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润】劳什子》作者:做不成好人了 第一章 众所周知,凤凰是十分爱惜羽毛的生物。 天后荼姚未出阁时,经常坐在鸟族领地内最高的一颗梧桐树上,一边梳理长发,一边歌唱,美人乌发,歌声婉转,是为美景。 当时的天界大皇子廉晁便常常远远地眺望,望美人兮,如痴如醉。 二弟太微见了他的痴态哈哈大笑,随口建议道:“不如娶回家来,放在紫方云宫里,便可日日得见美景,一解兄长相似之苦。” 廉晁听了摇头摆手,叹道:“你听她多么快活,若是拘在这天界后宫的小小天地里,便不会有这么悠扬的歌声了。”太微不解,笑话了几句大哥,廉晁也不与他生气,自顾自背着手走了,后来千年万年过去,昔日的长发少女果然入主紫方云宫,做了天界的后位,乌油油的头发总是盘得高高的,歌声亦果然消失了。 荼姚独有一子,名叫旭凤,是天界嫡出的二殿下,更是天地间唯一的一只雄凤凰——这雄鸟比之雌鸟,爱美之心又胜过百倍,他虽不会如母亲般坐在梧桐树上唱歌,却也时常现出原形,在栖梧宫的留梓池旁梳洗羽毛,将那一身鎏金火羽梳理的整整齐齐。 栖梧宫照料他起居的宫人仙侍每每见到他如此,便忍俊不禁——二殿下还未成人,真身是一只乳毛还未退尽、毛蓬蓬的小鸟团子,红红火火的一只,寻常人脑袋般的大小,蹲在池边自顾自梳理羽毛,实在是……太可爱了! 看到可爱事物难免发出响动,旭凤团子疑惑地抬眼去看,不出意外地看到宫内仙侍捂着脸小跑而去。 ——果然是因为本殿下太好看了!旭凤自信满满地想。 天界没有朋友圈,旭凤缺乏抒发感慨的渠道,便飞去璇玑宫叨扰兄长——不,等一下,更正:这个时候璇玑宫的主人对旭凤而言还不是兄长,只是哥哥而已。 “哥哥!”旭凤欢天喜地地飞进璇玑宫,润玉原本正伏在案上小憩——他本是要读书的,但他只有几千岁的年纪,“少年”还未搭边,读这些晦暗艰涩的书实在太困难了,春分午后,最宜睡觉,他便趴在竹简上渐渐打起瞌睡来。 旭凤飞进璇玑宫,见润玉正在睡着,便扇动翅膀飞到润玉案上。 奇了,他想,今日哥哥有些不一样:他额头上长了两个小指般长、硬邦邦的小东西,像两截小小玉石,旭凤用鸟喙啄了两下,润玉吃痛,惊慌失措地醒来,打翻了案台。 “别……!”他惨呼一声,捂着额头朝后退去,旭凤团子猝不及防,来不及扇动翅膀飞走,随着案台砸在地上,像个球似的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出去两丈远。 润玉:“……” 旭凤:“……” 辛辛苦苦梳洗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让每一片羽毛都朝同一个方向,在阳光下甚至会反射粼粼波光,现在一个咕噜噜全没了!旭凤坐在璇玑宫冰凉的地板上,忍不住张开鸟嘴,哇哇大哭。 润玉一头两个大,梦中似乎有人用很尖利的东西在他龙角上比划,他就吓醒了,反应是大了些,但旭凤坐在地板上,羽毛乱七八糟的,活像一个毛线团子,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润玉走过去,将旭凤捡起来抱在怀里,又坐回原处,一下下用手指梳理旭凤的羽毛,嘴里道:“不哭不哭了,痛痛都游走了!” 他是鱼——不对,龙,所以痛痛都是游走的,旭凤委屈得道:“怎么不是飞走?” 润玉卡壳了,心想这个弟弟怎么净问莫名其妙的问题,只得胡扯道:“我叫它们游走,躲到湖底,就再也找不到凤儿了!” 旭凤虽爱提奇怪的问题,但却好骗,他砸吧两下鸟嘴,说道:“原来这样。” “正是。”润玉说着,又幻出一把桃木的、闻着香香的梳子来,细细替旭凤梳理羽毛。旭凤在他怀里翻出肚皮,他的肚子圆滚滚的,长得全是绒绒的白毛——成年凤凰是全身赤羽,幼崽肚腹上才有白毛。润玉揉了一把,旭凤舒服得直蹬腿。 “今儿这白毛好像又少了些。”润玉随口道,一边替弟弟梳梳肚皮,旭凤经常来寻他玩耍,因此他对弟弟这一身羽毛都了如指掌。旭凤年纪渐长了,肚子上的白毛一点点被红毛取代,新长出的红毛比绒毛要坚硬不少,等什么时候这一身羽毛都硬得好似玄铁了,什么时候旭凤就该成年了。 “我快长大了。”旭凤开开心心地道,“母神说,再过个两千年,我就没有白毛了!那时候我就能涅槃了!母神还说,待我能够涅槃了,就叫我去五方神兵府学习行军打仗,为父帝分忧……” 他开开心心地讲了一大堆,润玉是个温和的少年,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容,手也没有停下,只是忽而加大力气在弟弟肚子上揉了一把,像是要记住那绒绒软软的质感似的。 旭凤当他跟自己玩笑,咯咯笑起来,在兄长膝盖上打滚翻转了几下,忽然停下,发出小小的疑惑的声音:“唔……” 润玉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旭凤眨了眨眼睛,若是人形,此刻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他慢吞吞地说道:“唔……哥哥,我的屁股怪怪的。” “怎么怪怪的?” 润玉问道,成年凤凰都有绚烂尾羽,旭凤还没有,尾巴秃秃的,和别的地方一样毛茸茸的。 “痒痒的。” 润玉把他拎起来翻过去看了看,笑道:“你好像要长尾羽了。” 旭凤喜不自禁:“真的呀?” “嗯。” 听了兄长这般说,旭凤便放心了,他看了一眼润玉的额角,那里光洁如新,什么都没有了,他好奇道:“兄长,你额头上长得是角吗?” 润玉听了心里咯噔一声,垂下眼睛答道:“是,吓到你了?” “有点儿,但是再给我看看吧。”旭凤央道,小孩子看到新奇东西就想多瞅几眼,润玉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给我看看嘛。” “不给。” “我拿羽毛跟你换呀?” “不要。” “我唱首歌给你听。” “不听,你跑调。” “给我看看嘛。” “不给。” “听说龙有尾巴,要么给我看看尾巴也行。” 应龙露尾是求欢的意思,润玉虽然还不懂求欢的道理,但天性所致还是知道尾巴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尤其不能给兄弟看到:“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旭凤道,“我生气气了。” “那你气气吧。”润玉学他,“我要读书了。” “好的,我要生气气了。”旭凤说,润玉一手抱着他,一手去把案台捡回来摆好,坐下开始看书写字,旭凤窝在他臂弯专心气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章 一千年过去,旭凤又长大了一点。 他屡次要求润玉给他看尾巴、看龙角,润玉不肯,旭凤的威胁也从“生气气”升级到了“我真的生气了!”。 但润玉不为所动。 尾巴和龙角很丑,惨白惨白的,吓到弟弟怎么办。 于是旭凤渐渐也不肯化作原形去看他了——不公平。 但他还是时常去找润玉,进了门就喊得很响:“润玉!我来了。” 润玉感到有点困扰:“你叫我什么?”他此时身量渐长,稚气渐消,瘦伶伶的,旭凤矮他一头,却结实得多,一头碰进璇玑宫来,将脑袋安置在兄长膝盖上。 “润玉,我屁股疼。” “叫哥哥,我就给你揉揉。” 旭凤不肯:“不揉算了,把我疼死。” 润玉把竹简放在他脸上翻看,“疼死就疼死。” “我要生气了。”旭凤在竹简底下宣布,“快哄我。” 寻常人只会把“快哄我”写在脸上、放在动作里,可旭凤却会大咧咧地说出来,润玉脾气倔,一声不吭,旭凤的脸就垫在竹简底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竹简规律地起伏着——旭凤睡着了。 润玉将竹简放回桌面上,招手唤来外衣盖在旭凤身上。 “好香。”旭凤梦中嘀咕,“哥,什么那么香?” 又过了一会儿,无人理他,他便自言自语地道:“可能是你的龙角,让我尝尝。” 旭凤的嘴巴吧嗒了两下,又道:“不对,这个味道不是。是不是你的龙尾?让我尝尝。” 润玉:“……” 晚间旭凤留在璇玑宫用膳,菜色送上来仙侍抿嘴直笑:“二殿下,这整桌菜都是我家大殿特意吩咐按照二殿口味做的。” “真的假的,快让我瞧瞧都是什么好东西。” 到底是天界大殿下的膳食,十菜一汤的规制还是要有的,旭凤掀开第一道菜:剁椒鱼尾。 旭凤:“……” 第二道:红烧鱼尾。 第三道:清蒸鹿茸。 第四道:凉拌鱼皮。 第五道:鹿茸小炒肉。 第六道:…… 旭凤:“……来人,搞错了!” 旭凤大怒:“我的口味不是这样的!” 仙侍委屈:“这个,殿下,大殿吩咐的……” 旭凤怒道:“我哥哥怎么能不知道我的口味,定是你们传菜传错了!” 润玉:“……” 他轻咳了一声,本想看好戏的一张脸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他说道:“拿下去重做吧,换些别的。有劳。” 他都说有劳了,仙侍只得忍气吞声,问道:“上什么呢?” 润玉瞥了一眼旭凤,“照平时来吧,粉蒸肉圆一定要有。”旭凤还在生闷气,待仙侍离开后,润玉自去院中溜达了一趟,拎了个小小的酒坛回来:“前日和酒仙学着酿了一点桃花酒,二殿下可愿赏光尝尝?” 旭凤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个“二殿下”的称呼不知为何怪怪的,但他也没多想,端起杯子道:“好呀。” 润玉道:“但只给你喝一杯,喝多了耽误明早功课。” 旭凤瘪瘪嘴道:“不就是早课,武曲星整日要我站桩罢了,你去试一次就知道了。” 润玉握着酒坛的手不知为何颤了一下,酒水洒了出来,桃花香伴着酒香,旭凤使劲儿嗅了嗅,恨不得凑到瓶口上去,润玉看着他那馋样笑了笑,这时新的膳食送了来,各式各样都是旭凤喜爱的,旭凤满意了:“这才对嘛。” 润玉心中暗暗叹息,趁他不注意给了那仙侍一百年灵力,算作他为自己受旭凤埋怨的补偿,那仙侍也是心思单纯的忠仆,对他笑笑便下去了。 兄弟二人用过晚膳便又胡乱玩耍了一阵,入夜便该就寝了。旭凤喝了酒,自然不能撵他走,他躺在润玉床上旧事重提:“最近真的屁股总疼。” 润玉笑道:“许是某位先祖如梦来打你屁股了。” 听润玉提起梦,旭凤也不知怎么的面上一红,他心道:奇了,难道我在梦里对兄长做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怎么一听他提起梦,我就脸红心跳,头都晕了呢? 但他铁了心想要润玉给他揉一揉,便坚持道:“真的,疼得我都坐不住。” 疼得都坐不住了,润玉有些担心,他又非医官,只懂些浅薄医理,便猜测道:“是不是练武伤了,唤岐黄仙官来看看吧。” 旭凤心跳得厉害,忙道:“别——回头母神知道,又大惊小怪的,你给我揉揉吧。” 他都几千岁一个仙了,还让哥哥给揉屁股可还了得,润玉不肯,说道:“我去唤你栖梧宫的宫人来给你揉吧。” 旭凤说了半天口都干了,屁股又疼起来——那种疼不像是寻常磕了碰了的疼,是一种骨缝里的疼,又酥又麻,有时候好像全身都在蔓延,有时候又好像只有屁股附近的几节脊椎骨在发疼,他化了原形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一化原形就疼得要晕过去。他越想越气,说道:“润玉,我要生气了。” 润玉将外衣除了,束发的发带解了,黑发披在肩头一侧上了床来,嘴里道:“气吧,往里点。” 他一靠近,旭凤疼得更厉害了,只得钻进他怀里抱着他恳求道:“哥,你哄哄我吧。” 润玉无法,只得叹了口气道:“只此一次——哪儿疼?” 旭凤说不出来,他枕在润玉胳膊上,只觉得哪里都疼,心疼得最厉害,仿佛要跳出去了、要撕成两瓣了。“我没有一处不疼。”他很老实地说,“兴许你的床不好,润玉。” “……”润玉正替他缓缓揉胳膊,一听这话差点不干了,“栖梧宫的床好。” “是挺好,可你总说睡不惯。” “……我不是睡不惯。” “那是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是这儿吗?”润玉缓缓在他后背上按揉着,与疼痛毫无缓解,旭凤还是疼的钻心。 “什么叫没有为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是枕头还是被褥,还是熏香你不喜欢?我叫人改就是了。” “……别说了。”润玉说,“到底哪儿疼,难道真是屁股?” 他的手碰到脊椎的最后几块,旭凤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靠在润玉怀里,一块细嫩的锁骨皮肉就在嘴边,他顺理成章地张口就咬,润玉差点叫出声:“你干什么!” 旭凤怒道:“不疼了,我要睡觉了!” 他翻身过去,不理润玉了,润玉盯着他后脑勺看了半晌,不明所以地揉揉被他咬红的皮肉,转身也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旭凤才说道:“润玉,你睡了吗?” 润玉没有声音,他睡着了。旭凤疼得无法,他想缩起来,可又觉得有损男子汉颜面,最后踌躇半晌,终于凑过来,将润玉从身后紧紧抱住,仿佛是要借着两人的接触求兄长给他分担一点点痛楚似的,这才渐渐睡着。 润玉半夜醒来,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点像麝香,但味道又重一些,还带着点腥味,可要说难闻——也没有。只是奇怪而已。他睁开眼,发现旭凤正在摇晃他。 “哥,”他小声地、急切地说道,“哥,你醒醒——”声音里还带着点惊慌失措,润玉睡意朦胧,但还是强打精神醒转来道:“怎么了?” 旭凤跪坐在床上,一脸惊慌地指了指床单。黑暗中润玉什么都看不见,正要一挥手将灯点亮,旭凤慌忙伸手来按他,说道:“别!” 润玉皱着眉头看着他,忽然慢慢醒过神来,他摸了摸旭凤指的地方,又湿又黏,闻上去正是空气里那股怪味儿。 润玉:“……”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道:“旭凤,你难道是尿……” “没有没有!”旭凤慌忙道:“我没有尿床!我都多大了,怎么会尿床!” “……” 兄弟俩在黑暗里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润玉终于叹了口气,小声道:“好好好,我尿床了,行不行?赶紧把被褥拿出去处理了。” 旭凤赧颜道:“……好。”他从醒来发现自己“尿床”起就陷入了一种格外不知所措的状态里,此刻格外依赖兄长些,可惜润玉也少不更事,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只想着偷偷把被褥处理了就好。 兄弟二人偷偷把被褥卷了拿到院外烧了,却并不知道这一切都被璇玑宫的一名仙侍看在了眼中。 转过天来是正日子,太微是定要在紫方云宫与荼姚用膳的,夫妻二人说了一些寒暄话,荼姚笑道:“今日有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 “璇玑宫的宫人来报说,润玉昨晚上……懂人事儿了。” 都是万年的仙人不用说太透,太微一听微微兴奋——润玉和旭凤就像两颗榆木脑袋,几千岁了都不开窍,终于有个懂人事儿得了!“当真吗?” “当真,那宫人说,旭凤留宿润玉宫里,半夜两人跑到院里将被褥烧了,算算年纪,润玉也该开窍了。” 太微听了只觉得好笑,“旭凤也在?润玉这次脸丢大了。” 荼姚笑道:“自家兄弟,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润玉也大了,也该安排他下界‘启蒙’了。” 第三章 众所周知,天界是礼法森严、一举一动皆有讲究规矩的地方。 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小仙子小仙女们长到几千岁,也是要“启蒙”“通人事”的,若是不懂人事,该怎么娶妻生子?天界人丁本就不兴旺。 但怎么启蒙可让众仙犯了难,前溯数百万年,一代代圣贤都在这个问题上折了腰:大家平日里都谨遵礼法成了习惯,要在孩子面前说出“仙男和仙女这样这样,然后就变成了母神和父神”这种话,大家不要面子的吗? 于是也不知道哪位了不起的天帝一拍脑袋,有了主意:仙人自恃身份开不了口,不如就让凡人开这个口好了!于是从那之后,所有的神子神女凡到了年龄,便会被父母一脚踹下天机轮回盘去往凡间历劫,在人间自有其凡俗父母教给他们如何做那水乳交合、繁衍生息之事,也不用久,少则十五日,多则二十日便能回来,等到回了天上,凡间的记忆还留着,自然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此举在天界已有百万年历史,做父母的觉得极好,省了自己的麻烦,做子女的也觉得极快活:于这些生在天界的神子神女眼中,人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场,短短一世既不用负责,又可以享受天界没有的快活故而都是十分期待。 天后荼姚、天帝太微都是这样学会的男女之事,润玉是天帝长子,没道理跟他们不同。 旨意很快下到了璇玑宫,润玉一头雾水:“下凡历劫?”他咬了咬嘴唇,在心中反复将近日的经历琢磨了几遍,似乎未见在何处冒犯了荼姚,更没有违反天规,没着没落的,何故要下凡历劫呢? 旭凤化出真身盘成一团,卧在润玉常坐的蒲团上小憩,他胸口白毛几已退净,只有翻出肚皮才会露出几根零星白毛,余下的皆是愈发锋利明亮的赤羽,他的身形亦日渐矫健,虽还带着动物幼崽的肉嘟嘟的劲儿,可在那小蒲团上已经快要卧不下了。 旭凤大胆,父帝的传令使臣来了也不起身,反而睡得直吧嗒嘴。润玉接了旨意慢慢走回桌旁,他的位子已经被一大捧红毛团子占据了,他只得坐在一旁的地板上,下意识地伸出手,慢慢地梳了两下旭凤后背的羽毛。 指尖一阵刺痛传来——润玉反手一看,白皙的指肚上渗出血珠来。 旭凤的羽毛太锋利,割伤了他的手。润玉看着那血珠儿出了一会儿神,伤口愈合的极慢,火烧火燎的疼。 他和旭凤属性相斥,被伤了原就好的会慢些的。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旭凤睁开了黑珍珠似的眼睛,见兄长跪坐在身旁,便将头搁到润玉膝盖上,润玉没动静,他便又用头去蹭润玉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润玉下意识地捏了两下他的下巴颏——绒绒的,并不会伤人,还是儿时的触感。 “你发什么呆呢?”旭凤嘀咕道,翻了个面儿露出肚皮,润玉收起右手,低头笑道:“无妨。” “父帝要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润玉道,“只是要离开几日。” 旭凤追问:“几日?做什么?去哪里?” “去人间历劫,”润玉道,“没说几日。”但像他这么大、又无神职的神子,历劫总归只是长长见识,定是花不了太久的。 旭凤咋咋鸟嘴,不知作何感想,忽而化为人形,仰面枕在润玉膝盖上,润玉的发丝垂到他面上,痒痒的。他抓住那一缕乌发,忽然道:“给我一缕你的头发。” 润玉不解:“做什么?” “不做什么,收着。”旭凤道,前几日他留宿润玉宫中,恍惚间似乎闻到润玉的发梢带着股香气,那香气甚是好闻,闻了就忍不住让人想多闻几下,他本想把脸埋到兄长发丝间去,却不知为何就尿了床。 幸亏兄长宽和,不声不响替他收拾了床褥,也没声张。 他这几日想到润玉的头发,总是有些心痒痒。 不就是几根头发,润玉也不甚在意,从桌上拿起裁纸的小刀割了一缕,打了个漂亮的结递给旭凤,旭凤接过去,小心地收在怀中,还拍了两下。 “你去人间,我去可以找你玩吗?” “我去了人间就是凡人了,只怕并不好玩,入不了二殿下的眼。” 不知为何,旭凤一听他唤自己“二殿下”就莫名烦躁,坐起身道:“不愿意就算了。”他爬起来,正要离去,却鬼使神差地又低头看了一眼:润玉本是张圆脸,这几年下巴渐渐尖了起来,他生了一双极柔和的桃花眼,嘴唇又软又红,方才发冠乱了还没来得及整理,发梢乱糟糟的垂在脸侧。 旭凤俯身看着他,忽然生出一种极不该的念头来,像是一滴黑墨滴入水中,疏忽间黑了一大片,有只野兽在他心间嘶吼咆哮起来,让他想,想按住润玉后颈,逼他贴近自己。 他心思一动,仿佛在惩罚他一般,一股剧痛沿着他脊椎猛地爬了上来,他疼得眼前一黑,冷汗登时就下来了,脚一软又跌回润玉膝盖上,被润玉迎面抱住。 他心里的野兽吼得更厉害了,那疼也更烈了,旭凤捉住润玉的袖子,手从袖口摸进去,沿着小臂一路摸到了润玉的手肘,再往上,在晚上就是白净有力的上臂和圆润的肩头——没有哪一处是他没有见过的,可他此刻就是偏生出无数渴望来。 他想摸一摸润玉的身体。 润玉以为他是疼糊涂了,下意识地寻凉快的地方,便也不阻拦他乱摸,旭凤把头靠在他怀里,滚烫湿气从口鼻处一齐喷出来,将他领口露出的皮肤都焐潮了。 “可是身上又疼?”润玉急道,“我去唤岐黄仙官可好?” “不……好。”旭凤闭着眼喃喃,“哥,你背我去你床上躺一躺吧。” 这当然容易,润玉将他背在背上,沉甸甸的,两人来到床边,旭凤倒在床上,胡乱把衣衫脱了得只剩里衣,珍贵的锦绣衣袍扔了一地,他说道:“哥,你陪我躺一躺。” 润玉本是要去寻太微复命、再去问一问下界历劫之事的,这么一来也去不成了,只得也躺上去,旭凤又道:“横竖也不出门了,你把外衫脱了吧。” 润玉摇头道:“我等会儿还要去向父帝复命,只陪你躺一会儿。” 旭凤有些不满足,润玉躺上来,他便凑上去,抱住润玉的腰,将脸贴在润玉领口露出那一点皮肤上。 “你是不是热?”润玉问,旭凤说不出所以然,只得“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他忽然觉得身体凉了许多,被子下润玉的双腿忽然变得又硬又凉,仿佛还有鳞片,旭凤疑惑地愣了一下,忽然道:“咦?” “咦????”他又惊又喜,“哥,这是不是你的……”他说着,两腿都很不得骑上去,他立时就要起身去看从被子里伸出去垂到地上的龙尾,润玉将他按住不给他起身。 “别看了,快睡。”润玉道,他力气到底比旭凤大些,硬是把旭凤按住不给起身。 “为什么? “不好看。”润玉道,“睡罢。” 他这么说了,旭凤便信了,他果然不挣着要去看了,他趴在润玉怀里,将润玉的发丝抓在手里,半晌过后,他低声说:“难看也不打紧的,哥哥。” 润玉心头一颤,莫名想起鸟肚子上那一把白白的绒毛来。 他忽而很厉害地哆嗦了一下。 第四章 缘机仙子和月老捧着刚编好的命书去往紫方云宫,寻天后复命。 “天帝长子下凡开蒙”这是大事,人间命数几何关乎往后修炼,自然不能像往常一样由两人拿主意就好,自天帝旨意下达,二人通宵达旦忙了三个日夜,终于定下了自认合格的“开蒙计划”。 “大殿将要投生的人家,是江南一户茶商,家境富庶,父母慈爱,大殿此番并非长子,而是家中幺子,下面只有一个妹妹,因而既无饥寒之忧,亦没有建功立业的压力,便可专心风花雪月。”缘机仙子觉得这安排实在是妙极了,既为开蒙而去,自然不能投生个兢兢业业求取功名,或者朝不保夕、饥肠辘辘者,如这等衣食无忧、天塌下来有父母兄长顶着的公子哥儿,是最适合神子下凡开蒙的了。 荼姚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天后是天界后宫首领,缘机仙子确实前朝臣子,天后地位虽尊贵,二人之间却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微妙距离。天后温声道:“确是不错,不知月老又为玉儿安排了什么好姻缘呢?” 月老道:“青梅竹马,总角之谊。”城南恰有一家银号,与茶商一家世代交好,育有一女和润玉年龄相仿,二人早早就定下了娃娃亲,十六岁便做了夫妻,情投意合,幸福美满。 荼姚听了仍是微微颌首,面上微笑不减,只见她稍一思量,道:“玉儿此番下凡,寿数几何呢?” 缘机仙子道:“神子下凡只为开蒙,既是如此,令他二十岁时身归仙班即可。”月老亦在一旁道:“他与那姑娘做了四年夫妻,该懂得都懂了。”搞不好都当爹了呢。 荼姚摇摇头道:“不妥,不妥。” 缘机月老二人忙道:“如何不妥?” “这下凡历劫是为开蒙,”天后笑道,“只活短短二十年,与一人相伴怎么够?” 月老涨红了脸,道:“这这这,你的意思是,多几个……”他有点担心润玉凡间的身子承受不来。 缘机仙子惯是个会看眼色的,当机立断拉了月老一把,笑道:“天后的意思是,不如让大殿多在凡间一阵子,将这花花世界的种种多情,都一一体验一回?” 天后眼观鼻鼻观心,“此事是你专长,本座不应插手置喙。”说是这么说,可意思已经到了,缘机道:“小仙明白,天后放心。” 两人离了紫方云宫,月老不禁叹道:“都说我这嫂子是个善妒醋劲儿大的,我还信了几分,这一看她果真还是关心庶出的孩子的。” 缘机听了冷笑不止:“你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寻常母亲不都生怕孩子在外面玩野了,荼姚倒肯主动放玉儿在凡间玩耍,还着你我为他多安排几段情缘——这还不好?嘿嘿,待我这大侄儿回来,便是个小大人咯!”月老喜笑颜开,他本就喜好把人凑对,神子投胎必然芝兰玉树,只配一个姑娘确实浪费了,他当下就又在脑海里为润玉安排了几桩好事,有美貌小妾,亦有露水情缘,反正个个爱得死去活来。 缘机看着他那副样子,几十几万岁的人,对政治竟如此不开窍,她叹了口气,心道:这大殿下虽是天生的神子,可也要刻苦修炼,方能飞升上神,虽说仙人不需勘破红尘,但仍需摒弃杂念,这爱欲可不就是杂念之首?若是只短短四年的恩爱夫妻,虽说早夭倒还圆满,容易放下,可眼下按天后的安排,难保不会有哪段露水情缘迷了他的心神,叫他念念不忘,到时必会耽误他的修行,来日飞升历天劫时有害无益。 这天后的心思,藏得实在深,往日便听说她只许旭凤和武曲星习武,却不许润玉一起,两个孩子分开教养,美其名曰因材施教,其实呢?其实还不是偏心亲子,挤压庶子。 她心里想着,脸上仍是笑吟吟道:“此事紧要,你我赶紧回去将它安排妥贴了,别耽误了殿下历劫。” 月老自然一口应下:“那是自然!你瞧着,我早就想给我这大侄子牵几桩美好姻缘了!” 两人正说着,绕过一座拱桥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猛地自桥边转过来,将两人截住了。 缘机仙子定睛一看,正是天界的二殿下旭凤。 月老一见这小侄子便喜笑颜开,道:“诶,凤凰,你怎么在这儿?” 旭凤些许踌躇后道:“叔父,旭凤想问你个问题。” 他们叔侄若有话要谈,缘机仙子也不便旁听,便想告辞,但旭凤将她拦住,道:“此事也与仙子有关。”他顿了一顿,郑重其事地道:“叔父,仙子,我是想问问有关润玉历劫之事。” 他生得虽好看,但挡不住一脸稚气,这些年稍微长了些棱角,可也到底是圆润可爱的样子,却努力做出一本正经之态,还将大他许多的兄长唤做润玉,缘机和月老忍俊不禁,缘机忍着笑拱手道:“殿下请说,小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旭凤急切地道:“润玉他此番历劫,不知他在人间,可会有……会有……”他脸上红了一红,“会有别的弟弟?” 缘机险些笑出声来,月老为了掩饰窘态,大声咳嗽了一声,她忙板起脸道:“这个么,殿下放心,大殿将要托生的人家,只有哥哥,没有弟弟。” 月老笑眯眯地道:“玉儿向来只你一个弟弟,可放心了?” 旭凤听了果然欢喜,但却兀自嘴硬道:“润玉几个弟弟,与我什么相干,我随便问问罢了。” 月老正待再调笑他几句,却见桥上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色的身影,正是润玉下了早课,带了刚学会炼制的星辉凝露来寻旭凤。旭凤背对着桥,自然瞧不见。缘机仙子笑道:“还记得几千年前殿下学语之时,还没学会喊母神,就已经学会了喊哥哥,如今怎么不唤哥哥了?” 其实这男孩子日渐长大,生出了想要和兄长平起平坐的好胜心也是很好理解的,旭凤备受宠爱,素来口无遮拦,缘机和月老只是逗他玩罢了。旭凤面皮一紧,低声道:“谁要唤他哥哥。” 也不知是何时起,他便不大爱喊“哥哥”了,总觉得那是小孩子和姑娘家才说的话,他喊这一声润玉,心底有些欢喜,也有点激动,仿佛已经长大成人,成了父帝那般伟岸的神仙,能与兄长平起平坐、甚至保护照顾兄长了。 若是更进一步,他甚至想喊一声“玉儿”试试。 月老道:“你比他小,不唤哥哥要唤什么?” “神子寿数漫长,几千岁算得了什么?”旭凤道,“润玉宠我,我想喊什么就喊什么。” 月老和缘机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的心思却完全不同,月老想的是这侄子果真天真烂漫,一团孩气,十分可爱;缘机心中却想,这二殿下如此年幼就已经不顾长幼秩序,今日他还是一只幼鸟,就敢直呼兄长名姓,不知来日待他羽翼丰了,又敢对兄长做出什么事来? 她心思微动的功夫,抬眼一瞧,见桥上的润玉攥了攥手中的瓶子,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嫡母强横,连带着弟弟也跋扈,身为庶出长子的艰难,她对他也不是不同情怜悯的,可这份同情到底也没到和天后公然叫板的地步,幸而润玉性子柔顺,给什么就要什么,从不与人争抢,似他这般的性情,日子倒还能好过一些,若他也是个倔强顽固的性格,不知道又该多艰难。 逆来顺受,竟是种福气了。 旭凤和月老说了片刻话便耐不住了:“不说了,我要去见母神了,过会儿润玉下了早课,我还要去接他呢。”旭凤悄悄掀开衣襟,给月老看他怀里的东西,那是一株极鲜嫩的梅花,被法术供着,栽在一捧白雪里。天界与花界龃龉,这刚摘来的鲜花,即使被法术护着,也存不住多久。他巴巴从海外仙山上摘回来的,想立时就交到那人手上,看他展颜一笑。 旭凤说完就跑了,月老满脸是笑,转过脸来却见缘机摇头叹息。 “怎么了?” “缘机道:“无事,无知是福。” 旭凤本是要跑去接润玉的,不想半路上却被母神荼姚拘了去,旭凤不情不愿地跟着大宫女去了紫方云宫,坐下来吃了几口点心就想跑。 荼姚道:“站住,母神的面子都留不住你了,想去哪野?” 旭凤笑道:“去寻润玉。” 他此话正中荼姚下怀,原来这荼姚将长子视为眼中钉已有多年,怕只怕旭凤单纯,不能跟她同仇敌忾,但近日来旭凤口口声声直唤润玉名讳,虽说有些飞扬跋扈、枉顾礼法的嫌疑,但知道旭凤心中对润玉亦是轻视的,这让荼姚十分放心。 “母神正要与你说此事。”她缓缓道,“你近日总是‘润玉’‘润玉’的喊,不少人都听见了。” 旭凤心道,听了又怎么样?面上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他是大大咧咧,全无顾忌,心中毫无对兄长的轻视诋毁,但看在荼姚眼中却是另一番意思。她敛了得意神色,规劝道:“你对他的心思母神明白,可也别太明显了,落人话柄,兄弟之间搞成这样,到底是……不好看的。” 旭凤听得一愣,仔细一想往日得见的其他天界的兄弟,譬如父帝和叔父之间,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叔父虽然贪玩,却从不像父帝撒娇,他脸上一红,偷偷去看荼姚,见她没有责备的意思,才稍稍放松。 “那母神的意思是……” “且把你的心思收收,”荼姚道,她自认母子之间话不说透已是足够,“母神自会为你做主打算,定教你满意,在外人面前,若你实在不愿喊哥哥,便喊一声兄长吧。” 旭凤听了亦十分满意,虽然不能喊润玉了有些苦恼,但母神金口玉言说了要为他“打算”,虽说他还不知道母神要如何为他“打算”,但总归是十分放心的。 “多谢母神!” *月老:干着言情文的活儿,操着种马作者的心。 缘机:幸亏大殿是个Omega,不然兄弟俩两个alpha打起来了。 荼姚:你不要公开diss他,面子工程还是要的。 旭凤:没听懂母神什么意思,感觉是要支持我和哥哥!好的母神,谢谢母神! 第五章 旭凤拜别了母亲,兴高采烈地往璇玑宫去寻他的兄长,谁曾想却被璇玑宫的仙侍拦在门外。 “你!”旭凤一看,分外恼火,这人正是前些日子粗心大意传错了菜的家伙,也不知为何润玉没有责罚,他急着要给润玉梅花,不由分说就要擅闯,仙侍双手合在袖中,道:“大殿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了。” “我不是客人。” “不是客人难道是主人?”仙侍道,“敢问这璇玑宫易主的旨意在何处?” 旭凤被他抢白的一阵恼怒:“润玉怎么会拦我,你休要扭曲我兄长的意思,快让我进去,晚了就……就不成了!”他修得是火系的法术,火系并非有益生发,那梅花在他身上揣得越久,谢得就越快。 但那仙侍充耳不闻,把门一守,就是不让开。旭凤气得胡乱威胁道:“你这人玩忽职守,当心我寻母神告你一状,发配你去下界刷马桶。” 仙侍冷笑道:“都说殿下和天后势大跋扈,欺压大殿下,我还不信,如今瞧来果然是说一不二,厉害得很。” “什么?” 旭凤听了,当场楞在原地,仙侍已经转身欲要将门掩上,旭凤心急,抬起脚将门踹开,仙侍哪有他强壮,向后吃咧了一步,抬眼怒道:“二殿还要擅闯兄长的寝殿不成!” 旭凤正要张口,却见另一名仙侍自偏殿走了出来,此人原是紫方云宫的大宫女,亦是看着旭凤长大的人之一,她笑道:“在这儿做什么呢,吵了大殿休息。” 旭凤抢先告状道:“姑姑,我要见润玉!这仙侍假传兄长的意思,将我关在门外。” 仙侍亦怒道:“分明就是大殿下的意思,二殿下哪来的信心就是我假传旨意?” “我自幼在璇玑宫玩耍,这璇玑宫的大门从未对我关过。”旭凤自信满满地道,“润……兄长若是身体不适,病中需要关怀,更该想要见到我才是。” 大宫女笑道:“理是这么个理,不过大殿确实身体不适,不如二殿下先去偏殿休息片刻,用点点心?” “不行不行,他不舒服,你们为什么拦着我?”旭凤道,“让我见他。” 几人争执不休半晌,大宫女好说歹说将旭凤哄去了偏殿坐下,许诺替他去寻润玉。 主殿内,润玉正靠在案边读书,炉中点着安神凝气的香薰,可他却无论如何都平不下心境来。 旭凤那句“润玉宠我,我想喊他什么就喊他什么”犹在耳边,他听了心里十分难受,可又说不出为何难受——旭凤说得理所当然,可兄长宠爱弟弟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旭凤期许了什么,又在失落个什么劲。 忽听有人推开了殿门,他抬眼望去,眉心微蹙:“……姑姑,是何人在吵闹?” 大宫女道:“是二殿下。” 润玉沉默片刻,颤声道:“我不舒服。”他心头很乱,理不清之前不愿见旭凤,怕说出无可挽回的话。 大宫女一动不动:“二殿下一片赤诚,想要见您。”她仿佛脚下生了根一般,润玉若是不答应,她就不离开,鹰似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本应是她侍奉的主人身上,“殿下不该失了礼数。” 润玉心头火起,怒道:“我大他这许多,难道他来了我就一定要见?” 他从前从未想过那么多,旭凤有时来寻他他另有要事,也会将事情放在一边,虽然明知旭凤来了也只是和他玩耍,但他就是会先紧着旭凤来,可能正如旭凤所说:润玉宠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大宫女笑道:“那倒未必,但二殿下是天后孕育孵化了百年而生,天地间唯一一只雄凤凰,身份十分尊贵,殿下不该因为扭捏小事将弟弟晾在一边,这传出去,与殿下名声亦无益。” 她搬出天后来,润玉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这位嫡母将两个孩子分开教养,对外说是因材施教,可当事人却看得清楚,旭凤是天之骄子,他只是个烫手山芋罢了。 他在天界久了,险些忘了,这璇玑宫其实并非他的领地,纵是别人唤他一声大殿下——他到底只是寄人篱下罢了。 润玉垂下眼睛,神情恢复平静。 “他在哪里?” 旭凤在偏殿坐着,他心中极为不耐,若是换一个人,他早就走了,可叫他等的这人是他的哥哥,他一想到这人,心尖就又酥又麻,那滋味不好受,可也叫人上瘾,他每每离了璇玑宫,就又想要回来,离得远了,他心里就痛多一些,离得近了,他心里就甜多一些,叫人欲罢不能。 过两日润玉下凡历劫,一去就是几十日,也不知该怎么办。 不如他离开前这几日,我一步都不离开他了!旭凤心道,就这么办。 他正转悠着这念头,忽听门外有响动传来,有人低声道:“殿下怎么出来了,当心受了风。” 是那仙侍,他对话的人自然是润玉了,旭凤心中一喜,只听润玉低声道:“无妨,你与旭凤争执了?” 那仙侍不做声,润玉叹了口气道:“他脾气急,你以后莫要在和他起口角了,去玩吧。” 说着便推门而入,旭凤欢喜得扑过去将他抱住:“润玉!你可来了,我,我有个好东西……” 他急急忙忙伸手去怀里掏了一把,巴巴地捧到润玉面前。润玉一瞧,光秃秃一根木头枝子,旭凤递到他面前时,正好最后几片花瓣簌簌落了下来。原来他那拘着梅花的法术早就失灵了。 旭凤举着木头枝子,傻眼了。润玉定眼看了片刻,鲜红的花瓣落在地上,眨眼间就消失了。他又看看旭凤,后者擎着枝子,一脸失落,润玉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梅枝生得造型别致,可是送我的?” 旭凤心痛加沮丧,点了点头,润玉将秃枝子接过去,化出一个天青色的瓶子将梅枝插在其中。 “很好看,我很喜欢。”他道,“走,和我去寻个地方摆它。”说着搂住弟弟肩膀,旭凤听了有些难以置信的喜悦:“你喜欢?” “嗯,喜欢。”润玉说,“花朵容易凋谢,还不如这枝丫能长久保存。” 旭凤生得玲珑心肠,怎么不知这是润玉在安慰他,他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为润玉弄来一株真的梅花,种在璇玑宫的庭院中,还要叫它常开不败。 兄弟二人一面说这话,一面穿过庭院去往正殿,旭凤眼尖,一眼看见那拦他的仙侍捧着茶具拐过一角消失了,嘴里嘟囔道:“兄长,你这仙侍以下犯上,坏得很。” 他心中这璇玑宫是不会对他宫门紧闭的,正如上次用膳润玉弄些奇怪的菜肴捉弄他,他却一心认定了润玉是不会如此待他的,那就肯定是传菜的人和守门的人瞎说,以下犯上了。 润玉心中一紧,下意识回护道:“不是的。” “他说你不愿意见我。” “我……”润玉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我不舒服,头疼得紧,怕传染你。他只是尽忠职守、不懂变通罢了,旭凤,你不要和他计较。” 话都是好话,实则也没有偏袒谁,更无责备的意思,可旭凤听了,就是觉得有些不痛快:仿佛那仙侍在润玉的庇佑下,和润玉成了一头的,自己反倒成外人了。 他心里不舒服,幸而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润玉叫他不要计较,他便果然不去计较,只搂住润玉的腰,将头靠在润玉肩上,这姿势走路别扭,润玉也不阻拦,两人走回正殿,旭凤结果花瓶,擅作主张摆在床头的位置。 摆完了才想起来回头看看润玉的意思,润玉笑道:“好,就放这儿吧。”他本是心里有些芥蒂,可是和旭凤说了几句话,似乎又没那么在意了。 旭凤拉着他的手道:“兄长,你可是着了风寒?我替你暖暖,这低阶的点火之术,暖暖身子正合适。” 润玉摸摸旭凤的脑袋,轻声道:“现在没事了。” 第六章 又过了两日光景,命书编好,润玉便下凡历劫去了。 他这一生仍是投胎到江南茶商家中,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一个妹子。但这寿数却大大增长了两倍不止,他那原定的妻子本能活到六十六岁,却因月老要给润玉多安排几桩姻缘,成了十八岁就早夭的命数。 凡人之命运,在神仙手中翻覆之易,由此可见。 润玉走后,旭凤自安心修炼,说来也奇怪,他一靠近润玉,尾椎那几块骨头就疼得发麻,润玉走了,他身上的疼痛就小了,可心里却犹如被蚂蚁在咬,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他想润玉了,便透过尘世镜偷偷地窥视兄长在凡间的情形,润玉大他几千岁,自他记事起润玉就已经是接近少年的模样了,如今却能看到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样子,旭凤看着那个扎着小辫儿、唇红齿白的小嫩团子,有种恨不得穿过尘世镜将润玉抱在怀里的冲动。 可惜人间的时间流速与天界不同,往往旭凤回栖梧宫睡个觉的功夫,人间就几个月过去了,他有时还要练武习文,待做完了一天的功课再回去看,一年都过去了!就这么时断时续地透过尘世镜解相思之苦,勉勉强强熬了十六日,镜中的润玉已经长大成人,模样比在天界时还要成熟了几分: 天界的润玉还是少年,脸还带着圆润的线条,身形纤瘦,也不够高;镜中的润玉却已经是成人,身材舒展,性情温和,一笑起来倒还带着点旭凤熟悉的味道。旭凤见了,心中便蠢蠢欲动,那夜身子疼得他辗转反侧,半夜竟又“尿床”了!这次没有润玉帮忙遮掩,他慌忙把被子卷了,拿到栖梧宫无人居住的一处偏殿了用净火烧了。 他整日去看润玉,引得月老直发笑,忍不住逗他,一会儿是“你兄长过两天就要娶妻了”,一会儿是“娶了妻就不是孩子了,与你不同了”,一会儿又是“润玉娶妻,你吃不吃醋呀?”,把个小凤凰问得一头雾水:“兄长娶妻了,就不是我兄长了么?” “这……”月老语塞了,他继而笑道:“是你兄长,但娶了妻待你就不同了。” “我不懂,”旭凤道,“他只是娶了妻,又不是新找了个弟弟。” 他这么糊涂天真,月老自以为懂得多,便冲他哈哈大笑,揉了一把小侄子的头毛走了。 旭凤便又安心去看润玉,只见润玉穿着大红喜服娶妻,红色艳丽,更衬得他面如白玉,旭凤身上顿时燥热不堪,心里像住了个不安分的人,左右东突西走个不停。润玉与妻子拜完天地,便有人将新娘搀去洞房,这时,有个身着橙红衣裙的少女走上前来,挽住他的手亲昵地贺道:“哥哥,恭喜礼成!” 旭凤愣在当场,错愕万分,以至于接下来说了什么都没听到了,他只听见有人唤润玉“哥哥”,润玉也笑眯眯的与她说话,两人十分亲昵的样子。旭凤怒了,跑去拽月老尾巴:“这是怎么回事!” 月老本化作真身在树下瞌睡,被人猛地薅了一把尾巴疼得泪眼朦胧,他看了一眼尘世镜:“哦,此女名叫珠儿。” “我管她叫猪儿还是马儿,她为什么喊润玉‘哥哥’?” 月老很是奇怪地瞥他一眼:“她是润玉同父所出的妹子,不唤哥哥唤什么?” 旭凤怒道:“你不是说他这一世没有……”说着说着,他声音就小了下去——他那日问了有没有弟弟,又没问有没有妹妹!他想通此节,恨得低头咬牙不止,月老莫名其妙,抱着尾巴委委屈屈道:“不就是多个妹妹吗,至于不至于……” 旭凤望着尘世镜中润玉和珠儿挽着胳膊在庭院中说话,两人有说有笑,十分亲昵的样子,不多时,润玉的三个兄长也从堂中出来了,其中有个身形伟岸、皮肤黝黑的,走在头里一把将润玉抱起来颠了两下,口中笑道:“我们玉儿今日长大咯!” 堂中还在宴请客人,润玉脸上带笑,口中小声道:“二哥别闹,放了我吧——” 二哥却是不肯:“趁你还没入洞房,快让哥哥抱抱,以后成了大人,都没机会了……”说着又颠了两下,润玉无法,只得抱住他脑袋稳住身形,以免两人一起摔倒。 余下的两个哥哥和珠儿一道,都笑嘻嘻地看着他二人玩闹,兄妹五人亲密无间。却不知镜外的另有一人看得怒火中烧。 “不看了!”旭凤将镜子一推,转身跑了。他跑到璇玑宫,这次无人拦他,他冲进润玉的寝殿将润玉的床褥枕头全部抓起来扔到地上,还犹嫌不够,又将润玉看书写字的案台掀了,正要踢倒装着梅枝的瓶子,却又收回脚来,四下看了看这满地狼藉的寝殿。 润玉素来井井有条,待他回来若是看到了…… 或是那个讨厌的仙侍嘴碎告诉了润玉…… 润玉肯定生气。他又慌忙把被子枕头捡起来堆回床上,案台扶起来,东西都归置好。左右收拾了半个时辰,好歹把寝殿恢复了原样。 他这个下午折腾了这么久,先是醋后是怒,已是疲惫至极,便合衣倒在润玉床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却不安稳,梦中润玉穿着喜服来寻他,旭凤正要跟他闹,却听他道:“旭凤,此生此世,我只有你一个……” 他登时又欢喜起来,拉着润玉在床边坐下,一低头,却发现自己也穿了一身喜服,和润玉的款式登对,正是一套。在拿眼去看时,两人又已经穿着里衣在床上对坐了,润玉解开发带,喜烛的映照下他身上散发着莹莹的光。旭凤心里一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下身疼得一突一突的,可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半夜醒来一摸身下,好么,又尿床了! 难道我病了? 翌日旭凤便告了个假不去上早课,荼姚差了岐黄仙官来看,说他是肝火太旺,开了两张败火的方子,旭凤喝了也不见好,夜里还是尿床——这次他长了点儿心眼儿,在床上铺了些不用的旧衣服,这才避免了又烧掉一床被褥。 又过了两日,他忍着没去看尘世镜,生怕一生气把尘世镜打了,夜里却总梦见润玉,醒来又想不起梦里到底做了什么,只觉得润玉离得他很近很近…… 第三日时他终于忍不下去,自己跑去凡间找润玉了。 仙人历劫,天界之人是不得擅自干涉的,旭凤心大,对自己说,我也不做什么,就去看看,对容貌小做改动就去了。 他来到凡间,此时正是江南春季,烟雨蒙蒙的时节,恰逢前些日子河流上游发了水,城中涌进了些难民,茶商一家联合城内富商在城中兴办粥铺,润玉是家中幼子,因他无事,便也在粥铺中帮忙照应,旭凤头脑一热,便直直朝润玉走了过去。 润玉正擎着个大勺子在施粥,忽见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俊秀可爱的少年一头扎到他面前来,急急地盯着他看,他便笑了笑,温声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是走丢了?” 那少年穿得十分精致,乌发梳得整整齐齐,和流民十分不搭对。 旭凤梗了一梗,低头看看那粥锅,小声道:“哥哥,我饿了。” 他看着一脸稚气,润玉有些好笑,便为他打了些粥,又拿了几个馒头递给他,旭凤端着吃食走远了些,那粥闻着虽有大米的香气,但到底凡俗,馒头咸菜更是入不了凤凰的眼,他随手递给街边乞儿,又跑回去找润玉:“哥哥。” 润玉没有弟弟,见了他便觉得亲切有趣,见他去而复返,便又道:“还要?” 旭凤摇摇头,润玉道:“那去玩儿吧,哥哥还有事。”他也不肯走,踌躇了半晌,道:“哥哥,我吃了你的东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给你帮忙吧。” 润玉本想说不必,但他又一想,这流民之中不乏亡命之徒,这么一个小孩子招招摇摇地混在当中,恐有危险,便道:“那你过来,到粥棚里来。” 旭凤听了,便用手按在板子上一撑,越过粥台跳到了润玉身边,动作利索轻快,似有翅膀一般。润玉笑了笑,指着一旁板凳道:“你去坐一会儿,等会儿领你回家。” 旭凤便听话的点点头,跑到小板凳上坐了。他如此听话,还是因为此前并没有独自下过凡间的缘故,待到润玉布完了粥,旭凤已经坐在板凳上,脑袋歪着,睡着了 第七章 这旭凤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人膝盖上,口水将那人衣衫沾湿了一大片。 原来润玉布完粥回来寻他,见他酣睡不忍心吵醒,便搬了个小板凳也在他身边坐下,想等他醒来送他回家。旭凤因“尿床”一事,已是好几天没睡踏实觉了,这一觉睡得极死极熟,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旭凤抬头一看,润玉靠在放粥的台子上,正闭着双眼休憩,他投生的皮囊和仙身生得别无二致,但却已是青年的模样,旭凤看了一眼,身子犹如在烈火中烧,烫得很。 他一动,润玉就醒了,睁开眼低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睡得好了?” 他声音比起在天界也更低沉些,但又不似父帝太微那般威严,听起来柔柔的,旭凤直起身子,点点头,润玉看了他一会儿,随手替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印儿。 “天晚了,”润玉道,“我送你回家吧。” 旭凤是来寻他的,怎么能就此回家,他急忙说道:“我……我没有家!” 润玉听了奇道:“怎么会没家?” 旭凤飞快地转起脑筋:“他们、他们待我不好,我不回家。” 原来是离家出走了。润玉心下明了,这小公子穿着华贵,一看就是家中娇宠的,若是让他就这么在街上瞎晃荡,早晚有危险。他笑道:“你跟我也算有缘,不如去我家中小住几日,你看如何?” 此话正中旭凤下怀,旭凤哪有不应的道理,忙不迭地点头,只听润玉又道:“我叫润玉,还没问如何称呼你?” 旭凤想了想,这神子的名讳亦是要十分小心的,他在人界虽隐藏了踪迹,但若名讳漏了出去,也会加强被找到的几率,他道:“我家里人都叫我凤凰。” 润玉听了笑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好听,很适合你。”这少年生得明艳亮丽,又穿了红衣,果真很像传说中的神兽凤凰,旭凤听了他的夸奖也不谦虚,摸了摸脸颊道:“是挺适合。” 润玉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你肚子还饿不饿?” 旭凤跟着他站起身,润玉边说边冲他伸手,旭凤便自然而然地将那只手拉住,心里已经全然忘了眼前这只是他哥哥凡间的转世,只当润玉来接他回璇玑宫了,他道:“饿了,那馒头米汤都不好吃。” 两人手拉手走出粥铺,润玉家中的仆役早就备好了车马在候着,见二人手拉手走出来,神情都有些奇异,润玉笑道:“这孩子和我有缘,是我的客人。” 他这样说,仆从自然没什么好问的,马车朝着家中的府邸一路行去。 茶商家孩子众多,四个儿子都已成家,虽都还住在府中,但却早已不和父母一道用膳,这日润玉将旭凤带回府中,便直接带他回了自己的院落。 旭凤倒还知礼数,想起润玉已成亲,问道:“你的妻子在哪里?” 他知道该唤“嫂嫂”,但就是觉得别扭。润玉闻言一顿,垂下眼睫道:“她半年前故去了。”旭凤“哦”了一声,他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凡人女子死去毫无感想,只是看润玉伤怀才有些触动,他道:“凡人寿数皆有天定,兄长别难过了。” 润玉没有弟弟,几个哥哥时常逗他,说有弟弟的滋味好的不得了,此刻听旭凤喊了一声兄长,自觉果然受用,心里的怅然冲淡了几分,他笑道:“你说话倒跟个小大人似的,难不成也是个小神仙不成?” 旭凤笑嘻嘻道:“没准呢,兄长快拿好吃好喝来,我护你一生安泰。” 润玉听了只觉得他可爱,说道:“好呀,不知你爱吃什么,厨房里备下的都是我平素爱吃的,你先尝尝。” 茶商家富裕,吃食上亦十分讲究,可落在非醴泉不饮的旭凤眼里就还是不入眼了,他随便吃了两口,若不是润玉给他夹菜,他连这两口也不想吃。倒是另有一壶美酒,是以当地清泉所酿,闻着还算清甜,旭凤一顿撒娇讨饶,总算闹着润玉给了他一杯。一杯下肚还想再要,润玉将酒壶按了,不肯给了。 “你年纪太小了,喝多了不长个子。”他劝道,“这酒上头,一杯足矣。”他说着给旭凤倒了杯清茶,旭凤面上答应了,手上却使了个小法术,将壶中酒和杯中茶调换,喝得美滋滋。 这法术还是润玉在天上时偷偷琢磨了教他的,他们兄弟二人幼时眼馋酒仙随身葫芦里的酒,可酒仙从不让人碰自己的宝贝葫芦,润玉便弄出这移形换物之术来,满足弟弟的愿望。 他一边喝,一边想着哥哥,又偷偷拿眼去瞧坐在身旁为他挑出鱼刺的润玉,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快活得发痛。 两人吃过了晚饭,润玉寻了本闲书消磨时间,他半躺在贵妃椅上,旭凤脸儿通红,摇摇晃晃走过来,抱着胳膊趴在他膝盖上,润玉只觉得像是被只小狗枕着一般,用手指随手替他梳梳头发,目光还盯着书页,忽听旭凤醉醺醺地道:“……玉儿。” 润玉哭笑不得,道:“你不能这样喊我。” 旭凤醉了,自然更任性些,他道:“为什么不能?” “我父母兄长才可以这样唤我。” “可我……”旭凤有些委屈,“我和他们怎么一样呢?” 润玉忍俊不禁,心里感叹再任性的话从一个可爱的少年嘴里说出来,引人生气的成分都会大大降低:“你比我小,应该喊我兄长,或者哥哥。” 旭凤同他讲价:“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喊你玉儿哥哥,怎么样?” 润玉道:“这倒也是个……”他话音还未落,旭凤就喊了一声:“玉儿!” 润玉道:“哥哥呢?” 旭凤咽了口口水,才慢悠悠地道:“没喊完呢——哥哥。” 润玉哭笑不得:“你这一口气真长。” 旭凤十分满意,又喊了几声:“玉儿——哥哥。”每次都在“玉儿”之后停顿许久才肯加上“哥哥”二字,润玉无法,只得道:“哎。随你喜欢吧。” 第八章 *您的好友双标玉和双标凤上线中。 旭凤趴在润玉膝头上,一面和他说些闲话,一面盯着润玉的脸出神。夜已深了,屋内灯火却很明亮,旭凤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兄长在凡间,和在天上似乎是不太一样的。” 天界的大殿下眉心总是微微蹙着的,即使开怀展颜时,似乎总有萦绕不去的心事,在人间的润玉虽也因妻子早逝面带忧伤之色,但眉心总归是舒展了很多,笑起来也更爽朗些。旭凤从前看惯了润玉在天界的样子,从不觉有什么问题,此时却忽然想到,原来润玉也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并不总是一副思虑过重的样子,只是,天界生活好过凡间百倍,他又有什么好那么烦闷的呢? 旭凤微微出了一会儿神,思绪似是碰到了烟雾笼罩的仙山,进又进不去,出也出不来。润玉将书翻了好几页,忽觉空气安静了许多,这才发现旭凤已经许久没开口了。他放下书本道:“瞧我,看起书就忘了时间,你可是困了?” 旭凤用手杵着下巴,盯着他看得都有些痴了,闻言呆呆地道:“嗯?” 润玉道:“走,我带你去看房间。” 旭凤惊了,他从没想过在润玉跟前竟还要自己去别处睡的,他不愿意走,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小声道:“我、我在家里时,都是和我哥哥一起睡的。” 除了他家里人叫他“凤凰”,润玉还没听他说过任何有关家里的事情,闻言微微诧异——旭凤看模样怎么也有十五六岁了,这么大的孩子,又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怎么会还和兄长睡在一起? 旭凤道:“我夜里做噩梦,要有个人抱着才安心。”他说着扯扯润玉袖子,“玉儿哥哥,你好人做到底,别赶我去别的屋子。” 旭凤年纪虽小,却很知道怎么哄得别人欢心,润玉听了亦是不忍心,想想两人同为男性,睡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点头道:“那好吧,我去让人再去一床被褥放在床上。” 说着唤了小厮来,吩咐了几句,那小厮露出略微诧异的表情,看了一眼旭凤,又看了一眼润玉,似是确定般地问道:“再取一床被褥,放在少爷的床上?” “是,去吧。”润玉道,随即又吩咐小厮去热了汤婆子放到被褥里,江南雨季十分潮湿,被子若是不烘一烘,睡得也不会舒服。旭凤在一旁听着,待小厮领命退下了,才又道:“玉儿哥哥你若怕冷,我身上可热了,可以暖一暖你。” 润玉笑道:“多谢。”心里却想,他可以让旭凤睡他床上,但若是两人盖一张被,那就有点不对了。 两人正说着,两个小厮手脚麻利地将床铺铺好,又问润玉道:“少爷,今日还点熏香吗?” 润玉点点头,道:“点吧,春日潮气重,夜里总睡不踏实。”小厮便又去将屋内的雕花铜炉里放上熏香点燃,不一会儿,袅袅香气钻了出来,旭凤嗅了嗅,那香味很好闻,像是檀香,又带着几缕花木的香气,他站在炉边,想起润玉说得话,问道:“玉儿哥哥,你夜里睡不好?” 润玉是神子转世,是天生的富贵命,怎么会睡不好呢?润玉道:“无妨,自打珠儿为我配了这熏香,就好多了。” 原来这熏香是那不懂避嫌的珠儿配的,旭凤顿时觉得不好闻了,还用袖子挥了两下,润玉见状,关切道:“怎么,是不是你不喜欢?你若不喜欢,我就叫人熄了。” 旭凤自然不能令他那么做,润玉在人间气色比在天界好,他看得莫名就欢喜,不愿他又睡不安稳,憔悴了下去。“没有。”旭凤说,“珠儿是谁?” “是我的小妹。”润玉笑道,“她跟你一般的年纪,明日带你去见见,你一定喜欢。” 他这么一说,心里忽然一动,旭凤和珠儿年纪相仿,旭凤讲话谈吐又实在得他喜欢,若是能和珠儿一见如故,倒是不错的。 谁料旭凤撇嘴道:“谁要见她。” 润玉觉得他小孩儿心性,也不在意,小厮打了水来伺候两人洗漱罢了,旭凤脱了外衣来到床边,见床上铺着两套大红锦被,被上绣着成双的鸳鸯,他也不知鸳鸯在人间的含义,只觉得奇怪:将这水性杨花的鸟绣在被上是什么意思?也没多想,钻进靠里的被子里去了。润玉来到床边一看,见旭凤规规矩矩躺在被子里,被子拉到下巴上,只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瞧,脸儿红红的,又一看那锦被——把他个已知人事的鳏夫羞得耳朵都红了:这是他成亲时的锦被,夫人去世后便收起来了,也不知那小厮怎么想的,那么多被褥竟偏选了这一套! 旭凤看他站在床边发呆,不由奇道:“怎么了?”他坐起来想拉润玉的手,被润玉躲开了。 旭凤:“?” 润玉低咳了一声,道:“……无事,睡吧。”正要上床,却忽听有人敲门,小厮在门外道:“少爷,小姐来探望您了。” 润玉听了,神色有些苦恼,低声自言自语般的道:“又这么晚来……”他扬声道:“你去和她说,我睡了,明儿再说吧。” 小厮道:“说了,小姐的脾气您知道的。” 润玉无法,只得叹了口气,披上外衣,去将门开了,道:“人在哪呢?” 小厮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娇滴滴地埋怨道:“哥哥,你把人家晾在外面,我都冻坏了。” 旭凤一听这声音就炸了,气急败坏地跳下床来,冲到外间门边,见一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将润玉的胳膊挽了,正在朝他撒娇。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珠儿。她生得十分美丽娇俏,春寒料峭的,她只穿了薄薄的一件鹅黄裙子,夜里雾大,一路走过来,衣服都沾湿了,贴在身上透出玲珑有致的身材曲线来。她身材实在“有料”,将润玉的手臂搂住时,润玉的胳膊便会蹭到她的胸口。 旭凤一看就炸了,他说不上来生气在哪,但觉得莫名地恼火,一股酸味儿。 润玉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无奈道:“还有旁人在场,你这是什么样子?” 珠儿见了旭凤,也全无惊讶,显是早听说了润玉带了个少年回家,只没想到竟宿在自己哥哥的卧房内:“哥哥,这是谁呀?” 润玉道:“这是……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唤他凤凰就好。” 珠儿笑道:“凤凰——我朝以龙凤为尊,龙为帝凤为后,你一个男娃娃,怎么叫这个?” 旭凤已将这话俨然当成了挑衅,他怒道:“我就叫这个,自然是当得起才叫的,你又是什么好名字不成?” 他从下午到此刻,和润玉说话都是一路撒娇讨好,可爱得不得了的样子,突然夹枪带棒起来,润玉吓了一跳,忙道:“凤凰!”旭凤舌头一僵,顿觉委屈,润玉却又马上道:“珠儿,他是我的客人,你怎好这般同客人讲话?” 珠儿眼眶红了:“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嘛,哥哥干嘛那么认真!” 润玉看看妹妹,又看看旭凤,这两个小东西,明明都小过他,却给他一种两人都难以摆平的感觉,他顿感头大,夜又深了,他只盼珠儿早些离去,便道:“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你有什么事?” 珠儿道:“我听说四哥你今日去粥铺帮忙了,怕你操劳过度又睡不安稳,特来看看你的熏香还有没有——”说着看了一眼身后的丫鬟,那小丫鬟便上前将一个锦盒递上,“人家忙了几月,才研制出这安神香来,不放心你特来查看,你什么态度嘛!” 润玉头疼得很,面上仍是笑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不对,明日再给你赔罪好不好?这香我点着,时时刻刻记得我妹妹待我的好,不敢相忘。” 珠儿笑道:“这才对嘛,你要忘了,我就要打你了。” 旭凤站在一旁觉得十分恼火,可又有说不上来的怪异,这珠儿和润玉说话,神态情形倒不太像亲妹子,似是有点……太亲近了些。可他到底是没什么和女子说话的经验,天界的仙女虽觉得他好看,但因怕着他母神荼姚,谁都不敢招惹他,故而他也听不出来这珠儿是在用女人的身份和润玉说话,而非妹妹。 他不懂,润玉却不能不懂,珠儿自幼对他十分依赖,这兄妹之间岁数渐长,也是要有些界限的,可珠儿却常常忘记这界限,亦让有几分苦恼,可又不知从何规劝起。 他只得道:“好,哥哥记住了,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吧,别明日又起不来早,被母亲训。” 珠儿撅着嘴巴道:“你就爱撵我。”说着又拉着润玉说了一阵话,叮嘱了些有的没的,这才走了。她走出去几米,又返回来指着旭凤道:“哥哥,他真好看,让你这客人送我到院外可好?” 润玉想让她走,可她这情状,他又实在不愿意让旭凤和她独处,只好道:“我送你,好不好?” 旭凤和他一般的心思,恨不得珠儿赶紧滚蛋,立刻跳起来道:“送送送,走走走!” 说着迫不及待地朝门口走去,珠儿笑盈盈地跟着他出了门,润玉不放心,叮嘱小厮道:“你跟着去,别叫他摔了。” 这个“他”指的是珠儿还是旭凤,小厮心领神会,忙取了琉璃灯跟了上去。 珠儿和旭凤安安静静走到院门口,旭凤停下脚步等珠儿出去,却见珠儿忽然站住,转回身来,这时他二人身边忽的起了一阵大雾,将周围院落、小厮丫鬟都一并遮掩了去,旭凤皱了皱眉,他这等天生的神子,自然是不怕障眼法这种雕虫小技的,他看着面前的珠儿,一动不动。珠儿忽的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 “见过殿下。” 第九章 旭凤一动不动,看她矮下身子行礼,矜持地接受了她的恭敬。 “你是天界的人?” “小仙名叫宝珠,真身是只鸳鸯。”珠儿恭恭敬敬地道。旭凤听了,意外道:“你是鸟族?我怎么看不出你身上仙妖之气?” 珠儿道:“小仙下凡前,荼姚仙上赐了锁灵簪。”她说着将腕子上的一串紫晶撸下,这回,旭凤便能看出她真身了,果然是只鸳鸯,且不是凡俗间修炼成仙那种,她是仙非妖,应是父母就已成仙。 旭凤道:“母神叫你来做什么?” 珠儿神色微动,心思百转千回。 原来这天后派她下凡来,李代桃僵占了珠儿的身子,为的其实就是要引诱润玉——神仙历劫时的亲缘情缘,归位后历来是无人在意的,但若是历劫时和亲妹乱伦,这等枉顾人伦之事却不能就那么算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再借题发挥,定能让润玉从此在天界颜面扫地,再无抬头之日。此计歹毒,但想也知道,以荼姚对润玉的厌恶,若非有所打算,如何肯让他下凡来过这几十年好日子?除了要让他下凡惹一身桃花债坏他修行,又做了这另一手准备。 这珠儿真身是只鸳鸯,她天生媚骨,本以为勾搭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不成问题的,又辅以合欢香——她常日送给润玉馋了催情成分的安神香,又经常半夜去找润玉说话,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没成想润玉守礼,她百般撩拨亦不见松动。这才又做了一批新的熏香,将那合欢催情之物的分量又加了五成。 珠儿张了张嘴,笑道:“自然是来……‘照顾’大殿下些的。”她观荼姚的意思,旭凤对润玉亦是憎恶的,但到底没亲眼见过,便也留了个心眼。旭凤听了,不耐烦道:“润玉有我照看就行了,你回去吧。” 珠儿心道,却不知你这个“照看”和我的“照看”是不是一回事?可她又不敢去问,只得小心翼翼地道:“这……不瞒殿下,真正的珠儿三年前就已去了,若无小仙鸠占鹊巢,她早就是死尸一具了。” 旭凤听了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早死晚死不是死?” 他眼里这些凡人性命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但珠儿道:“殿下有所不知,大殿这转世看似性情柔和与天界时无异,其实脾气倔强,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他又十分聪颖,他们兄妹情深,感情深厚,若是一声不吭就故去了,大殿心里难受还是其次,他若察觉了不对来检查尸身,发现珠儿早就死了几年——泄露了天机小仙实在负担不起。” 旭凤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她说得十分恳切,便低头略一思索,道:“你留下也成,但不许你来找润玉了,他是我的哥哥,我亲自照看他就行。”见她犹豫,他又道:“你放心,我的心思母神都知道,必不叫她失望。” 他所说的“照看”就是实打实的“照看”,因他心里,兄长是好的,母神也是好的,母神的愿望必然就是润玉被照看得当——珠儿听了却理解岔了,她将信将疑,心道,也是,天后是他亲母,为的也是他筹谋,他想自己动手作贱庶出的兄长也可以理解,但饶是她这般的人,也想不到旭凤对润玉的心思,因为旭凤自己都不清楚,她只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做呢?” 旭凤淡淡地道:“还没想好。”他虽跟着润玉回家了,可看润玉的意思迟早还是要送他“回家”的,到时该以什么借口留下,他还没想好,总之他已经打定主意,润玉归位前都不走了:回了天宫,屁股疼,心也疼,留下,就只是屁股疼,心口甜滋滋的,两相害取其轻。 珠儿将信将疑,但见他说得自信满满,只得道:“既如此,就由二殿下来吧。” 旭凤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从现在起就装病,病个几年再撒手人寰,倒时润玉只会觉得你死了还是好事,不会为你伤心难过。” 珠儿点头称是,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怎么还在意上润玉难不难过了? 旭凤道:“行了,你回吧。”他顿了顿,忽然上下打量了珠儿两眼,又好奇道:“你大晚上的穿这么少,不冷么?” 珠儿一口气梗住,说不出话来。 旭凤又道:“还有你这头发,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披头散发出来乱跑的鸟族,你自己不会梳,服侍的人也不会么?” 珠儿披着一头如瀑的黑发,目瞪口呆半晌,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是来勾引润玉和她行欢好之事的,这般情状应该是个男子都无法抵抗,旭凤竟然说她披头散发…… 旭凤回到屋内,润玉正披着外衣坐在桌边等他,见他回来,忙拉他的手,发现旭凤热得像个小火炉,才放下心来。 “珠儿不懂事,哥哥给你道歉。”润玉道,“你别生气。” 旭凤大咧咧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润玉只拉了他一下就放开了,他有些失落,心里恨不得把润玉抓回来强迫他拉着自己。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和润玉一起到里间,旭凤又爬上床去,这次却睡在润玉的被子里,润玉笑道:“去,睡你自己那边。” 旭凤道:“哥哥,我好冷,你先让我暖暖。”润玉奇道:“方才摸你手,可是热的。”再一摸,这凤凰身上果然凉了不少,方才像个小手炉,现在却和凡人无异了。 他哪知道是旭凤偷偷逆转火灵运行,令自己暂时凉下来?旭凤道:“刚才还不觉得,此刻真是冷了。” 润玉不疑有他,更加歉意:“是哥哥没照顾好你,教你家人知道,定要心疼了。” 旭凤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睛仿佛在说“这可全凭你自觉”,润玉自去熄了灯火上床来,旭凤便自然而然地钻进他怀里,枕在他胳膊上,手也环住了他的腰肢,就连腿都贴上来了。 难道是冷得紧了?润玉低头暗忖,手却下意识地做出保护者的姿态搂住旭凤的肩背。他这动作做的实在自然流畅,就连润玉自己都是片刻之后才觉出几分哭笑不得的尴尬来。 旭凤却注意不到他的异常,终于回到兄长身边,他的神思和身体都安稳下来,仿佛就连尾椎那几块锥心的痛也弱了几分。他闭上双眼,虽是心底有几分躁动,但到底心大,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是夜,这天生便带着神火的凤凰竟被一股邪火给热醒了,他自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四肢皆紧紧扒着润玉不放,恨不得整个人都爬到润玉身上去,可偏还不够。在天上时他也时常自己热醒,润玉的身体温凉,天界的寝衣又宽松,旭凤时常把手从润玉袖口里探进去,从手腕到手肘,从手肘到肩头,一寸一寸摸过那柔软细致的冰凉肌肤,从中汲取能抚平燥热的力量。他稀里糊涂地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找到润玉的手,又沿着他的手背寻到手腕,再往上却摸到一片布料:这人间的寝衣竟是窄袖的设计。 旭凤无法,一股热意积累在胸口无处消散,憋闷得难受,他支起身子看了一眼,润玉剑眉微蹙,扔在梦中,只是睡得不甚安稳的样子。 旭凤热得糊涂了,两颊直烧,下身有个不好言说之处滚烫滚烫,烫得他两腿都软了,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十分害怕,心道:我怎么突然长了个硬硬的东西!他心里越慌,就越急切地想叫这股热降下去,病急乱投医,目光便落在了润玉微微敞开的领口的上。 润玉睡相虽规矩,但人在入睡之后毕竟是要翻身活动,领口也不如入睡前平整,领口微微翘起犹如一只不停勾起的食指,在旭凤眼前不停地引诱着,诱使他上前一探究竟。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润玉的睡颜,心中挣扎:饶是他这般年纪不懂人伦情爱的少年,也知道突然去掀人衣裳是不好的。他愣神的功夫,润玉忽然侧了侧身子,变为与他面对面的姿势,把旭凤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润玉的眼睛已经微微地睁开,睡意朦胧地看着他了。 润玉睫毛很长,松松散散地拢着他的眼珠,为他平添了几分迷茫无辜的气色。他和旭凤默默无言地看了对方一会儿,旭凤心跳如擂鼓,幸而到底是清醒对迷糊,润玉眨巴了几下眼,便似乎又有要将那双眼闭上的趋势了。 就在旭凤本以为他要将那星子似的一双眼合上时,润玉却忽而凑过来,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躺回去,也像旭凤一般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 旭凤楞在当场。 他摸摸被亲过的脸颊,那处离嘴唇其实极近,稍稍再偏一点,润玉就吻在他唇上了。被吻过得皮肤似乎还留着润玉嘴唇的凉意,可,又没来由的发烫,像是被什么厉害的蚊虫叮了似的。 他此生从没有如此的迷惑过:润玉这是做了什么? 第十章 翌日旭凤醒来时,润玉早已梳洗得宜,见他醒了,笑道:“昨晚睡得好吗?”一面便有小厮打了水送进屋来给旭凤洗漱。 旭凤一面接过茶盅含了口水漱口,一面含含混混地应了几声——润玉为什么要用嘴唇碰他的脸颊,他昨夜琢磨了大半宿,睡得一点儿都不好。 反观润玉倒是神清气爽,看着他洗了脸,又命人取了衣服来给旭凤换上,旭凤一看那小厮奉上的衣服不是自己先前来时那身,便有些急了:“我的衣服呢?” 小厮道:“公子的衣服送去由浣衣娘浣洗了。” 旭凤急得直要跳脚,可又不能跟润玉发作,便只好冲下人去:“你你你,你怎么能随便动我的衣物!我的东西……” 润玉观他颜色有恙,在一旁开口道:“凤凰别急,你的东西都在我这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几个亮晶晶的看不出是什么宝石的扇坠儿,还有一个淡青色的香囊来。别的倒还罢了,旭凤一见那香囊,眼前一亮,忙不迭接了过去,看它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一抬头,润玉正促狭地看着他,旭凤脸上一红,正要辩解两句,润玉笑道:“看你这么珍重,想来是别人赠与的吧?” 那香囊做工精致是他平生罕见,兼且还带着一股香气,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几乎毫无重量——城中有此风俗,年轻女子若是心仪什么人,便会将长发剪下一缕,送给情郎做信物。润玉猜得八九不离十,旭凤脸腾地涨得通红,口中讷讷地道:“不是——是我哥哥给我的。” 润玉的笑容闪了一闪,他心内纳罕:难道是我猜错了,香囊内的东西不是头发?不然兄弟之间互赠发丝,又被这样珍重地贴身藏着,怎么也太奇怪了点。至于他内心那点闷闷的不快滋味,他到没有去细想。 润玉笑道:“收好罢,我们去吃早饭。” 旭凤将那装了润玉发丝的香囊揣进怀里贴身放好,这才在小厮的服侍下将衣衫穿了,他一边穿还一边奇怪:“哥哥,你哪来的衣服,这么和我的的大小?” “是我旧日的衣裳。”润玉道,“先委屈你穿着,改日再去做新的。” 那衣裳保存的很好,簇新簇新的,旭凤便也不挑剔,穿上衣服往润玉身边一站,神气活现的。润玉心道:“还真像我弟弟。”心里便有些奇异的欢喜,他拉着旭凤的手道:“走,我带你去吃早饭。” “我们不在房里吃早饭,却要去哪里?”旭凤奇道,但润玉来牵他,手心柔软温热,他便有些沉溺,嘴上虽然问这问题,脚下却已经跟着走了。 润玉笑道:“你来了,还未曾去见过我父母,正好带你去见见他们,在他们那里用早饭。” 旭凤听了一口应下,虽是润玉的父母,在他眼中也不过就是寿数几十的凡人,他也没多当回事。兄弟二人拉着手往润玉父母的居所去,江南园林幽静精巧,倒是天上所少见的,旭凤左右看看,好奇得紧,润玉怕他丢了,本想松开的手也松不开了,一路上遇见的下人见他二人手拉这手,便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旭凤一无所知,跟润玉搭话:“哥哥你的父母,我该怎么称呼他们?” 润玉道:“你就喊伯父、伯母就好,我家里没有那些拘礼。” 旭凤应了,又道:“那,我们是先去伯父那里,还是先去伯母那里?” 润玉听了这话满脸纳闷:“我父亲母亲是夫妻,自然是在一处的。”旭凤一愣,道:“原来人……你们这里是这样的。” 润玉被他逗笑了:“那‘你们那里’是怎样的?” “我父亲母亲每月只在一起两天。”旭凤道,天帝天后只有初一十五的正日子才会合寝,其余时候都是分开的,两口子感情平平,平日里不想见也不会思念。像润玉父母这般一年到头日日都在一起长相厮守的,在旭凤眼中反倒神奇得紧。 润玉听了没说什么,心知是旭凤的父母感情不睦,但看他一团天真孩气,就知道他从小已经司空见惯,并不知道正常的夫妻之间是什么样子。润玉心里有些怜惜,什么都没说,更没去拆穿旭凤父母的真相。他心想:“难怪凤凰这样依恋兄长。” 他这番体贴心思旭凤是一点也体会不到,这小凤凰琢磨两圈,人间的夫妻竟然整日厮守,他渐渐琢磨出味儿来,问道:“你和先夫人,也是这样的吗?” 润玉一愣,垂下眼睛,半晌才道:“父亲母亲琴瑟和鸣,我……我自愧不如。” 话说到这儿本就该算了,奈何旭凤是个刨根问底的,他现在对润玉娶妻一事越发在意起来,一门心思想知道润玉在人间娶妻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便追问道:“如何不如?” 润玉沉默片刻,低声道:“霜儿她……我们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又是什么?” “就是一道长大。” 旭凤心中乐道:原来我和玉儿就是“青梅竹马”。他又喜又忧,又问道:“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了。” 润玉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本该是如此的。” “什么叫本该如此?” 润玉却不肯再说,只笑着捏了捏他鼻子,说道:“小东西,你还审问起我来了,你在家也这样和兄长说话?” 旭凤得意道:“兄长疼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长得十分俊俏可爱,此刻的润玉纵是想破了头也绝对想不到他嘴里到底能说出多伤人的话来,便也只是笑笑当做戏言。两人边说边来到润玉父母居住的主院,早有丫鬟通传,门口守着的婆子一见两人,就笑着将人引了进屋去。屋中自有夫妇二人正在桌旁等着,穿着倒也说不上多华贵,但都精致有加,男的文质彬彬,女的温和从容,叫人一见就心生好感,知道是心思正直之人。 夫人一见旭凤,果然十分喜爱,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润玉道:“是我昨儿在粥铺遇见的,和他有缘,不放心他在街上乱转,就带回家来了。凤凰,这是我的父母。” 旭凤跟在润玉身后,拉着润玉的手,小声喊了声“伯父,伯母”。他倒不是害羞,只是这天生尊贵的天家皇子其实没有伯父伯母,一时间有点开不了口。可落在这老夫妻眼中,就是十分可爱,老爷道:“莫逼他莫逼他!”老两口一面拉两人落座,一面不断地拿话去问旭凤,譬如他多大了哪里人,怎么会来到此处,旭凤胡编乱造,瞎说了一气,有些事连润玉都是头回听,还觉得有些新奇。 老夫人问罢了话,心里实在喜爱,拿出几个金子做的松果儿递给旭凤道:“给你玩罢!”旭凤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接过这几个小金果儿的时候却蓦地生出一股欢喜来,心里暖洋洋的,对着老夫妻又亲近了几分。夫人又向润玉道:“凤凰在咱们家住,就是家里的客人,你莫要怠慢了客人,将你那西厢房好好收拾出来,凤凰看看,缺什么跟伯母说,你这玉儿哥哥性子不好,若是他欺负了你,也跟伯母说。” 润玉无奈道:“娘——怎么就欺负他了……”他还睡我床上呢!这话他是万万不会跟父母说的,旭凤坐在他身侧乖乖应了,侧过脸来冲他咧嘴一笑,润玉便也跟着笑了。 四人这便用了早点,席间老夫妇又是一连地拿话去问旭凤,喜爱非常。用罢早膳,老爷问道:“玉儿今天有什么安排?” 润玉随口道:“茶楼的生意需我看顾,另外再带凤凰去做两件换洗衣服。” 老爷笑道:“使得。”夫妇俩交换了一个眼神,老爷又道:“凤凰,我前两日得了个好玩的新东西,叫蹴鞠,你会不会?” 旭凤听都没听过,却一口应道:“什么好东西?叫我瞧瞧。”但他转过脸来看润玉,一副征求许可的样子,润玉心知这是母亲有话要和自己说,便点点头,道:“你去玩罢。”旭凤这才和老爷一起去了院中见识那蹴鞠。 第十一章 “这很有意思的,你试试!”润玉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将那蹴鞠抛在半空中踢了几下示范给旭凤看,他将蹴鞠踢过来,旭凤懵懵懂懂地用手接住,他便哈哈大笑,道:“不成不成,只能用脚踢,不能用手接。” 说着令旭凤将球抛给他,他又颠了几下,人到中年了,动作自然说不上灵活,好在几番下来都还能接住。旭凤看了一会儿,他自幼学武,模仿几个简单的动作自然不在话下,老爷道:“凤凰,接着!”这一次他便轻轻松松跳起,将球稳稳地用脚接住了,随即他又学着老爷的样子颠了几下球,渐渐得出趣味,脸上也带了笑意。 他笑道:“这个好玩!”如同一个刚得了毛线球的小猫,脚上不停的上下颠着球,脑袋也跟着蹴鞠上下点着,他那样子实在可爱,一旁的老爷也欣喜,嘴里叮嘱道:“小心点,别摔了。”便见旭凤将球高高丢起,脚一蹬,整个人几乎窜到半空中,一个翻腾将球用脚带住,又稳稳地落到地上。这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漂亮非常,润玉的父亲在一旁看了,不禁鼓掌叫好。 旭凤到底是个孩子心性,别人夸他,他就更开心,又不断将些练武时学得技巧用在那小小的蹴鞠上,心中想道:不知润玉还要和他母亲谈到什么时候?这东西有趣,要叫他和我一起玩才好。 他正想着,忽听有下人匆匆穿过院门走进来,附在老爷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老爷本是乐呵呵地看着旭凤玩耍,闻言眉头渐蹙,笑容淡了几分:“亲家公是要见我,还是要见玉儿?” 下人道:“是要见您。” 老爷摇头叹道:“来了就没好事,命人奉好茶招待着,我这就去。”说罢转向旭凤,道:“小凤凰,伯父有点急事,去去就回,你自己玩会儿可好?” 旭凤耳力极好,早将他和下人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点点头道:“好。” 老爷又叮嘱道:“你就在这院子里玩儿,你玉哥哥和伯母说完了话就出来了。”说着便整整衣衫,随下人去会客了,留下旭凤自己站在院中。 旭凤将那蹴鞠又踢了几下,心里想着待会儿等润玉出来,要向他好好炫耀炫耀,正在此时,却有个年轻男子跑了进来,看面貌与润玉有三分相似,只是行动上却要毛躁许多。他跑进院来,见旭凤在院中踢球愣了一下,不禁问道:“咦——你哪家的小孩?” 哪个少年人愿意被叫做小孩?可他只是个凡人,旭凤也懒得和他争辩,抱着球转过脸去不理他,那人嘀咕了几声,大约是觉得在旭凤这里耽误时间算不上值得,转身跑进屋去了。 旭凤站在院子里又玩了会儿球,可惜他动作再漂亮,身形再飘忽,他想要的那个观众始终都没出来,他便也觉得这蹴鞠渐渐失了趣味,便把动作停了,抱着球慢慢走到廊下,想要偷偷看一眼润玉。 不凑近还好,就在他走到窗边时,忽听屋内传来一声断喝,竟是润玉那慈眉善目的母亲,她怒道:“你还好意思说,给我跪下!”随即便是“噗通”一声,是膝盖砸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的声响。 旭凤登时就急了,他的哥哥是神子下凡,何等尊贵,怎能随便下跪!他一急,抬手就要将窗户击破冲进去,却又听一人缓声道:“母亲消消气,三哥也是无心的……” 这却又是润玉的声音,听上去不疾不徐,温文尔雅。旭凤听了他的声音,心里有个地方忽而就软塌下去一块儿,情不自禁地嘴角上翘。 又听老夫人怒道:“你惯会替他狡辩!” 润玉声音仍是那般轻缓,面对盛怒的母亲又带了些失笑,道:“我怎么敢……只是怕母亲气坏了身体罢了。” 他话音刚落,那跑进屋的男子便忙不迭接口道:“是啊是啊,娘,老四说得也是我想的,娘亲气我不要紧,别气坏了自己!” 旭凤虽然年纪小,但也耳聪目明,听了这番话,便知道跪下的人不是润玉,而是那刚跑进去的“三哥”,但他仍不放心,便悄悄将窗户纸捅破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瞧。 润玉陪着母亲在桌边坐着,他那“三哥”跪在地上,老夫人面有愠色,道:“你们两个向来是爱串通一气的,只怕我没被你们气死。” 兄弟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润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兄长不要开口,又听老夫人道:“你现在肯定觉得母亲老糊涂了,训斥你当乐子,是不是?”她问得是跪在地上的三儿子,老三赔着笑道:“母亲别这样说,母亲就是把儿子拆了吃了,儿子也没有怨言。” 老夫人道:“油嘴滑舌,我且问你,咱家四个儿子,老大管着城中的生意,老四自有茶楼照料,你呢,整天招猫逗狗享清福,你们三人都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是谁的功劳?” 