极,浑如忘了就在片刻之前,乃是他自己叫人出手的一般。 宵却全无动怒之态,平心静气地道:“冷霜城眼有冷光,他要,杀你!” 箫中剑纵声大笑道:“那又如何?难道我是乖乖教他杀的人么?我是么?哈哈!” 宵静静待他笑声停歇,又道:“你,不能杀他,因为——冷醉!” 这话一出,箫中剑笑容立敛,尽数冷冰冰凝在了唇边。眼光乜斜,上上下下扫视了宵好一阵,如切冰断雪般冷然道:“就算如此,与你何干!” 宵双目直视道:“因为你和冷醉,都肯帮我,都是我的,朋友。”声音不高,朋友两字却咬得异样清楚,显见真心。 然而便是这么一句答言,箫中剑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起头,顿时放声狂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群山中阵阵回音不绝,竟是难以抑制。 不知笑了多久,箫中剑倏地笑声一收,天之焱勐指当面,乜斜着眼看向宵道:“朋友?你说,什么是朋友?” 宵却似全没看见这指到自己面前的剑,仍是一般静静答道:“朋友,就是,可以相信的人。” 箫中剑冷笑道:“那,什么又是可以相信的人?” 宵毫不犹疑,接道:“可以相信的,就是,朋友!” 这一问,问的无理;这一答,更答得无稽。若教有第三人在场,听得这一问一答,必道此二人都是痴颠之辈。然箫中剑闻听此言,笑声登止。默然许久,长长叹息了一声,忽地转过身来正对着宵,低声道:“多谢!” 宵愕然道:“为何谢我?” 箫中剑道:“谢你,一是为阻冷霜城之计,二是得你之信,我方知六祸苍龙为我世仇,故而承情。” 宵摇头道:“六祸苍龙,是法门教祖所说。我是转述,不当谢我。” 箫中剑正色道:“然我既不出傲峰,便终难知此事,于情于理,谢是应当。” 宵看他神色端严,点了点头,便不再说,却见箫中剑此时举止有礼,声调轻柔,与方才直判若两人。他虽然并不知道,这是自那个下弦月夜开始,第一次回到了三年以前的箫中剑,却也心中一动,道:“那么,你,一直守在这里,是为什么?” 漫漫飞雪,茫茫天地,恍似刹那间蒙上了箫中剑的双眸,风雪声中,只听他低声道:“说来……话长。” 宵凝视着箫中剑,声调虽是一般无甚抑扬顿挫,却奇异地带上了些许柔和,轻声问道:“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这一场恩怨纠葛,待终自箫中剑口中慢慢道尽之时,十三峰上已是暮色四合,唯有天之滟一点青光如月,在剑碑上摇曳不休。 箫中剑手抚剑碑,那风中霜刃冰冷透骨,自手心肌肤一阵阵直传上来,他却流连不去,半点也不想避开。忽听得身后人声音沉静如洗,道:“你,不向冷醉解释吗?”不由得双手微微一颤,应道:“你相信我?” 宵点头道:“相信!” 箫中剑涩然笑道:“你我萍水相逢,片面之词……”一语未终,却见宵双目望定了自己,暮霭苍茫之中不见疑色,却是难掩关切之意,这句自嘲之言竟说不下去;却听宵缓缓接道:“眼神,不会骗人。” 箫中剑心头猛地一跳,默然低下了头去,良久,方才答宵第一句问话道:“我……说不得。” 宵道:“为什么?” 箫中剑道:“只为二字难关,再难堪破。” 宵道:“哪两字?” 箫中剑望着天边愈来愈浓,层层席卷而来、似无止休的暮云,轻轻答道:“父亲!” 二字出口,宵双眼之中血光倏长,但一现即隐,片刻方道:“我,明白!” 两个人一时竟是同陷沉默。但遭际有同,其心有感,这一刻相知既生,原也已不必言语。但见一弯新月渐现天边,箫中剑举头望月,半晌无言,只道:“我当去了。” 宵道:“去见,冷醉?” 箫中剑道:“是!今夜忌辰,便是了断之期。”却见宵双眉微皱,似欲劝他,却又知无从劝起,不由得微微一笑,转身道:“临去之前,我有一事相托。” 宵心底叹息,便也并不问他究有何事,只是直视着他,静静地点了一点头。 =================== 十二峰,夜已沉。 “冷醉,你……弃剑用刀?” “我之剑已葬十三峰上。今生若不败你,吾终不用剑!” “败我……胜败之前,可想去看她一眼么?” “不必了!生死仇怨,只在今夜。我若战败,也无颜面再去见前辈。我若胜时……” 铿然一声厉响,少年腰中长刀出鞘,当面疾指,月光斜照,将刀刃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恍似在两人中间画下了暗沉沉一道鸿沟,只听一字字自齿缝中迸出道:“我若胜了,那时节便要带了你的人头,再去祭她!” 风声凄鸣,雪尘扬空。风雪迷茫之中,已看不清,亦不想看清彼此面上的表情。冷醉一言出口,只觉胸闷气堵,猛扬手甩出腰间酒壶,仰头狠灌了两口,热辣辣酒液流下喉咙,似将周身所有残余水气都蒸得干了,跟着脱手掷出,喝道:“恩怨两断,一杯祭往罢!” 箫中剑再不言语,伸手抄住,酒水淋漓,一饮而尽。反手只一丢,便闻铮铮然清鸣破空,天之焱径握在手。“来吧!”一声未落,身影倏合,火光交迸。 他二人三载疏离,一夜生死,已是斗在了当场。 冷醉一心求胜,但深知箫中剑剑法之高,三年不见必更精进。自己取胜之机,全在父亲所创克制之式,故而上手便即抢攻。双方只一近身,但听密如骤雨般一串急响,刀剑已相撞了十七八次,这却只是冷醉一刀挥出,就中竟含了十七八道后劲,端地精妙狠辣异常。 但在这十七八道劲力却无一落空,尽数砍上了箫中剑那横剑一守的剑身,火星迸溅,却不及人身分毫。冷醉冷哼一声,竟不反腕换招,刀锋一震,又是一式无数后劲的杀招当头直劈。转折之间羚羊挂角,几无迹可寻,显见三年来在这把刀上,已不知花了多少心神、洒了多少汗水。 然他这一急攻之时,那刀上廿余道后劲彼此相抵,恰恰每道之间都留下了一处空隙。虽刀招迅猛转瞬即逝,但箫中剑眼中却已看得清清楚楚,知只消择其中一处趁隙出剑,冷醉收招不住,就要自行撞上他的剑尖。然就这么一眼看去,忽地心头狂震:“我真要伤他?”略一犹豫,竟不出手,横剑当胸仍取了守势。 但生死对决之中,又哪容他有这么一犹豫的时间?冷醉刀意之狂,更远在他预料之上,刀招虽被截住,但余力所至,登时逼得他退了一步。 冷醉这套刀法一旦发动,便无休止,其中更不与敌留半分喘息之机,一刀接着一刀,一式接着一式,有如江河巨浪后浪压前浪滚滚而来。箫中剑才退一步,他下一刀紧跟逼至。箫中剑竟不及换招,守势不变,只得又退了一步。 只不过眨眼之间,两道身影足下雪尘纷飞,翻翻滚滚,冷醉已然一口气攻出了四十余刀,箫中剑竟是连退了四十余步! 江湖中似这般激斗,上手便其中一人连退几十步,可说从所未见。但那退的人虽退不乱,虽则一个攻得迅疾,有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一个却守得沉稳,有如长堤卧波,不为摇动。冷醉连攻四十余刀,数百道劲力发出,却尽在箫中剑那海天一线般静守之下落空。这套刀法七七四十九招眼见用尽,不由焦躁起来,厉喝一声,腾身纵起,一刀劈出,借上了自己全身的一跃之力,刀风登时猛恶加倍。 箫中剑欲待再退,忽听脚下一阵轻响,沙石滚落,却原来已退到了山崖之边,再无后路。眼见冷醉刀锋已至,牙关咬处,手腕疾振,终是一剑递了出去。 =================== 崖下激斗,刀光冲霄,崖上却有一双鹰隼般利眼在远远遥望。好一阵,点了点头,喃喃地道:“好孩子!好孩子!呵呵。”笑声低沉,和那两声“孩子”全不相称。跟着转回身望着十余丈外月下生光的天之滟,自言自语地道:“吾欲取之,天莫能阻!”说着跨步向前,伸手便去抓那剑柄。 这一刻眼见宝剑入手,忽然身侧生风。一道冷森森奇寒气劲横袭腰肋,来得之快,直是风未能形其速,电未能拟其踪。冷霜城明明手离剑柄已不过咫尺,便是来不及去抓,竟是迫得只能提气纵身向后急退,直退出数丈开外,这才千斤坠猛然站定了脚跟,定睛看去,刹那间不由一惊。 只见人影晃动,有一人斜身挡在天之滟前,紫氅黑衣,正是奈落之夜·宵。 冷霜城一见是他,真个是旧仇新恨,冲口喝道:“又是你!” 宵并不回言,只渊停岳峙般在天之滟前一站,却听冷霜城阴森森嗤道:“此剑是我父子与箫中剑的恩怨,与汝何干,却来多管闲事?莫非汝就是这般行走江湖的么?” 宵语声中仍不闻起伏,平平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冷霜城向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低笑两声,又道:“你与他箫中剑相识多久?看你年纪轻轻一身功夫,竟这般轻率便付。大好青春,如何空掷!难不成他托你一日,你便在此守上一日?若他一世托定了你,你还要守上一世的不成?” 这一番话旁敲侧击,字字机心,却见宵面上始终漠无表情,直待他长篇大论完了,这才点头答了一个字道:“对!” 言之铿锵,冷霜城一时气结,实不知眼前之人是真痴还是假呆。片刻,方重重哼了一声,背转身似欲离去,却忽地身形疾闪,一退数丈,竟是八步赶蟾的上乘轻功,趋退如电,倏忽间已绕至剑碑之侧,伸手便去夺那天之滟。 ================ 箫中剑这一剑指处,正是冷醉刀招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空档。冷醉猛吃一惊,但见对方一剑之来,竟真真正正便只一剑,全不似自己这般含了无数的变招后劲;然就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剑直刺,竟是不知如何避、如何挡。百忙中只得仍是一刀砍落,当地一声巨响,正中天之焱剑身,人借力猛地横掠出去,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身形交错间,已然攻守逆转。只见箫中剑忽剑交左手,轻飘飘一剑掠出。他方才那右手剑大开大阖,这左手剑却是妙曼无方,直如桃花林里、落英纷坠,飘忽不定已极。更要紧者,这一换了左手剑,登时便与平常剑路全然走了一个颠倒,招式相反,冷醉本针对他剑式所练的那无数克制之招,一时全落了空。 冷醉又惊又怒,惊只惊料敌不周竟有此误,怒只怒苦练三载岂能东流?暗自咬牙,运出了浑身本领,一柄刀横砍直劈,左挑右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上下翻飞,飒飒连声,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刀影,竟似闪起千百道精芒冷电,真如狂风卷地,百草尽折。 这一来冷醉既全出攻势,箫中剑又不愿伤他,一时只斗了个旗鼓相当、难解难分。剑光刀影,倏分倏合,谁人稍有不慎,便有血溅尘埃之险! 斗到酣处,冷醉眼前心头,仿佛只见那一夜峰巅鲜血迸溅,耳边脑中,似乎只闻那一句“杀人夺剑!”之声;愈急、愈恨,切齿暗道:“今夜只许胜、不许败!”刀式竟是越出越狠。箫中剑猛瞥眼只见他目光狂乱,大汗淋漓,神态大大不对,心头一颤,登时暗惊。 原来上乘武功练到深处,必影响武者之心性,从无例外。