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一梦芳华·尽》 作者:在荒原独自奔跑的狍子 (一) 渡船一摇一摆,慢慢滑了开来。 艄公在船尾摇着橹,乐呵呵地说,相公是第一次来江南吧?我们这里啊,也没别的,就是这江心里打上来的白鱼特别好吃。对了,还有啊,顺着这条江下去,在城外有座明月山,那山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山上有座月神庙的,据说求姻缘特别准。我说,相公这么年轻,怕是还没有成亲吧? 江上吆喝惯了的人,嗓门都大。艄公的声音像江水一样一涛一涛地送到船头。船头站着的人侧过脸,淡淡摇头,回答,是没有。 艄公又笑着说,哟,那可该去看看的。上了山,去月神庙里求月老给指个好姻缘啊!相公这般人品,能配得上您的,那都得是仙子。 那人听到了这样的话,转了一半身子,颇有兴趣地问,如劣者这样的人品,配得上仙子吗? 怎么配不上啊!您别看我是个摇船的,我在这江上来来回回也四十多年啦!什么样儿的人没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啊!还送过皇上呢!说来您不信。那年头间嘛,我也是刚掌船,在江边上候客呢,那天啊,也就跟今天差不多,灰蒙蒙的。有几个大汉拿着刀冲过来。那刀,蹭亮蹭亮的,他们在岸上呢,我都能觉着冷。原以为是要杀人的强盗,结果,嗨,他们就是要过江。这些人啊,成天打打杀杀吓唬人——跟在这几个大汉后面的,眼看着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伢子,拿件斗篷罩在身上。我可听见了啦,他们口里喊的是“圣上”,这圣上是一般人能用的吗?戏我可听多了,可不就是皇上嘛! 那皇上长什么样子? 皇上?皇上能长什么样子?我也怕,也没敢细瞅,边上拿着刀呢!我就那么瞥了一眼,瘦瘦长长的,跟我们一样,也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没区别!只是长得俊俏些。我瞧着,还不如相公您呢! 哦?劣者比皇上还长得好看吗?老丈说笑了。 我啊,就一个好儿,从不撒谎。您打听打听,这江边上,谁不知道我赵老二实诚!您吶,比皇上好看多了!您脸圆,这是福气!别看现在的年轻人都爱打扮个花儿啊朵儿一个个跟妖精似的,福气那是娘胎里带的!就说那个小皇帝吧,斗篷里露个尖下巴,这就是没福气的人。要不然能跟着几个大汉逃亡嘛! 是啊……那个人抬头望了望灰色的天,下意识应了一句。 嘿,这说起福相来吧,我又想起一个人。都是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哟?相公您不爱听吧?人老了,就爱多嘴。您要不听,我就不说了。江面上风大,您要不进舱里去吧!瞧您把自己个儿裹得……艄公呵呵笑着稳住了船,准备等人进舱。 不妨事。老丈继续说吧,劣者爱听。 哟,今儿算是遇见个知音了!嘿嘿!我啊,看人挺准的。相公你看你这圆脸大眼睛的,那都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我十来年前吧,送过一个年轻的客人。他呀,那身子骨弱得,一阵风都能把他给吹到江心里去。本来我只是送他过江,可结果,他在我船上就吐血!把我给吓得! 他死了吗? 那倒没有。过江也就是摇摇船的事,可他那样,我也不能放着不管吶!问他是不是去投亲,他摇头,问他是不是访友,他又摇头,再后来我再问,他就昏过去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嘛!不得已,过了江下了船,我把他背到郎中那儿看。郎中说不中用了,别看了,买副棺材埋了吧。我想啊,这年轻人也怪可怜,亲没亲,友没友的。又把他背回去了。要是真死在我船上了,我就埋了他吧,省得他做个孤魂野鬼。 老丈心善,积了这样的大德,菩萨会保佑您的。 什么保佑啊!我也是个孤身子,死后还不知道谁来埋我呢!那时候我就这么看护着他,那个人啊,面相太薄了。丹凤眼,吊梢眉,尖下巴,面无二两肉。我跟您说,这样的人啊,命都不好。病啊灾的,躲都躲不掉! 后来呢? 我守了他大半夜,他出一身汗,我就寻思给他擦擦脸擦擦手。他手里攥着不知什么东西,攥得死紧,手心都给嵌出血了。我给他掰开,你猜怎么着?他手里居然握着一块老大的水晶,雕做个花样子。怪不得不撒手呢。这人爱财。嗨,得的怕是财痨。 哈哈哈…… 呵呵,总算见着您笑了。笑笑好,常笑长岁!艄公又自己乐起来。那个人在我船上养了半个月的病,从阎王爷那儿点了个卯又回来了。嘿,这也算运气的。后来他就走了,走时送我一块银子,又送一张符,说贴了符,以后行船就安全。我本来是不信的,不过见他诚恳,我也就收下了。喏,就是船头那一张。风吹日晒的,都破了。不过说来也怪,好像从那以后我还真没有遇到过什么事儿!神了! 说不定,老丈您碰上的,真是个仙子呢? 嗨~仙子那都生在月亮上呢!哪儿有这样的仙子啊! 船头的年轻人听着,就微微笑起来。 船摆着摆着,把两岸的颜色都融进江上薄薄的雾里,一片青青白白的。如同梦境一样飘渺。他听着艄公絮絮叨叨,一面笑,一面看景。岸边,有大姑娘老妈妈蹲在石墩子上捣衣服。再远,就是人家,白墙黑瓦的。顺着江风,传来了孩子们跑着跳着的声音,还有叫卖糖饼子的,炒瓜子的。声声句句,全是烟火红尘。 过了江,谢过老丈,年轻人掏出一块银子。那艄公连连摆手,说,不过就是渡个江,我送人一律十文,这太多了!年轻人就把银子放在船舷上,又眨眨眼睛,从怀里拿出一张符,说,您船头的那张符已经不能用了,这张贴上去,可保平安。 艄公张大了嘴,惊讶地望着他:莫不是……莫不是真的有神仙? 上了岸,年轻人将风帽盖得严实,慢慢走着。离了雾蒙蒙的江,岸上的日头略略露出脸来。 相公要鞋吗?做工可细了。 相公看看玉吧! 一口一个相公,喊的全是江南的软音糯语。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喊他的名字。一口一个,全是软软的相公相公。 那是他第一次去江南。和师弟一起。江南的风景多好啊!小桥流水,白墙黑瓦,有人卖伞,有人卖莲蓬。过了桥,能听见教书先生在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学堂外面,成双成对的黄鹂躲在柳树上吱吱喳喳地叫。大姑娘小媳妇三两个倚在门旁,磕着瓜子,聊着天,说到高兴的时候一起大笑。 就这么度过一生。多好啊。他背上背着剑,剑身都是热的,刚浸透过人血,甚至能闻到阵阵腥味。 师弟走在前面,走着走着抬脚进了一间药铺。 老板,我要大蓟、红蒲根、苏木、铁骨子、墓头回、地松、骨碎补、川芎…… 一口气报了二十多种药材,老板听得一脸诧色。他在旁边轻轻拉师弟的袖子,悄声问,师弟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大懂。师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老板见了他们肩上的剑,也就笑了笑,拱手道,相公稍等,我拿笔记下。 他是北方人,不熟悉江南的方言,那句相公,却听懂了。 他又轻轻拉师弟的袖子,悄悄声说,师弟师弟,他喊你相公呢。 师弟听到这句话时,正要回答些什么,老板恰好收笔,拿着方笺请过目。他简单扫了一眼,原来不过是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师弟点了头,报了个数,让老板包起来。等到老板去后面捡药,他又说,师弟,老板刚刚喊你相公呢。 路过的一个小跑堂的听见了,插嘴解释,在这南方啊,就把不认识的人称作相公。他听了便问,这口音,小哥倒像是北方的?小跑堂的说,是啊,我生在北方,七八岁时跟着爹娘搬到南方来。那边打仗呢! 他笑笑,是啊,打仗挺烦的。 不久,老板出来,手里拎了个篓子。老板说,药太多,怕你们不好拿,就都放在篓子里了。要不你们点算点算?他将剑往旁边拨了拨,把篓子背在背上,笑着说,不用了,我们信得过您。出了店,师弟问他,你不是听不懂江南的话吗?他笑,听不懂还不会看啊?又说,师弟,你要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师弟看着他,又不说话了,默默走在前面。 他就笑,师弟师弟,我们要是不认识多好啊。 师弟那时候好像没听见,只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他心里就叹息。 到了客栈里,店小二跟所有戏本子上写的那样,识情识趣地说,二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若是打尖呢,我们有上好的烧花鸭,烤鸡子,蒸白鱼。若是要住店呢,很不巧,今天就剩一间房了。师弟便说,那就吃饭,上两个容易的菜,我们赶路。他听见赶路两个字,赶紧放下剑和行礼说,不忙、不忙,快去准备两间上房,饭菜么,来个蒸白鱼,另上两个素菜,一壶茶,不要酒。 店小二又说,抱歉,客官,小店只剩一间房了。说着用手比了个1字。他见了,便说,哦……一间啊?那就一间吧!赶紧做菜去。 师弟拿眼睛瞧着他,眉梢有些上挑。 他笑,自打来了这里还没有一天睡过床,天天睡野外不好,夜里湿气重。别计较钱了,咱不缺银子。再说,来的路上我都打听好了,这里的蒸鱼好吃,就这么走了多可惜。 师弟眼风里有些凉,嘴角却微微上翘,也只是微微上翘而已,算不得笑容。 说着话,小二进进出出几趟,把饭菜上了,捎了一壶茶。说客官二位先吃着,这鱼啊,我们现杀现做,得要点时间。有什么事儿再叫我。我去给二位收拾房间去。 上的两个素菜,他只喝了一口茶,没动筷子。 师弟盛了一碗饭放他面前,然后自己吃起来。他望着那些菜,撇撇嘴巴,师弟少吃点,留着肚子吃鱼。师弟只是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青菜。他左一口茶右一口茶地等着,等了半天,师弟半碗饭都下了肚,鱼还没上来。他有些愁苦,肚子里又灌满了水,可还是饿。 师弟手往门外一指,说,出去右转,你见着没人就尿去吧。 他低低唤一声,师弟。口气里六分的幽怨委屈,三分的我见犹怜,一分的酥骨透心。声音压得极低,师弟听到了,耳尖便有点红。却只是伸手招了小二过来,快速吩咐,带伊去茅房,照应则个,伊听不懂江南话。小二笑眯眯地请了他出去。 回来的时候白鱼已经上来了,铁锅子,架在精致的小炭炉上,点了几块小碎炭,微微的火热着。他喜滋滋地坐下来,说,师弟师弟,江南怎么这么好?连茅房里都有草木灰可以净手诶!师弟彼时夹了块鱼,正在挑刺,然后愣住了,神色非常复杂,问,你用那个了?他轻快地回答,用了啊。师弟筷子一下没夹住,鱼肉掉在碗里,他说,幸亏没掉出去,不然浪费了。师弟说,那灰是盛在桶里防溅的。防溅?防什么溅?他问。师弟就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看着他。 他顿时惊呼一声,连忙冲出去管小二要水洗手。狠狠洗过好几遍,手都搓红了。 师弟见他回来,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笑得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他反应过来,开始有些恼,便说,好啊,原来你骗我!师弟笑够了,支起身子,擦擦眼角,才说,以前你骗我多少回?我左右不过还你一场。 他嘿嘿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坐下来,将师弟碗里的那块挑好的鱼肉夹起来吃了。鱼肉鲜香嫩滑,细腻无比。吃开了,就觉得不枉自己饿着肚子等这么久。真正是好东西。吃完了又去锅里夹一块,下面有火热着,还烫。他囫囵吃下去,喉咙里一疼,猛地咳嗽起来。师弟急忙站起来拍他的肩,呛着刺了?说着赶紧用筷子夹了一大口饭送进他嘴里,快吃下去,用吞的!他喉咙里卡得难受,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碗,又说不住话来,只好眼泪汪汪地硬吞下那口饭。 好不容易才把刺带下去,他便再也不想碰那鱼了。可瞧师弟吃的香,又有些不甘心,便说,我们在山上钓的鱼,也不会这样。师弟就说,这是江里的鱼,鲜呢,能比么?他笑笑,鲜倒是鲜,可不让人吃。师弟脸上有些嘲讽,笑话他,连鱼也不会吃。 师弟手里挑好了鱼肉,便夹到他碗里。说,白鱼肉鲜刺多,只能慢慢吃,所以才用炭在下面烧,如此这样吃久了,鱼也不会冷。他就边吃边听,眼睛盯着师弟的手。师弟的手白生生的,握着乌木筷子,把鱼肉拨开,挑出细细小小的和头发丝一样的刺来,又巧又快。 可理刺是个细致活,他吃得快,便换了个方向坐到师弟身边去看着。师弟刚理好一块鱼,他低头一口咬住。 这不是给你的,要吃自己理去。师弟急忙说。 他咬住师弟的筷子不放,笑得一脸无赖。 最终,那锅鱼还是一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事后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鲜的鱼了。也许江水不一样了吧!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不一样了,何况是江呢。 他将风帽又拉了拉,穿过了一条街。 有个穿红衣服梳两个羊角小辫的小姑娘卖花,脆生生地叫着,卖花哎——白兰花哎!他停下来,冲那个小姑娘招招手,说,买花。小姑娘一脸高兴地跑过来,脚被石头绊了一下,他伸手一托,小姑娘就险险地站住了。那小姑娘低头看篮子,拍着胸口说,幸好没有压坏。 他问,花怎么卖? 一文钱两朵。这是刚摘下来的。 劣者全要了。 小姑娘退后一步,歪着头问,相公说的可是真的?他点点头,是真的。这些花,劣者都要了。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连忙放下篮子,蹲在地上数。他也蹲下来,说,数清楚了吗?小姑娘说,数清楚了,一共一百零二朵。相公你给五十文吧!他问,不是该给五十一文吗?小姑娘笑着回答,那两朵就送给相公吧。 他付了钱,拿了两朵,说,剩下的太多,劣者拿不了,都送给你吧!红衣小姑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甜甜地说,多谢! 他有个妹妹,叫柔云。师弟也有个妹妹,叫笑眉。笑眉小时候爱穿红衣,大约小姑娘都爱穿红衣。他将白兰花放进袖袋里,慢慢走。忽然想起来,柔云小时候却不爱红衣服的,总是一身黑,也很少笑。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柔云在想什么。 每次师弟下山去探望笑眉,他都很羡慕。师弟有时候会送些糖果,有时候会送个荷包,有时候是两朵头花。那时候,笑眉就甜甜地笑,说,谢谢哥哥,谢谢师兄。师弟就推他,却笑着说,白让你赚了一句谢谢。笑眉穿着红裙子,手里拿着师弟送的玩具,头上戴着师弟送的花,腰上是师弟送的荷包。她跑啊,跳啊,笑啊。 师弟就在旁边看,眼神温柔。 他想,师弟很会做哥哥。 师弟说,因为你对柔云不亲。他想是这样的。柔云亲师弟,不亲他。师弟平时清冷,待人并不亲切热情,怎么柔云就亲他呢?师弟瞧着他,便说,你待她,与待旁人一样。他就问师弟,那我待你如何?师弟没看他,也没回答。 师弟后来常常送东西给柔云。他只当因笑眉无故失踪了,怕是移情,将柔云当作了笑眉罢。况且每次送,他也都知道,因此并不在意。可柔云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妹妹是个大姑娘了,亭亭玉立,色如春晓,便有些担忧。又总见柔云跟在师弟身后,便更加的不是滋味。 一回,柔云似乎因什么事情哭了,师弟站在旁边,拿帕子递过去。口中说了些什么,柔云便不哭了,后来又笑起来,师弟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他远远看着,心头尽是无名火,觉得这么个珍珠一样宝贝的妹妹,被人偷走了。 他扇了柔云一巴掌,说,什么样的人的东西你都要的? 师弟有些火,便将他推开,你为什么打她?一双凤眼狠狠地瞪着他,只是一瞬,忽然又冷淡下来。师弟退了两步,眼风里嘴唇边,带着满满的嘲讽,说,我是什么人?我自然什么也不是。柔云捂着脸冷笑,说,你现在看见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句话却不是对着他说的,而是对师弟说的。 那天之后,柔云不理他,师弟也不理他。他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柔云是他唯一的妹妹,自然要嫁给天下最好的人。他对柔云说,师弟这个人劣者很清楚,你不要和他来往。柔云那时候站在山门口,对他冷笑,我与谁来往,跟你无关。你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 他的心忽然很冷。 他看着柔云的身影慢慢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夜半的月亮升起来,把山门口那段路照得雪白一片。师弟就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他知道。他习惯性地笑了笑,对师弟说,她走了,柔云走了,她恨我了。 师弟从树影中走出来,满头乌发束成一个高髻,山风把他的衣袂吹得翻起来。站在月光下,仿佛就要离开人间一样。师弟没有回答他,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柔云只想要一个独对她好的哥哥而已,可惜你做不到。 说完这句话,师弟转身离开。他当时望着师弟的背影,心想,自己真是冷情的,冷情至此。笑眉失踪多年,师弟就把柔云当笑眉来疼。可他不一样。即便是血亲的妹妹,他也毫不犹豫地推开。所以师弟比不过他,永远比不过他。 三月初的江南,开遍了桃花。 风一吹,桃花纷纷落下。他顺着水走,桃花也顺着水漂。 师弟,你喜欢桃花吗?他问。 定是不喜欢的。然后自己回答了。 为什么呢?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他们那时候坐在一处悬崖边上,凝神望去,远远的另一处山脚下红云漫天,正是桃之夭夭的十里繁华。脚边稀薄的云烟翻腾,恍若天上,目之所及,却是人间。 算了,不要回答了。他又伸出手,将师弟散开的乌发慢慢捋顺,又挑出一根来,说,师弟的头发都开始见白了。 师弟一直望着远处,眉眼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就说,师弟,你看,你不和我说话的时候,就特别温和,像个仙子一样。可我还是觉得师弟生气的样子更好看。师弟坐在悬崖边,崖下的风一阵阵地卷起来,把师弟的头发又吹乱了。他又重新去整理。如此理了三遍,就干脆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替师弟挽了个发。 他又笑,你若是一直这么呆下去,我就把你卖到山下去,做成人肉包子。 然后,一口一口吃掉你。 他笑得有些残忍。 刚入门的小师弟怯怯问他,大师兄,你要背着二师兄去哪里? 他背着师弟,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小师弟的头,说,大师兄要把二师兄带回来。无忌要乖,师父就快回来了。小师弟看他的眼神有些害怕。 十年光阴,千山万水,荒林大漠。 他想,这大概就是执着了吧。 他不肯放开背上的那个人,他觉得,背上背着的,就是全部。尽管那个身体在渐渐冷却,渐渐凋零,他却始终坚信,师弟应如同万年果一样,长命万年。 那时候,他一心遍访名医。不敢腾出时间去想,为什么自己练功的时候,身体里会冲出一道龙气,也不敢去想,为什么那道龙气反噬自身的时候,师弟会不顾性命地扑过来。 他只敢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一遍抚摸师弟的头发,一遍一遍轻声念着,师弟,快醒来。师弟,快醒来。师弟…… 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头蔓延的恐惧。握着师弟冰凉的手,便感到胸口的热量也跟着退却,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有时候走过繁华的城市,有时候穿越人烟罕至的深谷,有时候翻过莽莽大山,找医者,找灵药。 最后他说,师弟,我们去一趟江南吧。 听说江南出现了一位已经得道的高僧,心存慈悲,普世救人。他想,再去一次江南吧,哪怕只是去看看风景呢。 睽违已久的小河流水,撑乌篷船的船娘俏生生地问,相公要搭船吗?彼时,师弟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头发散在他耳边。他就问,师弟,要搭船吗?师弟毫无反应,只是闭着眼睛。他心里有些酸,又笑了笑,将师弟的身体往上托了托,说,不想搭船就算了,师兄背着你走吧,师弟这么轻,师兄能背一辈子。 访了高僧,听了些禅语,也不外如是。高僧看着他,眼神清明,眉间一点朱砂印红得耀眼。高僧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心如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便是世界诸般痛苦。他将师弟安放好。禅房外撒了一地月光。他说,师弟,月色真好。师弟你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柔云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那天你生我的气了,可有什么关系? 他抚摸着师弟的头发,喃喃的说,有什么关系呢? 他累极了,终于趴在师弟的床头沉沉睡去。 梦里,他说,师弟师弟,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师弟就轻轻笑起来,笑得春光明媚,眼角眉梢都是灵动的,风月无边。师弟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眉心,说,遇见你,真是冤孽。是我欠你的,你说该怎么办呢?他便握住师弟的手,笑着说,那就用一辈子慢慢还吧,这辈子还不完的,就下辈子,下下辈子。你定是逃不掉的。师弟听了,脸上又是那样一片萧瑟的表情,像水中的月,像天边的月。 师弟说,人哪有下辈子呢?我拿命还给你吧。 说完,师弟就转身离开,像很多年前柔云离开的那个晚上一样,师弟一身清白,踏着月色就走了。他心里着急,想要追上去,又怎么都抬不动腿。他慌忙喊,声音有些发抖,师弟别走,师弟,师弟…… 我在。 醒来时,阳光一片。 师弟背靠着一棵菩提树,正坐着。一如十年前的样子,黑发黑瞳,神色清冷。师弟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说,我在呢,没走。他有些不敢相信,爬起身来茫茫然地四下张望。这周遭野外的,哪里有什么高僧,哪里有什么禅房。 他又伸手,摸了摸师弟的脸颊,消瘦的,温热的,真实的。不是梦。 他定定地望着师弟,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然后,抱住师弟单薄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十年苦难,化作一朝眼泪如川。他在师弟的怀里,哭得像一个担惊受怕了太久的孤单的孩子。 师弟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问,梦到谁了? 问这话时,他站在溪水对岸,看师弟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拎着鞋,赤足踏在溪水中的石头上。他本来是要背着师弟过去的,师弟却摆摆手,说,你莫不是真的把我当成废人了?然后自己脱了鞋袜,慢慢走过来。他就问,师弟,你梦到谁了?师弟低头看水里的石头,一脚踩下去,身子一歪,又稳住了。 听到他的问话,师弟停了脚步,就那么站在水中央。 师弟说,我梦到了龙。漫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天际,烧裂了大地,洪水就涌出来。有一条金色的巨龙裹挟着闪电,在洪水中肆意翻腾,搅起了滔天恶浪,将无数的生灵带入死地。巨龙张嘴呼出的气息就成了飓风。它愤怒地嘶吼,好像要把一切都毁灭掉。 师弟望着他,说,我很怕,这条龙会连它自己也毁掉。 他说,不会的。师弟,不会的,这只是梦。 因师弟重伤初愈,十分经不起旅途劳累,故在江南又待了一阵子,他说,我记得江南的白鱼最好吃。虽然有十几年不曾吃过了,要不要试试?师弟想说些什么的,却又轻轻晃了晃脑袋说,随便吧。他就很高兴地去牵师弟的手,说,我们上次到过的那个店,不知道还在不在。师弟将手抽回来,指着一处开满桃花的地方说,在那里,旧时的旗帜还飘着。他顺势望过去,略微皱了皱眉说,我怎么记得好像不是? 师弟说,十多年了,你哪里就记得这么清楚?他当然记得,他舍不得忘。但说出口的却是,印象中,那处原是没有桃花的。师弟凉凉地回答,那时四月,怎么会有桃花? 他听了,便心中有些甜。山中的桃花总是开得晚些的。以前山里开桃花的时候,怕是外面的花都尽谢了。他们往那个客栈走去,走得很慢。到了客栈,店还是那家店,小二还是那个小二,表情还是那样识情识趣的表情,只是脸上长胡子了。小二热情地招呼,二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若是打尖呢,我们有上好的烧花鸭,烤鸡子,蒸白鱼。要是住店呢,很不巧,今天就剩一间房了。 他一听便乐,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师弟的后腰,说,这家店的生意忒的好,我们每次来却都只有一间房。小二笑了,怪不得瞧着二位眼熟,原来是老客。师弟便说,上两个容易的菜,我们……他接了口,我们不赶路,两个素菜一条蒸白鱼,鱼先蒸,再去收拾房间。然后他虚扶着师弟的肩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才刚落座,便听得有人细声说话,瞧人家夫妻两个,甚是恩爱,丈夫出门也带着妻子,白首不离,也就是样了吧? 师弟冷哼了一声,面上有些生气。 他瞧见了,便问,师弟,他们说的什么? 师弟将头扭过去看外面的桃花。阳光透过红艳艳的花瓣,落在师弟脸上,也就有些红。他又说,师弟莫要生气。要是他们说了不好的话,师兄去打他们。说着,便站起来要过去寻衅。师弟拉住他的手,说,快些坐下来,人家说的并不是坏话。他便弯下腰,将脸凑近了低声问,既然说的不是坏话,那就是好话啰? 师弟呆了一呆,脸突然红了,说,怎么、怎么能算是好话!忽然又想起来他刚才与小二对话的样子,分明是听得懂的,便更加的脸红,愤愤地放开他的手,又有些被捉弄的恼怒,于是说,你从前就是这样,三句里要骗两句。他摆摆手,说,我何时三句话骗了两句?师弟便瞪着他,说,你明明听得懂! 他笑得很算计,若是师弟认为我听得懂,我便听得懂吧,都依你。师弟见他笑得十分赖皮,知道自己又着了道,便轻叹一口气。不多时饭菜上来,两人不再说话,他给师弟盛了一碗饭,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坐下来,只是等着,并不动筷子。 直等到鱼蒸上来,揭开盖的时候,清香满鼻。他就伸筷子去夹。夹了鱼肉,却是放在师弟碗里。师弟便将手里的筷子架起来,只歪着头看他,嘴角一勾,眼风却是凉的。他笑嘻嘻地说,师弟,我不会挑鱼刺。 师弟并不为所动。 他想了想,又低声唤了一句,师弟。 声音里一分期冀,两分等待,三分委婉,剩下的尽是柔软绵长的纠缠。 师弟便恨声道,你莫要总用这种手段。说归说,师弟还是将鱼肉翻开来。他举起茶杯,将满怀暖暖的笑意都藏在了茶水的氤氲中。师弟慢慢剔鱼骨,他便看着,将对面的人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窗外桃花漫漫,飞红映天,他坐在江南的客栈里,听外面成双成对的黄鹂鸟胡乱叫着,又望见不远处的流水里滑过一条细细瘦瘦的乌篷船。船娘撑着篙,唱着歌,长篙一点,就飘动数丈。他对自己说,江南如梦一场,不枉十年荒凉。 师弟将鱼肉放进他碗里,伸过来的手细白瘦长,衬得乌木筷子更加古拙。他说,师弟师弟,我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吧,不回去了。师弟只顾低头挑鱼,没有听到。 回山之后,一个少年拦住他问,你是何人? 他刚想要说什么,师弟便从身后站出来,对那个少年唤了一声,无忌。 少年愣住,然后飞快扑进师弟怀里,连声喊,二师兄?真的是二师兄!他便有些无奈,苦笑一声,无忌,你不认得大师兄了?少年听见声音,才退了半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就有了一些难过的神色,大师兄,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他干咳一声,说,先让我们进山门吧。 师父常常云游,总是见不到的。坐定之后,小师弟絮絮叨叨地说,大师兄,你当年背着二师兄就那么走了,师父回来之后,骂了你好久。后来师父又出去云游,这山上总是我一个人,寂寞得很。又说,我因翻书得了很多技巧,闲暇时便试着做了两个机关人。说着他腼腆地将怀里一个物什掏出来,按了一下,登时外面就跑进来两个机关人,其中一个口里还叫着,无忌徒儿!无忌徒儿!他细看,那个叫着无忌徒儿的机关人做得和师父几乎一模一样。若不是行动时会发出木头的声音,他几乎要以为那就是师父了。另一个,做得消瘦修长,飞眉凤目,果真有七分神似师弟,便讶异了好一阵子。 师弟瞧着他的神情,就说,无忌上山的头两三年一直是我在带,记得我的模样也不算什么。只是难为无忌,我们走时才六七岁,竟一直这么孤单。 无忌的眼眶有些红。 他便说,无忌不要难过。师兄们当初上山的时候,师父也只是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不顾的。师弟就回答,莫要这样比。那时你我是在一起的,还有柔云……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下去,你却把无忌一个人扔在这里。须知师父那个人并不靠谱,靠他照顾无忌,无忌倒有九分要求天保佑。 他听了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机关人说,因此无忌便做了一个师父在家里奉茶倒水么!无忌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我做师父的样子出来并不是奉茶倒水的。他抬眉哦了一声,又道,那你平时是让二师兄来倒水的?无忌实在说不过他,便往二师兄身边坐了坐,口里连连说,大师兄不要这样说,我没有那个心思。师弟抬眉将他瞪住,说话就有些狠了,你欺走了柔云,现在又来欺负无忌么?尽管知道师弟心里还遗憾着着笑眉的事情,只是拿柔云做了借口,他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滞碍,便转脸对无忌说,大师兄逗你呢。 师弟见他如此,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聊起机关人的事情,问道,无忌,你如何让机关人发出师父的声音来?无忌很有些兴奋,便起身拍拍机关人的后脑,弹出一个暗匣来,从里面取出一个圆筒说,这个叫留声筒。师父说话的时候,我将师父的声音取下来,存在里面,将里面的发条上紧,便会说话的,可是这个留声筒只能留一句话。师弟便说,以后我与你参详参详,说不定可以将它改得更好。 无忌很高兴。他说,无忌,你光知道二师兄的好,大师兄却问也不问。师弟便对无忌说,你大师兄闹别扭呢,别理他。无忌便摸着脑袋笑。十六七岁的少年,总是哀愁一阵快活一阵,没心没肺的。 回山后第二天,师弟便去了密室闭关。 他有些失落。 无忌也有些失落。 他就对无忌说,二师兄的功体很有些损伤,现在须得重新练回来。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无忌便看着师兄,很认真的回答,明明去打扰的人是你。他瞧着无忌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一点都不讨人欢喜。同样都是师弟,如何差别这么大的?于是伸手去捏无忌的脸,命令道,以后必须叫我大师兄。无忌的脸被捏得有些疼,就呲牙咧嘴的说,知奥了,大西兄。他不放手,又说,我没听清。无忌只好又说了一遍,知道了,大师兄。 他很满意。 无忌捣鼓着他的机关人机关兽,常常一整天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其实无忌有些怕他的。在无忌心里,大师兄虽然常常笑,说话又可亲,但总有那么一股子阴险的意思透在里头,使他不得不防备着。二师兄为人呢是清傲冷淡了些,平时也很少露出笑容,不过,从不欺他瞒他。幼时初上山,怕黑,夜里就是二师兄带着他睡觉。有时候练功躲懒,被二师兄发现了,二师兄便骂他一顿,在师父和大师兄面前,却一字不提。若是被大师兄发现了,要罚坐莲花球的。 是以无忌从小便觉得二师兄才可亲,大师兄着实是有些不可以亲近。 师弟一闭关就是三年。 他便将十年来访医采药的过程整理成医谱。有时候写书累了,他便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山的密室外面。偶尔站在石壁前,讲一讲成书的心得,里面便会传来一声钟响,仿佛响应一般。 他对无忌说,把你二师兄的机关人送给劣者可好? 无忌摇头,说,二师兄的机关人还有些缺陷,不好送。 他又说,要不你做个大师兄的机关人?大师兄给你当模子。 无忌又摇头,笑道,大师兄如今就在山上,为什么又要多做一个?做机关人很是麻烦,制作弹簧的异铁已经没有了。我最近又发现了新的内容,便是制造一面镜子,透过它,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内容呢…… 他便摆出一个亲善而忧伤的笑容来,无忌,你果真不喜欢做机关人了?既然是不愿意,劣者自然也不勉强的。只是身为同修,却唯独大师兄被排挤在外,无忌师弟的态度,真叫人有些伤心……对了无忌,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无忌听见练功二字,便觉得屁股有些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瞧着无忌躲闪的眼神,便很是慈爱地拍了拍小师弟的头,温柔且愉悦地说,若是练得不好,大师兄也不会让你像以前那样去坐那个莲花球的。无忌星光闪闪地将他望着。他笑一笑,说,我给你打磨了一个新的莲花球。 师弟出关的那天,正碰上在外逍遥快活的师父忽然良心发现,回山来看看自己的几个徒弟。老师父先是看到了师弟,十分快活地走上去猛拍二徒弟的肩膀,拍得师弟一个趔趄,差点跪下去。师父便伸手去托,好徒儿,不要行大礼,不要行大礼。他站在旁边,暗发寸劲将师父的手挡住,快一步揽住师弟的腰,堪堪没有完成跪的动作。 师父的脸便有些垮,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说,师父这是要考校我们的功夫么?那也要一个个来呀。 师父震惊地回望他,你……你……你是哪个? 师弟有些不耐烦,冷声道,师父莫要再玩了。声音不大。 师父有些讪讪地收起夸张的表情,说,师父这么久没回来,好不容易见到了,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吗?师弟的眼风里又降了温,用平直的声音回答,喜欢。若师父能将无忌照顾得好些,我更喜欢。 师父便摸摸鼻子,低声咕哝,无忌徒儿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师弟也不说话,只那么直直地望着师父,把眉头轻轻挑起来。师父把脖子一缩,转身去扑站在另一侧的无忌,口里呼喊着,无忌小徒儿啊!你看看你二师兄,他,他,他欺负为师啊!你要替为师做主啊!啊!啊!一句话里倒像山路一样七转八弯。无忌没防着这一招,顿时手足无措。 师弟的声音轻飘飘的,说,师父这腔昆调,学得并不大好,我看,这个爱擦桂花粉的姑娘教得不如以前那个擦丁香粉的姑娘。师父还是去学淮曲吧。 他一直立在师弟身边,听了师弟的话,便笑出声来,笑得十分愉快放肆。 师父的老脸挂不住,便生气地跺脚,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学了老夫两分道行,便想上天了不成?老夫告诉你们,还早着呢!指着师弟的鼻子怒骂,你!你怎么回事?怎么连老夫一掌都挨不住了?功夫都学到脑后去了吗?还有你个小混蛋!又指着他,那头白头发是怎么回事? 见师弟没回话,他就无所谓地耸肩,劣者只是少年白而已。至于师父么,几百岁了还是一头黑发,师父您老人家怕不是何首乌精变的吧?劣者听闻人说,百年何首乌拿来炖汤最是养精气的,师弟身体原受了伤,缺补品…… 师父便跳起来往山崖边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这个世道已经变坏了,人心不古,徒弟们都不像徒弟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不,就算是死了,怕是这两个不肖的弟子也不会替我收尸的。苍天啊,大地啊!为师的老命怎么这么苦啊!无忌就追过去,喊着,师父不要寻短见,又回头喊,师兄们快劝劝师父啊。 他有些讥诮,对着师父做了个口型。师弟侧过脸看见了,他说的是何、首、乌。他又冲崖下摆摆手,做了个“快跳”的动作。师弟便勾起嘴角无声地笑。 无忌辛辛苦苦把师父劝回来,请坐在大厅里。 又是奉茶又是赔礼。 因赚回了面子,师父便不再闹,换上一副欣慰的表情,说,只有无忌才是我的好徒儿,来来来,为师这里有一本秘籍,单单传授与你。谁也得不着。说着拿眼睛颇为骄傲地望了望立着的两个大徒弟。 他和师弟一左一右分立两边淡淡看着。师父顿时便萎了。 等到晚上,师父非要留下来住。师弟漠然地说,这里没有师父的房间,委屈点,师父去丹炉边上睡吧,那儿暖和。师父愁眉苦脸,嘟着嘴巴叽叽咕咕,不就是丢了无忌一个人在山上么,太记仇了。他便笑,师父睡劣者房间吧,好歹也是师徒一场。师父看着他抬脚往外走,便高兴着。及到大厅门口,他忽然回头又说了一句,师父可是何首乌变的,须好好存养着。无忌急了,生怕师父一个想不开,真的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去跳崖,连忙说,大师兄,不要再吓唬师父了!他便哼笑一下,拉着师弟离开。 师弟的房间离得最远。师弟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的房间让给了师父,师弟难道忍心见我餐风露宿么?这山这样高,这风这样大,这夜这样黑…… 师弟便问,不过一日功夫,你就被师父传染了? 他笑,笑得很开怀。 夜里,师弟点起一根蜡,立在旁边的烛台上。两人在床上摆了一张小小的矮桌,对坐着下棋。山风有些大,吹得蜡焰总晃。师弟便起身去关窗。天气很好,月光散了一地。师弟站在月光里,他就唤了一声。师弟回头看着他。眉目清冷得和月光一样。他便觉得这么看着,也是好的。 什么事? 无事。 师弟没说什么,继续将窗户关起来。坐回来的时候,蜡烛光晃了晃,照得师弟的脸明明暗暗。 他落了一子。 师弟思索片刻,杀出一路。 他就说,师弟啊,你下棋为何这么凶狠? 武功输给你,难道连脑智也要输吗? 这是伤愈后师弟第一次说起武功的事情。他说,你且安心把身体养好了,武功可以再练。我们有很多时间。大不了,我自废功体,陪你一起从头练起。师弟吃惊地抬头,一双凤目睁得老圆,你疯了? 他又笑。一双桃花眼望着师弟,问,我与你一起,怎么能叫疯呢? 师弟说,莫要让我,莫要把我当成废人。师弟看着他的眼睛,紧皱眉头,说,你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他静静地听着,然后推开棋盘,伸出手,环住师弟的肩背,额头相抵。他用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师弟的鼻子,说,师弟,我们双修吧。 他说,我们双修吧。他终于说了。 师弟的身体僵硬起来,他能感觉到。便低声哄着,莫惊,莫怕,师弟……他一遍一遍哄着,右手一遍一遍去顺师弟的背。师弟沉默了,然后将他的左腕抓住,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咬牙问他,你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吗? 他看着师弟的眼睛,很久,说,知道。 师弟又说,……你知道……一旦双修,就不能回头吗? 他回答,知道。 气血相溶,阴阳调配。他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精、气、神将会相合,重新生出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灵。这灵落了根,便不能再别人的气血相交,若不然,轻则功体大损,重则,精血逆冲而亡。 师弟抓着他的手腕,眼神怆然,想说些什么。 他便低声唤,师弟……师弟…… 师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睛里就含了水。 师弟说,遇到你,真是冤孽。 冤孽?他品味着这两个字,想,怕就是吧。冤孽吧。 师弟似乎早就给他预定好了未来,唯一的未来。师弟说他梦到了一条龙,将会烧尽漫野的红莲业火,将会搅动灭天的巨浪惊涛,将会呼风唤雨撕裂八荒。