江南产茶,这茶叶不仅供当地贩卖,也要卖到别处去,茶商家中自然少不了这走南闯北跑商之人,老三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地道:“都是二哥辛苦跑商,我们几个才能在家中承欢父母膝下。” 老夫人冷笑道:“你还不算全没良心, 知道你二哥跑商辛苦,一年到头也不能在家几天。” 老三被她训得一头雾水,又不敢呛声,只好不断拿眼去看润玉,润玉只得苦笑:他坐着,自己哥哥却跪着,他坐也坐得不踏实,只得道:“二哥的辛苦,三哥是最知道的。” 老夫人道:“他清楚?那我且问你,”她转向老三,“你二哥前些日子回来,带了些奇珍异宝,你哥哥疼你和玉儿,除了送给我和你爹的,剩下的好玩意儿便可着你们先挑,你挑了什么?” 老三一头雾水,不等他开口,老夫人又道:“他那些宝贝中,有一对南海珍珠最是珍稀,你上来就挑走了,你倒也识货。” 老三渐渐听出由头,可又摸不着头脑,只好说:“是……母亲若喜欢,我这就拿了来献给母亲……”润玉在一旁咳嗽了一声,老三又去看他,低声道:“老四,母亲就为这个生气?” 润玉哭笑不得,道:“三哥,母亲岂会贪图你一对珍珠……” 老夫人道:“你那二哥疼你,你呢,就当真不客气,可你也不想想,你二嫂和二哥新婚燕尔就要时常分别,他难道不想将那最好的留给妻子?他疼你是真,可你就不能替他想想?” 老三这才听出个门道来,自觉有些委屈,分辨道:“可是母亲,是二哥自己让我们先挑的,二哥自幼就宽厚,怎么会计较这点小事?母亲也大惊小怪了些吧。” 润玉听了这话便暗暗叹了口气,老夫人道:“咱们家里老大说一不二,你是个混不吝,老四也是个倔驴脾气,你二哥怎么就生了个好脾气,你当真不明白?” 老三愣了愣神,老夫人又叹了口气道:“他不是我生的,长到八岁才被带回家来,生身母亲又死得早,自然少不了谨小慎微,你说是不是?” 第十二章 老夫人道:“他不是我生的,长到八岁才被带回家来,生身母亲又死得早,自然少不了谨小慎微,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出,各人反应不一,润玉垂眼不语,老三嘴巴微张,屋外的旭凤则是从心底升起一阵模模糊糊的怪异滋味来:原来并不是只有他家里有异母哥哥,润玉在凡间也有,这种模糊的相似乍看之下十分古怪,仔细一想,却又十分正常,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感受,只得继续听下去。 老三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顿觉委屈:“母亲说得这是什么话!”他叫屈道,“我和二哥原本好好的,叫母亲一说,倒平白生分了!”他一边喊冤,一边去看润玉,对着弟弟疯狂暗示,见润玉不肯开口帮他,他又道:“我们兄弟几个自幼长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没有分别,他怎么会那么想?” 这话说得倒也是润玉心中所想,他心中又是一阵叹息——这聪明又心善的人就是有这点不好,明知道此时开口只会惹恼母亲,可又不得不开口替老三分辨几句。 “母亲……” 老夫人道:“你们是都觉得我大惊小怪了,原本没有的事,也叫我平白生出事来,离间了你们兄弟,是不是?” 她是书香门第之女,年少时自有才女之称,论牙尖嘴利,润玉或可争上一二,但孝道为先,他也只能失笑道:“孩儿怎么敢——此事是三哥错了,但错也只错在粗枝大叶、不通人情,要说对二哥心存不敬,我想也是没有的。” 老夫人道:“你们还小,此刻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难处。我自幼就告诉你们,二哥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可其实却也不一样:你们和老大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兄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纵是有天大的误会,到头来想着到底是一母同胎的兄弟,就到底都放下了;他呢,他和你们没有这层关系,现在虽显不出什么,可兄弟之间日积月累的,难免会有摩擦不快,这矛盾深了,人有时就爱钻牛角尖,他难免会想,是因他不是嫡母所生的,你们待他才不像对老大那般恭敬,你们心里也难免嘀咕,觉得他小心眼、心思歪——说来说去,你们差得这一半血缘,就如同一道沟渠,若是长年累月的积攒起来,一次两次还能算了,日子久了,沟渠也会冲成河流。”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润玉和老三都是不言不语,各怀心思,门外的旭凤听了,却像一道炸雷一样。老夫人说,她自幼就告诉润玉兄弟,他们这些嫡出的孩子,和庶出的二哥并无区别。这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却叫他忽然想到,他竟从未听自己母神这般说过,反倒总听荼姚说,润玉和你是不同的,你天生尊贵,与他是云泥之别…… 这两人都是母亲,一人是活了十几万年的凤凰天后,一人则只是凡间的寻常妇人,照理说,前者的话应该无论何时都比后者正确得多,可眼见老夫人宽和,对待孩子是真的一碗水端平,旭凤心底便情不自禁地摇摆起来。 到底是谁错了?老夫人将几个孩子一起教养,吃住都没有分别,自己和润玉却是早早就分开了的,不仅吃住待遇不同,所学的法术也完全不一样——他从不足千岁起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统领五方天将的,润玉都快近万岁的人了,为何迟迟连神职也没有? 此事不能细想,一细想,他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痛得他眼泪都要下来了,只想进屋去抱着润玉,把脸埋在他头发里才能稍敢心安。 屋内的润玉望着自己的袖口,心尖无端端地悬空了一下,仿佛有个小人儿一不小心一脚踩翻了去。他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种心慌气短的感觉。 这对天家的兄弟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一个心痛,另一个就跟着难受,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他二人有志一同,跪在地上的老三却只没心没肺地小声嘀咕道:“哪就那么严重了……照母亲这么说,凡这世上的嫡庶兄弟,就没有相处得宜的了!” 见他实在冥顽不灵,老夫人也只得微微叹息,道:“一半的兄弟到底不同,他格外迁就照顾你们,你们呢,也需十倍百倍的敬他、爱他,他的好你心里要有数,莫要将他的好当做理所当然,寒了他的心,你要知道,这心若是冷了、硬了,你再后悔想把它焐热,是没那么容易的了。” 这一番话下来,老三便彻底低下头,说不出话来,润玉亦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屋外的旭凤听到最后,竟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来,初时他还想不清楚,直到润玉和老三拜别了老夫人走出屋来,两人走到院中说话,润玉眉心微蹙,看也没看一眼旭凤时,他才惊觉自己在想些什么:若是在天上,润玉还是他一半的亲哥哥时,是从来也不会对他视若无睹的,纵是有天大的烦心事,润玉也总将他放在第一顺位。 眼下润玉不是他亲哥哥,只是个没有血缘、相识一天的陌生人,即使待他再好、再亲切,可在这刚被母亲训诫了一顿的档口,也是无心来哄他的。在此刻的润玉眼中,怕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三哥,比旭凤重要多了。 旭凤还是那个旭凤,甚至比在天界时还要多看了几分眼色、多了几分讨好,可只因失了那一半的血缘,他就不是润玉心里最重要的了。 有些事不能开头,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没法把心思拔出来了,旭凤继而又想到,自他来了人界,便总听人说,润玉脾气不好,一次还没注意,现在想想,珠儿说过他脾气倔强,他父母亦说过他是倔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些人眼中的润玉,和旭凤眼中那个毫无脾气、温柔和善到有些予取予求的兄长,可实在太不一样了。 难道说……在天界时,他只是做出温柔和善的样子?他对旭凤百般迁就照顾,难道只是因为……因为庶出兄长的身份,不得不谨小慎微? 这样的想法也太可怕了,旭凤一时楞在原地,上下牙齿仿佛冷得直打颤。几千年的回忆自他眼前如浮云般掠过,润玉将他的原形抱在怀里细心的梳理羽毛,润玉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将他抱进怀里安慰,甚至润玉不舒服的时候,只要旭凤想要,他也会来相见…… 这样的情分,不可能作假。润玉待他,必定是真心的。此刻忽视他,也只是因为这个润玉并不是他真正的哥哥的缘故。 这小小年纪的凤凰,对人情世故还远远未到练达的程度,他左思右想,简直要对真相生出恐惧来了:他怕母神是个刻薄庶子的恶人,也怕润玉待他好是因为嫡庶有别。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怕是天生神武的英才,也少不了在人心面前胆寒,他不敢想下去,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因此找到一个借口便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不放。 ——他不是我真正的哥哥,所以才不理我。他不是真正的润玉,脾气秉性和我的哥哥不一样,也是正常。 旭凤想到这里,心里才稍稍觉得松快了些——可他还是不明白,若真的认定这个润玉不是他的哥哥,他又何苦在这里耗时?润玉和老三说了些话,见他站在廊下发呆投来关切的一眼,旭凤的心便又快活得狂跳起来,这又哪是如他认定那般的样子?只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润玉已经朝他招手了,旭凤纵是借口找得再好、再足,也控制不住地迈开双脚、朝润玉走去。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润玉身边,和润玉紧紧地牵住手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伸的手。 老三见那没礼貌的少年跑过来将弟弟的手紧紧握住,不禁睁大了双眼。 润玉只是见旭凤在廊下失魂落魄的站着心有不忍,老三拉着他抱怨个不停,他也分不太出精力去哄旭凤,因此明知道两个人这般拉手不成体统,也仍旧没把旭凤甩开,只是继续听三歌说话,他面上毫无波澜,老三便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珍珠我本想造一对耳环送人,不如明日我就送还给二哥,你看怎么样?” 润玉听了哭笑不得,这个三哥真是个愣的。他道:“二哥给你了,你直愣愣拿去还他,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有人提点了你,叫你仔细当心吗?不妥。” 老三本也是个没坏心的人,只是做事从来直来直去不经大脑,听了润玉这话简直要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和二哥本来好好的,被你和母亲一说,好像我们已经怎么了似的!那你说怎么办!” “你心里委屈,我知道。”润玉道,“母亲也是未雨绸缪,怕你和二哥二嫂生了嫌隙,再挽回就难了——不如这样,二嫂生辰近了,她是镖女出身,江湖儿女不爱红妆,你去寻个手巧的工匠,为她造一柄漂亮的匕首,再将珍珠镶嵌在刀柄上,就说是二哥托你私下里为她造的惊喜。” 老三听了,在心里咂摸了两圈,不禁拍掌叫好:“好呀,既是借花献佛,又顾及了二嫂的面子,你这一手好得紧,我这就去寻。” 他说着就要离开,走出几步却又折回来,看着润玉欲言又止。 润玉道:“还有事儿?” 老三思虑再三,看了旭凤好几眼,还是道:“老四,这话也就是你亲哥哥才跟你说。”他凑到润玉耳边道:“你什么时候玩起这龙阳之事了?” 润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旁的旭凤耳力极好,插嘴道:“什么叫‘龙阳之事’,好玩吗?”他这一个早上已经见识了“蹴鞠”,觉得人间好玩的东西好极了。 老三见他和润玉亲密才误以为他是润玉豢养的娈宠,一听这话也是愣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润玉轻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你少胡说八道。” 他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的将旭凤往身后拉了拉,像是要挡住玷污纯洁心灵的污染源一般。老三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道:“老四,有花堪折直须折啊,你玩玩我是没意见的,就别当真就好。” 润玉怒道:“你还来!”说罢拉起旭凤,也不管老三在身后喊些什么,飞快地扬长而去。 第十三章 *您的好友旭凤,正式进入【开窍副本】。 润玉牵着旭凤健步如飞,走出去好远,才不知不觉松开手。 三哥的话让他犹如一颗响炮,炸得他脑壳很疼:仔细想来,自打这“凤凰”和自己相识,短短还不到一天时间,他又是睡了自己的床、又是和自己同进同出,两人手拉手都已经成了常态……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没了分寸,不怪三哥误会,那些小厮下人的古怪眼神也都有了解释,原来他们竟全都误会了! 他从来不是个爱交际的性子,有三五好友,也都是相识多年的,这些人跟他关系虽好,但也都是君子之交,别说和他共睡一张床了,就是和他撒娇玩闹都未曾有过,这连真名都不肯告知的小小少年,怎么就突然和他走得这么近了呢? 润玉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倒是想不到旭凤是有意接近他,只觉得自己怕是迷了心窍了,一时间又羞又愧,正在烦恼,突然感到衣袖被人拉住,轻轻地扥了两下,他一转头,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就被递到了眼前,他诧异间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旭凤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情十分认真,声音里又带着几分羞涩道:“玉儿哥哥,给你。” 润玉一愣,心知他定是在路上从园子里摘得,没头没尾的摘花做什么?他一时搞不明白,没有伸手,旭凤脸色有几分绯红,像是刚跑得急了——他为了挑一朵最漂亮的花,不知不觉被润玉落开了好远,他连忙跑着追了上来,气息还有几分不平——见润玉不接,他又执拗地将花递过来几分。 “喏,有花堪折直须折,”他说道,“我给你摘来了。”他脸忽然又红了几分,眼睛朝四周看去,支吾道:“你别烦心了。” 润玉失笑:“你担心了?”他将花接过去,旭凤脸上的局促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颜色,润玉又笑道:“凤凰,这句话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 荼姚从来不许旭凤读这些人间的闲诗,他便只按照字面理解,虽然不明白老三为什么要忽然对润玉说这句话,也不明白润玉为什么听了这话就眉头紧锁,但他不愿看润玉不高兴,路过园子时便摘了一朵送给润玉。 ——有花堪折直须折,我给你折了就是了,你别不高兴了。 他心思单纯,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把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忘了。 润玉接过花去,稍稍展颜,旭凤心跳得就又快了几分,他盯着润玉的笑颜,就连那眼角眉梢的弧度都叫他心旌摇曳,旭凤心道,原来一朵花就能叫他开心,可惜天界没有花,不然润玉就能时时刻刻开心了。他一边痴痴地想,一边呆呆地看,口中小声问道:“那,那是什么意思?” “……”润玉却又不说话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拉起旭凤的手,将桃花又放回他手心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意思就是,尚有机会的时候要好好把握,不要等机会逝去了,才后悔莫及。” 旭凤看着自己手心那朵桃花,呆呆地道:“我挑的最好看的一朵,你不喜欢么?” 润玉道:“……没有,我很喜欢,但你无需送花给我。” “为什么?” 润玉笑道:“凤凰,男孩子采花送给别人,就是心仪那个人的意思。你还小不明白,以后别乱送了。”他说完,转身又迈开步子走去,旭凤站在原地呆了一呆,一阵风吹来,将他手心的花吹落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又是一阵风吹来,将它吹远了。 他再一抬头,润玉已经走远了,旭凤心中一阵惊惶,“你要去哪?等等我。”说着跑上前去想抓润玉的手,润玉不着痕迹地躲开他,一回身,见旭凤满脸失落,又是一阵不落忍,只得又笑着温声道:“我要去打点下茶楼的生意,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玩玩?” 旭凤感到他似乎有意在躲避与自己接触,动作不复亲密,可脸上又看不出端倪,他心里空落落的,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小声道:“好。”润玉点点头,便又领着他朝大门走去,这一次,无论旭凤如何试图追赶,他始终稍稍快旭凤半步,叫旭凤近不得身。 这又是哪里出了差错?旭凤百思不得其解。 润玉的听风阁开在城中,是本地最大的一间茶楼,楼有四层,一楼大堂,供寻常客人饮茶休憩,亦设有表演席位,有乐师弹琴助兴,二楼是雅间,坐在此处欣赏弹唱表演,视野开阔,不受打扰;到三层,就已经是寻常客人上不来的地方了,此处建得巧妙,楼下的声音传不上来,楼上的声音也穿不下去,设有十二个私密雅间,招待的都是非富即贵,至于第四层——就无人去过了。 旭凤跟着润玉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一路上便不停地有跑堂的小二冲他鞠躬致意,润玉神色始终淡淡的,既不得意也不骄傲,那样子同在天界时也真是毫无分别。他将旭凤领到三楼一布置清幽的雅间里,温声道:“凤凰,你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哥哥去去就回。”说罢吩咐下人道:“去将竹影唤来,再上一壶上好的竹叶青。”旭凤正纳闷“竹影”是何许人,只见不多时,一个抱着琴的青年走进屋来,冲润玉行了个礼。他穿了一身碧青色的衣衫,面貌和润玉有三分相似,只是眉眼少了几分清贵之气,显得柔美有余,英气不足,他进了屋,柔声道:“东家。” 润玉道:“凤凰,玉儿哥哥有正事要做,让这个哥哥陪你一会儿,我很快就来寻你,好吗?” 旭凤张口就想说不好,可先前老夫人的话却不知为何在耳边响起:“他加倍的迁就照顾你,你也不能将他视作理所当然,要十倍百倍的敬他爱他……” 他便点点头,道:“好。”说完又忍不住道:“但你要快点。” 润玉笑道:“那是自然。”说着终是伸出手,像个兄长般摸了摸旭凤的头顶,转身出门上楼去了。 第十四章 润玉走后,旭凤和那位名叫“竹影·”的琴师互看一眼,竹影轻轻一笑,在桌旁坐下,手按在琴上问道:“小公子想听什么?” 旭凤自幼学习音律,连那天界至宝凤首箜篌都在他四千岁时送给了他,无论技术还是器具都岂止强过这凡俗琴师百倍?他听润玉吩咐唤琴师来时本是不耐烦的,但一打照面,只为竹影和润玉眉宇间那三分相像,他的不耐就又消了下去,即便如此,他还是对这凡间的琴曲兴趣缺缺,便说道:“你跟我聊会儿天吧。” 竹影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看了他半晌,才笑道:“公子想聊什么?” 旭凤想了一想,道:“润玉时常来这里吗?” 竹影听了,不禁抿了抿嘴角——他虽是琴师,但日日和这些二楼三楼的有钱茶客打交道,眼色也是会看几分的,润玉在屋里时,这少年的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润玉身上,仿佛黏住了一样,润玉走了,他就一副兴趣缺缺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竹影虽未谈婚论嫁,但对这二人的关系还是有些猜测的。 “回公子的话,从前夫人在时,他二人有时回来喝茶听曲,夫人过世后,东家便不常来了。” 旭凤听了,眉头不禁微微皱起,他自己都没发觉他面色的变化,竹影却看在眼里:既有失落,又有隐隐的妒忌——这少年倒是直白,仿佛毫无城府一般,什么都写在脸上。 竹影看透了他的心思,为投其所好,便说道:“夫人去后,东家每次前来都是郁郁寡欢,唯有今日和公子在一起,才看起来快活些。” 这话旭凤果然中意,不由得坐直身子道:“当真吗?” “自然是当真的。”竹影道,大概人对着这可爱的人和物都有些情不自禁的想逗弄的冲动,他忍不住说:“不过有时东家的几位老友来了,他也是能稍稍展颜的。” 旭凤急了,他心里烦躁得很,几位老友,什么东西!润玉自来是不爱交朋友的,你看他在天界,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旭凤:“那么那时和今日比起来,他哪次更快活些?” 竹影强忍着笑意,做出思索的样子,道:“嗯……这个嘛……”旭凤在一旁坐立不安,他正逗得开心,忽听有人敲门,竹影走过去将门打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杂役,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清茶,几样点心。他本是站得直直的,门一开,竹影让到一边,杂役低下头的瞬间,似是侧颜看了竹影一眼,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 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来,将托盘放下,向旭凤道:“公子可还有吩咐?” 旭凤对人间吃食从来无感,摇摇头道:“你退下吧。”杂役口中称是,退出了房间,竹影又将门关了,期间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再转回桌旁时,却是笑盈盈的,眼里的欢喜遮也遮不住。他走上来替旭凤斟了茶,又坐回原位,脸上犹带着几分甜蜜笑意,旭凤看他半晌,突然奇道:“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竹影噎了一下:“他……我……”他本是心跳得极快,见旭凤一脸单纯,便又放下心来,“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看你见了他就高兴得很。”旭凤说,就和我见了润玉一样。他心里又加了一句。“难道他是你……” 竹影脸色绯红,在这小自己几岁的少年面前强作镇定,他见的人多了,看得出什么样的人心地纯善,何况有些事本就是忍不住想跟人诉说的:“我与他……我与他,就和公子对东家的情分,是一样的。” 他说完这话有些忐忑——他和这杂役二人是青梅竹马,早早就互许了终身,他父母去世后来城中谋生,恋人便跟着他来了,做了个小小的杂役也不嫌弃,两人能日日相见长相厮守,就觉得很快活。此事无人知晓,这还是他第一次承认——对着这少年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谁知旭凤听了,面上并无异色,还奇道:“哦,那你们长得不太像。” 竹影纳闷:“?” 旭凤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觉得很好喝,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道:“你们不是兄弟吗?” 竹影:“……?????”旭凤喝了杯茶,又满上一杯,竹影终于犹豫着道:“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你说跟我对润玉一样吗?”旭凤道,“润玉是我哥哥。” 竹影:“……” 这时他想起来了,似乎润玉走前确实有提过,说这孩子是他远房弟弟如何如何,竹影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但看旭凤神情,可绝不是“远房弟弟”这么简单。 竹影迟疑地道:“可是,可是……”据他所知,润玉是家中幼子,下面并无弟弟,只有一个妹妹,可眼前这孩子虽说面容姣好,但也分明是个男孩。这话他实在问不出口,只得硬是转了个方向道:“但公子和东家也不像啊。” 旭凤道:“怎么不像?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我和他很像的呀。” 竹影忍不住扑哧一笑,“照这样说,世上没有不相似的两个人了。” 旭凤愣了片刻,忽然琢磨出点味来:“我和他不像吗?” 竹影摇头:“不像。” 旭凤有些失落,绕是谁被说和自己兄长长得不一样都会有点失落的,于他而言,这世上什么人都可以有很多,唯有这个哥哥,他们俩血脉相连,是只有彼此的。 竹影观他神色,心中诧异:难道他竟不知道自己对润玉的心思? 于是又敛了笑容,正色道:“公子,我和他不是兄弟。” 这回轮到旭凤头上冒问号了:“?” 竹影凑过去,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这话犹如火药,把旭凤的心思如同烟花一般炸得纷纷乱乱,直到润玉处理完了阁中事务,又带着他去街上逛了几圈,他都没能回过神来。 第十五章 竹影说:“公子,我和他,是彼此心悦,两情相悦的关系。” 他又笑道:“公子你呢,你和东家,是什么关系?” 旭凤听得当场就愣了:“什么心悦,什么两情相悦?两情相悦,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真是个不开窍的小傻子不成?竹影心道,白瞎了这副天生多情种般的漂亮皮囊。寻常孩子到了这年纪,怎么也该稍稍懂点男欢女爱的事了吧? 他笑道:“两情相悦,就是彼此爱慕。” 旭凤嘴巴微张,一副呆笨的样子:“爱,爱慕?是说像我爱我母……娘亲那样吗?” “那可不一样。”竹影道,“你爱你娘亲是因为她生了你,你必须爱她,你爱慕一个人,却是因为这芸芸众生中,唯有他最和你心意,入了你的眼,他是你千挑万选的心肝宝贝。” 旭凤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心跳如擂鼓,半晌,才嗫嚅着说:“那,那若是我哥哥……” 父帝母神生了他,他必须得爱她们,润玉虽不是父母,可也是他血脉相连的哥哥…… “爱慕与父母亲人之爱不同。”竹影道,“你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一刻不在一起就想得紧,两刻不在一起就心里发痛,若是分开几天,就要痛不欲生,叫你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揉碎了,只要能叫它别疼。” 旭凤连喘息都无法平稳,手心全是汗——他想润玉,可不就是想得痛不欲生?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他捱了十多天,这不就跑来找润玉了么?他几乎可以确定,若是没来找润玉,他就要疼死了。 “那,那若是见了他……”这天之骄子的小凤凰彻底没了威风,只能怯怯地、结结巴巴地抓着竹影问:“若是见了他呢?” 竹影笑眯眯地道:“你见了东家,是怎么样呢?” 旭凤咬咬嘴唇,狠狠心道:“我就想、想摸他,想抱他,想牵他的手,想……” 他想起前一夜润玉睡得稀里糊涂时做的事,心里猛地一跳。 想亲他的嘴巴。想亲他的脸颊。想亲他的手指和手背、他喉结上突出的那一块、他衣领间露出的那一点皮肤…… 还想被他亲。 想跟他说好多好多话,一边亲,一边说,说有多想他,多想亲他,说离了他自己就疼,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心也疼屁股也疼,离了他就活不了了。 想求他再也不要离开自己。 他的脸红得傍晚的太阳,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全都红了,连呼吸都烫了起来,只见他蹭的一下站起来,道:“我,我……” 说罢不等竹影反应,直接冲出房门,朝四楼润玉气息传来的地方飞奔而去。 旭凤在楼下和竹影鸡同鸭讲、儿女情长之时,这楼上的光景又有一番不同了。 润玉不紧不慢将账目看了一遍,掌柜便在一旁伺候着,只见这茶商家的四公子不紧不慢地托起茶盏,缓缓地抿着茶水,翻了一页有一页,面上丝毫看不出颜色来。 不多时,掌柜面上便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砸在地板上。润玉抬眼看他一眼,他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道:“东家……” 润玉将账目又翻过一页,账簿已是到了最近,他淡淡地道:“这几月来茶楼的进项,甚是不错。” 这茶商家是江南首富,老爷子从个寻常茶农白手起家,一步步走到今天富可敌国的地步。不仅财富引人艳羡,这家中的几个孩子也一表人才:老大掌管家族事业,老二走南闯北地跑商,老三虽是个不事生产的混不吝,却也人脉极广,三教九流,乃至朝廷命官,都有和他称兄道弟的,这兄弟三人感情深厚,齐心协力将家族的产业越做越大,到了老四这里,似乎已经不需要他再做什么,是天生的富贵命,享享清福就好,但却极少有人知道,这兄弟四人中的老幺才是个一等一的心思深沉之人。 便说此刻,明明是夸奖的话,听在掌柜耳中,偏激起了他一阵冷战。 他硬着头皮笑道:“还不是托东家的福。” 润玉仍是那副眼皮都不抬一下的样子,漫不经心道:“我的福?这我可不敢当。” 话说到此,已是明摆着好过不了了,润玉这听风阁到他手上已有三年之久,最初只是个将将维持生计的潦倒客栈,润玉将店盘下时,从前的掌柜伙计若是愿意留下便可留下,不愿留下的拿上一比不菲银钱便可另谋高就,这掌柜便留了下来。润玉虽是这茶楼的主人,大事由他拍板,这日常小事却都放由掌柜处理,茶楼生意红火,日子久了掌柜便总能找到项目刮点油水,平日里润玉也懒得管。但若细细去看,账目上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掌柜擦了擦汗,心道:只是不知他发难的是哪一桩哪一件,能不能被我糊弄过去? 他心里一番盘算,这一笔款挪了,那一笔账虚了——虽说是些损失,但在这富可敌国、那金弹珠弹着玩的小少爷眼中,应该都不是大事才对,没有哪个严重到兴师问罪的程度。 他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虚虚地道:“东家这话,我不明白。” 润玉哼笑了一声。 “我何德何能?”他道,“我齐家出身并不高贵,往上数两辈,便只是个寻常茶农,忙时起早贪黑,一年到头靠天吃饭;王掌柜倒好,我这三楼雅座千两白银一两的茶叶都满足不了你了,你还要哄抬那些寻常茶叶的价格,甚至以次充好,蒙骗欺诈一楼那些寻常散客——王掌柜这么会做生意,我岂敢托大?” 原来这“听风阁”有三层,每层招待的客人都不相同,第三层环境最好,价格最贵,就如旭凤喝得那种他觉得“不错”的茶水,都是千两白银起价,甚至有更高的;第二层稍逊,能听见一楼大堂的人声和丝竹声,茶水的价位在千两白银以下,价格不等,有些贵客若是想寻个雅座观看楼下的说书和评弹,也会选在这里;一楼价格最低,寻常散客只要几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壶茶,悠悠闲闲坐一下午。千两白银的茶叶自然是妙不可言,但即使是最末等的茶叶,品质仍是不俗的,故而这听风阁才能成为城中最大的茶楼。可这掌柜贪心,他嫌一楼散客吵闹、又花精力又费时间,便起了歪心思:他将库房中的末等茶叶倒卖给其他茶楼,再买来些碎茶叶子以次充好卖个花不起高价的散客,后来又尝出甜头,将一楼的价位提高了不少——产茶之地的人,饭不吃,茶都要喝,许多人已经成了习惯,咬咬牙便也还是来了。 这么一看,账目上确实更加好看了。 王掌柜没想到润玉竟会拿这件事发难,他辩解道:“东家,这茶楼一共三层,从前这二楼三楼一天的进项,怕是就能顶上一层三个月!这一层的生意,表面看着红火,实际就是在赔钱……” 润玉不言不语,望着茶盏内颜色清亮的茶汤,似是在思索什么。掌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润玉,不敢相信他会因此事生气。 一楼散客为喝口好茶,难免不多花点钱,进项多了,不好吗?至于他中饱私囊,比起给润玉的份儿,也只是小数目。 只听那青年慢吞吞地道:“我父亲年轻时,亦是一贫如洗,他走街串巷地贩卖茶叶,时常忙到披星戴月,听我母亲说,她父母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她便跟着他私奔出去,两人背井离乡地打拼,那时日子是极苦的。” 王掌柜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了这些往事,只得低头听着,润玉又道:“可日子再苦也要过,有时候累得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们夫妻二人甚至抱头痛哭——哭完了,若是还有一点钱,便带着那时还年幼的大哥去镇上转转,买一个糖人,再到茶楼坐一坐,点上一壶最便宜的茶,江南人家都好喝茶,天大的事,喝点茶,听一会儿小曲儿,便又能撑下去了。” 他语气悠悠,不紧不慢,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王掌柜越听越心惊,正要挤出个笑容奉承几句,说些否极泰来的话,润玉却话头一转,露出个轻淡的笑容来:“王掌柜,你说这一楼的散客里,有多少是如我父母年少时那般,离乡背井、为生计奔波之人?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离‘活不下去’就只有一壶茶的距离?” 王掌柜还要再开口,只听“啪!”地一声,青花瓷的茶盏在王掌柜脚边猛地摔碎,炸成了无数片。王掌柜一愣,润玉已经拍案而起,怒道:“掌柜眼中只有这二层三层的贵客和他们的银钱,这一层的寻常老百姓到底是入不了眼,可我齐家便是这一层的寻常老百姓中的一个!我这听风阁容不下你,你今日便去了吧!” 王掌柜这才慌了,慌不择路之间,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膝行过去要抱住润玉的双腿,却连手都还未摸到润玉的衣角,就被早守在两旁的仆役拦住,他被抓住胳膊朝外拖去,大喊大叫,涕泪连连:“东家,东家!饶我一次,饶我一次!” 润玉仍是那副眉毛都不抬的样子,一声不响地望着掌柜的被拖出去,神色淡淡的,和王掌柜的样子两相对比差别极大,不多时,仆役将掌柜拖了出去,润玉望了一会儿空白的账簿,忽然开口道:“进来吧,躲在外面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片刻之后,有人推开了门——旭凤推门而入,望着他的神色有些不安。润玉隔着桌子与他相望,忽然觉得有些心累疲惫: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旭凤动辄和他拉手搂抱,此刻却只是站在门旁,一双眼睛里带了些好奇,更多的却是惊讶和慌张。这世上的人都当他是温柔娴静的家中幺子,每当他做出不符合他们想象的事情时,他们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其实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子,自幼就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脾气,只是别人都未曾真正来了解他罢了,而那些了解了他本性的人,大多便会和此刻的旭凤一样,又惊讶,又畏惧,还有些隐隐的失望。 你失望什么?润玉真想问问他们,我从来就不是你们设想中的样子。 但他也不是不难过的,凤凰之前和他那么亲热,一口一个玉儿哥哥,此刻竟也这样看着他。他以为——他以为他是有点不同的。 润玉闭了闭眼睛,道:“你怎么上来了,竹影呢?” 旭凤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听竹影说了那些话,坐立难安,便跑上来找润玉,不曾想却听见了这么一幕——从隐而不发、到轻声慢诉,再到雷霆震怒,这一步一步,都是他未曾在自己哥哥身上见过的。 ——这不是我哥哥。 他一面这样想着,可一面又忍不住盯着润玉看,看他乌油油地黑发,他冷淡的唇角和眉尾,他修长的脖颈……便是发怒的润玉,仍然别有一番好看动人,和天界时不一样,可也还是好看的。 他只是有些不安,这怒火不是冲着他去的,却难免叫他想到,若是这怒火冲着他来,他会怎么样? 那我可要难过死了。润玉要是这样凶我,我就真的要死了。 他这样想着,终于和所有思春的少年一般无二了,这相思之苦,甚于猛兽,患得患失的滋味比钻心还疼,尤其他还是这么骄傲的凤凰。他站在那儿,一时没说出话来,半晌,润玉睁开眼,脸色缓和了些,温声道:“你可是等急了?” 旭凤这才如同被从绞架上放下来般松了口气,他跑到润玉面前,犹豫再三,仍旧没敢伸手去动他,低声道:“玉儿哥哥……”又是踌躇半晌,“你不舒服吗?” 润玉被他逗笑了,主动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臂。 “吓到你了,对不起。”他低声道,“我这样子,和你哥哥不太像了,是吧?” 旭凤想点头,可这下巴似乎被铁铸了,点不下去。你是和在天上时不太一样了,他心里道,可我还是…… 还是好心悦你。 第十六章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我正在历劫的亲哥哥我喜欢他?挺急的在线等。 “我……他……” 这边旭凤在结结巴巴,那边润玉已经笑出声来: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加倍宽容一些,他看着旭凤支支吾吾,甚至急得满脸通红、快要冒汗的样子,又忍不住觉得他很可爱,片刻之前那些走了牛角尖的念头又都散了,他心道,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若是让他知道这个“小孩子”心里在惦记什么,怕是要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旭凤心如擂鼓,口干舌燥,润玉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把他一瞧,他就开始疑神疑鬼:润玉不会有读人心的本事吧?若是让他知道,若是让他知道我想亲他、想抱他,他会不会……会不会……生我的气? 这感情一事,可以说是一旦开了窍,便无师自通地懂了烦恼三千,旭凤在兄长面前几千年也未曾踌躇过的人,此刻却一筹莫展、进退维谷。他低下头去,既觉得赧颜,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赧颜——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忐忑的滋味么? 润玉见他不说话,还当是吓到他了,只得拉着他的手腕摇了一摇,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要说怪,还是该怪四楼值守的仆役竟把旭凤放上来。想到这儿,他又问道:“我门外有人值守,你怎么上来的?” 旭凤满脸无辜:“什么值守,是说外面站那个木头桩子似的人吗?我轻轻一推,他就倒了。” 润玉十分诧异,这值守的仆役不说是武林高手,可也是身材高大的练家子,竟被他一推就倒?“又胡说。”他说道,一边站起身走出房间,一瞧又是哭笑不得——那仆役不省人事,被摆在廊上摆植物的案台旁,头上还放了盆花,随着他身体呼吸起伏,花朵也一颤一颤的。他在角落睡得安稳,也难怪刚才有人拖掌柜出去却没看见他。 润玉回头望了一眼,旭凤跟在他身后,像条乖巧的小犬,眼神明亮如有星辰。 润玉:“……你放盆花做什么?” 旭凤歪了歪头,道:“他生得实在吓人,我把他藏起来,不让他吓到你。”这仆役生有八丈高,左脸上三道疤显得十分阴鸷,润玉哑然失笑,摸了摸他头顶道:“谢谢你啊。” 旭凤欢喜得什么似的,得意道:“不必多礼。”说着将润玉的手拉下来,用双手握住。只见那小凤凰将他凡间兄长的手捉得紧紧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凑上前来,眼睛更是亮晶晶的,润玉察觉有些不对,又不好使力抽出,只好没话找话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他只是在做被吩咐的事罢了。” 旭凤紧紧盯着他,牛头不对马嘴地道:“玉儿哥哥,我是……我想你了。” 润玉已经习惯了他行为做事和普通人稍有异常,不着痕迹地将手抽走,转过身去说道:“我知道了,但是……”他走了几步,将桌上的账本合上,转头再看,见旭凤怔怔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又顿生几分怜爱几分愧疚,于是笑道:“好了,哥哥这里的事忙完了,我带你去街上转转可好?” 旭凤仍是有些怏怏不乐的样子,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润玉似乎有几分避着他的样子似的,旭凤直来直去惯了,心想难道他是生了我的气吗?可在天界时,润玉是从不生气的,何况他若是生气,跟我说不就好了? 他越想越乱,只觉得从前从没有这么乱过。润玉将账本和好,摇铃唤来个打理房间的仆役,便带着旭凤朝出口走去,路过三层时,正巧见到竹影站在楼梯口,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这“听风阁”是风雅之地,对琴师曲娘这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是礼遇有加,竹影还大润玉几岁,润玉见了他,便随口笑道:“我叫你看会儿孩子,你倒好,把他看到楼上去了。” 竹影见旭凤冲出房去本是要追,可旭凤跑的太快,一眨眼就飘上楼去了,这四层如无润玉传唤,他是无权踏入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旭凤打晕那看门的仆役,心里叫苦不迭。这还不算,不多时又见两个人拖着掌柜出来,掌柜一路哭喊着被丢出楼去,他魂儿都要吓丢了,哪还有心思和润玉玩笑,低头敛眉不敢说话。竹影说话做事向来有几分柔弱之气,润玉也没多想,又走几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杂役站在二层的顶端遥遥望着竹影,面露关切焦急之色,一见润玉,又忙低下头去,但也离开,一时间楼梯上下气氛颇为奇怪,润玉心中纳闷,问竹影道:“顺哥儿怎么看起来怪怪的,你和他关系好,可是他家中又有困难了?” 竹影忙道:“不是的,他父亲自年前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身子骨已经恢复得十分硬朗。” 润玉正要再开口,一旁的旭凤插嘴道:“这我知道,因为他关心竹影,所以就……”竹影一听出了一身冷汗——他和顺哥儿虽然情比金坚,早就互许了终身,但男子相恋、甚至不谈嫁娶厮守终生,到底还是见不得人的,润玉虽然平易近人,但到底是他二人的东家,他慌忙道:“公子!”说着将旭凤拉到一边,勉强笑着道:“小公子,你方才问我那事,我想清楚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旭凤糊里糊涂地道:“方才什么……我问什么……”但竹影抓着他的手力度极大,叫他无法挣开,他只得道:“那行吧。” 这两人拉拉扯扯了几下,似乎达成了共识都抬眼去看润玉,润玉目光落在竹影拉着旭凤的手上,心里隐隐有些怪异的从没有过的情绪在发酵,他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得道:“那你们快些,我在楼下等你们。” 竹影忙道:“东家放心,去去就来。”说着拉上旭凤,两人走到了一旁的角落。 润玉低下头看了一眼仍旧站在二层楼梯上的顺哥儿,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润玉:“……” 润玉:“今天天气不错哈。” 再说旭凤。他被竹影拉到角落里,也是糊里糊涂,又怕润玉等得着急,只得催道:“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啊。” 竹影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道:“小公子,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与顺哥儿的事儿,你万万不能说出去!” “我没说出去啊,我只是告诉润玉……” “尤其是东家!”竹影道,“求你了,小公子,你若说出去,我们二人便无颜再留下了!” 旭凤满心莫名其妙:“为什么?” “我和他都是男子,同性相恋与常理不合,旁人难免说三道四……”竹影面露难色,“求你了小公子,莫要说出去,就当我们的一个秘密,行不行?” 他与旭凤有启蒙之恩,又长得和润玉三分相似,旭凤对他本就比对寻常人多些耐性,听了这话便一口应下来,道:“我还当是什么,我答应就是。”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怎么就是坏事了呢?” “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竹影跟他解释也解释不通,润玉还在一旁等着,他只得飞快地道:“只是这好事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了,人言可畏,无需他人知晓。” 旭凤压根儿没懂,但他生来重情重义,竹影这样求他,他只能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你放心。” 竹影这才松了口气,旭凤想起刚才和润玉的对话,又忽然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对了,那个,你知不知道……”他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我方才想跟润玉说我喜欢他,为什么忽然开不了口?” 竹影见他和润玉亲近,本以为他们不说是心意相通,也是互有情愫的,只是没捅破窗户纸罢了,听他这一问愣了愣,问道:“公子,你没和东家说过你的心意?” 旭凤道:“没说过。” 竹影又道:“那东家呢,他说过吗?” “他怎么会说过?” 竹影心里又是一番叫苦,合着自己还会错意了,这两个人根本还没发展到他想的那一步——他和旭凤说那一番话,都是建立在他以为润玉对旭凤也有情,这才特意点拨旭凤几句,助东家一臂之力,没想到一个两个都是傻的。 覆水难收,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公子……这……我今日说的话,你能不能忘掉?” “那怎么能,”旭凤不悦道,“我记性可好了。”他觉得竹影事儿忒多了,叫他保守秘密就算了,他也不是爱大嘴巴的鸟,叫他忘事儿就过分了,他记性好着呢,比润玉还好,文曲星常在母神面前夸奖他背文章很快,比润玉还快。 竹影又差点急哭了:“小公子,我今日告诉你的,都是两情相悦的道理,可若是两人中只有一人有情,另一人却只是,只是拿他当兄弟……”他闭上眼睛狠狠心道:“那也是不成的!” 旭凤嘴巴微张,有点回不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 竹影道:“你看,若是两情相悦,一个人开口表白心意,两个人一拍即合,就是好事;可若是只有一人栽进去,另一个没有这种心思,那便是强求不来的,便是求而不得、一厢情愿的坏事。若是这一厢情愿之人还非要开口诉说自己的情谊,那就会让另一个人也下不来台,到时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会十分尴尬,你明白吗?” 旭凤一知半解、半懂不懂地道:“你说的一厢情愿的人,是……我?” 他这话一出口,心里有个地方就像是被撞了一下,仿佛一直以来的担忧突然具象化了,他的心忽而痛了起来。竹影见他那样子,忙又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相恋之事,不能强求。” 旭凤怒道:“什么不能强求!我怎么强求了!”润玉待他好都是发自真心的,对他予取予求也是常态,他什么时候逼过润玉!他说完这话,又心虚地看了一眼润玉,竹影被他一吼,也不敢说什么了,两人对看半晌,还是旭凤弱下气势来道:“那怎么办……” 竹影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公子,若是你想让一个人答应你一件事,你会怎么办?” 旭凤想了想,道:“若是润玉,我开口就行了。” 竹影苦笑一声,只得又道:“那你父母呢?” “我父亲……”旭凤卡了壳,实在是因为太微算不得好父亲,于润玉或许还有过几分初得子嗣的新鲜感,带在身边教养过一段时日,旭凤是他次子,早就没了新鲜,又随了荼姚是凤凰,他忌惮得很,旭凤和他实在没有过什么温馨亲近的回忆,他便想了想自己与母神的经历,“我若是想从母亲那里讨什么东西,就要好好求她,哄她开心。” “这就是了。”竹影说,“不如你先哄东家开心,叫他喜欢上你,然后再水到渠成地倾诉爱意,小公子,你可明白了?” 旭凤道:“懂了懂了!”他在情爱上一窍不通,可这听起来不就是“坚壁清野”、“打持久战”的意思吗?先把人磨得没力气拒绝了,再一鼓作气拿下!他从来不怕难事,只要此事可为就好,想到这儿他拉着竹影的手摇了两下,道:“竹影,多谢你,你真是个聪明人!” 说罢转身朝润玉跑去,竹影在他身后叮嘱道:“别忘了我们的秘密!”旭凤摆摆手以示“知道了!”,欢欢喜喜地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润玉。 第十七章 对象不在的时候男人会聊什么? 体育。 就在旭凤和竹影说话的时候,润玉和顺哥儿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聊起了本地的马球队。 “引进了新教练……” “上个赛季止步八强……” 两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恨不得把队员从马上拉下来自己亲自上,润玉突然感觉后背上一沉,有个热乎乎的东西贴了上来,把他吓了一跳。 但他这样无忧无虑长大的青年,又是在自己地盘上,是无论如何也起不了提防心的,更何况身后那人马上紧紧抱住他的腰,下巴将将放在他肩膀上。 ——他还未回头,就已经先微笑起来。 “聊够了?” 旭凤抱着他不撒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够不够的。”他闷闷地说,润玉笑了笑,反手摸摸他脑袋。顺哥儿也是个有眼力的,见他们说说笑笑似是自成一体,便拱了拱手道:“东家,我去忙了。” “嗯,你去吧。”润玉道,顺哥儿后退着走出几步,他又说道:“若家中有事,就只管开口。” 顺哥儿愣了一愣,润玉又温声道:“你与竹影是霜儿的同乡,又是我听风阁的人,若有困难不要自己扛着,我一定全力相助。” 顺哥儿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和竹影相交,竹影微不可见地冲他摇了摇头,他便又重新垂下头去。 “多谢东家。”他低声道,“我家中安好,东家费心了。” 润玉听了便也不再说什么,拉过旭凤道:“那我们走吧?” 旭凤被他主动牵着,心满意足:“嗯!”两人走到门口,又有个小厮奉上锦盒,迎着旭凤不解的目光,润玉笑道:“怕你饿着,留着给你等会儿吃。” 旭凤听了便十分欢喜,一上马车就迫不及待地道:“哥哥我饿了。” 润玉失笑:“这么快?”但也没阻拦,由着旭凤打开盒子捏了那精致小点,正要往嘴里塞,却又忽然停住了。他思索片刻,送到润玉嘴边道:“哥哥先吃。” 这几千年来,凡有好的东西,都是可着旭凤先吃先用,润玉从不争抢,旭凤也从不觉得有问题,可直到此时,他却忽然发觉还可以换个样子——有好的东西,要先给他喜欢的人。 润玉神情一愣,笑出声来,旭凤擎着不放,他便大大方方张口咬了,旭凤脸眨眼间就红了。 那点心做得精致,软软糯糯不大一丁点儿,可到底没有润玉的嘴唇软…… “好吃吗?”他愣愣地问。 “嗯,好吃。”润玉一本正经的说,“我听风阁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 旭凤听了便有些闷闷不乐,也不知是为什么,仿佛期待听到的东西没有听到,可他又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只得道:“……哦。” 润玉忍得肚子疼,旭凤把锦盒放在膝盖上,赌气般地抓起几个做得花儿般娇嫩的点心,如狼似虎地填进嘴里,脸颊一鼓一鼓地嚼——一口吃得多了,有些噎得慌,润玉笑道:“还忘了给我们凤儿带些茶水。”旭凤听了,心尖不知为何一颤——在天上时,润玉有时便是这么唤他的。 他低下头,鼻子有点酸酸的。润玉见他不说话,以为真的噎到了,想要伸手给他拍背,旭凤却趁机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那么大一个少年,自然不能坐到润玉身上,便别别扭扭地拧着身子。润玉心里有些奇怪,可旭凤这一天来行为做事处处都有些古怪,他也只当这孩子脑筋有点与众不同,便更加和善温柔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吃急了难受?” 旭凤摇摇头,润玉再问他也不肯说,也不肯松开,闷闷地问道:“哥哥,我们要去哪啊?” 润玉道:“带你去绸缎庄做两件好看的衣服,好不好?”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凤凰爱漂亮。 可旭凤扔不见高兴起来的样子,也不松手,只闷声道:“……好。” 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说道:“……哥哥,你真好。” 润玉摸摸他后脑勺,只当童言童语,没有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在天上,月老丹朱睡够了美容觉,慢悠悠地回到姻缘树前查看——他这凡间红线绑的十分翻覆,有时难免忙中出错,这才有了那些人间移情别恋的苦楚。他一番查看,见并无什么错漏,便又临时起意,想去看看大侄子润玉在人间历劫的情缘。 他这一看可不得了,原来润玉此时年方十九,发妻已经死了大半年,按照原本的安排,这日他该见到命中的两朵桃花:一个是街边卖身葬父的丽娘,一个是绸缎庄手艺最好的绣娘锦绣,这两女都不是他下半生最爱的,可也与他该有一段风流事。可此时,这两条红线竟都断作两截,落在地上,断口处颜色焦黑,像是被烧断的。 丹朱大惊:难道是仙侍不慎打翻烛火,烧断了红线? 马车行到绸缎庄,润玉手长脚长,正要先一步下车,没成想旭凤快他一步,一下子跳起来窜了下去,润玉掀开马车布帘,见那身着蓝衣的少年站在车旁,一脸骄傲地朝他伸出手,道:“玉儿哥哥把手给我,我扶你!” 润玉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孩子脸上还留着点心渣呢——却也还是认真将手交到他手里,一本正经的道:“有劳。” 旭凤果真尽职尽责地将他搀下,并不是说说而已,下了车,润玉随手将他脸上的渣子摘了丢下,笑道:“小花猫。” 旭凤脸一红,润玉也只当他是不好意思,而非因为自己的触碰。他胡乱岔开话题道:“这就是绸缎庄?” “是呀,做衣服就要在这里。”润玉道,“来。”两人说着就要进去,却见绸缎庄旁围着一群人,有人叹息道:“……卖身葬父,真是可怜。” 人围得水泄不通,润玉不好热闹,何况还带着旭凤,更不便上前,便吩咐随行的小厮道:“去看看怎么回事,若是真有困难,就给些银两帮她一把。” 小厮道:“她是卖身葬父呢,可要带回府里?” 润玉看了一旁的旭凤一眼,小凤凰早就不耐烦了,眼巴巴看着他,润玉便也没了多去琢磨的心思,随口道:“不必了,就给她些银两,世人皆苦,能帮就一把。” 说罢,便和旭凤一道朝绸缎庄内走去。 第十八章 这如意绸缎庄是本地最大的绸缎庄,珍贵稀有的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不说,庄上还养了几十位手艺人,有绣娘有裁缝,为的就是给当地最显贵的客人服务。润玉自打见了旭凤第一眼,便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喜爱,自然凡事要给他最好的,齐家又是当地首富,一进店内便有掌柜上前将二人引到了店铺后方的雅间,态度恭敬。这绸缎庄做的是打扮人的行当,掌柜是个年逾四十、打扮精致的女子,她一边将二人引到室内雅间,一边低声吩咐身旁丫鬟“唤人上茶”。 许是旭凤看错,他总觉得掌柜吩咐上茶时对丫鬟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一个身着粉绿衣裙的少女端着茶,袅娜多姿地走了上来,她头低着,发梢间插着一朵鲜嫩的杜鹃,随着她的走动,花瓣一颤一颤的。 她走到润玉面前,将茶奉上,低声道:“四少爷喝茶。”声音也甜。 润玉是此处常客了,他是父母老来子,自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日常衣衫都大多出自此处,因此对着庄上的人也认识一二,见了她笑道:“怎么让你来做这粗事了,快放下,你的手可是要拿绣花针的。”那少女脑袋因此垂得更低了,恰如风中的一朵鲜花,不胜娇嫩,旭凤坐在一旁,正好看到她白皙的肌肤下透出的红晕,便奇道:“你是热么?” 这人界女子真是阳气过盛,前有珠儿大半夜露着半个胸脯到处乱跑,后又有这侍奉的丫头满面通红——他是想不到自己有时红起脸来,也是和这少女一样都写在脸上的,还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呢。 那少女正要将茶俸给他,听了这话手无端一抖,没端稳的茶盏将水泼出来,险些洒到旭凤身上,润玉本是听了旭凤的童言童语,以手掩面偷偷发笑,一见此景心中便忽然一慌,站起身急道:“烫到没有?” 那少女也是吓了一跳,因她心中紧张一味低着头,也未曾去抬头看,还以为润玉问得是她,心头一暖正要回答,却见润玉绕过她去,走到那头回见的少年面前,拉起他的手来回翻看,又紧张地在他腿上扫视了一圈。 旭凤坐着没动——他是天生火凤,怎么会怕这刚刚好入口的水温,他见润玉心切,忙道:“没事没事,泼着也不打紧,我不怕烫。” 润玉看了一圈,见他身上确实没有水渍,这才知道自己大惊小怪了,又见桌上撒着茶水,心中不禁一阵赧颜:我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他却还没想明白,这陌生少年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他心跳的原因。他将旭凤的双手合在手中,口中轻轻斥道:“瞎说什么。” 一旁的掌柜看得目瞪口呆——这齐四公子长得风流俊美,性情又是一等一的温柔和善,他家世又好,可说是方圆百里也数一数二的良人,自他夫人故去,城中的待嫁女子顾不上为那短命女子伤心三天,便都活络起来,纵是不能嫁与他做正妻,他这般温柔体贴,做个侧室乃至外室,都是极好的归宿了。她这庄上亦有不少绣娘怀着这种心思,其中又以这个名叫锦绣的姑娘,手艺又好,长得又美,最可贵的是她和润玉年纪相仿,润玉自幼和母亲来庄上裁衣,便也和她相熟,掌柜便想着成人之美,这才唤她来奉茶,成全她一片痴恋,没成想锦绣并不擅长此道,还差点泼了润玉同行之人——看这两人来时有说有笑,那少年眼中只有润玉,润玉眼里也只有他,想来是关系十分密切,若是他要怪罪,这可如何是好? 掌柜忙上前笑骂道:“糊涂东西,差点泼了你贵人少爷,还不快给少爷赔罪!” 锦绣一听,慌忙要下跪,口中道:“少爷恕罪——” 润玉这才想起来锦绣似的,忙转头道:“不必如此。”说着轻轻用折扇在锦绣肘上扶了一把,既无多余接触,又拦了她双膝着地,他低头看了看旭凤,后者一双眼睛清清灵灵,面上毫不见责怪愤怒之意——这孩子虽然怪了点,说话也有点不和年纪的天真,可却是真的没有那些娇宠坏了的公子哥儿的脾气——润玉心里对他的喜欢又多了几分,随口对锦绣道:“术业有专攻,你是绣娘,不会做这些事也是正常,掌柜以后莫要让锦绣再端茶奉水了。” 锦绣双颊绯红,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温和关切毫不作伪,心尖一阵小鹿乱撞,忙又低下头去。掌柜笑道:“还不是四少爷来了,才特意唤了她来的,你们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少爷那时最喜欢和锦绣捉迷藏了,还说要将买了锦绣带回家里去呢!” 润玉本是神色温和的,听了这话反有些挂不住笑,说道:“可别提了,我那时才八九岁,平日里父母宠着,见了什么好的都买回家去,这才宠坏了,满口胡言。回了家去便被母亲一顿训斥,还不让我吃晚饭。” 掌柜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嘛。”心里却一阵惋惜,若是润玉对锦绣有意方才那一番话便不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旁的旭凤听了心中颇有些奇怪,对老夫人又有些怨怼,怎么能不让人吃饭呢?而且,而且……他母神对他,也是如此的,凡他想要都会给他,这有什么不对呢?就算是润玉,就算是他亲哥哥…… 旭凤想起十多日前荼姚与他说得那一番话,“母神知你心思,保准教你满意。”这一番话当时他听的一头雾水,此时却明朗了很多:母神分明是看出了他喜欢润玉,“叫他满意”又是如何“满意”?他只想和润玉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若是润玉愿意每天都亲一亲他抱一抱他,就更好了。 润玉哪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念头,见锦绣在一旁一言不发,以为她还在自责,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些小娘子的小性儿,他自来摸不清该怎么哄的,便岔开话题道:“今日前来,是想为我这弟弟做几身衣服,他初来此地,没带行李,少不得要掌柜和锦绣多费心,内外操持。” 掌柜道:“这是自然,小公子跟我来,到这屏风后,由锦绣给公子量一量。” 旭凤抬头看了看润玉,见后者点头,这才全然信任地跟着锦绣去了屏风后,润玉自和掌柜坐下饮茶闲聊,不多时,就听旭凤急道:“你、你脱我衣服干嘛??????” 掌柜和润玉相视一眼,润玉哭笑不得,又听锦绣声如细蚊地道:“这,这,我怎么是脱你衣服,你别说得那么……下流!” 这下掌柜都忍不住了,她笑出声来,旭凤最要面子,听见有人在笑,还以为是润玉在笑话他,急道:“不弄了不弄了,你这女子好生奇怪,我要走了!”在天界时母神荼姚对他身旁的仙女向来十分堤防,生怕有哪个教坏了她的心肝宝贝,他宫中仙侍只有男子,就连织女这大他几万岁的女官为他量体裁衣,也是以法术丈量,还从不曾有女子这样对待过他:伸手就要解他腰带、脱他外衣! 锦绣急得都要冒汗了:“这,量体裁衣就是要将外袍去了的,你不脱了,衣服做肥了,找谁去?” 旭凤怒道:“除了我母——我娘亲,只有我哥哥脱过我衣服!” 这下满堂都静了,掌柜也不笑了,朝润玉投来半是错愕半是震惊的目光——润玉方才分明说了,这少年是他弟弟,那他就是少年的“哥哥”,可齐家又分明只有四个儿子,所以这不是亲生的兄弟互相脱衣服,是什么好事? 润玉豁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通红。旭凤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他摸着良心说自己没有脱过这臭小子衣服,可是掌柜和锦绣的反应分明是误会了,从昨天到今日,从下人到三哥,再到这掌柜绣娘,为什么个个儿都误会他和旭凤有点什么?润玉长这么大也没平白受过这种冤屈,他待人有礼,对女子男子都是如此,即便几个至交好友也是君子淡如水般的来往,他娶亲又早,还从未和“断袖”二字搭过这么多边!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站在原地双手相握,耳朵越来越烫。 掌柜道:“这个……这个……”饶是她这么会看眼色的妇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个尴尬了,这断袖之风在本地虽说并不盛行,若是哪里传出两个男子相恋厮守的传闻,也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但富家公子养个美貌娈宠也并不少见,而这小公子长得是罕见的貌美不说,身上穿着的分明也是润玉旧日的衣衫……容不得她不想多,明明就是这两个人太明目张胆,她还要觉得自己之前是瞎了呢,没在第一时间就察觉这两人的关系。 旭凤和锦绣还在屏风后争执,这锦绣是庄里手艺最好的绣娘,虽说是在心上人面前,可说到自己擅长的事情,也是不肯低头的,何况她年纪也小,见旭凤和她年纪相仿,胆子又大了几分,便铁了心要教他做衣服的道理——何况她想着,怎么会有人从小到大没量过尺寸,定是装的!便怒道:“净瞎说!你不要动,把腰带解了!” 屏风后人影绰绰,旭凤挣扎连连——又不能打女人,又不能使法术怕被天界发现,急得一头汗,这时只见润玉转过屏风来,低声道:“锦绣,辛苦你了,我来吧。” 锦绣一见他,马上又变回了温温柔柔和声细气的样子:“少、少爷,这怎么行……” 润玉道:“软尺我还是会看的,何况看了这么多年,也知道该量哪里了。”他天资聪颖,许多事一看就会,锦绣听了,又是对他一番钦佩爱慕,正犹豫着,掌柜在外面道:“你就交给四少爷,你从屏风外指点一二就是。” 锦绣这才将软尺递给润玉。润玉笑道:“辛苦。”她便连忙跑开了。 旭凤衣衫凌乱,外衫扯得乱七八糟,满脸狼狈,见了润玉很不好意思,低着头不说话,谁知润玉也不像往常会和他调笑几句将话打开,也低着头似在想心事,两人一动不动相对半晌,润玉道:“脱了吧?” 旭凤这才大梦初醒,道:“嗯?嗯!”这回动作利索了很多,从前在璇玑宫留宿时,润玉的近身仙侍他是看不上的,从母神那儿来的嬷嬷他又觉得凶,自然是润玉亲自替他宽衣,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场三下五除二解开腰带脱外衣,脱了外衣又要脱里衣——他都露出一个雪白的肩头了,润玉反应极大的背过脸去,盯着屏风怒道:“你脱光干什么!”润玉此时投湖自尽的心都有,屏风外掌柜和锦绣都还在,想必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旭凤听出他声音里的怒意,登时愣住了,想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得罪了他,愣了半晌,慢慢把里衣拉好,又低头看看扔在地上的外衣和腰带,仍是一头雾水——不是你让我脱的吗…… 他想了半天仍是委屈,但是面对这个和天界不同、会生气会发怒的润玉,撒个娇总是没错的。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润玉的衣袖,轻声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润玉的本就是羞恼,不是愤怒,听了这话又是好一顿自责:旭凤分明还是个孩子,稀里糊涂不懂人事,是他自己胡思乱想,怎么还能反怪起旭凤来?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别人在听,满怀歉意地道:“我没生气——凶你是我不好。” 旭凤便开心起来,只要润玉哄他他就满足,便道:“你要对我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润玉哭笑不得,“你把胳膊伸开,让我量量。” 旭凤便依言打开双臂,由润玉替他丈量臂长、胸围、腰围……他越量越往下,倒不是有什么邪念,只是被人误会之后难免敏感,他都快要在心里默念道德经了,旭凤又一味盯着他看,睫毛垂在脸上又天真又信赖,也不说话!润玉如芒刺在背,被旭凤盯住的脸颊犹如烧起来一样,只得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瞧你刚才凶的,若不做衣服,你穿什么?” 旭凤道:“就穿你的衣服就行。”他是爱漂亮,可润玉的衣服本就是十分精致,而且又是他喜欢的人贴身穿过、又妥帖收好的,他也乐意穿:“香香的。” 润玉蹲下去量他胯围,一听这话简直抬不起头来,偏旭凤说得又那么自然,仿佛在说:我是男的,锦绣是女的,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一样,搞得他都自我怀疑了,难道真是我心思太肮脏? “你若喜欢,做了新衣服,就让府里下人也帮你用熏香熏一熏。”他说道,这话题就该揭过。 谁成想旭凤很认真地说道:“不是熏香,是你就很香。”仿佛还嫌不够似的,他又补充道:“你的头发香香的,皮肤也香香的,很好闻。”要是不好闻,他也不会要一缕润玉的头发带在身上了。 润玉:“……” 他想投湖,谁也别拦他!!!!! 好不容易将尺寸量了,润玉逃命似的转出屏风来,掌柜已经备好了纸笔,润玉将旭凤的尺寸填好递回去,掌柜笑道:“有劳四少爷了。”说着随手在润玉的笔迹后又填了几个数字,旭凤穿好外袍转出来,一眼见到她的动作,又奇道:“我就这么高这么宽,你为什么要添几寸?” 他虽语气直白,但因年少,长得又俊,也没人会觉得无礼,只觉得他直通通的很可爱,锦绣道:“小公子,你还要长身体呢,小孩做衣服总要留出余地的。” 旭凤听了便随口道:“那不用了,我不长的。”他本就是要几千年才会长大成人,在凡间哪怕几十年对他来说也仅仅是几天,能长才怪呢。 润玉觉得这下掌柜看自己的神情更不对了——确实有人会给少年吃些抑制生长的药物,叫他们永远保持那副长不大的身形模样,但这种药物对身体损伤极大,这些少年往往活不过二十岁。 他越发糟心,不等旭凤再张口说话,就轻咳一声说道:“好了凤凰,你来选布料吧。” 现在他是跳进黄河里也说不清,他对凤凰体贴也是有问题,不体贴也是有问题,反正他们就是认准了有问题。润玉都要自暴自弃了。 掌柜早就吩咐人打开库房将最好的料子送来给旭凤挑选,小山似的堆了一桌,旭凤左右看看,这人间的绸缎虽说不像天界那般柔美飘逸,可是华丽贵重自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美,他随便点了几匹紫色、鹅黄的,突然一眼就看见了一匹红金相间的绸缎,红底金纹,大气又艳丽。他眼睛停了好几秒,才又挪开了,指着一匹湖蓝的布匹道:“这个好。” 其实他不爱素色,那些艳丽的颜色才是他这种爱美的鸟儿喜欢的,可是润玉喜欢啊,他的衣服向来素白为主,偶尔有几件也是湖蓝、天青等浅淡的颜色,他虽觉得这些颜色没意思,可架不住他想向喜欢的人靠近的心。 润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随口道:“嗯,好。”待他不注意,又冲掌柜的使个眼色,悄悄指了指那匹旭凤最看中的金红布匹,旭凤一转身,他便又装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掌柜心领神会——这是要当做惊喜呢!倒是锦绣在一旁,突然急道:“这不行,那布匹,那是用来做喜……” 掌柜忙用手肘顶了她一下,旭凤疑道:“什么?” 润玉笑道:“没什么,你挑你喜欢的就好。” 旭凤脸悄悄红了一红,心道,我就不,我就要挑你喜欢的,这样人家见了我们,才会觉得我们穿得相像,觉得我们般配。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觉得屁股上似乎又疼了起来。 可疼也不打紧啦,只要和润玉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第十九章 润玉带着旭凤做了衣裳,又领他在街上玩了大半个下午,凡他所看上的都一律买下来,马车远远在身后跟着,旭凤玩腻了的东西就扔到马车上堆着。两人在街上消磨了几个时辰,又去了城中有名的酒家用晚饭,玩到天擦黑才打道回府。 润玉这位首富家的四公子在当地鲜少有人不识,他陪着一个少年在城中游玩的消息自然传的到处都是,就连他那一心扑在生意上的大哥都知晓了,那晚他与妻子在房内用过膳,饭后老三来了,他便问道:“老四找的那个小东西,是个什么人物?” 老三也是一头雾水,润玉的反应让他又不敢乱说。 “咱也不知道。”他只能说,“咱也不敢问。” 老大:“……” “你见过他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说不清,”老三道,“模样倒是极俊的,十五六岁的年纪,不大爱搭理人。” 老大眉心微蹙:“别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 “那不能。”老三笑道,“你是没见他的样子——傲着呢,不是娇生惯养出不来这种小性儿。” “那老四对他是怎么个意思?” 老三低头思索片刻,凑近些低声道:“大哥,你别说出去,我看老四是认真了——”说着将润玉和旭凤相处的情状,并着下午街上的传闻都讲了一番,有人见到他们二人行迹亲密,旭凤孩子心性,见什么都新鲜,他多看一眼,润玉就都买下。 老大听着,越听面色越凝重,道:“从前弟妹在时,都不见他如此上心。” “嗨,”老三道,“我早就说了,老四对霜儿,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你们偏不信,整日围着他给他洗脑,他年纪小稀里糊涂就应了……” “老三!”他哥哥怒道,“谨言慎行,你是要说我们家老四,是个断袖?你可知道这样的事传出去,对他名声又怎样的影响?” “不过是虚名而已,”老三不以为意,他年岁渐长,倒也像幼时那么怕大哥了,还时常觉得大哥脑筋迂腐,“我瞧着他和霜儿相敬如宾三年,都不如和凤凰相处一日快活……” “老三,你……”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旭凤和润玉在酒楼用过晚饭,旭凤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人间的口味,觉得人间的饮食虽不如天界清贵,可也品种繁盛别有滋味。他吃得肚儿溜圆,坐在马车上坐都坐不直,想打瞌睡,正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忽听天边传来一声炸响滚雷,把他吓得一惊,马车亦是一颠。 润玉扬声问道:“可是要下雨了?” 赶马的小厮回道:“正是,天边响雷了,少爷稍安勿躁,咱们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到家了。” 润玉听了微微放心,一转头见到旭凤抱着膝盖,紧张得脸都白了,又是一声雷响,他便抓紧了衣摆,但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没想到他竟怕打雷。 这其中的缘由他又不知道了:旭凤是一只属火的鸟,鸟类最怕雷雨,沾湿了翅膀便飞不远,他又是火属性,雷可引火,一听雷声他心中就躁动不安,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控制那份躁动,因此又烦又怕。从前在天界时,若有仙人犯了天条,便有雷公电母负责行刑,雷声响彻天界,不仅是为惩戒,更为警示,他便总会化作原形,躲到润玉衣衫里去,日子长了,润玉都知道了,若是打雷,便会主动去找旭凤安抚。但小小少年爱面子,此刻面对这个一张白纸似的哥哥,他既是哥哥,又不是哥哥,还是他心上人——便死咬着牙不肯开口。 死要面子活受罪。润玉看了他片刻,突然叹了口气,凑过去坐到了他身边,紧紧贴着他。旭凤不解,润玉笑道:“不怕你笑话,我自幼就很怕打雷,要有个人挨着才没那么怕,凤凰,求你了。” 旭凤心中登时一松,一股责任感和自豪油然而生,他挺起胸膛道:“别怕别怕,我保护你……”说着又是一声雷响,他将将忍住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冲动,润玉又轻声求道:“凤凰,你挨我近点,哥哥还是有些怕。”旭凤忙点点头,凑过去,索性把头靠在润玉肩上,轻声说:“不怕不怕。”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生怕润玉推开他,但润玉只是迟疑片刻,叹了口气,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旭凤这才放心,干脆抱住润玉的腰,将脸贴在润玉胸口上,听着那平稳的心跳,天边再响起几道雷响,他都不怕了。 幸运的是,赶在下起瓢泼大雨之前,几人终于回到了府上。润玉和旭凤前脚进了院子,后脚外面就下起了大雨,还伴着雷声阵阵。润玉看看旭凤——他本想今夜让旭凤迁去院内的客房居住的,因怕旭凤多心,这才陪着他玩了一下午,哄他开心,没想到晚上这一下雨——看旭凤的反应,自己若是撵他去客房睡,那可真是罪大恶极了。 罢了罢了就再多一晚吧。他心中百转千回,旭凤一概不知,对自己差点就被哥哥赶去别的房间毫不知情。润玉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唤来下人伺候洗漱,两人都在外面转了一天,也出了些汗,他便吩咐下人烧水洗澡不提。 旭凤洗过澡回到房内,见润玉也已经梳洗停当,穿了件青色的寝衣,黑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一侧,领口袖口都松松垮垮的,正靠在床头看一本书,他莫名就是一阵口渴,忙又去倒水喝,润玉在里间叮嘱道:“少喝点,喝多了又要起夜。” 旭凤应了,哒哒哒跑进屋来,也不管头发还湿着,就爬上床来,自然而然地就要往润玉怀里去,润玉被他惊了一惊,手按在他胸口上将他推开些许,道:“凤凰,你做什么?” 旭凤愣了一下,幸而他脑袋转得很快,马上说道:“玉儿哥哥,还在打雷呢。”润玉分明听见窗外只有雨声没有雷声,头疼地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和他说正事,这些人与人之间的设防距离一事慢慢再来也可以。 “凤凰,你坐好,”他说道,“我与你说件事。” 这事也是早上母亲与他说的,母亲将他留下,除了问他两个哥哥的事,也是有心叮嘱他,凤凰这孩子生得俊俏,穿着打扮、行为做事都不同常人,虽说家里不介意留他多住些时日,但也要弄清他的来历才好,免得找惹麻烦。 “凤凰,你听哥哥说,”润玉说,“我们虽相识不久,可我一见你就觉得和你投缘,多你这么个弟弟,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旭凤盯着他的嘴唇和喉结,心里一阵火烧火燎,耳膜都要充血了,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能乱点头,润玉又道:“萍水相逢,你不愿意说,我本也不欲多打听,但是我推己及人,若是珠儿离家,我定是要知道她的下落,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才能放心的。所以,你可不可以告诉哥哥,你家住哪里,父母兄弟都叫什么名字?你放心,你不愿回家,我绝不逼你,只是修书一封,叫他们知道你一切安好就行。” 他说了这么大一堆,旭凤胡乱听了,只觉得润玉声调恳切,是在求他,他年纪还小,情窦初开的年纪被欲望冲上头来,几乎没法思考,说话极其不过大脑,张口便是:“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润玉楞在当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时天边突如其来想起雷声,旭凤吓了一跳,找回了些神志,回过味来,他又是羞又是愧: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兼有些紧张,他每每被问到身世都是胡说八道一气,没想到润玉竟要给他家里写信,他急中生智,忙以传音入密之术穿过大宅,寻到五小姐房中,冲着正要就寝的珠儿大喊道:“珠儿快来!赶紧过来!” 快要入睡了,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就这么喊人,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珠儿气道:“干嘛?殿下不是不用我动手吗?” 旭凤怒道:“你哪来那么多话,快过来!” “我没穿衣服!” “你昨日不也和没穿差不多吗?” 珠儿气极,可又无法,只得任劳任怨爬起来,披上外衣问道:“何事?” 旭凤道:“一言两语说不清,你快过来,说找我有话要说!” 我找你,有话说,这这这……珠儿心道,这他妈在外人眼里,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对你有意呢!可她又不好把这话跟这纯洁懵懂的少主挑明,只好道:“好吧,你是在偏房吗?” 她以为过了第一夜,润玉应该会把偏房收出来给旭凤住,旭凤听了却嗤笑道:“我凭什么要住偏房,我自然还是住在润玉这里,你赶紧过来!” 末了又加上一句:“飞过来,别用走的!” 好好好行行行!珠儿气急败坏,使了个法术朝润玉的院落去了。 她这法术来得快,也就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润玉门口,化作人形,又变出一把油纸伞拿在手里,调整了几下表情做出不胜娇羞的样子,她没惊动下人,敲了敲门。 润玉奇道:“谁?” 