自来被目作邪魔外道者,倒有一半原因是其所练功夫走了偏门,出手时便自然而然地阴毒狠辣,视人命如草芥,练功越深,便为害越烈。而冷醉血气方刚、满心仇恨,正走上了这条岔路;一招不慎,已是为心魔所侵! 他习之刀,乃冷霜城存心为克萧家剑术,本已是专走偏锋,只求伤人,丝毫不存仁念,离了正道。更何况萧家那天之剑式以天为名,并非幸至。其剑清正光明,天人合一;欲克其意,实是逆天而行。冷醉以恨怨心,行逆天事,焉得不入魔?忽地一刀砍落,仰头哈哈哈地大笑了三声,笑声中,竟是充满了残忍狞恶之意。 ================= 冷霜城动得快,宵却比他更快! 猛然间风声不及起,光影不容瞬,只刹那的工夫,宵提气抢上,落足之地,恰恰是冷霜城将要踏步之前半尺。冷霜城足未沾地,已看得清楚,不由大吃一惊:自己若继续抢前,那么一落地便失先机,等于是胸腹要害大开尽数卖给了对手。这如何使得?急忙半空提气纵身,斜掠而出。 此人也当真了得,足尖只在地下借力稍稍一点,立即转了方向,惊雷闪电般又自右袭向剑碑。然饶是他已快到十足,宵仍比他快了半分,在见他纵身那一刻同时便跟着跨步,一步抢上,就是这么半分之差,又抢先站定了冷霜城必经之地,方位时机,竟是不错分毫。 十三峰上风呼雪啸,电闪星飞,两道身影急进急退,转眼间已不知互争了几次。然无论冷霜城如何改变身法,加紧足步,宵便是如影随形,前抢、后夺、左挡、右拒,始终不偏不倚、不远不近,牢牢拦在了天之滟前三尺之地。 ================= 箫中剑听了这笑声,刹时只如冰水淋头,知冷醉心魔已成。再过片刻,不需伤他,他自己就要随着天之剑的剑意发狂起舞,至死方休。这当儿是人是魔,是生是死,便决于顷刻,再也不能有分毫顾忌、半点容情,猛地舌绽春雷,大喝了一声:“冷醉!”天之焱冰火激迸,天之剑式应手而出。 冷醉本在迷乱关头,忽闻这一声大喝,微微一震,心神清醒了少许,只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剑光似天河倒泻,狂卷而来,竟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退得半步,嗤地一声,那剑刃透体而入,正中右肩。登时手臂一抖,当啷啷声响,天醉刀脱手掉在了地下。但见衣袖血染,这一剑刺得着实不轻。 冷醉剧痛之下,神智尽复,却见对面箫中剑扬眉厉声道:“冷醉!心不正,剑则斜,你都忘记了么!” 刹那间冷醉心头剧震,随之便怒火狂燃,竟猛地向后跃出,将天之焱自伤口生生拔了出来,也不顾点点鲜血洒得满地,戟指叱道:“住口!亏你还有脸面提前辈的言语?我堂堂男儿,受不得你这等侮辱!” 冷月光下,两张同样惨白的脸庞相对凝望,直不知受伤的到底是哪一个。 片刻,冷醉咬牙抬手点了肩上穴道,暂止流血,一面向箫中剑喝道:“我已输了,无话可说。你要如何处置,随你的便!” 箫中剑身子一晃,天之焱反手支地,低声道:“冷醉,我……” 冷醉冷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少要婆婆妈妈。今日若输的是你,你以为我会手下留情么?” 箫中剑仰头望着天边那一弯月儿,只觉今夜月光为何恁地刺眼,缓缓闭上了双目,半晌,方声音低哑道:“你走!离开傲峰,不要再回来!” 冷醉眼瞪瞪看着他也是半晌,猛一顿足,弯身拾起了地下单刀,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 冷霜城一试再试,终不能近天之滟,厉啸一声,猝然停步。斜眼瞧着宵,心底却知自己当真动手也无必胜之算,若拖到箫中剑归来,那时节便是腹背受敌,不可迟延。此人心思转得极快,立时已打定了主意,向宵冷笑道:“好个忠心。你我既是敌人,你怎不出手?” 宵摇头道:“你是箫中剑之敌。他不愿动,我为何要出手?” 这话说来平静,冷霜城却听得一凛,不由暗恨在心,阴沉沉地道:“真是犬随主吠!”转身便走。走出数步,忽地反手一扬,一件物什直飞而来,叫道:“如此,这东西让你交给箫中剑吧!哈哈!”冷笑连连,快步下峰去了。 宵似是并未听出他言中侮辱之意,只抬手将那物稳稳截住,却是一封书信,便放于怀内,人仍是笔直静立在天之滟之旁。 静寂多时,只闻踏雪之声。宵抬眼看去,果见箫中剑垂首缓步而上,只是步伐虚飘,竟浑如不会武功的人相似,待终于近前,倚着剑碑便缓缓坐倒了下去,凝目雪地,一言不发。 宵静望他片刻,低声道:“箫中剑,你受伤了?” 箫中剑慢慢摇了摇头。宵又道:“冷醉呢?”只听箫中剑极低极涩地道:“我……我要他离开傲峰,或者……能脱离冷霜城的掌控……” 宵便不再问,伸手轻轻扶住了箫中剑的肩头。 箫中剑只道他意欲安慰,涩然一笑,正想说话,忽觉一股内力清凉凉自肩上直注入体,一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冷冷低垂眼眸,只是关切。却是宵见他脸色有异,口中不言,手中却助。直到觉箫中剑体内气息渐平,当无大碍,这才松开了手,取出那封书信递了过去,道:“冷霜城,要我交给你。” 箫中剑一凛,接来只一拆看时,刹那间又一次脸色大变,握着信的手竟几不可见微微颤抖。却听宵道:“你,怎么了?”箫中剑默然不语,便将书信递了给他。 宵低头看去,见赫然是一封战书。前半段大约说的是你我仇怨由你荒城求剑而起,也当由荒城而终,下月在荒城遗址约你了结一战云云。虽则口气不善,也还不至于触目惊心;跟着眼光一扫,却见信末注着如此一句: 汝倘不至,当晓吴季札挂剑之憾,莫谓言之不预也! 宵微一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箫中剑脸庞已无半点血色,低声道:“这意思……这意思是说,我若不去,他,他要对冷醉不利!”一语未终,便欲起身。 宵刹那间眸光转冷,脸色森严,一抬手便按住了他双肩,低喝道:“去不得!” 箫中剑正心烦意乱之间,哪里听得?然刹那之间,只觉肩上宵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便这么一按,自己半边身子竟登时动弹不得,半分使不上力,脱不得身;不由一呆,脱口道:“你……你做什么?” 宵双目直视,按定了他,一字字叱道:“圈、套!” 箫中剑猛地一震。其实这其中道理,他又如何不知?只碍着关心则乱,这身体心神,竟一时难以自主。然只觉宵的双手恁般稳稳地扶着自己肩头,只听他的声音恁般沉沉然唤道:“箫中剑,你,心乱了!”绷得死紧的身体一颤,终于不再挣扎,向后一仰,闭了双眼叹道:“你又如何知晓?” 宵说来仍是那般一字一句,既无起伏,亦无抑扬,却字字凿凿道:“你与冷醉决战,冷霜城,一直在这里。这封书信,是他事先写好。你要冷醉离开,他不会知晓,说要不利,是虚言。你信了,去了,就是圈套。你不信,不去,要下山报仇,心神也乱。无论怎样,对你都有,危险。” 箫中剑竟从未听宵说过如此长的一篇话,偏生句句有理,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低声道:“我知道!只是……是虚言也罢,是圈套也罢,以冷霜城心意之狠,我……不、敢、赌!” 两人眼光相对,只见到箫中剑那一双烟水迷蒙的眸子,尽是世间“无奈”二字弄人,宵由不得也是心头一震。只听箫中剑冷然峭然,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他听道:“我大仇在身,必当下山。这约会定然要去。但,只消有家仇一日,我一日遂不得他的心思!” 宵低叹一声,终是缓缓地放开了手,认真道:“那么,活着回来!” 这等话若教常人说出,不是轻蔑嘲讽,就是恶意诅咒,但此时明月在天,长风在肩,箫中剑迎上宵的目光,却只是微微一笑,应了一声: “好!” 无责任预告:ABCD…EFG…… 请看下回:荼蘼—— 第七章 、荼蘼 (上) 落日楼头画梁斜,衰草茫茫是人家。 多情只有空庭树,荼蘼无主自开花。 残阳斜照,将一座高大牌楼的阴影长长地拖在地上,也将匾上“神舍不荒”四个油彩剥落、模糊不清的大字,掩在了愈来愈深的暮色之下。晚风拂过,那牌楼脚下已生得有一人来高的野草随风摇曳,悉悉瑟瑟地轻响起来。 深草中几株荼蘼开得正盛,素白花瓣随风飞舞,几瓣飞得极高的残花在风中打着旋儿,轻轻擦过青年的发际,落上他的玄衣劲装,跌落一地,尘埃中幽香渺渺兀自未散。 斜阳照着那青年风中猎猎飞舞的雪色长发,自发稍到一张过于苍白的脸庞,都抹上了几许凄艳之色,只是映出长眉深蹙,隐有重忧,这心事,却未能如衣上残香,风过处了无痕去。 “灵玉既取,交于法门,我未了之事总算少了一桩。只是……只是大哥死得蹊跷,仇人不知为谁;而三弟他……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人,自是下了傲峰的箫中剑。 这地,却是他旧居之处,荒城萧府的故园。 荒城虽人去楼空,但箫中剑数载睽违,亦无心另寻他处栖身,这一日自法门缓步而归,一路沉思默默,方近旧居,晚风拂面,忽地传来了一阵淡淡的土腥气,分明是新翻泥土的气息,顿时一愣。 这萧府自当年灭门事后,只有他两个结义兄弟长居在此,更不会兴甚么土木,何况如今人迹空空,此等气息却从何来?箫中剑眉心一皱,心中忽生异样之感。更不及思索,足尖点处,身形如风,人已掠至后园。 刹那间眼前所见,轰地一声,竟是犹如一个惊雷打在了面前。那院墙之下,他结义兄长墓前石碑倒在一边,坟头倾颓,满地残土,一座孤冢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棺木尸首的影踪! 咯啦一声,箫中剑双拳攥得死紧,十根手指几乎都嵌进了掌心里去,只觉眼前发黑,天地旋转,几乎便要立足不稳,心中却霎时间一片朗然。牙关紧咬,猛旋身提气喝道:“冷霜城,出来!” 断壁残垣之后,落日暗影之中,果有一人徐徐应声而出,击掌道:“人言长兄如父,真是好深的兄弟情啊!” 一缕余晖照上脸去,但见冷笑所至,六月飞霜,却不是冷霜城又是谁人? 猛然间铮地一声厉响,青光迸射,明彻三尺,照见箫中剑面白如纸、全无人色,却是背上天之焱被他心意所激,竟硬生生自鞘中射出尺余,铮铮铮激响如龙吟海上,竟是不可抑制。 冷霜城却只如在看场好戏一般,阴沉沉抚掌笑道:“天之焱!好剑,好剑,想杀我么?可惜呀,可惜,可惜冷滟所铸之剑,不杀冷家之人,倒劳烦你空鸣一场了,哈哈,哈哈!”一面说着,一面反手将天人之悯拔在掌中,又道:“还是看看我这讨施舍的兵刃,能有多快多利罢!” 箫中剑目光掠处,只见他身后黑黝黝一物横陈,上沾的泥土犹新,斧痕尚在,赫然正是义兄那口棺木!冷霜城手中持剑,却似玩笑一般,剑尖只在棺木头上轻轻摇晃,不过半尺远近。这等距离,以冷霜城之功力只消一剑下去,那棺木连着其中忘残年的尸首就都要给劈个粉碎,纵是大罗神仙,只怕也要挽救不得。 箫中剑眼睁睁瞪着他,当真目眦欲裂。