他想,如果这真是他的未来,他也要拉着师弟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就算是黄泉,是地狱,是万劫不复,他也要师弟陪着。纵然他不舍,纵师弟不愿,也绝不放手。 这是命。 他低头,用唇轻轻触碰师弟的额头,眉间,睫羽、鼻尖、脸颊,蜻蜓点水一般。怕惊碎了身下的人一样。师弟紧紧闭着眼睛,他便低声笑,俯得更低,贴在师弟耳边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温语呢喃,师弟,你怕了? 师弟仿佛更加紧张,身体几乎绷成可以随时弹奏的琴弦。但便是这种时候,也依然心高气傲地应答,我、我何时怕过。声音干涩。 他伸手去拉师弟的腰带,师弟下意识便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如水。他停住,反握住那只手,对师弟说,还说你不怕?然后坏心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师弟的耳垂。 师弟万万不曾想到他会有如此动作,一时,惊吟出声。那声音既细且碎,只是短短一霎而已。但他听到了,如同得到鼓励,笑得暧昧。原来,他的师弟这般敏感。真若水中的月亮,手指一点便会碎。他伸出手指,从师弟耳朵下面浅浅滑下去,拨开师弟的头发,在师弟脖子上,血脉跳动最旺的地方,用嘴唇不断地触碰。师弟仿佛想要躲闪,又忍住了。他便用牙齿咬着师弟的衣襟慢慢拉开。 极慢,极缓。布料摩擦着身体,师弟只是忍着,眉头锁在一起。 他松了口,又去亲吻师弟的眉头,说,我不愿见你皱眉。师弟的睫毛颤了颤,刷在他下巴上,有些痒。他便拿鬓角也去蹭师弟的下巴,师弟推了推他,他便笑,慢慢将手滑进师弟的衣襟里面,指尖轻抚,慢慢抚弄着师弟胸口的茱萸,一点,师弟的身子便震了一下,又附了一声带鼻音的呻吟。 他说,师弟的身子,好似一张琴呢。 师弟将袖子拉起来,掩住了脸。他便隔着薄薄的布料,去亲师弟的唇。然后一点点拉下师弟的手,他小声唤,师弟,师弟。 师弟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是无措的茫然。 他就点着师弟的鼻子,说,师弟,师弟,莫再露出这样的表情,师兄怕忍不住。 师弟听见,又要躲,他便按住,贴近了师弟的脸,一口含住眼前那薄薄的微带些凉意的唇,反复吸吮舔吻。手掌贴在师弟的平滑的皮肤上,仿佛会被吸住。他觉得自己要沉溺了。师弟轻微的声音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这是只属于他的声音,不让任何人听到。 身体热得要燃烧起来,他带着喘息,终于放开师弟的唇。师弟的脸在幽暗的光下便有些迷蒙。他将头埋在师弟胸口,不断摩擦,说,师弟,师弟,师弟…… 师弟,救我。 救我。 他抱着师弟,将腿挤进师弟两腿之间。 他想起师弟站在清清冷冷的水中,对他说,我梦见了一条龙。那条龙带来的是火焰、洪水、暴风。它撕裂天空和大地,毁灭世间的一切,将无数的生灵都吞噬掉了。那条龙最后,怕是连自己也要毁掉。 他便闭上了眼睛,将师弟狠狠抱在怀里。 进入的那一刻,他在师弟的耳边说,这是命,是我们的命。 强行打开的身体如同被人生生撕裂一般,冲入的巨兽停在半路进退不得。他被绞得有些疼,师弟脸色更是煞白,一头冷汗,在他身下疼得直发抖,不断瑟缩着,想要推开他,挣脱他。他的双臂牢牢抱住师弟,不让他挣扎。又狠狠地吻住师弟的嘴唇,动作再也不复之前的温柔。他想,用更深刻的疼痛去缓解疼痛吧。他用力一冲,将师弟的身子完全冲开。近乎粗暴的冲撞,让师弟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惨叫一声。 这样残破的声音却深深取悦了他。 他的头脑再也无法思考,只想着怎么蹂躏身下的人,让师弟发出痛苦的声音,让师弟在他身下不断地颤抖和哭泣。 走开……走开……师弟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碰出两个词。 他眼神暗了暗,低下去,吻了吻那没有血色的嘴唇,然后将手指放进师弟口中,说,咬住我。师弟便捧着他的手,重重咬下去。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又笑了,笑得有些疯狂,他说,师弟,我们疼也要一起疼的。 身体热得快要化了。 他在师弟身上肆虐,撕咬,像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师弟被他撞击得连哭泣声都是凌乱的,只剩下哀戚的喘息。他恶意地将拨琴的指法用于师弟的身体,勾剔抹挑,吟猱绰注,每个动作都能引起师弟轻微的震颤和哀吟。这让他又兴奋,又狂乱。 不够。 他的身体在说。 不够……不够……不够…… 不够!!! 在欢快得几近崩溃的瞬间,他紧紧拥抱住师弟,让身体在欲海里恣意沉浮。他口里喃喃道,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师弟,你欠我的,你要还。 蜡烛早已点完了,房里一片黑暗,只有甜腻的味道挥之不去。他从背后拥抱着师弟,刚刚的激情令师弟的身体轻颤,仿若一曲金戈铁马之后琴弦颤动的余音。疼痛使得师弟说不出话来,只有试图通过不断的喘息,去平复那样可怕而激烈的伤痕。 背脊被人轻吻着,师弟的身体再一次变得僵硬。他复苏的欲望是那样直白而不加掩饰。先前的疼痛还在不断刺激着身体,师弟将自己团缩起来,他便就势抱着师弟,用婴儿一样的姿势抱着,下半身顶着师弟的腿心。 一点一点,再次进入师弟的身体。 因牵动了伤,师弟呜咽一声。 这一声,不似先前的悲惨,倒沾染了几分情色的诱惑。 他在师弟的下腹摸到一片湿润的粘腻,便去拿师弟的手,教他自己往下探。师弟不情愿,要将手抽走。他就贴着师弟的脖子边啄边说,师弟师弟,这是你欢喜我的证据呢,不值得羞。又将师弟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嵌,藉由这样轻柔的摩擦来唤醒师弟的情欲。 轻轻律动,随着脉搏的速度,更像是心语,温温暖暖的。 师弟慢慢放松了下来,手便盖在他的手上,轻轻扣住。这样甜蜜细致的响应,让他忽然有些喜悦到心跳。只是尝过了那般狂热甜美的身体,逐渐不受控制。 身体一遍遍相交,贴入得一次比一次深。 师弟,我欢喜你,欢喜得很,你欢喜我吗……他低语,热情释出之后,他仍抱着师弟不愿放手。只是换了个方向,让师弟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这重量,能使他感到很贴心。 师弟,你欢喜我吗? 得不到响应,他便动一动腰,令师弟趴得很不安稳。师弟想说什么,嗓子却已经嘶哑了,便摸索到他的手,十指相扣。师弟功体属阴,热情退却后,体温又降回那温温凉凉的状态。 他将两人交握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便笑。笑得十分满足。又将师弟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师弟的背,他说,师弟,我吃不够呢。说着,手慢慢伸向师弟的腰,扶着师弟再一次进入。被师弟如此温暖顺从地包容着,他幸福得几乎想要悲叹。那夜到后来,师弟没了挪动的力气,只得任他驰骋冲撞,最后竟在他的热吻中昏昏沉沉睡去。 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很简单。只有师父,柔云,笑眉,无忌,师弟。而这些人当中,他放在心上的,也不过师弟一人耳。 荀子有言,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早年他们年纪还幼小,师父也还略有个师父的样子,也曾坐在教席上,摇头晃脑地给他们教了数个月的经史。在教到礼三本这一段的时候,师父特别端庄地咳了一声,说,天地君亲师,乃是立身之本。要敬天地,尊先祖,隆君师。所以你们两个要懂得孝敬我,知道吗? 他便回答,孔夫子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现在此处正是有我们三个人,我与师弟岂非也可以做师父的老师?那师父岂非也要孝敬我们? 当时师父脸色被气得青一阵白一阵,撸起袖子言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居然叫我孝敬你们两个?胆肥了是不是?口里嚷嚷着便去追他。他跑得快,在厅里围着柱子七拐八拐地躲,师父怎么也抓不到。有时候明明眼看着就要拿到了,也不知他脚下步伐如何变幻一下,又逃了。如此追了两三圈,师父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地叉着腰骂,站住!你这个小猴子精,真是气死我也! 他回头做了个鬼脸,站着让你拿?连我也追不到,还说是师父呢! 师父叫他气得直哼哼,回头又见了师弟还坐在蒲团上,便得意万分地扑过去,将毫无防备的师弟给拿住了。他见了便跳脚,放开师弟!拿别人算什么本事?师父也不管他许多,只得意地笑,凭你怎么说,拿住了就是本事,你不是要当我师父吗?要是能把你师弟救回去,我就认你做师父。说着,拎着师弟的领子提到窗口。 窗外是悬崖。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血液倒冲的感觉,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回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他提起手掌的瞬间,师弟忽然照着师父的手咬了一口,师父吃痛松开,师弟便就势一滚,也跑了。师父当真恼,又是提脚便追。可师弟也是一样,明明看着就要抓到了,脚下一换,却连袍子边也碰不到。 师弟向他跑去,手边一带,便抓着他往外冲。 他咧嘴一笑,抽空回头对师父又做了个鬼脸,便与师弟两个人手牵着手跑开了。 及跑到师父追不到的地方,他哈哈大笑,对师弟说,你瞧见师父那个傻样了吗?太好笑了!师弟也笑,只是性子冷些,笑起来也就收敛些。他又说,师弟,我们下次捉弄师父的时候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师弟便点头。 他后来入了江湖。 江湖,一个多遥远的词语。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沾染江湖上那些俗事。无心惹红尘,红尘偏染人。他还是身不由己地被红尘拉了进去。 年少英雄,天纵英才,他一招劈山,便做了武林的传奇。回想起来,那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他发出信号,百里之外的师弟便引爆炸药,将山体炸碎。这种应声而动的游戏他们小时候也不知玩过多少遍。可偏偏这一回,他成了别人口中的传奇。然后万教山呼,荣冠加冕。他便当了这个江湖的皇帝。 师弟说,这不是挺好?你江山在握。 他扯着师弟的袖子笑道,我只想美人在怀。 师弟望天,耳根却是红的。 百密机关门,九死一生洞,伏魔塔中降百魔。桩桩件件,都是他的功德,人们听到他的名字便要噤声,将他捧上神坛。他做得劳累,却仍苦苦支撑。他说,这世上的人太胡涂,若是不给他们指下明路,自己就要打起来,最终也不知便宜了谁。 彼时,师弟还在他身边。 师弟说,天下纷争,没有一天是平的。你教化他们的功夫抵不过眼前蝇头小利。人性本就是如此。古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治人与治国一样,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你不若定下规矩,教他们不敢触碰,岂不省事? 他听了,并不做声。 师弟便冷冷一笑,道,我竟不知你这么仁慈。 他看着师弟,分明就立在眼前,又似乎觉得有些遥远。思量之下,他仍是说,都听你的。师弟将眼睛望着他,那眼神里,有些他看不懂的神色。 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师弟,只要是你想的,都依你。 那时候师弟穿一身明黄色的长袍,三千青丝成雪华,只在头上总了一个髻,以一根簪子簪住。细心的人会发现,师弟的簪子,与他莲花冠上的簪子,是一模一样的。他挽着师弟的手,说,我不做武林的皇帝了。如今我自由了。师弟一手任他挽着,另一只手用帕子覆盖桌上的星盘。师弟说,你的自由太短,命却太长。 他便有些哀怨,将一双桃花眼悲戚戚地望着师弟,捧着胸口倒退三步,师弟嫌弃师兄命长了?师弟莫不是心里有别人了,所以盼着师兄死呢?师弟淡定地看着他说,师兄不愧是师父的好弟子,将那些腔调学得十足好。不去唱戏真是太可惜了。 他笑,笑得很得意,师弟总算肯在别的时间里喊我一声师兄。 师弟的脸便像江南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红得叫人心动。 师弟的命盘排得极好,天机算术学得通透。有一次推演了命格之后,师弟看着星盘怔怔发呆。他瞧见了便走过去,问,师弟你看见什么了?师弟转身时一不小心打翻了命盘,那些琉璃星子就纷纷撒在地上,声音清脆且灵动。他弯腰去捡,说,师弟怎的这么不小心。师弟便说,这衣服太大,拖拖拽拽很不方便。他站起来,用手揽了一下师弟的腰,说,师弟又瘦了。 师弟推开他,说,是你胖了,不是我瘦了。他直乐,这个你也要与我争?罢了罢了,就算我胖了吧。难道衣服也会长胖?师弟便哼了一声,抬脚走开。 师父说,你师弟这样的性格以后会吃亏的。你做师兄,要照顾着他点。 师父说的是无忌。 无忌性子单纯善良,对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只热衷于他的机关之术。他点点头,说师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师父瞪了他一眼,胡子炸开,你这是什么昏话!说得老夫好像要死了一样!为师我不过是在山上住腻了要出去逛逛!你个小兔崽子,还有那个连送都不来送我一程的兔崽子,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老夫这是心疼无忌徒儿,怕他被你们欺负了去。 无忌站在一边绞着衣服边,真诚地说,师父,二师兄并不会欺负我。 他眼风里杀过去,小无忌,大师兄也很照顾你的。并着重强调了照顾两个字。无忌便立刻闭嘴。 师父又说,你们两个总之要照顾好无忌。为师下次再来看你们。说着要走,无忌很是伤感,就哀声说,师父才住了一晚上又要走?二师兄刚刚出关,我们师徒四人还不曾好好聚一聚呢。 师父愁苦地伸手去摸无忌的头,不是为师不想留下来。实在是这个山上玩也没处玩,天天吃野菜,连个听小曲的地方都没有。谁受得了啊! 他开口,师父,有些心里话着实不必说出来。无忌还小,莫要教坏了他。 师父干咳,又换只手去摸无忌的头,不是为师不想留下来,实在是为师在外面行走武林很是忙碌,连个偷空来看你的时间都没有,为师也很遗憾吶。 他又说,师父,你这句话着实补得很多余。无忌纵然小,也知道你的为人了。 师父便哼哧哼哧地气道,人家收徒我也收徒,人家的徒弟乖巧听话,我偏生收了你这样的混世魔王。一定是我收徒的时候被猪油蒙了心,可恼啊! 及送到山门口,师父又望了望他们。两个徒儿立着,十年二十年的功夫,都长大了,站在一起,俱是少年风流的模样。只是大徒弟那一头白发,看得他很有些唏嘘。扭捏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招招手将大徒弟拉到身边来。 他问,师父可是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师父狠狠拍了他的脑袋,你个兔崽子什么时候能说句人话?骂了一句之后,又眼看着二徒弟不在,便悄悄对他耳朵说,为师心里疼你,就免费告诉你一个乌发固肾秘方吧!你二师弟那个人太严肃古板,故而这个方法决计不可以告诉他。为师跟你说吧,这道法万千,天地自有一套玄妙的理论。其中有一个极妙的,叫做男女和合术,夜御十女,交而不发,可令回春…… 他笑得非常冷淡,劣者何须什么术法?师父早点承认自己是何首乌精么,劣者也好放心直接炖汤喝了便是。 去你的何首乌!师父吹胡子瞪眼睛,你这头发看得老夫心躁,快滚快滚! 他咦了一声,现今要走的,不是师父您老人家么? 无忌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二师兄又不在,急得只好说,大师兄莫要和师父吵,吵架伤和气、伤和气呀! 他回头冲无忌淡笑,说,无忌你不知,这吵架么,分很多种情况,有一种便是可以增进感情的。师父在旁边听得很以为然,便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他又接着说下去,可譬如师父同劣者这种吵法,那便真的是吵架了,没有感情的。师父捋胡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怒吼道,兔崽子,老夫迟早会被你气死! 正说着,师弟却从山上一步步走下来。 师弟走得很慢,离他们还有十来步便停住了。 无忌就道,二师兄怎么起来了?大师兄说你身子不爽快。莫吹了山风。师弟就望了他一眼,口里回答,来送师父。声音很是嘶哑。无忌便跑过去,说,果真是病了,嗓子哑成这样,是不是闭关的时候弄的?师弟牵着无忌,说,不妨事。 师父说,记得来送送为师,还算你有良心。走前又粗声粗气地叮嘱,练功是件慢事,急躁不得,知道了吗? 师弟点点头,师父便潇洒地一甩拂尘化光而去。 印象里,那该是师父极少数的,表现出一个正常的师父该有的样子。他后来想到这件事就很有些感慨,说,师弟,我们有个那样的师父,竟也能平安修道至今,真乃奇事。师弟说,师父没被你吓得破胆而亡,也算奇事的。 晚上师弟正在更衣,他推门而入,直觉下堪堪避过一道不算凌厉的掌气。师弟皱眉道,你为何不出声?他面上笑笑,心里却有些难过。师弟功体竟损到这般地步,恢复不过来。 师弟外衫脱到一半,又穿上了,站着问他,你有什么事? 他走过去替师弟将外衫继续脱了,搭在木架上,说,师弟,我看看你。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叫师弟从面颊红到了耳后根。是了,无论他说什么,师弟都能明白。可师弟心里想的,他却只能猜度。他瞧师弟呆呆立着,便去拉他。说,我只是看看,并不做什么。他将门窗都掩好,然后牵着师弟的手,带到床边,很小心地替他解开腰带,慢慢褪下白色的里衣。 师弟白玉一样的身体上,全是青青紫紫咬痕指印,胸口,腰侧,颈窝,在这些地方,甚至咬得见了血结了痂。 他坐在床沿边,抱住师弟的腰,轻轻用舌头去舔那些伤痕。 师弟便站着任他抱。 他一声一声地唤,师弟,师弟。 师弟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沙哑着嗓子笑,离花甲还有一半路呢,头发就全白了。 他闷声道,我不在乎。 师弟便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他说,你昨晚咬得我很疼。他抬起头来,将下巴搁在师弟肚子上说,师弟,你咬我吧。师弟去推他,说把衣服给我,我冷。他把自己的长衫解下来说,穿我的吧。师弟没接,只说,你脱了我两件,却只给我一件,算算还是我吃了亏。他闷闷的笑,忽然站起身,将师弟打横抱起来,放在褥上,然后自己也跳上床去,盖好被子。 他说,师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也这么睡觉的? 师弟的嗓子哑,不愿多说话,嗯了一声。 他们那时候年纪幼小,师父留在山里也教了他们几个月的书,后来不愿教了,留给他们一筐萝卜便云游去了。冬天山里极冷,师弟冻得睡不着,便在床上翻来翻去。他也冷,就抱着被子跑过来敲门。两个孩子将被子堆在一块,窝在一起方能睡着。等到了白天,他们便背着筐沿着山路去拾柴火,顺便捡些果子当食物。萝卜不能总吃,吃多了更饿。师父书房里的书很多,二人记性倒是挺好的,读过的书过目不忘。那些书便没了用处,便撕开来做火引子。 如此熬过了四五年的时光。 师父回来看过他们一次,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他家被人灭了,独一个妹妹还活着。另一个是师弟的妹妹在寄养的家里过得不错。师父将柔云带上了山,交给他们,挥一挥衣袖又潇洒地走了。柔云自出生就没见过这个哥哥,此时多了个兄长,很不适应。他也很不适应。与师弟不同,他一岁起就被师父抱上山,对家没什么概念。多出来这个妹妹,他也不觉得亲切欣喜。 只日子还是要过的。柔云来了,他就将房间清理一番让给妹妹,自己跑去和师弟住。平时他和师弟两个人练功,柔云就在边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别的好打发,吃饭这一关很有些为难。上山的第一天,他们吃的还是萝卜。柔云咬了一口便扔在地上,说很难吃。师弟啃着手里的萝卜,楞了一愣,然后去屋子后面翻了半天,找到几个前些日子吃剩的果子,有点干了。师弟拿来递给柔云。柔云拿了一个,吃了两口又扔了。他有些生气,便说,你干什么?柔云哭着说,这不是饭,我要吃饭。他说,没有饭,就这个。柔云见他凶,哭得更厉害了。 师弟咔嚓咔嚓啃着萝卜没说话。等柔云哭累了,又拿了个果子递过去,说,你刚刚拿的那个不好吃的,这个甜。 晚上睡觉的时候,师弟推他。他揉眼睛,怎么了?师弟就说,你妹妹在哭呢。他侧耳,果然,从东边传来隐隐的啜泣。他便披衣服坐起来,说,我去看看。师弟也跟着起来。及到了柔云门口,听见里面正哭着要爹娘,他们两个便在门外坐下了。 他问,师弟,你见过你爹娘吗? 师弟说见过。 他就哦了一声,说,我没有见过。 师弟捡了一块石头在地上随便划拉,说,三岁时爹娘带着我和襁褓中的笑眉,总是东躲西藏的。 他问,为什么? 师弟摇头,说,我不知道。后来爹被人杀了,娘病死了。 他又问,再后来呢? 师弟在地上画了几个字,又涂掉了。说,我带着笑眉要了三年的饭。再后来碰到师父,师父嫌两个人麻烦,就把笑眉送给山下一户人家,把我带上山。 他又哦了一声。对于亲情,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回忆。 师弟把石头扔了拍拍手,站起来说,她不哭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敲门。柔云带着鼻音说,进来。 进去之后,看见柔云抱着被子缩在床角。他问,你是不是冷?柔云点头。师弟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抓住,他悄声说,我们就一床被子,你拿过来,我们晚上盖什么?师弟看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便说那好吧,那好吧,都依你的。那天晚上柔云终于睡着了,他和师弟在练功房围着炼丹炉打了一夜的坐。 他在被子里抱着师弟,师弟拍手打掉他的禄山之爪。 他就苦笑,说,我之前答应过了,今夜什么也不会做的。 师弟不说话,却在他怀里换了很舒服的姿势。他手下轻轻拂过师弟身上的血痂,又去轻轻对着师弟的耳朵说,师弟,你咬我吧,咬我一口吧。师弟被他吵得无法,便哑声回答,我又不是狗,学你咬人作甚? 他说,师弟,你咬了我,我便记恨你一辈子,将你放在心里恨着,生生世世也决计不忘。等我死了,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转世,见了疤,也还会想起来的。 师弟笑起来,咬一口倒咬出个生生世世的仇人。你恨极了,我岂非没有活命了。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轻轻问,师弟你怕么?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么?师弟将手捂住他的眼睛,反问他,杀了我,你会难过么? 他就想起十三年前那道龙气惯穿师弟身体的画面。漫天的血雾,满眼的死寂,师弟甚至来不及悲鸣,只是那样看了他一眼,就倒在他的面前。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觉得冰冷。师弟的血淋在他身上,竟没有任何温暖之感。跪在血泊中,他想自己的心已经不会跳了。 你会难过么? 不会的。他回答。 他抱紧怀里那个温凉的身体,说,不会的,师弟,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的。他想,人要没了心,哪里还会知道难过不难过呢。他将头埋进师弟的肩窝,闷闷道,师弟,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你说好不好?嗯? 师弟便叹气,说,你莫要总想着死。我们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到总有一天你要腻烦的。他便想,要等到腻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千年?一万年? 怕是不够。 他将师弟拢在怀里,说,那我们就等下去吧,等到那一天。 修功百年,他渡了十丈软红。 有人送了封信到山上。大意不过是,你师父在我们手上,若要保他无事,你需某时某刻到某地相见。他把信丢在一边,说,师父一把年纪也活够了,不管。师弟拿着那封信翻来翻去看了两遍,说,你觉得这一封信写得如何?他懒洋洋地笑,山上的猫儿用爪子印两个字也比这好看。 师弟便指着上半部份说,此人落笔刚猛有余收势却弱,不足提。又指着下半部份说,此人笔锋显而不露,可见其心机深沉,师父如何招惹了这样的人? 他说,你希望我入世? 师弟回答,若是无忌在,一定会求你去的。 他问,你呢? 师弟便叹气,天下都将是你的,你却来问我。 他枕着手躺在草地上,说,这天下,只有你我才能握住。师弟听了,只说,走一遭吧。这也是命。他就笑,将师弟往下一拉,跟着自己一起躺下,他翻了个身压在师弟身上,轻轻啄了一下师弟的唇,说,都依师弟的,刀山火海我也去。 落地染尘,他坐上了那个万人瞩目的位置。那个位置是如此的枯燥无趣,却如此的让人脱不开身。有些人来到他身边,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藏起来了,有些人拼命献媚,他指着御座下攒动的人头,对师弟说,你看,他们多么可悲而又可笑。 师弟没说话,远远站在一边看着。 师父只是一个引子,被卷入是非之中,将他拖入凡尘俗世。师父那时见他,感动得涕泪横流,不愧是老夫的亲亲好徒儿,不忍心为师受难的,来,快把为师救出这个鬼地方吧!到处是魔火,热死人了。 他便蹲在笼子外面,说,师父,你以后莫要再踏入江湖了。 师父说,好好好,你把我救出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便叹气,我怎么能信你呢? 师父又想瞪眼睛,考虑到自己眼下是砧板上的鱼肉,这个大徒弟也不知道是屠夫呢还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便十分温顺地说,为师自然是讲信誉的。你且先把我放了出去,这个该死的宇文天把我骗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因为我酒后夸口了一句老夫的弟子十分能为而已。他本就是想见你的,只是拿我做了法子。 他阴恻恻地望着师父,说,哦,原来是这样。 师父被他瞧得心寒,低头承认,好吧,我说的是这个天下迟早是我两个徒弟的。 他眼睛里又有了血色。像多年前看到师父拎着师弟的领子要扔出窗时一样,他凑近了师父的脸,说,你记住,这个天下,只有一个主人。只会有一个! 他的样子想必是有些狂的。 师父喏喏两声点头。 救回了师父,他在山门写了一句话。看着那句话,他又对师父漠然一笑,勿谓言之不预也。然后拉着师弟离开。走的时候师弟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独自立在山门,十分悲凉,当时没有意料到,那竟是与师父见的最后一面。 师弟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吗? 青山秀水,繁华盛世,各有各的好。 自然。可最好的,莫过江南。 他彼时牵着师弟的手,如一双寻常出游的学子,文士帽,长布衣,软底鞋,走在一滩岸边。身旁是流水淙淙,身后是柳条依依。远处能见着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不成调的竹笛。 阳光洒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他舀起一捧水喝,觉得清甜,就欢欢喜喜又舀了一捧递到师弟面前说,师弟,你尝尝。师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也说甜。他便说,你瞧,江南多好。师弟只笑笑,不说话。 两人并肩一路随心而走,顺着溪水走到上游。这里不见人烟,滩也渐渐窄了,换成了石头,又换成了山。山间水流里杂着许多落英。抬眼看去,原来前面果有一方桃花密林。深深浅浅的桃花开得满树满山。风一吹,有花瓣便落下来。有的落在水里,有的落在山石之间,还有些落在他们头上肩上。 师弟懵然不知,只是往前走,偶尔驻足观观景色。 他将自己身上的花瓣抖落,才随师弟继续往前。山溪边上,有一处平坦的地方,师弟便走过去,随意挑块石头坐下。他才说,师弟,你头上落了些花瓣呢。师弟便将头歪在一边用袖子拂。那动作他瞧着分外天真。 还有吗?师弟问。 他走上前,说,还有,有些被帽子挡着了。 哪里?师弟就想要取下帽子,却被拦住,他说,我给你理吧。师弟便端坐着。他弯下腰,将脸凑近了,似乎很认真在看师弟的帽子,靠得近了,他的呼吸便落在师弟额角。他低眸,见师弟将眼睛紧闭着,便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他唤,师弟。 什么……师弟一抬头,唇上就印了个温温热热的吻。他托着师弟的后脑,将师弟的唇细细地品了一遍,又侧过脸,在师弟脸上点了一下,顺着脸颊一路吻到下巴,又回到唇上。以舌尖撬开师弟的唇,灵活地钻进去,挑逗师弟的舌头,汲取师弟口中的津液。师弟被吻得有些无力,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茫茫然中想要找个支撑。 原本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结果却在师弟无意识的回应中,成了失控的源头。 以天为盖地为庐,他的亲吻落在师弟身上,如同星星火种,逐渐燎原。师弟的帽子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他说,师弟,这都是你勾引我的。师弟只是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他便觉得要了命。 他的手向下游移,四处点火,热情地将师弟敏感的身体当做乐器来演奏,用师弟细弱的声音去开启通往极乐的门。衣衫半褪,师弟将脸侧过,不怎么看他。他将两手撑在师弟身体两旁,细声细语地附在师弟耳边说,师弟,你真个是……师弟的脸便红透了,带着连身子都透出粉色来。他扶着师弟的腿,动得不快,另一只手便上下抚弄,很有些把玩的意思。师弟咬着嘴唇,却仍是忍不住细细的呻吟。 于情之一事上,师弟并不主动,便是与他双修近百年,依然十分面薄。耳边听着的是流水的声音,身下石板冰凉,身上却如被火炙,这般冰火两重天的落差,着实叫人难受。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爽朗的笑,伴着赞叹,好美的景。 师弟惊怔,身体瞬间绷得死紧,一时间心如擂鼓。突如其来的挤压让他忍不住低喘一声。师弟脸上的嫣红尽褪,又不敢出声,只好挣扎着要想躲开。正在这样的关头他却起了更坏的心眼。稳稳握住师弟的腰,照着师弟最脆弱的地方猛攻而去。师弟又急又恨,又怕发出动静叫人听见看见,也不脑子怎么一发热,竟是抱着他吻,将所有的低吟都渡到他口中。 如此意外的收获,令他欣喜万分,便毫无保留地响应着师弟。 及至事后与师弟整理时他才悠悠说,师弟刚才好热情,叫师兄很是欢心呢。因心绪紧张起伏落差,想来练功的缘由太过耳聪,听到了远处的话,且因自己刚刚慌张之下做出那般狂浪的行为,师弟便很有些恹恹,想要怨责,却又无从责起,反倒是自己先从了的,便不肯说话。 他知道过了头,便只去替师弟拢头发,口道,是我不好,失了控。 师弟的帽子也许掉落溪水里被冲走了,只这么一头白发垂着,略显得突兀。他将师弟的头发拢好,又扣上自己的帽子。然后与师弟十指相扣,他低声唤,师弟……两个不知也唤过多少次的字,此时在他口里变得柔软且多情。师弟道,我并不怪你。 与他交指相握,师弟道,你而今只在江南待着,甚为不妥。他摩挲着师弟的指尖慢慢道,我入则号令群雄,出则睥睨天下,呵,这世间谁能杀我?师弟瞥了他一眼,说,至少我便是一个。他低笑起来,只有你一个。 山溪深处,桃花盛极。 二人抵足而坐。 他想,若与师弟议的不是兵戈杀伐,而是风月,和这美景便相衬了。 然而,只是这么一个念头而已。入了江湖,才知身不由己,沾了红尘,方悟了无尽期。他想要风月,可没有闲逸的时间。他不要权位,偏偏党争之人容不下他。其实人们不懂,这个位置并不稀奇。坐得高了,容易摔死。为什么每个人都宁愿摔死而不要现世安稳呢?他笑,师弟,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蠢?师弟说,人世五苦,求不得便是其中一项。他揉着额角道,不是求不得,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求什么。世人太愚。既然他们不知,我便来告诉他们。既然世人如此愚昧,我便统治他们罢。 只是这统与治之间,他说的是一句话,走得却是权谋心机。 一将功成,枯骨垒山。 等回过神来,再不复当初。 退隐吧。 师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走了。他一愣,忽然笑得欢欣。 尘世。 从那以后一百多年里,天下里再没有了那个令人畏惧的名字。谁都没有料到这个专制的统治者就这样轻易的扔下一切跑了。那位帝王为什么离开,最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边城的茶楼里,说书人绘声绘色讲一段古老的传奇。 故事末了有个人很是感叹与惋惜,评论道,权力啊,那么诱人的东西,那皇帝老儿说放就放,这简直就是任性么!另有个人又接口说,虽则任性,可也是英豪之举。权势地位过眼烟云,这江山再好它也比不过美人一笑。 噗地一声,角落里一个人忽然呛了茶,咳嗽着。 坐他对面的那个便温声道,好友莫要慌,慢慢喝,慢慢喝。 两个人都戴了风帽。 风帽下面,一个是飞眉凤目,满面羞红,另一个则眼带桃花,正笑得一派温文和雅。 (二) 恍然又是一双甲子。 说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素还真给谈无欲梳头,用的是桃木梳,那时候谈无欲坐在窗前,满头华发散落。他一边梳一边惋惜,如今无欲的头发也全白了。梳平了,将半部雪丝挽一个髻,用红色流苏的簪子簪住,余下的任它垂在腰间。 他笑了笑,吟哦一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谈无欲淡淡哼了声,说道,我是祸了国还是殃了民? 素还真就牵起谈无欲一缕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又从背后揽着他,说,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谈无欲便道,那就舍命陪君子吧。 素还真又笑,以前,无欲总叫我莫要总想着生死,怎么现在自己反倒说起舍命的话来了?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推门向外走去。 素还真很怕看到谈无欲的背影。谈无欲身子消瘦修长,隐匿在宽大的道袍之中,每每看到那样的身形,便觉得谈无欲要走了,去天涯,去月宫,去他找不到的地方。素还真很有些怕,疾走两步追了上去,将谈无欲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 此处不是半斗坪,风光更加秀丽,素还真以前便常说,半斗坪上风大,以后要选个无风无尘四季如春的地方来住着,饮酒种地夏荷冬梅地过一生。谈无欲就笑话他,你在半斗坪上啃萝卜都能把自己吃成个饼脸,换了别的什么好地方,成天吃着养着岂不是要胖成一个猪?素还真就叹气,无欲你为什么总要把自己比喻成养猪的?难道你喜欢养猪? 谈无欲便涨红了脸,谁稀罕养猪! 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这么一处地方。 无风无尘的。 素还真搬了块石头立在外面,说,这地方我们须得取一个好名字。无欲你说叫什么好?谈无欲立在远处,口里指挥,往左边移过去一点。偏了偏了,回来。哎,好像也不是很好看,还是往左边放吧。不行,这位置不好,坏了风水,往后挪一点……哎呀不是那么移的……算了算了就这么放着吧。素还真擦擦头上的汗,问,谈无欲你是不是故意的?谈无欲惊讶极了,你现在才知道? 素还真拉着谈无欲,将手指着那块石头说,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玉海擎天吧。谈无欲愣住,欲海情天?他十分羞愤地瞪了一眼素还真,立刻拔出拂尘在石头上刷刷刷甩出三个杀气腾腾如刀如剑的大字,无欲天。素还真一看就笑,说,这样不好吧?他本想说无欲不成天,若是没了这个无字,岂不是成了欲天,又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谈无欲会写这三个字,脑子里只一想便大笑起来,便说,都依师弟的。 一百多年。 谈无欲说这地方我住惯了,以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 素还真后来果然看到了无欲天,便偷笑了很久。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素还真在无欲天的一汪清潭里种满了莲花。原先谈无欲说,你偶尔也换点别的种。素还真笑,说,无欲无欲,你见了这莲花便如同见了我,这样多好? 谈无欲便不说话了。 他常常排看素还真的命盘,看多了便觉得劳累。素还真每每问起,他便转话题。如此两三次,素还真就不再问了。素还真感叹,这都是命。趁着谈无欲也有些怅然的时候偷偷亲了一口他,然后笑着用四象无形步跑了。谈无欲在后面追,恨道,你莫要得意,每次都用如此诈欺的手段! 到最后,总都是素还真赢。 谈无欲便发狠练功,将素还真的功夫一个一个地琢磨了个透。 谈无欲练功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素还真就说,无欲,无欲天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任何人,岂不是单指我一个?谈无欲答,如此你岂不是面子上要好过一些?素还真便温柔道,无欲无欲,一个家里不需要两个人武功都好的。 谈无欲只是听着,并不答话。 素还真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笑得很开怀。 其实素还真知道自己的命,就算不知道,看谈无欲的样子也能猜到七八分。谈无欲的心藏不住事。他想,这便是因为谈无欲欢喜他的缘故,所以任何事都不欺他瞒他。谈无欲不愿让他看到的命盘,怕必然是惨不忍睹了。只是他夜观星象,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并不曾出现晦暗的景致。然则天象这种事不比得命盘那么细致,只能约摸看个大概,或许时机未到而已。谈无欲不提,他便也装作不知道。 素还真和谈无欲有时也外出游历个一年半载。 游历的时候,听说宇文天一把火把欧阳山庄给烧了。 素还真对谈无欲说,这个人手段毒辣,要不得。谈无欲点头,又说,你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比别人要有些手段的。素还真便说,若是要看住一个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把他变成自己人。这样,他有什么动作,总能比旁人预先知道一些的。谈无欲便有些漠然地笑。 那时候他们建了个黄山八珠联。 素还真不放心欧阳上智,一天不看到那个老家伙的尸体,他一天不能心安。这点他没让谈无欲知道。他跟谈无欲说,无欲无欲,那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谈无欲就握着他的手笑,你莫要被他拉下去了。 彼时谈无欲的笑容里很有些惶然。 素还真没有注意,他当时只是想起了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里,太阳和月亮都沉到海面以下去了,周围漆黑一片。素还真很少做梦,可做的梦都大体有些预言的意思。譬如他曾经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中,周身笼罩着月光。第二天,师父就带了个清清冷冷的童子上山。又譬如他曾经梦到过谈无欲对他说,我欠你的,怎么还呢?那时候师弟是好着的,他醒来后果然就看见了活生生的谈无欲。 欧阳上智这个人,太过阴沉可怕。那场灭了欧阳一姓的大火,没能烧死他。他还活在某个角落里,用蛇一样的目光盯着这个世界,盯着素还真和谈无欲。 