珠儿不改人设,娇嗔道:“臭哥哥,人家的敲门声都听不出来了?” 润玉一听是她,头都大了,生怕她又整幺蛾子,正要拒绝,却又听她道:“哥哥,凤凰在吗?” 润玉看了一眼旭凤,后者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他只好走过去将门打开,珠儿站在门外,披着外衣,可怜巴巴地道:“哥哥,能让凤凰出来一样吗?” 润玉叹道:“他歇息了,有什么事跟哥哥说吧。” 珠儿道:“骗人,刚才你们分明还在屋里说话——哥哥,你叫他出来吧,求求你了。” “你有什么事?” “我,我……我昨儿带了一个手串,不慎落在院子里了,想叫他帮着找找。” 润玉哭笑不得:“不就是手串,哥哥明日再给你买一个,他是客人,怎么能支使他。” “什么客人,睡你床上!”珠儿脱口而出,见润玉表情倏忽就变了,忙改口道:“是娘亲去庙里求的,保佑我身体康健、嫁好郎君,回头嫁不成好郎君,就是哥哥的错!哥哥,求你了,昨天我和凤凰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他没准看见了。” 润玉正疲于应付,旭凤听见响动便跑出来了,他昨日对珠儿还不假辞色陌生的很,今日却很热情地道:“哦,我帮你找我帮你找,哥哥你睡吧,我去去就来。” 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在润玉眼中——那就是年纪相仿,金童玉女般的搭配,可他心情却不知为何有些不痛快,也不知道是因为哪一个,只能冷冷道:“好吧,冻着了我可不管你们。”说着就把旭凤往门外一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旭凤吃了个闭门羹,反倒松了口气,转头对珠儿道:“多谢了。” “这就别谢了吧。”珠儿通晓人事,只觉得这一幕真是好像父母吵架,母亲把父亲赶去睡书房的样子,动作神态,就连话都一模一样,她越想越诡异,心里有个猜测却连证实的勇气都没有,只得道:“殿下这急急忙忙的,可是有什么大事?” 旭凤道:“哦,是有大事,可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情况紧急,多谢了。”说着还在珠儿肩膀拍了拍,好兄弟似的。 男人看了血脉喷张的曼妙肌肤,在他手里跟拍一截老树没有两样,珠儿心里直吐血,大骂旭凤不是阳痿就是断袖,脸上还要笑着道:“哦?” 旭凤说着跺了两下脚,道:“土地神何在?” 他话音刚落,一个白胡子绑成小辫儿的老头儿从地里钻了出来,一看这廊下金光闪闪,当下大惊,伏倒在地道:“不知何方贵客,有失远迎。” 珠儿道:“土地,你不要声张,这是天界的二殿下,来此处微服私访。” 土地听了,又是连连磕头作揖,旭凤不耐烦道:“你快些起来,我有事差你去办。”土地爬起来,额头红了一大块儿,旭凤道:“我要你去寻这方圆百里内的一户人家,第一,要大富大贵,第二,家中要有两个孩子,第三,次子要离了家,第四,次子最好绰号叫凤凰,做不做得到?” 土地一听都要疯了,这么具体!但天界的皇子,是他几世摸不到的尊贵,他也只能称是,使起神通——不多一会儿,便睁开眼道:“有了,往北六十里,有个叫清梧的门派,坐落在清梧山上,这门派很大,大富大贵自然不在话下,家中有一长女和两个儿子,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名字里带个凰字,自幼便被唤做凤凰,他因不满家中给他安排的亲事,便出门云游去了。” 旭凤一喜,道:“他多大?” “大概十六七岁。” “那也行。”旭凤道,“就他了,还有一事交给你办,附耳过来。”说着又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吩咐一番,土地心里听了虽然觉得荒唐,但也还是一一应了,旭凤便一拍巴掌,笑道:“行,那就没事了,大家散了吧。” 珠儿:“……” 大晚上的,把人交过来,就这样没着没落的,就散了?她正要说点什么,土地噗嗤一声化作白烟消失了,旭凤见她一脸不忿站着不动,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诶对了,我再问你个事。” 珠儿没好气道:“什么事呢?” 旭凤忽然变了个神色,含羞带怯地道:“那个,就是,你有没有那种,就是,那个……”他把心一横,道:“就是那种教人,教人怎么和心仪的人,说话、做事的心法之类的?” 珠儿啼笑皆非:“殿下说得莫不是,追求别人的方法?” 旭凤忙不迭点头,她又道:“这种东西不是修炼,哪有心法可言。”她眼珠子一转,“不过嘛,我这里倒是有一本书,可以给殿下。” 旭凤大喜:“当真?在哪里?” 珠儿道:“此书珍贵,殿下难道想白要?” 旭凤财大气粗地道:“你要灵力吗,这就给你一千年的。” 珠儿笑道:“这我可不敢要,殿下身上可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给我瞧瞧。” 旭凤将怀里东西掏出来给她看,还是白天那些,几块好看小石头,一个香囊,珠儿见那香囊精致,伸手就要取,旭凤一把将她抓住,怒道:“这个不行!” 珠儿笑道:“那就不拿,这小石子儿给我一粒吧。” 旭凤大方道:“都给你了,拿去吧,书呢?”珠儿化出一本书来,上头写着《爱情宝典》作者一栏写着“蛇族彦佑著”几个字,笑道:“你瞧瞧吧,灵得很。” 旭凤将信将疑,因那本书从封皮就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儿,“彦佑是谁啊?” “是这六界第一的爱情高手。”珠儿道,“鸟族姑娘多爱看这个,看了之后追求郎君,没有不成的。” “郎君?” “就是男人。”珠儿说,“情郎、情哥哥的意思,两个人蜜里调油的时候,为显得亲密与众不同,不能喊名字,就要喊这个。你好好看看,书里都有。” 学习了!旭凤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润玉,低眉浅笑着唤他“郎君”……他一个激灵,顿觉下身有点不好,润玉说得果然没错,喝多了水他要跑厕所了!他觉得涨得难受,便说道:“好好知道了,石头你拿去吧,书归我了。”说着将书揣好,跑去上厕所了。 第二十章 *闹脾气的笨蛋情侣上线。 翌日旭凤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润玉还睡着,面朝墙背对着他,和昨晚他回来时的动作一模一样,仿佛蒙中也不想看他似的。 前日夜里旭凤送走了珠儿又跑了趟茅厕,他那胯下之物不知为何有几分变硬的趋势,往日也有这样的时候,他静待片刻就会恢复原状,可那天听着雷声阵阵,他胸腔内气血翻涌,那东西怎么都不肯软,还又涨又疼,急得他满头大汗,折腾了许久才回去。待他回到房内,润玉早就睡了,外间的烛火还给他留着,里间早就熄了,旭凤摸着黑勉勉强强回到床边,发现润玉睡在里侧,背对着他。 旭凤委屈顿生,怎么也不等等我!这人间的润玉好是好,有时和风细雨,有时雷霆万钧,都怪好看的,可就偏是有那么一些个时刻,让他总会觉得“这不是我哥哥”,比如眼下,若是天界的润玉,定会为他留灯、等他回来,他一贯喜欢睡在里侧,天界的润玉也总会留给他里侧的位置。 他想到这儿也觉得很气,爬上床的动作难免粗鲁,润玉的声音传来,听起来还挺清醒:“聊够了?”还是连头都没回一下。 他语气也不好,话也说得不亲切,可旭凤听着,心里莫名就是一股喜滋滋的感觉,像是为了什么事沾沾自喜,他手脚并用地从背后抱上去,说道:“才没什么够不够的呢。” 润玉的气息顿了一顿,用手肘把他推开:“过去点,热得很。” 他脾气是真不好,那些人可没冤枉他,旭凤可算明白了。若在平时他应该大闹一场,闹得润玉睡都没法睡,只能跟他赔不是,可此刻他只是咧开嘴偷偷笑了。 他枕在润玉头发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梦里润玉给他梳头发,陪他在栖梧宫的留梓池玩水,还亲了他脸颊好几次,有一次甚至亲在他嘴巴上。 旭凤伸了个懒腰,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天色还早,远还不到起床的时分,整个齐府上下都沉浸在安眠和美梦中,就连那筹备早饭的厨娘都还没醒,他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先在院里找了个僻静地方运气修炼了片刻,周身灵力运转了两个周天,见还是无人起床,他索性又打了套拳。 润玉清晨醒来见身旁无人,出门去寻,正好逮到他练完了拳法,随手折了跟小木棍当剑,在和假想中的敌人比划招式,有来有挡,脸上的神情认真非常,只见他忽而将“剑”横划,“敌人”不敌而逃,他便低声喝道:“哪里跑!”追着飞上了院墙——少年身轻如燕,动作潇洒漂亮至极。 润玉昨夜本是生了一肚子气睡了,珠儿来寻旭凤,死活非要旭凤出去陪她找什么手串,旭凤也一口答应,一去就是半个时辰,他不知怎么的又想到白日里旭凤和竹影也是聊个没够,越想越不爽,可偏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爽,那种不爽说又说不清,发作又不值得,最叫人不痛快!他便只得睡了,知道旭凤喜欢睡里侧,他就偏要把里侧占了。本还想把灯都熄了,想了想还是留了外间的一盏。旭凤回来时他刚要将将入睡,旭凤大辣辣地爬上床来将他吵醒了,他登时都要气炸了,可这气炸的原因仍是不明不白,他心里似是回响着这么一句话:你还好意思回来! 这话是万万不能开口的,哪怕是和几个兄长说都显得太古怪,何况是把他当做哥哥的旭凤。他只好假装大度地道:“聊够了?” 这时要是这两人随便哪个稍稍懂点情爱的技巧,润玉便该知道有更好的办法问,旭凤也该知道有更好的办法答,偏他两个就像两个又青又实在的葫芦,润玉硬邦邦地问,旭凤就硬邦邦地答:“也没什么够不够的。” 那就是没够咯!润玉更不想理他了,用胳膊肘把他顶开:“过去点,热得很。” 识相的就该接着撒娇耍滑,耍一会儿这冰山美人就化了,但旭凤情窦初开好满足的很,被他顶开趴在他头发上,闻着那香香的头发,就睡着了。润玉无法,又不能扯出头发来将他惊醒,只好动也不敢动,坚持了许久才好容易维持着这个姿势睡了。 醒来便是腰酸背痛,捂着脖子走到院中,按说见了这昨夜的罪魁祸首本该发脾气,可他却不知不觉站在廊下看了许久,旭凤越上墙头,他才忍不住抚掌三声,笑道:“少侠好身手。” 旭凤未曾察觉有人,一回头登时手足无措,上来时身轻如燕,下去却怎么都不对了,呆立半晌怎么都觉得下不去,润玉已经走到墙边仰头看他,这天天气极好,天光乍亮,润玉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笑意盈盈的样子实在很美。 “下来吧?”润玉道,“在下房中备了早膳,不知少侠可否赏光?”说着伸出手来。 旭凤见他伸手,便呆呆地抬手去牵,院墙很高,他自然够不到,一个脚滑竟摔下墙来!润玉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伸手去接,将将抱了个满怀,被旭凤扑到在地。 这下两人可乱了套,四肢相缠衣衫凌乱,起都起不来,两人都满脸通红,一个问“我砸到你没有?”,一个说“摔到哪了?”,两人都是答非所问,竟又不约而同地道:“我没事。” 正慌乱着,只听门吱呀一声,值早的小厮听见响动出门查看,便见到这两人在墙边滚做一处,那少年还压在润玉身上,两人双手十指紧扣……他呆若木鸡,嘟囔了一声“我怕是还没醒”,猛地把门关上了。 润玉:“……” 旭凤:“……” 润玉这才回过神来,羞愤交加,自觉这下跳进黄河、跳进北海、跳进哪里都洗不清了!偏对着旭凤那张因练武一早红扑扑的小脸,他气又气不起来,只得急道:“我身上舒服吗?” 旭凤呆呆地看着他,只见润玉被他压在身下,本就松垮的衣衫也乱了,领口大开露出肌肤,连着颈部的线条和凸出的锁骨都泛着娇嫩的红,一大早的,他也未曾束发,一头黑发缎子似的铺陈在脑后的地上,旭凤看得都不会动了。他呆了半晌,润玉和他说话他也置若未闻,润玉还要再开口,他忽然猛地俯下身,在润玉的颈边…… ……张嘴就是一口。 他这一下可是真刀实枪地咬,不同于情人嬉戏以唇舌为主,他是真的用了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心里全是占有欲,润玉躺在那儿太漂亮、太好、太完美了,可又完美得和他毫无瓜葛,他心里升起一股半是残暴半是骄傲的心思,热血上头便扑上去咬了一口。 润玉差点叫出声来:平白无故地,旭凤狠狠咬了他一口,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昨晚冷待他,他要报复?润玉勃然大怒,正要把他掀开,又听旭凤在他耳边,气息滚烫,又急又快地道:“舒服,玉儿哥哥你身上……很舒服。” “你……”润玉万万没想到,他此生温和平顺,家世又好,从未被人轻薄,也没轻薄过别人,突然被一个孩子按在地上又是咬又是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他气得脸都红了,却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眼中旭凤还是孩子,说出这种话必然是巧合,而非故意说荤话轻薄,是他这个大人心思太歪。 旭凤说完这句话,便趴着不动了,过了没一会儿,见润玉竟身子微微发起抖来,他这才回过神两人都还在地上呢!他忙道:“玉儿哥哥你是不是冷?” 润玉咬着牙道:“你快起来!”再搞下去,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旭凤这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想去拉润玉,润玉躲开他的手不让他拉,自己爬起来,整整衣衫,又拢了拢头发,旭凤站在一旁盯着他看,简直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来。 忍不了了,我要把这小东西送回家去!润玉心中想着,开口道:“你昨晚还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姓什么?” *润玉在人间有人疼有人宠,脾气就是比较大,旭凤以为是转世所以性格有点不同,其实是如果没人压迫,他本性就这样。 第二十一章 润玉这一问正中旭凤下怀,旭凤忙站直了,像被老师抽查到了会背的课文一般得意洋洋地道:“我家住在清梧,父亲是清梧派的掌门。” 润玉没想到他会忽然交代,反倒愣了一愣,想到刚才心中的决定,又觉得十分不舍,只听旭凤又道:“玉儿哥哥,你要通知他们吗,可我是逃了家出来的,我要是回去了,就得娶我见都没见过的女子,玉儿哥哥,你别送我回去。” 润玉听了,也说不出为什么感觉松了口气,他温下神色,说道:“我不会逼你回去的,别怕。”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旭凤也没做什么得罪他的事,昨夜那些闷气,随着旭凤在他跟前笑一会儿闹一会儿,就都散了。 旭凤见计策凑效,润玉信了,便放下心来,大着胆子建议道:“你要是不放心,便给我家里写一封信好了,就说我欠了你钱,在这里卖身打工。” “胡说八道。”润玉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知道‘卖身’什么意思吗?” “这我还能不知道!”旭凤说,两人朝屋内走去,“就是‘出卖身体’的意思!” “……”这还真没说错,润玉不肯认输,只得又道:“那卖完了,被人买了,又会怎么样,你知道吗?” “当然是当牛做马。”旭凤自信满满,“花钱是大爷!” “花钱是……”润玉都快怀疑他是故意的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却对风月之事一窍不通呢?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两人说罢回了房梳洗,小厮这才敢出来洒扫侍奉——亲娘咧,我的眼睛不干净了。 饭后润玉去了书房,果真要提笔写信,旭凤道:“是要说我卖身的事吗?”一双凤眼滴溜溜转,润玉又气又笑,说道:“不可能,你兄长那么疼你,我要这么写了他不撕了我。” 旭凤嘀咕道:“你不撕了他就算好了,他还撕了你……”不是他有意见,实在是润玉在人间性子说一不二,连他这小霸王都得认怂,在天界时润玉何等温柔!润玉提起笔道:“什么?”他赶紧说道:“没什么没什么。”继而装出在书架上摸索的样子,“玉儿哥哥我想看书。” “第三列全是话本。”润玉低头沾了沾墨汁,头也没抬,自然看不到旭凤悄悄从怀里掏出“爱情宝典”,将封皮替换成了志怪小说的样子。 于是润玉写信,旭凤便在一旁,躺在贵妃椅上读起书来, 润玉间或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读得津津有味,不禁莞尔一笑,低头继续写信——他自然是想旭凤留下,少不得仔细斟酌,却不知道这信终于也是送不到那清梧派掌门的手中,而是会被旭凤截获,再由土地写一封假的回信送回来,允他在此长留。不管他写了什么内容,都没差,哪怕他直接在信里写“求娶令郎为妻”也不打紧。 旭凤翻开《爱情宝典》,才看了几页,就觉得大有收获。 《爱情宝典》里说,男人这种东西,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喜欢清纯系,其实内心个个都渴望火热的邂逅; 还有比凤凰更火热的吗?完美; 《爱情宝典》还说,男人,你得夸他,把他捧成天上明月,让他飘飘然不知几何,哄着他云里雾里,你再提出要求,他很快就跟你共赴巫山了; 共赴巫山,那就是一起出游踏青的意思了?旭凤放下书本,看着认真写信的润玉,说道:“玉儿哥哥,你真好看。” 润玉忙着写信,根本没注意他说什么,随口应道:“嗯嗯。” 好的,下一步邀请共赴巫山:“我想和你一起去郊游。” 润玉:“嗯嗯,好的呀。” 完美,旭凤点点头又低头看书,《爱情宝典》又说了,在一个固定的关系呆久了,就会进入舒适圈朋友圈,一旦进入这个圈子,就没法把哥哥便成情郎了,所以要适时拉近距离,比如换一个称呼,引起注意,比如某某兄可以变成某某哥哥,已经是某某哥哥了可以变成小某,或者某郎,如果已经是某郎了,就变成某儿,如果已经是某儿了,就变成小心肝,如果已经是小心肝了,就变成小郎君、相公,如果已经是相公了,就变成死鬼,如果已经是死鬼了,就变成某某兄,以此循环。 旭凤清清嗓子:“玉儿。” 润玉专心写信:“嗯。” 旭凤胆子更大了一些:“润玉。” “干嘛?” “……小心肝?” “嗯,好的。”润玉说,“你也小心眼睛,太阳毒。” 旭凤心如擂鼓:“相……” 润玉抬头看了旭凤一眼,太阳照进屋子,他的睫毛都在发光,瞳孔变成了浅棕色,像是红茶茶汤,旭凤心里一荡,呆若木鸡,润玉笑笑,又低头写信。 够了够了可以了可以了,旭凤放下书,觉得今天的学习足够了。正好润玉把信写完了,把笔一放,道:“要不要去踢球?” 旭凤便和他一起去花园踢球玩了。 又过了几日,旭凤在人间算是彻底适应了:他每天和润玉同塌而眠,早上起得早了,就去花园里练武,再摘一朵小花放在润玉枕边(也是《爱情宝典》说的),和润玉一起过早,上午在书房消磨,有时练字有时下棋,下午便出门玩耍,要么逛街、要么听书、要么踏青、要么打马球,晚间回了家,有时老夫人还差人来唤他们去用晚饭,席间自然是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吃完饭回院子里,两人一起赏月看星,闲聊说话,不知不觉又到了睡觉的时间,他便又可以跟润玉同塌而眠,一夜酣睡。 数着日子,他让土地神以“父亲”名义回了封信,说是孩子顽劣,感谢齐家收留,奉上银钱,恳请代为照顾——这等于一下子让旭凤从不明不白的野路子变成了正经做客的公子,老爷老夫人都放下心来,唯有润玉的大哥还觉得此事不打包票,对他不假辞色,旭凤也不在意,和润玉整日里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他就这么在润玉身边留了下来。夏去秋来,不知不觉就是一年。 他这一年过得快活,却不知天上姻缘府里,月老急得团团转。原来这天帝长子的凡间姻缘本有十七段,这一天以来一个时辰便断一条红线。月老长了心眼儿守在一旁查看,这才发现这红线竟是凭空起火烧成两截…… 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恐。 可惜他在人间没有耳目,并不知道:本应和润玉在雨中湖边相遇的萃雨,润玉忙着和旭凤争执没带伞是谁的错,互相拿袖子遮着跑过,根本没给她眼神;本应被润玉好心赎出的歌姬,曼妙歌喉全都做了润玉和旭凤在雅间边吃点心边说话的背景音;本应嫁给润玉做续弦的霜儿的妹妹,想要不胜娇羞地扑到润玉怀里,旭凤擎着不知道从哪抓来的一只特大号蝈蝈跑进来给润玉献宝,把她吓得粗口都冒了出来…… 一桩桩一件件,月老和缘机写下的风流公子绝美爱情,被这只小凤凰无意中烧得干干净净。 月老头都秃了。 此事关系重大,他也不敢向兄嫂汇报,只能抓来同僚缘机讨教。 缘机只看了一眼那满地的红线头,心中就有了不好的猜测,她翻开凡人命簿,亦是吓得瞠目结舌:原来润玉那密密麻麻波澜壮阔的情史,现在都只变成了一句话。 娶妻风氏,无子,岁六十,无疾而终。后面还特别贴心特别智能地附了一则当地流传的凄美爱情故事,据说他和夫人一生恩爱,死后夫人也以身殉情了,两人化作蝴蝶飞走,只留一座空坟。 ……你妈炸了。缘机忍住一句粗口。风氏,凤凰……她都不敢多想!月老对此还一无所知,看他跟个糊涂蛋似的拿着两截红线苦思冥想:“这是怎么回事呢?空中起火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缘机长叹了一声——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别说她和月老,还有那两个小的,谁也别想好。 与此同时,在人间正逢七夕,润玉自觉是个鳏夫,没有出门,但为了让旭凤开心,还是在府中挂满了漂亮花灯,安排了许多好玩的活动,仿佛把集市搬到了家里。 他将空无一字的花灯放到花园里的湖中,一回头,见那小凤凰穿着一身最漂亮的红衣,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一脸凝重地朝他走来。 他收到这件衣服时惊喜的神色仿佛还在眼前,润玉不由得笑了起来——可又马上笑不出来,一年前做的衣服,他还能穿,这孩子真的是一点没长高,他都有点担心了。 旭凤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一样东西。 ……是个荷包,上面歪歪扭扭地缝着,像是一条蚯蚓从土里钻出来的图案。 润玉:“……很别致,给谁的?” 旭凤的脸可能红了,在花灯映照下显出一种极其火热的颜色来:“……给你的。” “……唔。”润玉憋住笑,“好看。这是……蚯蚓拱土?” 旭凤大怒:“这是龙凤呈祥!”他绣了一个多月呢!《爱情宝典》里说的他都做的差不多了,该送定情信物表白心声了。 润玉愣了半天,哈哈大笑起来。那小土块儿一样的东西,他说是凤凰????? “你……”旭凤伤心、伤自尊了,“不要算了,还我。” “我要我要。”润玉赶紧拦着他,不让他抢走,“我要。”说着便塞到自己胸口衣襟里,“里面装的什么?” “凤凰羽毛。”旭凤说,他没瞎说,里面装的是他真身的羽毛,他全身只剩这么几根不伤人、不锋利的绒毛,忍痛拔下来放进了锦囊里。润玉自然是不信的,笑道:“好好好凤凰羽毛,为什么要送我?” “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旭凤说,“玉儿,我……” 没想到润玉立时脸色大变,他蹭的一下站起身,说道:“凤凰!” 第二十二章 润玉这一声猛地将旭凤惊醒一般,后者楞在原地片刻,脸上显出一种薄怒的神情来。 “我就要说!”他大声说,他和润玉同吃同住一年,两人已经不似他初来乍到时陌生,润玉倔强,旭凤也是个娇生惯养的火爆脾气,两人经常拌嘴吵架。你说东、我就说西,已似饭后消食活动。 有一次两人去湖边踏青,天空忽然飘来一朵云下起了雨,两人都觉得没带伞是对方的问题,一言不合就开始争执,说的还是幼稚至极的“怪你”“全怪你”“怪你一万次”,润玉气得极了就不说话,也不动弹,站在雨里浇着,任由大雨把他淋得浑身湿透。旭凤也气得要死,本来不想管他了,一看他湿淋淋的,发丝粘在脸上一副凄凉委屈的样子,又不忍心了,只好踮起脚用手给他挡雨,一边挡一边继续嘀咕是润玉说今日天晴,润玉一手拿袖子遮在他头顶,一手去捏他脸颊,手劲儿还极大:“你还说不说!” 恼羞成怒就动手?旭凤气得都要鼓起来了,可恨他好穿紧袖短打,没有润玉那样的宽袍大袖挡雨,若是他拿开一只手,就挡不住落在润玉脸上的雨水了。他气得直跳,恨不得咬润玉几口。 他现在看得极清楚,润玉在人间根本就是个倔脾气的任性鬼,此刻他正要告白,几千年岁月的一生中也没有一个时刻像此刻这样紧张、这样重要,润玉居然又跟他唱反调!旭凤以为润玉是诚心跟他捣乱瞎闹,气得牙痒痒,心道:要不是我这样喜欢你,要不是我这样喜欢你……! 他不管不顾地开口道:“润玉,我是喜……” “你别说!”润玉道,声音急惶不安,几乎到了扭头就要走的程度,“凤凰,你……”远处花园里张灯结彩,到处挂着七夕的花灯,那是他为了安慰旭凤不能出门特意寻来的,湖边本是昏暗,也因那花灯照的明亮,他脸上的神色无法隐藏,犹如光天白日般的暴露在旭凤眼前,旭凤细细一看,不由皱起眉头。 润玉面有愠色,又带了些仓皇,似还有些不知所措和羞愤,他厉声道:“凤凰,你可是听了什么人,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说着将那旭凤绣了一个月,重来了了三四次才勉强能见人的荷包取出,递回给旭凤道:“这个我不能要,你拿回去。” 旭凤盯着那荷包半晌,固执的神色一点点融化,心里的勇气也一点点都散掉了,最后讷讷地道:“你刚收了的,怎么能还我。”而且还说了好看、你喜欢。 他实在没想到润玉反应会是这样,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觉得心疼得厉害,眼泪都快要冒出来了,他可怜巴巴地道:“玉儿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润玉看着他,心里亦是不安到了极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年来旭凤和他同出同入,不少人都看在眼里,时常拿二人的关系调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旭凤一团孩气,说话做事都和孩童一般天真,润玉自觉虽不是他亲哥哥,但也对他有教养之责,生怕叫他走了歪路。 近几个月来,旭凤对他越发亲昵,动手动脚亲亲抱抱已是常态,有天夜里润玉醒来,发现他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下身有什么东西硬邦邦地顶着自己,他当时便心里一沉,自此便有意和旭凤保持距离,可旭凤也不知是看不懂还是故意装傻,对他一切照旧。 润玉到底也只是个在情场上一知半解的青年人,更不知道该如何教导这笑他三岁的大孩子,他见旭凤不去接荷包,又开始故态萌发卖可怜,慌乱之中扭头就走,也不管荷包掉在了地上,旭凤眼睁睁看着自己送出的东西被润玉“扔”了,又伤心又生气,伤得心肝脾肺都疼,气得咬牙切齿,扑上去拦住润玉去路,把荷包擎到他面前,硬要逼人收下。 “你不许走,不许走!”他口不择言道,“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该听我告白了!”润玉躲闪不及,被旭凤拉起手硬是把荷包塞进他手里,又被这一股大力铁钳似的铅住手,他动弹不得,只能听旭凤控诉:“你最近老躲着我,还让人把我的被子抱去西厢房!” 润玉都被他气笑了:“那也没拦着你跑回来啊!” 那是他聪明,自己又趁润玉不注意抱回去了! 旭凤又道:“你老是躲着我,我想靠着你站,你就偏不乐意!”他说到这儿还觉得是自己不知道哪里又惹了润玉,润玉故意做出这些事来气他,他越想越气,“最近那个雪儿姑娘还总来找你,你总把我撇下跟她说话!”他话虽大声,其实也不过是想喝奶的孩子大哭大闹一般,是一种撒娇的手段,等着润玉来哄他,没成想话赶话了,润玉怒道:“她将要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我不跟她说话,难道跟你说话?” 旭凤一听就愣了,润玉说完也自知失言——他从未想过要娶霜儿的妹妹为妻,只是岳丈坚持要一力促成,他早就回绝了,此时却又不知怎么的冒了出来,可见人在急眼了的时候说得话是没有准头的。可这把没有准头的箭噗嗤一声,把旭凤扎了个透心凉。 只有最喜欢的人,才能禀明父母,定下亲事,旭凤现在已经明白了,他顿时勃然大怒,“你怎么可以喜欢她,你喜欢的是我!”在他眼里润玉这就是不老实,他一把将人扯住,不管不顾地道:“我喜……” “凤凰!”润玉将他手摔开,“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旭凤当真没想过,《爱情宝典》上说得每一件事他都好好做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天界,润玉都太惯着他了,他甚至从来没想过会被拒绝的可能。从他开窍的第一天起,竹影就告诉他,两个人互相喜欢,叫两情相悦,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除非…… 除非一个人栽进去了,另一个没这个意思。 除非他喜欢润玉,润玉不喜欢他…… 他一想到这儿,心疼得仿佛被人撕成两半了似的,他一阵茫然,低声道:“我不知道……” ……果然还是个孩子。润玉叹了口气,拉过他来,轻声道:“凤凰,你今日可以说,但连后果都不知道是什么,你确定你考虑清楚、想明白了?” “我……!”这是偷换概念!他这一年来,虽说没想过什么劳什子的“后果”,可他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在想着润玉,自然是想明白了,旭凤憋着股气点点头,润玉哭笑不得,又道:“既然你这么确定,那想必是不怕等一等了。” 哪有这样的!旭凤顿时感觉自己像个被狩猎的熊,左一步是个坑,右一步,还是个坑。他不服气,可又说不出话来,润玉又叹息一声,道:“既然不怕等,那就等一等吧。三年,”不及旭凤开口,他就又道:“这话你今日说,我是一个回答,等三年再说,也许我是另一个回答,凤凰,你明白吗?” 旭凤就是再单纯,也能听出他的意思,今日无论他说与不说,润玉都不会应他心中所想了,想他一个耐不住性子的少年,足足等了一年追求一个人,认认真真照着《爱情宝典》什么都做了,一个月来又生生忍住激动的心情,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难免觉得十分难受,难受得都快落泪了,可又只能要面子的忍住,眼里已是分明一包泪在转了。 润玉心里不忍,正不知怎么安慰,又听他问道: “你保证吗?” “……不保证。”润玉霎时间狠下心来说道,看见旭凤这么可怜,他心里也难受得缩成一团,可这小凤凰,他实在是,实在是……年纪太小了。 高兴就笑,难过就哭,不开心了又吵又闹,他又懂什么呢?他说了喜欢,其实润玉听了心底也很欢喜,可他又知道说了“喜欢”之后要怎么样吗?润玉年岁渐长,渐渐知道心意是不能随便吐露的,一旦承诺了,就要有决心承诺一辈子——他若应了旭凤,必是要应了自己一辈子的,可旭凤还这么小,就算他敢,他应得起一辈子吗?不娶妻、不生子,两个人厮守漫长的一生,若是未经好好思考,情窦初开的年纪凭着一腔热血就开口了,来日旭凤后悔,难免难堪。 其实也不是不动心,凤凰虽年幼,可贵在热烈真诚,他的心思只要有心就不难发现,有这么一个热烈真诚、灿若朝阳的人将你放在心头,谁会不动心?可年长他旭凤三岁,有着这些思绪,便只能将那些喜欢都压下去。 三年,我等你三年,若是三年后你还这么想,我们就在一起,常伴此生,若是这三年里你想明白了,不愿意了,我就绝口不提,做一对知己好友。 他这样的思量必然是此刻的旭凤理解不了的。 “……”小凤凰真的要哭了,他吸吸鼻子,倔强地忍着泪道:“……就三年。” “就三年。” 他思虑得倒也周全:“你不能赶我走。” “我……”润玉失笑,“我几时赶你走过?” “你这不算答应。” “行。”润玉说,“但你搬到别的卧房去。”再一起睡也太危险了,他倒不是信不过旭凤,他是信不过年长一些的自己。 “……”旭凤都快恨死他了,“行,但你不能躲着我。” “不躲着,你也不要动不动贴我身上。” “我怎么……”旭凤不服气,“那,那你也不能老是那样子看着我!” “我怎样看着你?”润玉莫名其妙,旭凤道:“就是,就是……” 他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气恼地闭上嘴,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指着润玉胸口的荷包道:“我送你的东西也不能扔了!” 说完生怕润玉再和他讨价还价似的,他转身跑了,到底也没说出来到底润玉怎么看他了,“那样子”到底是哪样子。 几千年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那天想说什么。 含情脉脉、温柔专一,仿佛有他一人就有了全世界,仿佛别无他求,仿佛平安喜乐的神情。 如果你不是那么想的,就不要那么看着我了。 与此同时,缘机仙子已回到了仙府中,那命簿上有关润玉的命数写得清楚明白,仍是那该死的一句“娶妻风氏”。 她沉思良久,终于从密室中取出一青铜锦盒打开,里面盛着许多香薰,颗颗拇指般粗细长短,散发着一阵说不出的奇异香气。 她盯着这锦盒又是一阵沉思,片刻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从中取出了五枚。 神子的天机命数,寻常神仙不可窥见。 若是不横加阻拦,就随他们去,会怎样? 第二十三章 数万年前,缘机仙子初初接掌凡间轮回命数一职,自师父手中得到一宝,名叫谜途香。仙子接过去,巴掌大的一小盒,掀开盒盖,里面盛着五十来支短短粗粗的香柱,闻上去有股异香。 “这是做什么?” “此物名叫‘迷途’,燃之可窥未来。”师尊道,“只需取你想见的一人的气息灼烧,便可在香燃尽之前看到这人的一段未来。” 缘机哈哈一笑,未曾放在心上:“师尊多虑了,凡人寿数皆在我一窥之间,何须这等麻烦物件。” “凡人寿数反手可得,那么神仙的呢?” 缘机听了悚然一惊,再去看师尊的面孔时不免多了几分惴惴:“这……神仙命数自有天定,私窥天道,岂非不妥?” 师尊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仙子将宝物收好,后来才得知,原来这天界也不是诸事太平、也有许多的秘密和阴影,每一寸都带着血和泪。她虽身兼要职,但法术低微、出身也不高贵,有时难免被各方拉拢、生怕站错了队波及自身,因此每当天界时局动荡,她便会燃起谜途香,将那诡谲莫测的未来探上一探。 此时,似是又到了用它的时候:这天界一共只有两位皇子,天界之主的位子早晚有一天将归属他们中的一人,两人身为兄弟,却在凡间偷偷相恋……若按法规,两人都该受罚,其中明知故犯者,更该种种惩处。可这明知故犯的人,却是天后的嫡子……如果事情闹大,天后不会坐视不理,到时背锅的会是谁? 是润玉,还是她与月老?此事还需多番考量。 何况,她也不是铁石心肠。润玉孤寂清冷,旭凤天真糊涂,这两人在凡间相恋,若能平安相守一生,她又何苦非要去棒打鸳鸯呢?只是她需确定,这两人相恋,与天界未来无碍,那便不妨做个睁眼瞎,由他们去获得这短暂又珍贵的自由。 她燃起“迷途”,将一缕自二人住处取来的气息放在火上,慢慢点燃。霎时间,房中充满了遮天蔽日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可也只一眨眼的功夫,白雾渐渐散去,缘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所凡间的院落中。 这院落不算大,但也干净整洁,此时已是夜晚,一轮明月皎洁无暇的挂在半空,屋内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在说悄悄话。 缘机此时只是无人能见的一缕青烟,但闯人房间总归是不好的,她便走到墙下,侧耳去听。一人笑道:“……如今又害羞了。”声音温和清凉,正是润玉。 另一人怒道:“没有害羞!”听他语气,倒很像是栖梧宫那位殿下,但却比旭凤低沉了几分,像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他这定是使了法术,将自己变成大人的模样了。缘机心道。实在忍不住探进去看了一看——这屋里的两人,一个正是润玉,另一个不是长大了些的旭凤又是谁,两人身穿大红喜服,屋内燃着红色的蜡烛,床铺寝被,一应都是大红的喜庆颜色。 竟是二人的婚礼!缘机叹了口气,这迷途虽能助她窥见未来,可是具体哪段未来,却是她做不了主的。 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静待这一只迷途烧完了。 只见那新婚小夫妻坐在床边,旭凤褪了一身孩气,生得俊美非凡,和润玉坐在一处,倒真是一对璧人。 两人坐在一处,初时,紧张得谁都不敢看彼此,嘴里还要互相缠拌,谁都不肯认输,渐渐地目光落到一处,话语却渐渐歇了,谁都再说不出话来,旭凤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润玉的脸。 他笑起来:“真的,是真的。” 润玉也被他的傻话逗笑,继而去捏他的脸,说道:“什么真的假的,我娶了个傻子不成?”旭凤听了便扑过来抱住他,将他扑到在床上,说道:“傻子也是礼成了,你如今是傻子的相公了,来,我们圆房。” 润玉脸霎时红得比大红喜服还要红,他手忙脚乱地推着旭凤,低声道:“你先别急,先等等……”边说着,喜服已经被剥去了大半,发带也乱了,旭凤将他按在床上,嘴里嘟囔道:“说好了三年,又跑去西域跑商,叫我白多等一年……”越说越委屈,都快哭了,可眼里不见一滴泪,手下动作也越发急切,润玉推拒无法,突然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呀!缘机脸红了,慌忙退出了房间,身后的洞房里,两人一吻罢了,旭凤气息迷乱地央求:“玉儿,再来,还要……” 润玉道:“还没喝合卺酒……你别拽我,凤凰,你松手!”旭凤不再说话,已然是火起,接下来这二人便只剩下些杂七杂八、不成章法的嘟囔和喘息: “玉儿,玉儿,你真好,让我好好看看……” “不成了,凤凰我不成,太多了……你别按!呜……” 春宵一夜、柔情蜜意。缘机在院中又站了片刻,迷途香燃到底,她便离开了第一段未来。 第二支谜途香将她送到了几十日后。大雾散去,她发现自己站在璇玑宫附近的一条小道上。旭凤站在她身侧,褪去了凡间的法术,仍是少年的模样,他叉腰站立,像是在等什么人。小路的尽头忽而出现了一个身影,旭凤面上一喜,深吸了一口气。 “润玉!”他大喝一声,那个人影脚下一顿,马上扭头就走。旭凤大怒:“润玉!你给我站住,你为什么要跑?润玉!” 那人影衣袂飘飘,白衣似雪,正是身归仙位的润玉,他听见旭凤的大喊,跑得更急了,旭凤扑上去,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整个儿扑倒在小石子儿路面上,怒道:“跑,还跑!你要躲我到几时?” 润玉初时还手脚并用地试着挣扎,见实在争不过旭凤,只得塌下肩膀,冷着声音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等旭凤开口,他又道:“你先放开!被人看到什么样子!” “你在人间时可不怕被人看到。”旭凤说,“还是你忘了,你跟我在山脚下马车里,我们……” “旭凤!”润玉快气疯了,他挣扎着从旭凤怀里出来,气喘吁吁脸色绯红,他理了理衣衫,努力冷下脸道:“凡间的事你不许再提。” 旭凤跪在地上没动,抬起头看他,可怜巴巴地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抛弃妻子……” 胡说八道!润玉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四个字,他气得发抖,想来他回归天界没有几日,旭凤天天纠缠他,每每提及凡间之事,让他又羞又愤。 也是,和自己的弟弟有了肌肤之亲,还娶了他——这怎么想也太过分了,按照润玉的性格,即使如此也不愿把事情闹大,只想着息事宁人算了,可旭凤就是不肯。 “什么妻什么子!”润玉被他磨得无法,在凡间的脾气也上来了,一时没了顾忌怒道,“我尚未娶妻!更无子嗣!” 旭凤张大嘴巴愣了半晌,理直气壮道:“我是你明媒正娶圆了房的妻子!至于‘子’……”他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只两个巴掌大的小黑狗,那小狗长得虎头虎脑圆咕隆咚,一身黑皮,四个爪爪和肚子上却是黄毛,眼睛上两个豆豆眉十分可爱,旭凤把狗崽举到润玉面前,说道:“这不就是?” “这是个……”润玉被他气得要笑,脸都红了,“是个鬼,这不是我儿子。” 旭凤大吃一惊,连忙把狗崽抱进怀里用双手捂住狗耳朵:“你小声点,别让孩子听见了!”随后低头把狗狗抱在怀里仔细爱抚:“爹爹没有不要你哦,你最棒了!” 润玉:“……” 旭凤妆模作样地抱着狗好一顿安慰爱抚,嘴里不停地说着:“没关系哦,爸爸没有生气哦,爸爸会要你的,爸爸只是忘了,不怕不怕,要是爸爸不要你了,你还有娘亲……” 润玉哭笑不得,站在一旁任由他过足了戏瘾,一个俊秀少年抱着可爱狗狗坐在地上,画面也是极招人欢喜的,他的声调不由自主地温和下来,道:“前日哮天神君家生了一窝宝宝,你是不是从他那里偷的?玩够了就给人家送回去吧。” 旭凤还在戏里,横眉竖目地道:“什么哮天神君,这就是我十月怀胎生的!”说罢又捂住狗耳朵,低声对润玉道:“兄长,神犬一族以强者为尊,这小东西长得也不如兄姐威风,法力也不如他们强悍,哮天神君不要了的。”他笑了笑,带着几分哀求意味,“哥——你别把它送回去,它跟我一样,弱小、可怜、又无助,还没人疼。” 润玉:“……” 胡言乱语,连缘机都听不下去了,要是这凤凰还说自己弱小可怜无助没人疼,这天界,不,这六界就没有不弱小可怜无助没人疼的了。他也好意思!缘机本以为润玉会因此直接扭头就走,没想到润玉站在那儿看了旭凤和狗崽片刻,旭凤抱着狗,贴在自己脸上,一人一狗做出十分可怜的表情,润玉看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一笑,眉间的愠色就消了,但他又不好意思承认已经不生气了,便伸出手去,旭凤傻傻去牵,润玉道:“狗给我。” 旭凤脸上的笑僵住,只好乖乖把狗放在他手心里,润玉将小狗儿抱了,转身离去。旭凤急了,追在他身后道:“哥,我说真的呢,你别送他回去,哥,你听我说,我名字都起好了!哥,兄长,润玉,玉儿!” 润玉一味地走,他就亦步亦趋地跟,走着走着渐渐也没声了,只能委委屈屈地盯着润玉的后脑勺不说话,一副沮丧的样子。 润玉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道: “什么名字?” 第二十四章 仙子点起第三支香的时候,几乎已经对拆散他们毫无想法了。 大雾散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间小院,稀稀落落的篱笆围出的巴掌大的地,篱笆上零零落落爬着牵牛花,院中两座竹屋,一座小的,规规矩矩,符合所有人对竹屋的幻想,一座大的,歪歪扭扭,古古怪怪,房顶不平,门还是圆的。 又是深夜,两间屋子都亮着灯,有说话的声音从小一点儿那个里传出来:“这红尘侠少就说,尔等宵小,还不束手就擒?……”缘机仙子循声而去,透过竹窗一瞧,见房间里摆了一张小床,床上坐着个素色衣衫的青年,还躺了个孩子,孩子怀里还抱了只和他差不多长的小黑狗,狗把脑袋搁在孩子肚子上,孩子的头靠着狗的背,一人一狗都挣着圆溜溜黑秋秋的眼睛,使劲儿盯着那青年瞧。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那青年缓声道,“然后……然后侠少一看,时间到了,该睡觉觉了。” “啊——”孩子叫唤起来,小黑狗也跟着帮腔,发出小小的哈气声,一人一狗都很不满,“再讲一个,爹爹,再讲一个!” “没有啦!”那青年笑道,“该觉觉了,再不觉觉,娘亲来了挠脚心。” 他说着展开薄被盖在孩子身上,将一人一狗都裹得严严实实的,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忍不住折回来揉了揉两个脑袋。 小黑狗在他手掌下伸着舌头试图去舔他,孩子抱怨道:“当心娘亲挠脚心!” 那青年哈哈大笑,转过脸来,缘机一看竟是长大成人的旭凤。 此时距离他抱着狗崽子,在璇玑宫附近埋伏润玉撒娇痴缠,只怕又过了几千年了。比起他在凡间用法术捏的假象,他个子还要高些,肩膀舒展,面色平和,已是成熟了不少,简直要叫人认不出了。 他为何在这人间,又从哪里来的孩子?缘机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出了小屋,朝着那古古怪怪的大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道,润玉呢?这天界的嫡皇子下到人界生活,不知那位庶长子又去了哪里? 旭凤似乎心情很好,边走还边哼小调,走到大屋跟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院墙边,仔细选了一番,摘了一朵小红花。 光是选花就花了好一会儿,缘机真是生怕香燃尽了都没见到润玉,只见他又快步回到大屋跟前,正要推门却又停下,先理了理衣衫,将方才哄孩子时弄乱的衣摆扯平,这才进了大屋去。 缘机跟着他进了大屋,屋内摆设布置清淡整洁,左边是卧房,右边是书房,他一进屋,就听有个声音带着笑意打右侧传来:“回来的这么快——可是都乖乖睡了?” 缘机循声一看,正是润玉,他坐在书房中,正在读一本散记,他亦做寻常人间布衣打扮,穿得和旭凤一般无二的朴素,可他脖子修长,面容姣好若美玉,乌发如瀑地披在一边肩头,不知怎么的就是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静美来——林中公子,实属美景。 旭凤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见了润玉,他就眉开眼笑,他一笑,方才哄孩子时周身那“慈父”的气质就有都散掉了,又变成了那个耍赖打滚的二殿下。 “乖不乖是不知道了。”他笑道,“反正是躺下了。” 他说着走进书房,将那朵小白花递到润玉面前,润玉笑笑接过来,道:“每天一朵,你也不嫌烦。” “日日月月,月月年年,永远也不烦。”旭凤道,在润玉面前蹲下,润玉摸摸他的下巴颏,他就把脖子仰起来,故意露出痴态,嘴里还道:“舒服舒服,好玉儿,再摸两下。” 润玉又不肯了,放下手又去拿书,旭凤又缠着道:“你看什么呢,让我听听。” “左右不过是闲书。”润玉道,“娘亲托彦佑从洞庭带来的话本。” 旭凤挤过去看了一眼,登时哭笑不得,原来那书上第一句就写着:“男女相合,天道使然……” “她还不放弃啊。”他说道,“孩子都生了,我这婆婆真难讨好。” 许是说者无意,又或者他就是故意说出来讨润玉心疼,润玉也果真说道:“我知道——不如明年我自己回去吧,你别去了,白白受气。” 旭凤道:“我受气,我乐意,你别想扔下我和孩子。” “我……”明明是心疼体贴他,被他一说成什么样子,旭凤又故意道:“你别忘了,抛弃妻子,你是有‘前科’的人……”润玉捏住他脸颊,把他嘴巴捏得嘟了起来,凑过去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旭凤的声音便小了下去,渐渐说不出恼人话了,润玉笑眯眯地道:“我有什么?” “你有……”旭凤低声道,一手环住润玉后背,一手穿过他双膝,猛然间发力将他抱起,“你是有家室的人!别老想着你们洞庭那些莺莺燕燕小蛇小蚯蚓的!是时候行你夫妻义务了!” 润玉笑出声来,手却极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变成更方便他使力的样子,口中说道:“你别胡闹,夫妻义务,一月两次,你月初就用光了!”旭凤道:“好罢,那先透支下月——” “今日十六,你夜夜透支,都已经透支到十万年后了……” 旭凤说不过他,便上下抖动了两下,做出要把他扔了的样子,润玉如何聪明的一个人,虽然知道旭凤绝不会把自己扔了,却还是配合地紧紧搂住旭凤脖子,口中求饶道:“好凤儿,饶了我——” 旭凤抱着他行到卧房中,两人一齐扑到床上,滚做一团,润玉被他揉搓了几下,眼里就出了泪来,喘息着道:“凤儿,凤儿,轻些,我遭不住……” 旭凤赶忙停下,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番,低声道:“是不是孩子……那别做了吧。” 润玉双颊飞红,亲亲他额角,道:“谁让你别做了——只让你轻些。” 第二十五章 仙子点起第三支香的时候,几乎已经对拆散他们毫无想法了。 大雾散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间小院,稀稀落落的篱笆围出的巴掌大的地,篱笆上零零落落爬着牵牛花,院中两座竹屋,一座小的,规规矩矩,符合所有人对竹屋的幻想,一座大的,歪歪扭扭,古古怪怪,房顶不平,门还是圆的。 又是深夜,两间屋子都亮着灯,有说话的声音从小一点儿那个里传出来:“这红尘侠少就说,尔等宵小,还不束手就擒?……”缘机仙子循声而去,透过竹窗一瞧,见房间里摆了一张小床,床上坐着个素色衣衫的青年,还躺了个孩子,孩子怀里还抱了只和他差不多长的小黑狗,狗把脑袋搁在孩子肚子上,孩子的头靠着狗的背,一人一狗都挣着圆溜溜黑秋秋的眼睛,使劲儿盯着那青年瞧。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那青年缓声道,“然后……然后侠少一看,时间到了,该睡觉觉了。” “啊——”孩子叫唤起来,小黑狗也跟着帮腔,发出小小的哈气声,一人一狗都很不满,“再讲一个,爹爹,再讲一个!” “没有啦!”那青年笑道,“该觉觉了,再不觉觉,娘亲来了挠脚心。” 他说着展开薄被盖在孩子身上,将一人一狗都裹得严严实实的,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忍不住折回来揉了揉两个脑袋。 小黑狗在他手掌下伸着舌头试图去舔他,孩子抱怨道:“当心娘亲挠脚心!” 那青年哈哈大笑,转过脸来,缘机一看竟是长大成人的旭凤。 此时距离他抱着狗崽子,在璇玑宫附近埋伏润玉撒娇痴缠,只怕又过了几千年了。比起他在凡间用法术捏的假象,他个子还要高些,肩膀舒展,面色平和,已是成熟了不少,简直要叫人认不出了。 他为何在这人间,又从哪里来的孩子?缘机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出了小屋,朝着那古古怪怪的大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道,润玉呢?这天界的嫡皇子下到人界生活,不知那位庶长子又去了哪里? 旭凤似乎心情很好,边走还边哼小调,走到大屋跟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院墙边,仔细选了一番,摘了一朵小红花。 光是选花就花了好一会儿,缘机真是生怕香燃尽了都没见到润玉,只见他又快步回到大屋跟前,正要推门却又停下,先理了理衣衫,将方才哄孩子时弄乱的衣摆扯平,这才进了大屋去。 缘机跟着他进了大屋,屋内摆设布置清淡整洁,左边是卧房,右边是书房,他一进屋,就听有个声音带着笑意打右侧传来:“回来的这么快——可是都乖乖睡了?” 缘机循声一看,正是润玉,他坐在书房中,正在读一本散记,他亦做寻常人间布衣打扮,穿得和旭凤一般无二的朴素,可他脖子修长,面容姣好若美玉,乌发如瀑地披在一边肩头,不知怎么的就是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静美来——林中公子,实属美景。 旭凤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见了润玉,他就眉开眼笑,他一笑,方才哄孩子时周身那“慈父”的气质就有都散掉了,又变成了那个耍赖打滚的二殿下。 “乖不乖是不知道了。”他笑道,“反正是躺下了。” 他说着走进书房,将那朵小白花递到润玉面前,润玉笑笑接过来,道:“每天一朵,你也不嫌烦。” “日日月月,月月年年,永远也不烦。”旭凤道,在润玉面前蹲下,润玉摸摸他的下巴颏,他就把脖子仰起来,故意露出痴态,嘴里还道:“舒服舒服,好玉儿,再摸两下。” 润玉又不肯了,放下手又去拿书,旭凤又缠着道:“你看什么呢,让我听听。” “左右不过是闲书。”润玉道,“娘亲托彦佑从洞庭带来的话本。” 旭凤挤过去看了一眼,登时哭笑不得,原来那书上第一句就写着:“男女相合,天道使然……” “她还不放弃啊。”他说道,“孩子都生了,我这婆婆真难讨好。” 许是说者无意,又或者他就是故意说出来讨润玉心疼,润玉也果真说道:“我知道——不如明年我自己回去吧,你别去了,白白受气。” 旭凤道:“我受气,我乐意,你别想扔下我和孩子。” “我……”明明是心疼体贴他,被他一说成什么样子,旭凤又故意道:“你别忘了,抛弃妻子,你是有‘前科’的人……”润玉捏住他脸颊,把他嘴巴捏得嘟了起来,凑过去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旭凤的声音便小了下去,渐渐说不出恼人话了,润玉笑眯眯地道:“我有什么?” “你有……”旭凤低声道,一手环住润玉后背,一手穿过他双膝,猛然间发力将他抱起,“你是有家室的人!别老想着你们洞庭那些莺莺燕燕小蛇小蚯蚓的!是时候行你夫妻义务了!” 润玉笑出声来,手却极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变成更方便他使力的样子,口中说道:“你别胡闹,夫妻义务,一月两次,你月初就用光了!”旭凤道:“好罢,那先透支下月——” “今日十六,你夜夜透支,都已经透支到十万年后了……” 旭凤说不过他,便上下抖动了两下,做出要把他扔了的样子,润玉如何聪明的一个人,虽然知道旭凤绝不会把自己扔了,却还是配合地紧紧搂住旭凤脖子,口中求饶道:“好凤儿,饶了我——” 旭凤抱着他行到卧房中,两人一齐扑到床上,滚做一团,润玉被他揉搓了几下,眼里就出了泪来,喘息着道:“凤儿,凤儿,轻些,我遭不住……” 旭凤赶忙停下,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番,低声道:“是不是孩子……那别做了吧。” 润玉双颊飞红,亲亲他额角,道:“谁让你别做了——只让你轻些。” 第二十六章 缘机心中叹道:“原来孩子竟是他亲身所育的。”这上古传下来的龙族血脉秘辛极多,竟还有这样的妙宗——这屋内春光渐盛,两人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少,缘机仙子修的虽不是无情道,但也面红耳赤,不敢多看,可她又不敢退出去,生怕错过了些要紧的机缘巧合:是天道为她选了这几段未来,想来其中是有深意的。她只能站在外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屋内的一尊摆设,脑海里胡乱想着:也不知天帝陛下有没有这男身孕子的本事? 正想着,忽而一声呻吟打断了她大逆不道的念头,也不知道被旭凤摸到了哪里,润玉竟发出这般婉转柔润的声响,似是不堪忍受,果真如他说得那般,“遭不住”。 旭凤一听便停下动作,紧紧张张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缘机仙子既是女仙,对这情爱之中撒娇耍赖之事天生便更加敏锐些,心中感叹道,这二殿下几千年过去,都当爹的人了,竟都还不明白,他若是真的痛了不舒服了,不早发作起来,把人掀下去了?此刻润玉还乖乖躺在他身下,仙子余光间还能瞥见他两条光()裸的腿分在两侧,松松地夹着旭凤的腰——他哪是不舒服,分明是太舒服,发出声响只是讨要更多罢了。 缘机这边在笑旭凤关心则乱,润玉在床上也是笑着嗔道:“你说呢?” 旭凤急了:“我不知道啊,哪里难受你说啊。” 润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旭凤皱着眉看了他片刻,才知他并无大碍,心里似是有气,便将润玉腿分得更开,又使力揉搓两下,润玉忍着不耐抱着他肩背,不多时便好似化成了一汪水,两人便就这么融在了一起。 可纵是在这水乳交融的时刻,旭凤仍是不敢胡来,似是将润玉那句“让你轻些”牢牢记在了脑子里,他将润玉抱在怀里,百般温柔怜爱,可偏他又力气极大,都快将润玉碾透、撞碎了,便少不得死死盯着润玉,时刻关注着他的反应,可怜润玉孕期本就敏感,身子被他折腾不说,还要被他这么行注目礼,憋得满脸通红,终于忍无可忍夹住他腰肢,自己一个发力将他翻到了身下。 旭凤始料不及,还不等反应,润玉将手按在他胸口,身体便已落下,两人都叫出声来,旭凤扶住润玉的腰臀,忍不住捏了好几下,他眼都红了,嘴里胡乱道:“你干什么,你小心点身子……” 润玉按着他胸口不让他起身:“你别动,我来。”说着便在旭凤身上起伏了几下,缘机听着那木床嘎吱的声响,与方才比起来可是重多了,她心里又是不知作何感想:旭凤也好润玉也好,在她眼里都是小辈,对旭凤,是觉得他飞扬跋扈,天真任性,做事不管不顾;对润玉,则是觉得他老成持重,虽说少年端方,可到底缺了点趣味。 没成想这两人到了此处,小心谨慎那个变成了旭凤,润玉竟是大胆放()荡的那个。不知他二人究竟是性格本就如此,还是人一到这种情况,就会变个模样? 旭凤被润玉弄得情动不已,一边喘粗气,一边扶着他腰,嘴里颠三倒四地道:“你当心点,别又像怀宸儿时一样……你……”他都有几分咬牙切齿了,润玉捂着他嘴巴道:“嘘,我自己有数。” 旭凤对他只怕是又爱又气,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力去捏那两瓣软肉撒气,两人互相折腾,闹得香汗淋淋,满室春光。缘机仙子实在忍不了,只能抱着头躲到屋外去:再不停,她就只能到自己观海里躲避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声响渐渐消了,缘机才敢又返回屋内。进了屋她只瞥了一眼,便又转过脸去:床上那两人肢体交缠,连谁的胳膊都分不清,只能看见两具雪白美丽的肉体,似是旭凤将润玉搂在怀里。 云雨初停,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缘机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这一趟除了活春宫什么信息都没捞着,却忽听润玉将脸埋在旭凤胸口,闷闷地笑起来。 听他笑声,旭凤气得在他肩头上狠狠捏了捏,道:“就你胆子大。” 润玉也不抬头,仍是在他怀里闷闷地道:“本来就没什么事。” 两人又静静躺了一会儿,旭凤摸到润玉的手攥住,满意道:“嗯,总算热了——”他亲亲润玉额角,又奇道:“我记得你怀宸儿的时候,身上是很热的。” “宸儿是凤凰,是他热不是我热。”润玉闭着眼道,“这一胎……应该是条龙吧。你喜欢小龙吗?” 旭凤笑道:“你这条小龙我是很喜欢的,至于你肚子里的小小龙嘛……”润玉抚摸他胳膊的手一顿,他又道:“自然是喜欢的。” 这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一阵诸如“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之类的黏糊情话,旭凤将润玉的黑发绕在指尖玩着,润玉突然道:“今日白天,我把宸儿弄哭了。” 旭凤哭笑不得,“他是你生的,你为什么老惹他哭?” “我没有惹他。”润玉说,“可他就是爱哭,跟你小时候一样。” 旭凤只得叹气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润玉自言自语般的道:“他不喜欢我。” “说什么胡话!”旭凤忙道,“他是我们的骨肉,怎么会不喜欢你。” “我又不带着他玩耍,教他读书写字又严厉,不喜欢我也正常。”润玉淡淡地道,“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是个小傻子。” “说话注意点,这个小傻子如今是你的夫君。”旭凤板起脸道,又绷不住笑起来:“你别想那些了好不好,宸儿辉儿都很喜欢你,我们三个都离不开你。”他说这些甜言蜜语时,脸颊贴着润玉的发顶,看不见润玉的神情,自然也不知润玉慢慢闭上了眼,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半晌,润玉道:“旭凤,这世上只有你这样爱我。”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为我抛下天界尊位,我心里……很感激。” 旭凤面上闪过一丝百感交集的神色:“我若不跟着你走,你就要把我和孩子丢下,我又不傻。”润玉叹息道:“我不是要把你们丢下……宸儿有我这样的生母,在天界永无立足之地,我才要走的。” “那我呢?”说着说着,旭凤眼中渐渐带了几分愠色,润玉正要开口,他又叹了口气,笑着说:“我爱你十分,你若能爱我两分,我就满足了,润玉,我不要你的感激。” 他想听什么,就连缘机这无关之人都能听出来,可润玉仍是不言不语,想来也是,他谨小慎微惯了,不敢表露真心,旭凤便只能将心事藏在笑里,说完便打开岔去。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润玉身子乏了,便沉沉睡去,旭凤将他抱在怀里,半晌过后,待润玉真的睡着了,他才拿起里衣随手穿上,走到院中,在廊前台阶上坐下。他望了一会儿天空中的圆月,喃喃道:“九月十六……” 站在他身后的缘机心中一动。九月十九,是天后荼姚的生辰。从他二人交谈可知,当初是润玉产下幼子后便要执意下界,旭凤不肯和他断了情缘,这才和他私奔至此。他虽在爱人和父母中选了爱人,可对父母还是牵挂的。 旭凤在院中站了许久,终于摊开手心,幻出一封书信来。他将书信展开,缘机从背后望去,模模糊糊看到第一句写着,母神在上,展信安…… 大雾忽起,她便再什么都望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 缘机仙子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第四根香。 兄弟乱伦,私奔下界……那两个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最要紧的是,还有了融合两人血脉的骨肉……仙子只觉得自己看到了极大的祸患露出的一角,她隐隐感到不安,甚至想做个缩头乌龟,不再去窥视。 可此刻真正的润玉和旭凤还在人间恪守“三年之约”,是听之任之还是横加阻止,全在仙子一念之间。 大雾散去,她发现时间并未推进多少,还是那个院落,那是那两间竹屋,一间干净漂亮,一间丑得充满创意,院里坐了两个人,一人乌发雪肤,正是润玉,他面前放了个小板凳,被唤做宸儿的孩子就坐在板凳上,润玉用梳子细细梳过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发编成两个小小的发髻。宸儿还是上次见到的大小,看面容不足千岁的年纪,换到人间也只有四五岁,他坐在润玉怀里,小脸蛋红红的,两只小手攥在一处,一言不发。润玉有时问他“拉疼了吗”,他就摇头,似是想趁机跟生父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会不会让他烦了。 缘机见了,不由得微微一笑。润玉与情爱之上木讷至极,以为孩子不爱跟他说话就是不喜欢他,可他自己也不开口,只晓得默默对人好,表面上一副严肃的样子,小孩子怎么敢跟他像对旭凤那般撒娇呢?没想到这天潢贵胄的应龙也会有这般窘境,缘机仙子掩面一笑,心道:“不知旭凤和小黑狗去了何处?”看着这一家人和和美美,她忍不住就露出了笑容。 不多时,润玉已经替宸儿梳好了发髻,整整齐齐两个小揪揪,润玉道:“好了,去照镜子看看。” 宸儿转过身来,坐着没动,父子两个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那一块,都是又黑又大的眼珠子,高鼻深目,巴掌小脸,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润玉犹豫着道:“还有什么事?” 哪有这样的!大约是平日里都是旭凤哄着孩子玩耍吧,宸儿嗫嚅了几下,没说出话来,朝润玉张开手臂——示意要他抱。可润玉一动不动:“做什么?” 宸儿脸涨得通红,声如细蚊地道:“爹爹……抱抱。” “你多大了,还要抱?”润玉道,他这么一说,宸儿就不好意思了,只得把手放下,满脸失落地朝院墙走去,拿起小壶要给小花浇水,润玉在他身后,似乎有几分苦恼——他生来不太会哄人,旭凤娇惯孩子,他怕把孩子宠坏了,向来有些严厉,可这样一来宸儿和他就不亲近。他犹豫再三,几次张口想唤儿子一声,或是走上前摸摸儿子后脑勺,可终究是作罢。 若无意外,这就是这院中极其平凡的一个早上,旭凤带着小黑狗出门狩猎,润玉和宸儿呆在家里,千年万年过去,宸儿终究会长大,会明白润玉待他的苦心。 可惜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一道金光,自天边倏然落下,将院中的父子二人惊了一惊,只见那金光中走出一个仙气缭绕、金光闪闪的美丽妇人来,若无满脸鄙夷厉色,她其实是和旭凤很有几分相似的。宸儿张大了嘴巴,看着她走到院门前忘了反应,润玉却迅速回过神来,他快步扑到院墙边,将宸儿挡在身后。宸儿本是对他有几分不满,此时见他严阵以待,也不敢闹了,战战兢兢地从润玉身后探出脑袋,又被润玉挡回身后。 缘机仙子看得目瞪口呆:来人竟是天后荼姚。 她用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将院落、竹屋、竹屋前的父子二人挨个看了一遍,露出个冷笑来。院墙外有旭凤下的禁制,将她拦在外头,她也不急,笑道:“润玉我儿,别来无恙?” 润玉一言不发,回身一手搂住儿子肩膀,低声道:“去,回屋里去。” 宸儿道:“我不!”抓着他衣摆不撒手,润玉发怒道:“快去!不然——不然就罚你了!” 宸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跑了,但也不肯进屋,只是蹲在廊下偷看。润玉再转过来时,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荼姚又道:“这孩子倒是倔强,和旭儿有几分相像。” 任她说什么,润玉似乎打定主意就是不接茬,不开口,只是严阵以待,水灵在他袖中暗暗汇聚,若是荼姚试图强行突破禁制,他便要动手。 荼姚摇摇头,道:“我儿,今日母神大寿,你见了母神,连祝寿之言也没有一句么?亏得母神养你万载,你这样,对得起母神么?” 润玉的手在袖子下微微颤抖,他咬着牙道:“母神将我从生母身边掳走——难道就对得起我生母吗?” “哦?”荼姚笑道,“你知道得倒是不少,是贱妇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 她口中将别人的生母指为“贱妇”,不只润玉,就连缘机也清楚,今日如无一场恶仗,是跑不掉了。 润玉知晓她本性,也不想和她多说,只沉下声音道:“母神,请你离开。” 荼姚笑道:“我儿,你若是在等旭凤回来,那便大可不必——他如今已经回了天界,重新去做天界的二殿下了。” 润玉面色惨白,似是多年来担心的事突然成了事实,但他仍旧站得笔直,一步不肯低头:“我与旭凤怎么样,与你无关。” “你是不信。”荼姚道,她伸出手,只轻轻一抹,只见那院墙外的禁制便逐渐消融,她笑道:“若无旭凤首肯,我如何解得开这禁制呢?” 缘机却心道,天后是二殿下的第一位授业恩师,他二人修习同种法术,又是母子,或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也没什么奇怪的。但荼姚又道:“若不是他托我来处置,我又如何寻得到你这一座小山中的小竹屋,润玉我儿,你惯是聪明懂利害的,在你心中,旭凤可是会甘心与你在此处做一辈子山野村夫的人?” 是啊,怎么不是呢!缘机心中急道,苦于只是个幻影无法开口,润玉身在其中或许当局者迷,可她看得清楚,旭凤对他痴心一片,已经到了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地步,这样的情谊,怎么是几句话就能抹去的呢?她真怕润玉信了!可润玉仍是不说话,不开口,煞白的一张脸全无血色。 他静静地道:“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都是我和他的事,你要怎么样?” 缘机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言语之间神色极其平静,可她就是能看出一种说不清的疯味儿,仿佛这个人是越伤心,就越冷静,可他冷静的外壳之下,滚烫的岩浆不停地翻滚着。 荼姚叹息道:“你是我养大的,你不认我,我却不能不认你。”话音一落,她面色一变,冷笑着指着宸儿道:“如今你有两条路,要么,今日便和孽畜一起死在这里,落个清静;要么——”她唤出一物,托在掌心,“此物是本座从一花界小妖身上偶然得来,名叫陨丹,你服下它,从此断情绝爱,跟旭凤恩断义绝,再亲手掌邢,将那孽畜杀了,你便可重回仙班,如何?” 润玉仍是不说话,宸儿躲在廊下,瑟瑟发抖,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润玉和他向来不亲近,荼姚的话,他半懂不懂,可其中关键他却听出来了,是要润玉杀了他,才能保自己的命。 他吓得满眼泪水,缘机心疼不已,只想上前去安慰一番,可又一步都动不得,心中忐忑不安:润玉会怎么选? 荼姚看着润玉,神情志在必得:宸儿在,她就已经拿捏住了润玉的软肋,不怕他不从。润玉望着她,神情渐渐冷凝,半晌,忽听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我爱旭凤,重于生命。”他道,“你站着的,是我的家;你指着的,是我和心爱之人的骨肉。”每说一个字,他的眼尾就红一分,可却看不出流泪的痕迹,只是越发狠厉,也越发美得触目惊心。 “——我要你离开。” 他话音一落,身遭的水汽突然化作灵力,朝荼姚飞去。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润玉!” 第二十八章 缘机听得这一声大喊,心头蓦然一喜: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旭凤。若是她能叫出声,便要大声冲旭凤求救:快来!有人欺负你妻儿了! 听见旭凤喊声有了动作的不止一人,荼姚手下动作一顿,面露怒色,低声道:“这么快?”润玉虽看不出什么表情,眼中却是一喜,但两人谁也没动弹,屋内的宸儿听见父亲的声音,在他心中,父亲遮风挡雨、无所不能,是能他和润玉的救星。他趁乱跑了出来,朝着后院跑去,冲着旭凤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爹——”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就是一声惨叫:“你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润玉神色一凛,心如刀绞——原来竟早有一黑衣人埋伏在屋后,一把将宸儿擒了,宸儿吓得哭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娘亲救我!”——润玉喊道:“宸儿!”欲要使起腾挪之术赶到宸儿身边…… “不要!”缘机惊叫出声,只见荼姚趁润玉分心,已经运起十成功力,一记琉璃净火,毫无余力地击中润玉后心。润玉踉跄一步,有鲜血自嘴角低落,一滴、两滴……他面如白纸,已是全无活气,却仍是运起全身的灵力,朝着那擒住宸儿的黑衣人奋力一击,巨大的冰龙腾空而起,黑衣人慌忙将宸儿拎到身前阻挡,那冰龙却如同有意识一般,穿过宸儿的身体时叫他毫发无伤,仿佛寻常嬉闹,眨眼间击在黑衣人胸口,却将他击得重重朝后倒去,宸儿趁机逃脱出来,朝润玉跑来:“娘亲!”他哭得满脸是泪,润玉体力不支,踉跄一步、倒在地上,却还勉力抬手化出一条防护的禁制,将他拦在里面。 宸儿年纪幼小,见他情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润玉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他想叫宸儿快跑,又想多叮嘱他几句,以后要听旭凤的话,也要照顾旭凤和辉儿……可他竟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他以手撑地片刻,终是支撑不住,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荼姚在身后已是又运起法术,转眼之间,眼中钉就去了一个,她笑容渐深,准备将这勾引自己儿子私奔的贱人连同孽种一并杀了,却不知此刻旭凤已是赶到了身后,眼见此生挚爱倒在血泊里,儿子站在结界里哭个不停,他又恨又痛,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怒喝道:“母神!” 荼姚一愣,显是没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她本以为还有时间料理了润玉的,更没想到旭凤会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还未开口,却见眼前一条黑影略过,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旭凤背着的背篓里窜出来,一口叼住了她的手臂,她手上一疼,血流如注,下意识地一甩,可那东西咬死了不撒口,荼姚用力一甩,将它甩得老远,这才看清竟是一条乌黑皮毛的小狗。那小狗身子只有成年人手臂长,被她甩出老远,却又马上爬起来,呲着牙,露出十分凶狠的进攻的姿态。宸儿见了它,仿佛见了一丝希望,喊道:“辉儿哥哥,咬她,咬她!”他年纪还小,仿佛觉得把坏人撵走了润玉就有救了。 荼姚被旭凤一喝已是心慌意乱,又被条小狗近身咬了,正慌乱着,旭凤大鹏展翅般略过他身旁,扑到了自己爱若珍宝的妻子跟前。 润玉浑身是血,发丝也乱了,已是到了弥留之际,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却还犹不肯闭上眼睛,一双充血的眼死死盯着旭凤,旭凤将他抱起,又痛又悲地喊道:“玉儿!”他徒劳无功地运起灵力输送给润玉,却都是石沉大海,润玉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又去看仍被困在禁制里得的宸儿——那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眼巴巴地看着这边,看向旭凤的眼里却充满希望:在他眼里,父亲是大英雄、顶梁柱,他来了,这世间就安全了,就没有能伤害他们的人了。润玉望着他,血水不停地从他口中溢出,旭凤努力了许久,终是毫无效用,他心知润玉是活不成了,痛极攻心,眼前发黑,大颗大颗的泪珠登时涌了出来,他抱着润玉,轻轻地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柔声道:“你看看我,别看他了。” 润玉说不出话来,身子不停地痉挛,每颤抖一下,就仿佛有把刀在旭凤的心头剐去一片,他抚开润玉额上的乱法,将脸贴在他额头上,泪水滚下来,落在润玉脸上,眨眼间就融进了血里。旭凤带着哭腔哀求道:“看看我,看看我……哥,你看看我……”润玉拽了拽他的袖子,被他反手抓住,将手心贴在脸上。 “凤……旭凤……”润玉轻声道,旭凤已是痛得糊涂了,明知他是回光返照,还是自欺欺人地道:“嗯,嗯,是我——”他柔声道,“玉儿,我回来了,你痛不痛?我抱你进屋里歇一歇,好不好?”不等润玉开口,他又慌忙开口道:“我和辉儿又找到一株没见过的花,回头我把它种在院子里,好不好?” 润玉注视着他,神情渐渐和缓温柔下来,他到了弥留之际,身上的痛楚也慢慢消了,他轻声道:“不痛。凤儿,哥哥不痛。” “嗯,不痛。”旭凤说,“不痛了,不怕了,我在这里了。”他到底是当爹的人了,忍着痛看了一眼被困在阵法里的宸儿和站在自己和润玉身前呲着牙的辉儿,忍着痛和泪道:“你把宸儿身上的阵法撤了吧,省点力气,好不好?” 润玉便又去看了一眼,他不像旭凤那么会哄孩子,宸儿早慧,对他欲要抛下自己离开天界一事一直耿耿于怀,父子两个一个关心则乱、在挚爱面前什么都解释不了,一个又年幼懵懂,彼时总想着时日还多,没想到这竟就是最后了。他笑了笑,说道:“……算了,血糊糊的,又吓人,别叫他看了。” 旭凤便说道:“好,不看了,只看我。”他说着,眼泪便又涌下来,润玉柔声道:“你别再喊辉儿汪汪汪了——他大了,什么都懂,没准哪天……就学会化形了……” 旭凤带着泪笑着道:“已经会了——这些天我每天带着他上山去,就是偷偷教他化形之法,想在你生辰时给你个惊喜……” 他预想中的妻子生辰,两个孩子嬉笑玩耍,一家四口和和美美,还有马上到来的小宝宝……都不会再有了。旭凤想到此处,更是泪如雨下,润玉靠在他怀中,气息渐渐微弱,旭凤闭上眼,泪水滚落,润玉突然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用一双眼睛恳求般的望着旭凤,旭凤愣了一愣,忍着痛道:“我知道,我救她,我会救她……” 润玉听了,手上的力渐渐松了,眼睛却闭不上,始终痴痴地望着旭凤,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旭凤泣不成声,抱着他发出一声哀恸的嘶吼,润玉已死,宸儿的禁制也解了,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不敢上前去看到生父的尸身,辉儿似是有所感应,慢慢跑到旭凤面前,用鼻子拱了拱润玉垂下去的手。润玉不动,它就又执拗地去拱,抬起前爪去拍润玉,可却始终得不到一点反应。旭凤将润玉抱在怀中,感觉到怀中的人越发的冷,他忍着痛将手穿过润玉小腹,依他所托,从中取出一颗还未长成的应龙内丹来。 ——那内丹本应随着母体死亡一同碎裂了,可却被一物护着,不是别的,正是旭凤的寰谛凤翎。润玉用它护了小龙的内丹,便再无以自保,这才被荼姚击中。 旭凤将手紧紧攥成拳,握着那颗似还带有一丝爱人体温的内丹,一动不动。半晌,他将润玉抱起,朝着竹屋走去。 荼姚一直站在一旁,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由气道:“旭凤!如今贱人已死,你还不快速速和我回天界?你可知你与贱人私奔,你父帝触怒之下,险些将我打入冷宫……” 旭凤置若罔闻,缓缓走向竹屋,荼姚怒道:“旭凤!” “你与父帝虚与委蛇,表面夫妻,与我何干。”旭凤说道,他明明是青春正盛的年纪,声音却一下子苍老了几万岁,听上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你口中的‘贱人’,是我爱逾性命、要长相厮守的爱人,你威胁了的,是我和他的骨肉……”他走到门口,顿了一顿,却到底没有回头,“母神,我最后叫你一次母神,这几千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心狠手辣,我都始终相信,你其实是个好人——原来是我错了。”他心灰意冷,说这些恩断义绝的话时连泪也流不出来,好似喃喃自语,“若我知道一封信便会引来这样的祸事,那我宁愿割肉剔骨还你,也绝不会和你再有半点瓜葛。天后,你走吧,今日是你生辰,可也是我妻子的忌日,你走吧,我今日不杀你,但从此你我恩断义绝,来日再见,要么是你杀了我,要么,就是我杀了你。” 荼姚此生的希望都维系在这个儿子身上,她勃然大怒,还要再言,辉儿却已经转身冲她咆哮起来,说来也怪,这小小一只黑狗,咆哮起来却有号令百兽之能,远远地传来各种山中野兽此起彼伏的呼和,仿佛在互相应和,又像是在传递消息,一波接着一波,渐渐地就连极远处都响起了野兽的嚎叫。 润玉和旭凤隐居在此,林中野兽受他们二人仙气庇护,将他们认作了主人,如今润玉故去,它们亦有所感应,以此来送他最后一程。 缘机忍住眼泪,闭上眼睛,等待大雾将自己卷入。 与此同时,在人界,旭凤从润玉怀里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灰,抓着润玉道:“摔到哪了,痛不痛?” 两人相约去山中骑马,谁知旭凤的马被太阳晃了眼,受了惊,突然狂奔起来,润玉为了救他,抱住他两人一起摔下马来,若非如此,马儿带着旭凤摔下悬崖,定是粉身碎骨。饶是如此,旭凤双手还是擦破了皮,润玉握着他的双手,神情很是自责。 “没事儿,小伤。”旭凤说,他央求土地使法术将他变高了些,此时以他的角度,润玉垂下眼睛的样子乖巧又温柔,有种说不出的甜美。他想亲一亲润玉白净的脸,却又碍着“三年之约”,生生忍住。润玉抬起眼睛看他,他露出傻乎乎的笑容道:“哥哥,你摔伤了吗?痛不痛?” “没事儿。”润玉温声道,宽袖之下,他从手腕到手肘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他笑容不变,看不出丝毫痛苦。 “哥哥不痛。” 第二十九章 宸儿的声音犹在耳边,缘机仙子却已转醒过来,大雾散去,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是那一间书房、一个铜盒,几根谜途香。她头疼欲裂,捂住胸口,只觉一股血气翻涌上来,被她强又咽下。 窥视未来,对她自身灵力损耗极大,虽还未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仙子望着铜盒微微出神半晌,忽而伸出手,又取了一根。 算算灵力,或可还有最后一次燃香的机会,方才见魔界妖气冲天而起,是有妖异现世的景象。依宸儿所说,润玉死后旭凤堕天为魔,几千年来活得浑浑噩噩,唯一的指望就是为小龙做一具躯体,可那小龙本要在润玉体内活够九十九年、吸足母体灵力方能诞生,润玉死时她才只有一个内丹,这样的孩子就是合该和母体同陨的。旭凤擅用禁术,下场又会如何?他为魔尊,长年累月的服用梦返,神志又还剩下几分? 仙子心乱如麻,点香亦是为了拖延做决定的时间。 她点起最后一只谜途香,内心祈祷这次看到的东西能助她下定决心。 大雾散去,仙子睁开眼,看到——看到一片白茫。 不是大雾涌上那种白茫,也不是阴天雪地那种白茫,而是真正的空无一物,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人,诺大个空间望不到尽头,除了仙子什么都没有。 难道我用多了谜途香,灵力不支死了?仙子苦笑,为了和自己并无私交的两个人死了,她这可真是太值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远远地,不知从何处走出来一个人。此人身着斑斓仙衣,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又圆又黑,似乎有些眼熟。