忽然之间,但觉胸口灼如火焚,热浪狂涌,喉头一阵腥甜,身子只一晃,忍不住一口鲜血溅在了地下。 要知箫中剑所习功体近于静心禁欲一路,所谓“无我无私,无念无求”是也,纵然狂喜大怒,原也不至经脉逆冲。但今日这口血一吐,只觉五脏六腑间一片滚烫,层层上涌,显然并非怒气伤身,竟是中毒之象! 却听见冷霜城的声音仍是阴沉而笑,隐隐还带上了三分得意,只道:“终于发作了……如何?断交酒……可好喝么?” “断交酒”三字入耳惊心,竟比这毒气上涌还更灼肝刺肺,箫中剑刹那间身形剧震,清鸣大作,天之焱应声而出,只手一按,直插身前,青焰流溢中只映得眉目碧生,厉叱道:“冷霜城!虎毒不食子,你……你可还是人不是!” 冷霜城虽只是阴笑不已,然一见他长剑出鞘,面色却不由瞬间沉了一沉,少顷方冷笑一声道:“一杯酒,两人饮,如今你毒发在身,岂难道不恨?不怨?不痛苦么?又何必动怒呢!” 他言下之意,分明直指冷醉曾与这下毒之举,然却见对面箫中剑容如冰霜,只自齿缝间冷冷迸出了一声“哼!”双眸中除却狂怒深忧,竟无半分疑虑。冷霜城看得清楚,登时面色愈沉、笑意愈阴,眼底隐隐划过了一丝血色赤光,口中却仍是阴森森笑道:“好个多情的人!只不过既这般深信,醉儿肩上那无情一剑,不知又是谁刺得来?” 一言如刀,果见箫中剑脸庞愈发死白得没了人色,冷霜城笑意中这才重现自得,慢吞吞地又道:“可惜这孩子一心只想亲手报仇,我做父亲的,不便拦阻与他。只好好与他做个人情,多三分取胜之机,也就是了。往后之路,他……呵呵,他可还有的走呢。” 箫中剑听其言、辨其意,虽恨他言语中全无半分亲情挂念,但听出冷醉似是并未中毒,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心头便松了三分,毒气一冲,扶着天之焱的手不觉就是一颤。 这小小动作,却丝毫未逃过冷霜城的眼睛,刹那间眼底又是赤流闪现,森然道:“你可知这毒从何而来?” 箫中剑冷嗤了一声,不去理他,却听冷霜城桀桀笑道:“一位堂堂荒城少主,想来该当听过,那王侯之家怕人下毒暗害,都用什么手段来教子弟防身吧?” 箫中剑猛地一凛,登时明白了冷霜城这毒是如何的用法。 原来冷霜城处心积虑,自非一日之功。只对冷醉言道此药乃纯炎烈性,可助功体修炼,冷醉自无不信的道理,便听凭父亲交他服用。冷霜城在他酒中先下了半分,叫他日日饮用。这毒性虽烈,但用量既极微小,又与冷醉功体相合,却并无危害。待过上一月,毒量便多下了三分,再过一月,又加三分。这般月月递增,三年以来,冷醉饮的惯了,只道是药酒更增功力,却不知这酒中毒性已烈,只是他本人习以为常不遭其害而已。这原是贵宦防身的法子,自身服毒既惯,暗害便不能得手,却不知人心难测,被冷霜城就中利用,却成了害人之道! “……凡与他同饮一壶之人,都是真正剧毒,何况……与他功体完全相反的你……如何,这碎心蚀骨的滋味可好受么?” “……怎地,不理睬与我是想运功自疗?劝汝莫空费心思。箫中剑,此毒和你天生相克,除非名医能用金针度穴之法强行散出,否则运功,也只是愈逼愈深。” “只不过……就算可解,这相克之毒也放不得你经脉无伤。只怕三两年内,一身功体难复旧观……是要功力,还是要性命?汝可自择了,哈哈,哈哈!” 箫中剑垂目运气,耳听得冷霜城不紧不慢的絮絮之声,明知是此人存心相激。然一运功间,但觉周身百脉如烧,心头却一阵冰凉,已清楚此毒之烈,再难轻祛,那冷霜城竟然并非虚声恫吓。一颗心倏尔沉了下去,只觉四肢百骸俱已空落落地,再无可着落处。心底不由一阵惨笑,暗道:“大仇在身,我又能有何选择?”猛地双眼一睁,咬牙叱道:“冷霜城!汝今日此来,可是单要听我做选择的!” 冷霜城见他目光冷凝,不离自己身后棺木,骤然笑意一收,沉声应道:“痛快!一物,换一物!” “何物?” “天之焱!” 铮地一声,箫中剑身前剑光大盛,激鸣更烈! “……我这个人,耐性很怪。想等的,我可以等上三年;不想等的,只连三个数也是多余!一、二……” “三”字未出,冷霜城手中长剑方举;便在同时,箫中剑更不犹疑,右手一抬,天之焱跃入掌心,竟是扬臂脱手,直掷而出。 那一柄陆断玄犀、水截轻羽,冶之天火,出之金英的绝世神兵,在半空中划起了一道长虹,直直插在冷霜城身前,入地三尺,摇曳不休。却听鸣动戛然而止,剑身光华立黯。却是灵剑离主,自为之叹。 冷霜城直盯着那柄就在自己眼前咫尺的宝剑,竟迟迟不曾伸手去抓。直过了半晌,突地一声长笑,五指如钩,猛一把将天之焱攫入了掌中。跟着左手在棺木上横掌一击,那棺材就地斜飞,腾空跃起,跌落在箫中剑面前,腾地一响,直激起了半天尘沙,良久方散。 冷霜城伸手轻轻慢慢地摩挲着手中剑锋,眼中光怪陆离,神色变幻,又是好半晌,方冷笑两声,将剑向身后一负,抬头看去。却见箫中剑背转了身,自顾自将义兄那棺木推回冢中,跪在墓前,双手捧起残土,一把一把,慢慢地洒了下去。愈深愈暗的夜色之下,只见到他如雪长发身后飘飞,背脊挺直,既不言语,亦不回顾,仿佛只当身边废园中并无冷霜城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冷霜城明见他手中无剑,身上有毒,但目睹此景,不知如何便是未敢轻动。沉吟片刻,眸光一沉,已自打定了主意,仍是低低笑道:“箫中剑,你——不想知晓吾儿的下落么?” 箫中剑的背影猛然一僵,却不回头。但冷霜城只需这么一眼,已知道自己这番话的分量,又道:“醉儿他,如今身在魔界,想来已是出征中原武林的先锋了罢!” 箫中剑的身影又是剧烈一震,冷霜城看得清楚,笑声阴沉,竟不再多使甚么心计,双手一背,施施然举步便离了荒城。 夜风飘送,远远地却送来了最后一句冷幽幽的言语: “对了,与吾儿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我听得醉儿唤他叫作—— ——月、漩、涡!” “你来做什么!” “救人!” “知道你救的这些是什么人!” “六祸苍龙属下。” 勾魂铃响,银光破空,一剑疾指当面。两道身影如风如电,一者进,一者退,狂风扬卷中纵横交错。昔日荒城结义兄弟乍然重逢,人成各,今非昨,竟是因仇相左,拔剑相对;霎时尘砂落叶,漫天激飞。 “你!反助仇人!” “一人之过,与他属下何干?” “仇,非一桩!” “大哥非是六祸苍龙所杀。” “哼!空口白话!” “大哥尸身之伤,就是证据。你与我去寻当日医生,我指给你看。” “我不在乎!萧家大仇未报,你却有时间来拦阻于我,不如去做你当做之事!” “三弟!是非本该分明。报仇,要报得堂堂正正,不是学当年屠我荒城的滥杀所为!” 斜月残照,夜幕下魔影涌动、如潮而至,箫中剑长眉紧蹙,飞退中倏然探手腰间,迎风一展,掌中已多了绿荧荧青幽幽一道寒光,刹那间青萤点点,黑影幢幢,身周魔界武士或因关节被刺,或为冻气所伤,横七竖八已枕籍一地。林中月下,便仍只剩两人相对而立。月照容色,如被寒霜。 月漩涡看得分明,如此伤敌从容之间,自己剑势竟始终分毫不能及于他身,此中高下,不问可知。猝然停手,一声冷嗤,只道:“果然,是今生只求一败的剑者之境。” “三弟!剑,非是只为求胜求败。” “不求胜败,剑有何义!人各有道,吾为败敌而择此路,你的做法莫要我认同。还是兄弟的,休来拦我!” “三弟!大丈夫恩怨分明,方称得上一个‘道’字。为仇入魔,滥拾杀机,你心中难道当真忘了荒城遗训?” “……正是为了荒城,我知有仇当报,余者无用!” “月漩涡!你既念荒城,岂不知先父教你,乃是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不曾要你做一个不问是非、唯力是视的暴汉!” 月漩涡猛地一窒,一时两兄弟相对默然,唯有头顶夜风呼啸,长空如墨。 半晌,箫中剑轻声唤道:“三弟,跟我回去吧。” 月漩涡震了一震,却用力别过了头,哑了嗓子道:“刀入黄泉……” 一语未终,身后有人咬牙接口道:“再不回头!” 箫中剑猛回头望去,数丈开外有一人按刀而立,衣袍飘风,如水月光泼不灭的满眼怒火,刹那间脸色惨白,片刻方道:“……冷醉,你也……” “正是!” “你……也为了一个仇字?” “哈!明知故问!为仇,为败你——伪、君、子!” 这三字一出,箫中剑双眼虽仍是看着冷醉,眼神却已经一点生人气息也无,只眼底深处,还剩了两点似霰似雾的水光;唇角之上,还挂了半分如霜如雪的惨笑,低声道:“好,好,我是没有资格教训于你……只是前辈一生求的是天道,问的是人心。你扪心自问,可会不会想看到一柄入魔之刀为她献这血祭?” 冷醉心底猛地一跳,似乎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么不愿想起的东西。但三年以来,他早习惯一思及箫中剑三字便生怒意,此时胸口一痛,呼吸几窒,心不由己,竟不愿再分毫细想,脱口喝道:“够了!今日是你们兄弟恩怨,我且不插手。若再见之机,便是绝期!” 箫中剑眼眸微阖,点了点头,不再看他,转头向月漩涡道:“三弟,你呢?你的仇,也是非死无解么?” 月漩涡知冷醉是来接应于他,只怕方才兄弟间的对话,都已给人听了个十足,一时又羞、又愧、又恼、又恨。他本是自视甚高的人,这时给激起了一腔少年叛逆,迁怒于人,便更不肯低头,叱道:“既踏此道,旧情不存。何时仇可解,何时再来废话不迟!” 箫中剑立在两人如刀如戈的眼光之间,长风拂面,全成冰冷,只听涩然几不似人声的声音在风中轻轻散开来道:“执念如此……一世人,两兄弟,如今安在!” 月漩涡猛瞥见对面冷醉眼中月华反射,竟如水光,料想自己也是如此,刹那间心中发狠,情知今日若不了断,说什么执著便都成了笑话一场,猛一咬牙,嘶声喝道:“死了!”长剑一吐,银电光闪,直扑箫中剑前胸。 方才一战,月漩涡已知对方天之剑成,己不能及,这一剑纵然再狠十分,他也必接得下,是以出手全无容情。然一剑之出,却只见箫中剑立在当地一动不动,手中青萤黯然无光,低垂指地,竟是既不闪,亦不挡,只有发丝飘风,拂过脸颊,轻轻地掩住了一双眸子。 这一剑,剑风利、剑光寒,目不容缓,已沾衣衫,眼见只瞬息之间,便要没入箫中剑右胸,他竟然还是静立如初。月漩涡猛然大吃了一惊,然出剑太狠,自己竟也无法收手,百忙中只得奋力抬腕,硬生生将剑尖上移了两寸,噗地一声,已自右肩琵琶骨下直刺了进去。 “啊!” 一声低呼,却不是出自被刺的人口中。月漩涡一时间心头迷茫,一片空白,竟顺手一拔,连倒退了几步,将剑刃猛地抽了出来。 冷醉但见那黑衣上难显血迹,却有淅淅沥沥,一点点朱红自苍白指尖不住跌落,展眼足边地下已然湿了一滩,这伤势,宛然便是当夜决斗,自己怨得深、恨得深那一剑。却见箫中剑的目光慢慢移向自己,淡淡而笑,一言不发。 冷醉愣愣地看着那双眸子,忽觉得耳中隆隆轰鸣,似是有人低语:“如此还你,可够也不够?”而听得那一声呼叫,却仿佛回响在很遥远的地方,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知道这惊呼出来的,原来是自己的声音。 “仇若解,心当还。三弟,到那时,盼你记得你今夜之言。” 