素还真又想起八趾麒麟说的话。八趾麒麟夸口说,这个天下迟早都是素还真和谈无欲的。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人有魔火教之主,宇文天,欧阳上智。如今魔火教衰微,宇文天收为己用,只有这个欧阳上智,不见了。 素还真心里就恨。 八趾麒麟怎么能把谈无欲也搅进去呢? 这件事谈无欲不知道。素还真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 素还真想,只要欧阳上智死了就没事了。只要他死了。 可欧阳上智还活着。 还在某个角落里活着,像一条毒蛇,用他贪婪的目光盯着这个武林,盯着他,盯着谈无欲。素还真冷冷地笑,对付毒蛇,就要用另一条比它更毒的蛇,须得从这毒蛇的内部往外吃,方能叫它万死不得超生。 素还真。 谈无欲喊他。他回过神,将谈无欲的手在手心里捏了捏,温和地笑笑,什么事?谈无欲将眼神收回来,垂眸说,我想杀一个人。素还真扬眉看着师弟,温声道,无欲想要杀了谁? 欧阳上智。 素还真便笑起来,说,好巧,我也想杀了他。 谈无欲转过脸,去看马车外面的风景。 他们在黄山脚下游顽,租了一辆马车,每日里信马由缰地跑,走走停停。车夫说山下的景没有山上的好,要观景,最好还是上山去。素还真说,山上的景看够了,只要有心,看哪里都是景的。他和谈无欲坐在马车里,将黄山下面几个镇子都逛遍了。 素还真喜欢给谈无欲买东西。 一时是个玉佩,一时是个腰带,一时是发簪。 谈无欲很有些哭笑不得。 原因无他,乃是素还真的品味着实专一得令人汗颜。所挑之物无一不是带着莲花纹样或者莲花香的。因谈无欲并没有特别喜好的东西,故十分理解不了素还真对莲的执着。素还真只是固执地送,谈无欲便固执地收起来不用。 素还真说,谈兄为何如此不领情? 谈无欲眉角有些抽搐,便顺毛道,这是珍而重之的心意。我将你送的东西收起来不用,便是怕用坏了。 素还真听了后想了半晌,十分眉开眼笑地说,无欲尽管放心用着便是了。说着又要去买新的。 谈无欲连忙拦住他,不用了! 素还真有些失落,便垂下头去,声音都是凄惶的,好友口中虽说珍重,心里却果真是嫌弃的。说着,他拿一双眼睛望着谈无欲,眼神更有十二分的难过。 谈无欲赶紧说道,我不想你胡乱花钱罢了。 素还真便笑起来,笑得如同一只白毛狐狸。他欣慰道,师弟如此贤慧,师兄十分感动。 如此,谈无欲便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因故便怒目而视。素还真爱极了他这样的表情。谈无欲的眉目上挑,如同丹凤,生气的表情虽显得凌厉,却也生机勃勃。素还真笑弯了眉眼,伸手去抚摸谈无欲的眉。却被师弟慌张避开,谈无欲低斥,麦要胡闹,这里是市集! 正说着,忽然远远见了一个女子打着伞走过。谈无欲站着拍他的肩,将手指向那个女子的方向,说,柔云。素还真你看,是你妹妹。素还真顺着谈无欲的手,果然看见了一个身着白衣外罩青衫的年轻女子的背影。他瞧见谈无欲有些兴奋的脸,便皱了皱眉,说,你看错了,那不是柔云。谈无欲还在张望,很像她。素还真坚定地摇头,那不是柔云,我的妹妹我认识。 谈无欲有些失望,便说,回去吧。 素还真走时,回望了一眼,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晚上在客栈里,素还真去敲谈无欲的门,发现门虚掩着,便推门而入。谈无欲正披一件衣服坐在窗口,手里抓着的是素还真送他的一块玉。素还真便搬了凳子过去与他一起坐着。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回去。 谈无欲问,回去哪里? 当然是无欲天。素还真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谈无欲看着他,也不说话,又将脸转向窗外看天上的月亮。 谈无欲望着月亮,又说,素还真,我们入局吧。 素还真便温温和和地笑着,好,都依你。 谈无欲带走了无欲天。 素还真看着熟悉的景致瞬间没了踪影,剩他一个人荒荒凉凉地站在原处。素还真有些畏缩。半斗坪同修经百岁,无欲天共卧又百年。一旦分别,素还真竟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 他又回到黄山脚下。 素柔云在那里。 那天云淡风轻的,素柔云换了一身白衣黑衫。她很少穿别的颜色,总是这样肃静淡雅。素柔云说,你怎么舍得来见我?他说,你是吾唯一的妹妹,吾自然是要来找你的。素柔云就笑。素柔云和素还真长得很像,都是一双大大的桃花眼,面庞圆润。两个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性格南辕北辙。素柔云说,两百年了你都不闻不问的,现在忽然摆出兄长的样子出来,叫我很难适应。 他道,为兄没有地方去,便借住在你这里,柔云,你权当收留吾吧。素柔云又笑起来,笑得挺冷淡的,就像当年她愤然离开时那样,脸上尽是冷笑。她说,素还真,你果然是老了,记性很不好。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吧,我说过,我没有哥哥。 素还真叹道,你若是气为兄当年打了你一巴掌,吾向你道歉。但为兄打你是为了你好。你须知……素柔云淡淡打断,须知你太熟悉谈无欲这个人,须知我不该和他来往,须知你以为我和谈无欲之间一定是存着男女私情,须知你什么都是对的。 素还真默了默,又道,柔云,吾是你的兄长,吾并不会害你。素柔云只抬眼看着他,差不多的眉眼,却有不一样的神色。素柔云回答,你纵然是不曾害我,可也不曾摆出个兄长的态度来。 素还真想,柔云是真恨他。 唯一的妹妹如此恨他。 素还真在江南遇到过一位高僧,那位高僧告诉他,心不动则不伤。那时候的谈无欲命在旦夕,素还真就想,若是谈无欲死了,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又有什么还可以伤到自己了呢。 那天晚上的月色极好,凝若白霜。素还真坐在谈无欲的床头,去抚摸他的头发。素还真对谈无欲说,你记不记得柔云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月色。柔云走啦,你生我的气,我知道的。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 素还真心里,素柔云终究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后来,素柔云要跟着接天道走。素还真端坐在一方石桌边上,神情淡漠。他对接天道说,生命和爱情,你只能选择其一。素柔云抬起脸高傲地望着自己的兄长,说,素还真,你是不是觉得你我共同嵌了一个素字,便有权管我许多事情了?我要嫁给谁个,与你并无什么干系。 素还真依旧是那样的表情,看着素柔云跟接天道离开。那天晚上,他登上黄山绝顶,观了一夜月光。 素还真在江湖上到处游走。 只是不去江南。 他做个普通剑客的打扮,听到人们说,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当属霹雳门。霹雳门的门主接天道又成亲啦。接天道将发妻杀掉啦。霹雳门添了个少主啦。对人家后院里的秘辛之事,人们总是更有些兴趣的。 素还真在给谈无欲传信时,只有一句,如常。 接天道死了。 谈无欲和素还真彼时坐在棋盘两端。素还真对谈无欲说了这么一句话。谈无欲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素还真便放下心来。 周围很多人看着他们的棋。 这场棋局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有的人看累了就走了,也有些人一直坚持着。素还真问,无欲无欲,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的?谈无欲表情有些淡,说,广发英雄帖,人就来了。 素还真想,谈无欲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表情。又想,少年时期谈无欲确实是这般冷淡的。便恍惚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谈无欲的样子。 因走神,那场棋竟露了一处小小的破绽出来。 素还真去看谈无欲,谈无欲正凝神看着棋盘。那处破绽很小,严格说,还算不上破绽的,只是浪费了一步而已。谈无欲没有看出来,素还真便与他在棋盘上继续厮杀下去,纠缠不清。 谈无欲道,这场棋下不完了,道友,三十年后再续吧。 说完便化光而去。 众人遗憾了半晌,一个人说,这下了一个月的棋,也没走明白。另一个人又说,我看是素还真输了吧?他手中棋子比较少。第三个人反驳道,不对不对,是谈无欲输了,轮到他下的时候他走了,估计是去想破解之招了。又有人问,什么破解之招要想三十年?就有人插嘴道,这就是素还真厉害之处啦!原来如此。众人皆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先前那个判定素还真输的人便又说,谈无欲也太输不起了,约什么三十年后,分明是拖延时间。有个大汉耻笑他,你是怕自己太老,等不到三十年后看棋局的变化吗?顿时大家都笑起来。那个人急眼,说,我一晚上抱两个査某人,再活个一百年都不成问题。 谈无欲在无欲天里打坐。 素还真便在外面候着。 无欲天换了样子。以前素还真种的白莲没了,连那汪潭都没了。素还真很有些感慨。谈无欲睁眼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素还真微微一笑,道友练功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是规矩,素某还是知道的。谈无欲哼了一声,回答,我的规矩多了,你什么时候遵守过?素还真便笑,笑得畅快。他说,无欲,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素还真坐在谈无欲身边,去拨谈无欲簪子上的流苏。 很旧的桃木簪子,红色的流苏依然鲜艳。素还真心里又轻又暖,便勾着唇角,低低切切地呼唤,无欲。无欲。 素还真喜欢这么喊。 谈无欲耳根子薄,听到便会红。 几百年都这样。 素还真说,无欲,他们看不懂我们的局。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素还真说得很慢,将手握着谈无欲的手,他想起芸芸众生那些嘴脸,便觉得可恨。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这个局,重新设好不好? 谈无欲转向素还真,看着他的脸,笑了笑,说不行。他伸出手去摸素还真圆润的面庞。谈无欲的手总是冰冰冷冷的,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汽。 谈无欲说,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去做恶人,可惜了。 素还真皱起了眉。谈无欲便又说,我这样的脸去扮作好人,人家也不信的。谈无欲笑起来,说,好人太难做了,什么都要顾着,什么都要帮着,要将天下放在肩上,那么累。我不要。你让我任性一回。我自己选了条容易的路。剩下的,就请素贤人多多担待了。谈无欲笑着,顺手帮素还真理了一下鬓角。 素还真就这么看着,觉得师弟这么一笑,纵然江南十里春光,也难相比。 素还真便道,好,无欲,都依你。 素还真原本想告诉谈无欲,笑眉还活着,她就是接天道的妻子,又怕谈无欲知晓是素柔云让笑眉受了委屈,思量之下,便隐藏了这件事。那时候,素还真没有想到,有些事改变起来竟然这么快。有些路一旦决定了便不能回头。 他的计已经铺陈了太久,他的眼睛盯的是最终的猎物。素还真不能让谈笑眉的存在坏了大计。 素还真又想,谈无欲是清冷的,和他一般,骨子里都是冷的。自己想得到的,谈无欲也想得到。因此便又放下心来。素还真不知道,谈无欲找谈笑眉找了很多年。只是找不到,才逼着自己放下,只告诉自己笑眉应在某处安稳地活着。不入江湖,在某个地方嫁了个老实人,相夫教子地活着吧。谈无欲到底不是素还真,谈笑眉也不是素柔云。 去八珠联的时候,谈无欲看见素还真正在替一个女人脸上换药。那女人怔怔的,一副呆滞模样。 只怔了一怔,谈无欲看着她,便认了出来。这是他找了很久,甚至以为死去了的妹妹谈笑眉。世间的事这么玄妙,无论隔了多远,无论隔了多少年,血缘始终会彼此呼应。谈无欲上前两步扶着那女人的肩膀,连声道,笑眉,你是笑眉!你认得我吗?我是你大哥。 谈笑眉呆坐着,也不知道看人,也不知道答话。 谈无欲略默了一默,便不问因果了。只是对素还真说,谢谢你照顾笑眉这么久,我带她走。 谈笑眉那时候眼神直直的盯着素还真,突然疯狂地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喊,素柔云!素柔云!我恨你!你把丈夫还给我!谈无欲听见素柔云的名字,手便慢了一步,等他拉开谈笑眉,素还真的手已经被抓破了,正在流血。 谈无欲说,笑眉疯癫了,原谅她吧。声音平直。 素还真拉住谈无欲的手,说,无欲,你莫不是……莫不是因柔云的事恨我了?谈无欲眼色很淡,声音很轻,不恨你。不怪你。不是你的错。谈笑眉又要去撕扯素还真,谈无欲抱住她不放,口里说着,笑眉,跟大哥走,跟大哥回家。笑眉,是大哥不好,把你丢下这么久。笑眉,笑眉……谈无欲一边拍着笑眉的背,一边轻声哄。 谈笑眉开始如野兽一般嘶吼着,到了后来就成了呜咽声。 素还真站在旁边,任手上的血不断滴落。 谈无欲望着素还真,说了一句话,现在有契机了。开局吧。 素还真来不及解释,来不及问。 谈无欲就带着谈笑眉消失了。 这一回,是彻彻底底,连他也不知道谈无欲躲到哪里去了。 素还真忽然依稀回到了两百多年前谈无欲重伤的时候。那时,他背着谈无欲,到处去求医寻药。素还真每日里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谈无欲在不在,再探探鼻息,又听听心跳。每时每刻都惊着,惧着。就连跟谈无欲说话时也不敢大声。素还真深怕上天会听见,听见了,就要来带走谈无欲了。那十年,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过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可即使那样,素还真仍然抱着希望,至少,谈无欲还在他身边。 不若现在,杳无音信。 素还真只能一夜一夜的观天象,从渺渺星海中去找寻那颗代表谈无欲的微弱的星芒。找到了,便欣喜万分。 谈无欲不会骗他的。 谈无欲说了会来。 这个局,是他们一起设的。谈无欲会来。 素还真等得太久了,等得几乎不耐烦。 素还真,难道你忘了无欲天的挚友谈无欲了吗?真气传音,谈无欲清冷的声音仿佛就落在耳边。 素还真的心,安了。不过是三十年而已。不过是等得时间长了一些。谈无欲果真回来了,带着他们的迷局一起,重涉红尘。 这个剧本早已排演了成千上万次,如今真的上演,素还真的唇角便浮起了弧度。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挚友谈无欲。他咬了咬挚友两个字,身体里不自觉腾起一阵悸动。 若有机会,我们该见上一面。无论是谈文论武,谈无欲与素还真永远不会遇到难题。 他勾起唇角,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轻轻道,带着谑音饶有兴致地笑道,耶~,是素还真与谈无欲永远不会遇到难题,而不是谈无欲与素还真。他在想象中,几乎能描摹谈无欲挑高了眉,将凤目冷瞥的样子,唇边笑意更深。果然—— 你以为你在我之上? 不出意料的高音,不出意料的反应。素还真身体里的悸动更加强烈起来。他没有继续回答的必要了。 因为,这一局,已经开启。 看到怒斩的时候,素还真想,谈无欲心里,还是只有笑眉。 怒斩是个小姑娘,有双大大的眼睛,穿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笑眉小时候也爱穿红衣,总是一身红艳艳的,十分明媚可爱。 素还真替怒斩换药的时候,怒斩一声不吭。素还真想,这姑娘很有风骨,不愧是那个人养出来的孩子。 素还真请怒斩喝茶。怒斩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常常爱请人喝茶。素还真淡淡应了声,是么。怒斩低下头,抚摸着放在桌上的刀身,轻声说他是个好人。素还真看了她一眼,问,那劣者呢?怒斩抬头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怒斩说,你也是好人。素还真便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很温和地说,你背上三处致命的地方落了刀痕,可是这三处刀痕都没有落下去。你用刀,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怒斩的手握紧了刀,道,管千岳杀了我的亲人。 素还真又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给怒斩续了一杯茶,说,怒斩,如果你有机会的话,还会握刀吗? 怒斩的手指动了动。 素还真又说,教你功夫的这个人,若是真心爱护你,便不该让你涉足这个江湖。 怒斩后来拜别了素还真。 谈无欲一直没来找他。直到万教面前,他们一同见证怒斩的死。怒斩的首级掉落尘埃的时候,素还真就站在谈无欲身边,他看到谈无欲握着拂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谈无欲终究是落泪一颗。只是那眼泪落得太快,谁也没有注意罢了。 素还真的眼睛一直看着谈无欲。 那滴眼泪落下时,他很想伸手去接,然而还是忍住了。 于是泪水如同流星一样坠落,在素还真的心上划出一道痕迹,最终湮灭于尘土。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归隐,还是你吞下毒丹,素还真,我们再见分晓吧。 谈无欲说这句话的时候,穿着一身鲜亮的黄衣,发簪上的红色流苏鲜艳得刺眼,素还真发现,谈无欲的簪子已经换了。谈无欲说那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狂沙坪的漫天狂沙,之后,就转身离开。谈无欲的身形纤瘦修长,藏在宽大的道袍中。狂风卷起黄沙,将谈无欲的身影裹挟在里面。那一身黄衣,很快就看不见了。 素还真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在怒斩人头落地的时候,不,在谈无欲带走谈笑眉的时候,又或者是早在柔云下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下了谈无欲给他的毒丹。 谈无欲说,究竟是我青山退隐,还是你吞下毒丹。 字字落地,如金如石。 这场局如此漫长。他们都在红尘中挣扎。素还真见过宇文天,沙人畏,见到了欧阳上智。这个他一直视作毒蛇的人,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素还真坐着饮茶,欧阳上智微微笑。眼睛里尽是平和。 素还真心里发冷。 欧阳上智说,素还真,不是你要杀我,是我要杀你。这是欧阳上智第一次对他宣战。素还真微笑道,劣者随时恭候大驾。欧阳上智也笑笑,抬头望了望天空的颜色,说道,时候不早了。 素还真笑。 欧阳上智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谈笑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死了。素还真眼睛里换上了一片漠然的颜色,他说,谈笑眉死与不死,与你吾有什么关系呢?欧阳上智便将茶杯放下,用手指拂过茶杯上精致的青花纹,说,与我是没什么关系的。只不过谈无欲的妹妹死了而已。素还真便冷笑,欧阳先生你不觉得你又给自己增加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吗?欧阳上智叹了口气,认真地回答,对手对手,对上了才叫对手。比起战场上,我更加不放心那些明面归顺,实际立场不明的人。素还真点点头说,你的观点劣者非常认同。 欧阳上智看着素还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说,我想不到武林中人人称道的大贤人竟有如此阴暗的想法,实在令老夫惊讶。素还真将手放在拂尘上,去拨弄拂尘的穗子,然后问,怎么,欧阳先生认为这种想法很阴暗吗?欧阳上智朗声笑起来,对自己朝夕相对的人都不能信任,何止是阴暗,简直可耻。 欧阳上智的声音很低沉,朗声大笑的时候别有一番令人舒心的感觉。 素还真道,欧阳先生的声音实在是好听,说的话也很对。可你这么一说,不是把你吾二人都骂进去了?欧阳上智抚须笑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素还真也笑起来,他看着欧阳上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劣者也一样。 这场局铺得太大,素还真发觉欧阳上智远非当初预料的那般易与之时,已经太晚了。黑邪书现世,素还真中毒,这个武林就像个泥沼一样,将人拖了进去一点一点吞噬掉。 秦假仙说,谈无欲不小心看到了黑邪书中的内容。素还真心中忽然气血翻涌,毒气难以遏制,直冲八脉。秦假仙说,谈无欲的命仅剩下一天,明日子夜,利刃穿喉。毒气冲进心脉,搅得素还真疼痛难忍。秦假仙还在说些什么,素还真已经听不到了。 他额头冷汗涔涔,需要费尽心力才能压制毒气在身体里蔓延的速度。素还真一个趔趄,口里漫出一声不妙。秦假仙仍在旁边絮絮叨叨,你要赶紧想办法救他。谈无欲可是你的……素还真止住,道,不提此事,你且走吧。 素还真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石板上尽力调息,以免提早毒发身亡。 暗夜之中遥遥传来一声叹息。清清冷冷的,犹如一片月光。落在素还真的耳边,却仿若江南旖旎的桃色春光。素还真听了,又温温和和地笑。 他问,无欲,你说,我们两个,谁会先死去呢? 夜空之中,沉默了半晌,谈无欲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我们谁都不会死。 素还真便笑,人都会死的。 谈无欲仿佛有些赌气,许久,只是哼了一声。夜空如此寂静,静得素还真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素还真便耐心等着。反正他常常等,十年,三十年,都等过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果然,谈无欲又说话了。这回换谈无欲问。 他问,素还真,我若死了,你会难过么? 素还真又笑了笑。这个问题如此熟悉,仿佛谈无欲问过千万遍,又仿佛是他替谈无欲问过千万遍。他说,不会的,无欲,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的。 谈无欲在另一处轻轻笑起来。 素还真想,人要没了心,哪里还会知道难过不难过呢。一时,心便有些柔软,他说,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同生同葬,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谈无欲的声音里应该是含了笑意的,又仿佛只有漠然,谈无欲道,不好。不好。我不同你死在一起。素还真,你要死也莫连累我。我还没有活够。 素还真笑得很轻松。他说,哎呀,师弟,你欠了我的,你莫非忘了?纵然要下地狱,素某也是要带着你的。 谈无欲再没回应了,料想是入定了吧。 素还真叹了口气,想起秦假仙没说完的半句话。 谈无欲可是你的…… 他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谈无欲是素还真的。 后来素还真解了毒,谈无欲也逃出生天,谈无欲说,我们谁都不会死。素还真却说,人都会死的。谈无欲只是不相信。在他们的局里,没有死这个字。又或者,死的那个人不该也不会是素还真。 可素还真死了。 他的朋友一线生将哀帖送至无欲天。谈无欲看着那张薄薄的纸,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他对一线生说,知道了,祭礼我会去的。一线生心内有些愤怒,便忍不住问道,谈无欲,你唯一的挚友死去了,难道你都不难过吗?谈无欲将眼睛望着一线生,奇怪地问,我该难过什么? 一线生看着谈无欲漠然的脸,点点头,咬牙连道三声好,他面色铁青地说,谈无欲,素还真一生唯一错看的,就是你!然后愤然离开。 谈无欲面色清冷,一双眼睛淡漠地望着无欲天入口的那块石碑。 他去吊祭素还真的时候,心里冒出的念头竟然是,人好多。素还真的棺木前集聚了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张张面孔从谈无欲面前晃过,排着队替素还真上香。及排到了他,谈无欲心里还在想,这个人怎么会死呢?他死的样子是什么样子?能不能打开棺材看看?又想,他终究还是死了。那么以后呢,以后,再没有人种莲花了。 然而,混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 谈无欲看着那口棺材,竟没有上前一观的勇气。 他将心里想好的一阕悼词念着,寒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永难忘。天妒良才灭良才,时到无奈怨无奈。然则,词只念及了一半,终是轻声悲呼。 还真……吾友啊…… 只这一句。 心神俱裂,肝肠寸断。 师弟,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师弟,你欠我的,你要还。师弟,我们一起下地狱吧。这是命,是我们的命啊……谈无欲才恍然惊觉,他竟一次,也没有答应过素还真。 他竟然,让素还真一个人,孤单地走向终局。 素还真后来说,无欲,你唤我的那声,我听见了。 彼时谈无欲将将把脸转开去望天色,假装没有听到素还真的话,因衣领没有完全掩住,露出的脖子根都是红的。素还真便轻轻笑,笑得十分欢愉。 这个局,令人欣忭如斯。 谈无欲问,将我从黑邪书的诅咒中救下的人,是你么? 素还真歪头看他,笑了一笑,是吗?我不记得了。 谈无欲便不问,只是伸手,替素还真理了理鬓角。素还真握着谈无欲冰冷的手,说,无欲,等这局终了,我会替你杀了所有的仇人。欧阳上智,宇文天,沙人畏……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谈无欲看着他,将手慢慢覆盖上素还真瞎掉的那只眼睛。 他说,素还真,你现在不能退了。我也不能退了。 素还真便用仅剩的那只手握着谈无欲的手,说,无欲,无欲,我们会赢的。你要相信我,我们会赢的。 谈无欲默然,露出了荒凉的神色。 素还真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谈无欲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梦。梦里,一条金色的巨龙冲天而起,带着满身的火焰和风暴,将天地漫成一片血色洪洋。无数的人被卷入其中,哭泣,悲号,那景象如同末日炼狱。 谈无欲将命盘用一方帕子覆上。尘不染问,谈无欲啊,你与素还真斗争,真的不是为了掌握武林天下吗?谈无欲端坐于蒲团静静冥思。 怒斩还没有死的时候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她问,谈无欲,你果真不是为了掌握武林天下吗?那时候谈无欲看着一身红衣的怒斩,又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在山下,拿着他送的荷包笑得一脸欢快的笑眉。谈无欲想伸手去摸摸怒斩的头,就像她还在孩童时期他做的那样。然而谈无欲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声音平直地回答,你相信了素还真,又何必来问我。 怒斩红着眼睛说,我就是要问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谈无欲看着她,淡淡地说,怒斩,你长大了,知道自己想事情了,这很好。真相是什么,你自己想想吧。 怒斩满眼恨泪咬牙道,为了你所谓的大局,你竟然……你竟然!谈无欲,我总算看清楚你的为人了!谈无欲望着怒斩身上那一袭红衣,嘴角浮起一个冷漠地微笑,你以为你看清我的为人?你永远也看不清谈无欲。谈无欲脸上一直都是那样冷淡的表情,他似乎望了一眼远处,又道,你认为素还真是好人,我是坏人?不错。他声音放得很轻,也不知道怒斩听见了没有。他说,武林中总要有黑白两面的。谈无欲有些讥讽地看着怒斩,很慢,很淡,说,如果你不想被牺牲,那就向天下宣布,你就是假的少爷刀,从此退隐武林罢…… 住口!怒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你以前不是这样教我的。谈无欲,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她擦去了眼泪,冷言道,谈无欲,我念你有恩于我,不会对你拔刀。可你,也再没有命令我的资格了。 后来怒斩就这样死了。 她的头颅被人一刀划断,跌落在黄沙之中。一双大大的眼睛还睁着,望着谈无欲和素还真站立的方向。 谈无欲端坐在蒲团之上,在尘不染以为他已经入定的时候,才慢慢开口。他问好友,尘不染,我像是一个要控制整个武林的野心家吗?尘不染怔住,然后摇摇头。谈无欲嘴角轻轻勾了勾,却算不上微笑。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我要打倒素还真,是因为我与素还真之间有一段私人恩怨,绝对不是为了那种粗俗的权势名利。 不是为了名利,那会是什么样的私人恩怨呢?尘不染疑惑地望着谈无欲。 谈无欲却没有再回答了。 素还真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单手将桌上放着的家谱抖开,欧阳世家的家谱。一个个名字扫过,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线生问他,这家谱你拿到了准备怎么办?素还真便笑,眼神冰冷。 自然是,一个个除掉他们。 一线生打了个寒战。 他指着家谱试探的问,谈无欲,不是你的好友吗?素还真望着他,便笑,怎么,好友觉得谈无欲那样与劣者针锋相对,也算是朋友的标准吗?如此说着,素还真又将茶杯端起来饮了一口,眼色更为深沉,他慢慢地说,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仅此而已。 一线生仿佛有些被他这种气势吓到,又嗫嗫嚅嚅道,那欧阳上智,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素还真看了他一眼,只说,吾要公布这份家谱,剪掉他所有的羽翼。一线生皱眉问,这样行吗?素还真淡淡笑道,放心,欧阳上智要想打败吾,除非做出吾做不出的事情,想出吾想不出的计谋,使出吾使不出的手段。 欧阳上智坐在轮椅上朗声笑着。 素还真平静地望着他。 欧阳上智看着素还真的仅有一只眼睛的脸,说,为了引你露面,我不惜斩断自己的四肢。这种事情,你做得到吗? 素还真承认,确实做不到。 欧阳又说,那么你输了。 素还真冷冷一笑,欧阳先生不过想要听劣者称臣而已。说罢,他单手撩起衣袍跪拜下去,口中高呼,圣尊吾皇,圣寿圣圣寿。 彼时谈无欲站在一个山头上,在众人跟着山呼万岁的时候,冷冷看着。素还真抬起头的时候,谈无欲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山脚所有人,也这样看着他。 一线生曾对素还真说,我真是看不懂谈无欲这个人。他明明处处不如你,下棋输了,文武贯也输了,却还要跟你争。表面上看他是十分讨厌你这个人的,听到你死的消息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但真正到了你的祭礼上,却又那么伤心。 素还真默了一默,回答,因他不是劣者。看到吾果真死了,谈无欲确实会伤心。 一线生有些听不懂,便又问,难道说他果真死了,你不会伤心吗? 素还真看了一线生一眼,慢慢笑起来。 师弟,若有一天,我提剑杀你,你会怕吗? 素还真,我若死了,你会难过吗? 素还真抱着谈无欲,亲亲昵昵去蹭谈无欲的脖子,他笑着。那时他们年岁尚浅,满心都是欢喜的,一句顽笑而已,哪里会当真。素还真笑着说,不会啊。不会啊。师弟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难过的。素还真心里晃过谈无欲的身体被龙气惯穿,满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场景,又想,自己应该是不会难过的。 心都没了,还有什么难过不难过的。 素还真本想问,那换做是我死了,师弟你会难过吗?想想又算了。那时候自己都死了,也不必在乎了。 谈无欲护送普九年去四钟练功楼,遇到了素还真。江风狂扫,谈无欲站在江边,身上的黄衣上下翻飞。谈无欲静静地看着他。素还真便觉得谈无欲眼风里的神色似乎是变了。 谈无欲说,欧阳上智死了。 素还真便道,是啊。 那时候素还真一身黑衣,显得很是利落。谈无欲重复了一句,他已经死了。素还真神色不变,我知道。谈无欲望着江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这尘世间的事情,就如同江水一样,不断翻滚着前进。每个人都以为江水能在自己手中停止,却不想却还是被波涛推动着,身不由己,不知最终将飘向何方。他们就像这江水,一涛一涛的,千年万年,拍打下去。 红颜白骨,累累英雄冢。 哪一个人死了,都不会是终局。 谈无欲将背上的太古神器拔出来,侧身而立,剑器甫一见光,便引来惊天霹雳,顿时乌云翻腾。素还真单手一翻,握着紫虹神剑在周身虚画半个圆弧,剑尖斜指,剑身微微发出鸣响,仿佛与太古神器互相呼应一般,引来了电闪雷鸣。 江水翻涌更甚。 谈无欲说,你的命格啊,升得太快。 素还真便笑,右眼看着谈无欲。以前谈无欲排命之时,从不让他看。素还真想,要糟糕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看都不能看呢。他问过谈无欲几次,谈无欲不说,他便不问了。 你不是从不让我看的吗?他问。怎么如今你肯说了? 谈无欲只是皱眉。素还真又笑笑,师弟,你站得离我太远了,我现在只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你。谈无欲的声音混在江水的浪涛声中,有些飘飘渺渺的。他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你从不回头而已。素还真,你已经忘了你的初心,你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入江湖了。素还真摇摇头,无欲,忘了的人不是我,是你。 谈无欲的眼神有些悲伤。太阳祸厄,太阴克命。他不敢看,不能说。 他挽了个轻灵的剑式,银光流泻如月。命盘上的星宿们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滑过。天机贪狼、武曲天相……每推演一次都像是耗尽心力。素还真的命格太过萧瑟。谈无欲眼睁睁看着那些星辰们将素还真的生命轨迹延伸开去,却无能为力。 素还真将真气贯入剑身,紫虹的鸣声更盛。这一出,原应该是剧本里写好的么?素还真一时竟有些迷惑。太古神器发出一阵亮过一阵的光芒,紫虹也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在彼此应和一般。 相杀吧。不用言语,不用招呼,身体自然而然就响应对方的动作。 江水拍打在岸边,又退了回去。就像一句连着一句的叹息。素还真手中的紫虹连震,抖出无数剑花,谈无欲祭起太古神器,将剑花尽数纳入剑网之中。这时,一道霹雳撕开了乌暗的天空,大雨倾盆落下。 两个人的剑气竟然激得狂浇而落的雨水不能染湿衣袍。 两条人影在空中闪过。瞬间拆了百招。 他们对彼此都太过于熟悉,熟悉到不用眼睛看便能知道对方下一招的来势。素还真眼中渐渐又有了血色。 这场局,不能破! 谈无欲自剑器交错中感到了一阵寒意。 六百八十招过。素还真和谈无欲忽然同时收势。下一瞬,两人对冲而去,太古紫虹交错滑过,位置竟毫厘不差! 素还真觉得心口一凉,怀中一热。谈无欲已经冲入他的怀抱,手中的太古神器穿过了他的胸口。素还真咳出一口血,他看见自己的紫虹剑在同样的位置从谈无欲的背上透出来。 师弟,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么? 杀了我,你会难过么? 不会的。 素还真和谈无欲同时倒下。那个瞬间,素还真脑子里滑过的竟然是一首曾在江南听过的歌谣。多年前他第一次同谈无欲下山,在江南行走时听到的。 三岁弄青竹,五岁髫乌乌。 十四初挽发,峨眉为君舒。 鹭鸶会同侣,云雁交颈宿。 病来无弃厌,白首相抵足。 郎啊郎,月下堂前三击掌,生同行来死同路。 彼时,他听不大懂,谈无欲便念白了给他。素还真听后笑着复念了一句,郎啊郎,生同行来死同路。念罢,他拿一双桃花眼去看师弟,谈无欲转过头,只在乌黑的长发间不经意露出了红红的耳垂。 一线生看着醒来的素还真,长嘘一口气,抹了抹泛红的眼眶说,素还真吶,你这次没有死,真是命大。 太古神器精准地贴着素还真的心脏穿胸而过,剑器深没及柄。素还真动一动,便牵着心都疼。他低头看着剑柄上古老而质朴的纹样,心里想的却是谈无欲那悲伤的眼睛。及听到一线生说了些话,他茫然地抬头,你刚刚说了什么? 一线生说,你会好起来的。 素还真闭了眼睛,轻笑了一声。 一线生又有些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谨慎地说,素云流已经死了。 素还真听了,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很久,才道,一线生,素云流死,只不过是脱下劣者肩膀的担子而已。不会影响吾的情绪,所以你尽量说出无妨。 一线生便放心了,实话相告,是谈无欲杀了素云流的。又道,你好好养伤。目前欧阳上智正在专心对付南霸天,无暇分神。因此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素还真,你可以安然抽身而退。做朋友的我,替你觉得非常欢喜。 素云流死了。死在谈无欲手上。 素还真闭上眼睛。 素还真唤了声,柔云,一别好久不见了。 那时,素柔云站得离他很远,十分冷淡地响应,素还真,我是云流,不是柔云。请你不要乱叫。素还真垂下眸,道,云流也好,柔云也罢,你与吾体内流着同样的血,总归是一家人的。素柔云沉默了一刻,道,你我没什么情分可言。 素还真便说,你还在恨吾吗?恨吾见死不救? 素柔云冷哼一声,又退后了一步转过身去。 素还真便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唉。当初接天道要带你离开的时候,吾已经提醒过他了。爱人与生命不能两者皆得。接天道不肯听劣者的忠告,所以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这里,素柔云咬牙道,既然你知道惨剧会发生,为什么你不设法阻止呢?你眼睁睁……她几乎有了哭音,然而还是忍住了,你眼睁睁看着我们…… 其实吾也不是不想去救你们。只是在当时劣者无法脱身。素还真平静地说。 素柔云转过脸来,双眼死盯着素还真,无法脱身?今天你一定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素还真看了一眼妹妹,说,既然你要听,好吧,吾就说给你听。在接天道惨死的一个月前,有一个人在万教各大派门的见证之下,公然向吾下了战书,他约吾在天山仙棋岩下棋,这盘棋关系着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因为输的那个人就必须封剑归隐。 停了一停,素还真又看了一眼素柔云,继续道,下棋的时限是一个月。如果在一个月之内,双方没有分出胜负,若干年之后再继续,直到分出胜负为止。那时候劣者太过自信,认为赢对方一盘棋,根本不需要一个月时间。等下完这盘棋再前往霹雳门化解这场灾厄,时间上还足足有余。因此答应了他的挑战。 素柔云静静听着。 唉,真是出乎吾的意料,对方的棋艺是如此的精湛,吾不但不能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走赢这盘棋,反而被对方杀得毫无招架之力。一个月期限到了,这盘棋仍未分出胜负。素还真看着素柔云,继续缓声道,当吾赶到现场的时候,接天道已经死了,你也不知去向。直到吾在断崖之上发现一名无头女尸,吾才猜想你尚活在世上,从那以后吾四处留意你的消息。 素还真走上前,轻轻扶着妹妹的肩膀道,云流,希望你能了解吾的苦衷。在万教先觉众目睽睽之下,吾是不能临阵退缩的。 素柔云默然,垂下泪来,痛道,这就是有人安排好的计策。素还真眼风里是一片冰凉,他点头,无错。素柔云问,那与你在仙棋岩下棋的人到底是谁? 谈无欲。素还真嘴唇轻启,吐出冰冰冷冷的三个字。 素还真很少有机会这样和素柔云长谈。他曾想,做兄长的,大约就是要这样罢。而这一次,他们兄妹相聚,所谈的,竟是一个如此不堪的,充满阴谋的开端。而他,一直都在骗柔云。素还真想,谈无欲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恨他呢?