她走到缘机仙子面前,微微躬身行礼道:“见过缘机仙子,小仙静书,是斗姆元君座下的一名仙侍,受元君之托,前来相见。” 缘机仙子几分赧颜、几分难堪:她窥视天机一事,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竟被斗姆元君发现了——这位上清天的大神可是天道的守卫者,她护卫天道,就有如缘机仙子护卫凡间命数,是职责所在。想来是她发现自己窥视未来,就将人抓到了这空无一物的洞天小小惩戒。 缘机仙子忙道:“仙子恕罪,小仙也只是一时糊涂……” 静书仙子抬手制止道:“缘机仙子不必多说,此番前来,并非兴师问罪。仙子探视未来,本就是上清天默许的,若非如此,凭仙子的灵力,也撑不到这第六根香……” 缘机仙子汗颜,要不要这么直接!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知仙子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静书道:“自然是润玉与旭凤一事——他二人在凡间相恋,仙子犹豫要不要出手拆散有情人,这才有了这六炷香。” “五炷香,”缘机道,“第六柱便在此地了。”——浪费我灵力。 静书摇摇头,四下看看道:“仙子你所在的,正是这第六柱香所带你前往的未来。” “这……”缘机面露不解。 “仙子在第五柱香最末可否看见魔界异象?” “正是,魔光大盛,远超寻常。” “那是魔龙出世的象征。”静书道,“魔龙女虽是天界应龙之后,但身体是由父亲旭凤用禁术打造,她从旭凤魂魄中吸取灵力,旭凤为魔,她自然也是魔物,生下来就不分善恶、喜怒无常,除了魔尊旭凤无人能控制她。” 缘机听了心中就是一凉:“可是那魔尊自己……” “魔尊自己修习禁术、滥用梦返,几千年来又以魂魄滋养女儿无法涅槃修炼,此时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父女二人一般无二的疯疯癫癫。” 缘机想到第三柱香时和孩子嬉戏玩闹、对妻子体贴入微的青年旭凤,眼眶似乎有些酸楚。他那时必定想不到,自己会和润玉腹中的女儿一道,成为两个魔头。 “那后来又如何呢?” “魔尊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恨透了天界,恨透了这世上的纲常伦理,势要毁灭天界,将一切礼数推倒重来。” “他是真的疯了!”缘机惊叫,“毁灭天界,魔界焉能独存?这一明一暗,是相伴相生的!” “是。他毁灭天界,天柱倾塌,魔龙女屠尽仙界诸人,念宸君不忍看到父君和妹妹戕害六界,从临渊台一跃而下,以身殉道。” 他竟然死了!缘机想到那个在生父牌位前喃喃着说些小话、顾忌兄长膝盖受伤不让他久跪的青年,初见他时觉得他性情蛮横,是他两位父亲最坏的一面的结合体,可此时听见他以身殉道,却又不由得涌起一阵痛苦惋惜来:看来他到底是润玉与旭凤的孩子,面对这无能为力的情景,也只能以身殉道,以死明志。 “那后来呢?” “后来便是如仙子所见了。”静书道,“魔尊和魔龙女屠尽六界,世间魔物横行,礼数颠倒,伦理崩坏,上清天诸神见无力劝阻,只得出手。” “这出手的意思是……” “为时已晚,六界已然无救,不如推倒重来。”静书道,“仙子现在看到的,就是已经湮没的六界。” 空无一物。 缘机仙子悚然一惊,后心发凉。 “可有破解之法?”她迫不及待地问道,“既然仙子在此,就说明斗姆元君亦不愿看到这一幕……” 静书道:“仙子可是在想,如果魔尊没有寄出那一封家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缘机没想到被看破心事,她见润玉和旭凤日子过得和美,实在不忍心将他二人生生拆散,但这一切急转直下,其实都是因为旭凤寄出了那一封家书。若是能阻止他…… “那也无用。”静书淡然一笑,“荼姚不放过润玉,难道簌离就会放过旭凤么?”她说着长袖一挥,缘机仙子面前缓缓展开一画卷,另一种可能在她面前出现:旭凤未曾寄出家书,荼姚寻不到儿子,和太微日渐失和,此时恰好太微自花界寻得一葡萄小妖,生得和先花神十分相像,太微大喜,将她带回天界,欲要立为天妃;不成想这少女竟正是先花神和水神之女,水神自然不愿意女儿嫁给年长她数十万岁的天帝,可又无法,只得以半生修为铸造了一柄匕首,送给女儿防身;此事为簌离探得,她指使鼠仙偷走匕首,又从宸儿口中得知了旭凤内丹所在,先假意和颜悦色将旭凤请到洞庭,旭凤受宠若惊果然和润玉一同前来,簌离又趁他不备从后背偷袭,旭凤当场身死,可却又留有一线生机:他是凤凰,留住魂魄或可涅槃;润玉和簌离恩断义绝,带着孩子和旭凤的魂魄离开洞庭,想要护卫旭凤复生,可旭凤涅槃需得九转金丹,润玉无法,只能将他交还天界;三年后旭凤复生,第一件事就是去洞庭兴师问罪,却又被润玉拦下,簌离此时心愿已了,疯疯癫癫,如痴如狂,必然是承受不了旭凤一击的,润玉将罪责一并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并未爱过旭凤,和他欢好只为报仇,为他生儿育女权当补偿,旭凤本就爱极生畏,觉得润玉并不爱自己,这一下仿佛落实了怀疑,他冲动之下将润玉抓回天界囚禁起来,宸儿辉儿也被分开,不许探视润玉;九十九年后龙女诞生,龙女不足三天,璇玑宫起火,将龙女和偷偷跑来探视的宸儿烧死了,润玉因此性情大变,堕为魔物,与旭凤不死不休,因他二人纠缠,天界魔界战火频频,生灵涂炭…… 这千年未来,被仙子一朝窥尽,她竟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惨淡。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难道只是一对有情人,想要厮守终生,就错了么?”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静书道,“仙子有所不知,近万年前,上清天有位大神身归鸿蒙,诸神商议后欲要从天界选一名资质出众之人补缺,此时恰逢润玉诞生,罕有的应龙命数,合该见天道化众生,飞升上清天,这是一早就定了的。可偏那凤凰跳出天道之外,既不受天道控制,又不听别人命令,他大逆不道恋上兄长,还苦苦痴缠,惹得润玉动了情爱之心,偏离了正道——这才是他们一生悲苦的源头,旭凤引诱润玉,润玉心志不定,此后种种,皆为惩罚。” 狗屁惩罚。缘机心道,人家仙男和仙男,郎才郎貌,要你们这些老妖怪叽叽歪歪?可这话也只是想想,没有说出来,静书仙子似是看透她的心思,道:“仙子见他二人般配,所以有心成全,看不上什么飞升上清天,是不是?” 缘机仙子打个哈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静书喃喃道:“也是了,只羡鸳鸯不羡仙,有什么错呢?” 缘机见她态度并不严厉,心中升起希望,又听她道:“可我还是不能让仙子去成全他二人。” “为什么?” “仙子已经看见了,无论机缘巧合如何变动,这二人终是不能善终的,因他二人在一起时没有受过磋磨,这二人从情窦初开,就有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其实都单纯得很,可他们又各有缺憾,旭凤天真,润玉敏感,再带着上一辈的血海深仇……纵是得到一时贪欢,也还是无法长相厮守,隐患总会出现的。” 缘机道:“那怎么办,仙子不要打哑谜,给我个清楚吧。” 静书道:“难道仙子还不明白吗?若是只想着私奔快活,地位地下,灵力不济,就要受制于人,或受制于父母,或受制于子女;你想若是润玉法力高强,又如何会被荼姚偷袭杀害?唯有将权柄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避免被人摆布。” 缘机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可他二人若是耽于情爱,便无心修炼,更不用说六界权柄。” “正是如此。” “可这二人情窦初开的年纪,只怕难以专心修炼,道理再明白,也还是想和心爱的人久久在一起。”缘机说到这里便已经明白了静书的来意,她并不反对这二人,只是此时二人相恋,还太早了。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说,静书化出一物递给缘机。 “这是什么?”此物坚硬,巴掌大小,散发着一阵幽幽绿光。 “此乃魔龙女的龙鳞。”静书道,“仙子收着,这龙鳞在一日,就说明这毁天灭地的未来还没有被抹去一日。” 缘机将东西收好,点了点头,静书合手笑道:“那就先祝仙子万事顺利了。” 缘机见她似是要转身离去,忽然叫道:“留步,我还有一事不明。” 静书回转过身,缘机道:“仙子,若是润玉和旭凤真的能将这情爱之心暂且放下,来日再重修旧好,他们或许还会有宸儿和龙女两个孩子,”她顿了顿,观察着静书的神情,“可那辉儿再过几十日就要出生,若没有旭凤想去哄润玉开心收养回家,只怕辉儿和他们的父子情分就要断了。” 到时辉儿会成为什么样子,也未可知了。 ……没关系吗? 静书仙子合袖半晌,只给缘机看到一张侧脸。 “……无妨。” *静书就是辉儿,看到父母爱情觉得太他妈惨了,弟弟妹妹也太他妈惨了,所以被斗姆元君收留之后才特意改头换面变了个样子,来帮助父母避祸的。 第三十章 缘机仙子点起谜途香,大梦三生之时,春去秋来,人间又是一年。 不知不觉,旭凤在齐家已经住了整整两年。两年过去,家中人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就连润玉的大哥,也因为他这一年循规蹈矩、和润玉“似乎”保持着距离而和颜悦色了很多。与此同时,他因生得漂亮俊美,在当地也颇有了些美名,每每出门,也总有些怀春少女在街角巷尾、偷偷摸摸地打量他,有胆子大些的,甚至会当着润玉的面打听他。 这日润玉自茶楼回家,一见旭凤便对他招招手,笑道:“给你个好东西。” 旭凤在人间这两年无父母庇佑,因而长大懂事了很多,他渐渐晓得了很多道理,不像从前只想着和润玉赖在一起玩耍,反而时常呆在家里练武读书,润玉见他有长进,便也露出十分开心骄傲的样子,这么一来,润玉出门打理生意,他心里再想去,也只能忍住不去。 润玉一回来,他的心思就没在书本上了,耳朵竖起来听着动静;润玉再一招手说要给他东西,他马上乐颠颠地扔了书跑了过来,靠近了刚想抬起手去抱润玉的腰,又只能生生忍住,两手攥成两个拳头捏着,努力板着脸做出老成持重的样子走过来。 润玉看在眼里,觉得这孩子装出大人模样的样子真是又可怜又好笑、还带着十分的可爱,他心中涌起一股半是怜爱半是心疼的感情——近日来旭凤突然长高长大了不少,润玉瞧着他,便时常有这种感觉,好像已经无法再将他当做个孩子了似的。 说好了给凤凰三年想清楚,若是他自己先忍不住破了戒,那——那可就真是言而无信、贻笑大方了。旭凤这一年来规矩守礼,也不再那么黏他,也不再将那些“喜欢你”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兴许他已经改变主意了。 这两人,一个自诩年长,不肯占人便宜,一个爱极生畏,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生怕心上人恼了自己,两人都守着界限,想捅破又没有勇气。 旭凤走到润玉面前,沉着声音道:“……兄长。”他思索过后,明白“哥哥”是小孩子撒娇才说的,便不再喊“哥哥”了,更不敢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喊“玉儿”,润玉笑了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串紫晶手串递给他。 旭凤欢喜得登时就把那些什么规矩啊、什么礼数啊的,全忘在了脑后,润玉给他带了礼物,虽说只是普通的晶石,颜色也很艳俗,可只要是润玉送的,就都是好的。 他把手串戴上,这紫晶在阳光下颜色五彩斑斓,珠子里还穿了一枚蝴蝶吊坠——像个女孩子的玩意儿,幸好他皮肤白,戴着也不难看,其实他心里盘算的另有其事:润玉在天界时身上时常戴着一串人鱼泪,蓝盈盈的,可好看了,旭凤已经想好了,待润玉答应了他,他就要那个做定情信物的回礼。 ——他倒没想过自己那个歪歪扭扭的荷包值不值人家一串世间少有的法宝。 润玉看他低着头摆弄吊坠,像是爱不释手的样子,便笑着道:“喜欢吗?” 旭凤下意识地道:“喜欢!”就是丑了点,贵在心意。 润玉道:“那就好,改日记得亲自去跟紫蝶姑娘道谢——人家花了不少心思呢。” 旭凤摆弄吊坠的手僵住了。 “谁,谁?”他问道,“哪个紫蝶?” “元宵节看花灯时你见过的,”润玉解释道,“是李家那位三小姐,她托我带给你的。” 旭凤的脸顿时晴转多云,多云转阴,不出片刻是阴云密布了:“她……她给的?” 其实什么紫蝶紫虫的,他连脸都记不住,这天之骄子撑死了在心上人面前做出老实的样子,心里依旧是极高傲的。润玉道:“嗯,对呀。”他边说边像屋里走,六月天闷,似是快要下雨了。 旭凤快步追上他,撸下手串塞进润玉手里:“我不要了。” “干嘛呀,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润玉糊涂了,“收着吧,没事,回头哥哥给你准备点礼物回送给人家就是了。” 旭凤见他不接,两人还推搡起来了,便怒从心起,润玉不接,他索性松手,让手串摔在地上,紫晶坚硬,摔在地上倒没碎,只是发出一声巨响,显得这脾气发得声势浩大的样子,两人一听都是一愣,互相看了一眼。 润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旭凤就说道:“不要了,你还给她好了,我又不认识她!”最近润玉经常不知道从哪里得来别人转交的破烂给他,旭凤的怒气已经在爆发边缘了,他噔噔噔跑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冲着润玉喊道:“以后不许你拿这种东西了!” 润玉脾气也不小,他见旭凤恼了本是有心要哄几句的,旭凤一嚷嚷,他脾气也上来了:“不许?” 这臭小子跟谁说“不许”呢!真是没大没小了。 “对,不许!” “你是哥哥还是我是哥哥,你跟我说‘不许’?” 旭凤气得上了头,口不择言道:“你又不是我哥哥!”说完把脸一转,其实心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润玉愣了半晌,平时多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竟然愣是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能说什么呢,他确实不是旭凤的哥哥,旭凤平时喊他一声“兄长”,他就不自觉真把自己当成人家哥哥了,又怕委屈了他,又怕带坏了他,重重思量。润玉垂下眼睛,俯身捡起手串收好,扔下一句:“晚上有客人来,去厅堂吃饭”,就走了。 旭凤看着他的背影——润玉身形瘦削,背挺得笔直,罩在宽袍大袖下的身姿称得上一句君子端方,可偏就能看出几分不该有的勾人来,旭凤盯着他暗暗咬了会儿牙,有时候真想发火!可他偏要长得那么勾人,明明是恼人的倔强顽固,可这背影不知怎么就让旭凤看出一丝楚楚可怜和委屈来…… 他火又渐渐消了,亦步亦趋地追上去,犹豫着想跟润玉说点什么。一时间好几件事在他心口徘徊,他挑不出哪一句才好,踌躇半晌,润玉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两人仿佛竞走般穿过园子,来到厅堂,眼见着都要听见堂内诸人的说话声了,旭凤终于鼓足勇气拉住润玉的袖子,在润玉转身时递给他一朵海棠花。 润玉拉着的一张脸,在看见那朵花时当场就险些绷不住。他按住笑意,板着脸道:“做什么?” 旭凤擎着花,脸上滚烫:“……你还生气啊。”这在他口中,就已经是在道歉了,润玉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接过海棠花,口中还要假装埋怨几句:“花园都要让你薅光了。” 旭凤见他接过,知道他这算是不生气了,便少不得打蛇上棍,顺杆爬几句:“你脾气怎么那么大,我喊你你都不听。” “你什么时候喊我了,我怎么没听见?” “我心里喊了。” “那我怎么听得见?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可你是我心上人呀,你就住在我心里,怎么能听不见?这种孟浪轻浮的话,说出来润玉就要恼了,旭凤也不敢瞎说,只能讷讷地道:“……反正你就是该听见,你是我兄长,理应懂我的。” 他还敢提这茬!润玉都要气笑了:“我才不是……”他正要再说两句话出口恶气——这人心都是十分神奇的东西,其实他心底知道旭凤喜欢他,也知道自己喜欢旭凤,这才不知不觉就在旭凤面前有诸多脾气小性儿,自己都没察觉,也控制不住——大哥和他妻子远远地走了过来,两人只得住口,润玉转过身来自己也有几分汗颜:怎的在他一个小孩子面前这么较真任性起来? 他对旭凤又有普通人的喜欢爱慕,又有兄长的关系责任,要了前者似乎就不能要后者,两边明明都是好事,偏又这么矛盾,他独处时每每想起,都怕是自己误导了旭凤、耽误了旭凤,可见了旭凤,又忍不住和他说话笑闹,甚至有恃无恐地发脾气。润玉越想越觉得无言以对,落座时故意选了离旭凤远些的席位,旭凤想跟过去坐他身边,正巧老三进来了,润玉忙道:“三哥!我有话对你说。”说着让下人拉开身旁的椅子,老三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僵立在一旁满脸气愤的旭凤,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便升了起来,他凑到润玉身边一屁股坐下来。 旭凤憋了半天无处发作,正要绕到润玉另一边去坐,又听老爷唤他:“凤凰,来坐伯伯身边,昨儿那蹴鞠比赛,咱俩好好聊聊……” 旭凤无法,只得含怨过去坐了,老大媳妇笑道:“我瞧着爹爹和凤凰投缘,不如就认作义子吧。” 老三笑道:“好,好得很,凤凰,你愿不愿意就给我们家当半个儿子?”这话问得极巧妙,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义子也能算半个儿子,旭凤正要开口,润玉脸就瞬间红了,老夫人神色不变,轻轻斥道:“胡说八道。” 别看她年岁大了,又是女流,其实这家里的男女女女,有一算一都怕她,她一开口,老三好似被扎了一下,突然泄了气,老大倒是笑了一声,润玉盯着茶杯有几分怔忪,正乱着,有小厮来报,客人来了。 这来的也不是外人,正是润玉的岳父母,霜儿的爹爹娘亲,吉祥钱庄的老板梁氏夫妻。两家世交,向来是关系不错的,只是一年前梁老爷想把次女嫁给润玉续弦被润玉回绝,两家闹得有些不愉快。但雪儿如今已经许了人家,梁老爷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便又和老朋友恢复了往来。 两厢入座,宾主尽欢,齐家除了珠儿奉旭凤之命在卖力装病足不出户,老二跑商不在家中,其余的人都来了,足见重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人都是酒足饭饱,唯有旭凤和润玉,两人都是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旭凤在想润玉,他有时恨得牙痒痒,有时又想得心痒痒,如坐针毡;润玉也在出神,可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家中诸人虽然对旭凤都喜爱有加,但若他真要和旭凤在一起,恐怕父母、大哥都不会乐见,到时只怕难免要让父母伤心,大哥失望,他想到这儿心里已是难受,错眼看到旭凤,两人视线相交片刻,旭凤冲他做了个鬼脸,随即转开脸去哼了一声,十分幼稚的样子,润玉又苦笑起来:瞧他这样子,真是不谙世事,当初说得只怕也只是少不更事的戏言,自己倒好,先为了没有的事发起愁了,真是笑掉大牙。 他想着也有几分生气,便转开目光,不去看旭凤了。 这两人的目光来往,老夫人都收在眼底,她微微一笑,忽然道:“亲家,我听闻你有一外甥女,近日正在府上做客,可有此事?” 梁老爷笑道:“正是,她和她母亲回乡省亲,要住些时日。” 老大和母亲好似心有灵犀,道:“哦?这我倒是没听说过,老四,你可见过这位妹妹?” 润玉一听就一头两个大,托珠儿的福,现在他一听见“妹妹”这个词就起鸡皮疙瘩:“想来是一起玩耍过的,虽说记不大清了。” 梁夫人道:“她闺名叫做香香,如今也有十六了。” “十六了?”老三在旁边用一种不正常的声调大惊小怪地道,“哟,那可是大姑娘了,婚配了否?” 这帮人一唱一和,润玉头疼欲裂,只得求救般的去看父亲——齐老爷给自己夹了个蒜蓉带子,又给旭凤夹了一个。旭凤目光如炬,炯炯地盯着他看。 润玉:“……” 他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开口:“母亲……” 老夫人却不理会他,“亲家,若是如此,我倒是知道一门好亲事。”她一指旭凤,道:“你看我们这凤凰,如何?” 旭凤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他慌忙去看润玉,润玉却不看他,盯着自己的盘碗瞧,老三在旁边煽风点火:“我瞧着是极好的,不过要说了解凤凰嘛,那还是我们老四最了解,是不是,老四?老四,润玉!” 他大着嗓门才终于把润玉喊回了神,润玉大梦初醒般道:“嗯?什么?”原来他从听到母亲要给旭凤点鸳鸯谱时起,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心痛,整个人都恍惚了。老三拍着他的肩,笑道:“你瞧着凤凰和香香妹妹,配是不配?” 润玉张口结舌:“他,他……他还小……” “不小了,你接亲的时候比他小呢。” 这一下,整张桌的人都朝润玉看来,老夫人和大哥颇有深意,大嫂兴致盎然,三哥得意洋洋,岳父和岳母关心情切,旭凤……旭凤就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瞧。 润玉咬了咬牙,勉强笑道:“这要问他自己。”把话题引到了旭凤身上,他还又嫌不够,这种时候了还要报复般的添上一句:“我到底也不是他的亲哥哥。” 一句话把旭凤气得想哭又想笑,他直通通地说道:“不必了,梁老爷,我嘛——” “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于此同时,那珠儿正在房中用饭——旭凤叫她装出缠绵病榻的样子,她只得不出门,病人饮食清淡,她每天吃得都淡出鸟来。正在心里骂骂咧咧着,忽见一道仙光闪过,房中现出一名仙子来。 珠儿一惊,正要去摸武器,那仙子笑道:“姑娘别急,小仙缘机,正式来寻你的,此番有一要事相商。” 第三十一章 这缘机仙子一开口,珠儿只听了三句话,她血压就上来了。 仙子的第一句话是:“姑娘可是奉天后之命,前来给大殿些许‘照拂’的?” 第二句:“姑娘可知,二殿下旭凤为何要赖在此处不走?” 第三句话最是骇人听闻:“他对兄长生了不伦之心,不惜私自下界、引诱凡人,此事若为天后知晓,姑娘可愿一力承担所有后果?” 靠!珠儿扔下吃了一半的馒头,跳下床来,她想跟旭凤拼命——说好的“照拂”,结果尼玛真是照拂啊!老娘辛辛苦苦搞事业容易吗,你倒下凡来谈恋爱了! 缘机仙子忙将她拦住。 “姑娘别急,他身份尊贵,你又能耐他何?这些天潢贵胄,纵是一时糊涂犯下错处,天后天帝也总要原谅的,为难的是你我这些底下人。” 珠儿听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拉住缘机的双手向她一五一十地叙述龙凤兄弟的恶行:旭凤如何将她撵走不许她进润玉的身,润玉又如何双标,对她这个亲妹不假辞色对旭凤这个捡来的弟弟却和声细气予取予求……珠儿说得声泪俱下,缘机听着,心道,人家两个仙男看对了眼,自然对彼此特殊些,你非要插进去要人家一视同仁,这不是厚脸皮、没眼力吗? “我还说他为什么赖着不走,以为他是要夺家产、辱兄嫂之类的憋个大的,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他想的竟然是在觊觎兄长本人!幸而润玉还是个有正事、知伦理的,他二人还有个劳什子的‘三年之约’,不然早就,早就……!” 缘机应和几声,又道:“可我方才观润玉颜色,他对旭凤十分不同,这些年来有人说亲他也一并拒了,可见水滴石穿,假以时日,总会被旭凤磨软了、磨透了,到时可就麻烦了。当务之急是要将旭凤劝走,不可令他二人继续相处下去。” 珠儿急道:“是,可我人微言轻,我的话他必不听,又能怎么办?” 缘机道:“姑娘别急,我此番来便是有一番计较,定能逼得他自己主动回天界去。”说罢附到珠儿耳边,与她细细说来,珠儿听了,面露迟疑:“这……不好吧?他醒过神来,不剥了我的皮?” “二殿下雷声大雨点小,姑娘不常在天界走动所以不知,但只想想,是得罪旭凤,还是得罪天后,哪个更棘手?大不了你做完此事就躲出去,不叫他寻到你,躲个十年八年,贵人多忘事,他也懒得抓你了。” 缘机走后,珠儿不敢拖延,果然按照她所吩咐的行起事来。 旭凤因要在润玉面前表现乖巧懂事,故而除了润玉主动带他出去,其余时候他都呆在府上做些看书写字,打拳练剑之类的“正事”,寻他自然十分容易。这日旭凤在花园中练武,珠儿迎着他上前,笑道:“二殿下,好巧你也在这里。” 旭凤正坐在一少有人经过的花径旁打坐调息,此时正值午后,一天中阳气最足的时候,最适合他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听闻此言有些不快地睁开眼,道:“你怎么又出门了?” 珠儿气结,面上笑道:“殿下,久病之人也得出门啊。” 旭凤又把眼闭上了,像是连多看她一眼都懒得:“哦,但你别让润玉看见了——回头你‘突然病死’,他又该伤心了。” 珠儿咬牙笑着说:“不会的,不会的。”说罢站在旭凤身边看他修炼,只见源源不断的火灵自四周凝聚到旭凤头顶,在他身畔结出凤凰于飞的形状,真是流丽非凡。旭凤默默修炼了一会儿,见她不离开,便只得挣开眼无奈道:“还要干嘛?” “这个……”珠儿道,“殿下许久没回天界了吧。” “我这才离开天界两天,母神都还没发现呢。” “那……那每日的功课,也不做了吗?” “身子不适,告假了。” “那……” “你到底要干嘛?没事的话就……” 珠儿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我听闻又有媒人要来给润玉说亲了,是船商的女儿,生得倾国倾城,品性活泼单纯,要在润玉生辰时借着祝贺的由头来令两人相见!” 旭凤气息一顿,不冷静了。 “他又要有亲事了,我怎么没听说?” “八字还没一撇,怎么与你说?”珠儿道,“但我听说两家联姻,老爷夫人都很看好,那姑娘也私募润玉,还备了顶好的生辰礼物要送给润玉。” 旭凤怒了:“什么东西?”想想又觉得自己如此动怒又是体面,轻咳一声道:“兄长岂是在意那些东西的人?” 珠儿笑道:“这追求人讲究一个‘投其所好’,大殿好读书,她寻了十本古籍,全是孤本珍品……” 旭凤瘪瘪嘴巴,说不出话来了——润玉确实很喜欢看书,他少年心性不服输,便开始绞尽脑汁想要送润玉更好的。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一眼瞥见珠儿胸口别着一朵盛放的月季,这月季很美,花瓣饱满艳丽,虽然被摘了下来,却没失去生命力,反而开得越发张扬,他不由地被这朵花吸引,问道:“你这朵花,从哪里摘的?” 他从小就经常给润玉摘花,润玉每次收到都很欢喜。 “这朵?”珠儿低头看了一眼,佯装对他的心思毫不知情的样子道:“这月季名叫‘不败花’,是用鸟族领地特产的清泉浇灌出来的,摘下亦可保百年不败,是我一个姐妹前几日前来探望时给的。” 旭凤一听果然中计,急道:“你把它给我。” “这……”珠儿捂着胸口面露难色,旭凤又道:“你要什么,我跟你换。” “你身上有什么?”珠儿问,旭凤一顿,想了想身上的财物:润玉给他的好玩意儿是极多的,但人间的东西珠儿想必看不上,可从天界带来的东西除了一个荷包,一个扇坠儿,就是几块他捡着玩儿的亮晶晶的灵石,上回也都给了珠儿换没什么鸟用的《爱情宝典》了。 旭凤想到这里,掏出扇坠儿递给珠儿道:“这是我母神给的,有聚气引灵的作用,你看够不够?”他想到润玉拿到那朵“不败花”时欢喜的笑颜,便立志要将它拿到手,生怕珠儿不肯又忙补充道:“你要是不愿,拿去做个凭证,待我回到天界再给你更好的。” 珠儿接过去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番,说道:“嗯,看来殿下是极喜欢我这朵小花了,既然这样,那就给你吧。”说着作势去取,可偏那不败花是用让丫鬟用别针别在胸口衣衫上的,她低头去弄,怎么也不得劲,取不下来,忙活了半天,急得出了汗,旭凤到底是个心热的少年人,看她忙活得窘迫也有几分不忍心,口中忍不住催促道:“怎么了?” 珠儿听到女子说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暗暗压下得意,说道:“这,我使不上力,摘不下来了,要不然——殿下你自己来?” 那朵花就别再她左胸口上,她生得丰满,胸部线条圆润,花朵颤颤巍巍地隔着一层薄薄地衣料在胸乳上方摇动——在任何男人耳中,这话都该是不对劲的,如果换了润玉,早一头两个大落荒而逃,但偏旭凤自幼对男女大防没什么意识,何况在他眼里,珠儿这具柔美娇嫩的肉体,跟街头的乞丐的身体也没什么两样,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妥,只想赶紧拿到这朵不败花,拿去送给润玉,把那什么见鬼的船商女儿比下去,因此便说道:“好罢——你连这也不会,真是笨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扯,珠儿急道:“殿下当心,这花虽不败,可到底也是真花,扯得用力了,花瓣就会掉的。”她眼角瞥见有人影朝着这方向来了,便带着旭凤悄悄地转了下身子,让旭凤背对着来路。“你当心点。” 旭凤听了似是觉得有点奇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他对珠儿毫无旖念,自然想不到那许多,便说道:“也行,你不要动,我来摘。”说着用手指探进珠儿衣领顶住别针,正要用力,却忽听珠儿声调抬高了些许,道:“你,你把我弄疼了!” 旭凤低头注意那朵花,随口道:“你忍一下,马上拿出来了。” 珠儿急道:“你放手,再不放手我、我喊人了!” 旭凤怒道:“这个时候喊什么人!你别闹……” 此时又有一女声惊叫道:“你们在做什么?”随即旭凤便感到一股大力撞到胸口上,将他推到在地,他手里还抓着那朵月季,抬头对珠儿怒目而视,珠儿将领口抓紧,露出又羞又怕的神情。在他们俩面前站着的,正是老大的妻子,润玉的大嫂——她每天都要带着孩子来园中玩耍,正碰了个巧。她远远地就看见珠儿和一个少年在夹裹不清,走进了才发现是旭凤,珠儿背对着她,看不清两人在做什么,但旭凤胳膊抬着,像是在用手……去摸珠儿一般,又听两人对话,珠儿喊疼,旭凤又让她“忍一下”还有什么“拿出来了”,大嫂心中便有些慌神了,连忙出声打断,那两人都受了惊,珠儿慌忙将旭凤推在地上,将领口捂紧,可转身的瞬间,也叫大嫂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领口,分明是敞开的。 旭凤倒在地上,一脸莫名其妙。大嫂的脸色颇有几分尴尬为难——旭凤是润玉的客人,老爷夫人又喜欢,本不是她该管的,可珠儿又是她的小姑,若她被轻薄,自己作为嫂子又不能袖手旁观,只得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方才,在做什么?” 珠儿红了脸颊,声如细蚊地道:“……我,我别了一朵花,他看着好看,问我要。” 旭凤手中还握着那朵月季呢,自然是极好的佐证,珠儿说得也没错,但大嫂秀眉轻蹙,问道:“你这花,是戴在哪?” 珠儿便不做声了,旭凤纳闷她方才还那么话多的样子,这会儿又扭捏个什么?他便直白地道:“花还能别哪,当然是胸口啊。” 大嫂没想到他会这么耿直的承认,简直有些惊着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又见旭凤已经爬了起来,拍拍衣服道:“我要找润玉去了。”说着,竟拿着花自己走了! 大嫂心情复杂,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这凤凰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狂妄,步履一点也不慌张,和往日一般无二——她转向珠儿,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珠儿愣了一愣,眼眶忽而一红,她一跺脚,说道:“嫂子,你……我……你别问了!”说着掩面跑开,留下大嫂满腹心事,连陪孩子玩耍都没了兴致,很快就回房去了。 入夜,齐家老大回了家,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道:“那个凤凰……他和老四,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一听“凤凰”二字就皱眉头。 “能怎么回事,没事。”他道,“老四从小就常说梦到了弟弟梦到了弟弟,怕是想要弟弟想疯了,正好捡着这个小傻子,就把他当亲弟弟了。” “他在家里也住了两年了,怎么不回自己的家?” 老大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道:“他家里说了,不急着让他回家,我猜他这里怕是有点问题,他家里也觉得他麻烦。”说到这儿他觉得有些奇怪,妻子向来是不管这些闲事的,他便问道:“怎么了吗?” 大嫂左思右想,犹豫着将下午在花园里看到的事和他描述了一番。 “有这等事?!”老大登时气得横眉竖目,“他……反了他了!我找老四去。” “哎你先等等!”大嫂将他拉住,“那李家的小公子要进京赶考,老四和几个朋友设宴送他,这还没回来呢!何况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就去兴师问罪,万一是误会呢?” “这还能是误会!” “我瞧着凤凰和珠儿一般的年纪,万一他们俩就是日久生情,小情侣打闹呢?以老四的人品心性,能容得一个登徒子在身边两年?” 两口子正絮絮地说些闲话,却忽听有小厮火急火燎地来报: “不好了!大少爷,珠儿小姐,小姐她……” ——“她死了!!!!!” *您的好友【旭润的甜蜜生活】悄悄下线了。 第三十二章 润玉回府时已是入夜,马车初停未稳,他就已经掀开车帘跳了下来,快步朝府内走去。 齐府上下一片死寂,偶有遇见几个丫鬟下人,也都低着头不敢作声。润玉心跳得极快,脑海中几种声音在惊叫,吵得他头疼欲裂——也难为他竟还能维持着平稳的假象。 方才在酒席间,齐家的下人将他寻到,传达了一条令他瞠目结舌的消息: 他的妹妹珠儿,死了!珠儿缠绵病榻已久,近半年来已经到了足不出户、风一吹就倒的程度,可她竟就这么,没了?润玉猝不及防,手中杯盏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珠儿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子,他们兄妹只差三岁,幼时亲近得很,后来虽说珠儿行为颠倒荒唐,总有些让他为难之处,可说到底也不是大错,他心底对她,还是疼爱有加的。 润玉怔忪半晌,眼里险些落下泪来,却又听下人吞吞吐吐地道:“旁的不便多说,大少爷叫您速速回去。” 润玉这便顾不上再多说一句话,匆匆跟着他回了府上。 他本是要去珠儿房中的,谁想管家将他拦住,将他引去了他自己的院子,润玉心痛万分,却也没失了神志,怒道:“这是做什么?” 管家欲言又止:“少爷……您先去看看吧。”说着将润玉引到院外,老远就听见院中吵闹,护府家丁点着火把将院子围了一圈,有人高声道:“一起上,将他拿下!” 又听一少年声音带着冷笑道:“好啊,能将爷爷我拿下的凡人,还没生出来呢!”说着只听扑通扑通几声,随即便是家丁的呻吟声传来。 那少年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旭凤,润玉心头一紧,冲进院中,只见几个强壮的家丁倒在地上,旭凤站在正厢房的台阶上,两手握拳,双目圆睁,气势汹汹地看着诸人,又有自己大哥,手中竟拎着跟手臂粗的棍子,咬着牙恨声道:“贼小子,我今日非要你偿命不可——”说着他竟失了风度,举起棍子朝旭凤抡去,这一下使了十足的劲,若是打在头上必定皮开肉绽、脑浆都要出来了,润玉浑身一颤,头皮发麻,扑上去将他拦住,挡在旭凤身前喝道:“大哥,你做什么!” 老大棍子落下,将将停在他面上不到半寸处,旭凤见了勃然大怒,欲要把润玉推到自己身后去,他怒道:“润玉,你走开,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去扒拉润玉,润玉一动不动,也不看他,拦在旭凤面前的背影犹如一颗挺拔的松柏,老大身量还高过润玉些许,他是一家之主,发起怒来威压十足,润玉却毫不畏惧,沉声道:“大哥,你这是要作什么,凤凰还小,他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 旭凤心中一热,胸口积攒的委屈都汩汩往外流出来,方才还不觉得,此时才有些想哭了,他抓住润玉的衣袖,低声道:“哥哥……” 润玉回身轻声安慰道:“凤凰,你别怕。” “好,好!”老大冷笑道,他眼见润玉还将旭凤护在身后,气得将棍子扔到地上,指着旭凤道,“你心里眼里只有这个小子,可还有我这个哥哥,可还有这个家,可还有珠儿这个妹子?” 润玉听见珠儿的名字,眼眶立时便红了,他咬着牙不肯让声音里流出哽咽来,几度吸气之后才说道:“大哥,你这话我不明白,珠儿久病,大夫也说……” “珠儿不是病死的!”老大厉声道,“她、她是被人掐死的!” 润玉听了悚然一惊,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他喃喃道:“谁,谁竟会如此歹毒……” “你问问他!”老大道,“白日里他在花园里轻薄珠儿,被你大嫂撞破这才罢了,他见白日不成,夜里便闯进珠儿闺房意图不轨,珠儿不从,他便生生将她掐死了!” 这一字一句,声声泣血,炸得润玉眼前似有鬼魅摇曳,旭凤岂能服软,大声反驳道:“我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她自己死了,跟我何干,你别血口喷人!” 老大听了犹如火上浇油,便要推开润玉和他拼命,润玉怒道:“凤凰,你住口!” 旭凤一愣,像是没想到润玉会这般盛怒地冲他说话——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润玉晚归,他睡不着,就在书房随手翻看书本,等着润玉回来,没想到这些人却突然闯进院子来,不由分说要将他捆了,齐家老大还说,还说他奸污了珠儿…… 旭凤此生没受过委屈,更别提还是这种下作事,他连男欢女爱都不太懂,只是听着就知道对方的指责肮脏难听到了极点,他怎么受得了?当下便和人动起手来。润玉回来了,他心头狂跳,见润玉护着他,恨不得扑上去抱着润玉大哭一场,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受不得一丁点委屈,此刻更是敏感,这心尖上的人说一句重话他都受不了。 他愣愣地看着润玉,眼眶便有些酸了。润玉咬着牙不去理会他,对大哥说道:“大哥,这其中有误会,凤凰的心性我最知道,他秉性善良……” “他入院行凶,都被人看到了!”老大怒道,“把人带上来!” 说着,便有几个家丁拥着个哆哆嗦嗦的少女上前来,那少女满脸是泪,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样,正是珠儿的随身丫鬟,她跪倒在润玉面前,哭着道:“四少爷,你要给小姐做主啊,我亲眼见得,凤凰衣衫凌乱,丛小姐卧房里变骂边跑出去,我进去一看,小姐身子都凉了,脖子上两个掌印儿……” 老大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扔在润玉脚下,道:“这是在珠儿房中发现的,你看看,认不认识?” 润玉颤抖着伸出手去将那东西捡起来——那是几枚光泽漂亮的小石子儿。他还记得和旭凤初识的第二天,旭凤见这些东西不见了,还差点发了一顿脾气,他当时还曾把这石子儿拿在手上,说,凤凰别急,东西在我这儿。 明明那么久过去了,竟还清楚得和昨天一样!可他此刻只恨自己不能通通忘记。润玉浑身冰凉,他明知道旭凤在看着自己,可偏偏身子犹如千斤,就是动不了。旭凤道:“我没有!这不是我丢在那的,我……” “你敢说这不是你的?”老大道,“这些小石子儿形状古怪,也未打磨过,就散落在珠儿尸身旁!” “我,是我的,但是是我给她的,她问我要……”旭凤越急就越说不清,润玉一语不发,他心中就慌了,此生从未这么害怕过,他伸手想去拉润玉的袖子,润玉后退一步,躲开了他。 “来人。”润玉沉声道,“把他抓起来,关到房里,没我允许,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旭凤肝胆俱裂,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他急得大喊道:“润玉!你怎么可以不信我!我没有!”他徒劳地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润玉避开他的眼睛扭头和老大一同离去,他不肯束手就擒,正要在战,只见一铁网铺天盖地地展开,将他兜头拦住,空气中似是有种甜腻的香味,他一动用灵力,便浑身僵直,手脚发软,被人推搡着抓进了卧房中,锁了起来。 “润玉!”他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喊叫,那叫声饱含失望和委屈,激得门外的润玉浑身战栗,眼眶阵阵发热,眼泪几欲落下来,但他却只是咬牙忍住,对老大道:“大哥,此事交给我,我会给你个交代,但凤凰到底是我的客人,若是动了他……” 老大冷笑道:“你将他关起来,还不是怕我将他扭送官府?润玉,亲妹妹死了,你却连柴房都舍不得撵他去,我看你是迷了心窍了!” 润玉忍着眼前阵阵发黑,沉声道:“大哥,此事交给我,我定给你个交代。” “你好自为之。”老大道,“母亲知道珠儿去了,哭得晕过去,你不为珠儿,也未父母想想,醒醒吧!”他说罢拂袖而去,对这个弟弟已经是失望到了极点。 润玉站在原地,老大的家丁仍旧举着火把,将他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他攥紧手中那几粒石子,划破手心,血淌了出来,也浑然不觉,在他怀中,贴身的地方,一枚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烧得他心头滚烫。 一滴泪缓缓沿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润玉目送大哥离开,来不及歇一歇脚,便马不停蹄地去了父母的住处。 五小姐死了,这一夜府中无人能够安眠。老爷夫人的院子自然也灯火通明,门口守着的下人一见是润玉,什么也没说,将他引进院中。 润玉走进房中,老夫人竟已醒了,她痛失爱女,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白发又多了许多。她靠在床头,见润玉进来,冲着随侍的丫鬟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一行人这才出去,个个低头不语,连看也不敢看润玉一眼。 ——五小姐死了,听闻是他的客人下的手,这些青春美貌的女孩子,在摸清头绪之前,谁不害怕? 润玉想到妹妹,心中一痛。老夫人唤道:“玉儿,过来。” 润玉忍下悲痛走上前来,在床边坐了,细细打量母亲神色:老夫人神色悲痛,但她从年轻时就有和心上人私奔、走南闯北维持生计的勇气,此刻眉宇间仍旧维持着一股镇定的力量,她轻声道:“你可去见过珠儿了?” “还不曾。”润玉道,想到前几日还会说会笑的妹妹,如今已经成了一具死尸,他就下意识地想要抗拒,老夫人了然,惨淡一笑,握住他的手道:“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也只能坚强,明白吗?” 润玉“嗯”了一声,问道:“父亲呢?” “他在书房。”老夫人道,“你不要去找他了,让他一个人静静——上了年纪的人,本已无所畏惧,就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他和凤凰……” 见她主动提起,润玉心尖一颤,横下心来道:“母亲,凤凰他,他绝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孩子。” 老夫人惨然一笑,道:“我活了这七十来年,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他虽年少轻狂了些,不把寻常人看在眼里,可草菅人命这种事,他是做不出的。” 润玉听了,眼眶不由地一酸,轻轻地叫了一声“母亲。”轻轻地靠近了母亲怀中——这母子俩,和着齐府上下的其余人一样痛失了亲人,别人难过伤心,譬如老大,还可以将这伤心转化为狂怒发泄在旭凤身上,可偏他二人生得玲珑心肠,看得通透,不仅知道旭凤不是凶手,更能看出珠儿死得蹊跷,连悲伤都无处发泄,只能默默忍耐。老夫人将他抱在怀里,母子二人都不由得落泪了。她拍着润玉的后背,许久过后轻声道:“玉儿,凤凰做不出这等事,我们齐家不能冤枉了他,可他年年月月的住在府上,总归是不合适的——待料理了珠儿的丧事,你便将他送回家去吧。” 润玉一怔,叫道:“母亲——!” 两人四目相对,转瞬间他便明白,自己的心意早已经被母亲看得清清楚楚,而她的心思,他也明白了:她对凤凰纵是有再多喜爱,若是叫他和自己的幺子在一起,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她也是不肯答应的。润玉忍着泪道:“我知道,我明白,可是母亲,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跟他一起走呢?我们走的远远的,必不连累了齐家的名声。” “我岂是在意名声。”老夫人痛道,“玉儿,你从小就心思深,想得多,旁人都夸你体贴,只有母亲知道你这样的周全有多累、有多苦。从前逼你娶霜儿,一是因她与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二是因为她心思细腻,能体贴你些许——凤凰这般骄纵的性情,必定是家中宠爱娇惯长大的,就如你三哥,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哪个都是爱得死去活来,可新鲜劲一过也都抛在脑后,玉儿,母亲的心,你可明白?” “我明白。”润玉脸色惨白,讷讷地道,老夫人说的这些话,他又如何不知道?若非知道,就不会给旭凤三年叫他想清楚——这三年不仅是给旭凤的缓冲,也是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可我——我想试一试,母亲。” 老夫人听了他的话,知道这个儿子去意已决——她一夜之间,没了一个女儿,最心爱的儿子也要离开,她只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去吧,凡事要想好。” 说罢不再开口,润玉来到堂下,双膝跪地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下人来传唤时,珠儿正在丫鬟房中喝茶压惊。 她离了原本的珠儿的身体,那身子没了仙气滋养登时就断气了,她又附到丫鬟身上,走进屋里掐住尸身的脖子、留下掌印,再将小石子扔在珠儿尸身旁,伪作行凶之人不慎落下的样子。随后,她便放开嗓门,高声哭叫,引来众人——很快便有了老大去捉拿旭凤的一幕。 你别说,看那天之骄子被人冤枉,气得发狂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出气。若是真能让老大给他一棍子就更好了,可惜润玉回来的及时,挡在旭凤面前眼都不眨一下——区区凡人,竟有这样的勇气,珠儿咋咋嘴巴,有几分惋惜:润玉生得俊美风流,脾气又好,现在看来外柔内刚,若能如原计划那般和他春宵一度,也该是很快活的。 之后她被送回下人房中,旭凤被软禁,一切皆如缘机所料。寅时三刻,润玉将她传到面前,齐家另外几个少爷也都在场,黑压压的,好不吓人。 珠儿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少爷……” “你先不要哭,将事情一一道来。”润玉道,“如何看见旭凤行凶逃走,如何发现珠儿,一一说清。” 说清,没有的事儿说个什么清?珠儿眼珠一转,开始胡编乱造:“入了夜……我伺候小姐就寝……小姐今日格外心神不宁,也不知为何……后来我也在外间歇了,将近子时,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哭叫,我一听,是小姐的声音!只听那狂徒说,乖乖,你不要闹了,和我做一对快活夫妻……小姐苦苦哀求,他就是不听……许是小姐挣扎的太厉害,他便掐住小姐脖子用力……过了一会儿小姐就没声儿了,我不敢动弹,他跑出来,衣衫凌乱,他没看见我,就跑掉了……” 她说到“小姐心神不宁”,老大握紧了椅子扶手,说到“苦苦哀求”一节,连老三也红了眼眶,润玉深吸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地开口道:“你见他时,他是什么打扮,何等形貌?细细说来。” 旭凤素来喜爱艳丽的颜色,珠儿便道:“他,他穿了一件红色的短打,头发高高束起,露出的里衣颜色也是红色的……” 润玉又道:“他离开时,是跑掉的吗?” “……是。” 润玉冷笑了一声:“还敢说谎!”他霍然起身,走到珠儿面前,他身形并不算高大,可此时在珠儿看来就是如高山一般巍峨肃穆,他冷冷地开口道:“你只知道凤凰爱红色,却不知道他初来时里外衣物都是我带他去做的,我喜爱素色,他在我面前害羞,便也选了素色——自那之后虽因长个子重做了几次,可里衣仍旧是素色的料子,因为——” 因为他不知从哪里听说,红色是只有新婚时才穿的,要穿就两人都穿,我不肯穿,他也不肯穿了。 润玉想到这里,自觉胸腔仿佛被人捏住,疼得厉害,上不来气一般,他忍着泪又道:“凤凰自幼习武,他轻功极好,从院中平地就能飞上围墙,按你所说,他杀了人落荒而逃,为什么不使轻功,反而跑走?” 珠儿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直骂缘机——原来缘机叫她说谎时她也说了,润玉聪明,不能看着旭凤白白受怨,可缘机说了,润玉性情温柔,逆来顺受,从不跟人大声说话,在天界哪怕是个天后身边的仙侍都能给他脸色看。珠儿虽然心中颇有疑虑,但是人家是天界仙官,和大殿下时常相见几千年的,她这个小鸟又知道什么呢?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结果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怼!而且怼得字字珠玑、逻辑缜密,她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一旁的老大不悦地道:“老四,你这是做什么,她慌乱之中,又是黑灯瞎火,记错了也未可知。” “慌乱之中,黑灯瞎火,不仅能看清人的外貌,连衣服颜色、甚至里衣都瞧见了?” “许是月光?” 这时老三开口道:“这个……今日月初,新月无光。” 话已至此,这两人似是都不认为旭凤是凶手了,润玉感激地看了老三一眼,后者却并未回看,只是盯着桌面出神,老大怒道:“好,你们两个串通一气,要将凶手放手……” “凶手我绝不放过,定要追查到底。”润玉道,“可凤凰是我的人,我也不许别人冤枉了他。” 此话说得郑重,堂中之人皆是一震,老三道:“润玉,你……”他终是没说下去,老大还欲开口,只听远处喧闹声传来,正要发怒,一个小厮扑进门来,慌里慌张地道:“少爷,不好了,起火了!” “哪里起火?” “四少爷的院子,凤公子的卧房!” *缘机:润玉很怂的,你厉害一点他就慌了,不怕。 【三堂会审过后】 珠儿:妈的,圈内大手带头OOC,明明是个巨A非要说是娇花O…我杀缘机! 缘机:……不是,他在原作(天界)就那样的啊???????? ——至于哪个才是真润玉,你猜呢? 第三十四章 且说这润玉下令将旭凤关起来时,旭凤本想反抗,没曾想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被麻住手脚动弹不得。 他被推进房中反锁起来,一炷香后手脚才又能动弹,他一跃而起,大声喊道:“润玉!润玉!”他扑到门边拍个不停:“润玉你过来!” 房外守门的家丁喝道:“闭嘴!你这贼子,少爷已差人报了官,不出片刻就要将你抓进大牢里去了。” 他说的是“大少爷”,可旭凤眼里只有润玉一个,自然理解成了“四少爷”,听了越发伤心,可他这伤心很快就转为怒不可遏:他怎么可以不信我!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想骂点什么出气,可手边什么都没有,一眼看到房中的布置——桩桩件件都是润玉所喜爱的风格陈列,枕边放着的书是润玉爱看的,架上的古董是润玉喜爱的颜色——他冲上去一脚将架子踢倒,架上古董碎了一地,发出轰然巨响。他犹嫌不够,暴风骤雨般的将桌子推倒、床榻掀翻,整间屋子被他砸得满目疮痍。他发了狠,仿佛将这些东西当成了冤枉他的人,当成了转头而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润玉,他一边砸,一边恶狠狠地道:“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润玉!” 待他终于停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他颓然倒在地上,身体隐隐作痛,额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一样,涨得发疼,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道理:在天界润玉疼他爱他,事事顺着他,他那时不懂情爱,只是享受润玉待他的好;可到了人界,他知道自己喜欢润玉,百般小心讨好,凡事顺着润玉,已经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可润玉呢? 润玉非但不领情,跟他立下三年之约不说,时不时的还把他的心意按在地上磋磨,给他牵些莫名其妙的姻缘,仿佛全不把他的表白当一回事……此番这件事若是换了从前,若是从前,润玉怎么会不允他、不信他? 他越想越痛,脑海里仿佛有无数只乌鸦在放声嘶叫,旭凤捂着头大喊起来:“停下停下停下!” 只见仙光一闪,他脑海里霎时安静下来。旭凤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仙子。 “你——”来人他也认识,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相见,他想到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如此狼狈,不由得怒道:“你来做什么?!” 缘机不言不语,微微一笑,使了个结界将二人罩住。 “见过二殿下。”她说道,“二殿下近来可好?” 旭凤怒道:“不好,十分不好!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润玉!” 缘机道:“殿下别去了,四少爷如今正在他母亲房中,他痛失妹子,老夫人失了闺女,两人心痛如刀绞,殿下去了,怕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 “不是我做的,凭什么于事无补!”旭凤叫道,“这,这是那珠儿自己搞的鬼,她竟然用这法子害我,看我抓住她不拔光她的毛!” 缘机听了叹了口气,道:“这中间或有误会,殿下稍安勿躁,小仙探查一番。” “不用查了!”旭凤怒道,“你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润玉!” 缘机静静地看着他,道:“不知殿下去找了四少爷,又要做什么呢?” “我……”旭凤结舌,他只想赶紧去找润玉,或者大闹或者发怒,总之不能让润玉觉得他做了这种事!他不肯承认自己心慌到了极点,只有见到润玉才能安心,“我反正要见他!” “殿下去了也无用,那是他亲妹子和亲哥哥,他会更在意谁?” “我也是他亲弟弟啊!”旭凤道,“你说什么浑话!” “非也,”缘机道,“殿下,你的亲哥哥是天上的应龙润玉,此润玉非彼润玉,不信你好好想想,人间的四少爷和天界的大殿下,待你可一般无二?” 旭凤哑口无言,此事正戳中他心事,他的心蓦地一跳:天界的润玉疼他信他,说话温温柔柔,有时急了,也只拿手点点旭凤额头,说句“我争不过你”就罢了,可人间的呢?人间的润玉说一不二,一件事总要挣个分明,在别人面前要说还算温和,在旭凤面前却总是小性儿得很。 ——旭凤此时还不明白情人间的不同来,不知道润玉跟他发脾气,是吃定了他喜欢自己,不由自主地恃宠而骄,若他再长个五千岁,就会知道许多男人巴不得自己的情人只跟自己发脾气、使小性儿,可他还是个孩子,只想被人宠溺着,就会觉得恼火生气。 他越想越觉得心头狂跳,一切突然都清楚起来:人间的润玉并不是他的润玉。 ——原来你不是我的哥哥,所以才不信我。 他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心灰意冷,脑海里浮现润玉的一举一动,却又不由得被他吸引,他越想越恨,越想越恼,干脆不想了。 “我要走了。”旭凤说,想通了这个润玉不是他的润玉,很多事就一下子豁然开朗:他不是我的哥哥,我又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天界去等润玉回来。他想到这里,便说道:“仙子,你打开结界,让我走吧。” 他所思所想,全在仙子意料之中,也是她刻意引到的结果,但缘机仍是摇头道:“这么个大活人不见了,难免引人怀疑,万一引来什么术士泄露天机,天后恐怕会怪罪。” 旭凤心灰意冷,连一刻也不想多呆,懒懒地问道:“那怎么办,你不要卖关子了。” 缘机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们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我令人去寻个跟殿下身高体型一般无二的尸体,殿下一把火将这屋子连同尸体烧了,就说是不堪受辱、自杀了,如何?” 若是换了润玉,便会说那不行,他人见我惨死,定会难过的,这是大人的想法,也是他这等细心周密的人才会想到的事情;但旭凤孩子心性,快意恩仇,孩子受了兄长的气,觉得委屈又没有旁的报复手段,便往往只会想到伤害自己:我杀了我自己,让你难过后悔去。此法正中下怀,旭凤心道:好,你冤枉我,我就要让你后悔…… ——他实在是轻估了自己在润玉心中的分量,也错判了在凡人眼中“死亡”是一件怎样的残酷惩罚。 待润玉赶到院外,冲天火起,已将整个院子吞噬,所有他和旭凤那些甜蜜的过往,通通葬身在了火中。 “凤凰——!”他悲痛地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而此时旭凤已身在鸟族领地,被他舅舅的女儿穗禾一把抱住,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穗禾絮叨,一边带着些报复的快意想着道: “哼,叫你冤枉我。” *大家觉得天上的润玉对旭凤百依百顺,是爱情,甚至,是爱吗? 第三十五章 润玉眼见心爱之人葬身火海,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众人慌忙将他送到临近的屋子歇息,忙了一整夜,润玉仿佛魇住了,无论如何醒不来,只在梦里不停地低唤“凤凰”。 他这一梦,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可一醒来,似乎又是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摸了摸脸上,泪痕犹在,心痛如许,他颤声唤道:“来人,来人……” 听见他呼唤,门外守着的家丁郎中一应涌入,穿衣的穿衣诊脉的诊脉,润玉道:“凤凰呢,凤凰呢?” 我这么难过,你怎么还不出来?不是说喜欢我吗,喜欢一个人怎么舍得叫他这么难过? 见他似是痴了,眼中有泪在打转,众人都不敢开口乱言,过了一会儿,便从屋外进来一个人,家丁见了,犹如见了救星,忙道:“二少爷回来了!” 这回来的正是齐家的二少爷,幸好他在附近的城镇,听闻家中巨变,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听说润玉醒了,这便和三弟一起赶了过来,可到了门口,老三又不肯进来了。 “你做什么,跟我一起进去。” “我……二哥,我……事发之时大哥问罪,老四不在家,我便什么也没做……但我只是看那小子脾气大,想着老大磋磨他一番,叫他更加依赖老四,对老四更听从温顺些,没想到他那么烈的性子……我没脸见老四。” 二少爷听了这话,叹了口气。 “玉儿一颗心都交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凤凰死了,他都快要跟着去了,哪还想的起来要怨你。” 他想到自己离家前,妹妹四弟都好好的,润玉来送他时,还一味和旭凤拌嘴,旭凤说东,他就偏说西,自己看得分明,润玉就是仗着和旭凤两情相悦胡闹着玩,他那时见了只觉得两人很可爱,没想到再回来时,两死一病,竟是这么个下场。他又叹息一回,进了房中。 他一进房,还来不及朝床铺看一眼,就猛地被人抓住了。那人力气极大,一张脸毫无血色,双眼却亮的吓人,老二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竟是自己往日意气风发的四弟,他心头一酸,正要开口,却听润玉飞快地求道:“二哥!二哥你来了,你来了就好,你待凤凰向来是最亲切的,二哥,你去求求大哥,叫他把凤凰还给我吧,他不喜欢,我们走的远远的就是了,求你们把凤凰还我吧——” 他一边说,一边体力不支跪坐在地上,却还是紧紧抓着老二的衣摆不肯放手,口中胡言乱语个不停,老二心中痛道:他这怕是失心疯了—— 想来也是,在润玉心里,他自然想不到旭凤会这么狠的惩罚他,可又不愿意承认旭凤真的葬身火海,那就只能胡乱找个借口,逼着自己去相信。想来想去,老大便做了这恶人。 “润玉,你振作点——”老二道,“父亲母亲没了女儿,已是悲痛不已,你还要让他们再难过一次吗?” “父亲母亲?”润玉喃喃道,“是了,母亲是答应了我的,我去求母亲,我……” “润玉!“眼看人疯得越来越厉害,老二忍痛掴了他一掌,润玉被他打得脸偏向一旁,白玉似的脸颊登时就是五个指印,他从小到大没人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挨过打,这一下蒙了半晌,呆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却无声地流出来。 老三听见屋内响动,跑进来一看就见哥哥抽了润玉一巴掌,心疼得什么似的,跑过来抱住弟弟道:“你干嘛打他呀!” “我……”老二素来不善辩解,一时卡住,兄弟俩正大眼瞪小眼,却忽听老三怀里的人轻声道:“无妨……打得好。” 老三面色一喜,“玉儿,你感觉怎么样?”原来润玉方才是一口气没上来,魔怔了,此时被二哥一打,倒清醒过来,可他人清醒过来,心却比方才更痛了百倍。 “哥,我要见他。” “哎呀,你糊涂了。”老三急道,“他,他已经……” “我知道。”润玉道,仍是坚持,“我要见他。” 老三老二对视一眼,两人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吃些东西,喝了药,我就带你去。” “我说,我要见他!”润玉怒不可遏,“让我见他!” “……”他如此坚持,老三心里怕得很,不由得用眼色去问哥哥:“他别是还疯着吧?” 老三也只细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不是疯了,却比疯了更可怕。 他二人拗不过弟弟,便将润玉引去了小院。 院子起火,已将这里烧成了废墟,旭凤的尸身已从房内抬出,暂时搁在了院中,身上蒙了块白布。 “大哥给他家里写信了,快马加鞭过去,很快就会有人来的。”老三道,润玉置若罔闻,慢慢走到尸身旁,掀开白布——那尸身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散发着一股烧焦的难闻味道。老二老三都以袖掩面,润玉却如往常一眼,伸出手去,摸了摸尸身的额角。 “凤凰……”他颤声道,“哥哥来了——你……痛不痛?” 他一边说,一边眼泪不停地落下来,他再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将尸身搂进怀里,也不顾恶臭难闻,动作亲密仿佛抱着的还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他几番哽咽,手却在抚上尸身头骨的时候忽然顿住。 他浑身忽然很厉害地抖了一下。 老三担心他,上前道:“玉儿,怎么……” “三哥!”润玉转过身来,声音竟出奇的欢喜,眼中透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来,“三哥,这不是他,我的凤凰——他没死!” 旭凤离了人间,可却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仿佛缺了一块儿,回天界吧,又不情愿,便去了鸟族的领地。 鸟族首领是他的舅舅,见他来了自然是很惊喜的,不仅悉心招待,还特意唤出独生女穗禾来陪他玩耍。穗禾小他一千多岁,两人年纪倒也算是相近,小时候经常跟在他屁股后头“表哥表哥”的叫,旭凤嫌她烦,如今穗禾长高长大了不少,容貌也出落得美丽大方,待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热情,还亲自给他剥水蜜桃吃,可旭凤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润玉来。 润玉是不会给他剥水蜜桃的,有时候看书看痴了,旭凤拿了给他喂到嘴边,他还嫌烦。旭凤心里一边想着,嘴里嘀咕道:“就属你不知好歹。” 穗禾剥好桃子递给他,见他不接,一个人坐在一边像是在想心事,嘴里嘀嘀咕咕的,嘴角却不由得翘着,忍不住问道:“表哥,你想什么呢那么开心?” “我哪有开心?”旭凤下意识地回嘴道。 “嘴角都咧到后耳根了,还说没有。”穗禾道,“说出来我听听呀?” “哎呀,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旭凤道,想起润玉也曾这样说自己,不由得又是莞尔一笑,穗禾撅起嘴巴:“你明明就是在开心嘛,不说算了,给你吃。”说罢把桃子往旭凤手里一塞,也不管人家想不想吃,旭凤拿了个湿淋淋的桃子,桃汁淌了一手,他又气又好笑,说道:“我又没让你给我——” 穗禾也是娇滴滴的脾气,一听这话“哼”了一声,道:“本公主待你好,喜欢你才给你的,你敢不要?” “我……”旭凤张了张嘴巴,却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荷包来。 他也知道那东西绣得丑,比不上锦绣的手艺,可只要润玉稍微离了身,他就不高兴、闹脾气,润玉就真的从不离身,带在左右。旭凤呆呆地盯着桃子出了半刻神,穗禾也不理他,自顾自又剥了个桃子吃着,旭凤狠了很心,想道:“反正我没错,是他错了,他冤枉我——就是不对!” 可已是不如刚逃跑时理直气壮了。 吃罢桃子,穗禾又拉他去玩耍,旭凤心里烦躁,哪有心情,可穗禾就是不依,硬是拉着他到处闲逛——这四千余岁的小仙子也真是能逛,旭凤走得脚都疼了,她还兴致盎然,一会儿撩水,一会儿摘花,有时跟旭凤说几句话,有时候又一个人自得其乐,旭凤只得“嗯”“啊”“这样啊”的来回应着,心中不觉想到从前润玉和自己出去玩的场景。 “难道他心里也是这般不耐烦的?”旭凤心想,可转念一想,润玉哪次不是笑吟吟的,旭凤对他说话,他又何曾“嗯嗯啊啊”的应付过?旭凤说一句,他就回一句,有时是两句,偶尔兴起了打趣个三四句,也是有的,他想得头都快破了,竟然愣是没叫他想起一次润玉敷衍他的时候。 他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个地方列了个口子,思念呼啦啦灌进来,可他又死咬着不肯松口:哼,他是我的哥哥,原就是应该的。” 穗禾道:“前面就是青春河啦,表哥你看,那边的花朵都是常开不败的,又叫不败花……”旭凤心头一喜,已经奔到河边,见那里果然美不胜收,便不由得想到,如果润玉能来看到,该是多么……多么…… 嗨,为什么我老是想到他呀?旭凤站在河边呆呆地想。 不知不觉地,他的尾骨又痛了起来,这回仿佛直连着他的心,牵扯得一痛一痛的。 他就这样在鸟族领地住了一天,不管是吃饭、睡觉、玩耍,都能想到润玉身上,想到他和润玉那幸福快乐的两年时光去,到最后他索性什么也不做了,找了个树杈化作原形趴着,默默地发起呆来。 于他不知道到时候,他尾骨间,正有一枚最坚硬、最华美的凤翎,在悄悄长成。 “唉,不能忍了!”他哀叹一声,这一天来他时时刻刻不在想着润玉,那人明明对他不好,可那一颦一笑都犹如刻在他灵魂里,叫他实在割舍不下,这般愁肠百转,也不知道是在惩罚润玉还是在惩罚自己了! “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旭凤这就站起身来,重新化作原形,脚一点树杈,身形轻快地朝鸟族的议事厅飞去——他要拜别了舅舅,回润玉身边去。 可他未曾想到的是,在议事厅却早有人等他——只见一金光闪闪的仙女转过身来,正是他母神荼姚。 “玩够了没?”她半是嗔怪半是责备,“若非你舅舅知会,我还真不知道你这几日是在这里玩耍!” “跟我回天界!” 与此同时,就在天界,缘机仙子幽幽叹了口气,在她面前,一枚泛着绿光的魔龙鳞片坚硬如初,没有丝毫要消失的迹象。 她又翻开润玉在人间的命簿,更深更重地叹了口气。 那上面写着什么呢? “娶妻风氏,无子,岁六十,无疾而终。” 第三十六章 “若不是你舅舅告知,我还不知道你这几日是在此处勾连……”荼姚一味地絮叨,也不管旭凤听进去了没有,舅舅在一旁冲旭凤挤挤眼睛,一副“放心,我帮你兜了”的表情——可能他还觉得自己帮旭凤隐瞒了前几天的行踪是做了件大好事呢!可旭凤心里只想快点见到润玉,若不能去见他,就只好让他回来。 “母神,润玉什么时候才能归位?” 荼姚顿了一顿,有些错愕:“做什么在意这个?” “不做什么,想他了。” 穗禾听了,在一旁笑道:“原来你整天想的是他。” 此话一出,荼姚兄妹皆惊,两人忙将自己的子女拉住,舅舅道:“穗禾!别瞎说。”荼姚却道:“旭凤,可是真的?” 旭凤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荼姚这般严厉的样子,他不敢把自己这两天下界玩耍的事情说出来,只敢小心翼翼地道:“嗯……这不也几十天没见了吗,从前日日相见的,一下子分开,怪不习惯的。” 岂止是不习惯,简直是心肝脾肺一起疼。荼姚脸色阴得墨汁一般,拉过旭凤草草别了兄长,朝着天界飞去。旭凤被她的手钳子似的抓住,心里不由的有些慌张:“母神,母神你怎么了……” 荼姚斥道:“你不要喊我母神!”旭凤吓了一跳,转到荼姚面前一看,见母亲面上陡然落下一滴豆大的泪珠来,不由得一阵心慌。 “母神,你怎么哭了……”他小声道,伸出手去替荼姚擦泪,被荼姚一掌拍开。 “母神哭是心里难受,你父帝当年对母神不忠,受人蛊惑有了润玉,母神把他接回来,本是想当做亲子,算个念想,谁知他性情冷淡,和母神也不亲近,上天保佑有了你,母神百般筹谋算计都是为了你,可你呢——母神管你,你嫌烦,整日只围着他哥哥长哥哥短的——母神恨你不争气,又怕你将来被润玉欺负,这才哭的。” 旭凤如同被雷劈了,慌得手忙脚乱:“母神……你别哭了……我爱兄长,可对母神也是一样……” 不,不一样,他心里有个小声音说,母神生了我,我必须得爱母神,可爱兄长是我自己选的,他是我从芸芸众生里千挑万选的心肝宝贝。 这声音只响了一瞬,就被他忽略过去,荼姚掩面而泣:“你个傻孩子,他和你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他的生母血统卑贱,卑贱之人心思也难免肮脏,你爱他敬他,他却不一定是这样想你……” “他,他怎么不是……”旭凤眼看母亲哭泣,却从心底升起一阵反感来,“他对我很好很好的。” “那是他迫于身份,做样子而已,若他对你不好,你父帝又会怎么想?他才做出这兄友弟恭的样子……” “你别说了!”旭凤终于忍耐不住,生平第一次反驳了母亲,“他爱我疼我,不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问他!”他说着,竟调转方向,当下就要奔向人间,忽而脚下升起一道凌厉金光,将他拢在其中,他回头一看,是荼姚下了禁制。她拭去眼泪,眼中露出严厉来:“不许去!你这几日就给我老老实实在栖梧宫闭门思过,半步都别离开!” 这天后母子起了第一次龃龉时,缘机仙子正一筹莫展。 命簿未改,龙鳞尚在,即是说,尽管如今旭凤背了坏名声、逃了家,润玉痛失挚爱死去活来,可他们俩到底总有一天要在人间成为结发夫妻,而这龙鳞更表明,待他二人回归天界,仍旧要珠胎暗结、私奔下界,最终落得那个家破人亡、六界尽毁的下场。 她这一番算计,竟然全是白折腾,人家有情人历经波折,竟然还是要在一起。缘机头壳疼得厉害,忍不住想干脆下界去和润玉和盘托出算了:润玉和旭凤之间,明显是润玉更明事理、通人情,而那凤凰,简直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小混账,他认准了一件事,不叫他称心如意便绝不会罢休,缘机甚至觉得,若她告诉旭凤实情,旭凤也会嗤笑一声:“六界算个屁。” 她合起命簿,收起龙鳞,转头去了下界。 且先看看润玉如何,再做打算。 此时的人间,距离珠儿、凤凰双双殒命的一夜已经过了一年。 珠儿的尸身葬在齐家祖坟,她的命案被定为歹人入室、偷摸不成杀人灭口,此事蹊跷,可官府查了几个月仍是毫无头绪,脚印、目击者一个都无,最后只得草草揭过,至于那自己放火被烧死在房中的少年…… 他已成为了齐家上下缄口不提的一个秘密。 缘机站在小院废墟前静默片刻,这院子无人修缮,润玉去了哪里?齐府上下无人提起,她只得催动法术,将这一年里的过往一一看过: 原来旭凤“死”后,齐家老大修书一封,寄给了清梧派的掌门,恰逢掌门次子云游归来,一家人收到这封信都是满头雾水,便派了人前来问询,两边一对峙,这才发现竟都被这孩子给骗了。 齐家上下又怒又伤,怒的是这全家老小都被他满口胡言蒙在鼓里,现在他死了,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伤的是到底也和他相处了两年,人非草木,诸人虽不愿他和润玉在一起,却也是真心喜爱他的。 这其中尤以润玉心情最为复杂:他和旭凤一见面就颇感有缘,问也没问就把人带回了家,那之后旭凤满口胡言、他就照单全收,到头来一颗心都交付了,却连对方叫什么名字、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他听了清梧派使者的话,在小院废墟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却忽然想通了似的,寻到老二,要他带自己跑商。 “凤凰没死,我得去找他。”他对二哥说,“他还在外面,可能是怕我知道他说谎怪罪他……他还在外面,好好的,没死!” 对此老二的反应是摇头叹息,这些天他听得这些疯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痛心加难过,“润玉,你疯了,你凭什么说那具尸体不是他?” “我……他从前经常睡在我床上,夜里打雷害怕,就钻进我怀里,那句尸身我一抱就知道不是!”润玉握住二哥双手,眼神中露出沙漠中旅人渴望见到绿洲的神情,“二哥,你信我吧,求你了……” “火势那么大,家丁说一眨眼就烧起来了,他怎么跑的掉?” “他……他……”润玉低声道,“对了!他,他和我说过,他说他是天上的小神仙,也许他有神通,也许他不怕火……”缘机听着他痴人般的絮语,不由感到脊背一凉——在凡人听来似是疯子的话,可却不知不觉间将真相推出了七七八八,是该说他聪慧的可怕,还是在此事上格外关心,到了异想天开的地步?“我说他,他生气了,他最近总和我生气,是我不好,我总想逗他,故意气气他,看他一遍遍地说喜欢我、我就很欢喜……他生我的气,要惩罚我,所以故意找了个相似的尸身丢在这儿,要吓唬我……是了,定是这样,二哥,凤凰还在外面,在等我去找他……”他越说声音越低,人也恍惚起来,老二心头痛极,忍着泪将他扶进屋中,润玉还在呆呆地念着: “我找到他,这次我一定哄他……我再也不气他了……我也不要等三年了……我去找他……” 老二在外面将门掩上,可他的喃喃的痴话却无法一并掩了去,走到院门,还能听见他慢慢地、轻轻地说道:“我找他……我哄他……是哥哥错了……” 老二行到院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十七章 “拿出去,拿出去!”旭凤怒道,也不看送到眼前的什么,都一并掀翻,“不看,拿出去!别来烦我!” 栖梧宫的仙侍不敢说话,个个低眉顺眼的,自打这位二殿下三天前被天后从鸟族捉回来,他就被罚了闭门思过。说是思过,但新鲜娇嫩的水果吃食、六界珍奇的法器宝物,仍是一水儿水儿的送来,可二殿下看也不看,一律掀翻,见东西就扔,见人就骂,每天闹得鸡犬不宁。 若放在往日,他闹一闹,天后娘娘兴许也就心软了,可偏这一次,母子两个都铆足了劲儿彼此为难,互相不给台阶下:天后听了仙侍的禀报冷笑一声,道:“让他闹去,累了就安生了。” 累了就安生了,可他什么时候累啊?这天生神力的凤凰,刚生下来不到十年就能绕着璇玑宫飞上一天一夜不知疲倦,他现在比起那时候,又不知道精神头好了多少!等他累了,栖梧宫的仙侍也累死了。 于是只得去央天将府的燎原君——这燎原君是天将府供职的一名仙将,他因法力高强、性情忠厚,颇得天后赏识,平日里旭凤和武曲星学完了功夫,便都是燎原君负责陪他过招。他的话,旭凤或可听得进去。 燎原君果然也非常人,进了寝殿大门,第一句话就是:“不想吃的吃食可以捐出去,妖界前日水灾,正缺吃食。” 旭凤怒道:“滚开!” 燎原君也不恼,寻了个地方一坐,说道:“殿下可是想出去?” 旭凤心里烦闷得厉害,惦记着润玉,怕别人喜欢上他,怕他娶了别人,其实他心中隐隐还有一层担忧:他扔下一具尸首不知所踪,也没有洗清名声,他怕润玉真的把他当成凶手,恨上他,可他又不肯承认这一层担忧。 别问,问就是润玉错了,就是他错怪了好人,他还有什么资格生气! 旭凤气鼓鼓地在床上一坐,化作原形盘成一团,背对着燎原君不去理他。 燎原君又道:“殿下,天后是你母神,你和她对着干,能有什么好果子?横竖把你关个十年八年再放出去,也不打紧。” 十年八年,润玉早死了……旭凤心头一紧,抬起修长的脖子来,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了燎原君一眼。燎原君见凑效,便又说道:“殿下,末将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但想来殿下是有自己的主意,不过以卵击石,终是无果,如今的殿下羽翼未丰,跟天后硬碰硬实在是没有意义。” 旭凤化作人形,道:“那你说要怎么样?” 燎原君见他一双眼睛满是诚恳,不觉好笑:这小殿下喜怒形于色,脾气是真大,好哄也是真的好哄,他这般没有心机,也实在和天帝御座上的那位父帝相去甚远。 燎原君说道:“殿下不如蛰伏,隐而不发几日,待敌人麻痹大意,再做打算。” 旭凤听了,若有所思。 燎原君此行果真有用,二殿下也不闹了,送来的吃食乖乖吃了,又亲自画了幅画,跑去给荼姚赔礼道歉。 荼姚见他低头服软,心头得意不止,栖梧宫门口的禁制终于松动了些许,十日后,旭凤找了个空子,终于再次跑了出来。 他第一件事,就是回齐府,这几日睡也没睡好,天界松软娇柔的寝被像生了一身刺,怎么睡怎么不得劲,他精神头很足,可却又莫名的又渴又乏,只想抱着润玉好好休息一番。 但面子还是要的,旭凤想好了,这次也不要做小伏低耍宝卖乖了,他就要在润玉面前显形,叫润玉知道自己是天上的神仙,是不能随便冤枉的——当然他也不会欺负润玉,只要润玉低头认错,就一句!只要说一句“哥哥错怪你了”,他就算了,还要送他更好的东西当见面礼。 这隐而不发的十日里,他又潜心练了好几日刺绣,出来的东西总算是能见人了,他寻遍宝库,找了一枚最美最柔润的玉佩,打算送给润玉做见面礼。 说辞都想好了,“喏,送你的,你虽冤枉了我,可我还惦记着你,你瞧瞧,该怎么报答我?” 然后就管他要人鱼泪,现在没带在身边不打紧,先叫他许下诺言,回到天界再交付也行。 他计划得周全,可没想到到了齐府却扑了个空,他本以为齐府富贵,小院烧了再建就是,没想到他来到和润玉住了两年的小院,却只看到一片种满了竹子的空地。 这怎么回事???旭凤一头雾水,他隐去身形躲在竹林中,听见有路过的家丁闲聊: “这竹林种在这里,突兀得很。” “可说呢,邪门。我听老管家说,从前四少爷住在这儿,后来烧死了人,就把院子拆了。” “烧死了人?可是那位早死的四少奶奶?” “四少奶奶是病死的,那一位是……活活烧死的!”忽而起了一阵怪风,两个小厮吓了一跳,忙跑掉了,旭凤从竹林中走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原来他们没有再盖起小院来。 那润玉去了哪里? 他腾起身形,在府中漫游,怎么也寻不到润玉,寻了大半天,已是傍晚,忽听有人通传,大少爷和老夫人回来了。 听见是老夫人,旭凤心里一暖,她待自己,向来是极好的,至于老大——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顶多偷偷拌他一个跟头罢了。 他朝前厅飞去,只见大少爷搀着老夫人,老夫人身子佝偻了,眼睛也眯着,精神很是低迷,大少爷搀着她,口中不住地开解: “母亲的心,他早晚会明白的……” 此话一出,老夫人眼中又有了泪意,道:“母亲的心,从来也不在乎孩子明不明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行将入木的人,若是知道他下半生孤苦无人陪伴,我死也闭不上眼……” 老大忍着心里的悲伤,强笑着道:“母亲说得什么话,您是要长命百岁的……何况他怎么会无人陪伴,不是有我们这些兄长吗,还有凤凰……” 旭凤听了不由得竖起耳朵来,老大和他自来有些不对付,为什么会忽然从他嘴里冒出自己来? 老夫人苦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许了他,也不至于、不至于……” “母亲!”老大怒道,“这怎么能一样,当年那就是个没名没姓的小骗子,我只恨不能早点把他赶走,别叫他耽误了玉儿……” 旭凤听到这里不仅勃然大怒,心道我是九天之上的神子,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说我坏话?