两人呆立当场,直到那人背影已消失天际,唯见树影黝黝,随风摇晃,衬着那一道半干未干的长长血痕,兀自未曾言语。 冷醉慢慢低下了头去,忽然间胸口一紧,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刀锋森冷,火光幽明,刀身上倒映出一双低垂眼眸,也随着两下里忽寒忽暖的光芒,明晦闪烁,变幻不已。 “你要用入魔之刀,献这血祭么?……” 这一片只闻烛火劈剥之声的肃静中,耳边突不知何来一声轻喃,冷醉抚着佩刀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竟险些被刀刃划破了手指。 血……祭……? 冷醉骤然惊起,用力摇了摇头,凝目看去,但见空荡荡满室寂然,除自己一人一刀外哪有人在?方才耳边那声低语,也只是幻听罢了。 直愣愣出了半日神,冷醉一拳砸在案上,呼一声立起身来,心中只道:“冷醉,你不是决心早下?却还在犹疑些什么!莫再胡思乱想了,且去练一回刀,定定心神。”想着举步转身,便要出室。 才踏出一步,眼前火光忽地突突跳动,一阵冷风迎面扑来,黑黝黝一道人影拦在面前;面沉如水,一声不出,倒把冷醉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不由没好气地道:“月漩涡,是你!” 月漩涡面上仍是无甚表情,忽自怀中摸出个瓷瓶,砰地往案上一放,却不答话。冷醉不由一呆,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只听月漩涡嗓音嘶哑道:“药!” “药?” “……给他的药!” 冷醉忽然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不必出口,两个人又岂有不知这句话的“他”指的是谁?一时脑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如何答言,如何反应才是,随口喃喃地道:“给他……做什么?” 月漩涡低头死盯着墙角落间,并不抬眼,闷闷地吐出了两个字来道: “炎、气!” ================= 山路上郁郁独行的人影不由自主地一晃,伸左手扶上路边山石,方才站定了脚步。 果然是炎气入体! 原来月漩涡随身兵刃自入魔界,几番历炼,俱已沾满了地底炎火之气。箫中剑肩上剑伤,竟是由此受其所侵。要知练武人外伤小事,怕的就是外界邪魔借机入侵,功体愈纯,便遭害愈大。何况如今顺血脉侵入来的,是和他一身极寒功体全然相冲的烈炎火气?若他身体完好,或可运功逼出体外,也不免要大费一番气力,而偏生现下体内深处,还蛰伏着那不曾祛除的要命热毒! 此刻这炎气顺血一迫,奇经八脉十二重楼间强压下的毒素立生感应。内外交迫,火炎相逼,身体内仿佛已成了个大修罗场,冰火二气角斗厮杀、不死不休,而那狼藉残破的战场,却正是他的肌肉、血液、内脏、骨骼;一个人活生生地如汤如沸、如煎如烤,若非他功力足深,只怕早已毒气逆冲,一口血呕在当场了。 箫中剑心中清明,已知此时伤势当真等不到回转荒城,便算此地危机重重,也只可走一步算一步再说。慢慢坐倒在地,合目凝神,强运玄功在体内走了三转,这才稍将热毒压下,月光自他头顶静静流泻下来,只照见满额晶莹,背上衣衫湿了一片,已尽是冷汗淋漓。 便在此时,四周林木长草间的唧唧虫声骤然万籁全寂,箫中剑猛地一惊,同时已觉有一股沉重至极的极大压力向后心直压下来。力未沾身,气为之窒,分明是发自武功高手的掌力! 这一掌之来,明是偷袭,正是他收功敛息,分神不得的当儿。若然他此时出手招架,岔了气息,便是走火入魔之祸,然若不接不架,这掌力便要击个正着。这出手之人心思之毒,时机之准,直是令人发指,实不知为此一掌已潜伏了多少时候。 好个箫中剑,猛然吸一口气,竟硬生生闭住了自己左半身经脉。经脉一闭,这半边身子便可移动,左手伸处,鬼萤剑青幽幽应声而出,身形不动,听风辨位,长剑斜背向后,剑尖不偏不倚正指向来犯掌心,方位时机,妙到巅毫。身后那人收手便罢,若仍一掌击落时,那只手掌立时便要给刺个对穿。 只听身后咦地一声,那人出乎意料,百忙中不及收掌,只得腕子一翻硬转过方向,掌力砰地一声大响击在了地下,尘土草叶溅起半天高,那人已借力急退数丈开外。 箫中剑这一剑虽未使半点力气,但运功中强行出手,方寸间还是大大地一震,所幸是他幼练玄功,根基极纯,抢这顷刻之间真气收束,周天一转,终是强自站起了身。耳听得劲风斜扑,那偷袭之人一退又上,待要再抬腕出剑时,不想他伤体却不由人。方才强闭经脉,平日至多气息一窒,此时却急切难复,脏腑间灼烧隐隐,左手一阵酸麻,竟是举不起来;迫得只有旋身向右暂避。 身后那人毫不放过,抢上斜劈肩头。箫中剑风声中听得清楚,知这来犯方位,他只需反手出指于肋下,那人便必要自行撞上穴道,无奈思则易、行却难。右肩上剑伤透体而过,深及筋骨,这只手哪里还抬得起来?一瞬之迟,这一招之厄再难避让。那人五指成钩,正抓在他肩上伤口,箫中剑刹那间眼前一黑,血透重衫,向后一仰便跌了下去。 那偷袭之人却似早有所备,出手如电,展眼点了他两处大穴,左臂一伸,稳稳地将那已动转不得的修长身子接在了怀中。 月色朗照,映出一双鬼火般幽幽闪烁的瞳孔,嘴角边似笑非笑,说不出的古怪神情,这人不是冷霜城,又是哪个! 第七章 、荼蘼 (下) 两人脸庞相距不过咫尺,呼吸可闻。箫中剑体内热流交错,心头却一阵奇寒彻骨,真恨不能这一刻便气息断绝,也不要与眼前这人并用一方天地的空气。偏是穴道被封、手足无力,只可双眼一闭偏过了头去,实不愿分半点心神多看一眼,再说半句。 冷霜城眼底冷芒更炽,脸色却分毫不变,低声冷笑,缓缓地道:“不说话,是想掩饰呢,还是怕了?” 箫中剑紧咬牙关,只道:“对你,无话可说!” 冷霜城原是冷笑,听这一声,笑容却反当真开怀起来,手臂铁箍也似搂紧了他,口气轻飘飘却似漫不经心地道:“难道你不问我今夜为何而来么?”见他闭目不答,忽然低下头去,贴着了箫中剑发际耳边,声音愈低愈沉,愈沉愈轻,几乎带着些许柔和地缓缓说道:“吾要取这——天之神器!” 一丝丝热气喷上耳垂,箫中剑无法抑制地一阵轻颤,肌肤起栗,心头更是猛地一凛,才想起方才见到冷霜城双手空空,并未负剑,自己那被夺的天之焱亦不知去向,实不知这人在此又说什么天之神器,到底意欲何为?但明知自己身处人手,便是问了,也只是平白给人送一个戏弄的份儿,冷哼了一声,只不理会。 冷霜城似乎也并不想听他回答,眼光便如一道有形有质的冰流,从他脸庞颈子汩汩滑落,落上右肩鲜血淋漓的伤口,又延绵而下,沿着玄色长袖下寂然不动的手臂一路下来,突然伸手攫住箫中剑右手,一把直拉了起来。 这般突如其来地猛力一拉,箫中剑肩伤迸裂,胸中气息几窒,牙关只咬得陷进了口唇里去,才硬生生压住了不曾出声。勉力睁眼望去,却见冷霜城将自己那只手举到眼前,迎着月光,嘴角带着丝几近玩赏的笑意,真如在看甚么物品一般细细看着。 箫中剑自剑式大成,已臻光华不露之境,这只手苍白温润,浑不似舞刀弄剑之人,连五片指甲也是血色极淡,月光一照,手指都如透明的一般。冷霜城凝目瞧着,突地足尖一挑,地下鬼萤剑跃入手中,只一划,青萤纷飞中嗤地一声,箫中剑那箭袖袖口已撕作了两半,碎衣飞舞,衫袖垂落间,露出腕上伤痕宛然,正是当年雪山中为救冷醉所留。 只听冷霜城一阵阴笑,低沉沉如发自胸中最深处,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错,天之神器,天之神器,世上岂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天之剑法的继承人更称得上——天之神器?”猛然掷剑于地,低下头去,双唇直吻上了那道旧伤。 ================= 冷醉沉默不语,只听见卡地一声轻响,却是双拳攥紧的声音,半晌方道:“那你自送去,却与我来说做甚?”声音既干且涩,短短十几个字,竟说的费力无比。 月漩涡也是沉默半晌,方哑声道:“我不便见他。” 冷醉一时间几乎想跳起来抓着对方衣领怒吼:你不便见他,难道我便使得了?只是这话万万说不出口,气结道:“魔界中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月旋涡忽地抬起头来,烛火下两道眼光锐利如刀,猛在他脸上打了一转,毫不客气地道:“从方才见他受伤开始,你的脸色,就跟死了人一样!” ……这! 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硬梆梆都僵在了当场,却是谁也不肯先低这个头,承认自己原来心软。 默然冷了半日,月漩涡猛把手中药瓶望冷醉这边一推,道:“去不去随便!”竟转身就走。 冷醉心头猛地一阵狂跳,惊怒交迸,一把抓起药瓶便想掷出,却听得月漩涡的声音远远地低哑道:“或者,你就算为了莫让仇人死到别人手里罢!” 刹那间,那只握着药瓶的手硬生生凝在了半空,火光下人影呆然木立,一动不动,竟如已给那句话钉在了地下。 良久良久,案上蜡烛渐已烧到了尽头,烛花爆裂,拨地一声轻响,在冷醉耳中却似打了个炸雷,猛地全身一颤,惊觉过来。 “莫让仇人死到别人手里……” “死到别人手里……” 死……? 冷醉胸口忽只如着了一把火,只烧得心头狂跳、坐立难安。突然室中光芒一阵猛跳,先是一亮,继而一暗,烛火已静悄悄被刮得灭了,人却狂风般卷出室门,急奔而去。 ================= 箫中剑虽明知自己落入他手,今日必无善罢;但休说是想,便做梦也梦不到有此一变。只听耳中一声低喃,只觉腕上一片湿热,刹那间全身激颤,猛然别过了头去,胸腹间抑制不住地翻江倒海,险些儿连胆汁也呕将出来了。 冷霜城却似全无所觉,双唇碾压吸吮,在他腕上纠缠半日,又伸舌尖轻轻舔舐,自那条伤痕一路滑上掌心、指尖、手背,竟是每一寸肌肤都已舔吻殆尽。忽又将这只手合在自己掌心,张口含着了他手指,指尖而至指根,在唇齿间辗转啮咬不停。那面上神情竟是专注无比,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每一根手指都含了个遍;直如恨不得将这只手整个吞下腹去,与自身合而为一了才肯罢休。 箫中剑紧闭双眼,只觉手上湿、热、痒、痛阵阵传来,便如身在噩梦之中,眼睁睁瞧着蛇虫鼠蚁在身上蠕动爬行,明知幻境,便是坠在这似刀似火,无止无休的熬煎里,再也醒不过来。 月光如水,静静照着这沉默无声的一幕,将两条身影长长地投在了地上。 亦不知许久,冷霜城终于抬起头,瞧着怀中人闭目咬唇,一声不出,竟如只当那一只手不是他自己的,不由一阵低沉而笑,直笑得双肩颤动。忽抬起手来,粗糙手指缓缓按上了箫中剑的眉心,轻轻捻揉,果觉指下身躯又是猛地一颤;冷霜城眼中鬼火般厉芒突然四面八方迸射开来,仰头望月,放声大笑。 那手指一路滑落,划过苍白如纸的前额、鼻梁、嘴唇、下颌、颈子、锁骨,直到胸膛,指上心口,狂笑道:“说什么天道,什么是天意!哪一个便定了规矩有缘人方能得之!天,哈哈哈,甚么天!今夜吾便取之,天莫能阻!”