谈无欲求而不得的亲情,他却轻易推开。 又想,便是恨了也没什么关系的。 或许恨了,更好。 素柔云很久没有说话。素还真微不可察地锁了锁眉,用轻柔的声音问,你还记得这个人吗?叹了一口气,素柔云回答,记得。本来你与谈无欲是莫逆之交,可是后来因为我,才使得你们朋友失情。 素还真扬眉,又觉得素柔云说得其实也不算错,便又点头。谈无欲这个人啊……我很清楚。他瞧了素柔云一眼,又想起了谈笑眉疯疯傻傻的样子,便轻轻地说,谈无欲他啊,处处想要杀吾,可素还真也不是易与之辈。云流,吾已经说出了苦衷,你现在还恨吾么? 素柔云眼神有些恍惚。恨你何用呢?事情已经发生,恨你也无法挽回了。 那是素柔云与他说的最温柔而悲伤的一句话。 无欲,柔云也死了。素还真轻轻地说。 隔了很久,谈无欲的声音才传过来。是我杀的。 素还真无声地笑了,笑得十分残酷。他说,无欲,柔云她恨你呢。我告诉她,布计灭霹雳门的人是你,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也是你,无欲,无欲,素柔云到死都认为你是她的敌人呢。 谈无欲沉默着。 素还真又问,无欲,你恨我吗? 半晌,谈无欲才叹了一声,素还真,是我杀了你妹妹,你问反了。 素还真又笑,说,没有问反。我要你陪我入这个局,我要你染了血,笑眉死了,柔云也死了,尘不染死了,你我的徒弟都死了。和我们有关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你恨不恨我?无欲,你恨不恨? 谈无欲低声道,你不是说过,这是命,这是我们的命。 素还真眼中的血色忽然闪了一下,口气就变了。他问得很慢,也问得很仔细,谈无欲,你是信了命的?过去种种,你都是认了这个命,才与我做戏的?如若我说这不是命,你便要走了,是不是?如若这不是一场局,你便不会相陪,是不是? 这个世上哪有如果呢。谈无欲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有些无力。 素还真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撕疼。低头才发现,因动作的牵动,太古神器的利刃划破了心,血渐渐渗出来。他颓然斜倚在床头,眼中泛了红。他笑起来,谈无欲,你说得对,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你我身在局中,谁也抽身不得。谈无欲,你若想要抽身,便须得赢过我,杀死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将在我的阴影之下。 谈无欲,你要记住,素还真永远在你之上。 素还真咬牙说完这句话,然后猛地咳嗽起来,满口都是腥甜的血味。 谈无欲那时候只是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声。几不可闻。 以前,素还真曾握着谈无欲的手,说,等这局终了,我替你杀了所有的仇人。那时候谈无欲,只是用冰凉的指尖覆上他瞎掉的那只眼睛,说,我们不能退了。都不能退了。 谈无欲终是没有等素还真。 他毫不犹豫杀了沙人畏。 谈无欲杀他的时候,眼睛嘴角都是笑意。沙人畏看了害怕,却没来得及将那声惊惧万分的求饶喊出口,谈无欲便斩断他的首级。沙人畏的血淋了谈无欲一身。 普九年道,你真是狠绝。 谈无欲目寒如水,道,这也叫狠绝么? 普九年道,沙人畏很信任你。 谈无欲便笑了。飞眉凤目,那样清冷的五官一旦笑起来,便是难以形容的好看。如春冰初融,如拨云见月。谈无欲虽笑着,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他说,你该想的是如何立足天下,而不是区区一个沙人畏的生死。 普九年看着他,说,你和素还真太像。 谈无欲眼风又更冷了,漠然道了两个字,是么。 素还真说,无欲,无欲,在这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素还真时时爱握着他的手,或许是功体纯阳的缘故,素还真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握住了,两只手的温度便渐渐趋于一致。 谈无欲从来没有告诉过素还真,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他的天机算术学得极好。 素还真命盘上的那些个琉璃星子,一点一点,像戳在他心上一样。谈无欲默默地想,这个人的命,怎么会如此乖舛。又见了太阴星坐宫入命,一颗心便重重地往下坠。怎么也坠不到底,就这么一直掉,一直掉,像在无限的虚空里,连挣扎都无处挣扎去。 谈无欲将笑眉带在身边,眼见着她的疯病一天天好起来,曾欢悦无比。笑眉的命既然可以改,那素还真的命岂非一样可以改?可是笑眉最后还是死了,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接下来是素柔云,尘不染,恩情爱休,仇恨怨止,所有的人都死了。每个人还是顺着他们的命格毫不偏移地走下去。 这是命。不能改的。 欧阳上智到底还是没死。 荫尸人告知谈无欲,孔识藏将在金石山上,指出真正的欧阳上智。 普九年问,你不想看看素还真么?谈无欲望了一眼普九年,说,我不应该首先关注这个欧阳上智的真伪么?普九年就笑了。欧阳上智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他逃不出素还真的手掌心。说到这里,普九年看了谈无欲一眼,说,你也逃不出。 谈无欲冷笑道,军师是太看得起素还真还是太看不起谈无欲? 普九年跛着脚围着谈无欲转了一圈,说,你的眼里,分明只看得见素还真。现在却来编排我说了真话?哈。谈无欲,莫自欺欺人。普九年的口气很带了些悲悯的意思在里面。他说,谈无欲,你可别被素还真拉下去了。 谈无欲怔住。 金石山上,谈无欲见到了素还真。素还真也看着他。 谈无欲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胸口。那里,曾被素还真的紫虹神剑穿透过。贴着心脏的位置,一道通体的伤。这道伤愈合得不好,时常隐痛。 就在刚刚,说要指认欧阳上智的孔识藏死在众人眼前。 众人离开后,谈无欲仍站在原处,默默地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在这个局里,牺牲者越来越多。若是将他们的血汇集在一起,怕是也能成江成河掀起怒涛吧。 素还真抬眼瞧着谈无欲,问,孔识藏死前写下的那个字,你认为是指谁?谈无欲将目光转向远处,平静地回答,你已经心里有数了。素还真便淡淡一笑,对,有数,但我仍然想听你说。谈无欲便道,和你想的一样。 素还真上前一步,说,无欲,我们再合作吧。 谈无欲回头,微微皱眉,素还真,我们不是都在局里吗? 素还真伸出手,按在谈无欲胸口的伤疤处,他说,无欲,你心里真的觉得我们还在局里?无欲,你确定在局里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和我?谈无欲的心脏就在素还真掌下规律地跳动,素还真只需掌气一震,便能让谈无欲立毙当场。 无欲。素还真低唤,无欲。你的心,到底在想着什么?谈无欲将眉头微微皱起,深吸一口气,然后平静道,素还真,你发誓吧。素还真便望着他,一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激得胸口被太古所刺的伤也跟着疼起来。 退了两步,背过身去,素还真忍道,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无欲,你竟疑我至此。 谈无欲一双凤眸里浸满了雾色,语调却清冷如珠落玉盘。他一字一字地说,是,素还真,我不信你,要我合作,你必须立誓退隐。 素还真抬起头,将眼眶里的水汽生生逼下去,然后道,我可以在你面前立誓,等到欧阳世家歼灭,欧阳上智伏诛,我立刻深山退隐。如违此誓……素还真转身面对谈无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切齿冷笑,如违此誓……万、箭、穿、心! 忽然天边一道惊雷落下,谈无欲悚然一惊。 那道闪电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谈无欲面无血色,忽然悲笑起来,素还真,上天听到你的誓言了。 谈无欲离开的时候曾问他,素还真,你信命吗? 素还真只是不回答。 谈无欲就笑了,笑得很浅,眸子里清光洌滟。谈无欲说,我信的。但我不服。 其实我那时是骗你的。谈无欲拉着素还真在一棵树下坐着。素还真的头发散落,谈无欲便跪坐在他身后,以五指当梳,替他梳理那头长发。谈无欲梳得很慢,开始素还真还端着姿势,后来就将身子倒在谈无欲怀里,将师弟当作个靠背。 谈无欲推了他,说,你这样我没法替你梳头了。 素还真便仰着脸笑道,怎么,这世上还有无欲做不到的事情吗? 谈无欲有些好笑,说着,你这不是在耍赖么。却又就着素还真的姿势,替他将头发拢在一边,又将自己原本两根髪带拆了一根下来,给素还真绑上了。谈无欲虽总是清冷寡言,却很喜欢明亮的颜色。譬如他簪子上常缀着翠玉的流苏,又譬如他的那些深深浅浅的黄衫,还有这束发的红带。 素还真伸手去摸谈无欲的腕骨,就将自己的手比给谈无欲看,说,无欲你看你又瘦了。谈无欲低头道,肯定是你胖了,却来说我瘦。 几缕银白的发丝落在素还真眉目边上。素还真将头发绕在手指上,又去拆自己的头发。谈无欲按住他,说,刚绑好的,你又拆了。素还真笑而不答,只是继续拆散了,挑出一缕来,与谈无欲的混在一起,再绑着。 谈无欲忙说,这是做什么,绑住了就动不了了。素还真口里说,寻常百姓夫妻都要结发的。 谈无欲失声笑道,我是男人,谁同你做夫妻。 素还真绑好了,才说,绑着你,你就再也走不了了。这一世做不了夫妻,那就下一世做。我们一起死了,一起投胎。无欲的眉目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做了女子,定然风华绝代。那时我做你相公,一辈子只替你画眉点朱,一辈子只替你挽发梳头,无欲,你说好不好? 谈无欲淡淡地说,人哪有下辈子呢。 素还真有些累。便说,无欲,容我躺一躺。你要叫我起来。 谈无欲说好。 素还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恍惚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他焦急了,便连声唤,无欲,无欲。没有人答话,他又唤,师弟,莫要顽了。还是没有人应声,素还真便站起来四处张望,这地方看着很有些眼熟,依稀像半斗坪,但又并不全像。 他定了个方向,便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无欲,你在哪里?无欲,出来啊! 这山间翠树参天,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间或有些鸟鸣啁啾。素还真在山路上跑着。脚下土地松软,很有些潮气。素还真定了神,听见不远处有水声,听着像瀑布。他依着直觉转了个弯,循着水声过去。 及在山径上转了几转,果然有水汽扑面而来。山与山之间立着一条瀑布,不远处有座天然的石桥连起两座山体。那桥上背对瀑布立着一个人。黄衣白发,手里打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 素还真立住了脚,慢慢走上石桥。 瀑布溅起的水雾落在他的头上脸上,冰冰凉凉。 谈无欲见了他,便将他拉到伞下,说,你怎么来了?素还真疑道,明明是我醒来后就不见了师弟。谈无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指着远处又问,你看这处景色如何?素还真与他并立在桥上,山体耸立两方,中间一道沟壑却有豁然之感。石桥下面是万丈深谷,瀑布落下去在谷底汇成一条银练。眼前,云烟飘渺,霞光四射,恍如仙境。 一阵风吹过,带了花雨。 素还真抬起头才发现山上面竟是一片桃花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些花瓣卷着瀑布的凉意,缤纷飘零。 谈无欲说,素还真,你喜欢么? 素还真说,喜欢。 谈无欲又说,我也喜欢。他眼风里凉凉的,嘴唇却勾起来,露出一个极轻浅的微笑。素还真也微笑起来,忽然歪过头,将唇吻上谈无欲的,和记忆中一样柔软微凉,唇齿间还带着一丝万年果的清甜。谈无欲楞了一愣,便松开红伞,将双手拥住素还真的脖子。 这个吻,温柔,绵长。直到两人都呼吸不稳,才停下来。 素还真环住谈无欲的腰,两人额头轻轻碰了碰,又去看谈无欲晕红的脸颊。便笑着说,无欲,一生一世,日月同天,我不放开你。 谈无欲微微笑起来,我的命都是你的。 素还真看着谈无欲的眼睛,认真地说,无欲,你说得对。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你若是要逃,除非你死,除非我亡。 谈无欲笑了笑,眼睛里却是一片雾。他说,遇见你,真是冤孽。 素还真便摇头,他将谈无欲的右手握住,放在唇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亲吻,然后说道,是,这是命,是我带给你的命。因你欠了我太多,所以你要拿一生来还。还不完的,就下辈子,下下辈子,接着还。素还真把谈无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说,这里,有你亲手刺下的疤。不会好了。我若死了,投了胎,看见这道疤也会想起你来。所以你逃不掉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是我的。 谈无欲转头看山壑中的霞光,说,好,给你。我就这条命,都给你吧。 素还真站得有些冷了,便对谈无欲说,我们下山去吧。谈无欲说,山下有什么好的?素还真捡起地上的红伞,收拢之后又去握谈无欲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山下有十丈红尘,有芸芸众生。人世浮华,纸醉金迷,应当去看看的。看了,经了,了悟红尘才能脱俗还真。无欲,你说好不好? 素还真回头,哪里还有谈无欲的影子。手中握着的,也不过是一柄红纸伞。 耳边是潺潺流水,眼前是江南的青石路,白粉墙,乌棱瓦。素还真茫然地四处走着,脑中渐渐困顿。一时景致又变作北域的荒莽沙漠,一时欧阳上智又坐在远程朗声大笑,说,素还真,你输了。一时何三色对他说,这孔雀剑乃是一对,你与他一人一把。一时谈无欲又站在金石山的断崖之上,天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素还真便喊,无欲,你快下来,快下来。 谈无欲修立在那山崖上,宽大的道袍随风翻飞。他身形瘦长纤细,隐匿在道袍之中。被风那么一吹,素还真便觉得谈无欲要飞仙离去了。谈无欲眼睛淡淡地望着他,忽然绽开一个笑容。那一笑,仿佛千万树桃花一夜盛放,又一朝颓败。极美,极短。 谈无欲问他,素还真,你信命吗?忽然又换了疲倦的神色,说,我信的,但我不服。素还真,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退隐去呢……素还真想说话,却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谈无欲就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悲伤至极。 他说,师兄,你的命,我能改。我不让你死。 风越来越大,将蜡烛的火焰吹得东倒西歪。 素还真坐在房间里,谈无欲就起身去将窗户关好。月光彼时撒了一地。谈无欲站在月光里,素还真就唤了一声。谈无欲回头看着他,眉目清冷得和月光一样。素还真便觉得这么看着,看一世都可以。 谈无欲继续关好了窗,素还真低头去看棋盘,咦了一声,问,怎么变了?谈无欲平淡地回答,什么变了?这是你的命盘呀。素还真便揉揉眼睛。也许是练功练久了,疲惫得很,眼睛模模糊糊的,就是看不清。谈无欲去拉住他的手,说,莫要揉坏了。又在他对面坐下,捻起一颗琉璃星子,素还真,你的命格升得太快了。谈无欲的手指在命盘上划来划去,素还真瞧着谈无欲的脸,他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素还真笑了笑,挥袖将那些星子都拂落在地上。 无欲,我不怕死。 他微笑起来。无欲,我不怕死的。我只怕死的时候没有你在身边。所以,你和我一起死好不好?天堂地狱,我们一起去。你答应我吧。嗯? 谈无欲说,你莫要总想着死。我能救你。你的时间还很长,长到总有一天你要腻烦的。素还真隐约觉得这句话和以前听过的不一样,便执拗起来。他说,无欲,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以前……谈无欲止住了他,又在桌上虚画了一个图案。 谈无欲苦笑道,素还真,我祸了你,殃了你,害了你。你说,我该怎么还? 素还真心里冷得很,心忽然就直直地坠了下去,也坠不到底,就这么在虚空里掉落,无处挣扎。他抓着谈无欲的手,猛地倾身,狠狠地吻住谈无欲。这是个蛮横霸道的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凶残。素还真用力按住挣扎的谈无欲,直到双方快窒息才放开。谈无欲的下唇被素还真咬破了,有血渍渗出来。素还真喘着粗气,眼睛红红地瞪着师弟说,用你一生来还我!一生不够,就还我三生! 谈无欲笑了笑,唇齿间血腥蔓延。他说,人哪有三生。我拿命还给你吧。 半斗坪上,有两个人舞剑。 两道剑气一来一往,势如游龙,翩若惊鸿。剑招拆挡之间,配合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一时似雪后初晴般清冷,一时似月下幽莲般温婉。令人见之忘俗。仿佛鸿蒙之初便有这样两个人,便有这样一套剑。 素还真说,这套剑法,就叫明圣剑法吧! 谈无欲点点头说好。 素还真又说,以后我们便用这套剑法,诛百邪,灭千魔。荡尽世间妖恶。 谈无欲又点点头说好,声音有些飘。 素还真问,无欲,你是不是累了? 谈无欲便将头靠在他背上,口里轻轻说一句,素还真,我是有些累了,容我睡一回吧。我睡久些,你莫要叫醒我。 素还真猛地坐起来。 一线生端了茶进来,说,素还真吶,你怎么了?睡个午觉也能睡一身汗。素还真道,无事。劣者做了个梦而已。一线生顺口问,做了什么噩梦啊?素还真一时怔住,他仿佛做了好几个梦,又仿佛只梦到了一个人。于是说,劣者不记得了。 这时,秦假仙冲进来说,素还真,素还真,武林的大消息,你听到没有? 素还真平静地问道,何事? 秦假仙摇头晃脑地说,素还真啊,你的宿敌谈无欲死了,死在他外甥冷剑白狐手里。我老秦心好,替他收埋了。哎呦你都没看见,他开膛破肚啦……一线生重重咳嗽了几声,说,秦假仙啊,你口渴不渴?快喝茶吧。 秦假仙这才看见素还真面色寡淡,便住了口。 素还真眼风里很静,说,知道了。 他睡了,不过睡得久些。我不会吵他的。 等到梦中芳华尽数了却,他便会醒了。 我等着。 (三) 素还真想,自己的耐心真是十分的好。 谈无欲眼睛上蒙着一条淡紫色的髪带,正是素还真常常用来束发的那条。因为眼睛看不见,感官更加敏锐。素还真的吻就落在耳边,他的舌正慢慢顺着耳垂往下,到了脖子,又到了锁骨,湿湿腻腻的。素还真的手从胸口逐渐转移到了腰间,然后是下腹,然后是……谈无欲弓起身子微微颤抖,却始终咬紧牙关不发一言。敏感的前端被轻轻揉搓着,温暖的掌心包容着他。 素还真含笑的声音随着吻落在他的额头、被蒙住的双眼、鼻尖,然后是嘴唇。含糊不清,却又暧昧至极。师弟你……反应好棒……一直都这么敏感……素还真用舌头撬开谈无欲的嘴,去逗弄谈无欲羞涩的舌头。师弟……师弟……我想你……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素还真低眸想,耐性再好,也抵不过似水流年,抵不过相忘于眼前。 想到这里,他忽然用指甲掐了一下谈无欲的分身,尖锐的痛感瞬间突破层层堆积起来的快感,直冲脑门。谈无欲的身子弹起来,从口中逸出一声惊呼,三分媚色,七分凄惨。身体绷紧之后又落回床铺之间。 素还真很快将这声悲惨的呼喊也含在嘴里。细细密密的吻,让谈无欲几乎不能呼吸,直到谈无欲觉得自己会这样被抽空所有的气息之时,素还真才放开他。谈无欲大口大口吸气,嘴唇因微微充血而显出异样的嫣红。 素还真眯起眼睛,看着谈无欲白玉一样的身体泛出淡淡的粉色,低下头,将谈无欲胸口挺立的茱萸含在口里逗弄。舌尖来来回回挑逗,又用牙齿轻轻啃咬。谈无欲的身体经不起这样恶意的戏弄,立时绷得更紧,需要费尽心神才能压制住本能给出的迎合。双手被他自己的髪绳反绑在床头,也不知道素还真是用什么方法绑的,越是挣扎得厉害,那细细的绳结越是深陷进手腕里。素还真眼角瞥见了,道,师弟,莫要这么使劲,手都磨破了,师兄很心疼。口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谈无欲停了停,手指仍在努力摸索那些复杂的绳结。 他终于开口,你抓我来,究竟想要干什么? 素还真听了便笑,笑容冰冷。再次贴紧谈无欲的身体,用手抓着他的脆弱之处,细声细语地说,我想要干什么,师弟还不知道么?说着手下用力一握,将谈无欲已经肿胀的分身逼迫到极致。这让他不停地颤抖,连脸上都浮起不正常的媚红。他咬着牙,颤声道,放开……让我……让我…… 素还真又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一边轻揉慢捻一边俯下身子问,师弟,你要师兄怎么做?说出来,让师兄知晓。谈无欲只能用不小心泄露的一两声呻吟来代替回答,音色里染上了情欲,几乎有了哭腔,他喘息着,低声说道,快……一点……不……求你…… 素还真极力忍着,又问,求我什么呢?嗯?师弟,求我什么呢?他能感到谈无欲的身体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便快速按住某一处,不教谈无欲释放出来。素还真又去亲吻谈无欲的嘴唇,以肘支撑着身体,就这么侧在旁边,手指似有若无地拨弄着谈无欲右边的胸膛,面上一派悠闲自若。谈无欲感到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欲望得不到宣泄,他连牙齿都在打颤。眼睛看不到,注意力便全部都集中在触感之上。素还真的玩弄就更加明显,感官上的刺激如同狂潮,强烈得要将他淹没。 谈无欲喘息着,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绳结挣扎,覆眼的髪带都有些湿,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素还真充满恶意地再次握紧,只是不让他放松,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谈无欲的耳边,问,师弟,说话呀……师兄要怎么做,师弟才能更快活? 求你……快……快一点……再……求求你……谈无欲神识恍惚,身体像蛇一样扭动,又想要素还真给予更强的刺激,又想要他立刻放了自己。 师弟……是不是要这样?素还真换了个姿势坐起来,手却始终不肯放开,加快了速度,用力揉捏抚弄,极有节奏。谈无欲咬紧下唇,却从鼻子里轻哼出来,状似极痛苦又似极欢悦。素还真的手忽然一松,谈无欲的身子也跟着弹起,积累了太久的欲望顿时得到舒缓宣泄,便一发不可收拾。谈无欲像一尾濒死的鱼,身体弓成不可思议的弧度,然后重重跌回层层云被软褥之中。 释放过了的谈无欲浅浅的呼吸着,以平复欲望之后的余韵。素还真将他眼睛上的髪带解开,把沾上了腻滑之物的手伸到他面前,淡淡笑,师弟……你看……这是证据,是师弟欢喜师兄的证据呢……说着,他伸出舌尖色情地舔了舔,谈无欲皱紧了眉,一想到自己刚刚是那样卑微地乞求,而且还在他的玩弄中到达高潮,便深深地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素还真看着谈无欲面上的表情,又低头吻住谈无欲的唇,将口中的液体渡到谈无欲口中,以舌头抵住他的舌头,逼着他强行吞下去。千回百转,素还真反复吸吮舔弄那柔软的唇舌,良久,才肯放开。两人唇瓣之间牵起一根银丝,一拉,便断了。素还真又亲亲谈无欲的脸说,师弟,你的味道……好甜呢……是万年果的甜味……师兄怎么吃都吃不腻…… 谈无欲眼神暗下去,然后慢慢闭起眼睛,说,你疯了。 素还真听见,便弯起嘴角笑,笑得很残酷。他说,师弟,都是你不好……是你先勾引师兄的……师弟……你就是个妖精……你祸我殃我,害苦了师兄……如今,你竟然忘了我。师弟……你欠师兄这么多,你说,师兄该拿你怎么办呢?嗯? 素还真一点一点抚摸着他的腿,谈无欲挣扎躲闪,却被压着动弹不得。素还真调整自己的姿势,将他大腿分开勾在自己的臂上,然后慢慢欺身下去。因双腿被迫打开成欢迎的姿势,两手又被绑着,谈无欲隐约察觉出素还真的意图,睁圆了一双凤目,愤怒地瞪着素还真,莫名的惧怕却让他努力往后退缩,你干什么……你、你放开我!快些放开我!素还真漠然地望着谈无欲的眼睛,微微笑起来,却是一脸无辜地回答,师弟,这个问题先前问过了……师兄等了你太久……等到已经快死去了…… 素还真俯下身子按住谈无欲,不让他挣扎,又去亲谈无欲的胸口的一道伤疤。靠近心脏的地方,他亲手制造出来的伤疤。素还真吻着这道伤,师弟……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怎么能忘了师兄……师弟,你要救我。你伤我至此,怎么能见死不救……师弟……救救我……好不好? 他将已经忍耐到极限的分身顶着谈无欲的身体。 谈无欲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于即将发生的未知之事的恐惧此时全部涌上心头,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拼命缩着身体,试图离素还真远一些。 师弟……莫怕……素还真将谈无欲的腿又往上折得更高,以身体压着,没有任何预先提示,突然发力便猛地挺入。 谈无欲发出凄厉的惨呼。 久未经人事的身体像被人用锯子一寸一寸锯开,皮撕肉裂,疼痛沿着尾椎蔓延到四肢百骸。随着素还真进入的动作,他就像被生生扯成两半一样,谈无欲疼得连呼吸都忘了,不停地冒冷汗,像身处极寒之地,又像在火焰之中。他的身体颤抖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般。因为被绑着,无法推开,只能被动接受。 ……师弟……素还真吻去他额角的冷汗,又轻声呼唤。 谈无欲周身发冷,感到素还真已经全部进入他的身体。他痛得没有声音,只能任由泪水不断滑出眼眶。 素还真又去亲吻他的眼角,身下却一寸寸来回挪移。 这种疼痛,仿佛是被人架在火上,用烧红的铁钎刺穿一样。渐渐的,谈无欲感到身下有了湿黏的热流,那是从伤口不断涌出的血液,如今倒成了上好的润滑剂。素还真动作的幅度开始加大,几乎每一次都全部抽出,又尽根没入。谈无欲只觉得疼,无比的疼。身体本能地收缩着,尽量避免更多的伤害。可越是收缩,却越是让素还真欲罢不能,泄愤一样,对着他的身体冲刺,凶狠而淫靡。 放过我……谈无欲嚅动嘴唇,微声说。 放过你?这句话激怒了素还真,他勾起唇角,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显出本不该有的冷酷神色。他靠近谈无欲的脸,师弟,你是我的。你的命,你的人,都是我的。师弟,你既招惹了我,就不该逃走。你既逃走,就该逃到师兄找不到的地方去……是不是?师弟…… 素还真的分身在谈无欲身体里不断撞击,每一次都像要撞到谈无欲心里去。 师弟,你怎么舍得,躲这么久? 素还真停了一停,让谈无欲紧紧包裹着自己,然后一把抓住谈无欲的头发,逼得他更贴近自己,素还真含住谈无欲的下唇,用力一咬,血腥味就在两个人的唇齿间弥漫。谈无欲吃痛,却只是瑟缩。 时间究竟流逝了多久……还是根本没有流逝过…… 手已经失去感觉了。 身体被撞得也几近麻木。 师弟……师弟……谈无欲听见了素还真低唤,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素还真对谈无欲这样的状态十分不满,便慢慢抽离他的身体。谈无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口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喟叹。以为这样的酷刑已经结束。素还真却勾起他的下巴,落下一吻。师弟……是师兄不对,不该只顾自己。我会让你记起来的……全部都记起来……我们以前怎么快活过…… 我们……以前……谈无欲眼睛又转了一圈,大脑却完全无法思考。还没反应过来,素还真已经俯下去,含住他的分身。要害被炙热的唇瓣安慰着,谈无欲顿时一震,奋力扭动着身体。你在做什……不……不……你……快停下……停下……他语无伦次,试图摆脱素还真的控制。可拒绝的话语却在温柔熟稔的安抚之下,逐渐变成令人心荡神驰的低吟。 不要……啊……谈无欲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立刻咬住嘴唇,想用嘴唇上的疼痛来抵御一波比一波强烈的情欲。别忍着……师弟,快想起来……你应该记得的……素还真低声呢喃,又伸出手指,探向谈无欲的后臀,这一轻微的触碰立刻唤醒了谈无欲对于疼痛的记忆。素还真亲吻着他的腿,不断安抚他。手指沾着腻滑的体液慢慢探进去,找到谈无欲最隐秘的地方,用力一按。 谈无欲的身体猛的颤抖起来。 他死死咬住床单,才能不让自己呻吟出口。原本以为已经到了尽头的身体,没想到还能被更强烈的刺激所包围。素还真屈指转动,在那一个最邪恶的点上反复揉按,谈无欲犹如飘在海上的枯木,任波涛拖着他上下浮沉。 素还真解开谈无欲的双手上的髪绳,手腕上尽是被绳索勒出的血痕。师弟……素还真只是用嘴唇碰了碰谈无欲腕上粘湿的血迹。谈无欲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能任双手垂在身旁。素还真换了个姿势,将他抱在怀里,将已经忍得发疼的欲望再次推进他的身体。这一回,谈无欲没有惨叫,只是被动接纳,脊背几乎绷成了一张弓,素还真不断刺激他的分身,分散他的注意力。素还真轻轻撕咬谈无欲的耳朵,说,师弟,师弟,师兄欢喜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不会让你逃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 师弟,你是我的……谈无欲是素还真的,你不能逃。 素还真找准某一处柔软的所在,狠狠冲撞。谈无欲如同困兽,只能任凭自己被汹涌而来的情欲吞噬。 素…… ……还真……的…… 谈无欲恨自己。在被这样对待之后,身体仍然能灼烧起来。 嗯……不……不……要……啊啊啊……再也压抑不住的呻吟,随着素还真粗暴的抽动而变得破碎。他难受地挣扎着,扭动着身体,素还真俯下身去,对着谈无欲的耳边说,师弟,你是要呢?还是不要?谈无欲将脸转向一边,微弱地说,不要……你出去,出去……素还真恶意地将分身缓慢地抽出一点,轻轻摩擦一阵,又往外出去一点,谈无欲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似有若无的勾引折磨得快疯了,忍不住将身体收得更紧。 素还真哼笑一声,手指在谈无欲的胸口滑来滑去,就是不碰那早已站立起来的小小的红果实。又顺势重重一顶,趴在谈无欲身上,用舌尖去逗弄师弟的耳垂,然后轻声问,师弟明明不想我走,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嗯? 撒谎…… 对,师弟为什么要撒谎?师弟,你要师兄的,对不对?你要我的,对不对? ……我要你…… 谈无欲眼神迷茫而空洞。他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将面前这个人抱住,像就要溺死的人,抱着救命的稻草。 ……我要你……别走…… 素还真笑起来,为谈无欲这样下意识的举动而感到欣喜。他追逐着谈无欲羞涩的舌头,反复吸吮,这个吻细密绵长,像万年果那甜蜜的汁液,浓得化不开。 师弟……师弟……师弟…… 漫长的等待,都化成了不可倾诉也无法传达的情欲,素还真一次一次进入,一次一次索取。他要谈无欲想起来,想起他们同修的日子,想起他们涉世的日子,想起那些互相争斗又互相扶持的过往。 谈无欲昏迷前,听到素还真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情绵绵无绝期。 素还真喂了一口粥给谈无欲。 谈无欲吐掉了,瞪了他一眼,忽然手脚并用爬到桌子上,素还真怕他摔下来,便去抓他的手。拖着他的手腕往下拉,谈无欲嘶声,血丝就从手腕的伤处渗出来。素还真一个飞身将谈无欲带下来抱在怀里。 你放开我!!!逆臣贼子!你怎么敢这样对待本天子?!快放开!!!谈无欲像头受到极大惊吓的野兽一样拼命挣扎。 素还真道,师弟,莫惊,莫怕……师兄不会害你……师弟…… 谈无欲就张嘴一口咬在素还真肩膀上,用了死力气,素还真衣服上用来装饰的薄玉片都被咬碎了,牙齿隔着布料穿进他的肩胛。素还真连忙反手将谈无欲制住,去扣他的下巴。 师弟!师弟!快吐出来!那玉吞不得!!! 谈无欲将牙关磕得死紧,素还真将手伸到他嘴边,谈无欲的嘴唇碰到他的手指,又去咬。素还真便放任他,趁空隙将手指伸进谈无欲的嘴里,探出了两三个带血的碎块。素还真顾不得手指钻心般的疼痛,又去好生哄他道,师弟,师弟,把嘴张开,给师兄看看,到底割伤哪儿了?谈无欲仍是不松口。素还真便换个称呼去叫他,天子陛下,让臣看看天子有没有伤到。 谈无欲听了,便老实放开他的手,跪着往后爬了两步又坐在地上,说,爱卿用不着多礼,本天子好得很。素还真的手指差点被咬断,不断往外冒血。他随意从衣服上撕了条布缠着,又去哄骗道,天子陛下的嘴太小了,臣想,一定放不下一个鸡蛋的。谈无欲急眼,拉着他说,谁说放不下的!然后张嘴给他看。 嘴里没有碎片,舌头上却被割出了好几道划痕,鲜血淋漓。 我是不是放得下?本天子是不是很厉害?谈无欲十分自满地看着素还真。 素还真安静地看着谈无欲,心头却犹如刀割。半晌,倾身将他抱住,低声道,天子真厉害……天子比谁都厉害……臣……臣…… 谈无欲任他抱着,觉得背上有些湿,就问,爱卿,你……为什么哭了? 素还真只是用被谈无欲咬得流血的手一遍一遍去抚摸他的背。 素还真调了伤药,清清凉凉的,吃在嘴里还有甜味。 谈无欲问他,这是什么? 素还真说,这是用万年果和天山雪莲蕊制的糖。 谈无欲并听不懂,只是哦了声,又欢欢喜喜地拿了一个含着。 素还真牵着谈无欲的手在市集上逛。他说,天子陛下的衣服破了,不能再穿了,臣买件新的给你好不好?谈无欲没说话,眼睛却滴溜溜直盯着摊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素还真瞧见了便问他,师弟喜欢什么?师兄给你买…… 话音未落,谈无欲就使劲挣脱他的手,将眉毛扬起来,大喊一句,谁是你师弟!说完便跑了。 市集上人多,谈无欲三两下就跑得不见影。素还真心慌,连忙去追。一会儿喊师弟,一会儿喊天子。有个好心的人便指个方向说,刚刚看见一个傻子往那头去了。素还真听见,心里滞涩,却又苦笑谢过,直奔而去。 转了一圈,才发现谈无欲蹲在一棵枯树底下,面前放了两块石头,做乞讨状。他放缓了脚步,轻轻走过去,喊了一声天子。 谈无欲抬头,看到了素还真,一双眼睛就蓄满了泪。因谈无欲眉目上挑,是典型的丹凤,此时含了泪,便是一副委屈之极的模样,像落了难的贵公子,饱受摧折。他跪行几步,手指小小心心地拉着素还真的衣袂,任泪珠子不断滑落,然后才带着几分哭音道,先生,小生家道中落,与哥哥到此处寻亲,不料走散。小生遍寻不到他,又、又被贼人扒去了钱包。先生可否行行好,舍小生几个薄钱,待小生寻到亲兄,定上门言谢。先生大恩,先生大恩……说罢,要去磕头。 素还真双手托着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谈无欲,又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露出温和的微笑,道,天子,莫要这样。 谈无欲眼泪还没干,又怔怔地问,先生叫谁天子? 素还真喉头有些哽咽,他努力调整了呼吸,然后浅浅笑,师……你是天外方界的无忌天子,你忘了吗?臣是来接天子回宫的。天子……快些随臣回去吧。谈无欲的眼珠转了转,未干的眼泪又掉下一颗,却十分警惕地瞪着他,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本天子不记得你。素还真伸出手指,将谈无欲面上的泪痕轻轻抹去,回答:臣叫素还真。 谈无欲低头想了想又说,我没听过。哪个素?素不相识的素? 素还真沉默了很久,才微微笑答,对,素不相识的素,还情的还,真心的真。 回到市集,素还真给谈无欲买布做衣裳。 谈无欲坐在布店的椅子里吃糖人,糖块掉在衣服上,素还真便蹲在他面前,用帕子给他擦。店老板抱出上好的织锦,素还真便指着一块华丽的金宝地,问他,天子喜欢哪块?谈无欲瞥了一眼,摇头说不好。素还真又指着另一块较为雅致的芙蓉妆问,天子觉得这些好不好?谈无欲又摇头,说都不好,都不好。 老板有些无奈,赔笑着说,我看啊,这位少爷不大愿挑,公子您就自己拿主意给选一块得了。谈无欲听了不高兴,将糖人往地上一扔,怒道,谁说我不愿意挑?是你没有好的!老板见他疯疯癫癫,想反驳,又见素还真举止优雅出手阔绰,便忍下了。 素还真叹了声,说,这些料子劳烦收回去吧。 谈无欲嘟嘟囔囔说一句,我要黄的。 素还真听了便转头问,老板,店里有没有黄色的布料?成类不拘。老板听了喜上眉梢,忙道,有,有有有。我店里有批上好的金丝月华锦,我这就去给您拿去。素还真替谈无欲擦手,又细细说,师弟……天子还是喜欢黄衣服。 谈无欲就翘起嘴巴笑得很得意,眉眼灵动。他说,我师兄说我穿黄衣服好看。 言罢,谈无欲看了素还真一眼,又将头转过去,你又不是我师兄,本天子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走开! 素还真握着谈无欲的手,笑得有些落寞。 一时老板抱着一块月华锦又出来,笑嘻嘻地说,公子您看看这料子多好。这批月华可都是宫里才用的,您看看这金丝……素还真淡淡地回,我要了,包起来吧。老板喜笑颜开,得咧,这就给您包上。 出了布店,他又带谈无欲去裁缝店,谈无欲又折腾一回,好说歹说,才肯将身上的破衣服脱下来换上一件淡黄色的成衣。素还真付了双倍的工钱,裁缝这才答应冒着被抓伤的危险替谈无欲量体,与他做新衣服。 日落西斜,吃吃玩玩累了,上了马车,谈无欲靠在素还真怀里就睡着了。睡着的谈无欲,不哭不闹,眉目清冷一如过往。素还真摩挲着他手腕上的伤痕,放在唇边轻吻,无声落泪。 师弟……你的魂魄究竟去了哪里…… 师弟,这世上懂我的,惟你一人。师弟,莫要丢下我…… 十年荒芜,三十年等待,百年错失。师弟,师弟……你莫走…… 寻医问药。 如今这件事素还真做起来驾轻就熟。可不论给谁看了,都说谈无欲并没有病,至于功体全失,脑部受创,大约是什么厉害术法或药物所致,害了经脉,丢了魂魄,导致错乱。 素还真陪着笑,问,要如何才能恢复呢? 医者们只是摇头。 素还真便对谈无欲说,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再去找别的人。天下如此之大,医师不行,我们就去找药师,药师不行,我们就去寻巫祭。师弟,没关系的。 谈无欲手里摆弄一个银制的九连环,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彼时烟花三月。 素还真负剑走在后面,谈无欲抬脚走在前面。 他很严肃地看着素还真,说,你的命很不好,太阳祸厄,太阴克命。若不是有人替你改命,你早就死了。素还真,本天子不与你走在一起,你莫要连累我! 谈无欲熟练地排算着命盘,那些从来不曾在素还真面前展现姿态的琉璃星子,此刻竟无比清晰地展示他的生命脉络。谈无欲说,太阳化忌在命宫,陷地加四杀,一生多是非,还有可能失明。但是你的命格被人改过,所以现在是日月反背,太阳在亥,你的情人会早死,不死也是多灾多厄。啧啧,在你身边的人倒霉。 谈无欲瞧见他脸色很不好看,就笑得非常欢快,抱着一盒糖果子坐在远远的桌子上,一边吃一边笑,哈哈哈哈!素还真,你欺我辱我,这是报应!你情人肯定要死的!哈哈哈哈哈! 素还真定睛看着桌上的命盘,如遭雷殛。 ——素还真,我们入局吧。 ——好人太难做了,什么都要顾着帮着,要将天下放在肩上,那么累。我不要。你让我任性一回。我自己选了条容易的路。剩下的,就请素贤人多多担待了。 ——素还真,我若死了,你会难过么? ——你的命格啊,升得太快。 ——素还真,我不信你,要我合作,你必须立誓退隐。 ——人哪有下辈子呢?我拿命还给你吧。 ——师兄,你的命,我能改。我不让你死。 原来是这样……原来…… 素还真狂声悲笑,笑得连地面都在震动。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谈无欲从不让他看命盘的原因。竟然是他以命换命……素还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正是这双手,将他们两个人推进了万劫不复。师弟,你果然,陪我堕入无间地狱了。 谈无欲被他狂乱的样子吓到,抱紧怀里的糖果子正要往墙角跑,但被素还真一把拉住。他悚然一惊,木盒子便脱了手,下意识回头,却迎上素还真温暖的双唇。 素还真紧紧抱着他的腰,一点一点,细细啃咬谈无欲的唇,以舌尖描摹唇瓣的形状,又灵活地钻进谈无欲的口里,温柔地邀请谈无欲的舌头,反复吸吮,辗转缠绵。谈无欲不知所措,素还真愈发抱紧他,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将舌头探入得更深,来回戳刺,做出交合一样的姿势来。谈无欲被舔弄地有些无力,神智又渐渐迷乱。 素还真太过熟悉他。 仅仅一个吻,就能让他沦陷。 谈无欲已经忘了素还真,身体却还记得。