他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觉得定是润玉背后说了他坏话,从前润玉护着他,老大即使再看不顺眼也只能吞下肚去,如今他这么大辣辣说出来,定是润玉不护着他了! 你怎么能这样,还要不要人原谅你了!旭凤怒从心起,使起寻踪的法术,很快就在城中一处独门府邸寻到了润玉的气息,少年凤凰双足一点,几个起落就到了门外。 那是一座很朴素的宅邸,门户不高,和齐府比起来小的简直不值一提,润玉怎么会在这里?旭凤心里疑惑,忍着一脚将门踹开的冲动跃上围墙,跳入了院中。 院落也很小,院中东倒西歪栽着几棵树,伺候的也十分不经心的样子,另有石桌一张,石凳几个,旭凤走进一摸,桌凳上都落了一层灰,看起来很是寥落,不像是常有人围坐的样子。 润玉住在这儿?还是说,他来这里做客?润玉那几个朋友旭凤也都见过,大多也和他出身相仿,都是喜欢追寻风雅之事的人,没见哪个会允许自己沦落到这般地步,更别提润玉本身了。 旭凤正疑惑着,忽听有脚步声传来,他一阵心虚,忙掩去身形转头一看,不禁又是一阵狂喜——原来来人正是润玉,只见他一身白衣,人清瘦了许多,步履轻飘好似随时都要飞升而去了一般。旭凤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喘息:不知不觉间,人界已经过去了十年!润玉,润玉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了。 他面容倒未见苍老,只是憔悴了很多,眉宇间出现了一条刻痕般的细凹,像是时时刻刻都有忧心之事一般;他的双颊也清减了,二十来岁时少年气还未退,脸颊肉肉的,但看下巴嘴角,像个娇憨可爱的女孩,如今下巴已是尖尖的——不知为何,眼前的润玉和旭凤记忆中天界的润玉却渐渐重叠到了一处,虽说他们一个只是身形稚嫩的少年,一个已是成年男子,可却莫名的想象,像是都有着数不清的心事和烦忧。 他为什么会这样?旭凤呆呆地想,昔日润玉是首富家的四公子,是听风阁的老板,凡他骑马经过,没有不想驻足看他一眼的少女,旭凤还为此吃了不少飞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怎么十年过去,他会是这个样子? 近乡情怯,他本该现出形来,说出自己想好的风光台词,至不济,也该上前去抱住这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可他竟都忘了,只是站在那儿,痴痴地、怯怯地盯着润玉瞧。 他有好多话想跟润玉说,他准备好的台词是排不上用场了,他想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又想说你看看你,这么好的天气,月明星稀风轻云淡的,为什么要皱着眉?其实他又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抱住润玉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地说一声想你了…… 若他心念一动,便能抓住此刻现出形来,也许后来便不会再有那么多情海波折、怨憎离别。可那一瞬终究只是转瞬即逝。 润玉手中握着一本手记,慢慢走到院中,在石凳上坐下。他坐下后,望着虚无的一点出了一会神,巧的是,他望的正巧就是旭凤隐匿身形的方向,两人隔着院落遥遥相望,那一刻目光交汇,可润玉却并不知道。 “哥哥……”旭凤喉头滚动,正要出声,却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有个青年手拿衣衫追了出来。 “玉哥哥!”他说道,他是个个子很高、生得很美的年轻人,看面容年纪比润玉还要小几分,一身红衣短打,马尾绑的高高的,显得又干练、又灵巧,他快步走出来,将衣衫披在了润玉肩上,“天冷了,别着凉。”他说道,接着又絮絮地说了些“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没有我你怎么办”之类居功自傲、好不要脸的话,边说边在润玉脚边蹲下,将润玉的手拉过来在手里焐着,见怎么也捂不热,又把润玉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下可把旭凤看得炸了毛,什么鬼!鸟类是有领地意识的动物,他是世上最尊贵的鸟儿,但也不例外,他对这闯入者天然就有着排斥,虽还未看出别的,但却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威胁。 其实若他冷静点,就会注意到那青年的打扮和他如出一辙,就连长相都有三分相像,尤其是眉眼那里,可他只忙着生气了:大半夜的,孤男寡男,润玉为什么和这个人在一起,这是他们俩谁的府邸,还是他们俩住一起?那人又凭什么拉润玉的手,润玉为什么还不将他甩开? 他越想怨气越大,捡起一颗小石子正要朝那人丢去,却忽听润玉开了口,他一开口,旭凤登时魂儿都丢了,眼泪不自觉地在眼中积蓄起来,也不知道想哭个什么劲儿,就是想哭。 润玉轻声道:“我自那年在太行山淋了雨,攒了病,就总是这样的,你不要费心了。” 那人撅了撅嘴巴,半是撒娇半是执拗地说道:“我不,我就要,我要把你手、把你心都给你焐热。” 润玉听了此言,似是有片刻怔忪,半晌过去,他轻轻将手抽走了,那青年一脸失落,却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每次老夫人和大哥来,玉哥哥都会很难过,是不是。”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了啊!旭凤对这人老大不满,若是他自己,就肯定问也不问,抱抱润玉,可他又不愿意看到人家抱自己的心上人,只能气得鼓鼓的,润玉没有看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出神——他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出神,仿佛和着世上所有事情都无关,无论是天边明月,还是穿堂清风,或是这温柔絮语的青年,都无法真正引起他的反应,他只是随口回答而已。 他淡淡地笑了笑,眼中并无笑意。 “我娘亲比上次见到,又老了许多。”润玉说道,自嘲般地笑笑,“也是,有我这么不省心的儿子,她怎么能安心颐养天年呢?大哥也是,都长白头发了。” 原来老夫人和老大是去探望润玉,看来这里就是润玉的府邸没错了,只是他为什么不住在齐府了呢? 那青年看他声音渐低,像是又走神了,便将手放在他膝盖上,唤回他些许注意。“玉哥哥,我们这次在这里呆多久呀?” 润玉伸出手摸了摸他发顶,轻声道:“辛苦你了,阿凰,跟着我走南闯北,你也早点回家去吧,下次,下次我一个人去就行——别让你娘再为你揪心了。” “我不要。”阿凰说,“走南闯北,也是我愿意的,我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你不要撵我嘛,我跟着你这几年,长了很多见识,爹爹还夸我懂事了很多,想当面谢你呢……” 润玉不作声,他时常发呆走神,像是心里住着另一个世界,而他的神魂只是偶尔分给这边一丝。 那名叫“阿凰”的青年又道:“玉哥哥,十年前,大哥一封信寄到清梧,说我‘死’了——于别人可能是极荒唐的一件事,于你可能是最难过的一天,可对我来说却是最重要的一天。我恨小骗子伤你的心,可也感激他不知好歹、一走了之,若是没有他这么不声不响地跑了,就没有我和你的相识,我也不会知道自己从前浑浑噩噩过得是什么日子……玉哥哥,我的心思,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明白。”润玉说,“我只是……我受不起,阿凰,我真的……我已经……”他说不下去,似是觉得荒唐,闭上了眼。阿凰眼眶有几分红了,说道:“玉哥哥,这些年我陪你满世界走,去找他,找那个……小神仙,别人说什么我都不想理,寻访仙山也好,出海远行也罢,只要你说,我绝无怨言,我巴不得你找到他,因为只有他好好的,才能像你证明,谁才是真正爱你、对你好的人。” 润玉面色一黯,放在石桌上的手忽然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用力极大,像是忍耐着痛苦,他说道:“别说了,阿凰,我……” “玉哥哥,他是小骗子,满口胡言,冒了别人的身份在齐家不知道做什么打算,你说他没死,那我就信你,不信别人,但他没死,为什么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哪怕连回来看一眼都没有?我觉得他做的唯一的好事就是冒领了我的身份,才让我见到了你。玉哥哥,你想找他,我就陪你找,但是……”他将双手按在润玉膝盖上,自己双膝跪地,双眼直直地望着润玉的双眼,“这样的痴话,我就只问你一次,值得吗?你找了十年了,翻遍了和凤凰相关的典籍,走遍了出现过凤凰的古迹,什么都没找到,值得吗?人生还好长,你不要再和自己为难,怜取眼前人,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不好!旭凤大怒,不好不好不好,润玉,你快说不好啊!他死死盯着润玉,只见那人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半晌,眼里慢慢的湿润了。 都是一般无二的天之骄子,爱撒娇爱玩闹,但一个扔下他一走了之,他既盼着找到他,又怕找到他,怕找到了,也只能得到不屑一顾的嘲笑——“我逗你玩罢了,谁让你当真的?”;另一个却在他身边陪了十年,因润玉心里的那人爱穿红衣,他就穿红衣,那人喊他哥哥,他就跟着喊哥哥,他也叫凤凰,从小叫到大,润玉疯得最厉害那几年,不许别人喊,从小用到大的小名他就也真的不要了…… 他看着这年轻英俊的青年,渐渐地已是满眼泪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低低地念道,他闭上眼,像是在下一个极艰难的决定,这决定会叫所有人欢喜,父母、兄长、友人,这些关心他的人、已经被他冷落了十年的人,都会拍手叫好,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为他的决定怪他,若他不做这个决定,只怕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感激他,承他的情。 他缓缓地将那本手记推开,轻声道:“……好。” 阿凰听了这话,登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旭凤在一旁听了,忽然遍体生寒,有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那一刻他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从脚底开始仿佛变成了个一个泥人。 他不要我了。 他找了我十年,我没回来,他如今要放弃了。 我怎么办?他不要我了,那我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旭凤心头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想吓一下润玉,怎么会就这样了呢? 他茫然无措的时候,阿凰已经伸出双手,将润玉打横抱起——润玉瘦的像片叶子,抱起来毫不费力,何况他一动不动,已是默许了这种行为,阿凰抱着他,朝卧房走去。 别。旭凤想,别走,不行,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心上人,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心肝宝贝,没了你,没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哥哥!”就在门掩上那一瞬间,他再也忍耐不了,现出身形大声喊道,“玉儿!我……” 他正要大喊出来,去挣扎着换取最后一丝可能,有一双手从他背后冒出来,将他的嘴巴紧紧地捂住。 “唔!”他发不出声音,天旋地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院落在眼前消失,眼前的最后一幕,似是润玉打开了门,奔了出来。 “凤凰——!” 旭凤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片小树林里,眼前的人一张童颜,却做着一副老态龙钟的动作。 “叔父……?” 与此同时,润玉慌忙奔出房门,他跑得太急,甚至摔倒在院中。 “凤凰,凤凰!”他凄厉地唤道,“你在哪?” 阿凰追出来,紧紧抱住他,“玉哥哥,你听错了……” 润玉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无,他在风中瑟瑟发抖,犹如一片孤零的落叶,无根可寻,无处可去。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但是有个少年,在他最好的年纪,念完这首诗,给他摘了一朵花,并且说,喏,给你摘来了,不要难过了。 他的心从此就不再属于他自己。 早就给出去的东西,怎么再给另一个人呢? 他摸了摸阿凰的脸。 “你回去吧,回家去。”他轻声说道,“不要再来了。” 第三十八章 这旭凤被一阵妖风掳到一座小树林中,他正要发作,一抬眼却看到了叔父丹朱的脸,气焰当即下去了几分。 ——他可是离家私逃,兼有干扰兄长历劫,此等顽劣的行径被家长发现,寻常人家自然少不得一顿毒打,然而幸好逮住他的是丹朱,他急道:“叔父,我回头再陪您玩儿,润玉他……” “润什么玉,我看你父帝母神是对你太宽纵了!”丹朱怒道,他生就一张娃娃脸,怒也怒得没有气势,旭凤绕过他便要腾云驾雾,被他抛出一把捆仙锁牢牢缩在一棵老树上,“傻孩子,你可别去打扰你哥哥了!” “我……”旭凤张了张嘴,急得头顶直冒汗,“我不过就是……” 喜欢他,也喜欢被他照顾,想被他喜欢。 “我这大侄子命苦哟!”丹朱突然说道,自顾自的一嗓子把旭凤吓了一跳,“我给他安排了十七段桃花,没想到你这小子偷偷跑去找你哥哥,耽误了他的情缘,叫我的十七根红线一朝尽断!我急忙下界,这才知道你哥哥他……”丹朱的脸红了,情绪颇有些激动,他神神秘秘地对旭凤道:“原来他喜男不喜女!叔父我好不容易又给他牵了一段好姻缘,未来的清梧派掌门,武林泰斗,你可别再去给祸害了。” 原来这丹朱对情爱之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只知道是旭凤下界扰了润玉命数,却不知正是喜欢上旭凤,润玉的红线才断了的,他又听街头巷尾传言润玉为男人要死要活,便又想着投其所好,紧急牵了一根“男红线”,好歹让这大侄子不算白历劫一回。这红线牵了十日,人间就是十年,他本以为应该万事得宜了,没想到今天早上一看,红线又断了!恰逢此时缘机仙子来访,月老终于忍不住和盘托出,求缘机想想办法,缘机仙子这才说了在凡间遇到旭凤一事。 月老哪里想得到他是觊觎兄长,只以为他是顽皮捣乱,这才下界前来捉他,叫他不要打扰润玉一世幸福康乐。 “你这傻孩子,凡间命数早有定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你搅合的是你哥哥一个吗?这齐家上下老小都是九世福报才有的这一世荣华,合该全家美满幸福,可现在润玉搬出齐府独住,他又不肯嫁娶,注定孤老终生,他的爹娘死不瞑目、兄长为他挂怀,全家人不得安生,你算算你害了多少人!还不快跟我回天界去!” 旭凤目瞪口呆,想到那两年里齐府上下的人,老爷夫人对他悉心疼爱,二哥跑商回来,礼物有润玉一份,就也有旭凤一份,三哥更是时常打趣调笑,将他看做家里的一份子……原来这些人的命数,竟都因他一气之下跑掉而受到了牵连? “那你快放了我,我去补偿他们!”旭凤急道,“叔父,你解开绳索,我先去寻了润玉,然后再,再……” “晚了!”丹朱道,“命数已乱,需得缘机拨乱反正,你就别跟着裹乱了!” “怎么拨乱反正?”旭凤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便听月老说道:“还能怎么样,能收拾的收拾,不能收拾的,推倒重来呗!” 旭凤愣在当场,甚至忘了挣扎:“什么叫……推倒重来?” “这些人都是九世福报,应当一生顺遂,事已至此,只有让他们尽早托生,重新许他们一世荣华了。” “你要……杀了他们??????” “臭小子,你说的什么话,生杀夺于,本就是神仙对凡人的权利,不然个个都想修仙是为什么?” 旭凤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只见他身遭幻化出流光溢彩的凤凰轮廓,双目隐隐有流火闪现,他死死挣扎,捆仙锁陷进了皮肤里也全不在意。 “你,凤娃,你别白费力,这捆仙锁是传了万万年的宝物,你……”月老后退一步,只听噼里啪啦几声,捆仙锁烧成数截,落在地上,凤凰神鸟振翅一飞,冲天而去。 做错了,弥补就是了,为什么要推到重来,一旦出现了瑕疵,就完全弃掉,这是什么道理!凡人尚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说,难道神仙有这么大的神通,竟为了省点麻烦,就将那么多人弃之不顾吗?他长鸣一声,正要展开翅膀飞向他心中牵挂的人,却忽闻一声呼啸破空而来,旭凤仓皇回头,几道金光将他猛然击落,钉在了地上。 凤凰一声哀鸣,那一夜方圆百里的鸟类尽出,在天空盘旋不止,像是忿他所忿、痛他所痛一般。 旭凤化为人形,全身的骨骼如同爆裂开来,灵力受阻无处可去,在地上蜷做一团,昏迷前,只听见有人在说: “扰乱凡间……” “……天后独子,网开一面……” 另有一声长叹: “唉,痴儿。” 缘机仙子翻开命簿,那其中的命数已悄然篡改,如有生命一般。 “齐氏润玉,行四,终生未娶,苦寻凤凰仙鸟,未果,年四十,无疾而终。” 这一段红尘往事,到这里,终于是告了一段落,这一对有情人,在她和天道的合力围剿下,终于是有缘无分,成了一对怨偶。如今旭凤被上清天所拘,交由天后处置,天后罚他闭门思过,守卫加强了一倍,终润玉一生,他再无可能与心中的“小神仙”相遇。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为扶危六界,这一对本该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就这么被生生拆散了,他们什么也没做错,上辈恩怨也非他们所能选择的,如果要旭凤去选,恐怕他也并不在乎什么六界福祉,只想和妻儿安然度过一生罢了。 这到底是对是错呢?将六界的倾覆归因于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她收起命簿,幽幽地叹了口气。不日润玉就要归位,待他归位,想起了前尘往事,知道了旭凤做的好事,只怕从此也要恼了旭凤,再不能和他重归于好了。 她站起身,身形一动,一物从她袖口间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落地声。 ——魔龙女的鳞片,仍在莹莹地散发着绿光。 *会说会笑、有脾气有自信的四公子润玉,从本章起就下线了。 *谨言慎行的大殿下润玉下章上线。 第三十九章 旭凤被罚闭门思过六十日,自然错过了润玉的归期,待到他被“刑满释放”,得以走出栖梧宫大门,润玉已经回到天界半月有余了。 这半月的时间里璇玑宫大门终日紧闭,除了拜见父帝母神外,润玉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好在璇玑宫本就没什么来访者,也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样。 大殿下清冷疏离,不善交际,这是天界众仙早就知道的事情。 唯有旭凤,常常在璇玑宫门外徘徊,却又不敢入内。他已经几十天没有见过润玉、没有和润玉说过一句话了,最后一次见面,润玉摔倒在院中痛呼他的名字,而他被丹朱掳走,无法应答的一幕时常在他心中萦绕不去,令他不敢像往日那般无所顾忌地上门——他怕润玉怪他、恨他,不肯原谅他。 这数十天在栖梧宫闭门思过,他明白了很多,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不仅耽误了润玉,更祸害了和润玉有关的人,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自从润玉回来,他几番想登门,手都抬起来了,却又还是放下。 是我错了。他此生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行为,是会给他人带来后果的,这后果有时不甚严重,有时却足以让人付出惨痛代价,而这个别人若是他心爱的人,这痛便会十倍百倍地报应在他自己身上,所以——谨言慎行。 他终于知道了,可惜润玉并不给他机会,他几次传音给润玉:“哥哥,你在吗?”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润玉一声不吭,仿佛没见过他这个人、没有他这个弟弟、没在人间和他有过过往。 旭凤因此更加消沉,茶不思饭不想、每日除了例行的修行功课,就是呆在留梓池畔发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日子一长,消息传到天后荼姚耳朵里,她一思量,不由笑道:“我儿这是开窍了,春心动了。”可她却想错了对象,命人去鸟族领地请了穗禾过来,说是要将这亲外甥女带在身边好好培养,又叫她时常去探视旭凤,给二人创造机会。 旭凤心烦意乱,哪有心情应付这个表妹?穗禾来找他,他本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把人撵出去,可又想起刚下定的决心和刚有的顿悟——谨言慎行——又只能生生咽下去,憋得像是吃了炮仗,满脸通红。 “你想干嘛?”老大一个鸟团子盘在床上,只支棱起脖子看向穗禾,穗禾比他年幼,这美丽多彩的凤凰雄鸟的真身也是第一次得见,不由得看呆了,伸手就想摸上一摸。 “哎!”她痛呼一声,缩回手去,“表哥,你做什么!”她白皙的手掌上被凤羽划开好长的一道口子,鲜雪直流。 “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旭凤喃喃道,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羽——根根锋利,犹如无数道华美的剑锋。他想起自己从前经常以真身躺在润玉身边,让润玉替他梳理羽毛,后来润玉渐渐不给他梳了,他还怨过一阵子润玉——原来也是有缘由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和疏远。 旭凤吸吸鼻子,想哭了。他把脑袋扎进翅膀里,不让穗禾看见他难过的样子,偏穗禾是个没眼力见的,或者说她有眼力见,但生来尊贵无需“眼力”这种东西,她坐到床上捅捅旭凤胳肢窝。 “干嘛!”旭凤在翅膀底下瓮声瓮气地说,“走开走开,没心情陪你玩。” 穗禾不屈不挠,“表哥,你看我漂亮不?” “……”她实在很烦,旭凤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自以为是个经历过伤痛的大人了的凤凰心里想,你这个傻瓜,什么都不懂,跟几十天以前的我一样——可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是个经受过风霜的大神仙了! “表哥,你说呀,我漂亮吗?” “……还行吧,不丑。” 穗禾挺高兴:“那你看我性格怎么样?” “……不怎么样。哎你干嘛!”穗禾戳他屁屁,鸟团子炸着毛往床榻里缩了缩,他屁股最近正疼得厉害呢! “我就想听你说嘛!我性格怎么样!” “烂!烂到家了!”旭凤说,“哎哎哎干嘛!” 穗禾又是一顿戳他屁屁,旭凤炸着毛满床躲——天啊,好想打她。 “你到底要干嘛!” “我想听你说!”穗禾说,“你不说我就要一直烦你,烦到你理我。” “我……你……”旭凤烦得要死,“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穗禾说,“你好玩呗,我喜欢你。” 旭凤:“……” 穗禾:“你看你这不就理我了吗?我要不来烦你,你肯定不会理我” 旭凤突然化作人形,跳下床就跑,穗禾急道:“哎,去哪啊!姑母还叫你去吃东西呢!” 旭凤跑没影了。 穗禾是挺烦,可她有一点说对了:想要人理你,你躲着可不行。他想来想去,先跑去天将府找了燎原君,说想打一把玄铁做的梳子和一双玄铁手套。 燎原君:“……蛤??????” 旭凤想了想,突然又改变主意:“不不不,不要了,他不想梳,不梳就是了,我要,我要……” 他发现自己竟不清楚润玉到底喜爱什么:琴棋书画?似乎只是消遣,舞刀弄枪,他自来是不感兴趣的,润玉在研习法术上倒是真有些天赋,但也不见他经常花时间,似乎他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旭凤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去了趟人界,摘了一支桃花。 他又挑了个跟从前在齐府时很像的瓶子,把花插好,抱着去找润玉。 他兴冲冲地来,拍响了璇玑宫的大门,前来开门的是那位从前在紫方云宫做事的仙侍嬷嬷,她见了旭凤,叹了口气道:“二殿下,回吧。” 旭凤不肯,央求道:“兄长他可是又不舒服?让我看一看他吧,或者,我去请医官……” “大殿不是身病,是心病。”嬷嬷说,“他自人间回来,就在自己的寝殿门外下了禁制,小仙解不开,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足不出户,怕是魔怔了。” 旭凤听了如坐针毡,直觉和自己干的好事有关,他哀求道:“嬷嬷,让我进去吧,我就在门外看一眼。”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嬷嬷无法,只得让开,让他进门。旭凤走到正殿门外,果然见一道银白色的禁制出现在脚边,若是再踏进一步……他也不知道会如何。 “兄长。”他在门外小声唤道,殿内无人应声,他便更大声了几分:“哥哥……是我。” 还是无人应声,难道是在睡觉吗?旭凤站在门外咬了咬嘴唇,他将桃花瓶子放下,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到透明的禁制上,犹如摸到了一堵墙。他犹豫着要不要硬闯进去,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润玉出现在门内——他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可神情却已经不是旭凤所熟悉的样子。 他有心事,且思虑重重。旭凤呆呆地看着他,“哥……”他讷讷地道,“这个,桃花……” 润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花瓶上,他咬了咬牙。 “你走。” 旭凤以为自己听错了,“哥,我……”他想说几句好话,可却一句都说不出,在人间时他总以为自己是在放低姿态、是在哄润玉开心,此时才知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哄过人——他和润玉都是仗着彼此喜爱珍惜对方,总是吵吵闹闹的。 他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他轻声道:“哥,我心里……我……” “你出去。”润玉又重复了一遍,咬牙切齿地,“我不想见到你。” 旭凤楞在原地,不敢相信润玉居然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他撵自己走?若是从前,旭凤一定会闹起来,大吵大闹硬闯进去,要在润玉面前碰个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可他如今竟然不敢了。他在润玉冰冷的目光中踌躇片刻,将花瓶缓缓放在地上,后退着离开了璇玑宫。 润玉一直等到他离开,才终于动了一动,他望着花瓶,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神色。他咬了咬牙,想要毁去花瓶,可却始终下不去手,最终只能放下手。 他走上前去,捡起了那个花瓶——瓶中桃花盛开,一如昔年往日,齐四公子和他的小凤凰在花园里看到的那样。旭凤走了,他再也没有过欣赏桃花的兴致。如今又见桃花,开得还是那么繁盛,才知道当年美得醉人的并不是桃花,而是摘桃花的少年。 他不识爱恨,搭上了一生的一场爱恋,原来竟只是他弟弟的一场不知为何的玩笑。 旭凤看起来知道错了。他怔怔地想,可他真的知道吗?他真的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残酷吗? 偏偏是他,偏偏是他!润玉心头忽然一阵恨意涌起,将花瓶掼在地上。他只是看起来知道错了而已,旭凤本性天真,天真得甚至残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此刻觉得抱歉,也只是因为不想失去他的纵容而已。从来都是如此,旭凤想要的,他就一定要给,旭凤不喜欢的,他就不能喜欢,什么道理?从前谨小慎微,可这次他真的有些厌倦了,许是人间的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超过了该有的。他忽然就不想再谨小慎微下去了。 他本还没有这种决绝,但他回到璇玑宫,发现那名和他亲近、顶撞过旭凤的小仙侍已被寻了错处打发下界了。旭凤当日就说过,定要回了母神、把他撵走,可不就让他称心如意了吗?旭凤不许他有家人,连这唯一的一个小仙侍都不许留下。 欺人太甚,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孑然一身,是死是活就是你们一句话,怎样都好过这种等人施舍的日子。 润玉眼眶发红,但终是一滴泪也没掉,转身回到殿内,关上了殿门。 第四十章 润玉归位,是缘机自请下界去接的。 她去时润玉在凡间的躯体已然逝去,他是独居,当时是凌晨,天还蒙蒙亮,府里只有一个负责扫撒的小厮和一个看门的家丁,两人也都未起,更不用说远在齐府的兄长——曾经风光无限的齐四公子,死的时候跟前竟一个人也没有。 缘机行至院中,润玉的魂魄便坐在廊下台阶上,看上去呆呆的。 缘机心知他仙家记忆应已开启,看起来怔忪是两种回忆身份在他身上融合带来的,便站在一旁静等,许久之后,只见润玉缓缓闭上眼,轻声问道:“仙子,可否等上一等?” “神子归位,自有定数。”缘机为难道,其实若是她做得了主,便许他停留片刻也未尝不可,可这天界到底不是她说了算的,她不禁开口劝道:“大殿下,身为神子,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眼睛注视,还是收拾心情,快些启程复命吧。” 润玉自嘲一笑,道:“难道还会有谁在等我吗?偌大个天界,只有人盼我不在,眼前清净罢了。” 缘机心头猛地一跳,似是一脚踩翻,五味陈杂:润玉此番历劫,本该是风流美满的一生,纵是没像她安排那样,有旭凤如珠如宝地宠他爱他几十年,他脾气也好了不少,这才有了和旭凤私奔,于乡间山野安然度日的润玉,可那个润玉,和如今这个,却是相去甚远——如今的润玉神情恹恹,仿佛对什么都不再提得起兴趣的样子,他从前虽谨小慎微,可到底是少年人心性,高兴时眼里也会有神采,如今那神采却熄了。 缘机始料未及,她改动润玉的命数,虽只想着叫他和旭凤别早早有了儿女私情珠胎暗结,却没想到导致了完全想不到的结局,润玉如今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厌世,这未来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改动? 可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魔龙降生,且她是龙凤二人兄弟乱伦所生。她想到这里心中惴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见润玉遥遥地望了一阵天空——将亮未亮,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太阳,他的目光将天空、围墙、院内石桌一一扫过,最终落在院里的几棵东倒西歪的树上。 缘机见他出神,勉强笑道:“这树栽的……”挺糟。 润玉低头一笑,道:“我天煞孤星,种什么死什么,这二十年来,我年年春天培土栽树,想种一棵会开花的桃树,可疏于照顾,别人又不上心,每每回来,都只剩死树几棵。” 为何非要种桃树?缘机心道,他虽独居,可却仍是富甲一方的茶楼老板,请几个园丁还不是小事,为何非要自己栽种?她正想得出神,润玉又望了一会儿门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可过了一会儿,终是收回了目光,自言自语道:“还太早了,大约都在睡吧。” 原来他在此处不走,是想最后见一见人间的亲人:父母早已病逝,三哥自觉无颜见他,远远避走他乡,大哥被他伤透了心,去了乡下静养,只有二哥还时常带着孩子来看他,可这个时间,他们又怎么会来呢? 润玉闭上眼,一滴泪缓缓自他眼角落下,可他面容平静,无喜无悲。 “还有一事,盼仙子明示。”他说道,“我这一生所经历的……可是您有意安排?” 缘机轻声道:“殿下何苦一问,又希望小仙说些什么呢?” ——凤凰神子,怎么是她安排得动的呢?何况润玉是希望她说是还是不是? “……也对。”润玉道,他苦涩一笑,“是我不该有此一问。”他说着站起身,历劫四十余日,再归仙班时,他身条抽长,面容也成熟了几分,坐着时还不觉得,一站起来,竟比缘机还要高出不少了。缘机伸出手臂给润玉把住,两人一同腾起,回到了天界。 天后荼姚的仙侍在南天门等待已久,见了两人,躬身行礼道:“恭迎大殿下,天后有请。”态度竟有几分恭谨。 润玉还说没人等他呢,这不就来了?可想也知道不是好事,缘机想跟着去,却被拦下:天后娘娘要和殿下说些母子间的体己话。 缘机只得告退,走到无人处手探到怀里一摸——那魔龙鳞片还在。 如今的润玉要如何和旭凤有了私情,她倒真是想不出了,且静待发展,再做打算。 润玉随天后仙侍来到紫方云宫,天后今日格外关切,命他上前,又拉着他的手说了不少关切的话,润玉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天后眼眶突然红了。 “玉儿,你可是怪母后。”她说道,“母后没管好旭凤,叫他下界捣乱,扰了你历劫,你心有不忿,是不是?” “……润玉不敢。” “还说不敢,你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你啊,就是太顺着你这弟弟。”天后温声道,“想来也是,你们虽不是一母所出,可也一起长了几千年,感情到底不比寻常——如今他因扰你历劫,被上清天拘禁降罪,母神已经罚他了,可这天道轮回的道理你也懂,非得你这苦主谅解才行,玉儿,旭凤不懂事,只是与你开个玩笑,不知者不罪,若是因此就得了个违逆天道的罪名,坏了前程,母神、母神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润玉自恢复了记忆,心便如死水一般,此时听了荼姚的话,才终于起了些涟漪,一些原本想不通的事,也终于想通了些许: 旭凤自幼就爱粘着他,初见时他说自己是来找哥哥的,此话想来并不作假;润玉想不通的是,他为何要……要纠缠自己,说他喜欢自己?两人差点犯下兄弟乱伦的大错;他在人间不知情,旭凤却很清楚这是自己的亲哥哥…… 稚子顽劣,想来这也是他跟他这个下凡历劫的哥哥开得一个玩笑吧,他如今通了人事,对历劫前发生的事情明白了很多,也知道了当初旭凤“尿床”的真相——旭凤才是那个通了人事的人,却在误会之下没能下凡玩耍,大概也是心有不忿吧。 他想到这里,几分心寒几分齿冷——旭凤无辜,他从来就很清楚,他做的事无辜,可他这份天真,真是从来都不无辜。 但他也只是心里想想,看着天后的作态垂泪,他也只是说道:“母神,旭凤是我的弟弟,兄长宽纵弟弟,是理所应当的。” 天后听了颇为高兴,一时都忘了还在装哭,握住他的手急道:“当真?” “当真。”润玉道,怀着一丝试探的恶意,他又说道:“母神若是不信,我愿立下誓言,若我不原谅旭凤,就遭万道天雷加身。” 荼姚果然展颜笑道:“好孩子,母神真是没白疼你,你去休息吧,刚从人间回来,想必累了。” 她得了润玉的保证,便放下心来,也不在意长子刚发的毒誓,更不会像寻常母亲一般斥他狂言,润玉心知肚明,垂下眼睛,行礼告退。 “玉儿,还有一事,”荼姚又道,“你那璇玑宫的仙侍,大多懒散轻慢,对你疏忽,对旭凤也无礼——母神已责令将他贬去下界了。” 润玉身子一震,仍是拜倒在地,姿态端方,毫无错漏。 “孩儿知晓了。母神大恩,永记于心。” 至此,璇玑宫迎回了主人,但也和从前再不相同了。 缘机接回了润玉,正头疼着该怎么解决魔女鳞片,不出几天,旭凤被放出来了。说来也怪,他不去缠着润玉求他谅解,却跑来骚扰缘机仙子,给仙子端茶倒水——可这茶太烫了,还差点泼了缘机一身。 “二殿下,你有何吩咐,就快说吧。” 旭凤小心翼翼地道:“仙子,我……我想借你的命簿一看。” 缘机:“……” 她心知这个二殿下其实无辜的紧,他在人间一遭,祸害了兄长一生绝非他本意,若无人干预,他本该是能令润玉幸福的。若是明知故犯,或许还有几分可恶,可他除了任性了一些,似乎也没什么错处。缘机对他有几分怜爱,想摸摸脑瓜顶又没那个胆子,只得无奈道:“二殿下,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已不在我的命簿上。” 润玉是凡人,才归她管,如今是神子,她可管不了,不然也不用头痛了,直接大笔一挥写个“龙凤呈祥”,皆大欢喜。 旭凤的眼睛中露出几分怀疑,他还以为自己心悦润玉是个秘密呢,哪知道缘机连他俩活春宫都看过了,他说道:“我心上的人,仙子知道是谁?” 缘机:……大意了!她一面感叹又一面觉得好笑,旭凤也并不是傻,这份敏锐和润玉如出一辙,只是被娇宠惯了,凡事想得理所当然。 她只得说道:“这,想来能入二殿眼的,不是凡人吧。” “……那倒是。”旭凤果然上当,“哎,谁和你说我要看的是我喜欢的人了?” ……不然呢?你看你整天只想着谈恋爱,说是为了天下苍生谁信啊?缘机心里吐槽着,面上和煦地微笑:“那殿下想看什么呢?” “就是……”旭凤突然支吾起来,“齐……齐家人。” “哦。”缘机了然,“都死啦。” 旭凤恼羞成怒:“我知道!”润玉归来近一月了,凡间转眼三十年,他认识的人大概早死了,何况当初丹朱说漏了嘴,叫他知道这些人的命数早就被他影响了,为了拨乱反正,也会早早结束那一世。他这几日冥思苦想到底怎么才能讨润玉欢喜,终于叫他想出来这一件:润玉气他,想必不止气他任性不归,也气他耽误了自己的家人,不如去探听一番齐家人如今的遭遇,也叫润玉安心。 这已经是他想破了头才想到的主意了,他心里责备自己对兄长关切不够,连他喜欢什么都说不出,那天抱了桃花去,晚间他飞上璇玑宫外的高树张望,一眼就看见花瓶摔碎在院中,花瓣散落了一地。 不喜欢吗?旭凤很是失落,可又觉得此事也早已料到,他正要展开翅膀飞下树,却忽然失去平衡摔了下来,屁股疼得要死,他一摸,长了一排硬硬的羽毛,正是他的尾羽。这凤凰的尾羽与其他地方的羽毛不同,其余地方的羽毛只是坚硬锐利而已,尾羽说是羽毛,其实都是坚硬如铁的骨头,也难怪一疼再疼——生长痛啊。 旭凤捂着屁股,眼里一包泪,又不敢吵闹,其实若是他真的在璇玑宫门外哭起来,兴许润玉听到哭声出来查看,见到弟弟哭得那么惨,就会心疼了,但他已经自诩是个饱经风霜的大神仙,所以也不敢哭,只能捂着屁股回栖梧宫,一步三回头。 之后便有了此刻来寻缘机仙子的这一幕。 旭凤别别扭扭地软下声音,央求道:“仙子,你给我看一看吧,我这里有三千年灵力……”他说着掏出一个荷包来,里面盛着三千年灵力,荷包上绣着一片叶子,是他之前练习刺绣的作品,他拿出灵力,又觉几分赧颜,原来缘机仙子也有上万岁,三千年灵力与他这个五千多岁的小凤凰来说很多,于缘机这个万岁的神仙来说又不算很拿得出手,他福至心灵,想道:我可得勤加修炼了,不然以后灵力都拿不出来,哥哥也不会喜欢这么弱小的我。想到这里他脸上有些红了,低着头小声道:“送给仙子。” 缘机仙子不禁失笑,终于明白了几分润玉为何那般钟情与他——他是天真,可这天真也是实在打动人,一片真诚不作假,在天界、在人间,都是独一份的美好品性。缘机仙子看了他半晌,伸手把荷包接了过去——倒不是贪图这灵力,只是他好不容易有了长大的迹象,懂得不颐指气使、想得到就要有付出了,自己也不好把他打回原形吧?她接过荷包,笑道:“这荷包倒是好看。” “……”旭凤憋得脸都红了,“我没有了。”他说,语气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执拗,“我弄这个,只想给那个人。” 意思是不肯给自己再专门绣一个,缘机心里笑得停不下来,又觉得他这个莫名的坚持可怜又可爱,忍不住难为道:“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可以说是在危险的边界大鹏展翅了,缘机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回过神来又变成弟控的润玉打死,可她就是停不下来!调戏小孩真是太好玩了! 旭凤楞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闷闷地说道:“……你可不可以要别的呀。” “灵力我不缺。”缘机说,“小仙是文职,也用不上珍贵法器,就这荷包还有几分可爱,戴在身上萌萌哒。” 旭凤此生做什么听得都是赞美,从没被人这般挑剔过,他又着急,愣了半天,才咬咬牙说道:“那,那你要怎么样?” 他竟还没拔腿就走——缘机正色了几分,知道他是认真了,不是一时起意,不然被这般“羞辱”,往日的凤凰早闹起来了。 她细细思量一番,说道:“这样吧,命簿可以给你看,但殿下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你喜欢的人是谁。”缘机说,旭凤睁大眼睛,她又道:“此事于理不合,有违天道,可若是你们两情相悦,小仙也无话可说,但你要想跟他在一起,就得等他先说喜欢你,若他不说,你也不能说。” “我……”旭凤都要气笑了,“他……”他下意识地就觉得润玉不可能会说“我喜欢你”这种话,自己要是不去穷追猛打,润玉不会点头的,“这我不能答应你。” “不答应就没命簿看。”缘机说,“或者你二人有一天掌了权柄,你或可对他表露心迹。” “什么样的权柄?” 这话不能说太细,说了就是教唆忤逆,缘机只得道:“……说一不二的权柄。” 旭凤似懂非懂,犹豫再三,仍是一口应下——他想得倒也简单,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说,他只对润玉好,润玉应该也能懂他的意思,他伸出手,与缘机击掌三下为誓。 第四十一章 旭凤得了命簿,终于探听得了齐家人的来世,诸人都是九世福报,这一世被旭凤搅合了,只能重头再来,各自投胎到不同的好人家,唯有齐家老大,至今仍在鬼界逗留。 “这是为何?”他拿着命簿去问缘机,缘机看了一眼,叹道:“这也是一桩糊涂案——” 原来老大和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乖巧听话嫁了人,小女儿却离经叛道,恋上了一位琴坊的琴娘。润玉的事已是老大心中的遗憾,女儿竟又重蹈覆辙,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要死要活,他一怒之下将女儿关在家中,又买下琴娘将她卖到别处,女儿性烈,得知此事当晚就拜别母亲之后自尽了,消息传到琴娘耳中,琴娘一痛之下投水殉她,两人双双殒命。 这两人虽不是老大亲手所害,可他若没有一年成差硬要拆散二人,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待他身死来到地府候审,因他身上背了这两条人命,便要在鬼界居留,因有九世福报相抵,鬼界帝君便罚他将一座盐山搬空,何时搬空,何时就可投胎。 旭凤听了,心里有些惶然,他是不爱自责的人,此时却也免不了想,若是润玉没有将一生用来寻自己,兴许老大便不会这般反应过激。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再推脱责任,旭凤将命簿收好,告别缘机,朝鬼界而去。 这鬼界听命于天界,鬼帝名义上是“帝王”,实际还是天界的臣下,听闻旭凤来了,便命人迎接,旭凤也不多礼,将命簿摊开给他看。 “可见过此人?” 鬼帝自然不知,他坐下判官掐指一算,道:“是,此人还在鬼界,就在永留镇。” 旭凤急道:“可有办法免了他罪责?他做的错事,其实都是我的不是。” 鬼帝和判官互看一眼,判官笑道:“回殿下,下官爱莫能助——这凡人的判罚一旦写成,便不能更改了,他若不搬空盐山,便永远无法投胎转世,这也是为了告慰他女儿和琴娘二人的怨气,那二人怨气太重,至今无法转世,若不平息,于六界无益,这是六界循环往复的道理。” 旭凤听了,心里黯然道,可怎么没有人来寻我、给我判罚呢? “那若是我替他搬空盐山……” “二殿下天生神力,自然是要快许多的。”判官道,“可这鬼界盐山自有禁制,仙术魔功,一律无用,殿下若是想帮他,也得一趟趟地挖、一趟趟地跑。” 这二鬼都觉得,娇生惯养的二殿下怎么糟的了这个罪,都笑眯眯地等着他退缩,没想到旭凤只静思片刻,就答道:“好,但你们也要说话算话,我搬空盐山,你们就放他投胎。” 鬼帝一口应承:“那是自然。” 至此,旭凤便承下了“搬空盐山”的苦活,每日去往永留镇野外,帮助老大搬盐山。老大维持着他年老时的容颜,老态龙钟,一步三颤,何况他心中也是又痛又悔,恨不得多受些罪来平息女儿的愤怒,故而进展缓慢。旭凤脚程快,寻了个小推车推着,每天从日出忙到日落,倒比他快了好几倍,只是每天回到栖梧宫累得倒头就睡,修炼时也经常打瞌睡,时间一长,就被燎原君察觉了不对。 他有意想看看这小凤凰整日在做什么,奈何凤凰功夫好,一下早课就飞得不见人影,再见就是入夜回到栖梧宫,倒头就睡,还打呼噜,燎原君无法,只得去央唯一能听自己说话的人。 ——璇玑宫的大殿下,旭凤的亲哥哥润玉。 润玉听完燎原君一番叙说,握着茶杯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他怎么样,与我何干。他很想这么说,但燎原君一脸诚恳,又是一副忠厚老实的长相,他实在说不出这种冷冰冰的话来,润玉见惯了别人冷脸,自己反倒不好意思给人冷遇了。 何况那到底是自己宠了几千年的弟弟,那天他对荼姚说得话半分真心半分假意:他确实生气,可兄长原谅宽纵弟弟,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送走燎原君,他思虑再三,还是去了栖梧宫。 旭凤正收拾了东西要出门,几日不见,只见他穿了一身利索短打,马尾梳的高高的,轮廓竟硬朗了几分似的,不像从前那般天真稚嫩——润玉在暗处看了一会儿,才察觉是怎么回事:旭凤的神情一贯是没心没肺的,此时却多了些沉稳,难怪看着长大了。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润玉心中纳罕,虽然知道不该多管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这一跟不要紧,他发现旭凤去得竟是鬼界。且这不是旭凤第一次来了,只见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个鬼界小镇,路上还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凤凤又来了啊。”一个抱着脑袋的中年男鬼道,“今儿要搬多少啊?” 旭凤冲他咧嘴笑笑,一径跑过,抱着脑袋的中年鬼冲他一旁脸烂了一半的老太婆鬼道:“我就觉得他特别可爱,见了就高兴。” 老太婆鬼笑道:“谁说不是呢,去把你前儿得那个大西瓜拿出来,等会儿切了给他吃。” 两鬼商量罢了,中年鬼把自己的脑袋放在案板上,拿起刀就要砍,老太婆喊道:“哎,砍错啦!” 润玉:“……” 看来旭凤还是常来了,他心中疑窦丛生,快步跟上去,案板上的鬼脑袋尖叫起来:“鬼,有鬼!” “哪儿呢鬼?” “刚才有个白影,脚不沾地地就过去了!” …… 润玉循着弟弟的气息找过去,发现旭凤正在和人争吵,那是一座盐山,附近绵延数十里的都是盐山,旭凤在的那一座,却要矮一些,旭凤背着个大竹篓,腰上还挂着两个小一些的口袋,竹篓里铺着布,装得满满的全是盐块,想来口袋里也是了。 他插着腰,冲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道:“老糊涂,你搬不了多少不打紧,能不能别碍事啊,我好不容易搬过去,你为什么又要搬回来?” 他二人一个年少气盛、一身红衣,一个衣衫褴褛、老态龙钟,看起来谁欺负谁一目了然,且那老人分明是个寻常鬼魂,润玉看着那鬼魂似是面容有几分眼熟,可又说不出在哪见过,正要出声喝止旭凤,只听那老人开口怒道:“我不要你帮忙!你这歹毒的妖怪,快滚开!” 旭凤不甘示弱,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是妖怪!我是天上的凤凰神鸟,是神仙!你难道不想早点离开鬼界去投胎?” “不想,滚开!” “偏不,就不!” 润玉听了,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孩子,还是这么任性倔强——他心思一转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竟在微笑。他心里一惊,赶忙收拢笑意,却见那老人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边哭还边捡起盐块去砸旭凤。 “我齐家欠了你的!”他哭道,“你害了我弟弟还不够,死了还要扰我清净!你滚,你滚!” 润玉悚然一惊,来不及细想,冲上前去:“……大哥?” 那争执的两人皆是一惊,旭凤被盐块砸中脸颊,红扑扑的一块,见到润玉来不及捂住伤口,就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情:怯怯的,像是做错了事的小狗,可是又带着无限欢喜,眼睛离不开润玉身上。那老人怔忪了一下,突然更大声地哭泣起来,他张开手臂想抱住润玉,可又怕弄脏了他的衣物,只得抓住润玉的手臂。 润玉鼻子一酸,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家人九世福报被旭凤一朝搅乱的事,只以为诸人已各自投胎,成了不相干的陌生人,却没想到大哥竟在鬼界!他握住大哥的手,说不出话来,也来不及细想旭凤为何在此,就只听老大颤声道:“玉儿,你为何还在这里……难道你也……不应该啊……你生来善良,又招惹了谁……” 他想来想去,觉得也只能是一个人害了润玉在鬼界滞留,眼刀狠狠地朝旭凤投去,旭凤一见,气得跳脚,怒道:“放屁,他不是……” “旭凤。”润玉道,头也不回一下,也不去看旭凤,却叫旭凤一下子就闭上了嘴,委屈巴巴地看着润玉的后脑勺,“大哥,我……我不是鬼魂。” “你……如何……” 润玉踌躇良久,终是和盘托出道:“大哥,我……我真身乃是一条九天应龙,是天帝之子。” 大哥惊得一时呆住,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自己已老态龙钟,弟弟却还是少年的模样,静如美玉,如琢如磨……半晌,他眼中涌出泪水,却笑起来。 “好,好,真好。”他喃喃道,“我们老四,果然不是寻常人……”他握着润玉的手,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瞥到一旁的旭凤,却又忽然皱起眉,道:“那他……” “他……”润玉头皮发麻,口干舌燥,不禁感到一阵赧颜,“他真是我的弟弟,真身是一只凤凰。” 这两人当日那般亲昵,一颦一笑间仿佛爱侣,全家人都默认了两人有情,自己和母亲还曾犯过愁……原来竟是亲兄弟!?老大三观碎了一地,旭凤在一旁插嘴道:“嗯,我叫旭凤——不是妖怪。” 润玉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旭凤赶紧又把嘴闭上了,他想凑过去抱住润玉,可又不敢,他是凤凰,自愈能力不如润玉这条应龙,脸上被盐块打中火辣辣的疼,他有些委屈,可又不肯不去看兄长,睁大一双黑眼睛,仿佛连眨眼都不舍得。 他这样的情状,又怎么能说是寻常的弟弟对哥哥的情谊?老大收入眼中,沉默半晌,终是说道:“玉儿……你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润玉寻了这臭小子整整二十年,如今终于回到天上做了神仙,看那小妖怪对润玉一脸的紧张,也知道他对润玉的心思,所以……应该是得偿所愿了吧?只是这两个都一团孩气,叫人看了,比从前还不放心些。 “……”润玉只想一声苦笑,“嗯,我……我很快乐,大哥。”其实他心中苦涩,可是对着这人间的兄长,又能说出什么呢?只能报喜不报忧罢了,一旁的旭凤突然又道:“真的吗?”声音怯怯地,“哥,你……你不生我气了?” “气,我气得要死,气得再也不想见你!”润玉被他烦到,在这人间的大哥身边,好似一切又回到了最初,他家人疼爱,身边有个最喜欢、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人间的性格忍不住冒了出来,叫他不自觉地冲旭凤说起气话来,旭凤一愣,竟然当真了,忍着泪默默背着盐块走掉了,远远地看上去,那背影好生可怜,连马尾都耷拉下去了。 润玉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气话竟然杀伤力这么大,有些错愕,他收回目光,问道:“大哥,你为何会在此处,旭凤又是在做什么?” 老大面色一痛,缓缓将自己小女儿的事讲给润玉听了,润玉心中黯然,苦笑道:“我竟都不知道,我这叔叔当得,真是太不称职。” 他在人间寻找凤凰,也自知会让家人伤心,可情之所钟,就是无法控制,他也想过要停下,要放弃,可午夜梦回,他一次次梦到那个少年,时而对他拈花微笑,时而冲他哭泣喊痛,他已经成了他心里的魔怔,洗不掉摆不脱,最终只能选择淡了亲缘,去追寻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不怪你,怪我。”老大道,“怪我心思狭隘,认定了一事就不肯扭转……”他想到被自己生生逼死的女儿,不禁悲从中来,润玉也红了眼眶,旭凤背着空的竹篓口袋回来,一眼见到他哭了,又是一愣,忙跑过来,像是想说些什么,可又没敢开口,生怕再被润玉夹枪带棒地训斥一顿,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润玉闭上眼忍住眼泪,说道:“那后来呢?你又为何在这里——”他抬眼看了一眼旭凤,说道:“他又为何在这里?” “茵儿和文娘,至今仍没有转世,为了平息她二人怒火,我需在此搬空这一座盐山。他……”老大欲言又止,“他是来帮我的。” 旭凤装了满满的盐块,正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和润玉说句话,听闻此言耳朵发红,忙又低头装了些盐块在腰间的口袋里,整个人坠得摇摇晃晃的,朝远处走去,润玉听了,心中一动,原本紧缩的心门忽而就被敲裂了一个口子,他有些不自觉地想笑,眼泪却先一步落下,老大想替他拭泪,却又不敢用自己又老又皱的手去擦他白皙美丽的脸,只得哄小孩似的道:“好玉儿,不哭了,啊。” 润玉又是带泪一笑,说道:“嗯,没哭——那刚才他说你搬回来,是怎么……”他如何的玲珑心肝,马上回过神来,说道:“你想留在这儿。” 老大道:“是,茵儿还在这里,虽说她恨毒了我,可我放不下心……” 润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他站起身,长身玉立的样子美不胜收:“大哥,你等一等我,我去去就来。” 旭凤背着空的竹篓和口袋兴冲冲地又跑回来,想到是为了润玉,身上使不完的劲儿,没想到迎面正撞上一人——润玉合手在路上等他,旭凤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润玉怀里,他急忙站稳——万一摔了,润玉不去扶他,还那么冷冷看着,他会伤心死的。 “……哥。”他小声道,润玉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放下吧,不要搬了。” 旭凤立时急了:“不……我可以的!”他争辩道,“我每天来搬,不出十日盐山已经下去了四分之一……”他是天生神力,脚程又快,一天能跑个百十来趟不成问题,自然比一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快多了,大约不出月余,老大应该就能去投胎了,可润玉又叫他停…… 旭凤只怕是润玉不肯叫他帮忙,不愿意领自己的情,只听润玉又道:“旭凤,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旭凤急得都出汗了,忙摆着手道,“哥,你让我做完吧,我,我知道错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平日里你对什么都淡淡的,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我……” 他越说越乱,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力量告诉他自己说错了话,他在润玉的注视下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赖来:“你别撵我走……” 润玉只得叹息,“你起来。”旭凤不肯,他走上去把旭凤拉起来,眼睛却不去看旭凤,只因方才旭凤说到“补偿你”时,他痛得眼前一黑,旭凤又说“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他却仿佛听见人间的自己声音平淡地道:“我特别喜欢的,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吗?” 那声音烫得他不禁一缩。 不知者不罪,但若是明知故犯……那就是合该永世不得超生了。 “我让你停,是因为我有别的打算。”润玉道,“大哥舍不得茵儿,想要留在此处——我要去见鬼帝,你先回家去吧。” “别别别!”旭凤忙道,“你别赶我走,我跟你一起去——” 他一骨碌爬起来,拉住润玉衣袖,可怜巴巴的看着润玉,良久,润玉叹息一声。 “我不管你。” 第四十二章 一连几日迎来贵客,鬼帝心慌慌。 幽冥界不像天界,对政事更迭那么敏感,在鬼帝眼里,天帝嫡出的小儿子是皇子,天帝庶出的大儿子也是皇子,一大一小两个小神仙亮堂堂地出现在他的宫殿里,这就是贵客,得迎! 鬼帝掏出珍稀香茶,又忍痛命人加了不少好料,呈上前来。 润玉接过茶来,抿了抿嘴,又放下,旭凤直爽,先闹起来:“这什么啊,好臭!” “旭凤!”做哥哥的责备道,但也不肯去碰那一盅茶,他合袖坐在客座上,眉眼轻垂,浅笑温文,和一旁毛毛躁躁的弟弟一比真是明显的“别人家孩子”,鬼帝看得开心,不由问道:“大殿也这么大了哈,叔叔当年还抱过你。” 润玉:“……” 旭凤:“……” 鬼帝摸摸胡子,又道:“婚配了不曾啊?” 旭凤脸色一变,又要发作,润玉忙拱手道:“世叔,润玉还未娶妻。” “哦哦,这样啊。”一声“世叔”喊得鬼帝心里美滋滋,当年大家都是光屁股蛋的小娃娃的时候,他确实和太微、廉晁兄弟在一处玩耍来着,这一声世叔也不算折煞,“那,可有看中的人啊?” 旭凤气焰一下子灭了,眼睛紧张兮兮地盯着润玉,润玉微微一笑,道:“没有。” 旭凤在一旁急道:“怎么没有,有……” 润玉不理他,仿佛没听见,鬼帝看得好生有趣,一旁的判官看不下去,说道:“两位殿下此来,可是又有什么吩咐?” 润玉闻言,起身拱手道:“正是。” 见他正色,鬼帝也不好再讲些有的没的,只能把八卦的心思暂且放放,摸着胡须道:“殿下折煞老夫了,快说吧。” 润玉道:“世叔,我听闻旭凤这几日都在永留镇搬盐山……” 哎哟怎么的,哥哥心疼了?判官和鬼帝对视一眼,判官忙道:“这都是二殿下自己坚持的。”言下之意是可不是我们逼他的,你不要找错怪罪对象。 “嗯,润玉知晓。”润玉道,“他性情冲动,想一出是一出也是常有的。” 旭凤在一旁鼓起脸颊,仿佛不承认自己冲动,可又不敢开口忤逆兄长。润玉又道:“此次前来,就是想带旭凤来感谢鬼帝照拂,我这就带他回天界了。” “哦哦,哦哦!”鬼帝都没回过神来,“好说好说,那盐山挖空了吗?” “不曾,”润玉道,“我去那永留镇看过了,许多人在挖盐山,常常是你挖了过去,我给带了回来,乱糟糟的,我听当地居民说,几百年来也无人挖空自己的盐山,诸人怨气很大,觉得是鬼界坑人。” “哦?竟有此事!”鬼帝道,“看来是老夫疏于管理了,贤侄,让你看笑话了。” “润玉岂敢。世叔是鬼帝,是我天界的肱骨重臣,与父帝又有总角之情,”润玉说话不紧不慢,凡事娓娓道来,叫人不自觉就听了进去,犹如喝了一口山间清泉,肺腑都轻灵了许多,鬼帝笑颜渐展,润玉又道:“这永留镇离幽冥府这么远,自然是鞭长莫及——世叔,润玉其实有一想法——只是担心托大、让您不快。” 像他这样芝兰玉树的美人,不管说什么鬼帝都不会不快的,要不是女儿貌丑,真想嫁给他。 “你说,你说。” “实不相瞒,世叔,那挖盐山的齐氏,是我一个人间的旧识,他自幼随父母经商,这打理人事一事上做的是最麻利的,世叔何不因地制宜,索性就叫他管理永留镇的盐山,也好以功戴过。” 润玉说完,又垂下眼帘,咬了咬嘴唇道:“这也是我一点私心,想叫他在鬼界的日子过得舒服一点——世叔,润玉是不是唐突了。” ……可能是有一点哦。判官心想,但鬼帝可不这么想,他摆摆手道:“不会不会,贤侄你说的很有道理,世叔听了很是欣慰,天帝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想必日子是很舒坦了。” “多谢世叔。” 这莫名其妙的叔侄二人开始互相吹捧,判官心情复杂:寻人管理盐山,鬼界早有此意,只是公务繁冗无人去办,但是吧,这大殿下来了就干涉他界内政,是不是不合适啊?而且他才不到万岁的年纪,就如此懂得利用人心来达到目的,不知长大了还会怎么样?他又去看一旁的旭凤,这兄弟俩一大一小,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美人坯子,哥哥静美如冬雪,弟弟灿烂如朝阳,性情也是截然相反:润玉装乖卖惨一条龙把鬼帝哄得乐呵呵的时候,旭凤就张大嘴巴在一旁看着,呆滞里还带着几分渴望——润玉垂下眼睛躬身行礼时,他眼睛都直了,一副恨不得把人转过来对着自己的样子。 惹……判官心道,有问题鸭。 可是鬼帝已经一口答应下来,免了齐氏的劳役之苦,以监工之责替代。 “但这样一来,至少五百年内他都无法转世投胎了。”判官在一旁提点道,“鬼差服役,都得五百年。” “无妨。”润玉道,他来幽冥府前去寻了茵儿和文娘,这两女本是厉鬼,但茵儿见了他,认出他来,才重新化回昔日的少女模样,靠在他膝头与他细细述说自己的打算:这二女好不容易才在鬼界得以厮守,若是投胎去了,又要失散,她们不愿意。茵儿不去投胎,大哥想来也不会肯去,但若是长长久久地在盐山苦役,他又不忍心,便想出了这监工的主意。“能在鬼界服役,他也正好积些功德,来世能幸福安康。” 瞧瞧话说得,滴水不漏,判官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打扰鬼帝和他“贤侄”聊天了。 终于打幽冥府出来,旭凤心情十分复杂——他在人界时是知道润玉有些手段的,他就有种本事,几句话之内叫你心甘情愿地去做他想叫你做的事,可他本以为那和润玉的脾气一样,是人间特有的产物。可润玉刚才在盐山还凶了自己,对着鬼帝又能言善辩,旭凤真是有点看不透了:难道他其实……不是我所以为的那样? 他本以为兄长是个温柔亲善的少年,他也下定决心要好好呵护兄长、照顾兄长,可是润玉方才的几句话,实在是……闹得他心怪痒痒的。他是天之骄子,若是对上柔弱娇花,或可怜惜几分,可刚才那样能言善辩、有心机知变通的润玉,让他产生了几分特别不好的念头:偏是这样的润玉,叫他想抓起来、加上锁,叫他臣服。 这想法大逆不道,比起之前想叫润玉伤心的念头真是坏多了,旭凤心里惶惶不安,跟着润玉亦步亦趋地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拉哥哥的袖子,道:“哥——” 他抓了个空,润玉身法轻飘,像是总在他前一步,叫他抓不着,旭凤喊他,他也不听,一径地自顾自走。旭凤知道他还没原谅自己,只得委委屈屈地跟着,不说话。 这么一来,润玉就更没法开口了。其实他心里此刻是不好意思多过生气——旭凤非要跟着,叫他看见自己在鬼帝面前又是装乖又是讨巧的,他这个做兄长的素来端方,如今被弟弟看到这一面,他自觉十分羞愤,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求人办事嘛,不该说几句好听的吗?人之常情而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旭凤面前就是那么不好意思,旭凤还一直盯着他后脖子瞧,盯得他都快烧起来了。 两人去寻了润玉的大哥,老大听了二人的叙说热泪盈眶,虽心知求得女儿谅解还需要很长时日,但好歹如今能安心呆在鬼界了。 二人逗留久了,也该离开了,润玉眼眶又有几分红了,轻声道:“大哥,我过几天海来看你。” 老大摆手道:“你是天上的应龙,合该有所作为,千万别再我身上蹉跎时日了。”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旭凤,欲言又止,只能叮嘱道:“玉儿,万事当心,别让人诓骗欺辱了你。” 润玉还来不及搭话,旭凤就道:“那是自然,谁敢欺辱我哥哥,我法灭了他!” 润玉假装没听见,别了兄长,仍旧是转身就走。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朝天界飞去,旭凤仍是委委屈屈地跟着,目光扎在润玉身上不动地方。 “……”飞到地上,润玉猛地刹住脚步,旭凤一个没注意,踉跄着摔到他身上,“你要干嘛?” “我,我……”旭凤支支吾吾,“哥哥,我想跟你说说话,我……” “那你现在说了,行了吧。”润玉扔下这一句,化作一道银光,撇下旭凤朝天界而去。 第四十三章 旭凤本以为在鬼界的一番遭遇之后能让自己和润玉和好如初,没想到次日他去璇玑宫,还是照常吃闭门羹,隔日再去,还是照旧。 若换了从前,旭凤必定拍门去闹,可如今他也不敢闹了,只能每日满怀希望的来,又情绪低落地走。他每天都给润玉带些小东西,品类千变万化,像是决议找出哥哥喜欢的东西:第一日,带来将开未开的荷花;第二日,带来妖界孩童玩耍的毛皮风筝;第三日带来一张半人大的芭蕉叶,也不知道是想让润玉拿来做什么;第四日,竟是一大把带着露水的杨梅,红得深沉,用竹篮装了放在门口,一副引人采撷的样子……旭凤每天都捧着这些礼物来,巴巴的在门外等上两炷香——见哥哥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就默默把东西放下走掉。 他的反应润玉看在眼中,若说一点触动都没有,那就是在骗人骗己——他是自幼孤寂惯了的人,若有人对他好两分,他就会还那人十分……可旭凤在人间的举动实在叫他难过,这难过甚至超过了一个兄长该生出的范畴。 一个自来谨小慎微、步步当心的人,别人对他的冷遇犹如家常便饭,几千年来他从未对谁有过期待,如今却不肯原谅弟弟一个无心的玩笑……这当中的缘由,他甚至不敢去想,只能假装鸵鸟,视而不见。 只盼旭凤早日腻了倦了,不要再让我为难。他心里默默希望,可第二日旭凤又如约而至,等上两炷香,便默默将东西放下、黯然离去,润玉失望的同时,心口却又有团火焰在悄然复苏:也许,也许…… 那日旭凤又来了,手里捧着支千年寒冰做的笔——这笔稀罕,极寒之地的人用它来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写字,旭凤千辛万苦求来一只,为此还给他们生了一天火,后来极寒之地的人家家都有的“圣火火种”,薪火相传留存千年,就是这只火凤为求心上人一笑而馈赠的礼物。 他高高兴兴拿到璇玑宫门前,正要敲门,门却忽然打开了,润玉出现在门里,旭凤大喜过望,以为润玉原谅他了,捧着笔正要开口,却见润玉也是一愣,随即冷下声音问道:“旭凤,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旭凤低下头,他每天都来的,润玉却问他来做什么,不是明知故问,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完全没看在眼里,他心里很难过,吸了吸鼻子,说道:“哥,我得了一只极寒之地的寒冰笔,送来给你玩。” “……这样。”润玉神色有几分怔忪,旭凤低着头无缘看见,不然以这凤凰的自信程度,肯定跳起来抱住润玉说:你喜欢的,是不是?可他只低着头,错过了润玉神色的变化。 润玉往前走了几步,旭凤跟了上去,问道:“兄长,你这是要去哪?” “……母神传召。”润玉道,“你来的正好,也一起去吧。” 旭凤受宠若惊,连忙跟上,嘴里不停地没话找话:“兄长,我送你的荷花,开了吗?” 那花润玉拿去放在自己很喜欢的寒潭里,没想到荷花喜热,冻死了……这事不能让旭凤知道。“不知道,没看。” “……”旭凤不屈不挠,“那,风筝……” “叔父看见,很是喜欢,给他了。” 旭凤只得讷讷地应了一声:“哦。” “茶花饼吃了吗?” “还行。” “那个……上回的芭蕉叶……” 说到这个润玉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颇为无奈地问道:“你给我那个做什么?” “啊?”旭凤道,“当然是拿来,扇风纳凉呀,我知你喜凉,天热的时候让宫人扇一扇,闻着可好闻了……” “哦。”润玉说,“可我没有宫人。” “嬷嬷呢?” “打碎了母神给的净瓶,被赶走了。” 旭凤心想那嬷嬷手脚利索的,应该不至于那么糊涂吧,可他见润玉一副不想多提的样子,便也不敢质疑,又问道:“那,那个人呢,就上回那个跟我可凶了的小子……” 润玉脚步一顿:“……他被贬下界了。”他沉默片刻,又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我跟他又不熟。”旭凤说,润玉眼角余光中,可见这傻凤凰跟在自己身后,一副没心没肺的天真模样——他是真的不知情。 润玉又不说话了——他错怪了旭凤,至少这一桩,是他生气生得没理,仿佛千钧的一箭射出去,靶却没了。他不说话,心里五味陈杂,旭凤以为他又不高兴了,正在心里怨自己不知道又哪里说错了话,只听润玉忽然开口道:“你这支笔……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方才都是旭凤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冷淡的很,突然肯主动开口了,旭凤乐得差点错手把笔摔了。“这笔可好玩了,是极寒之地的人做的,那里的千年寒冰十分坚硬,做成笔的样子,可以在石头上写字!” 润玉:“……”他实在是没听出来到底哪里“好玩”,说是笔,其实不就是一把冰做的匕首吗?他说道:“可是天界气候温暖,不需要以石板做纸啊。” 旭凤一愣,没想到这一处,他急道:“这,这也是可以在竹简和纸上写字的。”仿佛润玉说笔不好,就是说他不好一样,润玉道:“寻常毛笔都有软毛蘸墨,你这冰做的笔,该用什么样的墨汁呢?”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完全像是兄弟俩在闲扯逗趣了,偏旭凤急得一头汗,只觉得润玉是又不高兴了。他思来想去,只觉得这笔果然不好玩,我怎么会找了这么个东西!他恨不得把笔摔了,便又不做声了,润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恼了,便也自觉失态,不说话了。 两人走到紫方云宫附近,旭凤才问道:“兄长可知母神此番叫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不清楚。”润玉道,他心里觉得没好事,好事就不会叫他了,这才拉着旭凤过来。 谁想旭凤的仙侍了听正在门口等着,一见旭凤就巴巴跑了过来,道:“殿下,可找到您了,天后娘娘差人来唤您,您不在,我和飞絮都急死了……” 旭凤摆摆手,不以为意:“别大惊小怪的,我不过就是……就是去找兄长聊聊天。”他不好意思说是去找润玉赔罪,润玉听了也不置可否,自顾自朝殿内走,又走几步,在殿外碰上了月老丹朱。 兄弟俩站下,向丹朱行礼,旭凤心里还有些怨怪丹朱:要不是他抓住自己,也许就能和润玉在人间重逢了。润玉却不知其中关窍,向丹朱问道:“叔父可知母神此番所为何事?” 丹朱笑道:“是一桩喜事——哮天神君的夫人怀胎五十年,终于产了一窝灵犬小崽,你也知道灵犬一族与别个不同,最好自幼时就寻个仙主,和仙主相伴相生,他思来想去,就求了天后,正好你二人年岁渐长,还没有仙灵,就叫你们过来看看,若是有合眼缘的,就挑一只回去。”他说罢又看向旭凤,有几分讨好地道:“凤娃,你喜不喜欢小狗呀?” “不喜欢。”旭凤一口回绝道,“我更喜欢喵喵。” 润玉:“……喵喵?” 旭凤脸红了,他幼时学语,管猫叫喵喵,管狗叫汪汪,鸟就叫啾啾,蛇就叫嘶嘶,天界猫又不多,许久没提了不自觉就用了习惯的称呼,润玉听了,不由得噗嗤一笑,旭凤跺脚道:“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长长。”原来他没见过龙的真身,但听说龙都很长,所以就喊人“长长”。他跺着脚跑进殿去,润玉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想想自己的行为,也真是说一套做一套,说着不想再理旭凤了,可又忍不住和他逗乐冲他发笑,不由一阵赧颜,一旁的月老见了,笑道:“我先前还担心旭凤坏你凡间姻缘你气他怨他,现在看来是气不得怨不得了。” 润玉脸颊发烫,自走进殿内去了。 殿内早已聚集了不少仙人,正中央放了张摇篮,诸仙围着小床,不禁发出些“这个好,十分英武”“那个也不错,眼睛透光”之类的奉承,听得一旁化作人形的哮天神君十分满意。 荼姚居于宝座之上,见兄弟二人前后脚进来,笑道:“快来,你二人也看看,有没有可心的仙犬,带回去做仙灵,与你修炼有益。” 旭凤走过去,诸仙很有眼力的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他左右看看,都觉得无甚感觉:哮天神君是细犬,他的儿女也和他一样,幼崽也瘦溜溜的,一个个耀武扬威,争先恐后地冲人摇尾巴。 荼姚是他母亲,怎么看不出他的神色?“旭儿可是没有合眼缘的?” 哮天神君道:“这便是这几个孩子没有福分了。” 这时润玉和月老走上前来,月老众目睽睽之下推了润玉一把,把本想躲在一边的润玉推到了摇篮旁,说道:“玉娃,你挑一只呀。”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润玉骑虎难下,心里不住地叹气。 若是旭凤选了还好,旭凤要得必然是最好的,他也随手选一只不如旭凤的,或者干脆称自己不善饲养,也不会落了哮天神君的面子;可如今旭凤已经说了不想要,若是润玉再说不要,哮天神君脸上不好看不说,其余诸仙如太巳仙人者,本也想着给孩子挑一只宝贝灵犬,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可他若真的挑了一只…… 不管他挑哪一只,都会叫荼姚觉得是占了旭凤便宜,旭凤没有仙灵,自己却有,荼姚处处要强,是绝不肯叫庶子拥有嫡子没有的东西的。这么一来,不管他挑中了那只小狗,这只小狗都只有一个下场,就和他的小仙侍一样,被贬下界。 那也未免太可怜了,只因为沾上了自己这个天煞孤星,就白白没了前程。他正为难,忽听一阵哼哼唧唧,从被窝里又钻出一只小狗来,这只小狗却生得有些不同,他的兄姐都是细犬,他却是柴犬,长得圆头圆脑的不说,眼睛上还有两个豆豆眉,他东倒西歪地钻出来,萌是很萌啦,但四只脚显得很不协调,走了几步就摔了个屁股蹲,嗷嗷直叫。 诸仙:“……” 殿内无人开口,就一直回响着这只狗崽奶声奶气的叫唤。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表露实情:很萌,很好笑,但这狗真是灵犬吗????? 电光火石间,润玉和旭凤同时伸出手去,润玉胳膊长,先把小狗拎起来,抱进了怀里。他抱过小狗,才发现旭凤也伸了手,旭凤和他对视一眼,又默默把手收回去了。 润玉硬着头皮道:“这只我看就很好。” 哮天神君自言自语道:“谁把他也放上来了……”又冲润玉正色道:“大殿容秉,此子本不该在此之列的。” 丹朱疑惑,问道:“为何?” 哮天神君道:“他不是我夫人生得,是我一个妾氏所生,我这妾氏不是天生的灵犬,所以生出的小崽也灵力不济,一窝崽崽只活了这一个——大殿也看到了,他不灵光,恐怕与大殿修行没什么益处。” 润玉听了,自觉很中下怀,他本就没起过想借助仙灵修炼的心思,小狗这么可爱已经是意外之喜,何况这小狗越无能,荼姚应该就越能容得下他。 润玉笑道:“不必了,我和他颇为有缘,心里十分喜爱,若是神君肯信润玉,就把令郎托付给我吧。” 小狗见了这么多人,也有些害怕,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还把脑袋钻进他胳肢窝里避难,他肚皮上的绒毛软软地,小肚皮热热的,润玉心里一阵温情,不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小狗便抬起头看他,眼睛又黑又圆。 你倒是很像旭凤。润玉心里说。我会对你好的,只是跟着我无聊清苦了些,不过等你长大,若你愿意就留在我身边,不愿意的话,我就放你自去寻找前程就是。你不是我的仙灵,就给我做个小徒弟、小宝贝吧。 说来也神奇,那小狗竟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仰起头,用鼻尖碰了碰润玉的脸颊。润玉不由得展颜一笑,一旁的旭凤和丹朱都呆了,两人的心思却截然相反:丹朱觉得大侄子长大了,这好相貌不多谈几个仙娥可惜了;旭凤却是又嫉妒又难过,恨不得这世上再也没有别人能看见润玉一笑。 想到博得这样一笑的不是自己,他又很是悲伤:哥哥恐怕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哮天神君哪知道他们这些心理活动,他见润玉和小狗已然十分亲近的样子,能给这个天资平平的幼子寻个出路,他也很是欣慰,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托付给殿下了。” 润玉笑着点点头,正要亲亲小狗的脑袋,却听天后忽然道: “等一下——”她见润玉从那么多灵犬里挑了一只最不成器的,心里纳罕道,他难道全然不在乎仙灵所带来的助力吗?天后眼里是没有“可爱”一说的,她觉得润玉此举必然别有用心——凡润玉想要的,必然要抢来给旭凤,这是她的铁则。 她笑道:“这小狗似是雷属,和玉儿属性冲了,不如给旭儿,火雷相伴,相得益彰,神君觉得呢?” 润玉沉默不语,抱着小狗的双手一动不动,旭凤见了很是心疼,忙道:“母神,你说什么呢,我不……”他是觉得这小狗虎头虎脑的可爱,而且不知为何就是莫名的有种有缘的感觉,可润玉若是喜欢,他说什么也不能抢的。 哮天神君一头雾水,刚才还没人要呢,这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了???他看着自己那些还未满月就威风凛凛的嫡子女们,不由得觉得这天家人真奇怪:“若耽误大殿修行,那是小儿的不是了,一切皆听天后吩咐。” 天后十分快活,玉手一挥:“去,把小狗拿过来。” 说着就有左右仙侍上前来,要从润玉手中把小狗夺走,润玉抱紧小狗不肯撒手,一个仙侍低声威胁道:“大殿下,嫡庶有别,你做什么非要和二殿下抢呢?谨记你的身份,别妄想。” 这一句话犹如一把尖刀,一下子扎进润玉心里——是啊,别妄想。不管是一只小狗,还是别的东西。他颓然松开了手,小狗离了他,又开始凄凄惨惨地哀叫,不停地挣扎,还作势要去咬仙侍,润玉茫然间抬眼看了旭凤一眼,又转开了目光。 旭凤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可他谨记着燎原君教给他的:以卵击石,不如蛰伏。虽说如此,可方才润玉那一眼让他又怕又痛,润玉虽没哭闹,可旭凤却要难过得替他哭了。 仙侍把小狗抱给旭凤,旭凤接了过去,小狗犹在挣扎,旭凤抱紧了小狗,一声不吭。 荼姚笑道:“旭儿,你可要把这小狗照顾好了。”诸仙见她如此欺凌庶子,心中亦有不忿同情,又见润玉逆来顺受,不由得一声叹息:唉,真是遭罪,也不知做了什么孽,才碰上这等跋扈的嫡母。 命数诡谲,便大多体现在此:此刻荼姚硬从润玉手里抢走了小狗,自觉风头无两十分快意,可却不知诸仙见了,只会觉得她蛮横跋扈,对润玉心生同情,此一番,为将来润玉登位埋下了伏笔。 可此时的诸人却都没有想到,这个任人欺凌的少年会有怎样的作为,众人又围着几只小狗夸赞了一番,便都散了。 润玉回到璇玑宫中,坐在床上发呆。 他床头摆着旭凤送的梅枝,墙上挂着旭凤送的风筝,就连那几片搞不懂用意的芭蕉叶,他也好好收着。这屋里的一样一物,凡他珍视,都是旭凤给他,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旭凤给他什么,他就要要什么,旭凤不想给的,他就要不得。 他心中茫然无措,仿佛一片大雪降下,什么都看不清。 正在此时,有人敲响了璇玑宫的门。 旭凤坐在门口,怀里可怜巴巴地抱着小狗,仰起脸来看他。 “哥,我把小狗给你带来了。”他说,“你别难过了,好不好?”润玉默不作声,盯着他瞧,旭凤被他看得不自在,却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鼓励着他说下去。他爬起来,站在润玉面前,一字一句地把心剖给他看:“凡你喜欢的,我都要为你弄来。好不好?” 他心里那片雪地,突然之间就出现了一个光点。 灼灼燃烧着的,叫人看一眼就觉得暖和。 他可以靠近吗? 小剧场: 《辉儿的哀怨时光》 辉儿: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来接了,你们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辉儿:对了,为了弟弟妹妹好,我爸爸妈妈不能要我了。 辉儿:没关系啦,只要弟弟妹妹好,我就…… 辉儿:呜……( •̩̩̩̩_•̩̩̩̩ ) 幼儿园老师:汪汪汪你爸爸来接你了! 辉儿:…… 辉儿:……汪! 第四十四章 那日之后,旭凤和润玉终于是和好了。 因怕天后责备,旭凤白天把小狗抱到璇玑宫,晚上又抱回栖梧宫,可是小狗仿佛已经认了主,一离了润玉身边就整夜惨叫,旭凤把他抱在怀里,一会儿哄一会儿骗,就是不好使。 旭凤急得要发疯了。“你别哭了好不好,你有什么需要你说啊,你是想吃还是想玩儿?”他满头汗,小狗哼哼唧唧,就是不肯安睡,最后无奈只得连夜抱到璇玑宫,一鸟一狗可怜巴巴地求收留。 润玉这璇玑宫如今连扫洒宫人也没了,宫内事务一应由他自己负责,他亲自披着衣服来开的门,门一开,顿时不知道该先抱哪个好:是弟弟呢,还是狗狗呢。 ——最后还是决定先抱狗狗,小狗儿见了他,四肢胖爪挣扎着要脱离旭凤的怀抱,润玉怕他掉到地上摔坏了,连忙接了过去。