语声嘶厉,怨障重重,尽是“求不得”三字之恨,猛一把掐住了箫中剑颈项,砰地一声,将人重重地推靠在了山石之上,只听那失色唇瓣间终于逸出了一声忍不住的闷哼,笑声不绝中,伸手就去解他胸口衣带。 然冷霜城只手才沾衣衫,目光瞬处,忽然见怀中人身子一颤,唇泛血丝,只才微一愕然的瞬息之间,箫中剑陡然双眼一睁,冰翠眸中冷光暴射,一个长身,腰间运力,竟是骤然跃起。 冷霜城自来审慎,何况箫中剑武功之高素所深知,极得意之时心底也留了三分防备。这时猛见对方不惜自伤硬冲穴道,虽也吃了一惊,却不失措,立即一声低喝,伸手便去拿箫中剑右腕。明欺他肩伤难以转动,只消拿住腕上寸关尺脉门,任你天大功夫也使不出来,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同时间左足反钩踢出,便去挑地下鬼萤。这一瞬间的应敌之明,确是不凡。 却见箫中剑右臂一震,果然无法避开,冷霜城五指展眼已搭上了他手腕,心中暗喜,正待运力扣脉之时,猛然间脸畔风生,冷厉厉触面如割,却见箫中剑左掌一立,掌势如剑,竟飒然一掠而下,径削两人双手相连之处。 冷霜城骤然心惊,情知箫中剑掌上运了真气,锋锐实不下于宝刀利刃,若叫他削上了,一般地也是切指断臂之祸。何况这一掌来得急,来得准,就中精妙,分毫不下于他手中有剑之时。更可惊者,两人瞬间咫尺,分明瞥见那惨白脸庞、殷红血丝,以冷霜城之戾,竟也看得心头一阵发悸——此时这一个箫中剑落手之狠,竟是数载相斗从所未见,掌风所向,分明直要连他自己那只右手一并削了下去! 心思交错,不过顷刻,刹那间冷风疾下,冷霜城竟连踢起长剑招架也来不及,怎肯和对方硬拼这两败俱伤?登时只迫得甩开了箫中剑右腕,腾身急退。 足未沾地,却见箫中剑右臂低垂,单抬左掌,掌风影里直如千重幻浪,万道迷踪,来得是虚无缥缈,然劲风所至,嗤嗤两声,冷霜城衣襟已给生生撕裂。这看似飘忽的掌风,实则凌厉已极,说什么掌中无剑,看什么出手无招,却原来人即剑,剑即人,这一式惊天而至,广被穹庐,迸落星雨,却不是他萧家天之剑式却又为何! 冷霜城数十年来唯执于剑,竟是忘了剑由人出之理,此时对方以掌作剑,出乎意料,实不及避、不及让,只可硬抬双掌来接。霎时间砰地一声激响,单掌对双掌,冷霜城只震得气血翻涌,踉跄退了两步,脚下一晃,忽踩着了一件硬物,立知是跌落的鬼萤,足尖急挑,便要仗剑相还。只是他剑术再精,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又怎及对方以心使臂,以臂使掌来得迅即?鬼萤刚入手中,那一边掌剑早至,冷霜城骤觉胸口万点冰针直刺入骨,全身脱力,手中剑呛琅琅重落尘埃,哎呀一声,人已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他在半空强自提气,欲翻身下落,然受一掌之伤,这口气哪里还提得起来?未及思想,已然重重跌落在地,全身骨骼几都摔得散了,跟着头顶冷森森风声厉啸,箫中剑跟着一掌便已击向了他头盖天灵。 冷霜城一生心机,到得此刻也是再无用处,眼睁睁瞧着一掌急落,心头瞬间一凉。然便在这惊雷闪电的一瞬,猛只见箫中剑全身一震,唇角血丝再沁,那含愤而发、势无可当的一掌,终是颤巍巍、硬生生地停在了他头顶两寸之上! 这几招相交之速,尚不及顷刻,然箫中剑实已逼出了浑身之力,喘息粗重中,目光真个如冰似火,宛然天之焱眼中脱鞘。只有地下那一道月中孤影,瑟瑟摇动,却是自那只悬在对方头顶的手掌,直到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绝。 冷霜城虽倒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然见了箫中剑这般模样,嘴角一挑,慢慢又扯出了一丝冷笑,渐渐地越笑越欢,沉声道:“想杀我么?想杀我么?哈哈,哈哈!”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由连声咳嗽,双眼中又闪出那般鬼火也似幽幽厉芒,死盯着箫中剑脸上,慢吞吞地又道:“想唤回的人,他不信你;想杀的人,你又不能杀。哈,箫中剑,你真悲哀!……看来……在你心里,死人要比活人重要啊,哈哈哈!” 阴沉沉笑声之中,箫中剑眼眸低垂,默然听着,冷霜城愈说得开心,他神色渐次愈冷,周身轻颤也反慢慢平静了下来。待听得一句“死人比活人重要”,箫中剑蓦地抬眼对视,眼光已如傲峰上千年不变的冰霜一片。冷霜城受伤倒地,犹能自得,此刻对了这一双眼,忽地心底生寒,那笑声才出喉头,竟噎在了唇齿间发不出来。 但见箫中剑悬在他头顶的那只手掌一分一分、一寸一寸,缓缓地收了回来,但听如冰裂、如雪凝、一字一句地道:“说得对!前辈那样的亡者,比起你这种活人,的确重要多了!”一语既罢,长袖一拂,便只当这身边地下无非黄土一抔,掌风卷处,鬼萤归腰,转身而去,竟连眼角也不再向后多顾半分。 “箫中剑——” 直走出数十步外,连那条倒地的影子都已将遥望不见,却听得远远一声大叫直上夜空,叫声恁般凄厉狰狞,隐隐竟带了三分嚎泣之音。 ================= 荒城夜,夜已三更。 一弯娥眉月早沉下了西方天际,夜空萧索,四顾漠漠。那似道此地尚有人居的,唯有寒星数点,映上了废园残迹中一盏迟迟不灭的孤灯。 热!好热! 灯火摇曳,映着榻上人影,但见额头、颈子、双手,尽皆惨白得不见人色,唯有双颊之上,并非火光,却透出了一抹触目惊心的异样嫣红。 箫中剑自山路踉跄而归,便觉体内伤、毒、炽热一时并发,几难支撑。入室静坐良久,脏腑间翻涌不息的毒气虽渐平复,然不知如何,便是热得难熬难当。肩上伤口便如一根烧得赤红的铁棒,在血肉间乱翻乱绞,绞得一把沸然火起,在他筋骨血液间奔腾流窜,所过之处,更无半分力气使得出来,仿佛骨髓也烧得溶了。只觉口干舌燥、喉涩咽枯,上至顶心,下至小腹,没一处不是烫得火滚,偏生又滴汗全无。双眼看出去一片赤色模糊,案头那一点如豆灯光,却似忽然间刺眼到要将整个荒城燃烧尽了一般。 箫中剑双眸中几已失了焦距,抬起左手,便去扯自己衣衫领子。 慢……慢着! 一只手已搭上领口,猛然却生生停住,手指抓着衣襟突突轻颤,指节泛白,只觉耳中轰隆隆鸣响不绝,不知何处来的一个声音,便是在叫嚣要快些褪尽了衣衫才好;只是心头一线清明不灭,暗道:“怎会……如此?若只炎气入体……不当如是!” 这般燥热,分明不止是炎气所伤,竟是动了情欲! 原来箫中剑功体纯寒,兼着练那天之剑式,日日夜夜求的只是“无念”、“无我”之境,自然而然便少欲少事、少语少笑,所以能在傲峰风雪中孤身空守、长年如一,亦此功之力也。但人身欲念生而有之,不是任何外力所可磨灭。这次受炎热火气所逼,竟不啻是催情之剂。毒伤虽可运功强压,但伤体既重,定力大减;况他本来心有所执,苦忍得久了,那情欲之念一生,又有甚么能制得他住?这一刻双手不住颤抖,神智渐迷,只想就此放纵了去,干裂殷然的双唇之间,已控制不住地逸出了一声嘤咛。 这声嘤咛入耳,箫中剑猛地一震,却清醒了三分,心知再不自控,自己只怕便要当场失态,狠咬舌尖,左手一起,猛自腰间抽出鬼萤,更不犹疑,右手一把便握上了那青森森的剑刃,刹那间血色流离,滴沥满地。 这般一阵剧痛,神智又醒三分,然箫中剑心中清楚,单靠如此又能撑得多久?深吸口气,极力定心,想起荒城后鬼森林中原有水泉,再无细思的力气,立时踉踉跄跄立起了身来,推开房门,便想去浸上一浸。 房门一开,昏黄灯光泻入旧园,在一片幽暗夜色下轻轻晃动,这夜虽深重,这灯虽不明,却还是悠悠然、侵侵然,照出了一条人影,但见鬓发零乱、满头汗水,喘息不止,显是一路急奔而来,更不曾停步。 这条人影,竟是冷醉! 箫中剑迷茫之中一眼望见,刹那间狠狠打了一个冷颤,身子一抖,猛然扶着门楣挺直了身形,也不顾肩伤之痛,右手一反,立时背到了身后,低声叱道:“你……你来做甚!” 冷醉自离魔界,一路狂奔,不敢停步,只怕自己一停了脚步,分了心思,又再有半分的后悔犹豫。直进得萧府园中,脑子兀自是蒙蒙空白一片,却不提防第一眼便见到了箫中剑, 耳中刹那间亦是轰隆一响,乱纷纷也不晓得听见了些什么,只觉胸口一团千丝万结,打了多少个疙瘩,堵得呼吸维艰,比方才狂奔之时还要费力。 两人隔着三丈虚空,默然立在那里,只有风中幽幽横亘而过的,那是园外荼蘼花的香气。 片刻,冷醉似才想起对方问了他来此做甚,但不见人时一路急行是一回事,见了人时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却是另一回事。张了张嘴,“送药”二字徘徊唇边,便是吐不出来。心中越急越乱,越乱越恼,只想寻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忽一眼望去,灯火晃动中箫中剑只影瑟然,背后空空,猛惊起林中对战所见,脱口问道:“你的……剑呢?” 箫中剑听是听得,又如何能够解释?何况只觉胸口蓬蓬狂跳,热浪一阵又一阵地冲上眼前,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旁人也罢,若是教冷醉……他见了我狼狈失态,我……我不如横剑一抹来得干净!”极力提气,当真是要多冷便多冷然,只道:“你就为此而来?” 冷醉这一句问出口,立时便觉是十分道理,却见箫中剑别过了头去,声气煞是无礼,那原本便乱作一团的心中愈发乱的不堪,极混乱之中,先升上的却是习以为常的怒气,提高了声音道:“身为剑者,剑却弃之不顾……你!” 便这么数句对答的工夫,箫中剑体内毒伤夹着欲火,却已上冲不知凡几,双眼迷蒙,冷醉的脸庞看去都成了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背后右手上鲜血兀自滴落,却已觉不到疼痛。此时一心只求冷醉快快离去,猛吸一口气,截断了他话喝道:“剑既入我手,便属我有,如何处置又与汝何干?滚!” 冷醉登时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愣,两人相识至今,他竟是第一次听见箫中剑开口骂人,呆峙半刻,一声冷哼,当真掉头就走。 砰地一声,一人身影在夜色中隐没那一刻,另一人随着向后一仰,已然跌靠在了身后门板之上。 莫……莫要如此,斯时斯地,你如何便能睡了去?…… 然而这一刻,疏星、冷夜、颓然委地;旧园、孤灯,零落成尘,眼前只有一个巨大的空茫的旋涡,兜头卷来,弥漫一身。一日间精力耗竭、伤疲不堪的身体只欲睡去,半夜里硬生生、紧绷绷悬了半日的心事只望松弛,这体内毒伤一开,便如同倒了两边天河岸,汹涌热浪再无禁制,滚滚泊泊,直泻而下。明明只一人、一身,心头那丝灵识呼唤,却如隔了关山万重、青鸟无路,只是传不到四肢躯体。 好累……我便只歇上一下,可使得么?…… 也不知是已然许久,还是只不过片刻,睡是睡不去,醒却也并不醒;唯一个“痛”字,提醒半分这肌体仍属己有,却也再唤他不起,惊他不动。 