纵然不记得,素还真也会将他重新带入情欲的深渊。 师弟……我说过,我不放你走……素还真纠缠着谈无欲的唇舌,我们已经身在地狱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师弟,不论你记不记得,你都是我的…… 吻得久了,谈无欲的眼睛里便染了情媚之色,一片微微的红,还沾着波光。素还真见了,便歪着头,又去吻他的脸颊。谈无欲有些站不住,素还真顺势将他推靠在墙壁,锁在自己双臂的范围之内。 谈无欲有些疑惑。 素还真将手伸到他腰间,用力一扯,那件月华锦制成的袍子就应声而裂。谈无欲喜欢这衣服喜欢得紧,他哎呀一声,扭头要去看,便露出了白皙的脖子。素还真托着他的腰,低头便吻上去。慎重而温和地,在谈无欲脖子上印下吻痕。 师弟…… 素还真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 嗯…… 谈无欲下意识地应了句。脑中有什么东西划过,快得令人抓不住。仅仅是听见这么一声呼唤,他就作出了响应,自然得犹如呼吸。可回应,也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素还真解开自己的衣服,把谈无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伤痕上,低声说,师弟,师兄的生死也交给你了…… 师弟,师兄的生死也交给你,就怕你不要,就怕你不收。 素还真进入谈无欲的动作很慢,肌肤互相摩擦升温,点燃体内的业火。谈无欲抗拒,不让他深入,可素还真想要退出,却又被层层温暖地包围着,谈无欲挽留,不让他走。 如此如此,纠结缠绕,如此如此,情浓情长。 素还真深重地叹息了一声。 既愉悦,又悲伤。 他抬起谈无欲的腿,绕着自己的腰,然后挺身进入,深深律动。谈无欲被他撞得无法,背后贴着墙,只能仰起头,一声接着一声不断呻吟。在素还真听来,这曼妙的音符不啻最上等的催情药。他熟知谈无欲的身体,更甚于谈无欲自己。每一寸摩擦,每一寸深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叫谈无欲觉得过分刺激,又不让他好受。情欲便是这样堆积起来的,将他们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昂扬的欲望叫嚣着,素还真觉得,更有一生一世也不够。 惟有这样不断的冲刺,侵犯,占有,才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谈无欲的存在。要让谈无欲紧紧的包裹着自己,他才觉得安心。千年,万年,永世不忘。 快乐不断地推着谈无欲走向灭亡,他细碎的嘤咛就像剐人的刀,残忍地切削掉素还真仅剩的克制。直到谈无欲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的时候—— 理性,败如倾山。 素还真不停攻城略地,如同凯旋的将军,在谈无欲的身上到处留下专属标记。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仿佛世上最甜蜜的陷阱,诱惑着谈无欲一点点沉迷,最终,再也不能回头。 抱着谈无欲的身体,素还真就这样走向床铺。羞耻得令人说不出话来的姿势,素还真每走一步,都在谈无欲体内引发一阵近乎灭顶的快感。他只好勾住素还真的肩背,将头深深埋进那个人怀里。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谈无欲已经被素还真压在厚厚的锦被之中。 师弟……师弟…… 素还真不断地呼唤,纵然再也不会有那样动情的一声师兄。 他不停地撞击谈无欲温暖的甬道,又伸出手,触碰着谈无欲流出蜜汁的前端,揉捏欺凌。他的手像火,他的身体也像火,像是要把谈无欲整个人都烧成灰烬。谈无欲已经不能承受这么多的快乐,发出了几乎崩溃的媚声。 他们就像快要死去的鱼,在茫茫天地间,只有对方才是彼此最终的依靠。 素还真…… 谈无欲甜腻地叫出了这个可恶的名字。手推拒着那个人,身体却以更大的热情去迎合。他尝到了情事的甘美,便一头栽进去。那个瞬间,谈无欲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似乎这般贴近,是天经地义。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汗湿了彼此,连吟哦都是带着诱惑的。 满室,风月无边。 素还真喂谈无欲吃药,谈无欲不肯。他便拿出一个糖丸,说,师弟乖乖把药喝下去,就有糖吃。那些续筋生脉的药苦涩难咽,却是谈无欲唯一的希望。 他曾带着谈无欲去南疆十万大山,在幽暗的丛林深处访过巫医。 深林不见阳光,年迈的老人成天不离火堆,分明已经是半身入土的神态,一双眼睛却显得格外明亮。老人问他,少年人,你跟着一个冤孽做什么? 素还真看了一眼谈无欲,问,老人家说的冤孽是什么呢?老人只盯着谈无欲,然后伸出枯柴一样的手,冲谈无欲勾了勾。谈无欲便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木然地坐在老人的身边。素还真心里一惊,面上却还是三分笑意,温和地说,老先生,我师弟病了,听说您能医死人活白骨……老巫医笑了笑,干瘪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他说,这个少年人的魂丢了。素还真听着,内心隐隐生出了一丝希望。老人面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你是他的劫数,他的魂是因你丢的。冤孽呀…… 素还真道,老神医,要怎么找回我师弟的魂?巫医道,我们南疆有一种蛊,你给他种下便是了。素还真端正地站着,却皱眉问,请问此蛊叫什么?有何功效?能让我师弟记忆起以前的事情来吗?老人冷淡地笑,嗓子里冒出咯咯的苍老声音来,说,他的魂丢了,怎么能记起以前的事情?这个蛊却是对你有好处的。它叫做痴情蛊,你只要给你师弟种下,他心里便都是你,为你生,为你死,你叫他去走火焰山,他也会去。你心里所想要的,不就是一个情字吗? 情之一字。 素还真有些恍惚,刚想要说什么,那老人突然身形暴起,顷刻间已到了眼前,直取他面门。素还真瞥见谈无欲仍然坐在那处,情急之下竟然将拔到一半的剑又推了回去。这一推让,便生生受了一掌!那老人掌中带煞,处处只攻心脏,素还真忽然想起十万大山里的传言。 是说这森林中有一种妖物,借着林中瘴气,能幻化人形,你心里求的是什么,它便可以变作什么样子,迷惑人心。这妖物专爱吃人心,尤其是修道之人的心。素还真抬脚落地,便是八卦迷踪步,几次转折,那妖物将将要抓到他的衣袂,偏偏都捞了空。他抽出拂尘急扫,便将谈无欲的手锁住,拉到自己身边来。妖物迟迟抓不到素还真,便狂性大发,骨骼暴涨,露出了原型。它青面獠齿,三只眼睛长在额顶,只有一条腿却行走迅疾如风。 素还真迅速画下一个阵法,将自己与谈无欲包围起来,借着阵法的光亮,他才看清周围树林里骇人的景象。那一片树林,枝桠上竟挂满了人头白骨,尸体新旧不一。活似铁树地狱。期间腥风阵阵,闻之作呕。之前进入森林时并无任何异状,怕那时候就已经落入这妖物的障眼法中了。素还真沉思片刻,忽然想起妖物的形状极为眼熟,与古书所描绘之旱魃一般无二。他登时有了对策,旱魃属火,卦为离,应走坎位,以水诛之!素还真拔剑钉入法阵坎水之位,阵法发动,地底深处的水脉暴冲而起。形成一张巨大的水网,将旱魃包围在其中,这妖物竟是一点水也见不得。那些水落在它身上竟犹如强酸,瞬间溶了外面的皮肉,灼烧出一股恶臭。 旱魃在地上打滚,痛苦地嘶叫,尖利刺耳。 大体世上的妖异之物都有些灵性。 旱魃死前额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素还真,脸上竟然露出了微笑。它将嘴角扯向两边,露出嘴里的獠牙,这个笑容出现在那样狰狞的面孔上,让人不寒而栗。 旱魃说,因情生恨,因情生怖。恨者离尘,怖者离魂。你们永远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素还真眼风一凛,道,情之一字,岂是你这样的妖物妄论的!数道剑光直射旱魃胸口。这妖物一生吃人心而活,可笑它的命门竟也在心脏。 斩绝旱魃之后,素还真回头,谈无欲呆呆地站在他身后。素还真以为他吓坏了,便收剑去握紧他的手,说,师弟,莫怕,莫怕。这些都是幻觉,师弟,看着师兄,莫要怕…… 谈无欲只是呆呆地,口里重复着旱魃临死前说的话。 他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素还真的手竟然恐惧得颤抖起来。 从十万大山回来之后,谈无欲就很少说话,也不太在意什么天子不天子的了,只成日里呆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素还真要他吃饭便吃饭,要他睡觉便睡觉。素还真见他如此,心苦难言,却暗暗安慰自己,好歹人是活着,活着便有希望。 大不了,又是一个寒如冰川的十年。他等过,他不怕。 他牵着谈无欲的手,走在江南一个小城里。细雨蒙蒙,别有一番情致。 脚下的石板路被雨浸湿了,鞋袜便也有些湿气。若是寻常,素还真必不在意,如今谈无欲功体全失,经脉俱毁,身子比寻常人更易着风受寒,染上病症。素还真就将伞交给谈无欲握着,自己在他面前蹲下来说,师弟,我背你。谈无欲只是呆呆站着。 素还真便叹了口气,又笑了笑,说,师兄背得动的,师弟这么轻,师兄能背一辈子。然后就将谈无欲带上了背。 不用自己走路,谈无欲乐得自在。他打着伞,将头靠在他的颈窝。 因下着雨,路上行人并不多,只偶尔看他们一眼。远远的,也不知道何处传来了歌声,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小调。谈无欲侧着耳朵听,忽然跟着哼唱起来。歌词十分模糊,素还真扭头问,师弟唱的是什么? 谈无欲没停,却唱大了一些声音。那首歌谣,素还真听过。他唱得断断续续的,记得哪里便是哪里,一点也不连贯。 ……五岁髫乌乌。十四初挽发,峨眉为君舒……鹭鸶……交颈宿……病来无弃厌,白首相抵足。郎啊郎……生同行来死同路…… 唱了一遍,谈无欲觉得不太满意,还想唱,但歌词记不住。于是哼哼调子便放弃了。雨本来也不大,这会便更小,还没停住,浅白色的太阳就出来了。淡淡的阳光照在石板路上,引起反光。谈无欲收了伞,素还真背着他,既不用自己走路,他倒也开心。又哼起刚刚那个调子,只是远处已经没有人唱了,他又记不得准确,那曲子越哼越走样,到最后就完全是他自己在编。 素还真听了好笑。 谈无欲忽然见了远处什么,便从素还真背上滑下来,一把捞起袍子下摆就往前跑去。素还真反应不及,竟被他甩了老远。他跑到一座桥上,伸手要去抓。素还真顿时心凉,化光疾射而去,待将他拦腰抱住的时候,谈无欲一只脚已跨过了石桥的栏杆。 素还真心里砰砰直跳,冷汗这时候才下来,仍然环抱着谈无欲的腰不敢放,只细声问,师弟这是……做什么? 谈无欲说,抓彩虹,笑眉喜欢彩虹,我要抓给她。 素还真站在桥上,被风一吹,冷汗浸湿的里衣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他想说些什么,但口中亁苦,浑身乏力,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宿在客栈。谈无欲到底还是受了风,到了后半夜就烧起来。脸烧得通红,素还真号脉之后让小二打了水送进房,又多给了些银钱,写了张方子,让小二去药铺照着拿,煎了汤药再送来。 他解开谈无欲的衣裳,拿手巾浸湿了又拧干,然后将谈无欲扶着坐起来,给他擦脖子和背上的汗,换了干净的里衣才让他躺下。谈无欲烧得十分难受,在被子里翻来翻去,总睡不踏实。素还真衣不解带地守着,等折腾到快天亮,小二才把煎好的药送到房里,还贴心地加了一壶茶,素还真谢过,把药端在手上,然后坐去床边,将谈无欲推醒。 师弟,起来吃药,吃完了再睡。 谈无欲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闻见药味就别过头。 素还真便连哄带骗,这药不苦,师弟,吃了药病就好了。 谈无欲有气无力地摇头,就是不肯吃。他浑身滚烫,嘴巴都燥得起皮,却固执地很,将眼睛睁开一些,一双凤目含着水,含着情,可怜兮兮地望着素还真,巴不得素还真能有些同情心,不要逼他吃这些东西。 师弟听话,把汤喝了。这不是药,是甜汤。素还真原本留了一小盒万年果制成的糖丸在身边,从南疆回来,他寻来些续经灵药煎煮了,给谈无欲喝下,事后喂他一两个,也能哄过去。可前两天换衣时,被谈无欲看见,里面的糖偷偷全吃掉了。如今又病着,又没了糖,哄也不好哄。 我不吃。谈无欲头痛欲裂,又想倒下去蒙头睡。素还真将他揽住,说,吃了甜汤就睡。谈无欲倦极,又昏昏沉沉的,哪里还听得进他说的话,身子一软,干脆窝在素还真怀里睡过去。素还真单手将他身子扶正,说,师弟,病不可拖延,听话,吃了汤就好了。这汤里有甘草,一点也不苦,师兄喝给你看。说着抿了一点。谈无欲只将头靠在他肩上,并不搭理。 素还真无奈至极。又含了一口药,对着谈无欲的嘴便哺了下去。温热的药灌入口腔,谈无欲连忙要推开,却被素还真扣着,锁住他的唇,不让他走。直到这药大半都落了腹,又忘情地亲了一回,素还真才放开他。谈无欲被吻得分了神,也不知汤药究竟苦不苦,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将唇边残留的液体舔掉。 素还真便苦笑一声,师弟,师兄不是柳下惠。 谈无欲又要倒头睡去,素还真扶着他,一口一口,将药哺了下去。这汤药哺一半,洒一半,素还真将那唇舌吮吻了个遍,两人呼吸间都带着淡淡的药香。也许是高烧的缘故,谈无欲的眼角氲红,沾着江南的水汽。因感到素还真常温的皮肤带来的凉意。他便颤着手,将素还真的衣襟扯开,把烧得发烫的手心贴上去,像只猫儿一样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素还真就用鼻尖去蹭谈无欲的耳后,柔声道,师弟,莫要这样诱惑师兄……然则他并没有阻止谈无欲。数百年光阴,总没有一次师弟是如此主动的。素还真眼风略略一黯,心里便将那些虚伪道学的说辞都扔掉了。 天地之间,惟他活得这么不自由。 谈无欲的存在,就像是一盏长明灯,在他心头一直燃着。 师弟,我们是要在一起的,生死相依。 他慢慢依着床躺下去,将自己的襟口拉得更宽,对谈无欲说,师弟……师兄很冷……你抱抱师兄吧……只轻轻一拉,谈无欲火热的身子便扑进他的怀抱。 还在乎什么君子之风。 还在乎什么道德廉耻。 谈无欲将手心放在素还真胸口,一边磨蹭一边反过来安慰,莫怕,莫怕,我就是凉凉手,我不害你。又听见素还真喊冷,便将自己的衣衫也扯了,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抱着他说,这样你便不冷了,我也不热了。多好。 外面天已经大亮,雨后初晴的阳光透着菱花窗上薄薄的窗纸,在这屋内洒下一片朦朦胧胧的光芒。素还真伸出手,去抚摸谈无欲的脊背,并延伸到后腰。轻柔的抚摸引来一阵颤动,谈无欲虽病得昏沉,却还是耐不住痒,笑了两声。这一笑,笑得头愈发昏闷,便趴在素还真身上不肯动了。 素还真啄了他一口,说,师弟不想动,那就让师兄来代劳吧。 一个翻身,将谈无欲压在身下。谈无欲翻转得难受,两眼看什么东西都是天旋地转的,便皱紧眉头闭上眼。素还真低头,含住他的薄唇,不断舔吻,然后探进他的口中,舌尖蜻蜓点水一样轻扫,挑逗吸弄,让本就不甚清醒的谈无欲更加昏沉。他嘴里还留着药香,混合本身特有的万年果的气息,令素还真情难自禁。 这个吻比任何一次都要长,长得谈无欲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了。胸腔里的气息快被抽空了,只剩下茫然,无边无际的茫然。直到分开,谈无欲才睁开迷蒙的眼睛,一副不知今夕何年的样子。素还真又啄了他一下,低笑道,师弟真是坏心……你明明知道,我最是受不住你这般……艳色勾魂…… 谈无欲也没有听见。也许因着那个吻,也许因着这场病,他心口砰砰直跳,身上又烧得软绵绵,没一点力气。手抬到半空又落回去,只好环着素还真的腰,将自己火一样烧热的身体紧紧靠上去。 ……好凉……谈无欲喃喃道。身上好像有一层凉风在吹,又好像有水滑过。热意消减了下去,另一种热度却悄悄涌了上来。他百般难耐,将身体扭来扭去,一双手胡乱抓着,也不知抓到哪里,惹得素还真低吟了一声。 素还真抓住他作怪的手,不住亲吻。然后才引着他的手探向自己的身体。 一处火,一处情。 烧的是谈无欲的身体,燃的却是素还真的理智。 欲望一旦放纵,就像山火燎原,终成漫天之势。素还真抱着身下的人,不断的给予,痴恋厮磨,总是不够。销魂蚀骨的热情传到了谈无欲那儿,就成了风月无限的抵死缠绵。再后来,这场情事从接受变成了索取,一个驰疆纵马,一个眷意承欢,素还真更是肆意挑逗,只觉得谈无欲这样火热的身体辗转欢情,尽如人意。 木质的床板发出吱嘎的声音,掩盖了轻言细语的情声。 后来竟这样相抱着双双拥被睡去。 直到下午,素还真才醒来。大约是出了一身汗的缘故,他一探谈无欲的额头,热度退了,便想着先起身,却才发现自己竟一直与师弟相交,没有离开过。饶是经过太多风风雨雨如他,也为自己孟浪至此而有些脸烧。 好不容易才舍得离开那样温暖的身躯,素还真草草穿了衣服,去外面唤小二来。小二见了他便笑,说,相公,我中午去敲过门,想叫你们吃饭的,可没应声。想来二位在休息,就没有打扰。现在后堂倒还有火,是先给那位相公热药呢,还是先做两个简单的饭菜?素还真没料到这小二如此伶俐,便微微一笑,说,先帮忙烧点水,沐浴用。然后劳烦再将药热了,煮些清粥。说完又去点银两,小二拦着他笑,相公不必如此客气,小事而已!您且屋里等着。素还真点头言谢,转身进房。 谈无欲翻了个身,仍旧睡着。 素还真便将被子与他掖紧,又与他顺了顺头发。 这头青丝,是谈无欲百岁时才白的,素还真那时候说,师弟的头发,九十九都是乌黑的,怕是要青春永驻了。不想一年后尽数化雪。他觉得可惜,谈无欲便道,有什么可惜的,你是个修道人,难道这点也堪不破? 素还真彼时坐在谈无欲身后,替他梳发。 庭外枫叶潇潇,雁字成行。忽而一阵风卷了片枫叶进来,恰好停在谈无欲掌上。他便举起来,说,不如题首诗?说着便伸手去桌旁边取了纸笔,舔了墨,作个听写的姿态。素还真从镜中望去,谈无欲正朝着他笑。素还真将髪带绕在手上,望了一眼外面的秋色,便张口道。 红叶倚秋风,信步游芳丛。花疏不间月…… 他替谈无欲挽好了一个高髻,谈无欲恰写完前三句,他才望着镜子,轻声说完最后一句,皓首与卿同。 谈无欲一怔,笔尖的墨便滴了一滴,落在枫叶上。素还真见墨迹不大,就握住谈无欲执笔的手,将个皓字写得模模糊糊的,补完了那首诗。又拿起来看了看,说,师弟,你这个间字写错了,不是看见的见,而是间隔的间。谈无欲放下笔道,现在是白天,自然看不见月,如此也不算错。 素还真摇头笑道,岂曰无月,近在眼前。 不知为何,谈无欲面上竟有些渺茫,又淡淡地弯了嘴角。 房门敲了两声。素还真回神,料想是小二,便向门口走去。果然,两个汉子抬了个浴桶来,又放了几块干净的巾子。后面跟着的是小二,举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放着小炉鼎,鼎上热着一小锅粥,旁边还放了两碟小菜和一碗药。 及他们退出,谈无欲将将醒来。 素还真怕他又着了风,就替他披衣,再用被子裹着。然后才盛了一小碗粥,又夹了些菜,端到床边来,一小口一小口喂谈无欲吃下去。大概烧退了,人也精神了些,虽还是有些病怏,却好多了。 吃了粥,素还真又替谈无欲洗了身子,将汗湿的衣服全换了。 又到了喝药。 素还真端着碗,谈无欲直觉就说不吃。 素还真故意叹了口气,要笑不笑地问,师弟,腿酸不酸? 谈无欲低头十分乖顺地把药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殷切地望着素还真,素还真便笑,说,师弟这么乖,师兄有奖励。说着勾起谈无欲的下巴亲了一下。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谈无欲精神虽还好,却仍需吃药。素还真不知道这些灵药对谈无欲的经脉到底能有多少好处,他只是觉得,什么都该试试。试过了,才像是尽了心,尽了力。 废了的功体可以再练回来,可丢了的魂魄要到哪里才找得到? 谈无欲仍旧讨厌吃药,他便仍旧拿糖来哄。 寻医的途中,他们路过了八阵滩。 谈无欲堪堪停下脚。他甩开素还真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跪了下来,头重重地磕在满地碎石之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磕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素还真愣住,然后连忙冲过去把他拉起来。只因那一愣,谈无欲的头已经被锐利的石头划得满面血污。他用力推开素还真,又要去磕头。素还真拉他不住,便拦在他面前,死死抱着,惊慌地颤声道,师弟,莫要这样!莫要这样…… 谈无欲浑身颤抖,眼睛死瞪着前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咬着牙恨声喊道,吾乃天外方界无忌天子,苍天在上,谈无欲害我!谈无欲害我!我要他不得好死!!!谈无欲该遭天谴!!!老天爷不要放过他!天雷呢……天雷呢……快殛了这个畜牲!!!谈无欲他该千刀万剐没有善终!!!他如此待我,他应有报应的!应有报应啊!!! 谈无欲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嘶声悲嚎,字字句句都是剜心之恨,刻骨之仇。素还真抱着他不肯松手,说,师弟,师弟,这不是你的错,无忌不是你杀的……师弟,无忌不是你杀的,你不要这样……师弟……你没有杀他,没有杀无忌……师弟……师弟……你醒醒…… 谈无欲的身体仍然在颤抖,用了所有的力气去抵抗素还真的拥抱。他死瞪着一个方向,忽然狂笑起来。手里摸到了一块石头,扬起来便狠狠地砸在腿骨上。素还真措不及防,只一下,谈无欲就砸断了自己的膝盖。骨头裂开的轻响,仿佛是裂在素还真心口上。 他紧紧抓住谈无欲两只手,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那血淋淋的脸,泪如雨下。 谈无欲仿佛还不解恨,又发狂地挣扎。口里不断的喊,谈无欲你杀了我!你不得好死!我要你有手不能动!我要你有腿不能行!我要你有苦说不出!谈无欲,你害我!你害我!你该有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未停,他便张口咬舌。素还真出手如电,点了他的睡穴。他软软倒下,蹭了素还真一身血。 八阵滩上罡风猎猎。 天地灰暗一片,静默地注视着尘世悲哀。 素还真想起了谈无欲给他排的命盘。那些星子错落有致,将他崎岖的命途延展了下去。 那谈无欲的命呢? 是到这里就成了终结,还是能与他的一样,坎坷地延展下去呢? 自离开八阵滩,谈无欲便再也不能站了。素还真切开他的膝盖,才知道他下手有多重,膝骨几乎粉碎。素还真忍了很久,才将漫出眼眶的泪水给吞回去。他对谈无欲笑了笑,说,师弟不怕,有师兄在。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谈无欲眼睛望着远方,好像是没有觉得疼,又好像是不在乎疼不疼。 一线生发了几封信,告知武林的近况。那样这般,拉拉杂杂写了很多。素还真在灯下看了,又将信烧了。 谈无欲他身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总是锁着的。 素还真便伸出一根手指,替他将思虑轻轻按下去。 仿佛要应证那些恶毒的诅咒,谈无欲趁素还真不注意,将自己右手的手指一根一根折断,却不吭声,直到素还真去握他的手,才发现手指无力地垂着。又在吃饭的时候把碗摔碎,素还真给他换了碗,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一夜过去,到了天明,血色透出了衣衫,素还真扯开他的衣服,看见了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伤,都是被利器给剐出来的。有些地方,衣服被血肉粘住,轻轻动下又是道新的口子。 素还真急了,问,师弟,你是不是藏了碎瓷片?藏在哪了? 谈无欲只是漠然地望着他,不做声。 素还真就将他身上都搜了个遍,又将房间翻了底朝天,最后,目光落在谈无欲的脸上,后者只是这么坐着,神情淡漠。素还真便捏住他的下巴稍微使了个巧劲,谈无欲只能张口,血液混着唾液流出。里面正是含着一块弯形的碎片。 从那以后,谈无欲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素还真心力交瘁。 谈无欲以前说过,他信命的,但不服。素还真就想,不服好,不服才不会顺命。若是命里要他死,那便必不会死的。 他们能过去。 等过了这道坎,就赢了。素还真这么说着,一遍遍,对谈无欲说,对自己说。 很多年前,谈无欲曾经梦到过一条巨龙,裹挟着风火雷电,卷起万里骇浪,把万千生灵带入死境。他说,我很怕,那条龙会连它自己也毁灭。 那时候谈无欲的眼睛盯着素还真,脸上尽是惶惑不安。 有很多事情素还真不想过问。譬如黑邪书,譬如忘情丹。不问,就能维持一个稳定而美好的现状。问了,就无法原谅。红莲业火一旦烧起,便是九重天尽,这结局,谁也承担不起。 他不断跟自己说,这是命里的劫数,或许谈无欲该当如此,没有黑邪书,也许还有白邪书,没有忘情丹,也许就是失情丹。这都是命,不可怨怪哪个。素还真将脑中盘旋不去的名字挥掉。 他不能开杀。 谈无欲为了他,强行逆天改命,这个命格不能毁。 决不能毁! 素还真单膝跪在谈无欲的轮椅面前,说,师弟,你看,天蝶盟,太黄君,这么多凶险阴谋,这么多诡谲毒计,师兄都撑过来了。你不是说过,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吗?我们就当这是命。师弟,你说你信命的,可你什么时候屈服过? 他握着谈无欲的手,轻声说,师弟,师兄在这儿呢,师兄陪着你。我们会赢的,谁也不能打败我们,命也不能。我们是太阳和月亮啊,从来只有日月争辉,从来只有天下无双。师弟,只要过了这个劫数,一切就都好了,都会好起来。 谈无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素还真就亲了亲谈无欲的指尖。 彼时,武林纷纷扰扰争战不休,素还真只是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切其实都与他没什么关系。究竟是他放不下红尘,还是红尘误了他,已经不重要了。从前是因一个玩笑,他入了江湖,后来是因天下之权,他离不开江湖,再后来,便是他想走,别人也不肯让他走。 江湖水深,人心难测。所有人都习惯了仰视他,或者想的是将他从神坛上拉下来,或者想的是追随他的荣光。可所有的人都没有想过,这个神一般光辉的名字后面,缀着的,本就是脱俗还真。 谈无欲,素还真。谈笑间瞭悟红尘之欲,素眼中淡看江湖至真。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一个人的愿望,要卑微到什么程度,才会说不出口。一个人的江湖,要寥落到什么地步,才要不死不休。他想要的,不过是明月长伴,不过是莲影相随。 不过如斯。 可偏生,我走不掉,你来不了。素还真笑笑,苦涩难堪。 八趾麒麟皱眉,冷冷地看着,说,你们这两个孽障。素还真跪在师父面前,一声不吭。八趾麒麟就指着他的鼻子骂,我以前跟你说什么了?无忌这样的性格会吃亏,你做师兄的,要照顾着他点。结果呢?你倒是告诉老夫,结果呢!?结果就是你们两个一个去杀他,一个看着他死! 素还真抬起头,眼色平静地说,不是,无忌不是师弟杀的。 八趾麒麟指着坐在轮椅上的谈无欲,问,你现在带他来半斗坪,是什么意思?素还真恭恭敬敬地给八趾麒麟磕了个头,说,求师父救救师弟。八趾麒麟站在以前的练功房前,背身站着半晌都没有说话。最后他很厌倦地挥挥手说,不救。你们走吧。 素还真看着师父的背影,冷静地回答,这是半斗坪,求师父渡我们。八趾麒麟没有说话,只是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了。素还真便站起来,将外衫脱下,披在谈无欲身上,说,师弟,这里风大。谈无欲淡漠地看着前方,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素还真轻轻地说,师弟,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师兄不会放弃的。 然后他又走到房门外,撩起衣襬,重新跪下。 第二天,八趾麒麟问,你还不走?素还真磕了个头,答,求师父渡我们。 八趾麒麟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第三天,八趾麒麟又问,你走不走?素还真又磕了个头,答,求师父渡我们。 后面八趾麒麟便不问了。 第十天,开门,素还真仍然跪着,身体挺得笔直,见了师父,又是磕头,说的还是那一句话,一字不变,求师父渡我们。八趾麒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谈无欲一眼,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便跺脚厉声骂道,你们……你们这两个孽障!孽障啊!八趾麒麟用手指着谈无欲,连声音都愤怒得变了,你知道他这是什么吗?他这是报应!做下这等违背伦常不知羞耻之事,你们还有脸来求我?天都不容你们! 素还真又磕了个头,道,师父……他气得脸色发白,连声说,不要叫我师父!不要叫我……我教不出你们这样的好徒弟……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弟子!你们给我滚!滚!!! 素还真给师父连磕三个头,说,师父,都是弟子不肖,这不是师弟的错。就算是报应,也该由弟子来承担。求师父救救师弟,求师父救救他! 半斗坪上忽然掀起一阵狂风。 八趾麒麟站在素还真面前,看着素还真不停磕头,不停恳求。 这个徒弟是他从襁褓中抱上山的,他知道,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命格贵不可言,虽则多舛,却能有贵人襄助,逢凶化吉。他将是这片土地上高升的旭日,受万民景仰,统驭八荒。他将代表苦境中原永恒的意志和精神,他会成为领袖,成为太阳,成为神——他的力量和能为,将福泽天下苍生! 为了他,八趾麒麟遍寻天下,花了六年的时间去寻找,终于找到一个命格与素还真一模一样却太阴入命的孩子。这孩子能与素还真阴阳相衡,化他灾厄。有了这样的承佐,素还真的命格可一路飞升。一切,本该都是按计划在进行的。 两个孩子,一个属于光,一个属于影。 八趾麒麟不惜用谈无欲的命格来为素还真铺垫,虽然残酷,却能缔造一个神祇,一个真正存活于世间的,不灭的神祇。 然而。 然而,谈无欲却把一切都毁了,毁得彻底。他把一个本该无情无欲高高在上的神祇,带入了万丈深渊。 八趾麒麟深吸一口气,问,如果我救了他,你什么都肯听我的吗? 素还真慢慢站起来,因跪得久了,这一站,顿时让他膝盖刺痛得一身冷汗。他站定之后望着师父很久,才回答,一切但凭师父做主。 八趾麒麟去推谈无欲的轮椅,路过素还真的身边,低声说,莫怨为师。他有他的命,你有你的路。一切,都是为了你。 素还真看见师父把谈无欲带进练功房。他本想跟进去看着,八趾麒麟却拦住他,说,你不会想看的。要是不放心,就在外面等着。素还真思虑片刻,便点头。 八趾麒麟还想说点什么,看着他,又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素还真便在半斗坪,等了整整六个月。 由初夏,至隆冬。 等到两个月左右,他听见过谈无欲一声嘶嚎。撕心裂肺的。可仅仅那么一声。 素还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之后又是一切归于平静,悄无声息。 谈无欲从练功房出来的时候,虽面色清冷平淡,却不像以前那般痴傻。素还真两眼一亮,立刻迎上去问,师弟……师弟身体可好?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可是觉得累了?师兄…… 谈无欲望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只微微点头。 素还真皱眉,便去探他的脉搏,谈无欲躲闪不及,被扣住脉门。素还真只一探,便疑惑道,师弟的功体不还是没有恢复吗?八趾麒麟从屋里走出来,仿佛苍老了很多。谈无欲见了师父,便甩开素还真又往后退,立在八趾麒麟身边。素还真眉头锁得更紧,咬咬牙,道,师父,师弟的功体并没有恢复,这与师父之前答应过的不同……八趾麒麟面上露出厌烦的神色,他的经脉被药物腐蚀殆尽,老夫能为他将一身经脉接续起来,已经是尽力了。况且如今神志清醒,不正是你所要的吗?说着又回头看了谈无欲一眼。 谈无欲便走到旁边,对师父行了个跪拜的大礼。 素还真隐隐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慌乱。谈无欲身着玄色道袍,看着更加清瘦。半斗坪风大,谈无欲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狂风把他的道袍卷得猎猎作响。素还真觉得,谈无欲仿佛就要化仙而去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师弟的广袖。 八趾麒麟喝了一声,放手! 素还真和谈无欲俱是一惊。 八趾麒麟又厉声道,孽畜,你忘了你答应过老夫什么? 谈无欲看了师父一眼,一点一点地,将袖子从素还真手上抽离。又对师父躬身一礼,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然则弟子不肖,丧德败行,有辱师门,此生再不能侍候师父左右了。望师父宽恕,师父……多加保重。 说完,又对八趾麒麟深深跪下去,磕了个头,道,晚生谈无欲,叩别前辈。 素还真愣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都看见了,脑中却拒绝理解。师父这是……将师弟逐出师门? 谈无欲两手空空,一身玄衣,只将满头白发用根草绳系住。走过素还真的身旁,略微侧过脸,又将眼帘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径直向山下走去。 等等!无欲,等等我!素还真转身便追。 不准去!八趾麒麟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还真,你莫忘了,答应过为师什么。 一切……素还真嘴唇轻颤,低声回答,……但凭师父做主…… 他眼睁睁看着谈无欲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泪水,夺眶而出。 八趾麒麟道,这段孽缘,便由为师替你们斩断吧。还真,你是天命之子,决不可让自己停留在这个地方。你是天下的素还真,不是一人的素还真,须记住,须记住。谈无欲只是影,只能做影。你才是光明,是正道,是未来的一切。苍生可以没有谈无欲,但不能没有素还真,你到底明不明白?俄而,又温言劝道,你与他,不过是因则相处的时间久了些,成了习惯罢了。他带给你的只有孽债,你不可为此误了名声。须知,人言可畏。 你是神,决不能沾上污名。 素还真站在原地,回头看着师父,双眼通红。他惨笑一声,轻声道,怎么师父如此天真?竟会觉得素某这样双手染血的人,是光明之神。师父怕是也不知道吧,若没有师……若没有无欲,您口中的天命之子,已经死了。 算了。 师父不懂,谁也不会懂。 这世上懂我的,惟有一人。 如今,他也走了。 那天晚上,素还真坐在半斗坪的一处断崖上,看了一夜的月色凄凉。 再后来,素还真又回到江湖。 他身边的好友越来越多。 素还真很忙,忙得分身乏术,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他那个叫一线生的好友改了名,现在名唤屈世途,是素还真贴心的好管家,替他打理大小琐事。大到人际外交递送消息,小到泡茶做饭打扫房间,一应包干。叫素还真很是放心。素还真还有位处处照顾他的前辈,名唤一页书。是位看尽世事,笑尽英雄的高人,常常与他一起为天下苍生奔波,生死闯关,一路护航。素还真有个儿子名唤素续缘。续缘的成长虽坎坷艰难,却颇有乃父之风,慧心足智,淑质贞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素还真端坐在琉璃仙境之内,饮一杯香茶。屈世途说,素还真吶,我替你把这些衣服器皿都拿去晒晒吧。素还真便点头,有劳好友。屈世途唉声叹气,说,谁叫我命不好,年纪一大把了都不能退隐。说着他开始晾晒那些许久不曾用过的东西。一时从衣箱子低下翻出一件红色披风出来。料子上好,做工却古朴。屈世途问,这是哪一年的老骨董了?素还真吶,你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件红披风? 素还真闻言望去。 那件披风上还缀着白毛领,年头太久了,又压在箱底,很有些变形。 素还真走过来,从屈世途手上接过那件衣服。红色虽然有些褪了,却比他如今一身青莲的要鲜艳得多。他用指腹抚摸了半晌,轻声道,劣者曾经有个好友,很喜爱这些鲜亮的色彩……说着又仿佛觉得当年幼稚,便笑了笑。他将衣服交还屈世途。屈世途一时摸不准,迟疑地问,那你这件衣服,是要还是不要啊?素还真淡然道,随你处置吧。 师父过身之后,每年冬至,素还真都会独自一人去半斗坪祭拜。 八趾麒麟就葬在那里,旁边立的是小师弟无忌天子的衣冠冢。素还真只是默默地烧些香纸。有些话已经说尽了,再要说,都是枉然。 烧完纸他便会去打扫一下练功房。屋里陈设很简单,不过就是三个寒石雕成的团座而已。虽寒气逼人,却对练武是极有好处的。其中一个团座,边缘布满了浅浅的刮痕。素还真以前用手比过,都是指甲抓出来的痕迹。他摸着那些痕迹,如今都有些淡了。 曾经,他在门外殷殷等候,谈无欲在门里苦苦挣扎。 唯一能证明谈无欲那样撕心裂肺的疼过,那样生不如死的痛过的,是一声素还真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悲号。 而现在,所有的灾难,都已无人知晓。 素还真依旧在江湖中沉浮,圣名远播。他的江湖里万千过客,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穿着黄衫,站在江南影影绰绰的桃花中,叫他一声“师兄”。再也没有一个人飞眉凤目,神采熠熠,与他并肩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人问他,你会难过么? 再,没有一个人,名叫谈无欲。 (四) 无欲……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无欲无欲…… 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孽障!你害了他!你把他害得好苦!你亲手害死了无忌,还要来害他吗!你这个孽障!你是不是要看着他死才甘心!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没有! 他惊叫一声,从地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上被冷汗浸透了,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原来只是梦……他抹了抹头上的汗。屋里一片黑暗,墙角传来一个女孩子哭泣的声音。大约被他的叫声吓到,哭泣停了一下,又啜泣起来。 他摸黑找到墙壁,靠着坐下来。稍微动一动,身上的镣铐便拖出沉重的声音。女孩子还在哭。他沉默了半晌,哑声道,莫要哭坏了眼睛。 那女孩子听见了,便慢慢止住了哭声。好像往他这边爬了爬,拖动链子,发出了金属特有的响动。女孩大约爬了两三步,又停了下来,细声问,先……先生,我们……我们会死吗? 他把头也靠在墙上,没有做声。那女孩子听不到回答,便又低声哭泣起来。 很久,他才慢慢地说,不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打开,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手里举着火把。为首的一个腰上挂着一把砍柴用的大砍刀,脸上还有刀疤。他环视了屋里这一群人,冷笑着说,你们都给爷听好了。爷是做刀口生意的,求的是财。爷几个千辛万苦把你们请到这里来,这自然嘛,也是有求于人。央几位呢给亲戚朋友递个信儿,借些许银两花花。借好了,爷便不为难几位。这要是借不好嘛……爷们也不能白辛苦一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靠墙坐着,旁边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近一点是个老人,远处有个女孩子,穿着红衣,把头埋得很低,看不见面容。中年人是个郎中,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连天的大雨,陆续接纳了他和老人女孩三人上马车。因问了去向,得知大家都要向北,便一路同行,不想却遭到山贼拦抢,到了这里。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那个汉子不耐烦地拔出砍刀,在手上敲了敲,说,说话呀!爷的耐性可不太好,是不是要爷拿个人开刀,你们才知道厉害?说着他往房间里看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个狰狞的笑容,小妞儿,算你运气不好,爷我今儿就先拿你祭了爷的鬼头刀吧! 