他一边撸着小狗肚皮,一般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明明在璇玑宫用了晚膳才回去的。 旭凤有点不爽:“怎么能叫又……”他嘀咕了一声,又和哥哥抱怨道:“小狗一直叫个不停。” 润玉逗弄着怀里的小狗,明明一副乖得不行的样子,他伸出食指去点小狗鼻头,小狗就咬着他指尖磨牙,也不重咬,就是含着。润玉不由得低头笑了笑,口中道:“他这么乖,怎么会?” 旭凤惊了,这小子,还两幅面孔呢!但他这些年也长了点心眼,索性耍赖道:“他乖,是我不乖,闹着要来。”说着也不管润玉阻拦不阻拦,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寝殿去了。 润玉看着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得跟过去,口中道:“瞧瞧他,辉儿长大可不能跟师叔一样啊。” 正要迈过门槛的旭凤动作停顿了一下。 等一下,刚才那句话信息量好像有点大。 “名字取了?” “嗯,取了。”润玉说,“就叫辉儿,光辉灿烂的辉。” “唔。”旭凤心底隐约有些高兴,他名字里带了一个旭字,可不就跟“辉”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润玉别的字不用,偏就用了这个字……“跟我的名字有点像。” “……”润玉在他身后停顿了一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真是。”旭凤偷偷去看他,见他抱着狗从自己身边一溜路过,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波澜无惊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他又说道:“我怎么是师叔呢?” “我想收他做徒儿,你当然是师叔。”润玉说,抱着小狗在茶案旁坐下,小狗头毛乱了,他沾了点水,替他梳了梳,辉儿又抬头去舔他的指头,旭凤凑过来,眼巴巴在一旁看着,润玉和辉儿玩够了,一抬头,见到老大一团凤凰,盘在他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润玉:“……你大了,无需兄长梳理羽翼了。”何况他也看到了,旭凤身上的羽毛像刀剑般锋利,寻常皮肤上去立时就会是一道口子。 凤凰团子低下头,含羞带怯地从翅膀底下扒拉出一把铁梳子,拱到了润玉面前,然后又是一脸期待地看着润玉。 还能怎么办,梳呗。润玉拿起铁梳子,给旭凤梳了两下,凤凰团子发出舒服的喟叹,哼哼着倒在他膝盖上,与此同时,他臂弯里的小狗又跟着哼唧起来,润玉一时间忙得停不下来:梳了这个,就忘了那个,最后只得把辉儿放在桌上,一手给他揉肚皮,一手给旭凤梳毛毛。 偏这凤凰还不知足,他翻过去,露出度肚皮:“哥哥,我肚子上也有绒毛毛。” “哪儿呢绒毛毛?”润玉说,“都是硬茬子。” 旭凤呢抬头一看,肚皮上的绒毛早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个干净,他心中怅然若失,恍惚了一阵,又开始纠结辉儿对他的称呼:“师叔称呼的是师父的师兄弟,你我是亲兄弟呀。” “那依你怎么办呢?” “哮天神君托付了你,你就是他养父,我呢,我委屈一点,是他的妈妈。” 润玉呼吸一顿,拿梳子敲了敲他的肚皮,“胡说八道。”他板下脸来,心里狂跳不停,这滋味犹如偷窃,可又让人欲罢不能,虽然明知旭凤无心,可他仍是……仍是难以自拔。“我是他父亲,那你也是他叔父。” “或者我是他娘亲,你是他舅舅。”旭凤掰着指头说,对娘亲一职很是坚持,润玉笑起来,凤凰团子倏忽化成人形,枕着兄长膝头道:“你笑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当人娘亲?” “我就喜欢,觉得合适。”旭凤说,“行不行嘛。” “不行,你是男孩子,做不得娘亲。”润玉说,“还梳不梳了?” “不梳了,”旭凤伸个懒腰,“屁股疼。” “嗯。”润玉听了不置可否,将睡着的辉儿抱去小窝里放好,辉儿仰面大睡,还打起了奶声奶气的小呼噜,待他回转,旭凤已经麻利儿地脱了外衣,躺到床上里侧去了。 润玉无法,只得将外衣收起,发簪解开,准备睡在外侧,这时又见旭凤一个打滚爬起来,义正言辞地对润玉道:“哥哥,我知道我屁股为什么疼了。” “……嗯,为什么呢?”润玉问道。 “我在长东西。”旭凤神神秘秘地说,脸上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我觉得,这是我的……孽根!” 润玉:“……”他一个没稳住,差点摔下床去,正要开口,又听旭凤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爱情宝典》又出下册了,我看书上说,孽根就是叫你又痛又麻的东西!我还听别的鸟族说,凤凰都有这个,岁数大了就可以拿下来了。” 他露出毅然决然的表情:“等我长大了,就要斩断孽根!” 润玉:“……………………………………” 他捂住脸,无声地大笑起来。 旭凤狐疑道:“……怎么了?” 润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别胡闹,这个……这个不是你的孽根。” “那是什么?” 润玉直叹气,此事本不该他说,可旭凤问到了,还眼看着就要斩断“孽根”,他怕这楞弟弟干出啥大新闻来,只好说道:“傻瓜,你长得是你的寰谛凤翎,是你尾羽中最华美的一根,等你长大了,可以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它能帮你保护那个人。” 旭凤听了立马接口道:“原来是这样!那我要送的人就是兄长!我最喜欢的人……” “旭凤!”润玉慌忙道,“这凤翎你可以给任何人,就是不能给我,我是你的哥哥!”旭凤还要再开口,他断然道:“好了,此事就这样,不许再提。”说完转过身去,不理旭凤了。旭凤躺了一会儿,心里忐忑难安,半晌,才小声说道:“哥哥,你是怎么知道这是凤翎的呀?” 润玉安静了片刻。 “我在人间时,为了寻你,阅遍了记载过凤凰的古籍。”他轻声道,“现在想来,大多荒诞不经,没想到却有几本,说得是真的。” 他说完再没开口,兄弟俩各怀心事,一夜无眠,却也一夜无话。 第四十五章 翌日旭凤醒来,润玉早已不知踪影,辉儿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身边,睡得正香,还发出小呼噜声。旭凤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摸了摸润玉的床铺。 体温都散尽了,看来润玉早就起床了。 哥哥起床了,却没有叫我。旭凤心里有几分沮丧,辉儿在梦中砸了砸嘴巴,旭凤气不打一处来,把脸埋进它小肚皮上一顿乱揉,辉儿呜咽着醒过来,委屈地叫了几声。 润玉正在院中练剑——自他使了个巧法将璇玑宫内的仙侍连带荼姚的眼线都撵走之后,他便也能在院中自由的修炼了,听见狗崽尖叫,忙提了剑进屋查看。门一开,顿时就萌得不知如何是好:旭凤跪坐在床上,正和辉儿玩得起劲,他不停地试图去摸辉儿的头,辉儿则仰头去舔他手心,旭凤不给舔,手抬得高了,辉儿就急得伸出前爪去够,可他还小,也不会站,一不小心就朝后仰倒摔个屁股蹲儿。 旭凤哈哈大笑,趁机抱起小狗把脸埋进短短的小黑毛里吸了一口,辉儿划拉着四肢挣扎无果,只能扭头去舔旭凤的脸,一狗一鸟玩得不亦乐乎。 润玉见了不由得一笑,入睡前积攒的些许怅然都散了不少,他将剑化了,走到床边坐下,辉儿叫了一声,挣脱旭凤的怀抱窜到润玉身边,润玉一边用手指梳着他的额头,一边关心道:“昨晚睡得好吗?” 旭凤愣了一愣,突然大力点头——其实他睡得不好,半夜下身那个地方又变得硬邦邦的,“久病成医”他也算对自己的毛病知道了几分,晓得再不做点什么就要尿床了,连忙下床到院中溜达了几圈,这才消了,回到床上,可不多一会儿,闻着润玉头发散发的莹莹香气,他竟然又…… 于是愣是折腾了大半宿,一大早起来口干得厉害,一开口发出的声音砂砾一般,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润玉笑笑,替他倒了杯茶水。 茶水温润,解了他的渴。旭凤凑过去,把头放在哥哥腿上,只听润玉又问道:“昨夜听你翻来覆去,可是长凤翎又痛了?” 若换了从前,旭凤是一定要大呼其痛,装惨卖乖,引得哥哥心疼的。可这日他偏不想这么做,他心道:我可是个经历过风霜的大神仙了!怎么能喊痛呢?于是便道:“不痛不痛。”他又想起睡前兄弟二人谈话时,润玉似乎有些不快,犹豫着道:“哥哥,我……” 他正想再分辨几句,说自己最喜欢的人就是润玉,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凤翎送给别人了,若要送给别的不相干的人,他还宁愿折了它。可话到嘴边忽觉一股力量耕在喉咙,叫他开不了口,他这才想起自己和缘机击掌三下为誓,他不能对润玉说自己的心意,只能等润玉对他说。 他此刻才觉得有些犯难,因为他这个哥哥样样都好,只是不爱表露心迹,旭凤从未听过他说喜欢什么。 心思闪动间,他开口道:“哥哥,你喜欢花吗?” 润玉不疑有他,一边随手梳理弟弟的乌发,一边随口道:“嗯,喜欢呀。” “喜欢什么花呀?”旭凤又道,“我母神最爱牡丹,你喜欢吗?” 润玉垂下眼睛,“牡丹国色天香,自然是喜欢的。” “那,海棠呢?” “海棠娇艳,也喜欢。” “那杜鹃、月季、山樱呢?” “都好,都喜欢。” “那我呢?” “你……”谁想润玉心思转念极快,马上听出不对来,可他听是听了出来,答却答不上来,一时卡主骑虎难下,偏旭凤大胆,也不在意被人拆穿,翻身坐起,跪坐在床上急切地道:“说呀,我呢?” “你……”润玉看着他那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在人间是对旭凤起过爱慕之心的,可那是在人间,如今他已经回到了天界,莫说旭凤还是他弟弟,就以旭凤的年纪,他也说不出那句“喜欢”来。润玉卡了半晌,轻笑道:“你是我弟弟,血浓于水,我当然是喜欢的。” 若放了从前,旭凤听了这话就该满足了,可他今日偏满足不了,仿佛真是个大神仙了,已经说得出他和润玉口中的“喜欢”的不同来了,他坐在自己腿上,沮丧地嘟囔道:“你就会敷衍我,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听什么?” “我要听——”旭凤道,“我要听我在人间对你说过的那些,润玉,我想……”他正要说“我想同你在一起,就像人间的老爷夫人一样”时,忽觉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也只是转瞬即逝——他立过誓言,虽还不是上神,可也是要受天道约束的。 润玉看着他语塞,还以为他是说不出来了,心中松了口气,露出些笑容来,旭凤见了,有几分急几分气,心道,见我不说出来,他竟这么开心!说着人间时那些和润玉争个上下分明的心又苏醒过来,他开始挖空心思琢磨如何让润玉说出喜欢自己。 兄弟二人各怀心思,在璇玑宫随便用了些清淡早点,两人便出去散步玩耍了,一路上旭凤少不得多有痴缠,时不时就要牵袖子抱腰,润玉颇感负担,屡屡借故躲开,兄弟俩争得好不热闹,却不知远处有及双眼睛将自己收入眼底。 丹朱笑道:“这兄弟俩感情真是好,兄长,你看是不是和我们小时候一样?” 太微点点他,道:“旭凤这耍赖劲儿,倒却有几分像你。”说罢望向那兄弟俩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深意:旭凤一团孩气,不停地撒娇痴缠,和小狗辉儿向润玉争宠;而润玉却是君子端方,已然有了长大成人的稳重味道。这两个儿子,旭凤是出身尊贵、天赋极高不假,可润玉老成持重,温柔乖顺,才是他最理想的儿子,既可做他袖口金边,必要的时候又能是他手中一把利剑——天帝长子与水神长女定下了婚事,这便是他对付天后母族的一柄神兵利器。 一旁的丹朱听不出所以然来,荼姚闻言笑道:“难道陛下没有调皮的时候?旭凤身子强壮,自然活泼好动些。”其实在她眼中,嫡子这般缠着庶子实在是大大不成体统,她已经絮叨了旭凤近百年,旭凤就是不听。 需得想个法子将这两人分开。荼姚心道,该如何做呢? 正所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时太微忽然道:“玉儿也大了,人间也历过劫,该任任神职了。” 任神职,普通神子是不行的,必须要承受天雷、飞升上神,太微此言就是要令润玉飞升之意?荼姚想想,道:“陛下此言甚是,但玉儿不足万岁,修为资质尚弱,若是此刻飞升,怕受不住天雷加身。” 太微不以为意,龙族天生就自愈力极强,自己更是打出生就带着修为,润玉是他的儿子,又怎么会是庸才?他道:“玉儿可否担得大任、飞升上神,诸卿家说呢?” 这天家闲游,本就有些近臣随侍,但这些人个个都是几十万岁的老人精,之间太巳仙人默不作声、武曲星做冥思苦想状,老君转头扑起了云化得蝴蝶……正僵持着,忽听一人道:“大殿身份贵重,担任神职是迟早的,天后爱子心切,怕天雷降下害了大殿,也是舐犊情深。” 众人看去,见竟是缘机仙子,有人疑惑道:“她怎么来了?” 原来仙子职位虽重要,可到底也是文职仙官,在以武为尊的天界向来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不知怎么的却混在随侍天后天帝的人当中了。又有人低声道:“月老邀的罢。” 大家相视一笑,不再多说。 缘机见众人议论,也不错目,又见天帝和天后都向她望来,知道二人都在等她下文,看是否对自己有利,她便继续道:“其实先前大殿人间历劫,小仙亦有从旁观看照护,在小仙看来,大殿蕙质兰心,是个上佳之才,可惜缺乏历练,心思也单纯,现在任神职,只怕不妥。” 此话先把润玉吹了一遍,全了太微的虚荣心,又圆了荼姚的意思,帝后两人都十分满意,天后道:“既如此,那不如就先放一放。” 太微道:“玉不琢不成器,他越缺乏历练,就越该给他些磨炼。” 缘机心道,磨炼可真不少了,您这两个儿子生在这样的人家,就够磨练了,磨大劲儿了,将来一个两个都是不合心意就入魔,六界随手灭着玩儿的主。 此话可不敢说出来,她笑道:“小仙听说,陛下年幼时,先由先天帝许了天、人两界的领地,万年之后自然成材,不如……” 荼姚听了,抢先一步道:“此法甚好!”她正愁没法把润玉和旭凤分开呢,只是也不能给润玉太好的领地,以免他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来,将来给旭凤添麻烦。 不让他培养势力,说起来容易,可润玉属水,又有一半的洞庭血统,这些年水族被鸟族压制,明面上是谁也不敢联络关心他这昔日的太湖遗孤了,可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这些虾兵蟹将肯定会像闻到了臭腥气一样钻出水面来。而这天下,又有哪里一点儿沾不到水系呢? 她纵横天界多年,做天后前已是火神,心思转得极快,太微还未置许可,她已经开口道:“陛下,不如就将‘北辰仙境’赐给玉儿吧。” 诸仙听了,神情都是一凛,就连太微,都是有些怔忪:这北辰仙境,是太微年少时亲自开辟的一处仙境,是他自创的一方天地,内有天地万物、山川河流,但太微年少时性情亦有些偏执,他不喜阳光,所以北辰仙境只有黑夜,他也不喜欢有声音打扰,所以北辰仙境内什么生物都没有。 那是一处真正的死域,万籁俱静,花开无声,水流无声,天边的风起云涌,亦是悄无声息的。 好好一个人到了那,不给憋疯了? 可这却正中荼姚下怀,仙境之内水系自成体系,润玉去了,除了他别的人一个也无,他纵有通天手眼,也联系不了母族。 这可把一旁的月老急坏了。 “玉娃还小,那处怕是太孤寂清冷了些吧!”他说道,其实是他这大侄子生得日渐风流美貌,他已经摩拳擦掌拉了十来位仙子,上到百万岁的太阴神君,下到太巳刚出生的女儿邝露,他都已经安排了一番,要叫润玉好好尝尝仙界情爱的滋味,这突然支使到鸟不拉屎、不对,连鸟都没有的地方去,还爱个屁啊! 荼姚道:“玉儿老成持重,些许孤寂对他不算什么,何况他本就不爱和人来往,这几日足不出户,非得旭凤拉他他才偶尔出门一趟,北辰仙境正和他胃口才是,何况那里是陛下亲手所创,万物运行法则于天界稍有不同,更容易修炼。”她说罢,朝天帝拱袖求道:“陛下,臣妾斗胆,替玉儿求取北辰仙境为领地,待他千年后归来,便正好可任夜神一职。” 她一番说得比缘机方才还要滴水不漏,太微也说不出反驳之言来,何况他想想,也觉得润玉资历尚浅,不妨修炼一番,那北辰仙境是自己的领地,亦是世上最适合龙族修养之处之一。 但他不愿当着诸仙的面应了荼姚,便说道:“此事说到底是玉儿的事,他大了,也该自己拿主意去不去。” 第四十六章 润玉自紫方云宫出来,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他一回到天界,就被请去了紫方云宫。天后将北辰仙境一事告知与他,末了还道:“你和旭凤一个属水,一个属火,本就是冰炭不同器,总是混在一起与修行也无益,他贪玩缠着你,你却该知晓道理,劝他多收心才是。” 此话点到为止,他明白,天后已经察觉了自己和旭凤的“过从亲密”——才只是这样而已,天后就要将他撵去无人的仙境,若是真的如何了……他又觉得好笑,难道他也和旭凤一样犯了毛病,竟然肖想起亲兄弟?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自旭凤出生那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可以关心爱护旭凤,也可以忍让他的任性顽皮,可独独不该对旭凤有任何别的想法。 是否,该及时止损,与旭凤说个明白,拉开距离? 可以他对旭凤的了解,这小凤凰早就被宠坏了,凡他眼所看上的、心所挂记的,就没有不到手的,若是弄不到手,就会一直闹下去,他有恃无恐,纵是把天翻个个儿也不怕,到时候天后又会如何发难? 难道只能…… 平心而论,他是无所谓去不去北辰仙境的,独自一人又如何,他本就是孑然一身,如果能在那无人的仙境度过一生,也很好。 他左思右想,心中惶惶拿不定主意,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冥界永留镇外。上回见到的那个脸烂了一半的老太婆鬼见他神情恍惚地走过,大气都不敢出,向那抱着头的中年男子鬼道:“你瞧,那个白白的又来了。” 那中年男子鬼小声道:“嗨,他啊,我问了凤凤了,凤凤说是他媳妇儿……” “哦哦哦,”老太婆鬼放心了不少,端详了润玉片刻,“模样倒是俊俏的,可这身子也太瘦了,不好生养吧……” “你懂什么,现在年轻人都不爱要孩子,打扰二人世界!” 两鬼嘀嘀咕咕的功夫,有个人自镇中走出,见了润玉,面色一喜,紧接着见他神色恍惚,又皱起眉头,将他一把拉住,道:“玉儿,你怎么了?” 此人正是齐家老大,这鬼的形貌受他修为控制,他如今在鬼界有了官职,渐渐也有了些修为,形貌渐渐年轻起来,只在鬓角留有一些白发,正是五十来岁的模样。润玉被他一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见到兄长——他最后一次与大哥相见时,他就是这个模样——一股委屈油然而生,润玉叫了一声:“大哥——” 老大见他那副样子,心里便有了分辨,知道定是与那“小妖怪”有关,他将润玉拉到自己在盐山附近的小屋里安顿润玉坐下,又去取了些河水——这永留镇的河水咸得齁人,他拿了两个碗将水倒来倒去,想折出少许不那么咸的,可折腾了半天河水也不见清澈,他又不愿意让这个皎洁如月的弟弟喝咸水,急得直冒汗。 如果他还能冒汗的话。 正忙活着,润玉坐在一旁终于捡回了些许神志,将他手中的碗接过,化出清泉倒在两个碗里。 见他使用神通,老大有些赧颜,润玉却咬了咬嘴唇,红了眼眶,轻声道:“大哥,委屈你了——是我思虑不周,不如你还是去投胎吧,我来照料茵儿与文娘就是。” 老大摆摆手,道:“玉儿,你不懂,做了鬼五感尽失,口里是没味儿的,若不是这水还有几分咸,当真跟喝空气一样了。” 润玉垂下眼睛去看桌上的两个碗,那两个碗好生奇怪:竟是描金的,碗上的彩蝶成比翼双飞状,透着一股富丽堂皇;他又去看屋里其余摆设,又觉出几分诡异来:小屋不大,屋内桌椅板凳床铺家居都是润玉置办的,虽不昂贵,但却十分舒适,可此刻却比他上次来探望大哥时多了些东西,譬如一口金红相间的箱子,一面金镜,就连那脸盆夜壶,都是金子的。 润玉:“……” 整个天界是谁这么喜欢用金色或红色的东西,他只能想到两位,而与这里有关的,他就只能想象到一人。再抬头时老大也添了几分苦笑,说道:“你看出来了——我和他说了不要来,可那小东西隔三差五就过来,送来这些东西……”他看得出那小妖怪是为了润玉才来的,每次来了也不说话,自己撵他他也不理,叮叮咣咣扔下这堆金碧辉煌的东西就走。 “讨好娘家人”这一套他也不是没见过,但像这凤凰这般既不低头讨好也不嘴甜装乖,明摆着把“理直气壮”写在脸上的人,他还是头回见。 “他是真不懂事。”老大道,这屋子简陋,配上豪宅宫殿才用的家具器皿显得不伦不类,而且旭凤十指不沾阳春水,弄得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远不如润玉原本置办的那些东西用起来趁手方便,可润玉摆弄着那个金碗,神色复杂,“可他对你也是……真上心。” 润玉低着头,半晌才道:“我知道。” “那你呢?”老大道,“你对他……” “我对他……”润玉道,“我自然是……他是我弟弟,我是……很关心的。” “可他若不是你弟弟……” “可他就是我弟弟!”润玉突然道,仿佛不仅在喝止兄长说出不可收回的话,更是在告诫自己,“他是我弟弟,他关心我,也是,也是……” 他想说“是应该的”,可生母弃他、生父冷待他、养母更是打压排挤,连父母都未曾做过任何“应该”之事,旭凤只是他的弟弟,又怎么会“应该”为他做什么呢?正是因为他自知这些都不是旭凤的本分,旭凤的心思才更是昭然若揭,明明白白,叫润玉自欺欺人都无法继续下去。 润玉绞紧袖口,一言不发,老大在一旁看着,亦是有些难过:昔日他不顾全家人劝阻,什么都不要,大江南北地寻找凤凰,多么惊骇世俗、离经叛道,他也还是做了,心里也许未必不难过这样的选择会伤了家人的心,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去找。做凡人尚能执念成魔、爱得义无反顾,为什么做了神仙,反倒缩手缩脚,连爱不爱都不敢去想呢?润玉口口声声兄弟伦理,却只字不提自己对旭凤到底有没有爱慕之心,只怕是已经束手束脚到了连爱与不爱都到了无法自主的程度。 他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痛——我的弟弟,从前是多么意气风发、自由快活!他握住润玉的手,轻声道:“玉儿,你在天界,你……” 润玉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兄弟二人之间无需多言,便已心知肚明,老大又道:“若是神仙做得不快活,你又为什么要做神仙呢?” 做与不做,这命运从来不在我自己手中。润玉心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道:“大哥,若是一个我回应不了的人一直缠着我,我躲得远远的,算不算是懦夫?” 老大笑了笑,道:“你在我心里,是个十足的疯子。”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不孝不义,不守人伦,我生前死后都没见过比你疯的更厉害的人。但你……从不是懦夫。” 润玉苦笑一声,不再开口,又坐了片刻,他起身拱拱手道:“大哥,此去一别,怕是又无相见之日了,珍重。” 老大见他神情渐渐沉稳,知道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也笑道:“你我兄弟,缘来缘去,纵是天各一方,只盼你安康幸福。珍重。” 说罢两人别过,润玉自回天界复命。他却不知在他走后,一一道白光降至永留镇,是个白衣飘飘的仙子。老大见到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她伸手在他额间一点,取了一道回忆,随后飘然离去。 老大只看见她胸口,似乎挂着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散发着绿莹莹的光。 第四十七章 那日夜幕降下,润玉才得以脱身,他将身赴北辰仙境修行布星挂夜之术,没个几千年是回不来了,太微将他传至自己省经阁,将心法术式,连同卷轴经文,一并传授给他,并交给他北辰仙境的开启之法。 这处仙境只有主人方能开启,从今往后,就是润玉的领地。 润玉一回到璇玑宫,就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 只听那凤凰委委屈屈地说:“我找了你好久。”他说话时,下巴放在润玉肩膀上,一杵一杵的。润玉一声叹息,想将他扒拉下来,可就是使不上力。 好歹也是最后一次了,他暗暗叹息一声,摸了摸旭凤的脑袋。 “辉儿呢?” “殿里睡觉呢。”旭凤说,“你就问他,不问我!”润玉的耳垂就在眼前,他张口就咬了一下,虚虚的含在两齿见,也不用力,十分缱绻的样子。 这一下愣是让润玉浑身鸡皮疙瘩都炸开了,他险些又使出灵力将旭凤推开。 “旭凤,你有没有把我当成过兄长?” 听他冷下声音,旭凤也不敢胡闹了,他对润玉做些事情本就是凭本性行事,想到哪做到哪,在温泉里觉得亲他一口合适就亲了,此刻觉得咬一咬合适就咬了,没曾想到润玉不喜欢,他赶紧说道:“你不喜欢,我不弄了,你别生气。”他说着又露出讨好的笑,可惜润玉看不到,不然定会心软。 润玉问道:“你……用晚饭了不曾?” 此时天色已晚,旭凤想来是吃过了,谁知小凤凰摇摇头,道:“我忙着找你,都没怎么顾得上。” 他拉着润玉的手摸自己的肚子,“你看,是不是咕咕叫?” 旭凤在璇玑宫用了些饭食,又撒娇耍赖求着润玉给他倒了点酒,酒足饭饱,抱着狗躺在床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在他心中,润玉虽然没说爱他,可也没说不爱他,那就是胜利在望,他也没什么好慌张的——横竖千年万年,都是有的。他闭上眼睛,便沉沉睡去,恍惚间有人抱走了小狗,又给他盖上了被子。 他一翻身抱住了那人,睡意朦胧地喊了一声“哥哥”。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叹息。 旭凤做了个梦。 梦里他长大了,成人了,肩长宽了,个子也高了,比润玉还高。他半夜来到璇玑宫,润玉正在院中等他,一见他,就露出半是欢喜半是怔忪的神情来——他迫不及待地张开手,将润玉抱进怀里。 “深夜唤我,可是有什么急事?”他将润玉抱起,低声问着,边朝殿内走去,润玉抱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头顶,半晌,才低声道:“旭凤,我前几日头晕恶心,去问了岐黄仙官……” 旭凤听见自己急切道:“嗯,如何,他怎么说?”他将润玉放在床上,又蹲下身,拉起润玉的手贴在脸上,那触感传来,竟是温热的。 润玉的手向来是凉的才对。 润玉咬了咬嘴唇。 “我……”他低声道,“旭凤,你不要看轻了我——” “……我恐怕有孩子了。” 旭凤一愣,似是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会有……”他目光落到润玉小腹,满脸错愕。润玉被他盯得羞愤不已,只得硬着头皮道:“嗯,龙族大约是有这样的本事的。”他见旭凤仍是半张着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不由得又气又羞,推了旭凤一把道:“你瞧什么!” 旭凤险些被他推个屁股蹲,他稳住身子,几乎扑到润玉身上,两手按住润玉的膝头道:“你有孩子了,谁的?我的?” 润玉怒道:“还能是谁的!” 旭凤一愣,随即蹭的一下窜起来,道:“我们有孩子了?我当爹爹了?”润玉还要开口,他喊了一声,跑出殿外去了:“汪汪汪!你要有妹妹了!” 很快,院中便传来了狗的叫声,旭凤在院子里手舞足蹈地蹦跶了一圈,又冲回来扑到润玉身边,润玉满脸无可奈何,旭凤抓起他的手亲了又亲,口中不停地喃喃着“我当爹爹了,我们有宝宝了……” 润玉道:“还不一定是女儿呢……”但他也跟着微笑起来,捏了捏旭凤的脸,旭凤趴在他膝盖上,说道:“女儿好,儿子也好,都好都好……” 两人又说了些温柔情话,不多时,旭凤抱着润玉上了床,润玉窝在他怀中,手却慢慢伸到腰带上,解开了旭凤衣衫,旭凤抓住他的手,低声道:“玉儿,你做什么……” 润玉却只躺在他怀里,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地望着他,旭凤身上一热,强忍着道:“不会……伤到孩子吧?” “哪就那么娇贵,上神孕子,少说几十年上百年,”润玉道,“你要不就……” “那可不行!”旭凤忙道,开玩笑,几十年上百年不碰他,那不是要疯了,他翻身伏在润玉身上,开始解他的衣衫,轻抚他的肌肤,不多时,二人已是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润玉的两条腿柔柔地敞开,分在旭凤身体两侧,旭凤想让他夹住自己,他也不肯,小声说着身上没劲儿,旭凤便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身上,调笑道:“这回有劲儿没劲儿?” 润玉一急眼尾就红,那模样令旭凤神识内的少年旭凤全身一凛,自问从未见过润玉这般的情状。旭凤抱着他细细亲吻,又去摸身下那处揉捏玩弄,弄得润玉湿淋淋颤巍巍,仿佛一株雨后的兰花,娇弱无力地倚靠着旭凤。旭凤忽而又问道:“润玉,如今我们有了孩儿,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说那句我最想听的话?” 润玉面色飞红,抱紧他的脖子,声如细蚊地道:“我……你怎么还在纠结此事,若不是……若不是对你……怎么能与你做这种事?” 旭凤登时一喜,按住他脖颈与他深吻起来…… 少年旭凤深吸口气,猛地惊醒过来。 夜已深了,璇玑宫也已熄了灯火,整座宫殿,唯一的一点光,似乎就是身边的兄长——他长得白,又穿着白衣,黑夜里似乎散发着盈盈的微光。他正在旭凤身边,眼睫微颤,睡得正熟。 旭凤看看他,脸上烧得很热,他身下又硬了。 如今,他算是知道了,这东西不是有毛病,也不是中了毒,而是硬起来,要去做些快活的事,从他在梦里所见,应该是要以这东西,去插润玉…… 想起梦中那个温顺乖巧的润玉,与眼前这个洁白无瑕、连睡着了都正义凛然的润玉,竟默默重叠到了一处。旭凤口干舌燥,脑子渐渐不清明了。 他舔了舔嘴唇,热得难受,便将里衣扯开,凑近润玉;又见润玉嘴唇柔润丰满,便忍不住想去吸一吸…… 润玉亲过他的,在人间,他们第一次一起躺在床上,润玉就亲了他。此时他也要去亲润玉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算唐突。 旭凤小心翼翼地凑近,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润玉的嘴唇,一阵电流般的触感从嘴上传来,他抖了一下,下身硬得发疼。他不由得有几分委屈,委屈得都要哭了。 “哥哥。”他小声道,去摇润玉,一面又忍不住想去亲润玉,边亲边摇,“哥哥,醒醒,玉儿……” 润玉悠悠转醒,见他在自己怀里哭泣,衣衫也乱了,不由地一惊,问道:“怎么了,旭凤——”他此时已感觉到不对,下身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这东西他也不陌生,从前在人间时,也有几次他醒来,被这东西顶着…… 润玉登时恼羞成怒,他也不清醒,只能问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哥哥,我疼。”旭凤哀求道,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下身,仿佛受伤的幼崽,“哥哥……求求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去亲润玉的嘴唇,润玉又急又气,说道:“旭凤,你起来,我……我给你弄点水喝……” “我不要水!”旭凤哭道,“我要你,润玉,我要你……玉儿哥哥,玉儿哥哥,求你了,我好疼,我要死了……”润玉衣衫已经被他拱开大半,发梢凌乱,露出大片胸膛肩膀,他颤抖起来。 他的手还隔着布料握着旭凤的东西,果真是很硬、很烫,这个时候,若不纾解,也确实是很难受……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旭凤的心思…… 润玉不明不白地就生出几分心疼来,这心疼到底冲破了禁忌,他闭上双眼,侧过脸去,任由旭凤将吻落在他面颊、脖颈和锁骨上,手缓缓地解开裤袋,握住了旭凤。 “……只此一次。”他低声道,与其说是告诉旭凤,不如说是告诫自己。 只此一次。 第四十九章 润玉是半夜离去的。 他本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叫醒旭凤,与他正式告别一番——此去三千年无法相见,于情于理,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该和旭凤说个清楚才对。 可他现在实在是怕了旭凤。就着窗户透出的月光,他摊开手掌细细地打量,分明是干净洁白的手心,可他不知怎么的却觉得一阵挥之不去的黏腻,仿佛那股热度还停留在手上,而且此生都无法抹去。 他实在是怕了旭凤,怕旭凤的出其不意,也怕旭凤和他纠缠不清,他最怕的,还是自己:若是旭凤缠得紧了,他便又会心软、走不了了。这个总是对旭凤心软的自己,才是叫他顶顶害怕的一个。他甚至不敢去想这份纵容的由来。 于是璇玑宫的主人连夜离开了居住几千年的宫殿。他离开时辉儿正窝在自己的小窝里安睡,听见响动,便追了出去。 “呜……”小狗不明所以,见润玉形色恍惚,透着几分奇怪,他便也似有所感,咬住润玉衣摆不撒,润玉感受到阻力,停下脚步一看,眼眶便有些酸了。 “宝宝。”他小声说,其实他也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叫他一朝舍了自己住惯了的地方和人,去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还要一去三千年,他也有几分不舍,他蹲下身,抱起小狗亲了亲,“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他说,“可能就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旭凤。” 辉儿便扭动着胖胖的小身子去舔他的脸,润玉把他放下,正要再走,辉儿便又追上来,一步不离,润玉低头道:“北辰寂寥,不好玩的,你留在这里陪旭凤吧。” 说罢狠狠心就要大步离去,辉儿亦步亦趋地跟上,不小心踩到他的衣摆摔了个跟头,可他也懂事,知道不能大声嚎叫,急得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呜咽。润玉听了那声音,忍不住回头一看,见到一双湿漉漉的黑色眼睛。 他立刻就想起了璇玑宫中此刻安睡的弟弟——旭凤想必也是这样,若是知道他要走了,也会露出这样委屈难过的神色。 那一刻他几乎丢盔弃甲,他只想去唤醒旭凤,跟他说,我们走吧,离了天界,我会对你很好,我们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分开了。 可他又不能。他若离开,这天界无人会去寻他,可旭凤若走了,荼姚不把六界翻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 我带不走的,就由这孩子替代吧。 他慢慢蹲下身,张开怀抱,辉儿蹒跚着扑到他怀中,蹭了两下,不动弹了,像是赖定了他,润玉摸了摸他脖颈后的胎毛,柔柔嫩嫩的。 “跟我去了吧。”他轻声说,“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永不离弃。” 他抱着小狗,朝北辰仙境的入口、虚妄山飞去。 时间回到当下。 这旭凤抓住仙侍逼问了一通,知道了润玉要去的地方,他扔下仙侍,朝虚妄山奔去。 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润玉愿意和他做那件事,就是心里有他,可心里有他,又为什么要离开?何况是这种,连个招呼都不打的方式…… 他心中涌起一幕幕两人之间的回忆,晃得他头昏眼花。他化作真身,振翅朝虚妄山飞去。凤凰发出长鸣,百鸟尽出,不知为何那声中泣血。 此刻,虚妄山上,天帝天后并肩而立,月老亦在送别其列,润玉站在山门入口前,在他身后,北辰仙境的大门已经打开,露出其幽静晦暗的一面来。 时辰已是不早,他其实早就在此处等待了,若非天后执意要做这个面子给诸仙看,他早已去了仙境。润玉并拢双手,垂袖而立,山中风起,将他的发梢吹动得翻飞浮动。 他收敛心情,低声道:“父帝、母神,时辰已到,若再不启程,大门便要关闭了。” 天帝望着他,蓦地生出几分不舍来。他也并不是生下来就这般冷酷无情之人,也有渴望亲缘的时候,只是权利对他的诱惑要远大于亲情。但此刻,望着这未来三千年都无缘得见的儿子,他的长子,这世上除了他便只剩这一条应龙——他心里忽然生出几分罕见的父爱来。 他叮嘱道:“从今往后,你就是北辰的主人,这北辰仙境可由你心意塑造更改,但你要潜心修炼,才不负父帝母神对你的期望。” 他说罢,忽然想起这北辰仙境初设时,是自己和大哥廉晁一起分天地、造万物……他皱眉道:“旭凤哪里去了,怎么也不来送一送他的兄长?” 荼姚在一旁本是等得不耐烦,听闻此言一愣,道:“旭儿他……他还小,他……” 天帝面露不悦,润玉道:“旭凤在我那里——在璇玑宫。”他想到今后不会再和旭凤相见了,忽然觉得负担轻了许多,就大胆承认一次也没什么的。见到荼姚面色忽变,他还觉得有几分有趣——仿佛已经抽离了这沉重的天命,马上就要自由了。 荼姚笑着道:“也该叫他长大了,从前整日缠着玉儿,终究不成体统。”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月老都觉得有些奇怪了,说道:“他们兄弟感情好,这也没什么打紧的吧。” 荼姚自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她就是十分不愿意看到润玉和旭凤走得近,仿佛润玉和旭凤关系越好,旭凤就离她越远……或许这就是母亲的直觉吧,虽然此时她下意识地不愿意承认,但儿子心有所属这件事,她还是感觉到了。她定了定心神,道:“陛下,时间不早了,别耽误了。” 天帝点点头,道:“润玉,去吧。” 润玉拜别父母叔父,转身朝着入口走去,正要迈进大门,只听一声长长的凤凰嘶鸣,润玉脚步一顿,他袖中藏着的辉儿却忽然欢喜的探出头,大叫了一声。 是旭凤! 这凤凰神鸟显出原形,早已不是昔日圆润的团子模样,双翅展开,影子落在地上犹如一片巨大的乌云,扇起的狂风掀动飞沙走石。他一路俯冲,猛地化作人形,大喊道:“润玉!” 他收不住势,直直地朝润玉落去,润玉停下脚步,他心头一喜,张开手要去抱住兄长的脖子,可润玉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平静和决绝叫他肝胆俱裂…… “啊!”他大叫一声,被一道银色的光芒弹开,毫无防备之下摔出去好几丈远。旭凤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狼狈不堪,再去看时,润玉背对着他,一个银色的护罩将他拢在其中。 润玉动了一动,似乎要回头看他,可却始终没有扭过头来。旭凤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润玉跑去——他摔了一身伤,那银色的护罩似有无数道小针,他脸上都是细小的伤口,渗出血来。 “润玉!”他喊道,“你为什么要挡着我——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你回头啊!”他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虚妄山的土地在他脚下阵阵颤动,“润玉,你回头啊!” 仿佛和他应和似的,润玉怀里的辉儿也跟着叫起来,他一叫,林中走兽忽而跟着发出嗥叫——灵犬一族有号令百兽之能,没想到他这么小,也从不被人看好,竟然有这样的能量! 天帝天后、月老一众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有几分诡异,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旭凤向来是和润玉亲密的,可是如今这份不舍,实在是太过情切了些…… “旭凤!”荼姚喝道,“你停下,让润玉走!” 旭凤置若罔闻,跌跌撞撞地朝润玉跑去,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伸出手去,想要去拉住润玉的袖子,可银光一闪,又将他弹了开去,他摔倒在地上,满身狼狈,可还是爬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滚滚流下来,他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你不想走的对不对,你留下,你留下啊!你想要什么,你想怎么样,你不喜欢我,你不想要我缠着你,我不缠着就是了!哥哥,你别走……润玉!” 可润玉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仿佛已经化作了雕像。若是仔细去看,他身子都在微微地颤抖,极力忍耐着回头的冲动。 那是他如珠如宝的弟弟,是他寻了一生的爱慕之人,可他身不由己,连心意都不敢承认…… 在这天界中,他就如一点微弱薪火,他能护得住谁呢?他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 若是他放纵自己沉沦,就等于拉着旭凤和他走一条不归路…… 想到这里,他心念已定,他抱紧辉儿,头也不回地朝北辰仙境走去。旭凤在他身后唤得声声泣血,他只当做风声。 旭凤,我保护不了你,便不能拉你与我共沉沦。 他狠狠心,迈入了北辰仙境。 旭凤眼见他走进北辰仙境,入口缓缓合上,将他心爱之人吞了进去。 ——润玉从始至终,没有回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眼泪慢慢从眼睛里渗出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上卷 完- *大家喜爱的小凤凰,下线了。 第五十章 倏忽转眼已是三千年。 这日旭凤自五方天将府上值归来,隐约听见栖梧宫的仙侍在低声议论些什么。此时的他在军中已有赫赫威名,不日便要承袭“火神”的尊位,平日里素来是不苟言笑的,对这小仙侍的闲暇八卦也无心关注,可偏那么巧,零星几个词语灌进耳朵里来,叫他忍不住驻足多听了几句。 “三千年未曾归来……” “我听闻仙境入口一千年打开一次,一次只得一天,前两次都因仙境事务缠身,不得回返……” “也不知这次是为什么回来了?” “是天帝宣召,要封‘夜神’之职给他。” “封了‘夜神’,此番就是不走了?” “嗯,不走了。” 旭凤听了,悄无声息地退开,留下一群仙侍继续八卦,谁也不曾注意到栖梧宫的主人来了又去,乱了心绪。 旭凤缓缓走到留梓池旁,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脑海里还回响着仙侍的话,可那声音似乎又渐渐变了样子,变成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孩子的声音: “此番就是不走了?” “嗯,不走了。” 不走不走,不走个鬼。他心中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傍晚时分,他至紫方云宫向母神荼姚请安,荼姚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耳提面命,叫他一定要诸事当心,又将那册封典礼所要准备的礼服宝册,一一过问。旭凤答了,她仍是坐立不安的样子,旭凤也有八千余岁的年纪,不是昔日少不更事的孩童了,对母亲的种种作态,他也有了新的认识:此刻荼姚面露不安,手不停地拨动凌火珠,显是在引他去问。 他就偏不。 旭凤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 荼姚看了,怒其不争,只得长叹一声:“唉……”见旭凤又拿起一块小点心,她又重重叹了一声:“唉!!!!!!!!!” 这一声惊到了笼中梳理羽毛的金丝雀,鸟笼里一阵扑腾。 旭凤这才放下观察了半晌的糕点,正襟危坐,关切地问道:“母神因何叹息?” 荼姚道:“母神,母神是担心你。你册封火神,本是喜事,可却有人诚心搅局,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赶在这几天回来!你父帝又偏袒,本是你一人的喜事,偏要将他凑进来,一并册封……” 她又絮絮地说了许多,可是旭凤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只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要回来了?是真的?封了夜神,就是真的走不了了…… 北辰仙境的大门位于天界虚妄山,每一千年敞开一次。即使大门打开,若无主人首肯,外人也只能干看着。那人走了三千年,旭凤去了虚妄山三次:第一次,他那时还小,哭着求那人留下,那人连头都没回;第二次,他早早就到门前守候,穿了最漂亮的衣服、还摘了一根最娇嫩繁盛的桃枝,他在门前殷殷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仙境大门就那么敞着,可没有人从门里走出来;第三次,一千年前,他涅槃期至,本是下定决心不去了,可还是忍着浑身刀劈火烤般的痛来到门边,他痛得受不了了,痛得神志不清,忍不住又像儿时那般不顾尊严的苦苦哀求,哥哥,你出来见见我吧,我疼得受不了了,你看我一眼,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可是那人还是没有出现。 他最终昏倒在北辰仙境的入口旁,再醒来已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母神坐在他床边垂泪,他坐起来,茫然四顾,我在哪? 你在栖梧宫。荼姚说道,两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你涅槃期至,还到处乱跑!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母神还怎么活…… 栖梧宫……他喃喃道,谁送我回来的? 没有谁!荼姚怒道,没有谁送你,你涅槃之前扛不住剧痛晕了过去,在你无知无觉的时候完成了涅槃,你是自己飞回来的。 啊,原来如此。他至此便知道,那个人是铁石心肠,纵是他死在他面前,恐怕也引不来一滴泪的。 他还以为他会在北辰仙境住到老死,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天,那个人居然……回来了?旭凤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梦还没醒。 一旁的荼姚还在絮叨:“我跟你父帝说要封你为储君,你父帝再三拖延,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好主意,他想拉来润玉,跟你分庭抗礼,八方天将,只怕也要分他一支……” 旭凤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心里却把那个名字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 润玉,润玉,润玉。 一开始夜夜念着这个名字,日日写这个名字,听闻北辰仙境能收到天界的信件,他每天都写信,心中述说自己的委屈和思念: “润玉,你的防护打得我一身伤,母神说要扒了你的皮,可你别怕,我跟她说我不疼,只要你出来,你的皮安然无恙。” “你为何还不出来,润玉,今日凤翎长成,你不想看看吗?或者我画给你看看——只需你回我一声。” “你到底在做什么,回个信,润玉!”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呀,润玉!” 信送进法阵,便如石沉大海,后来他渐渐自暴自弃,写下的内容也越来越惊心: “回我,不然我杀到北辰,搅得你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你是不是觉得躲到那个地方去就可以不用见我?我告诉你,没门!待我学会了解封印之法,就去北辰!” “润玉!你的璇玑宫我砸了,准备拿来养一大群柴犬,你和汪汪汪就不要回来了,我有的是小狗,留梓池里还养了很多鱼!” “鱼都死了,狗也跑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划掉)你再不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 他写的最后一封信,就只剩喃喃自语般的恳求: “润玉,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 想起那些年少无知时才做的蠢事,他心头一紧,豁然起身,把荼姚吓了一跳。 “母神,孩儿军中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他说罢,不等荼姚开口,自己先快步离开了紫方云宫。 润玉,你个大混蛋。我求你你也不理,写封信能累死吗?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事务能缠得回都回不来!他一边狠狠地想着,一边却不知不觉走到了璇玑宫门外,手一推,宫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寂静的庭院来。 院中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原先的样子,并没有如他信中所说那样,“砸了”“拿去养狗”。他站在院外,望着璇玑宫内,怔忪间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的兄长,坐在殿内,将还是个鸟团子的自己抱在怀里,一边看着书的样子。 就在这时,殿门却打开了。 旭凤始料不及,楞在当场,脑海里转过千百种打招呼的方式,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可他的心仍是止不住的狂跳起来,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门开了,那人抬起头——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倒也不是陌生人,对方名叫邝露,是太巳仙人的掌珠。 旭凤怒道:“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邝露没想到会有人在,也是吓了一跳,怒从心起:“你不也是?” “我怎么一样,我是他的……”旭凤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我是他的什么?弟弟?从前的爱慕者?还是…… 一个对他来说无足轻重、连回信都懒得回的陌生人。 他卡壳了,邝露走到院中看清了他的脸,才行礼道:“二殿下。” “嗯。”旭凤讪讪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大殿下不日就要归来,我奉父亲之命来整理璇玑宫。” “哦。”旭凤道,心里痒痒了半天,仍是没忍住说道:“他……哪天回来?” “也就是这两日。”邝露道,“具体日子要看星象历法计算一番,二殿下需要小仙算算吗?” “谁有功夫等你算,慢得要死。”旭凤嘴上说道,脚却没动弹,邝露哪里懂他这些心思,自顾自道:“这样……那打扰了,小仙先告退。”末了又叮嘱一句:“璇玑宫已打理好,殿下不要乱动。” 旭凤:“……” 他几乎暴跳如雷,本殿替他收拾屋子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 他气得扭头就走,心里把润玉骂了几百遍,走到老君的仙府门口,忽觉口渴,便想去讨一口凉茶喝。 他走到府内,忽听老君笑道:“殿下千年不归,怎么也不先去看看天帝天后?” 忽听另一人开口,旭凤忽如遭了雷劈,楞在原地。 那人温声笑道:“大概是……近乡情怯吧。” 第五十一章 这北辰仙境大门打开的日子由日月星辰的轨迹而定,并无一个定数,故而天帝天后也不清楚润玉究竟是何时回得天界。 这倒正好给润玉行了个方便,他一回天界,就带着辉儿去了老君的兜率宫。 老君一见,忙出来相迎——他素来是不在意这天界的政治更迭的,对润玉旭凤都是一般无二的慈祥和蔼,忽闻大殿下来访、还带了个孩子,他眉开眼笑地唤人去奉茶,仔细想想又觉得一头雾水,这北辰仙境无人呀,大殿下这条应龙难道自体繁殖了不成? 老君出来迎客时那小童正抱着润玉的腿往他膝盖上爬,他生得不高,脸儿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看起来十分憨厚可爱的样子,一笑,又露出一颗小虎牙,带着几分狡黠。润玉将他抱起,坐在自己身上,他抱住润玉的脖子,窝在润玉怀里打了个哈欠,低声道:“爹爹,我想回家了。” “这就回家了。”润玉低声道,摸了摸他的头顶,恰在此时,那孩子打了个哆嗦,两个小狗耳朵从头顶长了出来,支棱着他又打了个喷嚏,尾巴也从裤子里伸了出来。那孩子委委屈屈地道:“爹爹……” 润玉神色有些无奈:“今日时辰到了吧,无妨,你变回去吧。” 那孩子得了令,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眨眼间就化作了一条皮光水滑的小黑犬,轻轻松松地跳到地上,忠心耿耿地蹲坐在润玉身边,把脑袋搁在润玉腿上,黑眼珠上抬望着润玉。 润玉笑笑,摸摸它脑袋,说道:“辉儿听话,很快——待爹爹问清,就回璇玑宫了。” 原来它是当年那条小狗崽。老君这才明白,当年哮天神君请诸仙挑选仙灵时他也在场,亲眼见得荼姚跋扈,愣是从润玉手里抢走小狗送给旭凤,他当时就觉得好笑:这小狗生得羸弱,本就是难养活的,偏荼姚觉得润玉心思深,凡他做的都必有深意,非要把一个养不活的小狗抢过来送给亲子,好好的兄弟俩,闹得难堪……没想到这小狗兜兜转转,竟还是到了润玉手上,且养了三千年,竟都能化形了。 老君走上前来,润玉起身行礼笑道:“老君。” 老君忙道:“大殿下不必多礼。”两人坐了,寒暄几句,老君拿眼去看,润玉如今已是青年模样,他少年时生得秀美,长大了褪了文弱气,添了几分风流多情,那一双桃花眼像极了年轻的太微——老君缕缕胡须,心道:难道他也是个多情种?只是不知他此番来找我是什么事? “殿下千年不归,怎么也不去看看天帝天后?” 润玉神色一顿,笑道:“大概是……近乡情怯吧。” 老君是聪明人,不然也不能明哲保身,看这一次次改朝换代,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也不拆穿,又道:“殿下此番回来,最开心的大概要数二殿下了吧。” 当年润玉前去北辰,旭凤闹得发了疯,要不是天后严令禁止,他早就成了六界笑柄,润玉听闻此言似有片刻怔忪,但最终也只是笑笑。 “这么久没见,怕是已经生分了吧。”他说,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传来响动,像是有人碰翻了院里晾晒的小丹炉,老君唤来童子:“怎么回事?谁在院中?”童子忙去查看一番,回来时却说没人。 “可能是猫。”那小童道,一旁的小黑狗一听,忽然支棱起了耳朵,润玉摸摸他的头顶,正色道:“老君,润玉此来,其实是另有要事相求。” 想也是啦。老君心道,面上还得装一装,“哦?殿下请讲。” 润玉摸了摸那小黑狗的脑袋,说道:“这是我的义子辉儿,他从三千年前同我去了北辰仙境,这些年来就一直待在那里。按说三千岁了,也该能化成小童模样,旭凤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整日维持人形了,可辉儿却只能维持一会儿,便会显出原形。” 他诉说时,原本蹲着的辉儿调转方向,背对着他趴到了地上,下巴放在爪子上,发出了一声“哼”的声响,显是不以为意,并不觉得不能化形有什么不好的。老君笑道:“我看小公子的皮毛光滑,眼睛明亮,绝不是灵力不济的模样。” “是,我只怕是北辰仙境不适宜他修行,这才将他带了出来。”润玉道,“可否请老君替他检查一番?” 太上老君这双手,替先天帝诊过脉、为先天后接过生,如今竟然要给大殿下的狗儿子看病了……但他也不觉得委屈,毕竟得道之人,在他眼中众生平等,便伸出手跟辉儿握了握手,探查一番,笑道:“不打紧,公子身体无恙。” “可是……” “二殿下三千岁便能化形,是有动力驱使,或是想要玩耍、或是想要与人交谈,这才拼劲全力化出人形,小公子嘛……他在北辰,既无兄弟姐妹,也没朋友伴侣,大殿想来又宠爱,自然不必努力化形。” 辉儿听了半天,听出老君在说他“不努力”,怒得朝老君叫了一声。润玉忙道:“辉儿,不得无礼!” 原来辉儿是因为没什么动力,这才化不出人形……润玉哭笑不得,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幼时,那时旭凤才只两千八百岁,原形只是个巴掌大的凤凰,化成人也只不到润玉胸口,却已经能每天给润玉当跟屁虫了…… 因有动力驱使,这才拼尽全力……他心中默念,垂下了眼帘。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么任性?上一次相见时,小凤凰哭得乱七八糟的,现在还爱哭吗? 旭凤在仙府门口徘徊,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去。 方才听见老君和润玉提到自己,他一时不忿踢翻了院子里的小丹炉,听着老君唤童子出来查看,他赶紧溜了溜了,都没听到后面的内容。 后面又说什么了?有没有再提到我?哼,提到我又怎么样,反正没有好话,我也不想知道。 他徘徊半晌,心痒难耐,不知道该不该再进去,忽听院里传来说话声,原来二人已经谈完了正事,老君将润玉送了出来。 旭凤就着门缝偷偷一看,顿时不知是喜是悲——他的哥哥,生得还是那么漂亮,一身白衣,长发束起,看似只是寻常的人间书生打扮,可他身上就是有种无端的飘逸潇洒。润玉身边还跟着条黑狗,体型已近成年,一双黑眼镜滴溜溜的。 哼!旭凤又大大的哼了一声,原来是你这个小叛徒。 润玉和老君走到院中,老君笑道:“殿下记得,这丹药性热,虽有助修行,但也不可多吃。” 好哇,乍一回来不去看父母,也不来寻我,竟然来找老君要修炼的丹药——旭凤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冲进去撕了润玉!可他又止不住好奇,这丹药吃多了会怎么样?此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润玉笑道:“吃多了会怎样?” “会……会上火。” 润玉:“……” 旭凤:“……” 行叭。旭凤对这个大跌眼镜的答案不置可否,眼看润玉和辉儿朝门走来,他想要捏个诀飞走,忽见辉儿在空气中嗅了嗅,神情变得兴奋起来,他跳着冲润玉大叫了一声。 “嗯?”润玉不明所以,辉儿继续大叫,蹦跶着朝门冲来,一头将门撞开,扑到了旭凤身上。 “汪!”他叫道,扭动着腰摇尾巴,伸出舌头去舔旭凤,“嗷——” 旭凤躲避不及,差点被他扑个仰倒,润玉追赶上来,说道:“辉儿,停下!”他又喊了几声,辉儿这才悻悻地收了神通,旭凤这才狼狈地站起来,心里满是恼火。 他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泥土,一抬眼,对上了那双朝思暮想,只在梦里出现的眼睛。 他怎么会忘了这双眼睛呢,化成灰都忘不掉。 “你……”润玉也有些怔忪,“你……没事吧?” 对了,他还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我呢。旭凤心道,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他脱口而出道:“没事没事,这位仙友怎么称呼?” 润玉盯着他出了半天神,才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 “小仙表字润玉。”他说道,“这位仙友是……” “我是天界一个放火的散仙。”旭凤信口胡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许是他还没做好准备去迎接自己的哥哥吧——他甚至没想好要拿润玉怎么办。他在这个人面前,里子面子都丢过了,心送出去了也被人家扔了,他实在不知道还应该以什么身份去和润玉相处。 难道要假装没发生过,再去做出兄友弟恭的假象吗? 那还不如假托个身份。 润玉听了,便微微一笑,合袖行礼道:“见过仙友。” 辉儿听得两人说话,急得在一旁两只小脚直蹦,正要再扑到旭凤身上,只听润玉道:“那,润玉告辞了。”说罢,就绕过旭凤前去,辉儿呜咽一声,又不舍地看看旭凤,只能跟了上去。 老君:“?????” 第五十二章 这夜润玉见过天帝天后,回到璇玑宫,宫内一切如旧,仿佛他只是出门去了趟栖梧宫。 可是一晃已是三千年。 三千年,足够很多事情改变,昔年快要活不成的小狗,如今也能欢快地在院中捕蝴蝶了。 他慢慢走到自己读书写字的案台旁,想起他曾抱着化为原形的旭凤在这里看书,旭凤说着自己要“生气气”,不知不觉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辉儿见他坐下,从院中跑进来,把头放在他腿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润玉一手抚摸着辉儿的皮毛,一边静静地想着心事,想着白日与旭凤的相见——这小傻子,竟然说自己是放火的散仙……放火的散仙,合着是在膳房供职?他一面好笑得直摇头,一面却又有些笑不出来:旭凤长大了,比起一千年前他晕倒在虚妄山时,面容又俊朗了几分,整个人都好似一团火,可这团火究竟是能暖他,还是会将他烧死,润玉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说来也好笑,旭凤说自己是一介散仙,自己就跟着称他为“仙友”,仿佛在玩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 我这是,越活越回去了么。他苦笑一声,忽闻一阵蹄声从院中传来,辉儿抬起头看了一眼,跑了出去。 不多时,他引着一只通体银白的小鹿跑了进来。一狗一鹿互相玩闹,不亦乐乎。润玉见了微微一笑,心头的惆怅和迷茫稍稍散去了些许。待辉儿和小鹿玩累了,他才伸出手,召唤小鹿过去。 “魇兽,过来。”他道,那小鹿听了他的话,便乖乖地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可玩够了?”润玉说道,“一出虚妄山你就不见了踪影,倒还知道来找我们。” 魇兽哼哼一声,在他身边卧下,辉儿见自己位子被占了,又叫起来。润玉笑着用食指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嘘——” 辉儿气鼓鼓地跑到他另一边,靠着他坐下。润玉一时哭笑不得,这一狗一鹿不多时都打起呼噜来,他到动弹不得了。 ——也罢,他叹了口气,闭目养神吧。 明日册封,还要起早沐浴,事儿多着呢。 还有旭凤…… 而此时的旭凤却在栖梧宫中,百爪挠心。 他想见润玉。一时脑抽,他自称是个放火散仙,现在骑虎难下,后悔不已:如果他当时就亮明身份,此刻怕已经在润玉的璇玑宫喝茶了,他为什么偏要说这样的话!现在好了,如果现在再跑去跟润玉说“我不是随便谁,我是你弟弟旭凤”,润玉只怕又要看笑话…… 而且说到润玉回来的原因,他也去问了老君了,合着人家是为了给辉儿看病才回来的,若不是担心辉儿身体有恙,可能这次还是不会回来…… 他想到这里,对润玉的怨恨忽而又苏醒了过来,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苦苦挽留,润玉离开的前一夜他又是如何满心欢喜地以为两人已经互许了终生…… 他这三千年的每一个夜晚,都和这个夜晚没有两样。先是想润玉,然后回想起他的坏,恨得咬牙切齿,可最后又都会想起他的好,他的悉心照料和一颦一笑,越是爱,就越是恨,那爱深入骨髓,那恨就也深入骨髓。 若是旁人负他,他定要那人付出代价;可若是这个人负他……他该怎么办?恨又恨不得,爱又不敢爱,该拿润玉怎么办?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与润玉相处的种种一幕幕在脑海中划过,最终停在了在虚妄山,润玉看得他最后那一眼上。 平静、冷冽、决绝的一眼,没有留恋和不舍,更遑论眼泪。 他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 次日册封典礼,依照规矩,收封的上神要至“欢喜悲苦池”沐浴,此为“洗去旧日情仇”之意;随后,便要换上正装,在云霄宝殿拜见天帝天后,接法器、宝册;但这还不算结束,想要认领神职,还需上清天认可,因此还需去往天界最高的临渊台,接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的洗礼——至此,若神智尚在,灵台清明,方可正式飞升上神。 步骤很多对不对,但一旦飞升上神,就可以说是再不受生老病死、凡俗爱恨之束缚,修为也会大有提高,所以大家还是趋之若鹜的。 润玉本身对飞升一事无可无不可,但天帝之命,难以违抗,便也随它去了。既然答应了,就需得做好,否则落人口实,与自己无益——自回来之后,润玉经常提醒自己,此处并非北辰,耳目众多,须万事小心,否则一朝踏错,便再无宁日了。 他想到这里,又是不禁一阵怀念北辰:那里虽寂寥,可有辉儿陪伴,无需看人眼色,又有一整个世界可容他随意塑造,其实日子倒比天界快活多了。 可他答应了一个人……答应了,就得做到。 润玉来到“欢喜悲苦池”,此处本是天界的一处温泉,与温泉之上盖了一座宫殿,名叫“欢喜殿”,这欢喜殿地处偏僻,平日并不对诸仙开放,即使是天家人,也嫌跑着麻烦,不如在宫里沐浴简便而少往这处来。润玉到了欢喜殿,自有一众仙侍早早守候在这里,将他引进殿内,为首的大仙官向他解释了一番殿内的陈设用途,又叮嘱道:“大殿,这欢喜悲苦池的作用就是洗去从前的恩怨情仇,殿下若是还有放不下的事,可千万不要泡久了。” 润玉听了点点头,又不由得疑惑道:“若泡的久了,会怎么样?” 那仙侍笑道:“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会有些心闷气短,大殿当心些。” 说着便令人退了出去,只留润玉一个。 这欢喜悲苦池是个温泉,殿内自然热气缭绕,润玉绕过屏风,果见一个巨大的水池,鎏金砖为底,金碧辉煌。润玉洗水,可这温泉实在烫了些,叫他不由自主想叹气。 除了衣衫,他进了温泉,温暖的睡包裹住他的身体,他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哗啦”!水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再睁眼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旭凤正坐在他对面,面色阴晴不定地望着他。 *一个三千年怀着怨恨长大,一个三千年没跟人说过话,两个人其实都有点病娇啦,不过旭凤是疯在外头,润玉是疯在里头那种~~~~ 第五十三章 润玉此刻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按说他是不该害怕见到旭凤的,他也确实不怕见到旭凤——在无人之境躲了三千年,除了自己的思绪无以为伴,足够一个人想清楚很多事情。他总是一次次想起进入北辰仙境那一天,旭凤在他身后一声声的呼唤:含着血,带着泪,小凤凰此生没有求过人,却在那一刻苦苦地哀求他不要离开。 大概只有铁石心肠才能狠得下心视而不见了! 润玉当日虽说是走了——他下定决心的事很少犹疑——可来到北辰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总会在梦中回到那一天,有时候,他就如回忆一样,从始至终没有回头;但也有的时候,梦中给了他截然不同的可能,他回了头,他扶起旭凤,为他擦拭眼泪、治愈伤口,他把小凤凰抱在怀里温声安慰、甚至给了他一个贴在脸上的亲吻…… 但后来事情就急转直下,仿佛他的梦境也理智非凡:北辰之门闭合,他错失前往仙境的机会,天帝震怒,将他罚到不周山看守岩浆,旭凤一开始时常能来看他,后来渐渐来的就少了,再后来,便也不来了…… 润玉便从梦中惊醒,美梦也成了噩梦。 自此他便着了魔。 北辰仙境是他的世界,万事万物以他意志为尊,他便花了几百年时光,创造出了“魇兽”,魇兽以梦为食,吐出的梦珠自有两色,黄色为所思梦,蓝色为所见梦,他命魇兽看守他的梦境,将梦境收集梳理,以此为凭,反复地推演,他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一种选择,能叫他和旭凤都不必流离失所、痛失所爱?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造物者,将自己的过去、命运倾注在梦珠中,藏身于这他独有的一方天地里,反复地推算、演练,这一双曾经翻覆书页的手,终于第一次试图去拨动自己的命数,在每一个命运的岔路口驻足张望,他想知道,会不会有哪个路口,如果他说了不同的话,做了不同的事,他和旭凤,就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数千年的回忆,花了他足足两千年,却一无所获。也许从他被荼姚牵着,踏入璇玑宫的那一刻,不,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自他诞生、成为这世上唯二的应龙之一时,兴许他和旭凤的命数,就是注定了的。 意识到这点,让他前所未有的苦涩和惆怅。 就在此时,旭凤却来了。 他倒在仙境门口,浑身烫得像体内有把火在烧,这把火太旺、太烈,都快要把他的皮肉撑破了。可他口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润玉的名字: “润玉,你出来……” “我想你……” “看我一眼会怎么样!我又不、又不吃人……” 他越说越委屈,这八千岁的凤凰神子,快要成年的岁数,竟然已近嚎啕大哭了。 润玉:“……” 他只得现出身去,旭凤一见他,就抱住他,紧紧地。 “哥,”他睁着一双烧得意识朦胧的眼睛,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他忽而又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你回来吧,求求你了,你回来吧——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见不到你,不知道你还好不好……” 他长大了,旭凤儿时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漂亮精致,如今却蜕变出了成年男子俊美的轮廓,身材高挑、肩宽腿长的,若是平日里偶然见到,或许润玉都不敢认了。可他此刻在润玉怀里大哭的样子,又和儿时没有分别,润玉心中一阵剧痛,比这两千年里的任何时候都要痛的厉害。 他想,我大抵还是,怕旭凤的。怕旭凤哭,怕旭凤难过。 他把旭凤带回了北辰。 背着这小子回家费了润玉九牛二虎之力,旭凤不听话,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地哭,眼泪就顺着润玉的脖子乱淌,甚至淌进了他衣服里。那可是火凤凰流下的神泪啊,不要钱似的往润玉身上蹭,背到自己住的小竹屋里时,润玉衣裳都潮了。 或许是因这神泪勾起了火,他这条清心寡欲了近万年的龙,终于在那个夜里真真正正地通晓了人事:他梦到了旭凤,梦里,他们缠绵在爱欲之中,不死不休,旭凤的那个东西烫得他浑身颤抖,他怎么求也没有用,被旭凤打开身体,用各种姿势侵犯了个遍…… ——这场情潮足足迟了两千余年。 他醒来时旭凤睡在他身边,仍是一副不清醒的样子,口里稀里糊涂地喊着,哥哥,玉儿,润玉,小心眼睛……为什么要小心眼睛???? 魇兽凑到他身边,吐出一个蓝色的梦珠,是旭凤的所见梦:那是一间书房,陈设是极透亮宽敞的,阳光透过窗框照进来,也暖和。润玉也在这梦中,他坐在书桌后,像是在写什么东西,写的很认真,时不时停笔思索一番;旭凤躺在贵妃榻上,在看一本志怪小说,可他心不在焉,每看几眼,就要透过书本的上沿偷瞟一眼坐在书桌后的润玉。 旭凤清清嗓子:“玉儿。” “嗯。” “润玉。” “干嘛?” “……”旭凤憋了又憋,脸都红了,颤颤巍巍地道:“小心肝。” “嗯。”润玉说,眼睛依旧落在面前的信纸上,“你也小心眼睛,太阳毒。” …… 润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攥着梦珠,鼻尖慢慢有些酸了。 他竟还记得! 那短短两年的时光,他只当是旭凤一个恶劣的玩笑,旭凤竟还记得! 旭凤还在睡着,无知无觉,幸亏如此,不然润玉全然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怎么做了。 可旭凤这一觉也忒长了——他睡了足足四十九天,整整四十九天,他每天都浑浑噩噩,不是说胡话,就是抱着润玉,求他回去,润玉心知他是要涅槃了,可凤凰涅槃需得真火灼烧,他这北辰全凭他喜好塑造,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 因此他移山填海,为旭凤造出巨大的岩浆火山,又不放心,亲自守着,火山炽热,屡次将他烧伤,幸而应龙的自愈能力极强,纵是如此,事后仍是花了三百年时间,才填平这期间损失的修为。 旭凤涅槃的最后一日,难得的有了几分清明,他化出巨大的羽翼,将润玉抱在怀里,遮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小心翼翼地在润玉脸上亲了亲,脸上仍旧带着一种不算明白的痴迷神色,说道:“你不要跑了,好不好——父帝命我在天将府随军作战,我不在天界了,你回去吧,好不好?” 说着又和润玉十指紧扣,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润玉身上,他低下身,在润玉身上嗅了嗅,自言自语地道:“还是好闻。我多闻两下,免得忘了。” 闻着闻着,他又找到润玉的嘴唇,润玉被他和山火烫得脑海中也是糊涂起来,也无力抗拒——甚至他根本就不想抗拒——两人的嘴唇终于凑到一处,旭凤松开润玉的手,握住那修长细致的脖子,深深地吻上了这朝思暮想的人。 幸亏他紧接着就长鸣一声,化作原形冲那天而去,不然麻烦可就大了——润玉当时已是意乱情迷,衣衫凌乱不说,身下的龙尾已经悄然现行,就差一点,就要缠住旭凤,勾着他抵死缠绵了。 旭凤涅槃之后,他亲自将旭凤送回了紫方云宫——这北辰仙境从外面打开的日子千年一次,从里面打开却是随主人心意的,幸亏旭凤不知道,不然更要闹。 荼姚见了他送旭凤回来,气得要死,又是夹枪带棒一顿嘲讽,润玉横竖是要回北辰的,心中倒不像两千年前时那般凄凉了。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沉湎过去到底无用,过去的选择做了就是做了,还不如着眼未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说来倒也有趣,他想了两千年也没想通的事情,和旭凤呆了四十九天,他就明白了。 旭凤是不是他命定的冤家? 旭凤到底是不是他命定的冤家? 润玉心里叹息,池子另一头,旭凤大马金刀地坐在水浅一些的地方,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死死盯着润玉。 润玉叹了口气。这小子,还假称是放火的散仙……既是散仙,又怎么能这么大咧咧盯着皇子看?正在他想着该如何开口时,旭凤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向前走了几步,下到池子中央,缓缓地朝润玉走来。 第五十四章 和润玉在“欢喜悲苦池”相遇,是旭凤事先就想好了的。 他知润玉要和他在同一天受封,一个封夜神。既要受封飞升上神,就非得来这池中沐浴不可,而他又知道润玉性格谨慎,凡事宜早不宜迟—— 以他对润玉的了解,只要留心,来场“偶遇”又有什么难的?看管欢喜殿的大仙官见他来了,还面露难色,一副想劝他等一等又不敢的样子,旭凤摆摆手示意无须在意,随即大摇大摆地进了殿内,留下一众仙侍面面相觑——他们只觉得这位二殿下性子忒急了些,兄长还没出来,他就赶着进去了,哪里知道旭凤正是巴不得呢。 他进了殿内,绕过屏风,就见诺大一个宫殿内,中央一个巨大的温泉浴池,冒着腾腾热气,若隐若现地,似能看见润玉靠在最远处的池边角落,白得盈盈发亮。 旭凤的心猛地就是一跳,险些不受控制的从他口里蹦出来。他忍下口干舌燥,对自己冷笑道:“好没出息!” 转念又一想,润玉是他哥哥,和他同出一源,两人长得必然是有些相像的,自己觉得他长得美,说白了还是觉得自己长得美,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说了——要不是他长得美,三千年前自己何苦迷了眼,受那鸟气!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理直气壮了许多。这池子挖得极具巧思,有深有浅,池边是最浅的,越往中心走就越深,润玉坐在池边,水只没到胸口,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形状优美的肩臂线条。润玉双眼闭着,似是没有注意另有一人进了池中,旭凤便大咧咧在池边坐下,一边用眼睛贪婪地在润玉身上来回扫荡。 嗯,好看,真好看。就连那飘荡在水中的头发丝儿都美。旭凤又暗暗跟自己比了比——我肌肉比他多点,看着比他强壮,哼,想也知道,这下他终于不能提着我的后脖子把我拎起来了…… 他就这么毫不掩饰的盯着润玉瞧,那炙热的目光仿佛超过了温泉的热度,润玉终于察觉有些不对,睁开眼,正好对上了旭凤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两人都赤身裸体的,润玉还好,水没至胸口,,旭凤坐得地方水浅,只将将盖过腰,他坐姿又豪迈,两条长腿打开敞着,若不是还有雾气遮挡,胯下风光就该一览无余了。 两人对视一眼,旭凤不依不饶,犹如猫盯上了耗子,润玉终是主动转开了目光,回避了他的探视。 哼。旭凤有些得意,怕了吧。他已经看明白了,润玉对他也不是无情,但就是怕,或许是怕了兄弟乱伦的名声,或许是怕了一旦事发获罪受罚……反正就是当了胆小鬼。可他难道不知道,如果能跟他在一起,若是跟他一起下十八层地狱,天天搬盐山搬一万年,旭凤也是乐意的吗?只要这三千年里他哪怕能有一次想起自己,想想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就不会有今天。 旭凤看着润玉,渐渐地便有些痴了、魔怔了,他爱慕润玉,可也因此恨透了润玉,恨润玉谨小慎微、恪守规矩,也恨他对万事万物淡然薄情,哪怕动了心也能装成没事人,任由三千年时光匆匆流过,连只言片语也不肯赏赐。 他每每想到这里,都比儿时还要痛百倍、千倍:若是润玉真的不爱他,那好,你既无心我便休,不爱就算了;可偏叫他看出来,润玉并不是不爱他,只是这爱说忍就忍了,说算就算了……旭凤每每想起,都觉得有些齿冷,其实他是怕了润玉,他怕润玉其实就是这般冷心冷情,爱到极致也是不过如此。 前一夜,他的恨到了极致——老君告诉他,润玉此番回来,其实只是为了给辉儿寻医问药,若非如此,只怕人家还不回来呢。 他被泼了一头冷水,什么爱呀、恨呀的,千种埋怨万种委屈,都化成了一句话: 原来我在他心里——我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 要是再不做点什么,他肯定就要发疯了,拉着润玉和他一起跳临渊台去。 你叫我这么痛苦,叫我爱上又弃了我,我就要你尝尝一样的滋味。 他打定了这样的主意,这才大清早的跑来,费心费力地就要和润玉来场“邂逅”。 润玉不是会躲吗,他不是怕吗,不是君子端方吗,就偏要赖上他、引诱他,等他把心都交出来了,自己再接过来往地上一扔,告诉他,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样,被人作贱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想得倒是挺好,可惜却忘了一件事:情爱一事向来无法计较得失,更没有什么你给我一下、我还你一下的说法。 这旭凤在池子里泡了一会儿,跟头见了猎物的狼似的将润玉身上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前文说过,这欢喜悲苦池自有其独特之处,洗过之后前尘恩怨皆尽放下,若是知道自己放不下,就意思意思沾沾水得了,大仙官的警告也有此意:若是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泡久了只会引得心绪起伏,变得更偏激、更执着。旭凤看了半晌,他一个半大少年,正是青春正盛的时候,看着看着便觉得一股邪火往下走去,他心道:我这哥哥,长得是真漂亮。 不知道在床上、被打开了身子操过之后,会不会被插得更漂亮? 他想着,便忽然朝润玉走去。 水波涌动,润玉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旭凤排开水浪,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突然之间动弹不得。一千年前旭凤涅槃时,他二人只差一点就做了好事,那时的记忆复苏,何况旭凤比起那时似乎又高了些,面容也更为俊美,在温泉里泡的久了,他皮肤下透着一股鲜嫩的薄红,不只是脸颊,锁骨、肩头、甚至是结实矫健的臂膀和胸膛……润玉虽然知人事知得晚,但也只是因为在他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喜欢上的人是个他没法产生旖念的少年形貌,如今他和旭凤都已成人,旭凤生得如此艳丽动人,又毫不避讳地拿那种透骨下流的目光将他打量了那么久,他又不是块木头! 润玉心如擂鼓,下意识地想伸手制止旭凤靠近,可却错估了两人的距离,手伸出去,竟碰到了旭凤的胸口—— 他触电般地缩回手来!