夜风轻轻地裹上身来,荼蘼的香气随风荡漾,而箫中剑苦苦支撑的最后一分力气,在恁般绵软、恁般轻柔的风中,终于抹得干干净净。眼前一黑,便已是无知无感、无着无落。 只是……谁在叫我?这声音……好像…… 冷醉…… 这人,确是冷醉。 正是三载睽违,人事已非。在箫中剑心中,只记得冷醉性子爽朗、有一说一,眼见他离去,便是当真,心头一松,再难抑制。却忘了冷醉自惊惨变、断情思、下傲峰、入魔界,桩桩件件,又怎会还是当日雪山中再藏不住心事的单纯小子?当时听那一个“滚”字入耳,心头一震,三分旧怒,倒是七分新惊,已知不对。掉头而去,原是做个样子。只一出了萧府大门,立时翻身折回,这一次却不走正门,逾墙而入,径进了内园。 这……这是…… 他似乎想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他的脑子、他的心,都还根本不知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了什么的时候,双臂已经自行伸了出去,将那个在他眼前缓缓滑落的躯体揽在了怀中。 “箫中剑!” 冷醉……你在做甚?……这仇人伤与不伤,与你何干? 只……只是…… 只是冷醉周身一震,觉那触手之处烫如火焚,隔着数层衣衫犹然如此,便是常人也是高烧,何况靠在胸口这个一向体温低得沁凉的箫中剑?胸前一阵阵透衣而入的,为何是这般烫法,只烫得心房作烧,呼吸不稳;偏生眼前此时却一片清晰,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方才那人负手于后、冷言厉叱的模样,愣了一愣,缓缓伸出手去,便将那人的右手轻轻拉了起来。 霎时间,眼前这一抹苍白,两痕血潸,正扯起三生旧念、四时熬煎,怎禁起五脏六腑尽辛酸;犹记得别后匆匆七弦断, 心内摇摇八音传,到如今九连环成梦中事, 十里长亭不能还。百般愁绪,万语千言,都只落得了沉默一片。 冷醉不知不觉将人在自己胸前揽得紧了一紧,握着那只手,一时已是呆了。 走罢,走罢!放下药来,便已是仁至义尽,你……你又在犹豫些什么?…… 夜风从敞开的门扉吹了进去,直吹得案上灯火一阵又一阵地摇曳,忽明忽暗之中,不知何来的那声音已唤了千遍万遍,那一条伫立在门口的身影,却连脚步也不曾动了半分。 夜凉如水,荼蘼香气轻轻拂动,冷浸浸的气息一层一层,悄悄落上冷醉的衣衫肌肤,无声无息地渗了进去,仿如是天睹离恨,亦纵轻狂,在他唇边、眉梢、指间、发际幽幽四散,舞弄不休。 却原来,却原来他这一来,这不去,都并非顾忌什么光明磊落,又哪里想到什么武者尊严?那只不过是为了他—— 舍 不 得! 冷醉微微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去,眼前模糊,犹似见着了园中那片片凋落的荼蘼花。心头忽然一阵迷惘,只觉手臂中这肩头轻飘飘不盈一掬,就连握的这一只手,竟也可整个儿地裹在了自己掌中。 怎地如此?他……几时变得这样……瘦了? 不,不对!或许不是他身形变化,而是我……长大了…… 三载时光,已如流水。人,自少年长成了青年,心呢? “我……我想要抱住他,亲亲他……” 原来他的心,还一直停留在三年前那一个想说、却再也没能说出口的, 美梦。 良久,冷醉深吸了一口气,猛一甩头,双臂一振,举步直将人抱到了室中榻上,轻轻揭开肩头衣衫,怀中摸出药瓶,便去与他上药。 夜,愈深;风,愈凉。窗扉门扇风中吱呀呀轻晃之间,只听见一室寂然,只有灯火忽而爆裂,劈剥作声。 冷醉双手支在榻侧,俯下身去,双眼一瞬不瞬,只是望着榻上之人。片刻工夫,却见这特制伤药果然清凉灵验;箫中剑身子轻颤,一双锁得死紧的长眉渐渐松了,灯下脸庞上两道半月形的细碎影子轻轻颤抖,却是睫毛翕动,似乎便要醒来。 冷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自三年前割袍一决,他已向自己下了死令不听不看,然心之所想,却不是一个人说停边停得,说止便止住。便在此刻,心底间竟悄悄升起了一个自以为早便放弃、早便死心的念头,便如案头那一点灯光,无边黑暗中乍然一亮,愈燃愈烈,再难扑熄,只是一瞬间,茫然无觉中人已低下了头去,齿缝中低低地纠结缠绕,沙哑嘶然,只是一句问话: “箫中剑,告诉我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若人神智既失,理无自制,便是惊天之秘,往往也要滑出口来。却只是箫中剑自那一个下弦月夜起,苦心相守,万千无奈,“说不得”三字已然深溶骨髓,尽化血液,一千零八十余个昼夜相煎之际,唯有一忍而已。此时人虽半迷半醒,但只一听得是冷醉之声,一听得向己询问,还迷蒙蒙未清楚他究竟问了什么,便只生“不可说”一念,昏沉中难以自主,下意识一震,已是狠狠地咬紧了下唇。 冷醉眼瞪瞪看着,只霎时间,眼见箫中剑唇上血丝已现,映着灯光,直是刺得他两眼生花,脑中轰隆一声,一时胸口如中重锤,只恨不能仰天狂笑—— 箫中剑……萧无人!你够狠!你若当真有话,也是要带到阎王老子面前去说么! 冷醉只觉那一缕血丝实在殷然刺目,再不能忍受在自己眼前晃动,猛然牙一咬,头一低,自己的唇,已狠狠地堵上了那人的唇瓣。 风起处,油灯残焰烧到尽头,跳得一跳,静悄悄地灭了。 无声、也无光,只有十指交缠,唇舌相依。那舌尖口中,极苦、极涩却又极甜。自幼至长,曾多少次举杯狂饮,佳酿万千,却再无一滴酒,有这样烈,这样浓,这样醉人,却又这样—— 刺喉烧肺, 入骨伤心。 不知过了几许辰光,在箫中剑那一双尽染殷色的唇间,终于吐出了轻轻的、低低的声音,那是在大风雪中,在冰冷月下,在欲火焚身之中,唯一记得起、叫得出,心心念念的两个字: “冷醉……” 满室幽暗中,淡淡星光悄然掠过窗棂,依稀照见箫中剑斜倚榻上,敞开衣衫中一痕苍白肌肤,几点飞溅血迹兀自未干,玉瑕交映,入眼惊心,耳中只听得一声一声,如星光那样轻、那样淡,却又那样不可磨灭的呼唤: “冷醉!……” “冷醉?……” “冷……醉……” 这一刻,仇、恨、怨、辱、忽然好生遥远,好生模糊不清,天地间真真切切的,只有眼前身下这一个人,其余万物,都已—— 灰、飞、烟、灭! 星光闪烁,黯淡的光芒将两道阴影长长地映上墙壁,天旋地转,抵死交缠。风中那荼蘼香一丝丝地飘荡,伴着淡淡的血腥气息,裹着一声声粗重混乱的喘息声、摸索声、撞击声、呻吟声满天飞散,仿佛是今夜蓬莱殿与酆都城有路相通,万千仙境华光一瞬间照彻鬼蜮,是耶非耶?天上人间,还是地府? 但只剩这万劫不复,一场飨宴。 佛云:人生七苦,其五者,怨于外则伤人,恨于内则伤身,是为:怨憎会;其六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乃曰:爱别离。 当一切沉寂下来的时候,冷醉抱着身下那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人,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总有点恨, 最爱的人。 谁绝对亲近? 必须爱得狠, 爱再生恨; 相拥一刻 最陌生。 请看大结局:今我来思—— 配图@@ 第八章 、今我来思 冷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傲峰脚下的小镇,镇上快活的人们,还有一队吹鼓手,一顶花轿,和一个头上披着红巾的新娘子。 那还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瞧见过的。 要说这个镇子小,住的人少,办喜事的机会自然更少,一旦有这样的机会,当真热闹得如过年一样。鞭炮声惊天动地,碎屑把满地白雪都染得红彤彤地,吸一口气,满鼻子都是热乎乎火辣辣烧刀子烈酒的气息。那时他们几个小毛头儿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拣炮仗、抢果子,直闹到也不知谁的主意,说要钻进去瞧瞧新娘子漂不漂亮,于是被人家一个一个从龙凤大床底下揪出来,拎着领子扔出了新房外头才罢休。 冷醉记得,自己儿时经常梦到这一幕,总是在想去瞧瞧新娘子模样的时候嘻嘻哈哈笑醒了过来,直到后来…… 后来? 后来他长大了,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再做这样的梦。 今天他在梦里,还是和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一样,觉得那么快活、那么欢喜。他迈步走向那披红挂彩的小酒馆,想要去讨一杯喜酒喝喝。 就在他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大红的花轿、大红的鞭炮、大红的盖巾,忽然一起飞舞起来、旋转起来,变成了一天一地殷红的碎片,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热闹喧天的鼓乐声消失了,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乐器幽幽咽咽地响着,一声一声,飘进这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里来。 这是……箫声? 冷醉勐地打了一个哆嗦,红色的雾忽然散去了,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街上,只是,不再是那熟识的小镇。面前一条长街上空空荡荡,异样荒凉,街边所有房舍的门都敞开着,在每一扇门后都站着一个人,沉默地看着他,每个人的面色都惨白得和蜡一样。 箫声还在响着。 冷醉沿着街在奔跑,为什么要跑?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跑,每经过一个门口,他都向房中看去,那房屋里面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而当他在看的时候,站在门后那个沉默的惨白的人便开了口,声音好像也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你在找谁?” 冷醉不停步地跑去,这条街是那么地长,白茫茫地在眼前晃动,好像怎样也到不了头。而那些奇怪的人也还是一个挨着一个,问着那同样的问题: “你,在找谁?” 冷醉只觉得胸膛好闷,他想要回答,却答不出来。好像有那么一个名字,他知道就是这问题的答案,可是怎样也说不出来,他越跑越急,越跑越快,那个名字还是硬梆梆地悬在他的唇边,无法吐出口来。 我……我是在找谁? 究竟在找谁? 谁…… 谁? 谁! 箫声忽然停了。 冷醉也停住了脚步。这条长街终于到了尽头,在街的那一边,可以看见光秃秃的荒芜的原野。 