那女孩子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往后爬,口里胡乱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哼,拿女人开杀,可真有能耐。 角落里传来一句讥讽,声音不大,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 刀疤脸立刻转过脸来大声道,刚刚谁在说话!是谁?他靠墙坐着,冷冷看着那个汉子说,是我。刀疤脸打量了他一下,阴笑道,哟,看不出你这小白脸还是个有血性的。强出头是吧?行,老子不给你来点儿厉害的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说着就走过来,抬脚照着他心窝就是一踢。他吃痛,顿时弯下腰去。刀疤脸蹲下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逼着他抬起脸,把砍刀架在他脖子上晃了晃说,小子,想充英雄?也不掂量掂量,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把他给我带出去醒醒脑子! 紧接着就有两个汉子架着他拖到隔壁的房间。 刀疤脸招手,立刻有人搬了凳子来。他坐在门口,隔壁很快就响起了挥动鞭子的声音。刀疤脸得意地看了一眼众人,把砍刀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说,这叫盐水炒肉。拿的是九股牛皮鞭,沾的是辣盐水,落的是锦上添花,嘿嘿……爷我自立山头二十年,还没有人吃得住三十六鞭的。你们给爷仔细听着他是怎么挨的。要是怕这皮肉之苦,就一个人白银一百两,随便叫谁来赎。差一两,就送一鞭子。明白了? 众人听了,脸色俱是煞白。 隔壁的鞭子抽得响亮,却没有呼痛的惨叫,倒像是空鞭子。刀疤脸得意的笑容不见了。他要的就是让人听见惨呼,先立住威风,这些人怕了,才会老老实实交赎金。现在隔壁没有动静,众人面上也有些疑惑。刀疤脸黑着脸怒吼,你们他娘的都死了?给老子抽啊!有个地佬陪着笑跑过来弯腰说,爷,打着呢,那家伙死鸭子嘴硬,他不叫啊!刀疤脸面色一沉,从鼻子里哼了句,提起砍刀往肩上一扛。老子亲自去!我就不信了,还有人吃得住我金彪的打!!! 到了隔壁,刀疤脸看见那人双手被绑起来吊着,双脚不沾地,分别被锁在地上两个石锁上,防止他扭动。身上已经有七八道血痕,地佬确实没撒谎。刑室里放着一个装了水的盆,两指粗的鞭子正泡在水里。刀疤脸用指头沾了点水放在嘴里尝尝,和往常一样,加了辣子和盐的。他狐疑地望着那个人,用下巴指了指,问道,这小子死了?地佬摇摇头说,没死,就是死咬着不叫疼。刀疤脸表情非常阴鸷,将砍刀扔给地佬接着,自己扭着一双手,发出咯咯的骨音,又甩了甩胳膊,鼓起虬结的肌肉,将力道蓄足,然后拿着鞭子往地上那么一甩,带出尖利的呼啸声。这只是道空鞭子,却教人听着肉紧。 刀疤脸慢慢走到他面前,用鞭子敲了敲他的脸,阴狠道,看不出来你长得跟个娘们儿一样,骨头还挺硬气。行,你彪爷我最佩服的就是硬骨头。今天你要吃得住爷这三十六鞭,爷我就放了你。你要吃不住,那可别怪爷手重。打死了那是你的命。 他双眼平静无波,却挑了挑眉,轻蔑道,原来三十六鞭就可以抵一条命。我同你做个交易,你敢不敢? 刀疤脸眯眼,做了个让他继续说的表情。 他说,我接你一百八十鞭,你把人都放了。 刀疤脸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他冷眼打量着这个人,身形瘦弱,看着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等笑够了,才冷脸道,行,爷很久没看过这么带种的了。他挥手让地佬把银票子们都带到这房间来。众人皆是惊疑不定的形容,没有人吱声。 看人都到齐了,刀疤脸便用鞭子指着他对大家说,你们今儿有福。这小子肯替你们受死。爷我答应了,一人三十六他替你们受着。你们最好希望他在这一百八十鞭里撑着不死,不然,差多少你们就每人挨多少。他要是八十头上就死了,剩下你们就每人挨一百鞭子,懂了吗? 说完,他一脸狂妄地看着那个人,道,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你要是怕了,爷还可以照旧例,拿钱买命。 他淡淡地回答,打吧。 不知死活!刀疤脸哼了一句,说完松了松筋骨,将皮鞭在水盆里拖了一道,手腕一抖,就结结实实地甩在当胸,立刻就是皮开肉裂的一道血痕。 他忽然说了一句,一百七十九。 刀疤脸愣住,反应过来之后表情就有些扭曲,口里道,好汉子,给爷挺住了,这才是第一道!你好好数着!紧接着手腕连抖,只听得啪啪十声,眨眼就是加了十鞭上去。他额头开始冒汗,却是分毫不差地倒数着。 算得倒挺清楚!刀疤脸磨牙道,爷今儿让你吃顿饱的!说着又将鞭子放在盆里,饱蘸了辣盐水。又是手腕连抖。他身上又添十道新伤。眼见胸口就没有一块好皮肉了。他一声一声报数,却是不断减少,这十鞭一停,他正好报一百五十九。 刀疤脸停下来蘸水。 他看着刀疤脸,嘶声说,要是累了,你可以换人。刀疤脸眼角都开始抖,寒声说到,你这么急着送死,彪爷我自然会成人之美。今儿你就看着彪爷我怎么把你的骨头给抽出来!说着,刀疤脸换了个姿势,又抻了抻胳膊,照着他身上最烂的地方一鞭子全力抽过去。正抽在肋骨上,鞭子往回收势的时候把周围的皮肉都撕了下来。他浑身一震,却仍旧咬牙报数,一百五十八。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挑衅他金彪的权威。谁不知道从中原通向北域四国交界的地方最是鱼龙混杂,而金彪能在这里占山为王二十年,靠的就是他那一身横练把式,一条九股牛皮扭成的金鞭,三十六下就能要了一个壮汉的命,不是打死的,而是活活疼死的。每一鞭都像刀一样,能剐掉一层皮。 刀疤脸也不说话,卯足了劲甩鞭子。他就跟着数。 红衣姑娘已经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要跑,却被人拦了回来。刀疤脸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慢说,戏做足了没有看戏的怎么成?彪爷我的面子,还没有人削过。他口里说着话,手下也没有停。 他只是报数,刀疤脸也再没有说过话。 等到手里的金鞭第九次蘸水的时候,刀疤脸换了个方向,一鞭子抽在他背上。他吐掉口里的血,数道,九十九。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听。刀疤脸冷冷一哼,落鞭子的手法就变了,带上了暗劲,借着去势,一次比一次重。 这一水十鞭过完,他的背上已经见了骨。 接下来,刀疤脸每过一水,都让他身上见一处骨。 还……剩……九鞭……他低着头,嘴里的血涎几乎没断过,他又吐掉一口血,气若游丝,话语却还是充满挑衅,怎么……我还没死……你就打……不动了……吗……听到这话,刀疤脸吐了口唾沫,正色说道,你是条真汉子!这最后九鞭,你接稳了!爷我可不会放水!九鞭下去,生死不论!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刀疤脸沉下气,最后一次将鞭子浸在水盆里,盆里的水早被鞭子上带的血染得鲜红,刀疤脸大喝一声,金鞭应声而动,却是个龙缠身的手法,这一鞭,在他身上馋了一圈,手一抖,鞭子往回收,就撕下一圈肉来。 他闷哼,颤声道,八……随着鞭子不断剐下血肉,他数数的声音越来越低。 七……六……五……四……三……二…… 没熬到最后一鞭,他的头就垂了下去。 刀疤脸咬牙,最后一道龙缠身打完,替他报了数,然后扔掉鞭子,颓然地坐在刑室的椅子上。地佬看着老大的样子有些奇怪,便上来问,爷……这鞭子打完了,这小子也死了。那……这些人……他犹豫地指了指其他人质,我们还、还放不放?刀疤脸忽然朝他吼起来,你彪爷我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放!放!都他娘的给老子放了!地佬被骂得莫名其妙,又不敢触怒老大,只好冲着众人发脾气,你们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老者开口了,问道,彪爷,那后生救了我们,可否容老朽带他走,替他收埋个全尸?刀疤脸站起来,面色如铁,就往刑室外面走去。走到了门口,他忽然说了一句,老丈,他是条硬汉。我金彪今儿算是栽了。你要带,就带走吧。又冲地佬喝了一声,把他给我解下来,小心点! 夜里,一辆马车悄悄地驶离了金彪的山头。 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一定会惊讶。 杀人金鞭手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活着离开。 这里山脉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苍茫的白雪覆盖了所有的山顶,寂静,冰凉。雪线以下是裸露的黑褐色与棕黄色相错的岩石,阳光从云层中穿射而下,落在雪顶上,落在巨岩上,泛起一片金光。在这样的景色中,感受到的不是辉煌,而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坐在山头一处突出的石头上,稍不注意就会堕下悬崖。一位老者坐在他对面,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细看之下,这位老者竟然正是之前从金彪手下逃生的那位。老人先将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手心,仔细翻看了看,又去看他的左手,然后摇摇头。他对此毫无反应。 老人问他,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自他清醒后一年多,老人每天都要问这两句话,他听见了,只是从不回答,老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像呼吸一样自然,每天都问。 这一次,他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峰,说了一句,老人家,莫要问了。 老人笑了笑,说,舍心中执着,便可寻自己。 他慢慢回过头来,眼底青黑一片,眉目却依然上挑,纵然神色淡漠也不改风情。他反问道,老人家,舍去了心中执着,哪里还有自己,又何必寻自己?老人面上浮起宽和平静的微笑,显现出洗尽红尘俗世之后的超凡的睿智,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少年人,要想想清楚,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是谁?说完,老人便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雪峰之上。 他静默地望着皑皑雪峰,在这亘古而沉寂的山脉面前,将身体蜷缩起来,慢慢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我……是影子……光的影子……这个世上,本就不该存在的……影子而已……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指缝中流出。 随着话语一同流出的,还有那么多无法抑制的,苦涩的泪水。 他说,我叫影子。我是影子。老人便温柔地看着他笑,说,叫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莫把自己忘记了。 这莽莽荒山之中竟没有一条水脉。影子站在雪地里,就地拿冰雪来擦洗身体。他将袍子褪到腰间,露出了满是疤痕的背脊。老人拾柴回来看见了,便微微叹了口气。影子骨骼匀称清奇,本是天生习武的料子,经脉却并不畅合,气行不顺。且一年前又遭那样的鞭笞,伤了筋骨腑脏,一双手腕也因吊着而被生生拉断。虽得了那位皇甫杏林的医治,但终究还是伤得太重了些。 老人有些惋惜。这样好的武骨,怕是终其一生,都不能再到顶峰了。 影子擦完身体便迅速把衣服穿起来,回头见了老人,稍一点头,便去把老人背上的柴火卸下来。老人也不说什么。进了屋,影子蹲在地上打火石,把干草烧起来,又去引柴。两个人围着柴,看着火一点一点烧起来。影子将冻得红肿的手靠近火堆。柴堆发出劈啪的声音,老人将一根柴火添上去,火又旺了些。 他看着影子的脸,问,你还疼不疼? 影子挑了挑眉,摇摇头说,伤已经大好了。 老人道,我问的,是你的心。 影子有些茫然,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老人便笑,疼就好。疼就表示你还活着。 影子沉默了很久,自嘲道,我本不该存在于世,活着与否,无关紧要。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柴火,低声问,前辈,如果一个人犯了很大的错,要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问起一个问题。火光映照在整个小屋里,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老人面上又浮起笑容,不是悲悯,也不是欣慰,仅仅是平静而宽和地笑着,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会令他感到意外。 老人道,活着,然后弥补。 影子听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继续问,如果那个错无法弥补呢? 老人淡淡地回答,活着,然后做其他的事去弥补。 影子哂然一笑,仿佛是自我嘲讽。影子一直看着火堆,跳动的火光将他的眸子染得星亮。他说,一个人,如果犯下了罪大恶极的错误,不是该用命去抵吗? 老人看着他,慢声反问,如果那个人真的犯了这样大的错误,怎么能一死了之,留下他的错误去让别人帮他修补? 影子道,一个人,抛弃至亲,残害同门,违背师命,将一生挚……友拉进地狱,这样的人……凭什么活在世上呢?影子望着老人,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绝望之色,问,老前辈,请您告诉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有什么资格活下去呢?这样一个如同灾厄般,只会让周围人都遭遇不幸的孽障,为什么,活着呢? 老人微笑着看着影子,说,道法本无心,无心则无人,无人则无己。何来灾厄,何来孽障。况且万千世界,行极必反,行终必归。你已坠尘埃,又何惧尘埃?既已入罪,又何妨出罪? 影子闻言,久久不曾言语。 红衣烈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样。 那娇俏的身影在黑夜的鬼林里翻飞,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红色蝴蝶,掌中寒刃划出一道道月色般清冷的光。歌一弦嘶嚎,舞一曲断命。她坐在尸堆上,手里拎着刚割下来的人头,冲着他弯起嘴角笑。 黄泉赎夜姬。他慢慢说出这个名字。 女子笑得十分妩媚,眼波流转,却将手一挥。一个人头滚落至他脚下,睁着一双眼睛,面上尽是恐惧与不甘。 小哥哥,你也是来阻止我的吗?女子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好听。 借着被薄云遮掩的朦胧月辉,他眼中望着一袭红衣,耳中听着一声小哥哥,有些恍然。似乎数百年的光阴并不曾离去。他仍是半斗坪上那个不识红尘的少年,她仍是山下期期艾艾的小姑娘。她坐在桃树底下,乖乖等着他来。等看见他的身影了,便会绽出一脸欢笑,扑在他怀里,甜甜地叫他哥哥。 她这般坐着,望着他甜甜地笑,下一瞬,便扑进他的怀里。 温热的怀抱还没来得及展开,他脚步急转,身形电退,脖子上仍是一凉。他用手一摸,血液这才慢慢渗出来。红衣女子仍是那般天真地样子望着他,手下却是毫不留情,一柄薄刃专挑刁钻的位置刺下,几乎没有闪避的余地。他将身体折成简直不可能的角度,从刀刃的缝隙中堪堪让过去,脚下踩了几个看似容易的步伐,却始终与女子保持着一臂之外的距离。女子忽然立住身形。 不知何时,他已经不见了。 这里除了她便是尸体,再没有第二个活人的气息。 红衣女子不敢大意,反手握刀,站在空旷之中,谨慎地转了一圈,没有感到任何气息。难道这个人是鬼魅?女子又笑起来,甜甜地问,哥哥,你在哪儿? 哥哥,你在哪里?哥哥,你出来呀……哥哥…… 不远处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动。她手中的刀刃立刻激射而去,响动未止,刀刃便咄的一声钉在了某处。女子周身一凉,却仍然弯起嘴角,银铃般笑道,哥哥,妹妹会怕呢,把这东西拿开呀!他站在红衣女子身后,将架在她脖子上的物件慢慢移开。女子瞬间转身,变掌为爪,直攻他心脉。却在看到他手上的东西的时候,将将停住。 那是一截树枝。 你不杀我?红衣女子往后一跳,拉开一丈的距离,戒备地望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你?他平静地问道。 红衣女子冷笑起来,在这北域,谁不知道我黄泉赎夜姬的项上人头价值千金,谁不知道取了杀人魔头的首级便登时扬名立万。 他有些疲倦。这口气怎么如此熟悉,熟悉得好像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是吗。 扔掉手上的树枝,他把脖子上的血迹随意擦了擦。这个女子一旦收起故意做出的天真,便是一派冷冽肃杀。只是一身红衣而已,只一身红衣,略微有些许相似罢了。他神色不明地笑。 黄泉赎夜姬仔细盯着他的脸,忽然解下腰间的酒壶扔过去。他伸手接了,有些疑惑。那女孩席地而坐,苦笑道,我其实已经站不住了。你肯放我一马,今夜我们且先做对酒友。天亮以后,要杀要留,悉听尊便。 他淡淡地笑了笑,拔掉酒塞,喝了一大口。 黄泉赎夜姬有些惊讶,这可是北疆最烈的酒,你竟然这么喝? 他挑眉,把酒壶盖好扔回去,那要怎么喝? 黄泉赎夜姬愣了愣,又大声笑起来,她点头,对,北疆的烈酒,就应该这么喝!这个女孩子笑的样子非常豪爽,既不是故作天真,也不是警戒冷傲,而是同所有大北方水土养大的儿女一样,骨子里透着豪放洒脱。他们坐在鬼林的大堆尸体旁边里,就着月光,一人一口烈烧酒。这样的经历,恐怕有过的人不多。 黄泉赎夜姬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人? 他反问,我应该问吗? 黄泉赎夜姬耸肩,说,每个来杀我的人都会质问我,你为什么要杀人。你这个女魔头,杀了那么多人会有报应的。说着,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笑,其实杀人哪有什么理由。为名为利,或者什么都不为。杀了就是杀了。他们……黄泉赎夜姬指了指身旁的尸体慢慢说,他们也不是来为被杀的人报仇的。不过,杀了我就能拿到黄金千两,还能当大英雄,所以他们就来了。我不想死,所以又杀了他们。 他沉默的听着,很老套的故事。可江湖,本就是将这些老套的故事,一再重演。黄泉赎夜姬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如果你杀了我,现在就是大英雄了,江湖上每个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他笑了笑,找了一棵树靠着,又把一具尸体拨远了些。黄泉赎夜姬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做声了。 他将头靠着树,望着黑暗的天色,很久,才淡然道,魔头也能做大英雄吗? 黄泉赎夜姬看着他。他便道,你杀的都是陌生人,可我杀的,都是至亲。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论罪,怕是我的更深些。 你那时候在金彪手下救我们,是在赎罪?她转了转眼珠子,问道。 原来你认出我了。他听了,就微微笑,又接着道,不是赎罪。我那时候,仅仅是十分厌倦了,而已。 黄泉赎夜姬道,你若是早点告诉我你想死,我便好心送你一程。不过……她又笑了笑,说,当时我被车上的老头牵制住,倒也实在动不了手。 他便只是勾起嘴角。 茶楼里。 一个华服公子坐在一角,见了来人,便将手中的黑折扇一展,掩住半边脸道,我等你半天,你来晚了。声音十分温婉好听。影子仔细端详了他半天,才淡笑道,劳公孙公子久等,实在是在下的错。说着,他沏了一杯茶,推到折扇公子面前权当赔罪。 折扇公子也不推辞,举杯一饮而尽。 影子笑,好友,这是茶,不是酒,你竟然这么喝? 那公子挑眉反问,那要怎么喝? 影子愣了愣,便笑起来,对,北疆的酒这么喝,北疆的茶也该这么喝。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茶楼门口一声惊呼阿月仔!!!影子将手一推,便连人带椅子退后一尺。就在他刚刚坐着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把十字蝶形柄的奇特兵器。这样突然的骚动引得人们纷纷侧目。这茶楼多有江湖人士出入,怕事的不多,看热闹的不少。折扇公子面色一沉,紧接着就有一团红影冲了过来。 阿月仔,我追你追到天涯,跟你跟到海角,你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响就消失掉!你都不哉我有多心痛,多悲苦,多……死麻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我阿月仔这么亲报上名来今天蝴蝶君给你打折,蝴蝶斩免费开杀啦!还没有等人看清楚他的脸,那团红影一口气连着把话喊完又右手一翻拔起之前钉在地上的十字蝶形的兵器反手攻向影子。影子将腿一蹬原地拔起身形,在空中扭身翻转落在折扇公子身边。那红影一击不成立即收手,行为很有些刺客的特点。他站定之后用手抚了一下刘海,摆了个十分玉树临风的姿势高傲道,这位朋友……你快离开我的阿月仔啦!!! 周围人一时闹不清状况,便更加看得有兴致,有好事者甚至搬了椅子坐在前排,一边吃干果一边看戏,有人感叹,现在的断袖也太放浪了些,这光天化日的。 折扇公子眉角抽搐,将扇子一收,敲在那人头上,狠狠道,蝴蝶君,你再如此对待我的好友,这一生我都不见你了!蝴蝶君听见这话便顿时蔫了。他苦着脸连声道,阿月仔阿月仔,你麦要抛下我一个人走嘛! 折扇公子抿嘴,再冷声道,蝴蝶君,你要想想清楚,黄金与我,只能选一样。 蝴蝶君看着折扇公子半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就是不爱钱而已,你看着,我一定会做到的!阿月仔,我会让你看到的,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比所有的黄金加起来都重要。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答应我了? 这时,周围有人吹口哨。折扇公子有些窘迫,便随意点点头让蝴蝶君赶紧走。眼见着一团红影又从窗口跳出去了,折扇公子便扔下一块碎银,拉着影子迅速离开。 坐在河滩边上,公孙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还是这样喝比较适合我。 影子屈起一条腿,靠着树坐。饮了口酒道,他为你倒是用了心,你又何必将他拒之千里呢。公孙月回答,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罢了。影子将眼角瞥了瞥远处,笑道,要是叫某人听见了,怕是伤心。 公孙月道,好友,你当知道我作如何想。 影子道,知道,你心里有他。 公孙月哈了一声,将折扇放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影子见其如此,便又说了句,只是你不敢。公孙月没有回答,只是举着酒壶大口大口灌酒。影子道,阴川蝴蝶君,北域三大刀剑传说之一,收银买命的杀手,嗜钱如命。你定的那个条件,着实苛刻了些。 公孙月听了,眼睛微微下垂,又喝了一口烈酒,说,我就是要他知难而退。 影子不着痕迹地微皱眉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害怕什么?好友,我不记得黄泉赎夜姬怕过任何事。 公孙月安静地坐着,良久,才垂下头道,我怕的,正是黄泉赎夜姬。 影子问,你怕他知道你的过往? 河滩水清,映着白杨的倒影,一排排挺立着,如同史官们书赞的风骨,宁死不折。 公孙月笑了笑,说,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因为有人请他买我的命。可是啊……没想到打了一架之后,竟成了冤孽。哈,如今甩也甩不掉。蝴蝶君本是外邦人,在他的家乡,他是天命之子,如东升之日,而我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所以我若是答应了蝴蝶君,便是害了他。此刻他不过一时新鲜,时间久了,他便忘了。 他窒住,下意识低喃,可你早已金盆洗手。 公孙月望着天。 她一口一口喝下那些冰凉的酒。酒性温烈,入了肠,便能烧起来,连着五脏六腑一并都暖了。 公孙月与他告别时,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笑着,她说。 无欲,人言可畏啊! 疼痛,尖锐得令人发疯的疼痛。 从头顶传入四肢百骸。 他想要嘶吼,想要逃跑,却无奈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了任何动作。有极冰冷的针从头顶扎入脑内,冷得他连心跳都几乎停止,紧接着,那根针化为了千千万万细密的小针,沿着血脉在脑中四下窜动。走到哪里,便痛到哪里。整个颅脑仿佛被无数虫蚁咬噬着,疼得他恨不能速即有人用利斧将自己的头劈成两半。 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脑中却在不断飞速思考,以不能停止的速度转动着,将时光一幕一幕重现眼前。有个苍老的声音不停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那个声音不是在耳边响起,而是直接进入脑海的。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他不知道这样如同酷刑的拷问进行了多久。脑中的影像也从散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愈是清楚,疼痛就愈是锋利。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手指,他便不断地用指甲去抓座下的寒石,以抵御脑中教人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疼痛。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指甲刮烂了,他就用指头继续抓。 人可以体会到的痛的极致是什么?应该就是这样了,让人只想干脆死去,一了百了。他想,要是可以死了,就好了。可记忆深处总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双桃花般含着情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莫丢下我……莫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张口,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咯咯声,听起来万分诡异。也许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吧。他模模糊糊地想。 ……还真……救我—— 仅仅这么悲呼了一句,身上几处要穴又被重手锁下。 看样子,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浑身一震,头晕目眩得几乎呕吐。可身体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只有默默忍受。面前立着一个人,不同于印象中的玩世不恭,此刻的他面上浮起的是奇异的表情。既像是愤怒,又像是伤感,或许还有些愧疚。 八趾麒麟咳嗽一声,缓缓道,你醒了。 他想动,八趾麒麟却没有立刻替他解开穴道。只是找了个石座,坐在他的面前,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与你说个故事,你听完了,我再与你解穴。 那个故事并不长,故事的最后,八趾麒麟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你是那第二个孩子,你会愿意看见芸芸众生为你一人陪葬么? 八趾麒麟的声音飘忽而萧瑟,他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影子猛地惊醒。 又做梦了。 他厌恶睡眠。 每次入梦,都像凌迟。那些过往如附骨之疽,剜不掉,治不好。凋敝的记忆和见光疯长的藤蔓一样,将他包裹起来,缠进血肉里面,若是要忘了,便须得割肉削骨,或者疼得住手,或者疼得死去。 两百余岁的年月,聚散离别,哪能和说书一样轻巧就过去了。他曾经幸运地忘记过,却又悲惨地,全部想起来。 这就是天意。 犯下那么重的罪孽,却想借着遗忘来逃避,世界上没有这么容易的道理。发过的誓须验证,害过的命须清偿,欠下的债…… 这辈子,怕是只能一直欠下去了。 他没有资格还。 “你离开还真吧,就当师父求你。就当师父替苍生万民求你,离开他,离开还真的身边吧。” ——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你说好不好?嗯? “还真是欢喜你,可这不过是因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久了,他有些迷惑罢了……” ——你祸了我,殃了我,害苦了我,你说,你要怎么还? “他是光,是领袖。如今却为了一个人放弃所有的自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样待他?” ——无欲无欲,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改了他的命,已经毁了他的神格,现在还要毁掉他的声誉!” ——世间能懂我的,唯有你一个。 “你是不是要看着他被人唾骂,背负一世污名才甘心!!!” ——无欲,无欲,师兄欢喜你……我不让你走……一生一世,都不放手……师弟,你是我的…… “你莫要毁了还真。”八趾叹了一声,“你莫要毁了他。还真是中原的希望,是这大地上永恒的太阳。他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你不能害他!你已经害过无忌一次,不能再害还真了。” 瞬间,仿佛所有的支撑都失去。 那一天,失落已久的记忆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可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也在那同一天,彻底碎了。 他很想告诉师父,他从来,都没有害过素还真。 他不会……他不会…… 然而全身都泛着疼痛,喉咙如火炭炙烤,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就连眼泪,都好像蒸干了,只能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只要你肯走,便都好了。 师父说,还真纵然伤心,然则疼一时,疼过了也就罢了。 他便无声地笑,笑得悲凉。 师父,您为什么不问问……我心里,疼不疼呢? 公孙月说,无欲,人言可畏啊! 她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也还是退缩了。 推开窗,影子披衣而立,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公孙月的眼睛也和这月亮一样明朗清澈,又带了些冷冽的妩媚。她一直都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刀口舔血,人头做盅,她从没有畏惧过。 可惟独情之一字,令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也如避蛇蝎。 其实作为好友,他本该劝解公孙月的,譬如拿些勇敢的事例出来鼓励她。但影子什么都没有说。他们的生命都太过零落了,他知道公孙月的恐惧,正如知道自己这十余年也并不敢回溯一样。 过去错得太深,太离谱。 自然,也就断了回头的路。 那天之后公孙月再没有来找过影子。 影子如往常一样,在江湖间行走,从一个同样的城镇,走到另一个同样的城镇。缺钱的时候就给人打卦算命,说的都是些天庭饱满或命有血光的幌子。问命的人也都知道,八九是听不到实话的,可他们仍然愿意听。人类总是这样,一旦生活惶惑到了极点,人们就会疯狂地去寻找解惑的途径。无论听到的是实话还是谎话,都能帮他们落下那颗悬着的心。 这问命,最终问的只是个安慰罢了。 若问好了,便一切均安。若问得不好,寻常的一生,也不外六十年光阴,过了就过了。总胜过生死无凭,形同落英。 后来,他在一个小城落了脚。 影子的命摊子上摆着一支笔,一迭纸,找了块蓝布,用木棍挑了,支在边上。他一直都觉得挑竿应该用竹子,可这北域荒漠,哪里寻得到青竹。有人来问,他就请人落笔测字。碰上那些个不识字或者不愿写字的,他也可以请人摊掌而观。 因他说话不卑不亢,又能碰个七八成准,加之卦钱也不贵,事不论大小,一律五文。这在打壶酒都要二十文的地方,岂止是不贵,简直便宜得离谱。但也是由于算的便宜又常常挨个边儿,名声也就传开了。原本旁的人就管他叫影子,后来因人们对这些通晓未知之数的人总是心怀敬畏,便不再这么叫了,只是先生先生地唤着。也有好事的人,依着他的卦钱,送了他一个五文卦的诨名。 有些人慕名来找,只消问一声五文卦在哪里,就会有人指出来。他的摊子落在城西角的一棵枯树下,从不挪窝。 经影子口里解出的玄机,总透着那么一股宿命的味道,好像躲不掉。日子久了,在北域某个小小的边城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的,都去找五文卦。譬如哪家姑娘出嫁定日子,不去翻黄历,反而来问他。又譬如谁家牛丢了,狗走了,也都是来问他。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小城里的人,过得实在。 闲着的时候他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他们爱听他讲故事。穷人家的孩子野惯了,也不怕生,看见五文卦的摊子支起来就围上去。一个大点的孩子让让,五文卦,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还没有听完呢!你说有个人是莲花里出生的,生时有好多祥瑞的!他到这世上来是拯救百姓的,那后来呢?后来呢?经这么一问,孩子们都纷纷将眼睛热切地望着他。 影子略扬了扬眉,微微弯起嘴角,他沉吟片刻,慢慢道,这个人名叫……名叫白真。跟着一位师父在山上修道…… 修道!白真是要当神仙吗?有个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一愣,笑容一闪而过,然后点点头,嗯,当神仙。白真有两个师弟,一个叫永夜,一个叫明辰,是明亮的星辰的意思。白真很聪明,不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他武功又好,又勇敢,是个英雄呢…… 他笑了笑,将一个孩子抱在膝盖上坐着,接着说,白真在江湖上行走,打败了好多魔头,把一个个想要霸占武林,欺负老百姓的野心家都赶走了。有白真在的地方,就有光明和希望……坏人们把白真当作眼中钉,他们千方百计地陷害他,围杀……下毒……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死白真。 哎呀!那后来呢?白真有没有逃出来? 他淡淡一笑,说,逃出来了。可白真的师弟永夜却背叛了他。那个永夜啊,从小什么都要跟白真比,可是总输给白真,因此心里很不服气。白真对永夜很好,好得不得了。永夜有一次病了,病得很重,白真就背着他到处去找医生看病,累得头发都白了……后来,白真还帮永夜找到了失散的妹妹。可是永夜不领情,他嫉妒白真什么都比他强,就处处针对白真,还想逼着白真退出武林。 永夜是大坏蛋!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孩子们都点头附和。对,他大坏蛋!永夜是个大坏蛋!那白真有没有被永夜害到? 当然没有,永夜的阴谋失败了,自己也受了重伤……他没有说完,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孩子们就露出了难过的神情。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其实永夜也蛮可怜的。 他听了,便有些惘然地笑,接着说下去,永夜被小师弟明辰救走了。明辰生性善良,又很能干,手下有很多人帮他做事。永夜就开始打明辰的主意,他找人来暗杀了小师弟,自己代替明辰坐上了领导的位置,然后利用明辰手下的人来帮他对抗白真。 坐在他膝盖上的那个孩子一开始都静静听着,到这里他忽然跳下去,握着拳头大声说,这个永夜太坏了!害死师弟不说,还要来害师兄! 他怔住,然后淡笑着说了句,是啊……永夜太坏了…… 再后来呢?再后来呢? 他微微叹了口气,便接着道,再后来,永夜同白真的敌人联合起来,彻底背叛了师兄。幸好,白真凭借着智慧和勇气,又一次渡过了难关。永夜……永夜受不了一直失败的现实,就疯了。白真不忍心,又费尽心力,要拯救这个一直害他的师弟。 先头那个大孩子很是像模象样地感叹了一句,这是命,这都是命啊!冤孽。 他呆了一呆,这时又有人来找他算命,于是那故事便戛然而止。孩子们各自散了家去,影子将纸笔往前一推,说,写个字吧。 来的是几个汉子,说话间都带着些酒气。一个就问,算命的,你什么都能算吗?影子摇头,说,只算能算的。顿时几个人哄笑起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只算能算的那老子也会!哈哈哈哈!有个人就扔了二三十文钱在地上,说,哥儿几个今天就问问你吧,我们什么时候能发财?你说好了,这钱都给你。 影子看了他们一眼,道,不写字也行,让我看看掌纹吧。 一个汉子嘻嘻哈哈地拍桌,看什么掌纹?你不是能算吗?算呀!等等等等……那汉子忽然回头对同伴说,算命要拿八字的,你们都把八字给我说说…… 影子道,八字不看,命盘不排。小人学识浅薄,只会看掌测字。 先前说话的一个挤上来,两手扶着他的摊子,说,你他娘的不是算命的吗?连个八字也不会看,算个鸟命!说着,他两手一掀,就把摊子给翻了。笔摔在地上成了两截,一迭纸落在砚上,本就是黄草纸,洇水快得很,一下子就被墨汁染了个透。他蹲下来默默地捡东西。及捡到一个人脚边,那汉子一脚踩住他的手,大笑着说,来,叫三声爷爷,老子就放了你! 他的手被踩住,只能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半跪着,老实道,三声爷爷。 这么一叫,让些围着看热闹的人笑起来,笑的却是那个没讨到好处的汉子。那人脸上挂不住,脚下正要发力,却觉得自己像踩在一片云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了。那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懵懂地摸着头,咦?我怎么突然就摔了?他茫然地看着同伴们,结果却是被同伴狠狠嘲笑。他肚子里立刻就腾起一阵邪火,娘的,见鬼了!那算命的已经把东西都捡起来,正背对着他收拾摊子。他大吼一声扑过去,非要狠狠揍一顿才能解气。 可也不知怎么的,那算命的身子忽然转了个向,去捡远处的断笔,汉子意识到糟了的时候已经晚了,下一瞬便重重摔了个狗啃泥!这一恰到好处的错失让围观的人笑翻了肚皮。其他人看见同伴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都爬不起来,也觉得脸上挂不住。肚里喝了几斤几酒,原本就是想找个乐子,现在乐子没找着面子还倒赔进去了。立时就把这个臭算命的给围住了,双拳四手劈头盖脸就罩下来。 影子站在中间,看似随意走了几步,竟叫人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他就这么施施然地从几个醉汉中间走出来,收治了摊子便准备离开。 先生留步。 他回头,一个青衫书生盈盈而立,正在不远处望着他笑。 先生能否为在下测个字? 他与玉阶飞,就是在这么戏剧的情况下相遇的。 一个潦倒落拓的五文卦,一个如日中天的皇朝太傅。 玉阶飞那天其实就站在旁边,听他讲了很久的故事。这位太傅天生一张笑脸,他每每见了都有些恍惚。有个人也是这么一张笑脸,可眉眼间总有些愁。玉阶飞同他说,先生,你那个故事,与吾听过的一个故事,很有些相似。他便扬了扬眉,淡然回答,小民所说的不过是个乡野的话本子,太傅博识强记,大约,这样的故事没有看过一千,也有五百吧。