可那细腻滚烫的触感到底已经留在了手上,叫他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旭凤不知退缩,竟然还在凑近,他二人身量都长了不少,或许是天界到底锦衣玉食吧,旭凤长得要比润玉高些,肩膀也更宽,他越凑越近,几乎要将润玉挤到自己和池壁之间,同时还在死死盯着润玉不放,润玉实在不堪忍受,偏开头,低声道: “好了吧,旭凤。别闹了。” 合着他早就知道了。旭凤心想。但他也不觉得没面子,这三千年来他也成长了不少,跟着五方天将府南征北战,这军中能人颇多,向来是拳头说话,对他这个天潢贵胄也是一样。一开始大家当他不学无术,时常挑衅与他,他好面子、不肯认输,自然处处要强,军功要比、法术要比、排兵布阵、甚至分配粮草,他处处都要争胜,疲惫不堪,可这人有所长,就有所短,何况他年纪比之军中许多人还要小许多,长时间下来怎么能不疲于奔命?他渐渐便学乖了,懂得承认自己的不足,再去向别人虚心请教,若能取长补短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只要能让所有人都发挥所长就好。没想到这么一来,军中人见他能虚心受教,不空口托大,又能礼贤下士,他的名声反而日增夜涨。 昔日他被人污蔑,气得跳脚大哭,觉得奇耻大辱,润玉少看了他一眼,他就受不了了,恨不得以死明志,如今却终于明白了,面子?面子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必要的时候,放下骄傲,更能容易达成目标。 此时听闻润玉戳穿他的谎言,他也不怒,反倒笑嘻嘻地拉住润玉的手腕,说道:“原来兄长早就看穿了我,还不说出来,看我笑话。”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凑得极尽,两人水下的身体都快蹭到一起了,润玉避无可避,只能又去推他,反倒被旭凤捉住手按在胸口,润玉被他烫得几欲颤抖,偏旭凤还要低下头、凑过来,气息就喷洒在他面颊上,润玉被他撩拨得几分恼怒几分羞愧,只得勉强笑道:“我如何不认识你,距离上次相见,你容貌又没改变太多……” 没变太多?旭凤轻笑一声,“兄长好眼力,上次见面,我怕是……”他松开润玉的手,转而去在润玉肩头附近比划,虚虚的擎着,来回晃荡,似要抓住润玉的肩头,可又迟迟不下手:“怕是才到兄长这里吧?”他做出沉思的样子,手却忽而抚上润玉的脸颊,将他面上的一缕湿发掖到耳后,他的动作极慢、极缱绻,润玉的鸡皮疙瘩跟着他的指尖一路向后延伸,不由得抖了一抖,以双手捉住了旭凤的腕子。 旭凤也不强求,只低头看着他笑笑。他很想吻润玉,他甚至想就在这里抛下一切和润玉交合欢爱,可这三千年的郁和怨又叫他不肯那么轻易地算了。 我早不是你能轻易捉在掌中,稍稍动一动手指就能叫我喜笑颜开、趋之若鹜的人了。 润玉一愣,面上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旭凤,你……你不记得……” “嗯?记得什么?”旭凤心不在焉地道,他的兄长真好看,耳骨生得精巧,天界最巧的工匠也做不出这样的弧度和色泽,薄薄的皮肤下透着一点血色,美得叫人心颤。他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想将润玉的耳廓含在嘴里,润玉却忽然垂下眼睛,轻笑了一声。 “也是,也正常。”他喃喃道,旭凤正有些疑惑,想要问他不记得了什么,忽觉腰上缠上了某种东西,像蛇,冷冰冰的,有鳞片……他一怔,已经被那东西卷着推出去老远,他再要定睛去看,之间银光一闪,润玉已经上了岸去,取衣服去了。 “你……”旭凤呆了片刻,仍是难以置信:他和润玉相处了几千年,还从没有见过的……那难道是,润玉的龙尾? 他刚才……下身是……尾巴? 或许就是因为是尾巴,所以才动弹不得,任由旭凤轻薄了半晌。旭凤心里痒得厉害,看着润玉的背影,恨不得把他抓回来,逼他再露出龙尾看看——他儿时也爱求润玉露尾给他看,可润玉只推说龙尾丑陋,他现在倒想看看,润玉这么漂亮的人身皮囊,真身究竟能丑成什么样? 可他到底是比从前有了些城府,在他的计划里,反正迟早是要和润玉行好事的,到时候等他意乱情迷,再求他露尾也一样。旭凤想到这里,也不顾自己眸光深沉,气息急促,在水中又冷静了片刻,便也上岸去了。 他绕过屏风,大仙官已将二人要穿的典礼服饰一应放在案台上,润玉身着里衣,背对着他,头发披在一侧,还湿哒哒的滴着水,他走得匆忙,身上都湿着,纯白衣物便贴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腰线——他这腰线,看起来像是一只手便能握住似的,也不知耐不耐操。 旭凤赤身裸体的走过去,润玉察觉他靠近,正要躲避,旭凤扶住他后背,轻声道:“身上还湿着,如何穿衣?我为兄长弄干吧。”说着也不顾润玉反应,微微将火灵集中在手掌,从后背一路摸到腰侧,占尽了便宜,润玉被他热得微微颤抖,可却又忍不住觉得那热度刚刚好——叫他极暖和,仿佛阳光下的猫咪,浑身的骨头都松开了,想要伸个懒腰。 他稳住心神,低声道:“旭凤……多谢。”旭凤微微一笑,手却还不松开,还似乎有从腰侧再往上摸的意图,他正要说“可以了”,旭凤又道:“无妨,头发要都弄干,不然会头痛。”他顿了顿,又故意委屈地道:“兄长,你可是怕我笨手笨脚、烫到你?” 润玉被他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不是。”只能站在那儿,任由旭凤在他身上乱摸,温热的火灵一路游走,将他暖的热热的,脸都蒸红了。 润玉心情十分复杂:他回来原就是因为答应了旭凤,可如今旭凤竟已然忘光了当日所求之事……可他也不打算就此放弃,花了三千年才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怎能就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何况……就算不记得,旭凤也还是那个旭凤,是他喜欢、眷恋的人。 他此番回来,就是想要为两人谋得出路,能够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他二人心思各异,就那么站着,动作是极亲昵的,想的事情却南辕北辙。片刻过后,润玉身上已经干透,他也热得像是上了岸的鱼,要渴死了。 旭凤收回手,一言不发地走到案台边,自去取礼服换上,他未着寸缕,可态度却既坦然,因他知道自己身体矫健修长,也没什么好怕的,何况,何况他就是有意想叫润玉看。 润玉沉默了片刻。旭凤的身子确实好看,一举一动都自有一种生机勃发的美感,可润玉的目光却落在他背上,那原本光滑的后背上,如今多了好几道长寸许的伤疤,狰狞得怵人。 润玉缓缓伸出手,像是怕惊醒那伤疤一般,用指尖碰了碰它。他心痛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旭凤,你这伤……” “嗯?”旭凤回头看了一眼,“你说这个……我长年随军作战,战场不是儿戏,偶尔受伤也是有的。”他将里衣穿上,遮去伤口,对上润玉的眼睛,他笑笑,说道:“没事,别怕,它们只是瞧着吓人,早就不疼了。” 可是我受伤的时候,真是把我疼坏了。第一次受伤的时候,我哭了一天一夜。 我以为,我哭得再惨一点,父帝母神以为我不成了,就会把你唤回来。 这种事没必要讲给润玉听,何况,也确实都过去了。 如今谁也别想伤他,不管是魔物,还是润玉。 旭凤马马虎虎地将衣带系上,转向润玉一笑。润玉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叹息一声,从他手里接过衣带,重新替他打理平整。 旭凤低头看着他,又有些想要吻他。润玉知他毛躁,索性一言不发,把中衣、外衣,里三层外三层,都一一耐心地替他穿好,他自己倒还只穿着里衣,连领口都还没拉紧,微微歪向一头——那里很适合种一个吻痕,叫他带着到云霄宝殿去,时时刻刻紧张小心,生怕露出来叫人看了去。 润玉对他在心里恶劣地筹谋着什么一无所知,替他理好衣服,又习惯性的将双手按在在他肩头,从上到下捋过一遍,将衣衫拉平,旭凤真是怕了他,怎么这人就总有办法叫自己几乎把持不住呢? “我刚才说谎了,哥哥,这些伤,其实都可疼了。”他低声对润玉说道,“可是我最疼的一次,还是在虚妄山,我张开手去抱我喜欢人,却被他弄了一身伤……伤口好得很快,可我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润玉怔怔地抬起眼,片刻的功夫,他几欲落泪了,可旭凤又随即灿然一笑,说道:“不过幸好,你现在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 润玉无言,只得讷讷地重复道:“……嗯,回来了,就好了。” 他二人对视一眼,那一眼中所含的又岂止是千言万语,是这三千年中所缺憾的一切。 不管了!旭凤想吻他的心思已经到了极点,他折腾了这么久,若是再不能一亲芳泽,真是要欲火焚身了。可他正要用手抚上润玉的面颊,忽听有人敲响了殿门,大仙官的声音响起:“两位殿下,时辰不早了,早些更衣,上殿复命吧。” 两人都如遭电击,猛地醒过神来,慌忙各自分开。润玉自不必说,又是自责又是怜惜,其实若是旭凤当场在那里吻他,他只怕也不会反对;旭凤却有些恼怒,他明明是要作践润玉的,怎么自己方才反倒像是栽进去了呢? 二人心里有鬼,不再说话,各自整理衣物。可却又生出一事来:润玉将衣服穿好,要去束发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发冠了。 上殿面见天帝,诸仙都在场,若是衣冠不整,恐怕又生非议,他正着急,忽见旭凤递过来一样东西,金光闪闪的,华美非常。 “用这个吧。”他低声道,并不像刚才那般大胆,反倒不敢去看润玉一般,只将手里的东西递上来,润玉见了,呼吸一滞,摇头道:“不行。” 旭凤有些恼火,又往前递了递,“不然你要怎么办,披头散发地上殿去?” 润玉正有此担忧,可偏这东西是要不得的,至少,不能大摇大摆地戴在头上给诸仙去看,他也恼火起来,说道:“旭凤,我跟你说过……” “不能要!”旭凤突然大声道,“是,你说过,我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你……”他越说越激动,原来他手里这东西,正是他那已长成的寰谛凤翎,长成的过程中生长痛痛得他死去活来,如今才有了这么华美非凡、天上地下独一根的宝贝,他本是没想这会儿就给润玉的,怎么也要吊着润玉放下身段求他才行,可不知不觉,看润玉着急,竟就顺水推舟地拿出来递上去了!他都这样了,偏偏润玉还说不要,他怎么能不气?正要发火,忽然又想起自己的计划来,他忍着怒气说道:“兄长别多心——你若是怕人议论,将它化作别的样子就是了。总不能这样上殿去。” 润玉本以为他会闹起来,结果竟是如此文质彬彬的一番话,反倒有几分不适应,甚至有些失落,他心知旭凤是真的长大了,犹豫再三,正要伸手接过,门却又被敲响了,大仙官这次推门而入,道:“大殿恕罪,方才检查时发现将大殿的发冠落下了,这才忙送了过来。” ……如此也好。润玉伸手将发冠取过,自己将头发束了,一旁的旭凤见了,默默将寰谛凤翎收了回去。 臭润玉,下次要,我还不给了呢!他愤愤地想,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计划里,本就不该把凤翎给润玉。 第五十五章 神子飞升,诸仙无论品阶,皆要在云霄殿见证,旭凤和润玉起个大早,自觉辛苦,可这诸仙比二人起得更早,早早就从各自仙府赶来,在云霄殿上找好位子,足足站了好几个时辰。 腿都站麻了,这两个小兔崽子,洗个澡时间还挺长。 月老最占便宜,他的法器是一根比他还高的拐杖,杵着就睡;张果老把驴牵来了,说是“精神陪伴”,藏在驴的身后打瞌睡;五方天将府的诸位就很苦了,他们袖子沉得要死:这群人和旭凤交好,既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是他未来的的亲信,为了给哥们儿排面,他们一齐做了个巨大的“恭祝六界第一美男旭凤荣登火神之位”的横幅,这横幅太大了,只能每人带一块儿,等旭凤飞升了再拼到一起,现在沉得袖子都快烂了,大家怨声载道,在天将府的私聊识海里大骂旭凤。 “旭凤这个狗。” “就是,太过分了,洗个澡这么久。” “真不愧是他啊,每次洗完澡就没热水了。” “热水还不是人家拿红莲火烧的,感恩感恩。” “欢喜悲苦池又不用他烧水!” 大家长期出征在外,没大没小惯了,对皇子也不客气。 “我等我娘子都没这么久!” “说谎警告,你哪来的娘子,天将府出名的和尚庙。” “一入天兵深似海,从此老婆是路人咯!” 正七嘴八舌聊着,忽听远处有人小声嘀咕,“来了来了!” 殿上诸仙都是精神一震,就连天帝天后两口子,也眼睛放光,站着累,坐着也累啊! 只听大门缓缓打开,仙乐响起,十二个大仙官鱼贯而入,为首的仙官道:“启禀陛下,两位神子皆已带到。” 哇。诸仙精神一振,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来了来了!”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世界上最好的旭凤殿下!看妈妈一眼吧!!!!!” “哎穿白衣服的是谁啊?” “是大殿下——” “哦……” 随着二人款款走向御座,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诸仙脑海里都转着同一个念头,可是谁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唯有天将府的诸位大大咧咧,在识海里大呼小叫起来: “我天我天我天,这是受封吗,我看着怎么那么像拜堂呢?” “震惊!栖梧宫双喜临门,白日飞升又娶良人,是权利的滥用还是美色的吸引?” “你别说,大殿下长得挺好看的哈,旭凤不亏!” “道理我都懂,这俩人非要挨那么近干嘛?” 这句话真是说出了场上众人的心声,只见兄弟二人一个穿白,静如冬雪,一个穿红,灿如骄阳,两个风格迥异的美人,步履端方的走进来,本该是个给天帝吹彩虹屁的时机,可这两人那么宽的路不走,非要肩挨着肩,都快黏一起了……干嘛????? 鼠仙忍不住偷偷跟虎仙吐槽:“好家伙,可比风神水神大婚时候凑得近乎多了。” “风神水神强扭的瓜嘛。”虎仙脾气好,说话慢吞吞,“两位殿下……” 鼠仙:“不是强扭的?” 虎仙:“对,是自愿的。” 一旁的兔仙:“……” 润玉其实心里也别扭。你说旭凤那边那么宽的路不走,为什么非要贴着自己?难道他还和小时候一样,不会走直线吗? 旭凤却没想那么多,他的思路很简单:润玉不是怕人知道吗?就让全世界都知道知道。这个举动说来也巧妙,亲密是亲密了点儿,可你要往正直了说也行,正所谓:在润玉爆发的边缘大鹏展翅,真是太好玩了。 对此场上心情复杂的可不止润玉一人。 天后面带薄怒,又不能在这样的日子爆发,忍得面容扭曲;天帝手指轻点御座扶手,若有所思;月老大发感慨:感情真好呀!就像当年大哥和二哥…… 缘机仙子垂下头,一筹莫展。 她手中的魔龙女鳞片,似乎比平时还要硬…… 有时候她真想大喊一声“我去你的”,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这都什么事儿啊,这两个人谈个恋爱而已,有必要那么打打杀杀的吗? 那日的典礼,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仍旧是盛大空前的。 想来也是,两位神子,同日飞升,一个任夜神,赐法器玄冰剑,一个任火神,后者还兼了五方天将府的副帅之职,除了法器凤首箜篌,还多了一样凤翎箭。这两位都是天之骄子,又都生得俊美无俦,太阴星君差点芳心又许了。 何况还有临渊台上那一出。 礼罢,两人还需上临渊台受天雷劫,一般来说就是走个过场,上清天和天界并非直接上下从属关系,对天界上神从不多加干涉,随便劈劈就完事儿了。 可偏那天,雷大得惊人,紫色电光一道接着一道,雷霆万钧地降下来,诸仙看得心惊胆战,连天后都忍不住向天帝道:“这……难道是上清天不肯同意?” 只有缘机仙子或许知道一二真相:这润玉是上清天看中的,将来要补替上清天缺失的神位的人选,自然得多劈两下,多磋磨磋磨;旭凤是凤凰,凤凰可涅槃,天生置于天道摆布之外,偏是他又老想着拐带兄长上歪路,上清天拿他没辙,必得多劈两下出气。 ……真是活该,叫你们早恋。缘机心里想,只希望一道雷下来把这两人脑子劈清醒点。 诸仙在临渊台附近议论纷纷,天将府众人已经偷偷把横幅拼好,就等旭凤飞升了;大家都觉得旭凤天不怕地不怕,雷劫小意思而已,却想不到台上的旭凤早就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耳朵堵上、趴在地上装死。 就,人有所长,就有所短,不是吗?!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很怕打雷,不行吗? 可润玉在一旁看着,他动也不能动,只能端端正正跪好,忍着雷一道道往身上砸,光是疼就罢了,那雷每劈一下,由劈中的地方就燃起一股火,烧得他气血翻涌,烦躁不已,可他偏又怕打雷,所以又燥又怕。 他要强,跪得笔笔直,肩膀却在不可遏制的颤抖,周身的灵力简直快要暴起了。 正在此时,他忽觉手上一凉——一股清净的灵力从手心传了上来。 润玉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旭凤吃了一惊,侧脸去看,只见润玉也不好受——他承着雷劫不说,还要分出神来以灵力护住旭凤,神情便有些吃力,可他见旭凤望过来,仍是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旭凤看出,他在说:“哥哥不痛。” 旭凤一愣,眼眶有些发酸,那一刻雷声忽然就离得远了、听不见了,他只看得见润玉笔挺的身姿和肩膀……润玉也在承受着痛苦。 他也承受着雷劫,可还要分出心思来护着我。旭凤鼻尖一酸,突然发了狠地咬了咬牙,火灵眨眼间覆盖了周身,缓缓地显出凤凰的原形真身来,还不等润玉反应,凤凰神鸟已经嘶鸣一声,将他覆在羽翼之下,挡去了天雷。 众仙都是神色一凛,心道,不好,坏了! 这上清天的诸位,大能是大能,可一个个的脾气也古怪,他罚你,你受着就好了,反正岁数大他一会儿就忘了,可你要反抗他,那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天后急得直去抓天帝的手:“陛下,旭凤他……” “这逆子!”天帝怒道,神色却有几分古怪:母亲会担心孩子身体是否安康,可父亲有时候却会赞赏这样的血性,这一刻,旭凤在他眼里似乎又强过了润玉,这是作为儿子来说;可若是作为帝君,又难免会觉得,他今日就敢反抗上清天,对自己岂不是更不放在眼里……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自己是骄傲还是恼怒,索性有些希望旭凤被雷劈死,下不来得了。 一旁的月老急得团团转:“啊呀怎么办呀,这个糊涂凤娃,雷劫是能躲的吗,他为什么要替玉娃挡雷劫啊,他难道不知道玉娃大过他许多,不需要他庇佑吗,啊呀这要是惹恼了上清天……” 正絮叨着,变故又来了:那巨大的凤凰,竟朝天长鸣一声,扇动翅膀,朝雷劫降下的地方飞去!这一路上天雷无情地击打在他身上,饶是凤凰有羽翼护体,仍是收了不少伤,可他竟不管不顾,直冲着上清天飞去! 众仙都要发疯了,我的天呀,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了,非要对着干? 可也有少数眼聪目明的,心道:若是挨过这一遭,这凤凰可是要修为大大提升了。 天将府众人: “卧槽,老大牛逼。”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替人家大殿下挡天雷……” “别问,问就是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老大牛逼就完事儿了,起来扣6。” 润玉也要跟着发疯了,他知道旭凤发起怒起来不管不顾,上清天也敢怼,可他没想到旭凤这么疯!眼看着那凤凰身上多处受伤,已是摇摇欲坠,他再也无法克己守礼,化作原形龙身,一声长吟,迎着雷劫飞了上去。 恰在此时,旭凤已是强弩之末,他连受数击,魂儿都快劈散了,听见兄长的龙吟,他心头忽然一松,翅膀变得很沉,可心却放下了。 他停下扇动翅膀,缓缓地向下坠去。润玉飞身上前,以身体将那凤凰卷住,落到地面,又盘成一团,将旭凤护住,自己承受了剩下的雷劫。 那银龙轻垂着头,动作似在臣服,可一动不动,牢牢地护着自己身下的凤凰,稳如磐石。 雷声渐渐减弱,只见临渊台上银光与红光交织大盛,甚至驱散了乌云,照得人睁不开眼。 诸仙心里知道,此二子这是因祸得福,受了雷击后,洗髓易筋,修为更胜往日了。 “卧槽,嫂子牛逼!”天将府众人又是一顿感慨,“嫂子……好长。” 第五十六章 旭凤从在临渊台上就陷入了昏迷,被人送回栖梧宫睡了三天三夜才悠悠转醒。 他醒来时,母神荼姚正坐在床边暗暗垂泪,表妹穗禾站在一旁,低声劝解道:“表哥也是年少冲动……” “还年少,八千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荼姚情绪激动,“我只恨不能撕了贱人……” 旭凤呻吟了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神要撕了谁?”他低声问道,缓缓坐了起来,二女都是一喜,荼姚一叠声地唤来仙侍,又是仙药又是灵丹的,乌泱泱来了十来个妙龄少女,个个端着疗伤圣物,荼姚命穗禾取了,全都要服侍旭凤服下。 旭凤用手避开穗禾端着汤药的手,问道:“润玉呢?” “就知道润玉润玉,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神!”荼姚斥道,“你昏迷了三天,穗禾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你三日时,可不见润玉来探你一探!” 旭凤心中十分失落,嘴硬道:“我昏迷着,有什么好照料的,喜欢照料人,跟我去前线啊?” 前线战场上伤兵无数,缺胳膊断腿的有的是。 穗禾十分委屈,她也没居功啊,就遭旭凤夹枪带棒一顿怼,可恨这人现在不爱露出真身了,不然定还要戳他屁屁泄愤:“那我好歹还呆了三天呢,润玉来都没来。” 够了够了,还扎心没完了?旭凤恼了,将两人都请了出去:“我要修炼聚气,你们在此多有不便。” “你聚你的呀,我看看怎么了?” “我脱衣服聚,你看吗?” “我看呀!”穗禾说,“这不是更好吗?” 旭凤:“……”糟糕,忘了这货和我同出一族,秉性都差不多。他正色道:“修炼时需凝神,你们在旁边恐怕无法专心。” 喔,这还可以理解,毕竟本殿下的美貌遭人嫉妒,惹人憎恶。穗禾点点头,退到一边,一旁的荼姚本是带着微笑看他们俩斗嘴,忽见穗禾就这么被旭凤摆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儿子都发话了,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带着穗禾走了。 天后一走,她带来那些妙龄仙侍也都跟着鱼贯而出,像一根长尾。宫殿内突然静了下来,旭凤坐在床上静思半晌,越想越觉得不忿,不死心地唤来了听:“我昏迷的时候,大殿下来看过我吗?” 了听耿直,想也不想就答道:“回殿下,未曾。” 旭凤气得说不出话来,坚持道:“你再想想。” 一旁的飞絮会做人些,说道:“许是夜间来了,见殿下睡着,未曾声张又去了。” 旭凤这才满意了些,又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大半夜的来,不好好睡觉,在北辰是学坏了不成……” 飞絮笑道:“大殿领了‘夜神’之职,司夜之神,自然是昼伏夜出了。” 旭凤“啊”了一声,把正要沾地的脚收了回来:“那这会儿……”他看了一眼天光还亮着,“这会儿他是睡着了?” 飞絮了听对视一眼,心道这我们怎么能知道,璇玑宫又没宫人,可也只能赔着笑说道:“应该是吧。” 旭凤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地道:“嗯,让他休息,让他休息。”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那日雷劫,他可受伤了不曾?” “大殿已经当值了三日,应该是不曾吧。”了听道,“殿下呀,你怎么就忙着管他,难道不该关心关心自己?” 旭凤将灵力运转了两个周天,自觉修为更胜、灵力更充沛了,他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能有什么事——” 可巧穗禾与荼姚走到宫外,也聊起此事。 “坏了,”穗禾道,“忘了告诉表哥,那天雷火在他身体里留了一小丛,岐黄仙官怎么驱也驱不掉……” 荼姚正在气头上,冷笑道:“叫他去好了,反正横竖就是火气大些、比往常更暴躁冲动,若是和贱人一语不合吵起来,那才和我的心意呢。” 她张口贱人闭口贱人的,言语实在有些粗鄙,穗禾听得面红耳赤,心道,我这姑妈怎么了,好好一个鸟族公主,竟骂起人来…… 她转念一想,荼姚贵为天后,是自己的榜样,她说话做事应该是没错的,自己学就是了,心中便也对璇玑宫那位主人轻视了几分,正所谓上行下效,穗禾本也是心思纯善的女孩子,被荼姚带在身边教养,便耳濡目染地学去了她的三分刻薄狠毒。 她又问道:“这岐黄仙官都解不掉的天雷火,可怎么办呢?表哥若是不能炼化它,难道还一直留着?” “他是凤凰,怎么会炼化不掉?”荼姚斥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大不了我寻一个属水的仙侍去助他一助就是了。” 至于怎么“助”,她没说,穗禾也不敢问,只是脸悄悄地红了。 旭凤对此一无所知,他打坐调息片刻,已觉无碍,就跳下床唤人更衣——他晚上要去看润玉,总不好空手,要去十二洲寻个漂亮梅枝,就和从前一样。 他还奇怪呢,怎么今儿觉得格外热些,难道修为涨了,体温也高了? 入夜,润玉上值,方能离开璇玑宫。 ——这几日,他白天都在璇玑宫禁足思过,入了夜,才有天后的侍卫前来璇玑宫,“护送”他去布星台上值。除了璇玑宫、布星台两处往返,别的地方他一律去不得,更别提探望旭凤了。 那日天雷劫后,他和旭凤先后化出元身,旭凤替他扛雷劫在先,忤逆上清天迎着雷劫飞去在后,后来眼见体力不支,他才化出龙身去护卫旭凤。可雷劫过后,此事却被定性为了:他修为羸弱,扛不住天雷,连累了旭凤分出心神护他,被雷催动火灵发了狂,这才有了朝天飞去的狂妄之举。 一切都是润玉不好!他去了北辰三千年,竟还如此灵力不济,牵连弟弟。天后将他一顿训斥,天帝也不好驳她面子,同意了禁足。 只是事后天帝又命人送来了丹药,要替他疗伤,关怀备至——润玉对他们两口子这几十万年不变一下的小动作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笑笑,将丹药收下。 唯一叫他挂心的,就是不知旭凤如何了,那日雷劫他硬生生扛了那么多下,也不知道是否伤到根本?润玉由侍卫看护着,来到布星台,忽见一人正站在台上,冲他招手。 跟在身边的辉儿见了,兴奋地叫了一声,先撒开四爪奔了过去,一头就将那人撞倒,手里的梅花散落了一地。 旭凤哈哈大笑,捧起小狗儿的脸亲亲,又把辉儿抱紧好好亲昵了一番——柴犬本性不爱受束缚,辉儿被他抱得十分不情愿,不停地扭动身子挣扎,旭凤也不理,抱紧了狗子玩闹,润玉走近了,才听他道:“怎么,汪汪汪,你都不想你娘亲的吗,别动了,让娘亲看看你又肥了没有,是不是能下锅了……” 他要吃我!辉儿惊恐地挣扎起来,润玉走进,它猛地踢了一脚旭凤的胸口,跑到润玉身边去了。 润玉不禁一笑,看着辉儿藏到自己身后,探头探脑地打量旭凤。旭凤又张开双手,咧开嘴做了个“嗷呜”的姿势,吓得辉儿把头藏进润玉衣摆里。 旭凤和儿子玩够了,这才直起身,又恢复了成熟自在的气度,他看了眼润玉身边的侍卫,笑道:“兄长好大排场。” 润玉面色一红,不知该如何解释,旭凤又道:“你们下去吧,有我在,保证伤不到大殿。”这些侍卫都是天后亲信,听他此言,便依言离去了。旭凤又转过头来,执起润玉手腕道:“兄长,那日雷劫,你可受伤了?” 润玉摇头,道:“不曾,旭凤,我没事。” “那就好,”谁料旭凤话头一转,“既没事,怎么不来看看我?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呢。” 这弟弟是越发难对付了,润玉发现,说话一个套接着一个套,还不如小时候直接撒娇讨要关爱来的好懂呢。可他到底是老成持重惯了,便随口说道:“有穗禾照顾你,还不够?” 他说着便朝着布星台走去,时辰已到,他需将星宿升起,排布得宜。旭凤在他身后站着,看着他挺拔的身姿,一阵夜风吹过,他的长发便如柳枝般柔柔的拂动,旭凤心里一动,有些口渴,下意识地道:“她和你怎么一样?” 润玉专心布星,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哦,我说……”旭凤道,“……兄长是吃醋了吗?” 润玉哭笑不得:“我吃什么醋?” “她闲人一个,能整日守着我,兄长公务繁忙,白天还要补觉,抽不出空看弟弟一眼——” “这怎么能叫‘吃醋’?”润玉觉得他诗书都学辉儿肚子里去了吧? “兄长说不是,那就不是吧。”旭凤道,润玉布星,他就在布星台上随便寻个地方一坐,自己调息修炼,辉儿见他不动弹了,又好奇地走过来,用前爪扒拉他的腿,旭凤也不理他——越是不理,辉儿越好奇,索性蹲在旭凤身旁研究起来。 润玉布好这日的星辰,便见旭凤正在打坐修炼,周身燃着一股蓝紫色的灵力,润玉见了,心中便有了分明:那日天雷火想必是留在旭凤身体里了一股还未驱散。 这天雷火霸道非凡,若不炼化,想必为祸无穷。润玉静思片刻,道:“旭凤,要不要随我到璇玑宫去喝杯茶?” 旭凤睁开眼,道:“你不用在这里当值么?” “不用,星辰自有轨道,何况只要有夜空,我就可以施法控制它们。”润玉道,说着冲旭凤伸出手,“走吧。” 旭凤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呆了半晌,伸出手将它握住,心却很厉害地一跳,他忍着将润玉扯到怀里,在这布星台上轻薄一番的冲动,被润玉拉了起来。 两人一起朝璇玑宫走去,旭凤看着润玉的侧颜,心中突然一阵失落:原来他夜里当值是不用守着布星台的,既然这样,来看一看我,又能怎么样? 我这哥哥,果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他是向来不服输的,想到这里,就偏想要看一看润玉一头落入情海,无法自拔的样子是什么情状。 到时候也叫他尝尝我这样患得患失的滋味。哼。 可惜他不能读人心,否则就会知道,一旁的润玉看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却在心里想道: 我弟弟好可爱呀。 第五十七章 这心思迥异的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来到璇玑宫,恰逢魇兽吃饱回来了,正趴在院中小憩,辉儿叫了一声,旭凤眼比它还尖些,兴冲冲地道:“诶,羊!”说着跑过去一把抱起就要“撸羊”。魇兽吓了一跳,乱蹦乱跳的。 润玉笑道:“不是羊。”旭凤撸了两下,也发觉不对,这“羊”头上还顶着须须一样的东西呢!于是抬头去看润玉,润玉道:“我在北辰闲来无事,就仿照古籍,创造几样仙兽——北辰和天界万物规律稍有不同,只带出来这一只,名叫魇兽。” “哦,魇兽。”旭凤说,注意力全在魇兽皮毛上,他一手搂着魇兽脖子,一手环着魇兽屁股,双手在魇兽的身上摸来摸去的,“毛茸茸的!” 辉儿本是看好朋友被旭凤“抓了”,正在着急,一看旭凤撸羊不撸狗,又急得叫起来,非要挤进旭凤怀里,一羊一狗一鸟闹做一处,润玉微微一笑,也不阻拦,自走到一旁的石桌处,幻出茶盘茶具,慢慢烹茶。 不多时,旭凤便闻到茶香了。他有些馋,可又拉不下脸来去讨,只得装作没闻到的样子,继续和魇兽辉儿玩耍,直到润玉唤他,他才心中一喜,装模作样的回头。 “什么事……”他一回头,就吓了一跳,原来润玉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将一杯茶递到了嘴边。 “喝茶。”润玉道,旭凤看看他,又看看茶,突然凑过来,低头就着润玉的手喝了一口。 润玉吓了一跳,正要收手,旭凤却又追着杯子要喝,他只得将手抬高,喂着旭凤把这一杯喝完了。 旭凤喝完这一杯茶,自觉身上轻松明快了许多,也不像方才那么烦躁了,只是那茶水实在甘甜好喝,比他此生喝过的任何茶都要好,他又忍不住道:“还想要。” “想要就过来,让魇兽自己去玩。”润玉道,旭凤低头喝水的样子实在乖巧,纤长的睫毛轻垂着,竟跟魇兽有几分相像,把润玉惊了一下——他创造魇兽时,竟不知不觉带上了旭凤的特征?相思入骨,原来是这样无知无觉、却又随处可见的滋味。他回过味来,有些羞恼。 旭凤只得放开两个毛茸茸,跑去喝茶,润玉的茶具精巧,他连喝三杯仍觉不够,忍不住说道:“兄长,这茶也是你在北辰造的么?” 他吃穿用度已是六界独一份的好,可这茶水仍是好喝到惊艳,所以他觉得这必然是润玉在北辰捣鼓出来的。 “不是呀。”润玉随口道,见他喜欢,便又重新舀水烹茶,“就是寻常茶叶。” “那怎么……” “你觉得好喝,大概是因为星辉凝露吧。” “星辉……什么?” “星辉凝露。”润玉道,“此物只有夜间,特定的时辰,可于星河中提取,甜吗?” “嗯,甜。”旭凤点头道,“为何我从前没听说过这种好东西?” “这炼制之法是我在北辰无事时自创的。”润玉道,“从前无法炼制,只能由历任夜神于机缘巧合之下收集一二,常常几千年也只得寥寥几瓶,除了供给天帝,就是送给老君炼药了。” “原来这样。”旭凤道,见他烹茶手法如行云流水,心底又是一阵莫名的欢喜骄傲,他说道:“那我今日真是有口福了,得多喝点。” 润玉笑道:“无需如此,我既有炼制之法,你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来讨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旭凤迅速蹬鼻子上脸,“我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来讨,纵是深更半夜、或者清晨午后,你也得接待。”他也不是馋那一口星辉凝露,凝露虽好,可他更想要的是时时刻刻都能登门的特殊待遇。润玉听了,不疑有他,只当他还是小孩心性,点头说好。旭凤又喝了几杯茶,体内的天雷火得了星辉凝露温润,渐渐不那么灼心了,润玉见他神色渐渐不再焦躁,也不点明,只说道:“喝够了就进殿吧,夜间冷。” 旭凤正有此意,他此番来了就不想走了,正琢磨着怎么留宿呢!便忙放下杯子,润玉将茶具收了,和他一起进屋去。旭凤进了殿,这七政殿一如从前,一点都没变。 旭凤看着那张床,往日回忆一点点涌上心头,天雷火又被勾了起来,润玉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旭凤,去床上。” 嗯????去床上??????旭凤也顾不得多想,便脱了外衣,坐到床上去了,润玉一回头,见他穿着里衣,一副紧张的样子坐在床上,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三千年不曾相见,也不知你如今修为如何了,让兄长看看可好?” 旭凤幼时,常由他引着进行修炼,那时润玉灵力强过他许多,因此虽是冰炭不同器,可也并没有相冲的危险,如今却大不相同了,旭凤迟疑着点点头,看着润玉上了床来,自伸出手去,由润玉牵起二人灵力,他看着润玉,渐渐有些心猿意马:孤男寡男的,又是在床上,这么寻常修炼也太浪费了,不如灵修…… 他浮想联翩,润玉心思却没他多,他想的只是要替旭凤除一除天雷火,最好能帮旭凤炼化了才好,但他一入旭凤识海,就吃了一惊,原来这天雷火,可比他想象的烈多了,方才那几杯星辉凝露竟也没能消下去——他哪知道是旭凤和天雷火相伴相生,旭凤心中邪念一起,天雷火就烧得更旺了。 这边润玉宁心静气,替弟弟压制天雷火,那边旭凤却不帮忙,润玉闭着眼的样子实在乖巧温柔,叫他的欲念一股强过一股。 “旭凤,静心。”润玉忍不住说道,这弟弟怎么回事,自己越是去压制天雷火,天雷火就越气焰嚣张?他听见响动,睁眼一看,马上天旋地转,被旭凤按倒在床上,旭凤眼神晦暗,声音嘶哑地道:“兄长,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这就冤枉润玉了。 “我故意什么?” “引我喝茶,又邀我同榻……”旭凤道,“兄长,你久在北辰,是不是为人处世都不太懂了……” 此话倒是颇有些正中红心,润玉独居三千年,确实在人情世故上生疏了几分,但也只是那些花花肠子少了些,于风月之事上不算灵光而已,他听旭凤这么说,回过神来,感到有些恼羞愤恨:“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转念一想,这小子怎么懂的这么多,是不是……他顿时有些说不出的反感,仿佛原本一件好好的珍品,一匹华美的锦绣染了墨点子,他怒道:“从我身上下去!” 旭凤却不管不顾地将他的双手按住,低声喃喃道:“‘不要就是要,拒绝就是同意,发怒就是喜欢’……”原来他还没忘记阅读《爱情宝典》,这三千年来这本书都出到第十册 了,现在是天界人手一本的恋爱畅销书。 书上说了,有的人啊,就是爱拿乔,喜欢也要说讨要,你别管他说什么,只看他怎么做,是敞开腿还是给你窝心脚,就知道他想怎么样了。 润玉本是打坐的姿势,被他突然压倒,双腿自然是敞开的。 “你也想我的,是不是?”他喃喃道,“润玉。”说着便低下头,不顾润玉反对,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润玉被他气得要死:哪里学来的这么熟练?是不是在别人身上用过?小混蛋!想着想着便更不肯轻易就范,口中道:“我没有!” 旭凤身子一僵,本是满脑子的风月情事,突然之间就冻住了一般。润玉躺在他身下,衣衫凌乱,呼吸急促,可他居然说没想过自己?旭凤越想越气,冷笑道:“好啊。”说着又俯下身,这一次可没有那么珍稀轻柔了,他毫不犹豫地撬开润玉嘴唇,舌头就伸了进去,舔上了润玉的舌尖,可怜润玉一个万余岁的仙男,还是个没尝过荤腥的处子,哪承过这样的攻势,身子登时就软了一半,旭凤扶起他脖颈,将他像个娃娃似的摆弄,一边继续下流的亲他,舌头在他嘴里进进出出,模仿着交()合的动作,一吻罢了,润玉已是眼若秋水,面如红霞。他躺在旭凤身下,软着声音斥道:“你做什么!” 旭凤得意道:“你别装糊涂,我想什么,你三千年前不就知道了吗?” 润玉是想同他好的,可他做事谨慎,原想得是成竹在胸了再说的,旭凤上来就把窗户纸捅破了可还了得?润玉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拒绝吧,有违本心,同意吧……那也没做好准备。他只得哑着嗓子,勉力答道:“我……”话还没出口,又被旭凤堵回口中,一顿乱吻。 润玉快被他欺负死了,旭凤又松开他,说道:“你叫我等三年——我给了你三千年,还够不够?”润玉眼眶红了,他又心软,扶着润玉的脖颈,低下头用嘴唇摩挲润玉的皮肤,一寸寸轻尝细品,口中求道:“给了我吧……玉儿……我想的要疯了……” 润玉还是说不出话来,旭凤便道:“好吧,你若不肯,就说出来。” 润玉忙道:“我……”旭凤便又低头吻他,一番吻过,润玉几乎喘不上气来,旭凤又问:“你怎样?” “我,旭凤,我其实……”他又被旭凤吻住,如此四次三番,两人嘴唇都吻得肿了,旭凤见他嘴唇殷红,透着水光,怜惜的用拇指擦去他嘴角的涎液,轻声道:“好了,晚了,你刚才没说,现在没机会了。” 说着将他亲兄长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住他细腰,一手按住脑后,又和他亲吻起来。 第五十八章 润玉被旭凤抱在腿上,一味地亲了片刻,已是羞恼不已,旭凤又将手暗暗伸向他腰带,将要扯开的瞬间,润玉神志清明了些,他抓起身后的枕头就是一下——朝着旭凤的俊脸。 “啊!”旭凤猝不及防,朝后仰到,鼻子酸疼,润玉慌忙从他身上滚下来,缩到床的另一头,旭凤捂着鼻子,面露怨气,和他对峙着。 半晌过去,润玉才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砸疼了?”他问道,“给我看看。” 旭凤气得七窍生烟,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嚷嚷道:“你就惯会欺负我!” “我哪是……”润玉说,想了想,替旭凤寻了个台阶,“你是体内的天雷火太旺了,占了理智,我怕你做出冲动的事,将来后悔……” 旭凤怒到极致,饿虎扑食般扑过来,将他拽到身下,恶狠狠地说道:“我最后悔的就是晚出生了几年,若叫我是你哥哥,早拆了北辰、将你……” “旭凤!”润玉慌忙制止他,“好了,天雷火已减弱,你现在静气凝神,应可将他炼化……”他想将旭凤推开,可这凤凰硬硬实实一尊,跟堵墙一样压在身上,润玉推不开,只得无奈地笑道:“别闹了吧。” 旭凤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了一圈,心里动了无数歪念,最终只是嘲讽的笑了一声,直起身来。润玉跟着坐起来,慢慢整理衣衫,旭凤看着,又是一阵火起:润玉这模样,分明像是个浪()荡骚()货跟情夫偷了情,做完好事在床上整理衣衫的样子。他方才被自己亲吻,明明也有一瞬意乱情迷,可偏还能忍住! 他恨恨地道:“润玉,你就是逗我是吧?” 润玉理好衣衫,才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旭凤,你别急,先炼化了天雷火,我慢慢跟你说。” 旭凤听了,忽而一笑,朝后一靠倚在软枕上,悠悠闲闲地道:“我就——不要。” 润玉听了哭笑不得,“你不要任性,这会儿天雷火弱下去了,你不降服它,下回就没这么容易了——它为你所用,战场上亦是助力。” 旭凤冷笑道:“战场上什么样,你知道吗?” 此话正中润玉软肋,润玉垂下眼睛,轻声道:“嗯……是我托大了。”旭凤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服软,登时犹如被万箭穿心,扎得不要不要——他真是恨透润玉了,润玉分明把他玩弄于鼓掌中。 他想到这里,眼中又有些烧起雷火来,润玉只得道:“你要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 “怎么样才肯炼化天雷火?”润玉又觉得好笑,明明他怎么样和自己也无关,怎么自己倒比他还着急的样子! 旭凤微微一笑,说道:“你过来。” “……你要做什么?” “你过来,乖乖地亲我三下,我就炼化了天雷火。” 润玉怒极反笑:“不炼算了。”说着就要下床去,又被旭凤扑过来一把从背后抱住,旭凤一口咬在他衣领间露出的肩颈处,咬完了又吸,手上也占了不少便宜,这才把润玉松了。 “你不许治它,”旭凤道,“明日朝会面见父帝,你也带着这个去——怎么样?” 润玉怒道:“旭凤!”旭凤咬得他很疼,可疼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一口竟牵起他的欲望来,他心跳的很厉害,身体顿觉空虚……真是要被气死了,润玉也学他的样子冷笑一声,道:“二殿下怕还不知道,应龙的自愈力极强。”他说着将衣服拉开,给旭凤看那咬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的样子,“你想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是不可能了。” 旭凤怒从心起,忽又转念一想,竟笑起来,他又靠回去,懒散地道:“也好,自愈力强,耐()操。” 润玉登时被他臊得不知手该往哪里放,旭凤又拉住他的衣领帮他理好,说道:“兄长穿好衣服罢,不然等会儿又撩起火来,又怪旭凤孟浪。” 他说完也不理人家主人如何,自顾自坐在润玉的床上打坐调息,炼化天雷火。润玉站了片刻,只得无奈坐下替他护法。 不知不觉间,天已见亮,旭凤双手合起,灵力归一——这天雷火已经为他所用了。他睁开眼,见润玉也正微微睁开眼来看他,神情很是关心,他心思一动,凑过去,在润玉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润玉没有挣扎,反而任由他亲吻,又闭了闭眼睛。旭凤驯化了天雷火,心里没有那么多邪念了,忽而又觉得他可怜又美丽,不敢唐突了,只亲了一下,就停下了。 “哥。”他轻声说,“你……你也想要我。你什么时候肯认清?” 润玉叹息一声,道:“你该回去了。”说罢下床更衣洗漱,不再理会他。 旭凤在他身后喃喃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在你身上弄个不会消失的印子。” 润玉仍旧不理他,他声音又大了一些,说道:“润玉,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心甘情愿的跟我快活……” 润玉捡起枕头,又打了他一下。 旭凤总算是走了,润玉看着那一床的狼藉,只得苦笑两声。 他也想答应旭凤,甚至也渴望旭凤,可他们两个如今,说是高贵的皇子上神,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在真正能有把握护住旭凤之前,他实在不敢应承任何事。 距离朝会时辰尚早,润玉闭上眼养神,正在此时,殿门一开,魇兽走了进来,辉儿跟在身后。魇兽走到润玉面前,润玉理了理它的毛发,它低下头,吐出几个梦珠来,有所见也有所思,都是天界重臣的梦境:太巳仙人梦见女儿嫁人,大哭不已;老君梦见金丹练成,哈哈大笑;月老牵错了姻缘,忙着补救;水神思念花神,梦中落泪,有趣的是,他的妻子风神也和他梦到了一样的东西…… 润玉将这些梦境一一看过,袖手一挥,将梦珠都收了,他摸摸魇兽额头,夸奖道:“你做的很好。” 魇兽得了夸奖,十分欢喜,跪趴下来。辉儿叫了一声,润玉笑道:“没忘记你。来。”辉儿应了一声,跑过来化作孩童形貌,靠近润玉怀里。 润玉将他抱住,父子俩坐了一会儿,润玉从怀中取出那枚从老君出得来的丹药,低声笑道:“这个,你说怎么办呢?” 辉儿不说话,头顶上的狗耳朵动了动,把脸埋进润玉肩上。润玉又道:“花了五坛星辉凝露换来的这一枚丹药,能助修为大涨……不过如今旭凤用不上了,他炼化了天雷火,应该已经没人能伤得了他了。” 他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自言自语般的道:“我也真是傻了,本就没人要害他呀……”亏他还费尽心机,假托“担心辉儿”,从老君那里以星辉凝露换来这丹药,本是想给旭凤的。其实他也知道这天界对旭凤来说,比对他自己来说安全得多,可他这个做兄长的,总是忍不住觉得弟弟需要保护,忍不住为他多番思量。 “吃了吧?”润玉问辉儿,“你好歹也该长大一点儿了。”辉儿已经三千岁了,按说不该这么小,只有凡间四五岁儿童大小,是它在北辰疏于修炼,润玉也宠着惯着的缘故。辉儿“哼”了一声,把小脸转开。 “我有爹爹。”辉儿说,“不要修为。” 润玉苦笑一声。“可若是有一天爹爹不在了……” 辉儿听了,倏忽化成小狗的样子,哒哒哒跑了——就不爱听他说这些不吉利的,不听了! 润玉失笑,只得不说了。 他收集诸仙情报可不是为了赏玩的,将来终有一天要将这些情报派上用场,或拉拢、或挑拨……终有一天,是要在他前进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的。 只是天帝眼中不容人染指权利,若是被那两人发现了自己的打算…… 他想起了布星台上,抱着辉儿和魇兽玩耍的旭凤。 幸好还有旭凤能照顾它们两个一二。 上一章说了,星辉凝露除了天帝都供老君炼丹,玉儿有了炼制星辉凝露的法子,就等于有了拉拢老君的筹码,赢得了老君的倾向性…… 第五十九章 自册封大典之后,眨眼又过去一年。 典礼上火凤冲天的壮举在天后的弹压下渐渐无人议论,火神和夜神兄弟俩都安守本分、乖乖上值,天界诸仙也逐渐习惯了这两位新同僚。 有关这两位殿下,现在有了一些新的说法,真假不一。 众人皆知火神殿下勇猛非凡,一年前吞了天雷火,修为更是傲视群仙,是天子骄子,所以为人也傲慢些。他对有识之士,向来是欣赏有加的,在他身边也聚集了不少能人异士,供职于五方天将府中,彼此是交过命的情义;可你若只是寻常小仙,修为平平、在天界混口饭吃那种,那他一眼也不会多看你——倒不是他有心轻视,只是天之骄子眼高于顶,这类人在他那里脸都是一张,叫大众脸,姓名都是一个,叫无名氏。 所以火神虽心地善良、为人正直,诸仙若有麻烦想请他行个方便,往往不敢找上门去。 不过,夜神倒与他截然相反;夜神平日里深居简出,许是知道身份尴尬,也不想主动去找不痛快,所以甚少和同僚来往,他布星挂夜,二十八星宿与他关系更亲近些,可也不见这些人拧成一股绳,至于他母族水族,更是不见一丝一毫的势力。可就是这样一位殿下,若你有些在外人看来鸡毛蒜皮、于你确实天塌下来的事,便可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求一求他。 大殿温和,会将你请进璇玑宫中喝杯茶水,听你细细把事情讲了,再思忖一番,指出明路。多半情况他能力有限,自言帮不到人,可转过天来,本对你不屑一顾的火神就会差人帮你把事办了。 ……咦???? 这种事出了几回,众人渐渐看出门道来:想求火神,就去找夜神,准没错。夜神和善,火神正直,若是觉得你确实值得相助,定会相帮的。 这兄弟二人因此攒了不少好名声,大家于是知道了,火神不是傲慢,只是习惯了眼睛只看那些和他一样的塔尖儿上的人,其实也是个热心肠;夜神虽深入简出,可也不是大家原本以为的偷偷修习禁术、心怀不轨的怪人,只是个性子温和平顺,不爱和人交际。 两个都是好神仙,大家交口称赞,虽说只是几个小人情,所帮之人也必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人,可到底是有了好名声。 这美名传到天后耳朵里,天后半是喜悦半是恼火,喜的是儿子名声鹊起,恼的是还要捎上孽子,两边抵消,岂不是不增不涨?旭凤年岁逐渐长大,她开始向天帝吹枕头风,想立旭凤为储君,天帝不言不语,只是装睡,转过天来,竟唤来长子,将天后之言一一学了,问长子有何看法。 润玉暗暗觉得有些好笑,储君立废,何时轮到他发表意见了?天帝此举是为试探,看他对此有什么想法。不管他回答同意还是不同意,都是不妥的、是僭越。 润玉拱袖道:“父帝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至于储位,关乎六界福祉,理应全凭父帝做主。” 天帝听了很满意,他也是这个意思:自己还年轻,多浪个几十万年自觉没什么问题,长子都才刚过万岁生辰,还是两个青葱少年,有什么好急的?天后的小算盘别以为没人看穿。 天帝笑笑,嘉许般地拍了拍长子肩膀,说道:“你是本座长子,也该有些长子的傲气。过阵子水族阅兵演练,你不妨也去看看。” 润玉手中尚无兵权,此举就是要放水族兵权给润玉掌控的意思,只是水族多年来为鸟族压制,各大水系又都各自为政,其实也是一盘散沙。润玉也不在意,低头称是就罢了。 当夜旭凤又来璇玑宫,还带了不少东西。 “这是凶兽鳞片做的项链,这是修炼结界之术的秘法,这是……”旭凤掏出一个小包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花花的种子,作战沿途瞧见了,特收集了这么多。”此番去昆仑镇妖,数九寒冬啊,大家都冻得瑟瑟发抖,还被旭凤逼着和他一起沿途采集种子,要死要活才弄了这一丁点,旭凤要面子,不肯说费了多大力气,故意说的轻描淡写一般。润玉听了却心下了然,伸手珍重地接过,说道:“旭凤,天界不开花,下次不要这样辛劳了。” 旭凤笑道:“我就不信邪了,有志者事竟成,兄长,我弄了土壤,等会儿就在璇玑宫里培土种上,我就不信种不出一株梅树来。” 润玉笑笑,也不答话,旭凤却忽然栖身上来,搂住他的腰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随即退后,笑道:“我拿了这么多东西,换一个亲吻不为过吧。” 润玉无可奈何,又有几分恼怒,只得道:“下次不许这样——旭凤,你知我意,若是遂了你心意,便是手足乱伦,父帝恐会降罪……” 他还没说完,旭凤就一挥袖子打断道:“好好好你不要拿出大道理来。”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只知道我们在人间两情相悦过,你说等我三年,如今过去了三千年,当日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他说完这话也有些忐忑,这一年里,他在天界的时间其实也不多,父帝有宏图大志,他便要时常四处征战,可每次回来,都免不了要上润玉身边赖一赖,或讨好撒娇、或嘘寒问暖,总之是不把兄长一颗心弄到不罢手的架势。润玉倒也不和他生气,实在被轻薄得过分了,斥责他几句,或者不轻不重地点他一下,也就罢了;可关键是,他不说不好,可也不说好,在旭凤看来,就是吊着自己,叫他不住的惦念,渴望越发盛大。 他越来越按捺不住自己了。可他又无法主动告白,他与缘机仙子有过约定,除非润玉袒露心意,否则他不能开口,既不能直接开口,又要赚得润玉的倾心,他十分为难,更怕润玉真的恼了,到天帝那里告他一状,或是更狠,又跑回北辰一去三千年,那他可真就要哭了。 其实他是冤枉了润玉,润玉心里又何尝不想和他两情相悦?可是润玉是个走一步、想两步的人,自然会想到若东窗事发,两人会如何,如此便少不得狠下心来,先多方筹谋,为二人赚得好名声,储位虽不可及,但至少要手握兵权和人望,待他将水族尽数收归,旭凤又有鸟族兵马和五方天将助力,那时才可高枕无忧。 其实他本应跟旭凤陈清厉害,两人一起先摒除杂念齐头并进,待到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再诉儿女情长,可他二人除了彼此喜欢,又多了一层,就是兄弟。润玉为兄长,做兄长的,尚且力所能及的时候,有几个会愿意把弟弟拉下水呢?他每每看到旭凤和穗禾打闹、互戳尾巴的天真烂漫,或者与天将亲信一同前往战场时的意气风发,他总想着,算了,我一个人能扛的,就不要扯旭凤下来了。 做哥哥的一片真心,便莫过于此。润玉虽看似老成持重,其实也只是个青年,看他对辉儿也是一般:辉儿不爱修炼,三千岁了也不得化形,整天就跟在自己身边当个真正的小狗儿,他也不管,反正自己护得住,就随它去—— 他这样寂寞惯了的人,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先咬牙扛着,实在抗不过去了,大不了一条命,反正他也不甚惜命,至于他关心爱护的人,只管开开心心的就够了,哪怕这开心快乐是建立在他的血泪悲苦之上,也不打紧。 这些事,旭凤去哪里知晓呢?他只知道润玉吊着他,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时远时近若即若离,叫他难受得紧。他因此时常咬牙切齿地想,等你爱上我的,等你爱上我,我也要叫你尝尝这滋味。 这两人各怀着心思秘密,倒也维持了一个平和的假象。润玉照例用星辉凝露煮了茶水,旭凤喝了,仍是赞不绝口,又想起一事,随口道:“前几日酒神还说呢,说在我宫里喝了星辉凝露酿的酒,天天馋得紧。” 润玉笑道:“这是在暗示你分他几瓶呢。” “不分,兄长给我的,一滴也不分。”旭凤道,说着又不知不觉有些醉了,大着胆子说道:“你的星辉凝露,除了我,还给过谁?” “我想想,”润玉道,“父帝母神,自然是有的。” “那是自然。” “叔父也是长辈,也有。” “……行吧。”旭凤倒也干脆,“反正他喝不了几口。” “老君痴迷炼药,星辉凝露是上好的引子,自然要给;”润玉扒拉着指头数道,“水神与我时常以棋会友,又听闻风神近来心情郁郁,也送去了一些……” 旭凤越听越怒,倒还忍着:“可以,可以,可以。” 谁知越往下数越过分了:“缘机仙子多有照拂,要送一些;你那几个部下,比如燎原君,他们有时突然跑来看我,便也请他们喝了茶……” 旭凤听了,已是勃然大怒,尤其是最后这群狗!“他们是听了我命令,来探望你的!”他在军中时时挂念,每次行军打仗都要留一个亲信在天界探望润玉,有什么动向便以专门的术法传递消息。可他不知道的是他那群兄弟自打册封礼上见了应龙真身,回去向没去成的人学了,军中人人都觉得“嫂子好酷,让我康康”,所以时常轮番在璇玑宫门口探头探脑,想要一睹“嫂子”真容。润玉发觉了,也不恼怒,只请他们喝了点茶。 旭凤还在碎碎念:“这些人,以后不能给他们喝了,你的星辉凝露,最好只给我一个人喝……” “那是什么道理?” “因为……”旭凤说不出理由来,只得强词夺理:“凤凰非醴泉不饮,你把好好的东西搞得跟大街货一样,我就不要了。” 润玉笑笑:“不要算了。” “你……”旭凤气极反笑,突然趁润玉不备将茶案一把幻去踪影,扑过去把润玉一把揪过来,又故技重施,把人抱在腿上吻了一口。“还给不给别人?” “你这小气鬼,快放开我,”做兄长的气息不稳地斥责道,“凝露珍贵,你霸占独享,于理不合……” 旭凤又把他吻住,舌头伸进去搅合一通,把润玉吻得满脸通红,又问道:“还给不给?” “给……” 又是吻住,旭凤第三次问道:“给,是不给?”语气里满是威胁。 润玉无可奈何,说道:“好好好,不给,不给。”旭凤一喜,正要再亲,他忽而将一点冰灵凝在指尖,朝旭凤胸口一点,登时一股凉意窜进来,旭凤“哎哟”一声,朝后倒去,润玉便立刻脱出困境,在一旁施施然地看他,说道:“火神殿下若是再胡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旭凤咬牙笑笑,说道:“润玉,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我要叫你心甘情愿地躺下……” 润玉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理他:“那也得有那一天才行。” 两人正说着,忽然来了传令官。 “天帝有旨,命两位殿下速去九霄云殿外领命!” “鬼界异动!” 第六十章 旭凤和润玉一进九霄云殿,就有天帝亲兵上前,将旭凤按住了。 旭凤一头雾水,润玉也不明就里,可这两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润玉心思多,百转千回之间的第一反应就是,天帝要寻罪打压旭凤,以此来压制天后一派的势力——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袖中却已运起抵御的灵力;旭凤却没那么多心思,被人带到父亲面前,他气得大声问道:“父帝,这是何意?” 天帝冷笑一声:“你做了什么好事,你会不知?” 旭凤干得“好事”可多了,远的不说,就半刻之前,还在觊觎兄长呢,可旭凤理直气壮:“儿臣不知,还请父帝明示。” 这就是手握兵权、屡建奇功之人会有的底气,旭凤是打心眼儿里觉得父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天帝神色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润玉,你也跪下。” 旭凤这才有了几分松动的模样:“跟他没关系!无论何事都是旭凤一人的主意,旭凤一人一力承担。” 润玉却已跪下,拱手道:“还请父帝明鉴。”他聪敏机智,看天帝神色,便能猜出天帝所说的并不是他二人的私情,否则早已震怒,还能容得他们两个在这里揽责?方才传令官已说“鬼界异动”,旭凤长年征战在外,兴许是战事失利,天帝小题大做,是为警醒天后。 他也觉得天帝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却不是凭着旭凤一样的有恃无恐,而是靠得万年来的小心谨慎、人情冷暖打磨出的敏感嗅觉。 可话是这么说,旭凤将罪责一概揽到身上的举动还是叫润玉心头一颤。天帝在前,他不敢侧脸去看,可旭凤就跪在他身边,虽是下跪,却堂堂正正、毫无犹豫,言语之间对自己全是回护…… 此生头一次的,他竟产生了几分、可以依靠旭凤的心情——他年长旭凤三千岁,旭凤出生时他早已过了不懂事的年纪,万年来向来以保护者自居,在他看来,应该是他守着旭凤、保护旭凤。他此生从未产生过“也许他也是可以依赖的”的念头。 说到底,他对旭凤,是不信任的。爱慕他天真烂漫,被他一片赤诚吸引,可也从不信他能真的回护自己——直到这一刻。 他的心防被击开了一条细缝,他想,或许,我能…… 一旁的旭凤对此无知无觉,他想得少,一开始是觉得理直气壮,后来又想到坏了坏了,难道是父帝知道了我对兄长的心思?这个时候他又忽觉润玉不答应他是做得对,要是两人真的一拍即合定了情,他就没法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他有什么,不过一腔孤勇,想着为了这个人、死都不怕。说来也巧,许多人时常会说,这一腔少年的孤勇,是最没用的东西,但润玉旁的不要,就只要这份心意而已。 他受惯了白眼,看惯了别人对着他背过身去视而不见,只要有个人肯拿出这一点点心意,就足够了。 天帝面色不定,将这两个儿子一一打量过:长子芝兰玉树,次子灿若朝阳,近年来两人名声鹊起,已经渐渐有了人望,他是要借鬼界异动的机会敲打二人一番,叫他们不要生出二心,也想试探一番,两人是否背着他做了什么小动作。 一试之下果有成效,旭凤藏不住事,若以他前途命运威胁,他眼都不眨一下,可若是危及他人,他便显出了少年人的毛躁性格,慌慌张张地急着揽责;润玉却沉稳,既不揽责,也不推卸,只请天帝明鉴——似乎对天帝信赖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 从这两人的反应来看,天帝对长子更满意些:虽说有几分懦弱,但一个帝君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有情有义、敢闯敢干的儿子,他需要这样的将领开疆扩土,但儿子,还是润玉这样温顺的好一些。 但是……天帝转念一想,若他是有意为之…… 那他的城府就实在太深了些。天帝不言不语,空气中的凝重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他才说道:“火神,你在鬼界做了什么好事?” 旭凤松了口气:“回禀父帝,二臣奉命征战,从未做过任何超出父帝旨意的事情。” “你时常私下鬼界,已有上千年,也是本座的旨意?”天帝厉声道,“说!你是否与鬼界勾连?” 旭凤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却是去看润玉,他脸忽而就红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去鬼界,那是我私事,我……”越想越委屈,可又不能大声申辩,他冤得很。润玉一愣,忽然低声道:“旭凤,你……你可是去……永留镇?” 旭凤脸涨得通红,从嘴角发出一声:“嗯。”就不做声了。 原来这三千年来,齐家老大仍未投胎,他女儿茵儿早已转世,可他却不知为何留了下来,旭凤有时去看看他,想着替润玉照拂一二,但齐氏不待见他,他也没个“见娘家人”的礼貌,两人时常一言不合就翻脸,后来旭凤也不露面了,只去瞧瞧,看看缺不缺东西就罢了。 后来带兵在外,无法亲自去了,就让亲信去,润玉回来后,他嫌这样的举动太殷勤,不愿意承认,润玉则以为大哥早就投胎转世,因此并不知情。 被天帝当场戳穿,又被润玉一个心思转念间看透,旭凤的脸面一下子挂不住,耳朵都红了。 润玉的心绪如海上风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一时不知是该喜该悲:喜的是故人还在,悲的是三千年不得转世,魂魄只怕早已破损,永生也别想转世投胎了;兼且有震惊于旭凤的心思,竟然这么体贴细腻,他那么爱邀功,摘朵花都要求个亲吻,这么大的事,竟然一言不发…… 润玉想到这里,说道:“父帝,此事是我不好——鬼界永留镇有一个二臣在人间的旧识,他命途多舛,我托旭凤替我照拂,父帝若要责怪,就都责罚润玉一人,与旭凤无关。” 天帝听了这话,反倒有几分放心下来——方才担心润玉城府太深,此刻却又露出年轻人的急切,他面露不悦,问道:“什么旧识?” 润玉道:“是二臣历劫时相识之人。” 天帝听了点点头,将这“旧识”自动理解成了“爱人”,他责备道:“你如今已飞升上神,实在不该和历劫时的情缘再有勾连。” 润玉低眉顺目,道:“是。”旭凤似是想要再说什么,可终究忍了下去。 其实他想说,飞升怎么了,飞升了也还是原来那个人,历劫时的情缘当然不能算了! 但他也晓得看点眼色,知道不该提。天帝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又将两人训斥了几句,便说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这才唤太巳仙人入殿,来将鬼界的异动一一讲来: 原来这鬼界之下,其实还压着一界,名唤虚无界,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无论人、神、妖、魔,凡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犯下了不可饶恕罪过之辈,就连在鬼界劳役都赎不了他们的罪过,魂魄便会被打入虚无界。虚无界有进无出,有去无回,魂魄在虚无界永世被困,受苦受难。 润玉听了,略感意外,这“虚无界”他也是第一次听说,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他不禁侧眼去看旭凤,却见旭凤眉头紧蹙,不住地去看天帝。 旭凤这些年时常失去踪迹,只说在外作战,可六界之中除了魔界,大多是与天界相安无事,他究竟在与谁作战?润玉看看旭凤,又看看天帝,心中渐渐生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来: 虚无界关押的,都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罪过的人,这样的人,往往也是大能者。 越有能力的人,行将踏错,犯下的罪过越可怕。 虚无界不仅是一座监牢,更是一座盛满了灵力高强者的巨大宝库。若是能,化为己用…… 旭凤和天帝对视一眼,天帝道:“旭凤,你这些年在鬼界平叛,可听说过虚无界?” 旭凤皱起眉:“父帝,您……”润玉站在他身边,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打断道:“这虚无界是六界的机密,小神从未听过,旭凤应该也是吧?” 旭凤轻咳了一声,道:“……嗯,是。” 太巳仙人道:“两位殿下年岁尚轻,不知道也是自然,这虚无界自古就有,只是人人缄口不提罢了;它位于鬼界地下,原本是相安无事的,虚无界封印十分稳妥的;可是这几千年来,鬼界管理不善,日积月累下来,许多在鬼界服劳役赎罪的鬼魂早已心生不满,多地常有怨魂暴动,其中有一支竟悄悄挖穿了鬼界的地表,以杀生大阵强行将虚无界打开了一条细缝……’” 润玉和旭凤都是悚然一惊,这虚无界的恶鬼若是流窜出来,可不是玩笑。旭凤拱手道:“父帝,旭凤自请领兵前去。” 天帝正有此意,点头道:“是,虚无界若彻底打开,六界涂炭,拱卫六界,我辈责无旁贷。”天帝说罢,长袖一挥,道:“火神、夜神听令。” “特令尔等速领兵前往鬼界,镇压暴乱、封印虚无界!火神为帅,夜神监军,尔等务必尽心尽力,六界安危,就在尔等身上。” 二人领命,便该告退,可旭凤似还有话要说,示意润玉和太巳先走,润玉却一反常态,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拽出了九霄云殿。 走出殿外,旭凤一脸阴沉,待太巳离去,他才甩开润玉的手道:“你不许去。” “胡闹,旨意已出,父帝怎能收回?”润玉道,将他拉回璇玑宫,又使了个结界将璇玑宫包围住,这才说道:“旭凤,你说实话——你这些年在外征战,究竟是都在做什么?” 旭凤置若罔闻,只是重复道:“你不许去。” “旭凤!”润玉怒道,“快说,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兄弟二人僵持片刻,旭凤忽然莞尔一笑,说道:“你想知道,亲我一下就告诉你。”他话音刚落,润玉竟然突然欺身上前,一手捏住他脸颊,毫不犹豫地用嘴唇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好了,快说!” 旭凤忽然有些悻悻,可话已出口,不好耍赖,只好说道:“自然是收服妖兽、对抗魔界。” 润玉冷笑道:“你时常弄得一身伤,是区区魔兽弄的?” 旭凤一愣,忽而怒道:“你怎么知道的!”转而一想就明白了,五方天将府那群蠢货,时常成群结队地跑来“看嫂子”,润玉请他们喝茶,又怎么会是白请?以润玉的能力,几句话可能就叫他们放下了心防,再说几句,只怕就已经把自己的近况动态都交代的一清二楚。旭凤也不知道是该哭该笑,他双手一把搂住润玉的腰,将他搂着贴近自己,不由分说地亲了一口,说道:“你担心我,怎么不亲自问我?” 润玉也是一时情急,竟然暴露了自己从五方天将府的众人口中套话的事实,他正心惊,怕旭凤多心,没想到竟换来这么一句,他哭笑不得,真是不知道该说旭凤磊落,还是骂他恋爱脑到极致。他挣开旭凤怀抱,说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试图打开虚无界?” 旭凤心里很甜,便也好说话多了:“是,你怎么知道?” “虚无界封印是上清天神君所造,哪有那么容易被寻常冤魂挖穿?”润玉道,“是谁指使,可是父帝?” “正是父帝,”旭凤道,“父帝说,虚无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要我踏平虚无界、还六界清明……” “你成功了吗?” “算是吧。”旭凤道,“我打开了一个小口子,可虚无界的恶鬼十分难缠,光是制服开口漏出来的恶鬼就占了我所有精力,所以至今也不能以大军进驻……” “那这暴动……” “当地是有暴动,我的赤焰军也是以此作借口驻扎,但我每次离开,都会命人用法术将裂口封住,恐怕是那些冤魂偷偷揭开了封印,想要害得鬼界大乱……” “你说父帝让你打开虚无界,可有旨意登记在册?” “此事是父帝唤我入阁亲自指示,何来登记在册?” 润玉听了心中大乱:旭凤大祸临头了,竟还糊里糊涂的! 这虚无界是天帝让旭凤打开的,打开为的恐怕也不是造福六界,而是要将虚无界的恶鬼灵力化为己用,如今出了纰漏,天帝怎么能承认?若是无法镇压虚无界冒出来的恶鬼,旭凤怕就要背一个“穷兵黩武利欲熏心”的黑锅了。 旭凤见他皱眉,仍是不明所以,反倒伸手去摸他眉心,安慰道:“兄长别急,我和这些恶鬼作战多年,不怕的,有我在。”说完又换了一张脸孔,道:“但你不许去!”话音一落又是一张傻乎乎的笑脸,他握住润玉的双手,凑到嘴边亲了亲道:“这回让我抓住了,你果然关心我,等我回来,你必须说实话不可了!” ——小傻瓜!润玉无可奈何地想。 我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涉险? 第六十一章 结果润玉还是跟着去了军营,名为监军,是为……统帅护卫。 当然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是统帅护卫,剩下的人譬如军中诸人,都奔走相告:“嫂子来了!快把衣服穿好!”“嫂子来了!刷牙刷牙!” 能长留天界、得见大殿下真颜的毕竟不多,大多数人对这个“嫂子”还是停留在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状态,对嫂子很是好奇,于是大家都打扮得起头正脸油光水滑的,出来列队看嫂子。 一个好嫂子,要具备哪些素质? 漂亮、能力强、还得对大哥好。润玉跟着旭凤来到军营,大家定睛一看,嗯!不错不错,果然漂亮,身形挺拔飘逸,洁白的盔甲一套,跟那张白玉似的脸很衬,水灵灵的。这“好嫂子”的标准已经满足了头一条。又见润玉跟在旭凤身边,丝毫没有兄长架子,也不托大拿乔,旭凤让干啥干啥,旭凤不让干的就乖乖不干。 嗯,对大哥挺好。大家一看更满意了,军队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要不是大敌当前心中担忧,肯定要搞些活动庆祝一番了。 旭凤脸拉得老长。 他拦不住润玉,两人在璇玑宫斗法,他三次将润玉缚在法阵中,次次都以为这回绝对跑不了了——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自认法力定强过润玉百倍不止,没想到次次都被润玉轻而易举的逃脱。那人看起来芝兰玉树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神仙,没想到真动起手来,与化形解禁之术上格外擅长,明明也没怎么动手,他就轻轻松松地脱出身来! 旭凤捉他三回,被他逃了三回,最后旭凤气得大怒,他倒施施然站在一边,双手合袖,文文静静的样子,笑道:“怎么样,我这监军配不配做?” “配个鬼!”旭凤怒道,“看我取了母神的捆龙索来,把你捆了!” 润玉根本全不在意:“捆龙索是上古神器,需无上灵力催动,世间多有仿品,其实谁也捆不住——何况捆龙索认主,一副只认一主、只捆一人,母神那副若是真的,你也用不了。” 旭凤被他气死了,气呼呼地道:“战场诡谲多变,我管不了你!” “我不拖你后腿,放心吧。”润玉说,心里不觉好笑:旭凤也真是太小瞧他了。可他深知旭凤脾性,知道和他对着呛声是无用的,真气急了这小子什么都做得出,便只笑吟吟地道:“你不用管我,我死生自负。”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旭凤更生气了,“你……” 你到底懂不懂我的心啊?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是真的怕那些恶鬼伤了他这个漂亮干净的兄长。 但润玉都那么说了,他拦也拦不住,只能臭着一张脸来到军营,一见众人都嬉皮笑脸的堵在兵营门口,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他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都不用想,这群人肯定是来看润玉的! 自他册封礼上几个部下见了润玉,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拍着他肩跟他说些诸如“好福气啊”“你这个狗”之类莫名其妙的话,甚至于还有人大开黄腔:“嫂子好不好啊?” 他妈的,好不好关你屁事,直视真龙也不怕烧眼珠子! 让旭凤最憋屈的是,很明显军队众人都觉得他和润玉好事已成,是浓情蜜意的小两口,哪里知道自己还在打持久战…… 就很苦。很烦。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他瞪起凤目,“散了散了,个营营长一炷香后到议事厅集合,其余诸人都去收拾行李开拔战场!” 他一发话,众人虽然还笑嘻嘻的,但也听出事态紧急,不敢耽误,都忙散了。旭凤气儿还有些不顺,反手一把将身旁的润玉拉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这是兵营,你别乱跑!”说着也不管润玉怎么反应,将他五指扣紧,拉在身边,朝议事厅走去。 在璇玑宫里,润玉想怎么反制都行,可到了兵营,此处是旭凤的立身之本,他知自己不能和旭凤当众拆台,无奈之下只得乖乖被旭凤扯着,嘴里说道:“你慢点……” “慢什么?”旭凤说,“兵营就这样!不喜欢就回璇玑宫去,过两天我就回来了。” 他是真的不想让润玉去鬼界,那地方恶鬼横行,伤到润玉怎么办?可他又不愿意软下态度——凭什么啊,战场是他的地盘,他说不能去,润玉就该听他的才对,哪有他求润玉的道理?他在战场上也受过不少伤,一想到那些伤口也会出现在润玉身上,他就烦躁不安得紧,说话自然也冲到不行。 润玉被他扯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反驳顶嘴,就乖乖地道:“你带上我,兴许有用呢?” “有什么用!”旭凤说,“你又没上过战场。” “那我这次不就上了吗?”润玉说,“凡事总有第一回 。” 旭凤听了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也说不清个子丑卯寅,似乎是觉得,他才该是两人中更英武勇猛那个,如果有叫润玉上战场的一天,那就该是他的失职,是他之过。润玉见他不开口,又说道:“何况父帝成命,我也不能违抗。” 旭凤喃喃道:“若我做主,你只需在璇玑宫过安乐平稳的日子,看看书、品品茶,绝不叫你受一点苦。” 他声音很轻,润玉没听清,问道:“什么?” 旭凤回过神来,脸色大窘,嘟囔道:“没什么。” 可这天界何时能由他做主呢? 旭凤在议事厅召见了他麾下的几位得力部下,他将天帝旨意传达,不出三刻,大军开拔,赶往鬼界战场,与那里驻扎的小股守军汇合。 守军驻扎之地也是鬼界一镇,名叫“无返镇”,取得是“有去无回”之意。鬼界城镇的存在,一为幽魂们提供一个住所,二是为了供犯了错的鬼魂做苦役赎罪。譬如永留镇,就是挖盐山,今天挖出来,明天填回去。这无返镇也有山,却是乌金山,山里的乌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源源不断地供六界打造法力高强的兵器,可对于这服劳役的人来说,就是赎不完的罪了。千百年来,无数的鬼魂因在凡间犯了过错,不得不在此服役,最初,他们只是低头挖矿,想着挖空了矿就可以转世投胎不必受苦,谁知在此处挖了上千年,也不见矿山有变空的意思,众鬼苦不堪言又求告无门,终于心生反义,在一个修为极高的鬼官领导下起兵造反。 “这群鬼不知怎么探得了咱们赤焰军在打通虚无界的意图,趁着统领不在,偷偷将裂缝上的封印撕了,放了虚无界的恶鬼出来。”破军星君是军中陆战营的营长,此番驻守的就是他的队伍,便由他向旭凤汇报,润玉心知他们军中自有通信方法,旭凤只怕早就知道,此番解释是为了自己,便也不多说话,静神细听,“封印被破,至今已有二十个时辰,这裂缝至今仍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恶鬼来,为了抵御恶鬼,我已命营中善术法的军士设下结界,将矿山方圆十里围住,恶鬼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旭凤坐于主位之上,神色沉沉,若有所思。 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他不开口,润玉便也不开口,只在一旁坐着,注视着旭凤。破军星君看在眼中,心道,这嫂子是挺温柔,眼神一刻不离首领,看着没什么主见的样子。他却不知润玉的心思:这军营是旭凤的地盘,众人连天帝都不认、只认旭凤,他又何必贸然开口?旭凤若有需要,自会开口。 过了片刻,旭凤才道:“先前与恶鬼,也打过几次照面,这些恶鬼,好坏不分,浑浑噩噩,好以生魂为食,若是不能出来,必定会从矿山内的造反幽魂开始吃起。”他眸光深沉,露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往日天界的模样来,那样子竟是十分成熟可靠,一言一行,都果然有军中统帅的样子。润玉看了,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心跳如擂鼓,旭凤用那低沉的声音每说一个字,他的心就往上跳动一分,都快从他喉咙眼儿蹦出来了。 旭凤只觉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热,抬头一看,润玉竟正望着他,一眨不眨的,不是别人,就只是他,他脸腾地烧起来,慌忙低下头,做出方才只是无暇一撇的样子,心里却埋怨着,我这个哥哥怎么回事,突然拿这种眼神瞧着我,怪招人的。 只恨是大庭广众,不然定要把润玉拉过来轻薄一番,看他还说不说大道理。 破军道:“正是,现在恶鬼有生魂可吞,还未急着要出来,可等吞干净了生魂,就要急着冲击封印了,到时不知我这营中术士的封印可还能抵挡得住。” “抵得住、抵不住,都是一般。”旭凤道,“若不能将裂缝堵上,虚无界的恶鬼源源不断地溢出,早晚是要做乱的。” “统领所言极是。”一旁的轻骑营营长道,“可封印内如今恶鬼横行,如何穿过这些阻碍,进到矿山核心处的裂缝?” “这有何难?”破军道,“咱大军都压境了,索性推进去,将他们一锅端了!” 他说完这话去看旭凤,似是在等着他的赞许,但旭凤却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帐中的沙盘一言不发。半晌过去,他轻声问道:“无返镇附近的起义军还有多少?” “无返镇附近的据点尚有一十八处,裂缝打开的消息已经散出去,数万幽魂正向无返镇涌来。”轻骑营营长道,他话音刚落,破军“啊”了一声,似是意识到了自己计划的问题:若是大军开进矿山作战,叛军趁机涌上来占领营地城镇,就会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 破军脸上露出几分赧颜来,旭凤也不多言,更不斥责,只是沉思片刻,道:“轻骑营点五十精锐,与我潜入矿山。剩余人等皆在无返镇驻扎应敌,不要妄动,若与叛军交手……” 他看了一眼润玉,“一切便听监军指挥。” 第六十二章 看着润玉忽然凝重的神色,旭凤忽觉有几分好笑。 他屏退众人,只留润玉一个在帐中,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兄长可是觉得我方才的安排有些不妥?” 润玉沉默片刻,道:“旭凤,还是我带人去封印缝隙吧。”不等旭凤开口,他又忙道:“原因有二:第一,与叛军作战需指挥大军、临机应变,我没有经验,恐怕会误事;第二,两军交战,主帅却不坐镇军中,会妨碍士气。” 旭凤听他缓缓说完,神情倒也不显得如何毛躁——许是因为战场到底是他的地盘吧,他显得沉稳了许多,润玉将原因娓娓道来,他心中一动,倒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情理之中,是十分万全的考量。 可他另有私心,想来润玉也是一样:是深入敌营,和恶鬼作战危险,还是坐镇军中,指挥大军和幽魂叛军作战危险?八岁小儿都知道前者凶险万分,可比后者要危险多了。坐镇军中,叛军听起来浩浩荡荡,可到底只是修为不高的乌合之众,军队和他们作战已久,应付不难。润玉只要呆在营地里就好了,不会出任何意外。 旭凤笑吟吟地看着润玉:“还有第三,兄长觉得旭凤法力低下,完不成这封印缝隙的任务,是不是?” 润玉气息一滞:“……我没这么说。” “那就是关心我,怕我出事。”旭凤微微一笑,也许真有“气场”一说吧,在那天界官场,他就觉得气场不合,容易跳脚发怒,润玉几句话就把他说得哑口无言,无可奈何,可在这战场前线,主导者一下子就变成了旭凤,就连思路都清醒了很多,也不会被润玉牵着跑了。 “我只想知道,润玉,你这份关心,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被我爱慕之人?” 润玉一愣,失笑道:“我自然是你的兄长。” 旭凤也不反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我成命已下,你也不要想着更改了,兄长,我也有两个理由,你且听听。” “第一,这乌金矿下闷热难捱,越往里走温度越高,你修水系,恐怕难以施展;第二,我知你善封印术,可这虚无界满是恶鬼,封印者的灵力越有攻击性才越能将其镇住,我本属火系,又有天雷火辅助,由我去施展封印,才能事半功倍。” 他说得竟比自己还有道理几分,润玉一时想不到反驳之法,有些烦闷,只得坐在一旁不说话。旭凤朝他走去,大着胆子将手覆在他手上,和他十指交缠,润玉正在低头沉思,也未在意他的举动,待回过神来,旭凤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见他看自己,才笑道:“其实封印虚无界,我心里也没底,兄长,还要靠你教我厉害的封印法阵,好不好?” 