冷醉慢慢地转回身,他看见城中每一个向他问过话的人,都跟着他身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其中有一个人走到前面,缓缓地问道: “你在找谁? 难道你不知道他早就死了吗?” 冷醉大叫了一声,唿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勐地抱住了头,只觉得掌心里、发丝间湿漉漉地,凉飕飕地,全是冷汗。 而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终于从自己口中喊出来的名字,那是—— “无人!!!” 一阵凉意拂过湿透的衣衫发际,冷醉打了个寒颤,慢慢自手心中抬起头来。 纸窗上日色晶明,风自半开半阖的窗棂间吹入,吹得榻边低垂幔帐轻轻飘动,隐现出一室的宝鼎烟冷、琅架生尘,雕梁上蛛丝儿随风漾,宛然仍是那一夜狂乱破碎的纵情所在,只是身边榻上空空荡荡,侵肌生寒,却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冷醉一个激灵,腾地直跳了起来。其实这间房并不阔朗,各角落举目皆及,然此时那惊、恐、忧、思一时并作、百味杂陈,他这身体当真浑不听了自己使唤,只是茫茫然一股劲儿地转身四顾。目光所及,四壁萧然,只见得似曾凌乱于地的衣衫兵器此时却好好地放在榻边,满室晨光中,仍是唯有一几、一榻,一门、一窗,他一人而已。 一阵低不可闻的瑟瑟之声,却是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死死抓住了榻边帷帐,不住发抖,只带得那帐子也跟着颤动不绝;四外无声,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到几乎要从口中蹦了出去。 冷醉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隐隐约约地,只是双膝发软,口中发苦,似乎听见有人在喃喃地道:“无人……无人……”却不曾意识到原是自己的声音。 好一阵,他只是魂游天外般地披衣整袂、罩袍束带,却也几乎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伸手去抓那佩刀的时候,手指在刀鞘上忽然便是一僵,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慢慢地收回了手来,直举到眼前看着,勐地里一声大叫,抓起刀来,拔步直奔出了门去。 在他手指上,薄薄地沾了一层刀身的尘土。这般落尘,势非有一两日工夫不能积就,然休说他是练武之身,便是常人,又怎可能一睡经日,便是不醒?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在那迷茫睡梦之中,有人曾点了他的穴道! 冷醉在荒城中发足狂奔,府墙、雉堞、废园、残垣,在他眼前剧烈地疯狂地晃动,汇成一道道陆离的光芒,四面八方弥散开去。汗水从额头上一串一串地流淌下来,一直流下颈子、流进衣领、流到胸前,那样凉飕飕地,简直连心也浸得凉了;喉头却热得发干,热得火烧,肺叶几乎要炸了开来,但他还是涌出了全身的力气,不停地奔跑着。 在他心底,何尝不知此地再无人在?何尝不知此时徒劳无功?又何尝不知自己身周这座大得可怕的荒城,已只是一座空落落、孤单单,无生无息的废都? 但他不愿停步,不能停步,也根本,停不下步。 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却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仍然沉在方才那一场可怕的梦魇里,再也脱不出身。 “啊——” 一声鸣叫,天边回音袅袅。冷醉突然如中雷击般一晃,终于刹住了身形。他瞧见自己的影子在脚下长长地伸了开去,映上面前半堵断墙,和着墙角下几茎草叶,在风中轻轻晃动。抬起头来,却见天边云彩被落日烧的金红一片,云天相接之处几十点墨影飘然掠过,却是倦飞还巢的归鸦;那鸟声啊啊此起彼落,便似在唿朋引伴,一同归去一般。 并不知过了多久,晚风中一字一顿,低低的声音响起,似是在对着冥冥中那诸天神佛祈愿,又似只不过是自言自语地道: “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寻个清楚!” 夕阳下一道孤影勐地挺直了身形,大踏步转身而去,前行的方向,正是无声伫立在北方天际,他曾以为自己这一世都不会再行踏足的—— 傲峰十二巅。 ================ 傲峰。 那千年万年不曾停歇,也还要千年万年落将下去的风雪,依然在下。 天之滟静静地、笔直地插在剑碑上,而在旁边,立着一道同样静静地、笔直地人影,仿佛可以和这风雪一样,千万年不变地立下去。 只有断续地踏雪之声,兀然打破了此地静寂。 宵回过头去,忽地一步跨前,伸出双臂,将那随着漫天落雪一起跌落下来的人接在了怀里。 这一刻茫茫无尽的纯白上,滴滴点点,绽开的尽是殷红之色。十三峰顶千年万年盛开着的雪中奇花,也再没有哪一朵,哪一瓣,曾红得这样浓、这样艳、这样烈。 “那么,活着回来。” 宵双臂一紧,将缓缓滑落的身躯靠在了胸前,风雪声中,听得见耳边吐息悄然,那是怀中人轻轻地说道: “我……没有……失约……” 有滚烫的湿意,缓缓地透进宵的衣衫,浸过他的双臂,溅上了他的脸颊。 ================ 风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落个不休。 冷醉勐然停住了脚步。眼前这条路雪中蜿蜒,便是直上十三峰的通道,山路尽头却分明立着一条人影,背向于他,双手环抱,似已在此等了许久。冷醉一眼看得明白,心中骤然一震,不由得在当地呆立了好半晌,方低声叫出来道: “父……父亲!” 那人应声回头,但见双颊凹陷,形容枯藁;双眼深处却如死灰堆中犹埋着余烬不息的火炭,若隐若现,发出了异样的红光来。 “醉儿……你怎么忽然……不叫‘爹’了?” 冷醉勐地一窒,说不出话。只觉脑中空空茫茫,似也并不晓得那唤了十几二十余年的“爹”字,今日缘何出不得声?而心底深处,却在悄悄地、渐渐地、慢慢地冷了上来,那一分泛起的东西,亦是十几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 那是,“疑心”。 一时间落雪无声,两父子相对默然。好半日,忽一阵低沉笑声山中回响,冷霜城凝视着冷醉的脸色,不疾不徐地伸手背后,缓缓将一柄剑擎在了手中。 冷醉耳中轰隆一声,刹那间骇得呆了,便是这一刻一个炸雷突然打到眼前,也再不能惊动他分毫。但见得父亲手中乌金为鞘,金环错镂,那一柄剑,他纵化作了灰也认得,正是天之焱! 冷醉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痉挛,只觉自心口而下,浑身都冰凉了起来,只有一个声音未受控制,自那冷得几乎麻木的胸腔中震出来道:“父……亲你?他……他……” 猛然青光暴射,耀眼生花,耳畔龙吟声起,面上劲风如割,冷霜城一剑如风、如雷、亦如电,猛然已刺向他前心,而口中说话,却恍似和出手的乃是两人,仍是那般既低且缓地道:“他?他在你现在就要去的地方!” 这一剑既出,言语无用,惟有梦碎。 冷醉自头至脚,几乎冷得半分知觉也无了,只是这身体习武已惯,浑浑噩噩地还是腰间出刀,反手一格,却听当地一声断金戛玉,冷醉手臂剧震,踉踉跄跄地连退出七八步外,半身酸麻,险些倒地。却是他那佩刀虽则锋锐,究是凡铁,一击之下,竟在天之焱绝世之锋下断作了两截! 只听见那低沉到叫他几乎辨别不出发自谁之口的声音,在嗡嗡作响的耳中阵阵笑道:“就在前日,那紫耀皇殿上六月飞霜、夜现青萤,天之剑式,终成传说——你,还不知道么?可怜,真是可怜的醉儿,哈哈,哈哈!”最后这两声笑阴森凄厉,直如夜半鬼哭,冷醉猛惊抬头,却见青光划处,冰火刺目,冷霜城第二剑殊无犹疑,当头又下,伴着一声诅咒也似地低喝道:“吾不能得,谁也休得了!” 冷醉双手空空,心也空空,眼望着那一剑挟风而落,明知接不住,架不开,却是既无忧思、亦无恐惧,便好似一缕魂魄已飘然出了窍外,事不关己,只是冷眼旁观一般,瞧着这势难阻挡的一幕。 便在此刻,骤然厉啸声起,一道劲风势挟万钧,向战圈中激射而入。所过之处,雪尘激飞,迷茫半空,地下都被划开了半尺来深的鸿沟。冷霜城猝不及防,剑势被这劲风所阻,不由得便缓了一缓,退了一退。而冷醉猛地为风所激,神智稍复,却惊觉这一道风的来势方位不差分毫,宛然便似送到他手中来一般,下意识地伸手一抄,果然握住了一物,此时间不容发,又哪有半分余暇思考?只见得对面杀招剑落,本能地便翻腕抬臂,向上一挡。 当地一声巨响如击金石,这一番回音袅袅,震动四野,山峦应鸣,冷醉胸口一震,又是连退了数步,然只见对面冷霜城也同时连退了数步,自己手中这物竟是分毫未损。 甚么兵刃,竟能当得住天之神器?难道……难道是…… 那在冷醉手中的,一痕秋水,映雪生光,正是自铸成之日起第一次握在了主人之手的天之滟! 冷醉缓缓转头,只见十步之外,那名唤奈落之夜的青年长身而立,神色严冷,如罩寒霜,却并无插手之意。茫然又转回头来,却见对面汉子死死盯着自己手中这把剑,眼中红光愈来愈盛,红得直如要滴出血来,嘴角扭出了一个笑容,自齿缝中低念道:“天之……神器!哈!”猛然长剑一颤,猱身又上。 冷醉眼瞧着这张明明熟悉至极,却狰狞到一片陌生的面孔,猛然狠狠咬紧了牙关,口中的血腥味一冲,大浪过尽,再无别念,剑随人走,一声激鸣,火光迸溅,两柄天之神兵初次相对,竟是父子相残。 两人剑术同出一源,一招一势彼此无不深知,本来冷霜城功力既深、经验又富,当能稳稳占得上风。偏生今日冷醉身在绝地,唯战一途,一时间万虑抛空,正应了心无挂碍的无我之境;而冷霜城前番受箫中剑那一掌之伤未愈,气血大损;是以此消彼长,雪雾纷飞中激斗良久,仍是个平手之局。 斗到分际,两人疾错身而过,冷醉眼光瞬处,彼此剑招正是一般不二,模模糊糊地,忽然想起了儿时学剑的情形。那时父亲身示手比,岂不是此刻之招?又岂不是此时之景?刹那间浑身一震,一剑已然使出,却不知怎地手臂发颤,便欲收回。 然恶斗交关,哪里容他有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猛只见冷霜城眼中杀机愈冷,嘴角笑意愈深,手中剑更是全无犹疑,猛抖起千重剑光,上至咽喉,下至小腹,一剑尽罩,正是他苦心钻研那一式杀手绝技。这一瞬以两人相距之近,冷醉便是尽在剑下,再无反击之力。 宵骤然跨前,手已握在了夜刀的刀柄之上! 然便在这生死俄顷关头,冷醉忽然灵台一片清明,心中更无纤尘,惟见剑招,心随意转,剑从人出,手腕轻颤,一剑应手而出。 猛只听啊地一声大叫,呛啷一响,天之焱颓然落地。