说完他低头去喝茶。 北域苦寒,爱喝茶的人并不多。 玉太傅便是一个。 这个人好像从骨子里带了江南文客传承了千年的懒散和风情。他曾经问过,太傅如何爱往我这个算命的地方跑?玉阶飞浅浅一笑,说,大概是天意吧。 他哈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重复了声,天意。玉阶飞便眨了眨眼睛望着他笑。 玉阶飞说,先生能为通天,何以屈居在这样一个边城里? 他眼风有些迷茫。 他回道,太傅怀有鸿鹄之志,小民只抱燕雀之心。 玉阶飞同他说了一个故事。玉阶飞说,这是吾道听涂说而来的一个故事,先生若不嫌弃,且听一听罢。那时候这位太傅眉眼清浅,目中带笑,像极了一个人。 年月已不可考的以前,江湖中出现过二人,具体名号不详,且呼之为麐凤罢。彼麐者君,年少有为,惊才绝艳,能以一掌劈山裂海。其行走于世时,以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为长。彼凤者君,出道迟于麐,却是文韬武略竟也不遑相让。 凤君临世,便处处与麐君相争。 玉阶飞饮了一口茶,拿一双眼睛去看他,笑问,先生,你道后续如何? 他闭目,答,或两者同灭罢。 玉阶飞笑得欢快,说,先生不愿如实回答便罢了。 又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世人皆以为麐凤之争,在于谋权天下,便都做壁上观。是了,同这样心机深沉又修为莫探的两个人为敌,确实不智。争战许久,凤君终是略胜一筹,麐君便卸甲归田,不问世事。然则……这天下应当归于凤君之手了,孰料,当年作壁上观的人中,浮出了一位待机的黄雀,凤君无力再争,乃投入黄雀麾下。黄雀不信麐君就此归隐,便以诈死伏于背后。麐君果然再出,并与凤君再开争局。二人曾与某处大战,结果双双重伤。时,众人皆叹世上神友不匹,锰库不群。不知先生作何想法? 他看了一眼玉太傅,低眉答,小民亦以为然。 哈……吾继续与先生说吧。岂料,这又是麐凤布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再引蛇出洞。吾以为,这便是非常时期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事,此二君真神人也。然,如此凶险之配合,非心灵相通者,必不可成。麐凤者,竟能如此以命相交,倒也堪称美谈的。 末了,玉阶飞道,如麐凤者,得其一,可安天下。 他微笑,太傅,这只是个故事罢了。 玉阶飞收起慵懒的姿态,坐直了身体望着他,问道,谈无欲,你当真无憾吗? 他颓然地坐着,长长的静默之后,忽然对师父扬起一个笑容来。他笑得很妖冶,面上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波光流转的。他道,师父,素还真……凭什么在我之上呢?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他。师父,您告诉徒儿,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啪的一声! 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八趾麒麟还保持着扬手的动作。 八趾麒麟恨道,孽畜!孽畜!你这个孽畜!我就知道你是要害他的!还真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他笑着,一派妖邪之态,师父,您好天真啊。尔今我没了功体,若是不能得到素还真的庇佑,必会死于江湖仇敌之手。这么一个现成好用的护身符,我为什么要放弃? 八趾麒麟气急,扬手凝气便是要动杀招。 师父。 他眯起眼睛轻轻巧巧地笑,师父,您猜猜,我若死了,素还真他会怎么样? 八趾麒麟看着他半晌,慢慢放下手,恨极地望着他。 谈无欲,你好狠。 谈无欲,你当真无憾吗?玉阶飞问。 他敛眉饮茶,不动声色。玉阶飞便又笑了笑,重新换做那懒散的样子,亲手为他续水。他谢过,然后漾开了一个清冷如月的笑,一双凤目中满是笑意。 不憾啊。 玉阶飞道,先生总是欺人。 他轻轻扬起眉毛,回答,太傅过誉了。 玉阶飞便笑道,吾却总喜欢听先生说谎。他望着庭院中的树,轻声道,先生这个谎,着实有些脱俗,装作忘却前尘旧恨,一袭布衣远走他乡。在某个边城下从此隐居。望见先生,吾便觉得人生如此一梦而尽,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声色犬马也好,苦难折磨也罢,都是过眼烟云。吾虽无先生那般决绝,却也从心底觉得,先生之举令人钦佩神往。 他道,太傅宵衣旰食辅佐君王,是苍天之福,是万民之幸。 玉阶飞浅浅笑,先生这句话,又在欺吾了。 他无奈道,难道太傅希望小民劝解太傅功成身退,逸情山水? 玉阶飞便瞧着他,先生会么? 他也瞧着玉阶飞,太傅肯么? 玉阶飞就叹了一声,先生这颗玲珑心,委实有些通透太过了。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对他说,你是俗世中人,该回俗世中去。你悟不了。 彼时,他于雪峰之上枯坐十年问道。 他说,我已坐忘。 老人看着他的脸,再次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他平静地答,我叫影子,我是影子。 老人便淡然一笑,透出仁慈的神色来,你须得走了。等到你真正了悟红尘,脱俗还真的那天,再回昆仑山来吧。 萧索流放的岁月,荒凉跋涉的时光。他在北域四国毫无目的地游走。与萍水相逢的智者饮过茶,与不期而遇的僧侣论过禅。行到穷时天为盖,走到路尽地为庐。老人说得很对,他悟不了。这一身风尘仆仆,执意向北,终是不敢南望,那一片长满桃花林的水秀中原。 生同衾,死同穴…… 你欠了我的……你要还……生生世世……你要还我…… 你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命,都是我的……我不让你走,你不能逃…… 一字一句,铭肌刻骨,锥心难忘。 许多年前,曾经有个人拉住他的袖子,仿佛要刻在心头般,将他凝神望着,一双多情的眼睛泛了红。他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将袖子从那个人手里抽离。那个人抓得紧,他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开。 走过那个人的身边,他忍不住,略微侧过脸想要再看一眼,便是道一声离别,也应是好的,可喉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罢了…… 终是要走,莫要再害他…… 那个人颤抖着在他身后呼唤。 他不肯回头,只做听不见。 但,既是听不见,又为什么会这般,泪雨断肠? (五) 这是梦么…… 素还真的手指穿过那丝丝白发,慢慢将身体躺下来,近乎呻吟地叹了一声。 不是……我回来了…… 谈无欲低下头,伸出右手,与素还真的左手相扣。 素还真便皱起眉淡淡苦笑,无欲,无欲,莫要这样顽,师兄会当真的。谈无欲便在素还真的唇上略微碰了一下,然后回答,那就当真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无欲,这是你说的。 嗯……是我说的。我陪着你……天堂地狱,我都陪着你,直到我死。谈无欲一点一点腻下去,一个字,一个吻,与素还真唇齿相交。他学着素还真以前做过的那样,含着对方的唇瓣,轻轻摩擦,浅浅吸吮。将舌头探进素还真口里,反复挑逗。 左手,略微迟疑着,被素还真一把握住,带进自己敞开的领口。 他一双潋滟的眸子望着谈无欲,微微呢喃,……直到你死,直到我亡…… 谈无欲停下来看着他,只是浅浅勾着唇角,教人分辨不出,那个到底算不算笑容。 素还真迎上去吻他,轻轻悲叹,无欲啊……莫想着走……莫想着死……你不欠我的,我不要你拿命来还……无欲……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用自己的热情去响应。 他将素还真的衣衫解开,微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触碰,从素还真的胸口,滑向紧实的下腹。手指所碰之处,都是凹凸不平的新伤旧痕。谈无欲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上微刺。 他的师兄啊……怎么承受了这么多伤害。 素还真在他耳边轻轻说,无欲,无欲,麦皱眉。师兄心里欢喜的。 他抱着谈无欲的腰,额头相抵,一边吻一边用抚摸去安他的心。素还真满心欢悦,有情人如此,纵海枯山倾,立时死了也是甜的。那些从不敢与人言说的惶然,顷刻烟消云散。他想告诉师弟他的悲伤与苦难,告诉师弟他的等待和不安,但又觉得,其实什么也不必说。 我的无欲知道。 我的无欲会懂。 不必说。 谈无欲描画着素还真的眉眼,低声道,你瘦多了。素还真便笑,衣带渐宽,换得伊人一叹,我甘愿。谁的吻又落在谁的眉间,像当初明媚的少年。谁的岁月长满了荒芜的枯草,谁又曾独立天涯望月无眠。 你不怕我祸你害你? 那你恨不恨我,教你再渡红尘? 喘息间言辞交汇,戏谑的问话里都是脉脉含情,风月无边。素还真拥住谈无欲,道,无欲,无欲,我不怕的,你也莫怕。他将谈无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处有一道剑伤。 素还真说,生死这么多次,惟有这道伤抹不掉。无欲,这是你给我的印记。 他温柔且悲伤地笑着,无欲,清香白莲是天下人的。可我是你的,素还真是谈无欲的,万世如此。 谈无欲将手抚摸着素还真消瘦的脸,用嘴唇封去了他剩下的话。 他们分别得太久,太久了。 漫长的年岁,在整夜整夜的无眠中寥落。情思如此,更向何处言说。在一起便是祸害,分开来甚于剜心。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从这样的悲苦中求得解脱。 世界如此之大,为什么,只容不下他们两个? 谈无欲落泪一颗。 他抬起头,对素还真展颜一笑,用了全部的心去拥抱身下的人。素还真眼风黯了一黯,他将谈无欲的腰带慢慢拉掉,衣衫半落,入眼便是一身鳞伤,只不像刀剑所致。他没问,谈无欲也不说,只拿一双盈盈的凤目看着师兄。 师父曾说我是妖孽……今夜我便果真做一回妖孽罢……吃了你这真命天子…… 他的手覆盖在素还真的眼睛上,亲了素还真一下,然后将身体往下挪去,在素还真胸口那道伤疤上辗转了很久,直到引出师兄按耐不住的吟哦,谈无欲低声笑起来。他原本生得一双眉眼极好,如飞扬的丹凤,平时看着清冷,略一动情,眼角便氲红,此刻这般笑着,便平白添了春景媚色,教人移不开目光。 素还真歪头瞧着他,无欲以后莫要对别人这样笑,我不喜欢。 谈无欲温声回答,好,我依你。 他的手冰冰凉凉像带着水汽,将素还真的龙身握在掌中,不轻不重的揉捏,欺近了,竟伸出舌头在那昂首坚挺的龙脊之上来回刮擦,又仔仔细细将龙身舔了一遍。然则正待着更多欢愉到来的素还真却觉察出动作停顿。他睁开眼睛,看见谈无欲正有些迷茫地望着自己,问,之后要如何做? 这一问差点让素还真泄气破功,他略愣住,随即笑起来。 谈无欲的耳尖更是红得可以滴出血来。他于情事向来并不主动,又十分经不起素还真的撩拨,早早便神魂不知所往。如今想要取悦于他,却没了下文。素还真见他如兔子般惴惴,更觉可爱。便翻了个身含笑道,无欲做不来这事,还是让师兄代劳吧。不料谈无欲却深吸一口气,道,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素还真心中温热,他道,无欲的心,师兄省得。 纱幔罗帐,玉人品箫。一教一学,用的是旁人如何也不能明了的深情。人间男女风月无数,哪里似他们这般的,见不得人,见不得光。再说什么情投意合神交心许亦是枉然。 总归是左不过一句,世俗难纳,天地不容。 只是对那个人动了心,不伤人,不害人。 却,委屈如斯。 素还真抱着谈无欲,一遍遍亲吻他满身的伤。 无欲,你不是退出江湖了么,怎么又会让自己伤成这样……他不敢问,不忍说。他们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离不了是非。不是寻仇,怕只是被人欺辱罢。无欲,你一身功体全无,那样流落颠沛的时光,是怎么熬过来的…… 谈无欲像是听到了他的心,轻轻皱起眉来,道,还真,莫要这般难过。 素还真将脸闷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三日的时光,似从上天那里窃来的。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却断不敢声张,只偷偷地在心底怡说。素还真说,我数十年来也没有这三天快活。他彼时穿着一袭白衣,赤足立在湖水里,回头朝谈无欲笑。一双桃花眼正眨啊眨,羡煞秋波。 谈无欲坐在岸边笑道,谁叫你要做个莲花托生的,苦心的命啊! 素还真便拖长了音,缓缓道,无欲。声音里一分情长,三分慵懒,倒有六分是心满意足。他这么一唤,谈无欲便红了脸,转过头去假装观云。要治住月才子那张利嘴其实不难,只消这么颤着音色,酥酥软软地喊一声,教他想起那烟视媚行的姿态来,便什么都容易解决了。 只是这方法,通观世上,也独独他素还真能用。 时光太短,岁月太长。素还真道,要是能在这方天地隐居起来,便好了。他立在谈无欲身后替他梳头,梳得很慢。谈无欲便淡淡地笑。 素还真私下里有个小毛病,神思跳跃得很。一时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全然不管别人是否跟得上他。 以前在无欲天的时候,谈无欲就曾感慨,你这般任性的样子,叫外人看见了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彼时,素还真冷冷一笑,任性也要有任性的资本。我但想任性的,可那些愚夫们听得懂么?谈无欲扬了扬眉角,吾也不是很听得懂。素还真望着他,便红了眼睛,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倒退了三步捧着心,软软糯糯地喊他,无欲…… ……这个把戏你到底要顽几次!谈无欲有些愤懑。 素还真笑弯了眉眼,伸手去牵师弟,道,顽太多了是不大好,就一辈子吧! 素还真道,你在想什么? 谈无欲便道,我心腹皆同,表里如一,素贤人何妨一猜? 素还真便不说话,只是与他挽好一个髻。 琉璃仙境地处东南,占得一处天然风水宝穴,灵气极盛。远远望见了,便是一片紫云腾绕,端的是祥瑞之色。谈无欲立在远处望了望,笑,真是什么先机都教你占尽了。然后又看着他道,珍重。 素还真只是点头。 他二人,一者向东,一者向西,各自离别。 琉璃仙境里甫一露面,一群人便迎上来。这个道,素还真吶,你这几天到底躲去了哪里,连个消息一并也无。那个说,素啊还真一定有他的计划啦,麦担心麦担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素还真有些涩然。 不过三天。 倒像是欠了天下的债。 师弟,你劝的那个“回”字,师兄不甘心。 既然不甘,你何不离开?慕少艾吧嗒吧嗒抽着烟,坐在一棵树上,垂眼看着他,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素还真抬起脸,望着一身黄衫的药师,温文尔雅地笑。 药师如何认定劣者不甘呢? 呼呼,不愿承认就算了,老人家我不勉强。 慕少艾将一只脚吊在半空,晃来晃去的,瞧他的眼神却是通透伶俐。他的眼睛原本肃杀,可藏在长长的眉毛下面便隐去了狠厉。素还真便想,是不是爱穿黄衣的人都是水晶心肝玲珑胆,怎么自己那张骗尽世人的脸,在他们面前却无所遁形。 呼呼,素大贤人,腹诽是个不好的习惯,要改哦! 素还真望着慕少艾的样子,微微一笑。慕少艾便无奈地敲了敲烟管,翻身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角道,你这样的表情,十有八九是要开始算计了。老人家我须得离你远一些,不然,被你算计到的人,不死也要少半条命,不划算,十分不划算。他抬脚走了两三步,又立住了,回头望着素还真道,老人家我可不是你那个傻瓜同梯,生死都同你一道的。 素还真便微微笑着,一脸寂寥。 慕少艾望着素还真那身月白色的长袍,问得很直接,你为什么不放手呢?他闲闲地敲着烟管,喷出一口带药香的烟味来。 素还真坐在另一棵树下,捧着一杯温茶。 他略皱了皱眉,又浅笑道,因为暖啊…… 暖得久了,便舍不得放,暖得深了,入了肺腑,便不能够放。若是放了手,便会扯着腑脏都撕裂开来。疼。 慕少艾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摇头,坐在他的迷谷树上,一只脚悠闲地晃着。举着烟管吸了一口,淡淡地哼着小调。这小调是他在北域的时候听来的,却带着中原江南的风情,又婉转,又柔软,他很是喜欢。只是听见的时候便没有唱词,慕少艾也不擅文,便记着这调子,时常哼唱。 素还真听着,竟怔了。 慕少艾便促狭地笑,唉呀呀,看起来你对这曲子感情很深嘛! 树荫如盖,阳光从树叶中洒下一地碎光。素还真敛眉饮茶,药师误会了。茶香氤氲,把他的声音都带得有些飘渺。 慕少艾没说话,只是又晃着腿继续哼了一遍,然后自言自语道,北域又干又冷,出了城就到处都是荒漠,保证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起风沙的时候,连对面的人说话都听不清。唉呀呀,真不是好地方。可那里碰到过一个有趣的人,大概因为有那个人在,所以好像讨厌的地方也变得不那么讨厌起来了,呼呼。 师弟你知道天下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吗? 青山秀水,繁华盛世,各有各的好。 自然。可最好的,莫过江南。 因那里有一个人,因那个人是心尖尖上的,所以最好,所以比哪里都好,所以无法替代。那个时候他与师弟站在灵秀的江南,手牵着手,看满山缤纷盛极的桃花。师弟只顾着看景,桃花落了一身也不知道。 青山耸翠,迭彩峰岭。他眼里映着的却是师弟的身影。 年少时读过一首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他便偷偷拿眼睛看了一眼师弟。 师弟端肃地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两眼正望着面前的道书,一本正经。 他那时便想,世上最好看的眉眼便应该是这样,眉头轻勾,眉梢斜飞入鬓,渐渐隐没。星眸如凤,眼尾上挑,带着一双眼睛都是冷冽清傲的。极美,又极教人心动。不笑时,似天边净月,笑时,直许三月春光。 桃夭华彩,不过如是。 他拿这个念给师弟听,师弟便将眉毛立起来,有些生气地说,那是姑娘出嫁时唱的歌,你怎的拿来比我。 他便反驳,也不一定指的就是姑娘呀。 师弟便拿手指去戳书本上的字,之子之子,指的就是姑娘! 他眼里瞧着师弟白生生的手,口里却笑着说,孔子孟子荀子老子韩非子,难道都是姑娘不成? 师弟那时候被他呛住,原本苍白的脸涨成了粉色。 后来有一天,等谈无欲忽然想起这桩事时,他们早已过了那青葱无邪的年纪。谈无欲执拗地要翻案,便说这诗的后句,是宜其家人,就是指女子出嫁之后能使夫君感到幸福,这桃夭,指的就是姑娘! 素还真言笑绰尔,去拉着师弟的手,道,宜其家人,如你之宜于我,亦非女子独用啊。 谈无欲看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于是便将脸转过去,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瞧见师弟,连颈项都是红的。 素还真低眉喝茶,慕少艾瞧了他一眼,又吧嗒吧嗒抽起烟。慕少艾并不是多事的人,他也并不爱多说话。两个人一盒烟,一壶茶,竟消磨了整个下午。临别时,慕少艾拍拍他的肩,道,你心里的事要是解决不了,就忘了吧。 他寂然一笑。 若是能忘,便好了。 若是能忘,又哪里会这样离索消磨。 他对慕少艾道,谈无欲为人并不坏,只是口嘴锋利了些,且替劣者照顾则个,算劣者承君之情。清香白莲,谢过了。 慕少艾朝他咧嘴一笑,呼呼,老人家我最爱看的便是生离死别的戏码。你表情再作得生动些,我看得高兴了,便将你那美人师弟纳在身边,天天照顾他。 素还真嘴角有些抽。 慕少艾坐在琉璃仙境里,摇头晃脑地说,不愧是麒麟穴,灵气沛然。谈无欲坐在一边,手上拿着一支笔,在桌上写写画画。慕少艾便走过去看,却是一些人名。他在心里将那些名字都过了一遍,便有了数。 谈无欲低着头,时而皱眉,时而将一个名字划去,又添上另一个。慕少艾便坐在边上看着。看久了,便有些想笑。这个人做事着实用心是不错,然则用心过了头,便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慕少艾想起素还真的叮嘱,便细细琢磨起来。 素谈二人并称日月才子,可自出道起,却是一副相争的形容。月才子数番与日才子斗法,下的都是狠手,不像师兄弟,倒像生死仇人。 屈世途私下与慕少艾说过他们的往事。当年月才子如何与素还真定下棋约,如何以文武斗风云,如何败阵后又归于欧阳世家,如何出走太阳盟,如何与日才子在江边大战,如何逼得师兄立誓退隐,如何功败身死,又如何设毒计杀害救他与危难中的无忌天子,又如何嫁祸公正无私的傲笑红尘,后复又不知为何精神错乱,行为下作,再后来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数十年。 最后屈世途感叹了一声,当年跳竹竿舞的那个小瘪三也不知怎么就脱胎换骨,成了今日的谈无欲。对了,药师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慕少艾听着屈大管家的碎碎念,只是吸了一口烟,哈哈一笑,道,老人家我当然要知道未来的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谈无欲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消瘦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因功体的原因而呈现出妖异的黑色。慕少艾随意敲了敲烟管,把灰倒出来,又装填了些新的烟丝进去。这烟丝是他自己配的,混了药,点燃后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无欲。他忽然轻声一唤。 嗯?谈无欲下意识地抬头,有些茫然。 慕少艾瞧见他的样子,只心神略一转,便笑得很得意,将手里的烟管晃了两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眯着眼睛笑,倒九分像一只毛茸茸的胖狐狸。谈无欲不明所以,只是挑起眉毛,一双凤目定定的看着他。 药师想到什么了? 无事。慕少艾敛起过分开怀的笑容,反问,谈无欲,你可曾想到什么计谋了? 谈无欲便望着桌上那几个名字,将手指点住其一,嘴角略勾,道,药师,你以前钓过鱼吗?他目若朗星,神采奕然,端的是一派风流。 慕少艾便微微一笑。 笏君卿之死,震动四野,一时间人心难安。 然则琉璃仙境内,秦假仙絮絮叨叨,一时念着蝴蝶君,一时又念着素还真。却偏偏滴溜着眼睛去望谈无欲。 谈无欲手里拿着的,正是素还真的手笔。信上寥寥数言,便将他之推断理得一清二楚。谈无欲淡淡地扬起笑容,却一瞬即逝。屈世途见他久久不说话,又心急,又怕说了什么惹得这位脾气向来不太好的月才子动怒,便小心翼翼刺探,谈无欲啊,素还真信上说了什么? 将信重新封好,谈无欲平淡地回答,没什么,他只是要吾同药师好好合作。 屈世途狐疑地看着月才子,仅仅是这样? 谈无欲并不做声。 指尖还凝着墨字的莲香,另附一张纸上,写的都是依依琐碎的贪嗔痴怨。他几乎能想象得到,那个人落笔时,将一对漩涡眉拧成千千结的样子。 怕到黄昏竟黄昏,何处两相争销魂。崖边啼痕,月下酒温。 恨君不倚江楼,紫陌路远,惟怨无欲人。 断肠更惧西风冷,春宵又叹瘦几分。孤枕寒衾,带宽三寸。 恨君偏倚江楼,金桂仍亏,团圆梦还真。 这个人总是执着于危中偷闲,玩些许把戏,数百年也不曾改变。谈无欲将手背在身后,默默感慨了一回。 慕少艾回来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光景。 秦假仙奔上去询问笏君卿之事,谈无欲转过脸来望着他,慕少艾便笑笑,道,谈无欲,莫要露出这样的表情。那语气又轻又浅。 谈无欲一张脸微红,接着却又变得煞白。他皱眉道,莫非事情有变?慕少艾便点头笑,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阴川蝴蝶君已经认罪,笏君卿这件事自有人处理。一个月内,对付蝴蝶君的人不是我,一个月后,也许…… 谈无欲直接问,请你告知我是哪一位。 一道初乘宫紫玄。慕少艾淡淡看了谈无欲一眼,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名道姑顽固、性直,非常的有个性,又非常地难惹、难缠。不过比起另一个算是好多了。谈无欲你的机会来了,有想要练习怎样碰女人的钉子,试一下三娘教子的滋味,你可以找她一试。 他默了一默才道,药师莫说笑,为了朋友之情,谈无欲自然义不容辞。 慕少艾笑得十分高深莫测。 世上最难测的,是人的心。 而最难懂的,是情。 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纠缠不休数百年,若不是因则恨,便只能为了另一个,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字吧。慕少艾看着谈无欲离去的背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崖下的,你心里难过吗? 不知何处,竟轻轻地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公孙月知道谈无欲曾有一个朋友,当她还在北域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谈无欲脸上的表情总是漠然的,淡得仿佛真的变成了一片影子,顷刻间便能灰飞烟灭一样。 她想起自己杀过的人,每一个人面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惊的,有怒的,有惧的,有诅咒的,有平静的,甚至还有期待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只惟独没有他这般漠然的。无牵无挂,无依无凭。 她想,这个人大约是心死了。 她看见这样一个人,同他在死人堆里喝过一次酒。 公孙月还是黄泉赎夜姬的时候,对他说,你杀了我,就能成为大英雄,就能扬名立万,坐拥千金。他站在月光下,脖子上还流着血,一双上挑的眼睛却如古井一样,激不起一丁点涟漪。 他只轻轻道,是么。 毫无情绪起伏。 就像她刚刚说的那些诱人的条件只是一块石头,一块木头,没有任何价值一样。又或者说,像是那些诱人的条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那么站着,仿佛是在黄泉路口徘徊的亡灵。 亡灵。 公孙月第一次觉得,真正的死亡是这么令人畏惧的一件事。 后来,她金盆洗手,废弃了那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名字,自称丹枫公孙月。她将这个新的名字告诉他。他听了,便指着地上划出的“月”字道,这个字不好,改了吧。公孙月想起她第二次见到他的夜里,那晦暗的月光,便笑了笑,我是见不得光的人,叫月字岂非正合适? 他便只将眼睛垂下去,没有说话。 公孙月对他说,我将名字告诉你,你也应当把名字告诉我。 他便那么沉默地立着,虽身形消瘦,却站得笔直。他沉默得太久,公孙月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才听到他说,我叫,谈无欲。 谈无欲,名号曾经响彻中原甚至威震北域,与清香白莲素还真并称日月无双,脱俗仙子谈无欲,原来便是这个人。 公孙月微笑道,我总算有个能唤你的方式了。无欲。 之后,公孙月便带着他在北域到处走,二人结伴而行,看过荒漠上一线而过的驼队,喝过北疆辣喉的烈酒。有时夜里无处投身,便裹衣躺在黄沙上,望着天上的星光聊天。 公孙月说起幼时的经历。 她无父无母,没有人养着,偷过别人家的饭,和野狗抢过食。十二岁时有个流浪汉见她长得好,想要强了她,却被她一口咬断了子孙根。就是那一次,那个汉子疼得满地打滚,嘶声哀嚎时,她遇到了大哥。大哥扔给她一柄匕首,说,你既已不干净,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吧。 那时候,我想,要死也要将这畜牲先杀了。公孙月笑了笑,扭头对谈无欲说,大哥说我一刀便扎在那个人心口上,十分有杀人的天赋。我倒是不记得了。 谈无欲望着满天的星辰。 公孙月又问他,你也像这样杀过人吗? 谈无欲回答,杀过的。 他们之后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公孙月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等到醒来,才发现身上盖着两件风衣。旭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金红色的光芒洒满了整片大地,谈无欲坐在她边上,她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友怔怔的看着那轮红日。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脸上,怎么能同时露出那么渴望而又那么绝望的表情。 公孙月说,无欲。 谈无欲回神,问,好友,唤我何事? 公孙月便有些担忧。 他此番光景,和最初见到的时候太相似了。他虽然人坐在此处,可却似只有躯壳而已,人太淡,淡得像随时会散去。公孙月便抓住他的手腕,问,好友,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在恨谁? 谈无欲眼风淡极,过了很久,才慢慢凝住了神光。 他道,好友,让你担心了。我无事。 公孙月便执意缠着他问那些过往,问得次数多了,谈无欲便说起当年。 我曾有过一个朋友。 事事想赢过他,可却从来都赢不了。 我恨他,为什么不肯输,不愿走。 他只说了这三句话,便再没有继续下去。公孙月想,自己若是恨一个人,便是要杀了对方的。她想不明白。 很久以后,她遇到了十三只翩然而至的红蝶,生命不可阻挡地带着她进入另一场纠缠中,她才忽然知晓,自己从前的无畏无惧,是因则心中无情。一旦情动,于她这样的人而言,便是浩劫。她不敢看蝴蝶君那双真挚的眼睛,不敢应承任何甜蜜的话语,她逃避,甚至开始厌恶和憎恨,为什么蝴蝶君就是不愿放手,不肯言输。 无欲天里,公孙月说,好友,笏君卿之事,我们自会解决,你莫再陷进来了。 谈无欲便皱了皱眉。 公孙月便笑一笑,对他说,人各有命。我当它是劫数,能过便过,要是过不了就算了。无欲,我不希望你被我拖累,你有你的路要走。 谈无欲沉默地望着她。 公孙月便苦笑一声道,好友,为什么我总是没办法在你面前撒谎? 她坐下来,坐在谈无欲对面。 她说,我心里想着的是,也许死了倒更好。在这里死了,就当还了蝴蝶君的情,从此不欠他的。我入轮回,他过他的生活,以后蝴蝶君再会碰见一个身家清白好名声的女孩子,他和那个女孩子喜结良缘,生儿育女。若不忘我,清明时节与我遥寄一盏薄酒。若是忘了,也没什么关系。蝴蝶君本是天命之子,应当荣光一世。我不能,也不想误了他。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放手,我是喜欢的。 谈无欲看着她,只问了一句话。 他问,你既是喜欢的,为什么要流泪呢? 谈无欲令寒山意与冷水心取来茶具茶叶,对公孙月道,我这里没有烈酒,仅以明前的云雾敬你。小炉滚水,他将开水倒入茶壶中,然后轻轻晃了一圈,把温壶之水倒进茶船里。又以竹匙取了茶叶入壶。 竹匙很小,他装得很慢,神情平和认真。 一壶将满,他才将滚水冲进来。水满了,谈无欲又拿起竹筷撇掉茶沫。公孙月静静地看着。谈无欲的手一如既往的苍白纤瘦,在水汽蒸腾中,隐隐泛蓝。他倒掉之后再冲入开水,做了第一泡。浇壶温杯之后,他提着壶,沿着茶船边上走了数圈,公孙月看见,谈无欲握着茶壶的指关节有些发白。 谈无欲将四枚茶杯一字排开,却不巡河,而是一杯一杯依次将茶倒满。 第一杯茶奉上,他道,好友请品。 公孙月接了,还未饮便闻着满鼻清香,她道,好茶。谈无欲坐着,左手敛袖,右手作请。这第一杯喝下去,香气沁人心脾,可茶味却是苦涩难言。 谈无欲又请了第二杯,公孙月饮下,香味稍减,涩味也稍减。 第三杯,更之。 及到了第四杯,谈无欲问,好友,你还愿饮么? 公孙月淡淡一笑,好友为我如此费心,我岂能辜负?三杯苦涩已过,这第四杯,料想应是茶香悠然,回甘无穷。 看着公孙月离去,谈无欲面上死色才现。 慕少艾从后面慢慢走出来,道,做别人公亲做到连性命都不顾了,你还真是古今第一人。老人家我要怎么表扬你才好呢? 谈无欲压制不住毒气逆冲,一口黑血染了脚下的土。慕少艾替他点住几处要学护住心脉,然后让他服下几粒丹药。谈无欲就地打坐调息,闭着的眼睛下面一片浓重的青黑色。 素还真从来没说过你是个这么拼命的人。 谈无欲听见了,很久都不做声。又过了很久,他才漠然一笑。 你的气色不佳。人未到声先至,踏步而来的雅士翩翩白衣,平和雍容,却是魔族之白无垢。 我无妨。谈无欲淡然抹去嘴角的血迹。分开这么久,打听得如何? 白无垢微笑道,关于魔界出口之事,也只剩阴无独阳有偶两人,但据我所知他二人早在异度魔界封印被破的当下就被冲散,甚至有可能蜕变,改变了面目。 那该如何找起? 放心,虽然他们可能改变模样,但这还难不倒我。白无垢自信道。说着,白无垢在前面引路,谈无欲便默默跟在后面。 青山秀水。 白衣魔族一路无言。 谈无欲,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谈无欲淡淡一笑,魔族之敏锐,令人佩服。白无垢笑得很平静,魔之一族多多少少都有些……可以窥探人心的能力。谈无欲轻叹,魔界一旦为乱,人确实无可抵挡。这直透人心的能力啊……着实教人害怕。 可人类,总有办法扭转败势。白无垢笑笑,再没有比人类更有趣的存在了,如此弱小,却又如此的坚强。他指着一处草与谈无欲道,你看,人就如同这路边的野草,风吹雨打,百折不挠。虽一时被摧弯了腰,也不曾断过。白无垢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来,我很欢喜人类。 纵天道使然,被人误解伤害,也依旧欢喜? 依旧欢喜。 谈无欲轻声道,君子大雅。 然则圆教村一朝功败,误入陷阱,转眼间鲜活的生命就这么不知所依。 剑……子……剑子……魔……心……少艾……冷……水…… 一双手将他紧蹙的眉头抚平。 暖意,自眉心散开。 体内乱行的真气稍稍平复,谈无欲睁眼,便看到一双温柔的桃花眸。 素还……啊……一张嘴,便是满口的血气。 素还真将他慢慢扶起来,擦去他嘴边的血迹,温声道,师弟莫慌,莫急,师兄在这儿,师兄在你身边呢。 谈无欲望着他,脸色逐渐浮白,然后转过脸,将素还真的手甩开。 素还真愣住,然后淡淡苦笑着低唤了一声,无欲…… 莫叫我!莫这样叫我…… 他面色青白,垂头惨笑,我……我…… 只道了两个字。 一股寒意从胸口透出来。素还真觉得,冷水心的死,像是一把刀,把谈无欲心口的伤又一次剜开来。故作平静的表像下,是一直都不曾愈合的,名叫谈笑眉的伤。素还真看见过怒斩,看见过公孙月,也看见过冷水心。这些女子,都同笑眉一样,一袭火红的衣裙,面上带着或悲或喜的凉薄的眼神。 谈无欲从不言语,却竟,心伤如斯。 他道,师弟…… 也只道了两个字。 师弟,我不该让你走上这条路。此路艰涩,满途风雨,他早就知道行之不易。可他仍然,还是将谈无欲,拉下了火海。 三十年荒凉,可再多的人,再多的情,都填补不了内心那一处落满月光的空无。他夜夜北望,极目寻找天上晦暗的太阴星。找不到时,惶惑不安,寝废食忘,找到时,才敢暗自欣喜,却不敢声扬。 这样苦,这样悲,他想要谈无欲相陪。 便是前途再累再黑,只要日月永随,便能闯下去,一路无畏。 素还真想,不若就同话本子上写的那样,如所有师兄那样,将陷于自伤中的师弟一通好骂,做一番情意道德两全的冠冕说辞,扮一番恨铁不成钢的嘴脸。一时他声泪俱下地指点了,师弟悟了,便能皆大欢喜,便能无忧无虑。 可话本子究竟是话本子。 故事里说的,都是些美好得经不起推敲的谎言。 他满腔酸楚,却只能,低下头去,将谈无欲笼在袖子里的拳头一点点用力掰开。因太过用力,青黑的指甲竟折断了三枚,嵌在师弟的掌心里。 素还真便一枚一枚拔出来。 他抬起脸沉默地望着谈无欲,一双多情的眼睛漫了潮。 师弟……无欲…… 我知道这条路很苦……可是你要走下去……我要你走下去…… 无欲啊…… 谈无欲眼睛微微转动,看着师兄,然后才把冰冷的指尖覆盖着素还真的手背,颤声安慰。 莫哭……莫哭……我不过一时着慌……莫难过,莫这般神慯…… 他伸出手,反将素还真拥在怀里,用一种梦呓般的口吻安慰着师兄。 还真,这条路,你走得艰难,我知道。踏过那尸山血海,历经那漂泊离散,终落得,一个血淋淋遍体累累是旧伤。这失去的痛,怕是素还真早已疼得麻木。 还真,我不会逃……也不会认输…… 我说过的,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所以,你的天下,我替你接着。你的路,我陪你走…… 他轻轻地拥着素还真的背脊,像是安慰着自己的心,却不想,自己的肩头早已被眼泪濡湿。 莫为我难过……莫要哭…… 这是命里的劫数,还真,我们都应该省得。 师兄啊……我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我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灾祸和死亡啊…… 谈无欲无言地拥抱着素还真,眼泪倾盆而下。 有时候想想,若是当初没有渡这红尘,便好了。 半斗坪上还会有两个人,身着黄衫黑绸,琴棋诗酒,剑缠法斗,一生一世一双人,就这么由青丝到白头。他们会沿着江南行走,在船娘的歌声里,看岁月悠悠。 又或者更早的更早,没有那命格所束。他会是轻裘白马的素家公子,在天真无邪的年纪里,在柔媚旖旎的春光里,遇见眉眼如画的谈门少年。就像冥冥所定,青石路上擦肩而过的一次回眸,夏昼消暑,冬夜共读,生同元白,三世同归。 无论哪一种,都胜过现今这样。 身不由己,悲凉难堪。 慕少艾将铁筝拨得激昂。 朱痕染迹便问,你难过什么? 慕少艾便只露出一个莫测的笑,道,世上的痴人太多。 落日烟的景色一向荒芜,看久了,却别有一番苍凉的情致。朱痕染迹坐在不远处,将一壶酒温得刚刚好。慕少艾回头道,这酒煮过了就损了味道,不好喝的。朱痕轻声笑道,你是个要酒不要命的。自己就是药师,却要别人来顾着你的身体。慕少艾便啧啧两声道,真是坏朋友。在你这里一句好话也听不到。 朱痕染迹微微摇头,好话又当不得命来用。 慕少艾便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朝岁月催。 哦呀?朱痕忽然惊讶了一声,做了个十分微妙的神情去望着药师,在那个月才子身边呆久了,连文辞都变得好听起来。看来你倒是交到一个好朋友。慕少艾将铁筝收好,弯起眼睛坏笑,唉呀呀,好酸好酸。朱痕,你煮酒用的罐子是不是装醋的? 哈,你要是不介意,可以一同喝一杯。 慕少艾闻言便坐过去,望着朱痕手里的动作,却道,幸好。 朱痕抬起头,幸好什么? 慕少艾便只是笑。 见谈无欲与那人同来,寒山意很贴心地奉上香茗,谈无欲却站在无欲天入口处扬起拂尘道,撤下去吧。寒山意有些惊讶,主人一向不是如此待客的。素还真点头道,寒山意,遵照你主人说的话去吧,劣者不克久留。 谈无欲将眉梢微微挑起,对素还真一笑道,他倒是听你的话。 那一个回眸,仿佛将春山都笑尽了。 素还真便温柔地看着他。 忽然风起。 有一片落花卷下,落在谈无欲的肩头。素还真自然地伸出手,眼见着寒山意再次出来,他翻手为掌把拂尘握在手心,藉由拂尘的去势,将那片花悄无声气地卷落,然后与谈无欲一礼,道,无……吾友,万事有劳你了。 谈无欲敛神点头道,你放心。 素还真原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谈无欲转身入了无欲天,原本被风卷起的道袍便沉沉坠下,一如他们那不曾抬起的情。 谈无欲又回头,一双眼睛望着他,素还真便淡淡点头。 在师弟无言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 你与蝴蝶君安全脱离险境,我就放心了。只是此回不能帮助你,真真过意不去。谈无欲道。公孙月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今天我是与好友色无极一道来看你,公孙月沉吟了片刻,问,好友,可是有难处? 谈无欲咬牙低叹,冷水心……是我无能……此仇非报不可! 公孙月急道,急怒攻心会恶化你的伤势,你须好好养伤才是。眼前难关重重,我能帮你什么,尽管开口!谈无欲默了一默,道,魔界入口开在瀚海,皮鼓师以异兽之皮做交换条件。公孙月记下道,这趟路就由我帮你走。 谈无欲默默地看着公孙月。 眼风里便有些飘渺。 公孙月温和地笑。 她道,无欲,我不怪你私心。 她道,你助我的,远比我助你的更多,能为你做事,我很高兴。 是夜。 谈无欲正在行功,却是一口黑血喷出。 好重的血腥味,唉呀呀,神定虚静,气守丹田!慕少艾急冲而来一手按在谈无欲背心,助他运功。待谈无欲平复之后,才啧啧了两声,平铺直叙道,你的精神波动巨大,内息混乱。 谈无欲起身,有些踉跄。药师一把扶住他坐到一旁的凉亭内,以公式化的口吻吩咐道,服下九凤丹,三天后自可痊愈,切记,这段时间内不可动武。 寒山意上了茶水,药师端起饮了一口。 刚才助他的时候已经察觉道,谈无欲体内有一道醇厚绵长的阳刚之气,虽可帮他伤愈,却也与他功体相冲。要化合这道气,约摸三天吧。