冷霜城面色惨白,呆然木立,半边衣袖鲜血浸染,冷醉那一剑不偏不倚,正正刺进了他的右肩。 冷醉亦犹似冰雕雪塑般呆站在那里,手中握着剑柄,只是不住地突突发抖。他已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使的,赫然不是自幼至长学到的任何一式,更不是为求复仇苦练的任何一招,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冷家的武学。 这一剑,刻骨铭心,正是当日生死相决之刻,箫中剑那唤他出魔的最后一剑! 片刻,冷醉手一颤,不由自主地也松手放开了剑柄。又是呛啷一声,天之滟也跌落在地,霎时间双剑剑光立消,黯然无声,静静地一起横在了雪地之上。 冷醉心底纷乱已极,实不知当哭当笑,是喜是悲。却见冷霜城手按伤口,跌跌撞撞一连退出十几步外,脸上再无半分人色,只有双目赤红,灌满血丝的瞳仁直盯在那一对剑上,喃喃地道:“天之剑式,竟然是天之剑式,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一交摔倒,在雪地中翻滚了半圈,只沾得满身雪尘血泥,鬓发散乱,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还是喃喃道:“天之剑式,天之剑式!”转过身,竟是踉跄跄地走了开去,足步虚浮,犹似醉酒,口中兀自呶呶不休。 冷醉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未发出来。 这个人,已是疯了。 雪还在无声地落着。 冷醉立在当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几刻、还是几个时辰,视线中那道佝偻身影已在山边慢慢隐去,连两行足迹也渐渐被雪所埋,瞧不见了。冷醉忽然哆嗦了一下,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低头弯腰,去拾那两柄跌落的宝剑。 而就在他手指碰到剑柄的一刻,全身的力气也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身子一晃,便跌坐在了地上,只来得及勉强抬起双手,撑住了那沉重至极的额头。 有那么一刻,他只想就这样在雪地上坐下去,永远永远,再也不要起来了。 只是这世上能令人振作的事物很多,而其中最温暖的一种,唤做朋友。 有一只手忽然递到了他面前,冷醉颤了一颤,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到宵微俯下身,双目如水,静静地看着自己。 终于,冷醉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宵那只手,仿佛用出了平生最大的一次力量,终于站起了身来,低低地开口问道: “……他呢?” 雪不停地下着。 这场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落在两人的衣衫上、头发上,将那一座傲峰,也尽埋在了茫茫无尽的皓白之中。 第九章 相拥一刻最陌生·终 酒 客 哎——菜来啰—— 客官,您的菜上齐了,酒跟您满上,您,慢用? 什么?最近有什么新鲜故事没有?嘿哟,您可真问对人了!这二十里方圆之内,管他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大事小情,通通逃不过我快嘴老六的眼…… ……我们这小地方能有多大事?都是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蛤蟆三只眼?嘿,您别看不起人儿,咱这地方是不大,可也算个八方杂处南北通衢不是,每天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这故事正经有着咧!比方说就……正好,眼下客还没上来,闲着也闲着,我说给您听听? 好咧,客官,您上耳听来啊—— 这事儿,就出在前两天。 那天天还早,店里也是没几个客人,其中有那么一位——对了,巧得很,就坐在您现在这张座头上。话说那位客人,咱这一看就知道是跑江湖的外路客:头上戴了顶半新不旧的斗笠,一直拉到鼻子,就露了个青髭髭的下巴,一身是风尘仆仆,背后背了个长条子破包袱;刚进店门一打眼,都叫人疑心他出不出得起酒钱…… 不过您放心,咱这店东家从来不干那嫌贫爱富的事,不管什么人,进门就是客……咳,就是这位客人,往这一坐,闷声不响是一个劲就管喝酒。差不多半个时辰,就那么一小碟咸菜,酒倒喝了有二十几坛子!好家伙,我给他打酒打得腿儿都快跑细了……什么?您说这就是个酒鬼,有什么稀奇的?您别急啊,起头我们也当就是个酒鬼,还怕他醉到店里不好办,寻思着赶紧打发他喝够了快出门,可没想到,这奇事在后头呢。 那天眼看快中午了,就听这门外一阵鸡猫子喊叫……唉,您没猜错,就是那些官兵爷们又来霸市了!一个个的仗着会两手功夫,正事不干就会欺负我们小老百姓,谁叫咱没能耐呢……对过那卖瓜的老爷子您瞅见没,那天生意不好掏不出孝敬,给人一脚踢到水沟里当时就起不来了。 本来那老爷子这顿打是跑不掉,好一好就得把命搭上,我们也不敢管,也管不了啊,就得那么眼瞧着。那些兵爷有几个奔那老爷子去,剩下的骂骂咧咧冲我们店里来,当时我们哥几个都说坏了,今儿这店给砸了是轻的,我们几个谁也好不了……可在这么个工夫,按说原先的客人早该跑光啦,偏就听有一位骂了句:“畜生!” 您猜是谁?就是那个一直哑巴似的酒鬼! 说来也奇怪,这客人是坐在店里头说话,我也没听他声音有多高,可是就这一声,连街面上隔着好几丈的那几个都听见了,立马都转头奔这来。那当头的兵爷哪能干,拍桌子就吼:“好大胆子,你骂谁!”再看那位客人,头也不抬,酒坛子都没放下,还在那儿就口喝着,回了一句:“我骂的是畜生,你搭岔做甚?” 嘿哟,这要不是要命的时候,我可就乐出声来了。 这一句,那些个大爷哪儿忍得下?噌噌噌可就亮上了刀。当时我就眼一闭——这边是一个,那边可是三十几号啊,完了!可看那位客人,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把手里酒坛往桌上一放,抬身这么一站,手往背后一抖,他那个包袱一打开——好我的娘老子哎!还当他那背的是什么扁担挑子,想不到,原来是把剑! 客官,小的我在这跑堂跑了十几年,世面算经得不少,舞刀动剑的江湖客也没少见,可就没瞧过一把剑比得上那把那么亮!喝,那么一出鞘,照得我们整个店堂都泛青光!说书的话是怎么讲来着?那叫一个寒光闪闪、瑞气千条…… 什么?您问这场究竟打得怎么样?这……这……跟您说实话,我没看见……那会儿是真不敢看,满耳朵就听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嘁哩喀喳,哎哟哇呀……反正小的我是就钻在桌子底下哆嗦了…… 好半天,听着四下没声了,我这眼睛睁开条缝,正琢磨要不要钻出去呢,就觉有人拍我肩膀,吓得激灵一下子。好在抬眼一看,是那个酒鬼客人,斗笠都没掉,破包袱还好端端地背在背后。再看店里头空的,刚才好威风的那群兵大爷们早成了鹰撵的兔子,跑得是一个都看不见了。 咱心里这个感激哟,想着要好好谢谢人家,结果抬头一看清楚我打了个愣:原来这客人还年轻得很,生得圆圆脸、大大眼睛,好讨喜的小伙子,又是这么大本事,不知干么弄得一副落拓德性?是不是他们江湖人觉得要这样才够气势?咱可不懂…… 话说这客人拿锭银子往桌上一放,跟我说:“小二,还有一坛酒没给我上。”嘿,敢情刚才那么一场大架,他打得全不当回事,就惦记着他的酒?您说这到底算不算酒鬼呢……不过客人开口,还是恩人,咱哪能驳人家的回?就是不给钱也该请人喝酒才是。我这答应着,赶紧就跑过去拿酒,可是一来店里才打得一团乱,二来也是我紧张劲没过,不小心脚一滑,把那边那个柜子碰倒了,里头东西掉了一地。 您问那柜子里是什么?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东家善心,有手头紧的老哥来店里一样管吃管喝,没的付账留下样东西抵押就行,回头有了钱来取,咱利息一个大子不要就还给您。那柜子,就是放各路客人抵押东西的。 当时我可着紧,一边跟人赔不是:“客官对不住,您稍等!”一边赶紧捡着收拾。可是,怪事来了——就看那客人忽然两眼发直,那眼神,不留神看吓人一跳!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一步一步走过来,从那堆破烂里拾起一样东西,握在手里,就跟看什么千金万金的宝贝似地死盯着看。 那是什么东西?是一支洞箫。您别觉着没什么,一般箫都是竹子的么,这支不一样,它是铁的!您没见过吧?整个一尺八寸长,精铁打的,磨的是溜光锃亮,而且甭管啥时候摸上去都是凉冰冰渗人,说来还真是个稀罕物儿。哦,是上个月有个卖唱老头儿押在这儿的。 当时我心里想:这个铁箫是挺稀奇,也不至于这么盯着看哪?还没想完呢,砰地一下,那客人一把就抓住了我脖领子,力气那个大,我差一点活活叫他给勒断了气……咳,勒得我是晕头胀脑,就听见耳朵边在问: “这……哪里来的!” 哎呀客官,那时候又憋得慌,又吓得很,也就是我老六经多见广,换个别人非瘫了不可……亏得我记性好,还记得那老卖艺的说过,他以前一直在京城混,这支箫就是打那不知怎么辗转落到他手里的,而且有年头了,还是前朝……前朝那位祸皇在位时候的事情哪。 这套话我老老实实跟那客人一说,他总算是把我领子放开了,可是瞧着那支箫的样子……什么?您觉着一个江湖客动剑都不眨眼再激动还能怎么样?嘿哟,客官您是没看见,那个客人,他脸上也没人色了,手也抖了,嘴唇也哆嗦了,就差着眼泪没掉下来。听他喉咙里头又低又哑,好奇怪的声气——事后我们几个伙计在一起议论,觉着他可能是在笑,可那会儿听起来,怎么都象在哭! 我离得他近,好像听见他嘴里念着“无……人……”还是“吾人……”还是什么人的,也听不清,就瞧他两只手捏着那支箫,好像那玩艺有多沉的分量,酒也不拿了,人也不理了,跌跌撞撞就走出店去。步子那个晃悠,刚才打架还瞧他清醒地很,怎么转眼就跟喝得醉醺醺了一样? 唉,可等我回过味来再追出去,人家早走的影子都没了…… 客官,您说这算不算新鲜故事?我这两天就没短了纳闷,您说咱要是那种年纪,有那样功夫,还不是意气风发想啥就做啥,那位客人他还有什么不足?哪些儿就不快活呢?…… 哟,又有客人来了,我不能陪您聊了啊,您自便,自便。 三位,里边请——老酒一壶哎—— 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头白鸳鸯失伴飞。 ——宋·贺铸·《半死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