慕少艾低头,将唇角的笑意藏在了茶杯中。 谈无欲眉眼挑起,清澈的目光直盯着慕少艾。只有这样?耻笑能让我反省,责骂可以让我清醒,你打算保持沉默吗? 唉呀呀,这两种方式,都不适合你跟我。我相信宣泄过后……慕少艾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继续道,你会替你徒儿讨回公道。 谈无欲的眼底一片冰冷,此人难逃吾掌!但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 慕少艾先点头道,就是这句话。寒山意,快与你主人收拾行李,搬去琉璃仙境。又道,我看也不用了,一切从简。走吧。说着便去拉谈无欲的手。 谈无欲起身婉拒道,多谢。药师,以我现在的情况,只是负累。还是等我伤愈,再与你们会合。 慕少艾嘴角勾起来,既然你不肯搬,那只好我搬来这里跟你住了。以防万一。他敲敲手中的烟管,瞥了一眼立在边上的谈无欲,道,我啊,绝不希望被你那个滑头的师兄说嘴,那是比死还难过。 何必又牵连上素还真。 闻言,药师回头去,恰好瞧见月才子将将侧过身。 那天月色极好。 药师一直都记得,透过谈无欲银白的发丝,看见了他微蹙的眉和红红的耳尖。 朱痕便笑话他这么多年一点也不长进,见了美人就勾了魂。慕少艾也不反驳,只是伸手去捏坐在一边的阿九的耳朵,反被阿九狠狠捏了一把之后,他便呵呵一笑去拿烟管。 慕少艾抽了一口烟,问,离开这江湖,你甘心么? 朱痕笑了笑,难道你又想舍身渡人? 他道,唉呀呀,老人家我向往的是平静和自由。 朱痕看了他半晌,才轻声说,能如你我这般偷得一世浮安,是上天赐的幸运。这种幸运,不是人人都有的。 慕少艾看着庭前落花,自言自语。 可有的人,也着实太不幸了些。 江湖上死了一个羽人非獍。 走了一个慕少艾。 赤云染问起的时候,谈无欲彼时站在断崖之上,脚边是无限云海翻腾,茫茫的白色延伸到了眼睛也望不到的边际。 他想起昆仑山上那终年不化的积雪。又冷,又安静,如同永恒。 赤云染道,可知药师慕少艾近况如何,能否引见。 他咽下口中的血气,轻声道,他……也许有事在身。 慕少艾曾经与他说过,他在北疆时,遇到一个怪人。那个怪人酒量奇大,喝酒当喝茶。药师敲敲烟管,将灰烬倒出来后,又填了新的烟丝进去。 慕少艾说,听说你也去过北域? 谈无欲只是点头。 慕少艾笑一笑,那样坏的地方,你如何想到要去的?风沙又大,又荒凉。 他的面色便有些茫茫。 慕少艾深吸一口烟又道,虽则荒凉,却不是一无是处啊!说着,架起两条腿,睡在躺椅上,望着琉璃仙境内满池莲花。那是一处神奇的地方,教人又惘然,又喜欢,谈无欲,你说是也不是? 他立在边上,眼中映满了白莲。 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赤云染离去之后,他一个人在崖上立了很久。 药师说,那是一处的风沙茫茫,教人看了又难过又高兴的。 药师说,北疆不好。 药师说,他在北疆遇见了一个怪人,听那怪人哼过一调曲子,拼了一场三天三夜的酣醉。醒来后,便多了段孽缘。 那时候慕少艾口里怨叹嗔怪,可满眼都是欢欣的光芒。 他闭上了眼睛,将拂尘横立于胸前,如所有道门弟子那样,谦卑而虔诚地默念,无上度厄太乙天尊。 之后,谈无欲便恢复了一贯清冷的样子。 或伤,或痛,也是忙得鲜有闲暇。 从前素还真总是走在他身后,拖长了音,悠悠地喊他,无欲。两个字喊得悠远婉转,他听不得,应不得,只好充耳不闻。 大约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他与素还真负剑,第一次下了山。 初到江南,总什么都是新奇的,素还真要看一看,问一问,走得便慢。他心上记挂着事,脚步又快又紧。素还真一时落后了,便会拖着音这么软软糯糯地喊。 江南风月,青瓦白墙。 他们便这么走着。背上的剑还在悲鸣,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走在前面,听见学堂里传来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念得是千字文的首四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有人在街边摆着红伞叫卖,叫的是他家乡的吴侬软语。 他总共在这江南不过待了六年,还都是不记事的头六年。可这口家乡话,却记得真真切切的,只是在山上,无处说罢了。 南方把不相识的男子称作相公,素还真听见了,便歪着头看他。 素还真道,无欲无欲,我们要是不认识多好啊。 那声音浅得像叹息。 谁道少年不识恨,只是未及情之深。 那一年岁月,他听见了九天玄雷的轰鸣,炸在心口,平白地将一颗心绞得生疼。他上山十年,见师父的时光并不多。然则师父偶尔也会回来一日两日的,考校他们的功夫学问。 他记得,素还真彼时掌中三尺青霜已经能引来天火。 师父便捋着胡子大笑,道,还真徒儿这般人才,实在是真龙化体。他立在师父边上,拿一双眼睛去看,素还真舞的依稀是一套自创的剑法,轻灵矫健,洒脱敏秀,然则他并不记得那套剑法究竟是什么了。 他只看到,剑花飘零间,一双暖如三春桃花的眸子。 师父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 师父说,哈哈哈,好徒弟你说说,这世上要什么样的女儿家才能配得上还真,怕是要广寒宫上的嫦娥吧! 他如遭雷殛,才恍然回神。 再要去看素还真的剑舞,便觉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素还真架着剑,未开刃的部份朝着他的脖子,面上得意地笑,师弟,你又输了。他便奋力拨开那寒锋,翻身一跳退开丈余,他直盯着素还真温暖含笑的眼睛,声音清冷。 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 师兄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又笑,道,诚然。这世上惟有你方能与我一起并肩站着的。 这世上惟有你,方能与我一起的。 素还真轻松笑对谈无欲这么说。 谈无欲看了师兄半晌,微叹,你的事就是没有好事。他说这句话时,嘴角轻轻上扬,淡色的薄唇间逸出浅笑。 素还真便拖长了音,耶,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何必计较这么多。 走啦走啦。 好啦好啦。 素还真与谈无欲并肩而行,将满怀的忻悦都纳在眼角眉梢。鬼没河,鬼没河,那神鬼皆殁的凶险之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邀一场,生死相依。 陪一路,不离不弃。 这才该是日月最原本的姿态。 江南三月的灼灼桃夭,长河边萧索的死战,命盘上斑驳的琉璃星子,都不能将他们分开。那些用泪水也洗不掉的苦涩,最终也能被时间沉淀下来酿成酒,红尘百年一醉,甘换一座愁城,困住两个人。 素还真微微笑着,将手伸向谈无欲。 他那么立着,桃花一样柔情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 他说,现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无欲,过来。 茫茫荒野,只有飞鸟掠过。风卷起了他们的衣角。玄金色与青莲色便互相缠绕在了一起,衣袂上的环佩叮当作响。素还真便那么微笑着看着谈无欲,一如数百年前,半斗坪上那明朗的少年。 谈无欲迟疑片刻,将手伸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素还真便紧紧握住,笑得又得意又天真。 漫野的枯草没了膝盖,素还真牵着谈无欲一步一步地走。他不急,他们有的是时间。偶尔,他们的脚步惊起了几只野鸟,那些长着翅膀的生灵便扑棱棱飞走了。 蓝的天,白的云。 寂静无声。 他们年少时也常常这样手牵着手,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半斗坪所在的那座山其实并不大,驾着轻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便可翻越。可那时对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却是全部。山兽那样凶狠,山路那样陡峭,山风那样刚劲,山夜那样寒冷。他们须得小心翼翼牵着手,彼此扶持依靠,互相拥抱取暖,才能熬过去。 无知岁月里汲取而来的那一丁点温暖,在之后绵延肃杀的时间长河里,只够在心头亮一盏微弱的灯。 素还真一路不做声。 谈无欲便侧过去端详他。 圆润饱满的额头,弯长舒展的眉,眉中却打着漩,明明该见着是一副温顺和蔼的样子,墨色的眼底却透出固执而坚毅的神采来。或许,他们骨子里确有某些地方是完全相同的吧……谈无欲微微一叹。 无欲,师兄长得好看吗?素还真忽然问了一句。 谈无欲愣住,然后脸上迅速升温。他低下头去,不禁暗骂自己怎生变得如此大意了!也不知素还真忍了多久,怕是早就在肚里笑死了。 素还真停住脚步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隐隐有着尴尬,倒是很不寻常,尴尬的人不该是自己么。谈无欲复又望着师兄,才发现素还真一向装模作样欺神骗鬼的面上,竟也红透了。这、这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莫非是此行有去无回?因他骗了自己却又良心上过不去?思及此,谈无欲便做了听到一切噩耗的思想准备。 见师弟目光复杂,素还真面上更红,又清了清嗓子,握了握师弟的手指,有些紧张道,无欲、无欲,我的脸好看么?你欢喜么? 饶是习惯了素还真思维跳跃,谈无欲也跟不上这般节奏。 怔忡了半晌,他忽然明白过来。 襄王绮思,情长难言,只是不敢开口,惟恐触怒上苍,只能借着这样的问题来安抚自己的心。风又大了些,谈无欲苦笑,自己的功体着实有些不太象话,这样的风,竟也会觉得冷。 他将素还真拉近了自己身边,借着风声附耳低语。 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某年某月某日,曾有一个下午,月才子在日才子耳边说过一句话,只一句不知什么话,便叫苦境的素大贤人轻轻笑着,笑红了眼睛。 之后的故事也便是这样一晃而过。 武林江湖,每天的杀伐征战。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前人做过的,这条条道道,又有哪一个不是前人走过的。可人啊,还是前赴后继的,扑上这条不归路。贪婪,痴迷,渴望,不同的眼神却都盯着素还真手中至宝。 轩辕之传。 得其者,可得天下。神器与权力,实在太过诱惑。 谈无欲立在素还真边上,冷冷看着芸芸众生。 素还真想起以前他向欧阳上智低头的时候,谈无欲的样子。 彼时他跪在欧阳上智面前,谈无欲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素还真抬起头的时候,谈无欲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山脚所有人,也这样看着他。 谈无欲这一次立在他的身边,看着众生,表情依旧漠然。素还真一直都觉得,师弟比他更适合成为神祇。如此冰冷,又如此平等。 众人争吵不休。 谈无欲忽然做了一个素还真从未料想的动作。 这位一向清冷孤傲的月才子竟当着众人的面与清香白莲咬起了耳朵。 眼前高手虎视眈眈,两个拼全部,你确定打得过吗?再者,若是不开,这关你自己死,我不奉陪。 也许是这句话,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素还真已经不在乎了。万年果香甜的气息沁入鼻下,那般亲密。他眉眼间都带着笑意,用只有谈无欲听得到的声音,甜甜腻腻地低唤了一句,无欲啊。 旋即又捧着轩辕之传倒退了三步,他拿着惯用的戏腔,却偏偏歪头去看师弟,真是死道友免死贫道,无欲,师兄之心非常之痛。 反正是我开,又不是你开。便当做我也好奇吧。谈无欲面上无波,可耳根都是红的。 素还真将宝盒交了出去。 真盒开启。 神器光华无限,瞬间飞离,一时间众人皆随之追去。 素还真,所有的人都走了? 你……? 我的双眼,失明了。 素还真曾与谈无欲立过一个誓言,欧阳上智伏诛,便立刻深山归隐不问世事,如违此誓,万箭穿心。 又在更早的时候,素还真也曾与谈无欲说过一个顽笑话。他问,师弟师弟,我若提剑杀你,你怕不怕的?师弟彼时反问他,我若死了,你难过不难过的?他笑着答,不会啊。他想,心死了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呢。 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素还真才知道自己天真。 万箭穿心,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便是心尚未死绝之前,须一直痛着,痛得人欲哭无泪,痛得人悔不当初。只要心里还活着一个人,心便不会死。想死也死不了,于是时时刻刻疼着。 誓言,总有一天,总会以某种方式应验。 谈无欲疯癫的那些时光里,素还真以为,这誓言也该应尽了。 可琉璃仙境看见脑还颠怀里那一抹玄金色的时候,素还真的嘴角竟然划出一丝凄然的笑容。他明白,一切都没有结束。 苍天啊…… 苍天啊…… 你要罚我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既是罚我,又何以师弟之命相陪…… ……苍天啊…… 北辰元凰曾对素还真说,能得到太傅口中的月才子相辅,是你之幸。 狂龙一声笑也曾吊儿郎当地躺在罪恶坑的御座上,斜着一双眼睛望着他道,你到底有什么好?怎么谈仔就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疏楼龙宿以扇掩面,笑道,见到汝就想到吾那出尔反尔的好友,但愿谈无欲与众不同。 素还真浅浅地叹息。 世上的人都知道,是素还真欠了谈无欲的,是素还真害了谈无欲。 师父,您看,您当初错得多离谱。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说,师弟师弟,这十年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要怎么补偿我? 师弟就轻轻笑起来,瞧着他说,我欠你的,只拿这条命还你吧。 谈无欲与夜重生战得一身狼狈,他也是披头散发。 谈无欲便冲着他笑。 手上提着剑,嘴角还带着血,谈无欲形容惨不忍睹,却笑得洒脱。他说,师兄师兄,我为你受尽委屈,你该不该为我奉茶? 他便笑了三声。 有些凄凉。 他握住谈无欲的手,道,无欲,你不欠我的,你不欠我,我不要你拿命来还!无欲,无欲,我要的不是你的命……你莫走……莫离开我…… 谈无欲便挠挠他的手心。 我在。我没走。 月色冰凉,透过琉璃仙境的菱花窗落在地上。谈无欲身上披着外衫,正坐在床旁的椅子上看书,烛台上的灯火有些暗。 素还真爬起来,忽然揽住谈无欲的肩,便吻了上去。他像个初尝情欲的毛头小子一样,急切地分开师弟的双唇,将舌头伸去,百般挑逗。谈无欲受了惊,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抓着手腕。 直到把师弟双唇都尝了个够,素还真才停下来,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谈无欲。 你疯了?这里是琉璃仙境!谈无欲惊怒,使劲挣脱素还真的钳制,却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要是只想胡闹,恕我不能奉陪!如果素大贤人的身体已经大好,谈某即刻便回无欲天。谈无欲直直地瞪着他。 良久,谈无欲才红着眼睛问,你要将这百年艰辛尽付流水么? 无欲,一百年,两百年,你要我等多久? 无欲,我若是不死之身,你是不是要我永世煎熬? 无欲,我也会累的。 清香白莲素还真,也会累的。 素还真静静地坐在如水的月色里,看着他,不说话。谈无欲连眼眶都是红的,他慢慢俯下身,伸出冰凉的指尖,抹去师兄眼角的泪,可抹去旧痕,又添新雨。 这是有罪的。 谈无欲轻轻悲鸣了一声。 还真,我们都错了。 我们没有错。素还真伸手抱住师弟,眼泪浸湿了师弟的衣襟,隔着薄薄的里衣,不断亲吻那消瘦的身体。无欲,我们是无罪的。 人们要天命之子,我给了。 人们要中原神祇,我也给了。 无欲,我要的,只有你。无欲,我们不欠谁,我们没有负谁,我们是无罪的。 白色的里衣滑落下来,素还真的手按在谈无欲胸口,掌心之下,是一道陈旧的剑伤。唇舌在这疤痕上吸吮流连,谈无欲倒吸一口气。素还真抬起湿润的眼睛,师弟可是还会痛。 摇摇头,谈无欲回答,不痛的。 那一场厮杀,骗了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身体的伤早就结了疤,可心口总时时撕裂,流着血。素还真一边轻吻,将谈无欲的手也放在自己身上同一处,他浅声问,我这里痛着呢,师弟怎么会不痛呢。 谈无欲无言以对。 他们终究都只是沉沦在孽海的可怜人,明知回头是岸,却不肯拔剑斩情丝,一任情惑灭顶,在这不该的天罚下魂飞魄散。 罗帐缓降,兰袂渐褪。 素还真将沉重的喘息都埋在谈无欲的胸口。 无欲,我想你。 嗯。 无欲,我要你。 嗯。 无欲,我爱你。 ……嗯。 那样好的时光,那样好的人,却只能一再错过。 谈无欲脸色一片潮红,却是主动将双腿缠上素还真的腰。他战伤未愈,明明受不住风月里百般缱绻,却不肯放手。 素还真道了一声无欲。 谈无欲便搂着他,道,师兄,无欲要你。 忘形的亲吻,狂浪的承恩。琉璃仙境内一场几近毁灭的欢爱,掩盖在重重紫纱帷幔之后。不能停止的情,不能宣泄的爱,只将这个夜晚当作了末日般,恣意挥霍。 拼一生,为君尽欢。 天亮以后。 他们又须是神光暗影,浴血沙场,咫尺天涯。 日月同天,明圣再现。 素还真嘴角噙着冷笑,那是任何人都没有见过的,冰寒透体,带着蔑视和憎恨的煞气。从来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贤者,面上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谈无欲看了素还真一眼。 叹了口气,低声唤。 还真。 还真,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条金色的巨龙,满身愤怒的火焰,将风暴和洪水带向人间。我怕生灵涂炭,我更怕……这条真龙迟早毁了自己。 鬼梁天下借着神器之威逃走。 谈无欲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素还真立在他身边,苦笑一声,无欲,莫这样怕,我并不会死。 从那以后素还真再也没有提及生死之事。 无上寿福。谈无欲将信来来去去看了好几遍,才闭上眼唱喏。素还真便微微一笑,道,见到药师的亲笔信才肯放下心?无欲,你什么时候开始,这般不信我了? 谈无欲没有回答,只是将信引了烛火,烧得干净。 素还真悄悄握住他的手,道,无欲,这个诈死的法子很好用,对不对?他在谈无欲的身边坐下来,热切地望着师弟。 谈无欲默然。 只是伸手替素还真拢了拢鬓发。 素还真的头发白得早,谈无欲都有些记不起他当初黑发的形容了。谈无欲道,你这头发,可惜了。素还真的头发,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白去的。他只是做了一个梦,十年一梦,一梦荒芜。醒来后,素还真的青丝便化了雪。 八趾麒麟曾对他说,谈无欲,就当老夫求你,放过还真吧! 八趾说,你且看看还真的那头白发,都是为你十年求医,生生熬白了的,你怎么忍心继续这样害他?谈无欲,莫说还真不欠你的,便是欠了,也该还清了。 素还真弯起眉眼笑道,有什么可惜的,无欲,你是修道之人,难道这点也堪不破? 谈无欲便只是欢颜而笑。 眼角眉梢都挑着微微的红晕。 师父,您是对的,您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昭穆尊。 尹秋君。 一则温润如玉,一则飞扬清傲。 背后突然同时受到意外重击,谈无欲与素还真对视一眼,忽然有些想笑。他刚擦掉嘴角的血,便听见素还真低声叹气。无欲啊,我们竟然没看破他们!那声叹气又惆怅又轻微。 你们…… 用计之深,真令人意想不到。 听到这样的话,昭穆尊面色冰冷,冷笑道,日月才子今日同赴黄泉。尹秋君接口道,这也是我们对你们最高的敬意。 如果不是眼下这样的状况,素还真倒是很想请这两人一同坐下喝杯茶。 为了那个“我们”,为了那个“你们”。 依稀很久以前,素还真与谈无欲说过一段戏言。 他彼时受了伤躺着,只能用传音入密同师弟说说话。无欲,你跟我一起死好不好?我们同生同葬,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师弟嘴角应该是含了笑意的,又也许其实并没有。师弟只是回答他,不好。不好。我不同你死在一起。素还真,你要死也莫连累我。我还没有活够。 素还真那时笑得很轻快,他说,哎呀,师弟,你欠了我的,你莫非忘了?纵然要下地狱,素某也是要带着你的。 素还真,我可不想与你同葬于此。 我有同感。 便算是要死,江湖期尽的那天,也该他与师弟携手回到江南去。要踏过三月满地的桃花,坐在木船里去摘莲蓬,喝过重阳的黄酒,然后在冬天寂静的月色中同眠。这才是好的死法,方不枉,他们一生流离。 素还真说,无欲,我们这便算是三生三世了吧? 谈无欲笑得云淡风清的。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素还真逆光而来,阳光太过刺眼,他有些看不清楚,便用袖子半遮住脸。素还真便屈膝单腿跪着,隔着布料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谈无欲睁圆了眼睛,登时一张脸通红。 素还真歪着头看他,笑得轻松自在。 他伸出了手将谈无欲紧紧抱在怀里,低语轻喃。 师弟,师弟,我们而今自由了。无欲,我们自由了…… 谈无欲听着,眼圈慢慢红起来。 是啊…… 自由了…… 终于自由了…… 同生过,共死过。一怀愁情,两处离索。素还真牵着谈无欲的手,道,师弟,我们到处走走吧。江南春光正好,不可空负华韶。他身上不再是惯穿的青莲色长袍,而是换了一身玄衣,广袖低垂,白发轻挽,端的一派风流。 谈无欲点头道,好。 素还真又笑,师弟,你穿的这一身黄衫,煞是好看,一生也看不够。 谈无欲在梦里笑弯了眉眼。 无欲天里,最后一株万年果渐渐枯萎,最终断了生气。 江南。 一叶扁舟划开了悠悠碧水。 艄公在船尾摇着橹,乐呵呵地说,相公是第一次来江南吧?我们这里啊,也没别的,就是这江心里打上来的白鱼特别好吃。还有啊,顺着这条江下去,在城外有座明月山,那山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山上有座月神庙,那庙里,可真的有神仙。 什么?您问我有没有见过?我当然见过啊! 艄公朗声大笑,那位月神仙子是九天下凡来的,相公,您见过年画没有?比年画上的仙子都好看。那双眼睛啊,凤凰一样的,嗨,我一个老粗,也不知道怎么说!总觉得又好看,又舍不得看。心里难过得慌! 什么?仙子能随便见? 当然不能啊!那仙子是住在明月上的。我啊,运气好,见过两回,都是听人说了我夜里就去爬山碰上的。第一回 见到了,我可是紧张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第二回又见到了,那仙子啊,站在崖边上望着月亮。山风这么一吹,仙子的袍子就吹起来,就像要飞走了一样。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热就喊,仙子莫走。相公,您猜怎么着?那仙子和我说话啦! 仙子说,等的人没来,不能走。艄公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能叫仙子等的人,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啊! 船头立着的人只是微微侧过脸,露出了带漩涡的眉。 四月的江南,连夜都是暖的。 有人看见一个白发人独自上了明月山,再也没有下来过。那一夜,据说月亮特别大,特别圆。说起来也怪,这年明月山的桃花也开得特别久,红艳艳的,满山满野,远远看去就像是要将山烧了似的。 人间芳华盛极如梦,却在那个圆月夜里全数尽谢。 老人们都说,那桃花,就像一场落不完的雨,这是上天伤了情,在哭呢。 番外 三十三重离恨天 一、 日月同悲那会儿。 无欲,你说,双桥会不会也同我们这样发过誓,立过约? 无欲,我觉得我的冰棺比你的要平整一些。 无欲,你看这些家伙是不是也太坏了些,连我们的遗容都不帮忙理一理。血淋淋的多难看!现在的人啊,着实一代不如一代了。 无欲,你这么闭着眼睛躺在我身边,那模样也是好看的,虽然被血糊住了。 无欲,昭穆尊就是个混蛋!他打我很疼。 无欲,要不我们去看看尹秋君的坟吧? 素还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吵? 有。你是唯一的那个。 二、 谈无欲想不明白,怎么有的人死后会变得这么欢脱?还是说其实素还真一直都欢脱着,只是自己没发现?他很想狠狠瞪一眼那个便宜师兄,可惜魂体灵识便是瞪了也与没瞪一样。这一点叫谈无欲很是烦闷。 素还真,你死了,你记得这回事吗? 记得啊! 但你好像很高兴? 因为我们是一起死的啊! 我们不是第一回 一起死了。 但这次我们死透了啊! ………… 三、 谈无欲的修养并不算差,这一点他其实蛮引以为豪的。堂堂月才子,自然是要清圣一点没有错。可是那位日才子….…呃,他现在是灵识状态了,只能看到一个光蛋的形状。算了这点小事不要计较。 目前日才子的蛋……呸!是那位日才子的球……也不对! 谈无欲看着绕着自己飞来飞去的发光物体,决定放弃思考。 四、 灵识其实什么也不能干。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素还真只是成天地围观谈无欲的尸体。自己的尸体被人看本来就是件很耻的事情,尤其是被人围观,而且还是被同一个人围观。 谈无欲终于忍不住了,他绕着素还真们上上下下飞了好几圈,试图引起素还真们的注意。 他说,素还真,你们太过分了! 素还真便齐声说,耶,好友为什么要用“们”字? 谈无欲看着三个小光球,在被气死和被耻死之间艰难地做出了一个选择,他微弱地说,素还真,你看就看,不要把灵识也三化。 五、 你就不能去看看自己的尸体吗!不在沉默中忍耐,就在沉默中变态的月才子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劣者每天起床都有照镜子,看了五百年了,早就不稀罕。虽然谈无欲看不见,但日才子还是做了个理所当然的表情。 六、 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尸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尸体哪里值得这么一看再看啊! 素还真!!! 师弟请说。 我也要去看你的尸体了!!!!!!!!! 七、 素还真终于意识到只有他们两个的世界其实是很寂寞的。 他苦涩道,无欲,我有些后悔。 谈无欲心头一凛。 寂寞是最难消受的东西。任何誓约和情思,在这样漫长得近乎了无尽期的等待中都会消磨殆尽。死亡,之后重生,对他们来说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们也许没有任何机会了。接下来,他们将面对永恒虚无的拷问,在这样的拷问之下,还能坚信当初说过的那些话吗。 谈无欲有些悲。 如果当初,死的只有自己,或许就好了。 素还真的声音很低落。 他说,无欲,变成灵识,就没有手可以拥抱你了。 八、 尹秋君死得很快。快得让素还真咋舌。 哟,这不是重伤我师弟的断极悬桥的桥主大人么?这么快就死了啊?素还真的口气非常幸灾乐祸。 哼!尹秋君冷冷地飞到左边去了。 师弟,他脾气真坏,你们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哼!谈无欲淡定地飞到右边去了。 九、 多了个尹秋君的魂体,素还真便时常去问候问候。当然,言辞不是那么温柔友善就是了。 他绕着尹秋君飞了两圈。 前辈这个魂体破损得有些严重啊。看着依稀仿佛和我的魂体有些类似之处。啊呀,莫非前辈也是死在昭穆尊那个混蛋的手里?啊呀,这行为,啧啧,着实有些下作了。莫非他又是背地里放黑枪?前辈也着实不长心了些,怎么能蠢得死在自己用过的手段之下呢? 谈无欲对素还真言辞中狭私报复的行为十分看不过眼。 他道,素还真,就算一个人蠢得死在自己用过的计谋下,你也不要随便戳穿别人,这样很不道德。 十、 尹秋君暴走了。 当然,谁都会暴走的。 在日月无限嘴炮加放闪的情况下。 这确实不能怪他。 十一、 人死如灯灭,生前的情仇其实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在素还真拿尹秋君涮得心满意足了之后终于这么高深地感慨了一句。 十二、 素还真,有时候不能怪人家拿你当靶子的。 师弟,此话怎讲? 你太能得瑟了,真的。有时候连我都想砍你。谈无欲特别诚恳。 你已经砍过一次了。素还真特别淡定。 十三、 素还真郁闷的时候便去看谈无欲的尸体。 谈无欲郁闷的时候就去看素还真的尸体。 尹秋君没有尸体在这里。所以他郁闷的时候只能看着素还真和谈无欲守着对方的尸体评头论足。 十四、 炫耀! 这就是红果果的炫耀! 你们活着的时候就这么欺负人!死干净了还欺负人!简直是一对混账!尹秋君冲他们大喊,我恨你们!喊着喊着,尹秋君就开始难过,不可抑制地难过。 谈无欲看了一眼素还真的灵识。 尹秋君和昭穆尊也是同修。 昭穆尊排第二,尹秋君排第三,算起来,尹秋君要喊昭穆尊一声师兄。可他从来没有喊过。师兄那么多,可金鎏影是特别的,不一样的。所以他固执地只喊金鎏影的名字。金鎏影听见了,便会对他轻轻皱眉,纠正道,我是你师兄。 道境十子,基本上都是天才。基本上的意思就是并不是全部。比如他和金鎏影。 苍是个天才,这点毫无疑问。 赭杉军也是天才,这点也毫无疑问。 十子之中只有这两个人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坐上顶端的位置,俯瞰一切的。金鎏影指着赭杉军说,我要成为四奇之一,我会替代他。他其实没金鎏影那么多想法。不过金鎏影这么说了之后,他便想,那我也成为四奇之一吧。 金鎏影不是天才,他也不是。所以他们玩命的修行。墨尘音有时候来找他们玩,他其实很想去,可金鎏影不去,他便也不去了。 墨尘音就说,你们也活得太没意思了,天天修行不累吗? 累,怎么不累。可他们只能这样往上爬。 墨尘音这人天资太高为人却太懒,宁愿把时间花在吟风弄月之上。 墨尘音说,小紫小金出来玩呀。天天站在他们的洞府门口叫,叫完了还弹琴。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不带停的,直到赭杉军把他打昏拖走。 尹秋君有时候满感激赭杉军的。 最后金鎏影还是没能成为四奇之首。尹秋君说算了,第二也挺好的。墨尘音在边上嘎吱嘎吱咬果子,口齿不清地说是啊是啊我排第四都没什么意见。尹秋君就送了他七个字,滚滚滚滚滚滚滚! 金鎏影说,这世上只有你懂我的。尹秋君心里就有些酸。 他们其实挺寂寞的。 一群庸人之中的天才和一群天才之中的庸人,都一样寂寞。 可金鎏影把他杀了。尹秋君心里十分难过。自己死了以后,金鎏影会不会更寂寞呢? 十五、 尹秋君说金鎏影这个人外表正直其实内心很闷骚。 金鎏影喜欢的东西都很风花。 他擅长吹箫,也很喜欢在夜里赏月。所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月下吹箫。 谈无欲问,素还真你去哪儿? 素还真头也不回地往外飞,他说,我要去宰了金鎏影。 十六、 谈无欲不知为什么和尹秋君关系忽然变得好起来。 谈无欲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尹秋君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就去问素还真。素还真阴恻恻地回答,我家无欲的意思就是说,就算死了,我和我师弟也是成双成对的,比你孤家寡人的强多了。 尹秋君说怎么解都解不出你这层意思来,算了我问谈无欲去。 十七、 尹秋君说,素还真你有什么不满的。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儒释道三教精通,随便出来玩玩就是武林皇帝,头发都白了还能大着脸管别人叫前辈。你有儿子,还有个心肝宝贝好朋友。你说你成天哼哼唧唧到底要干嘛? 素还真问,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谈无欲从旁边淡定飘过,说,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素还真便得意起来,无欲你是不是醋了?嗯?是不是醋师兄了?嗯? 十八、 素还真就对尹秋君说,活该你笨死!你又被我师弟当枪使了。 谈无欲说,挑拨离间这种功夫我始终不如你啊。 尹秋君眼角都在抽,你们两个老不修真的够了!年纪一大把可以不要在别人面前高调恩爱吗?快点死走拯救武林去! 十九、 素还真走的时候特别开心,他说,师弟你要快点来,我等你。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要认出我来,一定要认出我来!我会在剑穗上挂莲花当标志的! 谈无欲正在跟尹秋君道别。 尹秋君问,他这是什么毛病? 谈无欲说,没什么,这是白发剑客的怨念而已。 谈无欲问尹秋君,我要是碰到金鎏影,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帮忙转达的? 尹秋君想了想,说,让你们那边的人下手的时候狠一点就行,别让他太痛苦。 二十、 素还真还是没等来谈无欲。 他焦急万分地在路上问,问每一个路过的人。你们见过我师弟吗?你们有没有人见过我师弟? 别人问他,你师弟是谁? 素还真就说,我师弟就是……就是……是谁呢? 他脑子里有些混沌。 二十一、 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了。 他躺在地上想了半天。忽然脑子一灵光,说,那就叫靛羽风莲吧。 靛羽风莲。 我师弟肯定喜欢。 靛羽风莲看见路上一株植物。小小的一株,靛青色的果实,散发出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又温暖,又悲伤。 嗯,拔下来。我师弟肯定喜欢。 他握着那株果子到处走。 二十二、 谈无欲恨恨地看着素还真,说,跟你在一起就没有好事!!!那是我的灵识!我的灵识啊!!!你就这么拔下来!!! 素还真无辜地看着他,委委屈屈地说,师弟,一般人化体哪会化成植物。你这嗜好也太特殊了点。 谈无欲哼哼了两声,我回头就换六丑废人的套装去。 二十三、 素还真说,师弟,我们去打六祸苍龙吧。 谈无欲看着他摩拳擦掌的样子,有些奇怪,就问,你跟他女儿不是挺好的吗?打岳父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你也下得去手?就不怕遭天谴啊? 素还真特别阴狠地说,六祸苍龙强逼良家男子为婿,他都没遭天谴,我怕什么! 二十四、 六祸苍龙其实觉得自己挺无辜的。 他见到素还真不过是感情上激动了些,喊了句女婿。 素还真就往死里揍啊。 这喊女婿有错吗?没过门,我家女儿也是他未婚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哪有女婿打岳父的!六祸苍龙拉着谈无欲的手哭诉。 二十五、 谈无欲哈哈一笑没心没肺地说,是啊是啊。你当初就不该放走他,叫你女儿直接下药放倒了生米煮成熟饭,他就不会揍你了,过年过节的还要给你送礼。 六祸苍龙点点头,拿笔记下,然后真诚地问,还有吗? 谈无欲笑得更加没心没肺,有啊!我说你记着啊!东跑西跑替他收集信息,魔界也好怪物也好打过来了你就跟他一起扛着。 六祸苍龙认真地写笔记,还有呢? 谈无欲说,素还真爱吃甜食,不爱吃辣的和苦的,茶要喝明前云雾,泡茶的水要用梅花蕊上的雪,他睡觉易惊醒所以要保持安静,然后浆洗缝补……谈无欲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劈里啪啦舌灿莲花说了一大堆。 六祸苍龙简直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最后谈无欲看了一眼六祸手上那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特别没良心地狂笑道,但是如果你的名字叫叶小钗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做,他也会巴巴的跑来倒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十六、 六祸苍龙说,素还真,你师弟性格怎么那么讨人厌。 素还真就很鄙视地看着他,我宠的,有意见? 二十七、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六祸苍龙放狠话,你俩以后别让我看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寂寞侯说,你敢不敢在他们面前说这句话?说完就留下六祸苍龙一个人对着湖面练习发狠的表情。 二十八、 素还真说我挺佩服你的。 寂寞侯就说客气了。 素还真说但我还是要揍你。 寂寞侯就问为什么。 素还真笑了笑,说,谁让你帮六祸苍龙来着。 六祸苍龙说,寂寞侯你看你看,我女儿就给我找了这么个好女婿! 寂寞侯看了六祸苍龙一眼又看了素还真一眼,退开一步说,素贤人,其实我跟这货不是很熟的,你要揍就揍他好了。咳咳咳……揍一个病人你忍心么?咳咳咳…… 二十九、 谈无欲说,素还真,每次和你一起都要硬拼硬,不划算。 素还真就软软糯糯地看了一眼谈无欲,口里说哎呀苍龙飞升此关难过呀! 六祸苍龙觉得自己狗眼……呸,是龙眼,都快被闪瞎了。 六祸苍龙的极流两分掌打得日月黯然失色。素还真谈无欲两人合掌,气劲交错融合,元功再运,六祸苍龙猝不及防,连退数步,羡慕嫉妒恨地说,很好,反利用冰火之气回击吾,破吾极流双分,日月才子默契之高吾今日见识了。 素还真下巴一抬,好说。 谈无欲眉头一抖,你能低调点么…… 混元掌!伏魔手!明圣剑法!一时间战况纷乱,莫召奴及时杀到。正碰上六祸苍龙说,从今以后武林由我撑起一片天,此时此刻,日月应该同坠。 谈无欲深情款款地望着素还真,满腔热忱地说,素还真,我们拆伙吧! 素还真也含情脉脉地看着谈无欲,推心置腹言简意赅地说,滚! 谈无欲听了就喜滋滋地收起剑对素还真飞了个媚眼说,那我先回去了啊你们慢慢打,师兄加油看好你哟!我在无欲天泡茶等你凯旋而归!素还真气急败坏地揪住谈无欲的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嘤嘤嘤无欲你只要陪我打完这一局回头我给你泡一辈子茶都行! 莫召奴眉头一抖,两位大哥,正在砍人的时候咱们可以稍微含蓄点么…… 三十、 莫召奴说,三哥,谈无欲走了。 素还真过了很久眼睛里才凝住神光,然后点了点头。 莫召奴隐隐觉得素还真这样子有些危险,那张脸看着就跟失恋的人似的。他被自己这想法吓到了,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摸了摸冷汗,不会的不会的。三哥怎么可能是个断袖。 素还真很久才叹了口气,微微一笑。莫召奴,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莫召奴点点头。 掩上门的时候他忽然想着,三哥便是个断袖又有什么关系呢,也不曾害了谁。 房里,素还真将莫召奴赶走之后才满面喜色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来,谈无欲的手笔还是一样铁画银钩。里面只有一张路观图,旁附一首歪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明月问莲影,君见白鱼无?” 三十一、 素还真说,师弟你这一身白衣可真好看,怪不得山下的人叫你仙子。 素还真又眨着一双桃花眼说,师弟师弟这山下的桃花开得真好。 素还真可怜兮兮地说,师弟我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还不曾好好休息过呢。 谈无欲用勺子敲着锅说,少废话,快去剐鱼! 卖萌失败,素贤人只好蹲在溪水边慢慢捯饬,并在心里计划着,要么把师弟拐回琉璃仙境,要么把屈世途抓来江南。 三十二、 素还真一边吃着谈无欲给他挑完刺的白鱼一边说,明月山好难找。 谈无欲白了他一眼,不是给了你路观图吗? 素还真就拿出那张神州大地图总览,指着江南一地上明月山三个字,颤声道,无欲,你知道江南有多大么!你知道师兄这一路找来多艰辛么!你连个州县都不标! 谈无欲就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图上一个虫蛀的洞说,就在这里啊,正好有个虫洞,我就省事没注明而已。 ……师弟不带你这么调皮的QAQ!!! 三十三、 某年某月某天,不少人看见一个白发漩涡眉的年轻人上了明月山。 他说他是去寻仙的,可没有人看到他下来过。 年轻人上山的那天晚上,不知为何,原本开得极艳的桃花,竟一夜尽谢。 老人们说,那是上天伤了情,在哭呢。 千里之外,谈无欲对素还真说,你走就走吧,还把明月山的桃花精都抓走,真是作孽!素还真弯着眉眼笑,我只要无欲天里四时桃夭,芳华无尽期。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