润玉发觉自己竟被他给说服了,有些震动之外也有点不是滋味——若非在战场吃了很多苦,又怎么能这么清楚?旭凤见他神情变了,不再那么倔强,反倒有几分对自己的怜惜和自责,心头一荡,头脑一热就亲了上去:“哥,我想……”又被润玉一把捏住两边脸颊,嘴巴嘟了起来。 旭凤委屈!这哥哥怎么油盐不进呢? 润玉挡了他一下,就收回手道:“好,就依你。”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但若要封印虚无界,寻常术法只怕不够,需得因地制宜,对虚无界多些了解才好。”话里话外还是暗示要替旭凤去矿山内部的意思。 旭凤道:“封山之前,叛军尚可和外界通信,想来应该有人听说过裂缝的信息,我命人去打探一番就是了。” 两人正合计着,忽听有人来报,道:“统领,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永留镇的鬼官,说要见嫂……大殿下。” 永留镇?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润玉不知不觉已经站起身来,朝帐门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面容和润玉有几分相似的青年走了进来。润玉又惊又喜,喊道: “大哥?” 来人正是润玉在人间的大哥齐氏。他在鬼界三千年,有了修为,形貌也逐渐恢复了年轻的模样。润玉见了他,不自觉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齐四公子,步履都轻快了几分:“大哥,你怎么来了……”说着迎上去,用双手搀住大哥。 旭凤脸一下子就拉长了。 从前还不觉得呢,此刻见到润玉和齐氏亲近,怎么看怎么酸。 齐氏笑道:“我听闻天上的大殿下来了,便想着来看你一眼。” 润玉眼眶有些发热,细细打量兄长的脸,他如今三十多岁的模样,正是记忆里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只是面色苍白——鬼嘛,哪有脸色好的。润玉低声道:“大哥,你为什么……” “不去转世?”齐氏笑道,“玉儿,你无需担心,是我自己选择不去的。”说着将这三千年来的过往简略的讲了一番:原来齐氏在永留镇做看管盐山的鬼官,十分得力,不久便成了整个永留镇的鬼官,他将永留镇治理的井井有条,此番鬼界暴动,永留镇却如世外桃源,就是他治理得宜的功劳。 “这镇上数百个幽魂指望着我,我怎么能走呢?”他说道,“何况我也放心不下你。” 润玉听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一旁的旭凤插嘴道:“他挺好的,有我照顾,你可以安心投胎去了。” 润玉哭笑不得,齐氏却冷笑道:“就是有你这个小畜生,我才放心不下。” “说谁小畜生?”旭凤声音很大。 齐氏比他声音更大:“谁觊觎兄长,谁就是小畜生!”他故意不看旭凤,把旭凤气的要死。润玉一头两个大,只得努力将话题引到不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大哥,如今虚无界裂缝在此,这里很危险,你来这里做什么?” 齐氏道:“我那永留镇内,也有人与叛军相识,是个叫小五儿的小鬼,他兄长在叛军之中,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他听说赤焰军围山,恶鬼在山里吞食叛军幽魂,心急如焚,偷偷跑来想带兄长回去——我是来寻他的。” 旭凤本是抱着胳膊在一旁,听闻此言又是长眉倒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那小鬼头要是跑进了矿山,现在已经和他哥哥一起给恶鬼吃了,不用想了。” “……旭凤。”润玉冲他摇摇头,转向齐氏时却也道:“大哥,山里恶鬼横行,若是小五儿进去了,只怕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齐氏道,“可他跟随我已有四百五十年,只待服完五百年劳役,就可转世投胎再世为人……我……”他长叹一声,“玉儿,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只求你路上留意一些,有没有一个二十来岁模样,头上用红绳扎了两枚铜钱的小鬼,可不可以?” 大哥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润玉便点点头,道:“好,我……” 旭凤又插嘴道:“行行行,我注意着就是了!” 他真是怕了润玉又以此为理由要求金山去! 第六十三章 那日齐氏又留了两刻,和润玉说了一会儿话,兄弟两人互通近况,都是有些感慨。 润玉感慨的是大哥这爱操心的毛病到了鬼界也没好,竟然因此甘愿永远呆在永留镇做鬼官,齐氏感叹的却是润玉和旭凤的纠缠,经过了三千年,竟然还在继续。 “旭凤从小就是不知放弃的性格,”润玉苦笑道,“我也习惯了。” “习惯是一回事,但你对他是怎么想的呢?” “……”润玉闭口不答,半晌,才低声道:“我心如磐石。” …… 旭凤在账外沙地上画小鸟。 他很郁闷。 润玉要和大哥聊天,谈完正事就把他丢出来了,他扒在账外偷听,又被润玉下了禁制。 干嘛啊,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他郁闷地捡了个小木棍,在沙地上乱涂乱画起来:先画一只小凤,再画一只小龙…… 破军星君路过:“嚯,好肥的鸡和蛇!统领,今晚改善伙食?” 旭凤大怒:“滚开!”他把木棍丢在地上,又想去营帐外探头探脑,恰好此时,帐帘一掀,齐氏和润玉走了出来。 旭凤:“……”赶紧装出画图的样子。齐氏路过他身边看了一眼:“……好丑的蚯蚓。” 旭凤又要发怒,但齐氏只冷冷看他一眼,冲润玉扬声道:“玉儿,保重。” 润玉应道:“好,大哥,待此间事毕,我再去找你。” 两人说完,齐氏自离去不提。润玉转过身来,正好对上旭凤眼巴巴的神情。他轻声道:“旭凤,我不放心,可否请你寻个人跟着他,看着他回到永留镇?” “你是怕他偷偷留下,趁乱去寻小五儿?”旭凤道,“他有那么胆大?” “我们毕竟是兄弟,他的心思,我最知道。”润玉道,转眼一看旭凤半张着嘴巴,像是想说什么,又不觉好笑:“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扯。” 旭凤脸红几分,怒道:“我没有!”心里却想,我的心思,怎么你就不清楚了呢? 两人一面说着,天色已经不早,午时阳气最盛,是最宜封印的,现在早已过了,只能等第二日,又闻燎原君来报,说给统领、监军的营帐已经备好。他方才未曾出席军机会议,就是去布置这些事宜了。 旭凤神色顿时未至一振,盛情邀请润玉去看看晚间歇息的地方。 润玉不疑有他,跟着去了,站在营帐前陷入了沉思。 统领、监军的营帐,不是应该是一人一间吗? 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是他和旭凤……共用一间? 他一回头,见近旁的几个军官都一脸的热情,旭凤丝毫不觉得古怪似的,拉着他就要进账瞧瞧。 润玉:“……”他真想把旭凤的手甩开,旭凤看出他的抗拒,笑道:“兄长,军情紧急,你我恐怕也没什么时间安睡,住在一起是为了商议事情方便罢了。” ……骗子!润玉跟着他进了营帐,军中艰苦,营帐里的布置也说不上豪华,也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几张板凳而已。幸而床上铺了厚厚的兽皮,还有几分柔软暖和。 但关键是,为什么只有一张床? 旭凤见怪不怪:“兄长来的突然,军中也没准备,不会怪罪我吧。” 润玉神情不变,仍是浅淡笑意,声音有点咬牙切齿:“无妨,反正随便打个地铺就是。” 旭凤十分得意:“兄长是天上的夜神,怎么好打地铺?委屈委屈,和我抵足而眠吧。” 润玉真是要被他气死,“旭凤!你这样,你这样……”你这岂不是要告诉全世界你和亲哥哥有奸情! “哥,这是军营,”旭凤道,凑近润玉耳边低声说,“不妨告诉你,兄长,这军营上下,其实都以为……你是我的人。” “……”润玉咬牙半晌,终于说道:“我看你就是欠揍了。” 旭凤哈哈大笑跑走,“你不能打我,这是我的军营,略略略略。” 润玉:“……” 这两人一直等到夜间,润玉在帐中绘制封印,旭凤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晚间才又出现,拉着润玉去营地内练兵的空地上。 “做什么?”润玉不曾来过军营,一头雾水,被他扯着也只好跟上。旭凤兴冲冲地道:“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原来那里已经架起了几人高的巨大篝火,静等燃起。这只战无不胜的军队此刻在篝火旁全员集合,神情中却并不带有马上要作战的悲壮,只是个个都显得很快活,众人列队站好,翘首以盼,见到旭凤拉着润玉赶来,竟然哗啦哗啦鼓起掌来。 润玉不明所以,看向旭凤——他平时老成持重,一副什么都难不倒的样子,竟也有让他露出新奇表情的时候,旭凤见他紧紧贴在自己身边,那副样子又乖巧又温顺,难得的有些孩子气,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不由想道,若我是哥哥就好了。 若他是哥哥,可不会像润玉那么残忍,整天吊着自己,让自己干看着吃不着。 他凑过去,在润玉耳边道:“这是赤焰军的习惯,大战开打之前,都要吃顿好的,美酒美食管够。” 润玉奇道:“只听过战后庆功,没听过战前庆祝的。”他仔细去看,见众人神情都很快活轻松,亦有人冲着旭凤喊些促狭捉弄的话,弄得不像战前饭,像集体出游。“马上要开战了,他们都……不紧张吗?” 旭凤听了微微一笑:“我这可不是寻常军队。”说罢扬声道:“兄弟们!” 众人只听他一声,便都安静下来,偌大的军队,竟无一人开口,但又人人都带着笑容,旭凤笑道:“方才监军问我,马上开战了,你们紧张不紧张?” 众人众口一声地道:“不紧张!”喊声声震云霄。 旭凤又道:“怎么不紧张?说给监军听听。” 众人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声答道:“生死如常!” 旭凤点点头,转向润玉道:“我这军队,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死如常,只要今日过得快活尽兴,纵是明日身死,也没有怨言。” 润玉听了,若有所思,旭凤又忽然叹道:“可惜这军队上下,唯独只有我这个统领,是做不到生死如常的——润玉,若我明天身死……” 润玉脸色一变,急道:“我不听,你不要说。” 他不肯听,旭凤也不强求,只是笑笑,领着他上了高台落座——又是和他坐在一席,这军营上下果然如旭凤所说,已经将他二人视作了“好事已成”,处处给的都哪是监军待遇,分明是“夫人”待遇。润玉头疼得都麻木了,什么也没说。 旭凤走上高台,唤出凤翎弓,巨大的火凤神弓在他手中流光四散,只见他拉动弓弦,转眼三声弦响,火光破空而去直插柴火,篝火瞬间点燃,散发出源源的热度。 众将士竟欢呼起来,也不等旭凤发话,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自有勤务兵捧着酒菜送上来,又将一些鲜美兽肉放到火边去烤,众人坐下之后喝酒吃肉,好不快活,果然是今日尽兴,不留遗憾。 旭凤和润玉置于高台之上,那日风很大,吹得篝火越发旺盛,两人的发梢和衣袂在空中翻飞不停,润玉侧脸去看旭凤,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火光中,他的神色比往日少了些毛躁幼稚,多了些成熟深情,润玉心头一动,旭凤凑过来吻他,他心跳如擂鼓,却还是躲开了。 旭凤见他拒绝,也不逼他,只轻声道:“润玉,只愿你有一天,不要再对着我装聋作哑。” 润玉不开口,侧过脸去,也许是篝火太热了,他浑身都烧起来了似的。 趁旭凤转头的时候,他捂住了双颊: 是呀,什么时候呢? 第六十四章 当夜,润玉回到帐中时,旭凤还在同将士喝酒,这群人击节而歌,唱得都是些不怎么高雅的俗世小调,一个个乱没正形的,直玩到半夜。 润玉自称头疼,他是孤寂惯了,这种场合里甚至不知道怎么自处,反倒觉得还是一个人自在些。旭凤也没说什么,放他走了,润玉回了营中,又将封印的法阵核对一番,左右思量,将两人的计策又推演了几次: 明日午时之前,旭凤将会带着五十精兵潜入矿山,于午时抵达裂缝; 这封印法阵是润玉亲手创设,他于这封印解禁之术上格外擅长,又博闻强记,所以旭凤也全然信任,法阵依据旭凤的两种灵力所造,旭凤为阵眼,需在阵中守得三刻,之后阵成,雷火相伴相生,便能自行运转发展壮大,将缝隙封印; 之后轻骑部队原路返回,此时矿山内仍有虚无界的恶鬼横行,润玉将在矿山方圆十里设下碎魂阵,到时以真龙之力催动阵法,镇内恶鬼幽魂,瞬时绞碎——这阵法只能发动一次,且一旦发动,就无法停下,所以…… 旭凤必须在那之前回到阵外,否则,他和这五十精兵,就要给阵内恶鬼陪葬了。 这计划看似缜密,却有一个无法控制的破绽:眼下,正有四股叛军兵力,从不同方向朝无返镇涌来,这些幽魂来势汹汹,不出一日必定赶到——若是在碎魂阵发动前抵达,部队便要与之交战。赤焰军虽战力强悍,但叛军之数却远大于赤焰军的人数,且幽魂不知疼痛,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不会停下,到时必将是一阵苦战。 润玉将计划反复推演几次,终于把每一件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想好了,却仍是觉得不安,一阵风吹来,将烛火吹灭,他就坐在这黑暗中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沉思,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他在想旭凤。 小小的一团,还不到他的腰,张开手要他抱,说话奶声奶气的; 脸儿红扑扑的,拎着风筝跑进来,要拉他一起出去玩; 姹紫嫣红中捏了最鲜艳的一朵递到他面前,说,喏,不要难过了; 璇玑宫门前,抱着小狗露出讨好的笑说,我把小狗抱来了; 虚妄山上朝他张开手,却被灵力弹飞,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哭着求他不要离开; 忽而又变成了大人,不着寸缕,露出矫健结实的后背,疤痕错综,说着如今已经不疼了; 还有在高台之上,灿若春花的一张脸被火光照得通红,他说,唯独我这个统领,做不到死生无常。 润玉,若我明天身死…… 润玉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他忽然觉得很冷,冷得想要旭凤在这里,想要旭凤暖一暖他。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问,兴许是这军营确如旭凤所说,是他的地盘,人人看他的眼神都没有审视,叫他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竟可以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暂时放下,只看自己的内心,正视自己的渴望。 他渴望旭凤,就如同旭凤渴望他。 正想着,练兵场忽然传来一阵爆发似的大笑,有人大声道:“你们别拦着统领,他当了八千年处男,还不让人家黏糊了不成!”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仿佛都打心底里觉得高兴痛快,旭凤在这笑声里带着醉意佯怒道:“听你们放屁,敢到……他面前胡说,我撕了你们……” 众人仍是哈哈大笑,旭凤却没了声响。 润玉坐在黑暗中,不知如何反应——他有些想笑,又有些赧颜,他知道这些人在说的是谁,也知道旭凤回护的是谁。 他又坐了片刻,只听账外由远及近地响起了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像是喝得有点多,脚步声来到帐前,润玉甚至能感觉到那人身上的热度和酒气,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紧张得手都攥紧了袖口——仿佛知道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叫他双颊发红。 可那脚步声竟又拐到一旁去了。脚步声的主人走到营帐旁,不多一会儿,竟传来泼水声——营帐旁向来是存着防火用的清水的。 那人哗啦啦洗了半晌脸,又在账外站了一会儿清醒了片刻,这才撩起帐帘走了进来。他一进来,润玉心跳得就更厉害了,也不敢做声,只看着他朝床榻走,脚步虽说有些虚浮,倒也还清醒。 那人走到床边,冲着床榻低声道:“玉儿,你睡了吗?” 床上没人,只有一床被子,自然也无人应声。那人喝得多了,也分辨不清,见无人搭话以为睡了,有些失落有些讪讪,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你先睡……我一会儿……一会儿再来。” 眼看他又要出去了,润玉突然忍不下去,出声道:“旭凤,我在这里。” 那站在床边呆呆的,正是旭凤。他一愣,露出个傻傻的笑,道:“怎么在这里……?” 润玉道:“……我睡不着。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旭凤道,说完又像是自觉失言,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道:“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六十五章 “你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旭凤说完,就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仿佛早已预感到了有此一遭一样,润玉什么也没问,就跟着他出了营帐,只是他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想:旭凤究竟要跟我说些什么? 两人出了营帐,由旭凤引路,避开军中众人一路出了军营。鬼界的天非黑非白,而是混沌的猪肝红色,天空中既无星星,也无月亮,方向难辨。旭凤领着润玉出了军营,又走了片刻,来到一座山下,旭凤仍不见停,反而使起法术,朝山顶飞去。 他一路几乎没说过话,只知道低头闷走,此刻又一言不发地往山上飞,润玉哭笑不得,只得跟上。 不多时,两人来到山顶一片稍显开阔的岩石顶上,阴风阵阵,涨满了旭凤的衣袖。他回过身来,说道:“兄长,你看——” 润玉定睛望去,只见方圆百里的景象,都净收眼底,无论是近处的无返镇,还是远处的荒野丛林,极目远眺,还能看到那裂缝缩在的矿山,上方笼罩着半球形的防护禁制,禁制内不断地有黑气升腾奔走,像是在一股股地撞击禁制。 润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低声道:“恶鬼已经开始冲击禁制了,只怕围栏内的游魂已经吞噬的七七八八。” 旭凤点点头,忽而又指着远处道:“我在各处的探子来报,幽魂叛军将于明日未时前后,自东南,西南,正北,正东四面抵达。”他说着,将这几路方向都一一指给润玉看了,“东南、西南皆为丛林,正北是平原,正东是山涧。你怎么御敌?” 原来他把润玉带出来,不是想要说些花前月下的情话,而是要教给润玉御敌退兵的方法。润玉顺着他指的方向略一思忖答道:“丛林地形复杂,战马寸步难行,所以自丛林来的两只应该是步兵,以游击见长;他们定是想以正北正东两路练成犄角之势,将我军逼入丛林作战,若落入圈套,必为不美。” 他又略一思索:“若要破阵,必要坚守阵地,不能让正北正东两只叛军联合。” “那你如何制止他们联合呢?”旭凤又问,“是将自身军队集合从中间出阻挠,还是拉开阵线将两边拦住?” “阵线太长,恐腹背受敌。”润玉道,“自然是前者。” 旭凤听了此话微微一笑,道:“兄长,先前是我小瞧了你。”他眼神明亮,似有两簇小火苗在闪烁,润玉心头一动,双颊发热,低声嘟囔道:“纸上谈兵罢了。” 被弟弟一夸,他倒不好意思了。 旭凤又道:“不过,我还有第三个办法。”他说着朝正东方的山涧一指,“你看那山涧,地形险峻,通道狭窄,为什么不等他们行到谷中时,派出一支精锐包抄,从山顶以弓矢击之——可全歼这一只叛军。” 他说完,又指着南部丛林道:“丛林地形险峻,叛军人员混杂,只将肩部衣服撕开作为记号,何不命人在林中乱放冷箭,让他们两支自相残杀?” 他长年行军打仗,靠的不光是自身神勇,于兵法行军上也颇有领悟,懂得不少旁门左道,润玉听了不由得一笑,旭凤不乐意,拉着他道:“你笑什么,是觉得我的法子不好?” “好,好得很,你这一招浑水摸鱼、瓮中捉鳖,我觉得好得很。”润玉说道,旭凤捉住了润玉的手就不再撒开,拉着他又走到岩石边,开始讲述这正北方的骑兵该如何应对,若是有妖兽在阵中如何,若是没有又如何?他想的十分细致,甚而连如何歼灭几股残军,若是无返镇有内应如何,一一皆讲给润玉听了,毫无保留,末了,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叠纸递给润玉,道:“若还有我没说到的,也都在这里了,你可翻着看看。” 润玉翻动了几下,那一张张写着的都是退敌之法,这凤凰带兵千年的经验,全都写在上面,毫无保留、事无巨细地交到他手上。 这一片赤子之心,叫他怎么不动容? “你这一下午……就是忙的这个?” 旭凤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嘟囔了几声听不清的话,又说道:“明日我进围场,只带破军和五十精兵;各部我已经打好招呼,全听你号令;燎原君在军中素有威望,我把他留给你,若有不从者,交给他就是。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就是生怕战场上刀枪无眼,润玉又是第一次上战场,恨不得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也不看润玉,自顾自说了一会儿,一转眼,只见润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神情专注,甚至叫人觉得有几分含情脉脉的味道。旭凤心火一动,又想要凑过来吻他,被润玉捏住脸颊制止。 “……哥!”旭凤气鼓鼓地叫了一声。润玉道:“你叮嘱这么多,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听我说说吧。” 旭凤眨了眨眼睛,他二人凑得极近,他甚至能闻到润玉身上幽香的味道,似是头一次,润玉没有避开他的眼光。 “成与不成,你都要按时归来,”润玉道,“你回来……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说完松开了手,旭凤傻在原地,不知该喜该悲,愣愣地问道:“好话坏话?” 润玉脸色一红,轻声道:“……好话。” “……真的?” “真的。” 旭凤忽觉一阵狂喜冲了上来,他拉住润玉,说道:“你先给我一点保证。” 润玉侧过身去不肯理他,旭凤又追上来:“哥,你给我点保证啊,口说无凭,你先……” “我走了!”润玉道,急急忙忙化作一颗光点,朝军营飞去。旭凤急了,追了上去,喊道:“你别跑啊,胆小鬼,就知道跑!” 翌日辰时不到,军队已整装待发,严阵以待。依照旭凤的计策,将军队派往山涧埋伏。 巳时三刻,旭凤和润玉将封印裂缝、启动碎魂阵的过程再三核对了几遍,终于全无差错,旭凤点了五十精兵,领了破军星君,一行人朝矿山前去。 与此同时,无返镇上,齐氏辞别了客栈,朝着矿山前去。 第六十六章 这无返镇的矿山旭凤也来过不少次了,但还没有哪一次是这么叫人不舒服的,阴风阵阵、鬼哭不停,就连天空都仿佛阴了几分。 旭凤是火凤,天生就是喜阳不喜阴的,饶是他这样能征善战、武力强大的上神之身,走在这鬼气森森的结界中也是不免胆寒,更别提他身边的将士了。破军星君平素如何大胆,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蹑手蹑脚,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 “统领,再往前就进矿山了。此刻已近正午,恶鬼多藏身山中。”他凑到旭凤耳边低声道,旭凤“嗯”了一声,传令让众人将隐藏仙气的丹药拿出来服下——这样一来,恶鬼难以感知到众人到来,也省去他们与恶鬼作战的麻烦,一面耽误时辰。 一行人进了矿山,这矿山九曲回环,当初看中此处,也是因为这个,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旭凤苦笑不已。有天兵骂道:“嗨,真他娘的热。” “这才哪到哪,”破军星君道,“裂缝在矿山最底处,沿着这矿道往下,足足下九层才到呢。” “也不知外头怎么样了。”有人又嘀咕,此话正中旭凤心事,他骂道:“专心警戒,话那么多也不怕恶鬼听见。” 他一发话,众人便都不做声了,又走了一会儿,有人嘀咕了一声:“欲求不满啊?” 此话一出,剩下的人都笑起来,就连破军星君都以手掩面,随即假装咳嗽了一声。 旭凤想发作又没得发,憋得气鼓鼓的,心思却不由自主飘到了结界外的润玉身上,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 他正走神着,忽听一阵细小的响动自前方传来,旭凤单手握拳举起,示意小队停下,这五十人都是精兵,令行禁止,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和交谈,就连呼吸都降到了最低——整整五十人,安静得就像一个人似的。 旭凤令破军殿后,点了两个人与他上前。 若遇寻常恶鬼,当场诛杀;若遇强敌,便不要做声,绕过了事,封印事大。他以传音入密之术吩咐道,三人一齐抽出佩剑,朝着发出声响的矿洞走去。 一个瘦弱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三人眼前: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旭凤的方向跑来,一边不断地回头张望,像是惊恐至极的样子。 他的头上,用红绳绑着三枚铜钱。 旭凤现出形来,叫道:“小五儿?” 那少年吓了一跳,正要大叫一声,旭凤身后的两名将士一左一右现出形来,一个将他擒住,一个捂他口鼻,小五儿的尖叫声噎在喉咙里,浑身颤抖,倒地不起。 旭凤朝他走过来:“你是家住永留镇的鬼差侍从,名叫小五儿的不是?” 那少年眼中饱含泪水,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旭凤又道:“你为何在此?不要高声。”说罢命人将少年松开,小五儿爬过去抓住他的衣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吃,他们,吃……所有人……我,我藏着……兄长他……”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不由得悲从中来,险些又放声大哭,旭凤忙命人将他又捂住。 三人带着小五儿与其他人会和,破军星君面露疑惑,旭凤挥挥手:“这小鬼亲眼见过恶鬼吃人,或许有用,等他冷静些,再多问些情报。” 过了片刻,小五儿终于冷静了些。 “你现在能回答问题了吗?”旭凤道,“你若还不能控制自己,于我们就是无用的废物,我就只能将你扔下了。” 此话一出,小五儿再不敢大叫,强忍着崩溃答道:“能……能。” 旭凤问道:“山中恶鬼食魂,你为何能幸免?” 小五儿用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发绳上的铜钱,破军眼尖,一眼认出那是能聚鬼气、增修为的人间法器,应该是他死时带的随葬品。 “这种好东西,你一个小鬼从何处得来?” “我……我不知……”小五儿颤声道,“我自死后,便失去了所有阳间的回忆,只有这铜钱在身上,兄长让我戴好,我就戴好了……”提到兄长,他眼中又涌出大颗的泪珠,旭凤无可奈何,只好等他哭过了,才说道:“把你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来。” 这小五儿抽抽搭搭,把经历讲了:原来他昨日偷偷溜进了矿山,他因铜钱聚鬼气,因而修为强过普通小鬼,也有些寻人的小术法,他便用了术法一路寻进矿山去,正好看见从裂缝里爬出的恶鬼以叛军幽魂为食,一路上所见所闻无不惊悚至极:恶鬼凶狠,不止以幽魂为食,更有将幽魂撕碎取乐、炼化幽魂夺取修为的,比比皆是。 “那此刻呢,他们都在哪里?” “午时阳气足,只怕都藏在矿洞深处,只要午时一过,便又会出来。” 旭凤点点头,命人带小五儿休息片刻,自己与破军走到一旁,低声道:“这小子有问题。” 破军一惊:“什么问题?” “恶鬼横行,他一个稍有修为的小鬼,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旭凤道,“只怕是恶鬼将他放出来,有意引我等入陷阱。” “那如今怎么办?” 旭凤略一思忖,吩咐道:“恶鬼虽然狡诈,但饿了几千年,嗜血的本性是最强的。你点四个脚程最快的天兵,两人一组,出去给润玉送信,叫他将结界打开一个口子,把叛军引到结界里去。” 破军跟随他已久,听闻此言心领神会:“统领的意思是要以叛军为饵,诱得恶鬼离开洞穴?” “正是,要快,过了午时,封印便会减弱。” 破军领命,自去点了四人,命他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出发,朝结界外的大营冲去。 此时营中,润玉正命人布好碎魂阵,只等旭凤一回来,就以自己的真龙之力催动阵法,将阵内的恶鬼一概绞杀。 这阵法一旦发动,就无法终止,且他还有一样没有告诉旭凤,这是他最后没有和旭凤争着进山的原因:碎魂阵如此霸道刚强,自会折损发动者过半修为,且发动之后一炷香时间内,他都如凡人无异,再也无力使用任何法术。 这代价太大,就有我来付吧。他想着,便不再和旭凤争论由谁进结界封印缝隙。 忽闻传令官来报,正东方向山涧大捷,全歼叛军。润玉心头微微松了口气,旭凤的口信便在此时带到。 燎原君从信使手中接过羽毛,以特有的神火焚烧后,灰烬中化出一只小小胖胖的鸟团子来,那鸟团子飞到润玉手心上,一本正经地开口将旭凤的打算讲了一遍。 润玉忍俊不禁,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小鸟的脸颊,那小鸟却说完了指令,霎时化作了一捧灰。 这传令的术法在军中应是常用了,燎原君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润玉捧着那捧灰,却觉得有几分不祥。 “改换阵法,不正面应敌,将正北方叛军引入结界。” 对旭凤在战场的计谋,他是十二分信任的。 一刻钟以内,信使去而复返,给旭凤带来了润玉的回信。 “事宜办妥。”一条银色的小鱼在他手心游动了几下,说出这句话来,旭凤忍俊不禁,笑得见牙不见眼,众人一看,又是一顿打趣。旭凤忙又板起脸来喝道:“陷阱已布好,还不快点找个地方藏好,等恶鬼尽出觅食,我等便进入矿山底部封印。” 他说罢在心底算了算时间——他们进入结界时午时还未到,如今恐怕午时已经过了两刻。 他们能来得及吗? 第六十七章 正北叛军杀到,润玉命人从两侧夹击,形成合围之势,将他们逼至结界附近,又命弓箭手以火箭击之,逼得他们为求一线生机,迫不得已转向矿山逃窜。 结界易进不易出,待他们全部进入结界,只见矿山内阵阵黑气腾起,朝众人席卷而来,此时叛军再想求饶投降,为时已晚。 恶鬼噬魂,阴风猎猎,纵是能征善战如燎原君,也闭上眼不忍去看,他陪着润玉置身前线望楼,旭凤走前交代过,他的职责就是护卫润玉——“我兄长胆子小,人又向来乖巧温顺与世无争,你护着他些,别叫战场吓着他”,这是旭凤的原话,可此时燎原君侧头去看,只见身着银盔的上神面色平静,别说惊吓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难道是吓傻了?对旭凤的话,燎原君还是信服的,况且天界的大殿下素有温文尔雅的名声,两者也能相护映衬。他看着润玉那一张素白秀雅的脸,心想,他方才收讯、下令、布阵倒是一气呵成,只是不知心里该有多慌乱呢?可为了旭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捱着了。 望楼上的众将心思都和他相似,都对“嫂子”多了几分怜爱,燎原君忍不住开口道:“这众鬼叛乱,也真是可怜,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投降呢!”他有心说些话去分散润玉的注意力。 众将亦有附和的,也有人道:“只怪那头领不知天高地厚,狼子野心,凭着乌合之众也想颠覆幽冥府……” 润玉仍是一声不吭,燎原君以为他吓傻了,便笑道:“殿下,你说呢?” 润玉只是淡淡一笑:“幽冥府的后台是天界,是十万天兵天将,此事连人间黄口小儿都知道。” 他说完又不再说话,众将以为他是在顺着自己奚落众鬼,便也不开口,只是燎原君长年在天界内廷走动,听出他话外之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连黄口小儿都知道,鬼界归属天界,鬼界有乱,天界必不能袖手旁观,这些叛军怎么会不知道?明知道会惹来镇压魂飞魄散,为何还要一意孤行?鬼界叛乱,赤焰军这才有了借口来打开虚无界,是否未免太巧了?至于说打开虚无界一事…… 他心头一动,凑到润玉身边低声道:“大殿,属下有一事不明——这打开虚无界一事,于天界到底有什么好处?” 润玉却反问道:“这个问题,你问过旭凤吗?” “问过,”燎原君道,“他不肯多说,这也是属下觉得奇怪的地方——殿下光明磊落,虽然能征善战,但向来不是好战之徒,可是此次却主动来打开虚无界……” 润玉又不说话了,过了片刻,他似乎张嘴说了一句话,只是战场鼓声阵阵,燎原君也未曾听清。 事后想来,他那时说的是,“若能炼化……”,燎原君午夜梦回,每每想起这四个字,和润玉当时的神情,都是一身冷汗。 炼化恶鬼,谁炼化?谁能指使得动上神皇子? 旭凤挥挥手,那只银蓝色的小鱼在空中扭动几下,消散了去。 倒比“鸟儿化灰”看着吉利点儿。 “叛军已入阵。” 纵是他不说,听着矿山外传来的隐隐哭喊声,也知道洞内恶鬼已然出动。旭凤仍不敢大意,命众人整装待发,又将小五儿带在身边,命他引路。 这五十精兵到底脚程快,一炷香后,众人来到矿洞最底处,此处别有洞天,是一块十丈见方的空地,矿洞深处的岩壁上,有一一人高的裂缝,散发着幽幽黑气,这便是虚无界的裂缝。 这裂缝正是由旭凤亲手打开,此刻也该由他亲手封印。 午时将要过半,众人不敢耽搁,各司其职,有人画阵法,有人布法器,破军星君看压着小五儿站在一旁——这小鬼吓得两股战战,汗流不止。 片刻后,阵法化成,旭凤命众人守住洞口,自己缓缓步入阵内,在阵内大石上坐了,幻出凤首箜篌来——他虽有神兵凤翎箭,可真正的法器还是这把上古箜篌,平日只见他弹琴奏乐,却不知这凤首箜篌才是和他神魂相连的那一个,琴弦拨动间,亦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捻动琴弦,拨出了第一个音,原本安静的阵法此时也散发出了银蓝色的光芒,这是润玉的法力,但随即就渐渐转为了金色和红色,开始从旭凤身上吸取灵力。 那裂缝中的黑气一开始似是畏惧于阵法的金光有所收敛,随即像是鱼死网破一般,越发盛大,两者相护缠斗,旭凤的琴声也越发急促——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虚无界的恶鬼,幸而只有一个裂缝,恶鬼纵是再强盛,也无法全力倾巢而出,但旭凤却觉得体内灵力翻滚,琴声中金戈铁马之意越盛,他就越痛苦,仿佛灵力在源源不断地被抽出。 三刻,他需在阵中守卫三刻。若他守不到三刻,阵法反噬,封印无效不说,他自己也会身亡。 而恶鬼尽出,六界将不得安宁。 他身后守着的,是整个六界,是他心爱之人所在之处。所以他半步也不能退。 旭凤周身渐渐现出凤凰形状的火灵,朝天嘶叫一声,那阵法上原本渐渐减弱的灵力也顿时一振,再一次和裂缝中的鬼气形成了对抗之势。 不能输,不能退!阵法与他相连,心意相通,忽而一只银龙从他身旁升起,长吟一声,将旭凤护住,凤凰火灵得了空挡,又是一声洪亮的鸣叫,振翅而起,朝着裂缝飞去!裂缝中的恶鬼发出凄厉惨叫。 有望了!旭凤心头一喜。 与此同时,望楼上的润玉似有所感:心房像是狠狠被撞击了一下。他以手覆住胸口,硬是忍下一口涌上的鲜血。 那阵法是他所创,虽以旭凤为眼,却也埋了个小小的后门——若旭凤化出凤凰火灵,必是到了强弩之末,那银龙便会现身,而那银龙不是寻常法力,而是一片润玉的神识。 他甘愿将一片神识投入阵中,便等于是弃了它不要,以此为代价,以保旭凤平安。 那银龙声声长鸣,说得都是一句话。 旭凤,你要回来。 你要回来,回到我身边。 有了润玉的神识银龙助力,阵法之力渐渐压过了裂缝内的恶鬼,三刻过后,裂缝发出慑人的惨叫,随后阵法光芒大盛,一点点吞没了裂缝里的黑气。 旭凤松了口气——他口中有些腥甜,可却仍是止不住的笑起来,他身后,众将士欢欣鼓舞,正要上前,旭凤却豁然起身,将凤首箜篌化去,命众人疾行回返。 事情还没完,这山内仍有恶鬼,需要润玉启动碎魂阵,而他们不可久留。 一行人快马加鞭,朝矿山外赶去,旭凤押后,仍旧将小五儿带在身边。小五儿见裂缝被封,神色轻松了许多,也不颤抖了,竟还主动和旭凤搭话:“此番封印裂缝,仙上辛苦了。” 旭凤随口道:“无妨,职责所在。” 小五儿又道:“仙上,这山里的恶鬼,要怎么办呀?” 旭凤看了他一眼,留了个心眼儿:“不怎么办,就留在此地,封山不管。”旭凤说完,不禁看了小五儿一眼:“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话?” 小五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仙上,跟着你们,我觉得踏实。” 旭凤不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们永留镇的鬼差也来找你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小五儿一愣,道:“他来了?在哪?” 旭凤嘟囔道:“在无返镇吧,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乳娘……” 一行人很快来到结界边上,旭凤目力极好,远远瞧见矿山外的望楼上,衣袂翻飞的站着的正是润玉,正朝他们这边看着,他心情极好,唤众人快行,恶鬼闻到仙魂气息,扑了过来,众人撑开护身结界,朝边界冲去。 近了,更近了……恶鬼煞气猛烈的撞击护身结界,旭凤置若罔闻,冲到矿山围栏边上,赤焰军大军早已守在边上,等候为他们降下结界。望楼上的润玉忽而一动,自望楼上飞身而下,扑到了阵前。他面上一喜,已是朝旭凤张开了手臂。 众人身上都带着通过结界的信物,因此可自由穿过,小五儿却没有这样的信物,只得站在一边,等众人过去,旭凤道:“你和我一起,最后走。”小五儿点点头,避到一旁。两人眼看着兵士们通过,旭凤点着人数,一言不发,只待最后一个人通过。 此刻,却变故陡生。 第六十八章 旭凤眼看着最后一个部下精兵被送出结界,他心头一喜,只待自己也要跨出时,只听身后有人怒喝道:“小鬼,还我女儿命来!” 众人定睛一看,有一布衣鬼差从山石之中奔出,手中挥舞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劈头朝小五儿砍来,润玉最先认出那人,失声叫道:“大哥!” 这鬼差正是齐氏,只见他手中的刀高高举起,正冲背对他的小五儿砍去。 只在这一息之间,结界外的众人眼睁睁看着事情出了变故,结界内的几人同时有了动作:小五儿头也不回,冷冷一笑,那笑容颇有几分渗人,他张开双臂,齐氏的刀劈砍上来,他倏忽化为了一阵黑雾;齐氏一惊,怒道:“哪里跑?”回头还要再砍,却只听那阵小五儿所化的黑雾在半空中浮动变化着,小五儿亦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只笑了几声,就又笑不出来——旭凤当机立断,幻出凤翎箭拉弓就是一箭,赤焰火羽破空而去,穿过黑雾直中一物。 小五儿化出原形,浮于半空,他胸口上,正插着那根赤焰火羽。他大笑一声,一把将箭拔下,带下血肉,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像是泛着黑雾的窟窿。 此时纵是再不明局势之人,也该知道,这小五儿远非寻常小鬼,齐氏也并非如他自己所说,是担心他而来——这两人分明就是有仇。 小五儿舔舔嘴唇,笑道:“你女儿是鬼界怨魂,怎么能算一条命?我还没嫌她和她那小相好修为平平,吃起来硌牙呢!” 齐氏一愣,眼中涌出泪水来,旭凤早已听得不耐烦,搭弓又要瞄准,管他是好是坏,打下来再说!谁料此时,小五儿仰天长啸一声,他盘踞与山上的恶鬼之气如猛虎下山,朝他扑来,自他七窍钻入他体内,眨眼间就被他吞干净了。他笑道:“不错,这才有些味道——”他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齐氏,又道:“不如我帮你个忙,让你们在我肚子里团圆吧!”话音刚落,他手臂便化为黑雾,直取齐氏面门,将齐氏整个裹住,齐氏连声息都没有发出一声,就被吞没了。 与此同时,润玉和旭凤同时行动起来:润玉欲要扑入阵中营救兄长,却被旭凤反手就是一排小箭封在阵前,半步也动弹不得,润玉行动受阻,自认出这封印是旭凤全力施为,若不拼个鱼死网破无法出去,他怒道:“旭凤!” 旭凤头也不回地吼了回去:“站着别动!”燎原君记着旭凤说过的话,下意识地欲要上前为润玉解围,旭凤又吼道:“我看谁敢!” 他背对大军,迎向小五儿,厉声道:“未时将至,谁敢自乱阵脚,军法处置!” 他说完自背后化出翅膀,巨大的羽翼振动,朝小五儿飞去。两人缠斗在一处,小五儿大笑道:“不成,不成!火神殿下,我有虚无界四十九条万年恶鬼修为傍身,纵使你实力再强横,仍是不敌我!” 眼看未时将至,旭凤心中本就着急,听闻此言大怒,挥剑砍去,小五儿却哈哈大笑,和他纠缠,他全身都好似黑雾化成,纵使砍中,也只会化为黑雾,倏忽又聚集到一处,仿佛全无弱点。他以黑雾将旭凤层层包住,只听雾中鬼哭狼嚎,有幽魂哭诉,也有恶鬼咆哮,渗人得很,旭凤修火系法术,本就比一般人更易心浮气躁,此时更是心头火气,几近走火入魔时,忽听一人唤道:“旭凤,回来!” 那声音如急如惶,且带着忍无可忍的怒意,旭凤一愣,心头清醒了几分,他咬紧牙关,心中道:“玉儿,你等我——” 此时天边雷声渐起,脚下的碎魂阵已经开始隐隐发光,这碎魂阵由十二个小阵层层相扣套成,设计的极为精巧,未时发动,多半刻都不会等!待脚下的十二个法阵通通启动,碎魂阵成,神魂死灵一律绞杀!润玉因此急惶——他虽是阵主,其实更像是祭品,以他千年修为为祭,换这惊天动地的力量,他是无法左右法阵运行与否的。 若阵成时旭凤还在阵中,就连他也会被一并剿灭! 一旁已有军士急道:“统领怎么还不出来,阵法都要发动了!” 也有人求道:“监军且再等一等!” 润玉咬牙不动,这法阵已是在吸他的修为,他还要运起另一股力量去拖延法阵之力,偏他将一片神识分去保护旭凤,已经折损在裂缝前…… 几项相加,他也是强弩之末了,他却知道旭凤为何一意孤行扑入黑雾,他此时怔怔愣愣,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旭凤,你回来!”他声中带血,眼看旭凤和小五儿争斗,因要寻找法门而渐落下风,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拖延阵法——这碎魂阵运转受阻,转而吸取他的生命,润玉只能咬牙忍耐,眼中几要落泪。 旭凤,旭凤,旭凤。 若你死了,若你死了…… 他几乎已是伤心欲绝,这假设太可怕!一个没有旭凤的世界,叫他如何独自生还? 你若死了,我就殉你。 只听一声凤凰长鸣自黑雾中传来!黑雾中逐渐透出五彩的金光,那金光越来越盛,竟炸裂开来,黑雾惨叫一声,分成几股四散逃窜,凤凰神鸟自黑雾中腾空而起,口中叼着一柄长刀,就是齐氏所用兵刃,它冲天而起,朝着阵边冲去,黑雾在身后重新聚起,紧随其后,像獠牙般地要去咬住凤凰尾羽。 此时,碎魂阵只剩一阵未成。润玉嘴角、眼角已有血滴落下,凤凰冲出法阵的边缘,体力不支,摔倒在地,长刀落在地上,齐氏的身形自长刀上化出。 十二阵皆亮,碎魂阵成!只听阵内万鬼齐哭,阴风呼啸,法阵转动将一切生灵死魂尽数剿灭…… 润玉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凤凰忽而化出人形,跌跌撞撞地朝润玉走来。 “旭……”润玉喃喃道,旭凤沉着脸,也不顾其他人想扶他的手,直直地走到润玉面前,定定地望着润玉。润玉脸上还留着血和泪的痕迹,旭凤也满身伤痕,两人都是狼狈不堪。 “哥……”旭凤摸了摸润玉的脸,润玉只愣愣的盯着他瞧,目光流转之间,旭凤忽然弯下腰,一使劲,抱住润玉腿弯将他抱起来,扛在了肩上。 润玉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齐氏,连话都没说出一声,两人倏忽就没了踪影。 第六十九章 润玉眼睁睁看着旭凤直直向自己走来,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很有几分形同鬼魅的意思。 他喉头动了一下,有千万句话想对旭凤说:你受伤了吗,你还好吗,你怎么这么傻,知不知道刚才差点死于我亲手设下的碎魂阵之下?这许许多多的问题中,他最想问的却是,从前在战场上,你也经常这般险象环生吗? 你会不会害怕? 可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要张口,眼睛就酸酸的,像是不自觉地就要流眼泪。 旭凤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似是要抱一抱润玉,润玉伸出手去想摸他的脸,被他一把抱起,扛在肩上。润玉连惊叫也来不及,就被旭凤使起法术,两人一同移形到了统领营帐之中。 “旭凤……” 少年将军仍是置若罔闻,抱着他一径走到床边,把他扔到床上,随即自己压了上来。两人的嘴唇碰到一处,旭凤狠狠抓着润玉,像是要将他吞吃下去一般,他吻了一会儿,才微微回神,发现润玉并未推拒他,反而微微仰头,似是在回应。 这让他大为震动。 方才一番死里逃生,其实于旭凤也是极惊险的,他到最后,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一件事:他苦恋了这个人这么久,追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竟然连他一次模棱两可的回应都没等到过!他是个不晓得后怕的人,一旦逃出生天,也不觉得方才有多么可怕,只是觉得生气愤怒。 ——其实人都会怕,旭凤也是怕了,但他多年行军打仗,强迫自己不去害怕,“害怕”这一感情,对他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了,一时才错当成了对润玉的愤怒。 他哪里有心情去分辨那个,满脑子都是润玉的样子:被他亲被他抱也毫不为所动,隔三差五讲个大道理,动不动就拿兄弟关系扎心戳肺…… 他一时火大,决议要把润玉“拿下”,这才莽莽撞撞地冲上来,别的都顾不上了,先把润玉掳了再说。 我刚救了你重要的人,你不愿意也得愿意。他心里想着,便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润玉肯不肯——他肯定是不肯——都要强迫于他,没想到一番深吻下来,润玉竟然……好似在回应他? 其实方才那一遭,把润玉也吓坏了,他想到旭凤一直明示暗示,可他每每推脱,甚至连个回应都没给过——他方才已经决心和旭凤同生共死,现在不用死了,一想到差点就留下这样的遗憾,心里便隐隐作痛。旭凤来抱他,他根本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束手就擒一般和他来到了塌上,旭凤压在他身上吻他,此生头一次的,他颤巍巍地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回应了旭凤。 旭凤浑身一僵,像是确认一般将润玉压在床上,又是一番深吻,舌头长驱直入,在润玉口中模仿着交()合抽()插的动作,往日若是这般,润玉定会着恼,可今日…… 今日他竟,他竟用手捉住旭凤的领口,继而迎着旭凤的动作,以唇舌含住旭凤回应——那动作有些笨拙,也实在不算灵巧,可却饱含珍视温柔,叫旭凤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退开少许,喘着粗气看着润玉:润玉还穿着银白的盔甲,衣衫倒还整齐,可他脸上犹有泪痕,发冠也乱了,几缕乌发从冠中落下,零零散散地挂在面上,嘴角还有血迹……真是狼狈不堪、我见犹怜,旭凤心中一下子警铃大作,清醒了不少。 他身下早就精神了,浑身燥热不堪,可却喘着粗气退开些许,似是要下床去。 润玉慌忙拉住他,问道:“去哪?” “我,我……”旭凤糊里糊涂的,低声答道:“我去……洗个澡。” 原来这傻子回过味儿来,想到自己一身泥污,怕折辱了心上人,竟然在这气氛正浓之时想去洗澡!润玉哭笑不得,将他拉住:“别去。” 旭凤越发怔愣,喃喃道:“营外有小溪,很快的……” 润玉还是拉着他的手臂不放手,声音毋庸置疑:“别去。” 旭凤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甚至有些疑心自己已经死了,这是死前的幻觉吧?他大气不敢出一声,眼睁睁看着润玉把他拉回床上,他就在床边呆呆地坐了,润玉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转身出去(旭凤急了,“你去哪?别走”),从大营旁的水缸里打了盆水来,亲自拧了帕子,替旭凤擦了脸和手,旭凤任由他摆弄,像个吓坏了的小娃娃。 润玉擦干净了他的手,他才敢伸出手来,擦了擦润玉嘴角的血迹。 “受伤了?”他低声问道。润玉这一日来已经折损了一片神识、数千年修为,此刻已同凡人无异,但他却只摇摇头,笑道:“没事,哥哥没事。” 旭凤听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何又是有些火起,想要将他推搡到床上再行轻薄之事,奈何润玉动作实在细心贴心到了极致,比任何一个仙侍都让他觉得舒服美好。 润玉替旭凤擦了擦脸和手,又替他拆下盔甲——先是两手,然后是胸甲,他做得极认真,旭凤和他凑得这么近,气息都喷在脸上,他却不抬头看一眼,似乎只想专心先服侍旭凤。 对,服侍。他这样子,实在好像一个温柔贤妻,丈夫在外面浴血奋战了一天,他在家焦急等待,等人回来了却又一言不发,温柔乖巧地替丈夫宽衣解带…… 什么跟什么。旭凤被自己的想像雷得抖了两下,还记得刚才那万鬼同哭的场面吗,那可是眼前这人的大手笔! 他想到这里,又突然拘谨起来,偏又心痒难耐,想着,我可不可以再亲他一下? 毕竟,刚才亲他,他似乎没反抗,今日也不像往日,亲一下,总该可以…… 润玉替他脱了上身的盔甲,竟然一言不发,伸手去解他下身,旭凤吓了一跳,慌忙按住他的手,结结巴巴地问道:“兄兄兄,兄长,你要做做做,做什么?” 润玉手停在半空中,脸也慢慢红了,他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旭凤,怒道:“当然是……脱衣服!” “那怎么只脱我的?” 润玉一愣,后退一点,抬眼望着旭凤,两人对视片刻,他忽然伸手摘去手臂、肩膀上的盔甲,旭凤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将盔甲都除了,稀里糊涂地堆到一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肩膀的形状从衣衫下透出,单薄又美好。 旭凤心头滚烫,扑过来吻他,润玉一边被他亲着,一边坚持不懈地去脱他下身衣物,终于叫他得逞,两人都只着里衣,盔甲零零散散扔了一地,两人又滚到一处,旭凤压在润玉身上,这一次彼此之间没了盔甲阻碍,旭凤抱了个满怀,更觉香气浮动,惹人心浮气躁。 他再也无法忍耐,扯开润玉里衣,露出里头雪白的肩头和胸膛,他俯身就是一口,咬在润玉肩头,随即又是一连串的亲吻舔舐,边舔边扯开润玉衣衫,脱了裤子——好好一个夜神,就这么被他脱光了衣物,赤身裸体地躺在黝黑的兽皮上。 他动作这么粗鲁,润玉却也不跑,只是眼里含着泪盯着他看,旭凤心头兵荒马乱,飞快地将衣物除了,和他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 润玉的腿,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缠上了旭凤的腰。旭凤按着他吻,他被吻地喘不上气,手却极为迷恋地在旭凤腰背上抚摸,像是爱极了那手感。听他喘息得急促,旭凤便知道,润玉已为他意乱情迷。他心头一喜,将润玉吻了又吻,说道:“哥,给了我吧,我叫你快活,不受一点苦……” 润玉岂有不肯的道理,他身子都快化成一滩水了,热得难耐,可也热得喜人,身上的旭凤便是这热度的来源,亦仿佛成了他生命的来源。他两腿情不自禁地缠住旭凤的腰,手抚摸着旭凤的手臂,低声喘道:“旭凤,旭凤……我是头一回……我没有做过……” 他这么自卑的人,难免会想到自己是初次,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怕扫了旭凤的兴,旭凤一愣,竟笑出声来,低头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说道:“我也是。” 你…… 润玉愣住,嗯?……也是?这一年来旭凤每每撩拨他,总是十分胆大,且次次撩到痒处,叫他忍得好辛苦,他还以为旭凤必定是有过风月经验,还为此吃味儿了一阵。 结果旭凤却说,他也是? 旭凤没注意他的神情,还在热切地低声诉说:“不,不对,我有过一次……” 润玉便又吃起味儿来,原以为不在意了,其实还是在意得,他们这两个金枝玉叶的天家皇子,其实独占欲都很强,想到对方不能完全只属于自己,都难免吃味儿。旭凤吃吃笑起来,说道:“三千年前,兄长那次……那次……叫我……永生难忘……” 这下润玉便是另一回的难堪了:他是万万没想到那回以手为旭凤纾解竟然“算了一回”,更没想到旭凤竟还是处子,他原以为旭凤长得俊美,又有威望,应该早就有了几段露水情缘才是。 旭凤察觉他的怔愣,停下动作问道:“兄长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润玉低声道,“就是……很诧异……” 其中关窍,旭凤一想就通,他一下子红透了脸颊,嘟囔道:“我怎么会和其他人有过……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了……”越想越委屈,都快委屈哭了。可他哭是一回事,却并没停下轻薄润玉,他不停地吻润玉修长的颈子和锁骨,在那上面留下一串串红印,又将润玉的乳头含进嘴里细细品尝,润玉被他含得气息急促,心头如有千军万马踏过,他慌慌张张地抱住旭凤的头,叫道:“凤儿!轻点……我,我不行……” 旭凤却道:“污蔑我,该罚!”说着又咬了好几口润玉的奶头,润玉被他咬的腰部一软,情欲涌上来先是眼前一黑,几乎在这情欲的冲击下昏过去。 龙性本淫,他其实并不是克己守礼的性子,至少身体不是,因而将旭凤缠得更紧,下身也硬得不行。旭凤见了,将它握在手中蹂躏了几下,润玉便不顾礼法,在亲弟弟怀里放肆地尖叫呻吟起来。 “不行不行,凤儿,不行……”他胡乱说道,真是怕了这回事,叫他自控全无,他趁旭凤不备翻身就要爬走,旭凤拉住他的脚踝将他一把拽回来,从背后抱住,将身下欲望插进润玉双腿间抽动了几下,自觉得趣,便又大力抽动了几十下,并手握住润玉的欲望撸动挤压。 他手上有茧,润玉被他磨得丢盔弃甲,可又躲不开,只能胡乱哭叫,旭凤硬把他按住,咬着他的后颈说道:“没有什么不行……可以的,兄长,玉儿,你还可以做的更多……我知道怎么做……” 《爱情宝典》发行到第十册 ,自然是面面俱到,什么都教了,就连着男人之间的风月之事也说得一清二楚。旭凤早知该如何在润玉身上舒服,此刻都到门口了,怎能放过?他招手唤来帐中常备的疗伤膏药,挖了一些在手上,掰开润玉的双臀,一下子挤进去两根手指。 润玉哀哀叫了一声,浑身颤抖,倒在塌上,可他倒下,腰却塌下去,屁股反倒翘得高高的,旭凤看了瘾性更起,将两个手指在那小洞里左右翻转抽插,把润玉插得软成一滩水,又填进去一根手指玩弄,润玉本是有些抽噎,突然被按到麻筋,发出了一声自己也没想到的婉转淫叫。 原来他是欢喜的。旭凤想。便也等不及再多扩张,拉过润玉的手让他自己把屁股朝两遍掰开,自己扶着他的腰,将性器一插到底。 润玉尖叫一声,几欲昏死过去,可那大东西插进去,却又正正撞在那叫他舒爽不已的地方,忽而又拿出去了,反叫他想念,他不由得出声求道:“凤儿,再,再进来……”正说着,旭凤便又插了进去,润玉又软了腰肢,跪趴在床榻上,双手却还老老实实扒开屁股方便旭凤肏干。 旭凤一插进去,便觉得十分不同,原来插进润玉身子里是这样的滋味!又热,又紧,有些滑,可又没有很滑,他想拔出去了,还会吸他……他低下头看着那嫩红的小嘴,被自己操进去,连褶皱都被抻开了,还不停的蠕动吞食着,他便如着了魔一般,提起润玉的腰,又开始大开大合地操。 润玉被他干得声息破碎,止不住地浪叫,唤他旭凤,凤儿,小凤儿……旭凤听得心头火热,腰部如打桩般动着,手将润玉腰侧捏得青紫。 “好不好,我好不好?”他问道,“哥,我好不好?你还回不回北辰?” 偏润玉被干得意识模糊,根本说不出话来,旭凤便不满足,一味凶狠肏干,简直想把润玉操死。 两人于欲火中疯狂缠绵,彼此心中都是互许了终身的,可惜润玉此时灵力暂失,连龙尾都化不出,否则,他便登时就要化出龙尾,向旭凤求更多欢好了。 于这鬼界荒野之中,两人抛下身份人伦,纵情欢好,直至第二日才微微歇了。 第七十章 封印虚无界那日旭凤死里逃生,其后当着众将的面带着润玉消失在人前,此时方是申时,一日过半的时候。 这两人消失去了哪里,倒不难猜到,众将在燎原君的指挥下收拾了战场,又轻而易举地歼灭了剩余的小股叛军,回到营地时只见统领所住的主帐帘门紧闭,从中传出隐隐约约像是喘息低呼、身体撞击的响动。众人一时好奇,互相使个眼色跑去偷听,还没听出个子丑寅卯呢,就听有人低低说了一声:“旭凤……” 那声音有气无力,像是被折磨得人都快散架了才能发出的动静,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成了亲了当下了然,没成亲的也看过几本风月画册、有过几段露水情缘,只有少数几个红了脸,想,这是干什么呢? 又听一人轻笑着,断断续续道:“宝贝儿,别怕……” 说着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怕是帐中人施了个消音结界。 “这个狗!”大家笑骂一声,散了。 行军打仗不是一日两日,众人各司其职,该轻点伤员的轻点伤员,该记录战功的记录战功,另有人自行去备酒水饮食,预备庆祝一番,只有燎原君心细如发,偷偷跑去烧了些热水。 ……总归用得上。 结果这一大桶热水,被燎原君用灵力烧着,凉了烧,烧了又凉,足足加热了六个时辰,众将热闹过了,都开始抱着酒壶躺在营地空出看星星看月亮聊理想聊人生了,那时约莫是丑时,旭凤才走出营帐。 他只穿了里衣,两襟草草合上,还能看到大片胸膛,他晃悠出来,脸上还带着止不住的笑意,走起路来一副还在做梦的样子,跟踩在云朵上也没差了——他晃悠出来,找到燎原君让他弄点水,自己要烧。 “属下都烧好了。”燎原君赶紧说,仗是打完了,灵力也不是这么浪费了,只求这位祖宗赶紧把洗澡水拿走去用。旭凤听了把眼一瞪。 “谁让你烧的,拿去晾凉。”他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我要亲自烧。” ……神经病吧!!!!!!燎原君肚子里大骂,谁知道旭凤话锋一转:“算了,别凉了,分给大家洗洗,别一个个成天臭烘烘的。” 这可真是娶了媳妇儿了,口气都和从前不同了。从前这位殿下虽然屁事也多,但好面子,随军作战可不好意思提什么要洗澡要沐浴的,臭就臭着,也没见他逼逼过,这是真来了靠山了,都能嫌兄弟们不好闻了!燎原君十分无奈:“您从前可没说过大家臭烘烘啊。” 旭凤脸皮一绷,竟有几分羞涩:“那不是,不好意思吗?”他说着笑起来又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的狡黠:“哭闹也得冲着会心疼的人啊。” 燎原君肃然起敬!没想到没想到,当初都是一起阅读《爱情宝典》的光棍,这货居然成长的如此迅速,有这份玲珑心窍,假以时日,帝位…… “哎,别光聊天啊,水呢,打水去啊,我还等着亲自烧呢!” …… 算了算了,瞎想什么呢。 只是还有最后一事要请教:“明日可否要接见众将?还有,那永留镇的鬼差已经扣下,险些被他坏了大事,可否要审讯一番?” “要的要的,但别太早!”旭凤道,“我兄长累了,要他多睡会儿,你跟他们都说一声,明天白日谁也不许高声喧哗。” ……狗。太狗了。燎原君领命,自去打水不提,旭凤在营地空出弄了口锅,亲自掌火烧水美滋滋。 他是真的美,花了整整一年功夫,软磨硬泡、花样百出,终于叫他把铁石心肠的冰山美人磨成绕指柔的一潭春水,事实证明,他的计划并不是纸上谈兵,是可行的!下一步,就是…… 他突然不愿意想下去,哼着的小调也停了,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他的思绪一瞬间变成了空白,似乎一脚踏空了,只能一直往下落、落、落,下一步该什么了来着? 啊,想起来了。火星蹦到他手上,将他的袖口烧出一个小洞,他心不在焉地以手捻去,心思全没在这上头。 按他计划,待取得了润玉的真心,就下一步就该糟蹋这真心了。要把它扔在地上,让它蒙灰,让它无人搭理,还要踩两脚,就像当年润玉对他的那样。 虚妄山上,他是真的痛,也是真的伤,血没流多少,泪都要流干了。 怎么能让润玉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逃过一劫?非要他也痛一痛才算公平。 可是…… 旭凤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松了。 哎呀,我忘了一件大事! 忘了跟润玉确认心意了!润玉虽然和他睡了,可还没亲口承认喜欢他,那就是还不算嘛!得了得了就这么回事,不想了不想了,明天问过再说。 他的笑容重新轻松起来,又开始哼着小调烧水了。 不过片刻,水烧热了,他又弄来大浴桶,润玉爱水,可能会想多泡泡。干完这些,他才小心翼翼地凑上榻去,榻上那人犹在安睡,只见黝黑光亮的兽皮上,躺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一头乌发像云似的散着,有的发丝落在肩头,衬得他更加雪白干净,只是这一身的痕迹,实在有些叫人情难自禁。 旭凤站在床边,呆呆地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伸手去摸润玉的脸,挺直的鼻梁和温润的唇线,润玉睡得不踏实了,侧了侧身子,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声音里还带着盛情过后的懒散和满足,比往常听起来似乎要热一些:“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旭凤的手拉着,覆在自己脸上,大概实在是累惨了,眼睛又要合上,旭凤摸着那张生动柔美的脸,心念一动,俯身将吻落在润玉嘴唇上,亲了又亲,还是不够。幸而还惦记着好不容易烧好的水,吻罢了,他低声道:“玉儿,我烧了水,给你洗洗身子……” 润玉“嗯”了一声,身子没力起不来,旭凤掀开被子,抱着他进了浴桶,让他坐在自己身上,润玉便搂住他的脖子,似是又要睡去,忽而又在旭凤耳边问道:“你叫我什么?” 旭凤脸一红,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道:“兄长,兄长,我叫你兄长,有什么不对?” “我方才听到的似乎不是这个。” “你听错了。” “嗯。”润玉也不纠缠,搂着旭凤的脖子,将下巴放在润玉肩头,半梦半醒地又坐了一会儿,手下意识地玩着旭凤的头发,像是小孩子摸到了让他安心的东西——旭凤被这想象逗笑,烧水时那些想法早忘到了九霄云外,润玉玩他的头发,他就任由润玉去玩,自己也慢慢抚摸赏玩这具身体。 润玉不像他长年作战,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疤痕,后背光洁得像上好的珍珠,可唯独就胸口有一处疤痕,那疤痕还不是一道,而是数十上百道,纠缠在一起,丑陋得刺目。旭凤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沿着润玉脊柱的凹陷滑动的着,突然问道:“兄长,你胸口的疤是怎么回事?” 润玉“嗯?”了一声,旭凤腾出手来在他胸口一点,润玉猛地惊醒过来,朝后退去:“别碰!”他眼中在那一刻投出警惕和防备的神色来,把旭凤吓了一跳,但随即他就软下神情,叫旭凤以为方才见到的只是灯火昏暗产生的错觉。 “我小时候顽皮,许是不小心磕了碰了。”润玉笑道,“我也不记得了——别看了。” 他说着将长发拢到那一侧,将伤疤挡住,旭凤有些后悔——润玉此刻似乎是不愿意回到他怀里来了。 可他心里仍有疑惑:润玉或许不知,这疤痕如何,是碰伤摔伤,还是利器有意割伤,是完全不同的,旭凤一眼就能认出润玉胸口的,绝非他口中所说的什么碰伤,到更像是有人用刀反复剜肉留下的切口。 堂堂天帝长子,被人剜肉,还不止一次……他想着想着就打了个冷战,不可能的,想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便暂且丢开此事,不再提及,这便是天帝二子性格的另一处不同,一件事若是得出了匪夷所思的结论,旭凤会循着原先的思路想下去,若是结论违背常理,那就应该是推导的过程出错了;润玉却对自己的结论深信不疑,若是违背常理,那便是常理有误,应当挑战常理——他二人思维方式不同,形成了不同的处事方式,便有了日后截然不同的选择。 倒也正常。 众将得了燎原君的口令,都心领神会,原是打算让小两口多睡一阵,至少要到辰时才去叨扰的。奈何军令不等人,天帝派下使者,要旭凤速速将战况上报,大家虽然心里颇有微词,可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拿着使者密令去找旭凤。 旭凤倒也醒了,穿着里衣坐在床边看兵书,见众人来了,还笑道:“做什么来了?” 众人互相看看,都觉得他这笑容实在太过碍眼了些:旭凤生得俊美无俦,但三千年来和他们混在一处,再美的一张脸也看不出不一样了,此刻只觉得他笑得太灿烂太满足,一副岁月静好江山在手的样子,真是烦人啊!破军星君道:“报!方才……” “嘘!”旭凤比了个手势,“别大喊大叫的,轻声。”他指指一旁榻上,还有一人睡着,脸被旭凤挡了,众人只能看见一床被子,微微的起伏着。 “……”众将只得轻声细气,把事情讲了,旭凤听了点点头,正要开口,忽然他身后那床被子动了动,众人眼睁睁看着被子里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来,正好搂住旭凤的腰,像是在撒娇一般。 旭凤老脸一红,捉住那只手,轻声道:“乖,我有正事。”那只胳膊的主人大抵本也没清醒,一听这话顿时不动弹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众将大气都不敢出,尽量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旭凤平静地把那人的胳膊塞回被子里——期间润玉一直装死,想必已经羞愤得快要自尽了——回过头道:“你们从前说这鬼界瘴气重,早上起来看不清这事儿,现在解决了吗?” 众人拨浪鼓化身,慌忙摇头:“没解决没解决。” 旭凤笑笑:“那就是还瞎着呢呗?” “瞎着呢瞎着呢。”大家赶紧说。 “瞎着不回营呆着,出来跑什么?”旭凤声音越温和,大家越毛骨悚然,赶紧一溜烟儿跑了,旭凤这才满意。 润玉:“……” 他实在哭笑不得,又免不了还要多问几句:“旭凤,我们的事,会不会有人说出去?”他现在算是彻底清醒了,思绪也恢复了往日的警惕,免不了有些后怕担忧,觉得自己一时冲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旭凤走了,还是被旭凤抱走的,简直等同大庭广众承认了一样,若是军士中有天后的耳目…… 旭凤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心思一沉,问道:“你后悔了?” “没有!”润玉道,“我怎么会?”昨夜虽说不理智,可两人抵死缠绵,也算解了他一千多年的渴,他是担心,但不是后悔。 旭凤心里难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放心,没人敢说出去,你要是后悔了,这事儿就当做一个秘密,我绝不……”润玉凑过来,将他的话堵在口中。 一吻罢了,旭凤得了便宜居然还卖乖:“你想反悔随时说啊,我这赤焰军上下是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的。” 润玉无可奈何,只得姑且信了他这话,走一步算一步好了。如今他和旭凤已经有了这样的关系,从前的一些打算便都不好使了,免不了重新筹措,他正思索着,把今后的几种局面归得七七八八,旭凤不知何时出去了又回来,端了个托盘,上面放了一些早点,其中有碗看不出东西的玩意儿,黏糊糊、红红的,旭凤端到床上,笑道:“兄长吃点东西。”说着端起来就要喂给润玉吃,润玉躲闪不及,吃到嘴里,甜得齁人。 “这是什么?” “红豆粥呀。” “粥怎么这么甜?” “甜吗?”旭凤嘟囔道,“可我听燎原君说,粥里加一点红糖是很好的,兄长,我特意加了五勺!”说着还挺得意的样子。 润玉:“……”这小笨蛋怎么回事,是他同父的弟弟吗,这话里槽点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了! 可他又觉得这样的旭凤实在可可爱爱,忍不住逗了一句:“那你自己尝尝。” 旭凤尝了,心情复杂:“……兄长不要喝了。” “战地艰苦,怎么好浪费?” 旭凤哭丧着脸,端起碗把那碗红豆粥一勺勺喝了,他越哭丧着脸,润玉越觉得好看可爱,等他喝完,忍不住又想过去亲他一下,却忽听旭凤在此时问道:“兄长,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第七十一章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有深度,有内涵,一下子就把润玉问住了。 怎么想的?什么怎么想的啊,这话该怎么答?旭凤把碗放下,两眼紧盯着他,眼中全是紧张和期待。 润玉想了一想。 “我……”他有些茫然,也有些羞赧——他身子都还酸麻着,昨日两人断断续续折腾了好几个时辰,里里外外都可以说是“亲密无间”,若不是当时自己丧失了法力形同凡人,便会依据本能化出龙尾,这在龙族中,便是委身求欢之意。连这样的事都做了,旭凤怎么还要问他怎么想的呢? 看他纠结,旭凤也有些急了,他一急,就又是口不择言,什么狠捡什么说:“难道你对我不是真心?” 平日里旭凤说什么都可以,一会儿嫌他没上过战场,一会儿让他别拖自己后腿,润玉从不当真,可千言万语里,他唯独不能说的就是这句“不是真心”,润玉立刻就恼了,怒道:“我怎么不是真心!” 旭凤头铁,眼看人恼了竟还不知道哄,还一味以话相激,“那你说呀!” 润玉又语塞了,像他这样受多了白眼和冷待的人,其实对剖白自身有一种天然的抗拒,他又自认形貌可憎,不知不觉就处在不利的地方了。他犹豫了片刻,不忍让旭凤失望,终于低声道:“旭凤,我……我从小就受人厌弃,天界之内,人人远我防我,只有你……对我最好,最亲近,我……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他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很不容易,且在润玉看来,他和旭凤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他们互相喜欢是不言自明的,反倒是自己心里这份感激,旭凤才不知道。 旭凤其实问出口时就有些后悔了,昨夜想的是今日确认了再说,可今日凭着一股蛮劲儿问了,润玉还没答,他就已经慌了,又怕润玉承认,也怕润玉否认,慌到了极点还要假装老成,两手不停地在修改上搓磨。他本以为润玉不会答了,偷偷松了口气,没想到润玉忽然又开口了,叫他心情实在是忽上忽下,被折磨得不堪重负。 初时,润玉说自己受人厌弃,旭凤就心疼得抱住了他;润玉又说只有旭凤一人对他好,跟他亲近,到这里倒还没毛病;可当他说到自己是感激的时候,旭凤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 啊,是感激。 他心上犹如一脚踏翻了一个陷阱,整个人都摔进去了,也说不出别的,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许是他模样太呆滞了,润玉倒还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替他把下巴合上,温声道:“这下好了吧?” 他觉得自己能说的都说完了,旭凤是这世上对他最好最好的人,这点谁也改变不了,这下真的不用想东想西了,说着便改换话题,问道:“你不去写军报?” “啊?——哦,嗯。”旭凤呆呆地说,“不急,我……我陪你吃了早膳再去。” 那也行,两人一起用了早膳,旭凤吃得心不在焉,好几次包子都吃完了,咬到手指才发现。他平日里行为就有些乖张奇特,润玉也分不清他何时是故意何时是无心,只当他逗自己开心,不由得一笑。旭凤看他笑了,就也跟着笑笑,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脸上肌肉酸酸的,真是快哭了。 用过早膳,旭凤慢慢走出营帐,这才有机会细细去想润玉说的话。 听润玉说他是感激之情,不知为何,旭凤是松了口气的;可这口气一松就是没个尽头的下坠,连着他的心也掉下去了,他听得出润玉的意思是在宽慰自己,“你对我最好,所以你是无可取代的”,可他心里仍旧是很难受,他想到了很多,有些他一直回避的事情却无法避免的浮现在他眼前:润玉不爱与人交往,离群索居,他又谨言慎行,确实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旭凤这个亲弟弟一样缠着他了;可是,万一呢? 不知怎么的,人间那个着红衣的青年阿凰就那么出现在旭凤眼前。 若是有人更好,更亲近,把旭凤比下去了呢?润玉是不是就要舍了旭凤,去和那个人?他想到那个夜晚,在他出声之前,润玉分明已经是被打动,要许了那人的,后来虽被自己打断,可他随即就被带回了天上禁足,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但是叔父牵的红线,对凡人是有约束之力的,这样想来,后来,大约还是……成了的。 这事不大不小,始终是他心里一根刺。原先还不觉得,此刻忽然变成了惧:若是有个人,对润玉更好呢? 何况,“你对我好,所以我感激你”,这话本也算不上动听;凡间常有妖精蒙人类搭救,以身相许报恩的段子,这种段子在其余几界可都是笑柄:因为恩情就许了终身,那别的呢? 是呀,别的呢?我的样貌美丑、性情好坏、这些东西,难道就都不值得考量了吗?除了一点温暖,我没有别的值得你留意的东西吗? 他越想就越茫然无措,找了个寻常营帐外坐下,将脸埋进了手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悲了: 好险好险,没有开口; 原来润玉对我的感觉……也只是这样。 他坐了不知多久,润玉到了议事厅没见到人,便出来寻他,见他坐在营帐阴影里,像是在为什么事沮丧难过一般,不由得心生关切,走过去问道:“旭凤——你在这里做什么?” 旭凤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润玉蹲在自己面前,眼角唇边都擒着笑意,那温和包容的模样,向来是他最爱的。 只这一眼,就叫他拿定了主意。 “没事,风沙迷眼了。”他说着,站起身来,又伸出手去将润玉拉了起来,“走吧,兄长。” ——来日方长,不急。 我们慢慢耗,迟早有一天,要你对我说那四个字。 第七十二章 这两人暂且放下了那些儿女情长,一同去了议事营帐,那传令官正在等候。 倒也不是别人,正是太巳仙人,他正在拿女儿的小像给众将观赏:“看看,是不是漂亮!” 天界仙子岂有不美的道理,只分大美小美而已,漂亮更不在话下,众将一顿附和,也有人在一旁问道:“可婚配了否啊?” 太巳仙人哈哈大笑:“才三千岁呢,还早,还早!” 营内其乐融融,见两位皇子来了,太巳忙正色行礼,一不小心袖口里的小像落在地上,又是一阵妖风吹来,当不当正不正地落在润玉跟前。 “哎呀,失礼失礼。”太巳忙道,润玉弯下身捡起小像,笑道:“令嫒这小像如此冰雪可爱,掉在地上可就蒙尘了。”说着用手轻轻擦去小像上沾着的泥土,双手递还给太巳。 别管你是谁,夸我女儿的就都是朋友了!太巳笑道:“承蒙大殿抬爱。”说罢将女儿小像收好,这才正色道:“两位殿下,小仙奉天帝之命,来取前线军报,还请两位殿下交给我复命。” 旭凤听着刚才那一顿“哎呀你女儿蛮漂亮的”“哈哈哈可不是嘛”的对话就一肚子火,他这个年纪,正是爱吃飞醋的时候,心上人夸别人一句,哪怕只是个三千岁的少女,那都不行。他虎这个脸,说道:“哦,还没写。” 太巳毕竟两朝老臣,年岁比天帝天后还要大些,见他如此也只是眉峰微微一动,仍是笑着的模样,一旁的润玉已经开口替旭凤圆场:“战事吃紧,旭凤一心扑在战场上,又恐忙中出错令父帝牵挂,这才未曾写完;仙君稍坐。”说着请太巳仙人在议事厅统领之下的第一把交椅坐了,又亲自招呼众人入座相陪,喝茶聊天。 一旁的旭凤脸拉得更长了——统领之下的第一把交椅,理应是监军来坐,润玉把自己的位子都让了!他也没个好脸,一把拉住润玉手腕道:“你过来。” 说着险些将润玉拉个踉跄,硬是扯到统领的宝座上:“你跟我一起坐这儿。” 润玉:“……” 他修养再好,也差点绷不住。太巳是重臣,又是长辈,除了旭凤在座理应以他为尊,统领之下的第一把交椅自然实至名归,至于他,他往下顺延一位即可。 旭凤是个愣的吗!润玉一个劲以眼神示意他,旭凤视而不见,推着润玉要他坐下,统领宝座宽敞,自然是能容两人的,可这宝座同坐二人,在天界是只有夫妻才能巡的礼数。 兄弟二人,尤其是已经成年的兄弟,是不能共坐一席的。 “旭凤,这……” “你不坐我身边,要坐哪里?”旭凤低声说道,“快点,不然你自己写军报,弄错格式或是报错数目,我可都不管。” 被罚是小,让天帝觉得旭凤敷衍潦草事大,润玉无奈,只得坐下,旭凤在他身旁坐了,又冲太巳笑道:“战地之上,礼仪从简,仙君不会怪罪吧。” 太巳看着座上那两个跟“从”字一样的人,默默叹口气道:“怎么会,殿下快写吧。” 旭凤这才蘸了墨汁,开始写军报,可这军报也不能乱写,需得众将先将各部损失、战俘、武器情况一一报了才行,所以旭凤又一一问过,这才落笔。 此番作战于赤焰军几乎没有伤亡,倒抓了不少俘虏,燎原君道:“此刻这些俘虏都拘在营西牢笼内,可要审一审?” 旭凤正要开口,太巳却忽而道:“不必了——”这话可有些逾距,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太巳又起身笑道:“两位殿下,有关这俘虏,陛下给了口谕。”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道金色敕令,只听那敕令中传出天帝的声音,威严凛然:“凡有俘虏者,无需收押,皆尽交由鬼界,当场处刑。” 这“邢”自然就是鬼界的“死刑”,幽冥府豢有恶兽,能将鬼魂撕裂,这恶兽撕碎鬼魂后,又会流下泪来,这泪凝结在一处,就是新生的魂魄,当即投入轮回就是。 “不审?”旭凤奇道,“为何不审?” 太巳将敕令收了,道:“这个小仙不知,不敢妄自猜测,不如殿下回了天界,亲自去问?” 旭凤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战后俘虏向来是要审审的,也为了获取情报,他正要多分辨几句,润玉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旭凤只得讲话默默咽了下去,将军报写就,递给太巳带走。 送走了太巳,旭凤携着润玉回到议事厅,将众人屏退,这才问道:“兄长,你怎么不让我争啊?” “你争什么?”润玉反问,“父帝之命已下,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收回?” “叛军来势汹汹,我自然是要问问他们还有多少兵力,私底下如何联络,还有以谁为首了!” 润玉听了,只是摇头。 这个傻瓜。 寻常幽魂,纵是再苦,又怎么会有胆量挑战天兵天将?想来是有人暗中许诺相助,而且这人能量不小,不然不能给叛军这么大的底气;这样的人放眼六界也数不出几个,而恰好又有一人,趁着鬼界叛乱的功夫命旭凤进驻,借机撕开虚无界。 而打开虚无界,放出恶鬼,看似损人不利己,却由小五儿证实了,这虚无界的恶鬼,确实是可以被炼化、被收归己用的。 这鬼界动乱、虚无界封印一事,表面上看是巧合,实际却隐藏着一条暗线,藏得是吞并六界的野心。 “你先别急,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有办法知道。”润玉道,他看了看旭凤,心中暗暗下了下决心——今时不同往日了,兴许该叫旭凤知道一些事,他因此试探着问道:“旭凤,你有没有觉得……叛军起事和你打开虚无界,发生的太近了些?” “嗯?”旭凤一头雾水,“正是因为有叛乱,我才借机率部驻扎鬼界的,兄长你想什么呢?” 润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叛军如此大胆,敢以乌合之众挑战天兵天将?” “这个我想过。”旭凤说,润玉用“好的你说”的眼神鼓励的看着他,他很得意的说道:“因为他们都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 润玉:“……” “怎么,我说的不对嘛?”旭凤说,“他们死前也就是一帮普普通通的凡人,还是犯了事儿的凡人,不然也不会留在这里做劳役,做了几百年劳役,鬼都做成傻鬼了,被人一撺掇,就来了呗?”润玉看着他,仿佛头上冒出了狗耳朵,身后冒出了狗尾巴,热切地宠自己摇啊摇的,仿佛在说:“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表扬我!表扬我!”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润玉说着,忍不住拍了拍旭凤的头顶(旭凤:“?”),“那,是什么人撺掇他们呢?” 这个旭凤倒没想过了,他到也不是真的傻,只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他服从命令惯了,很少去思考里面的道理,他略一思索,就道:“那想必是个大人物——会不会是魔界?” “也许吧。”润玉说,“魔界这么做,会有什么好处呢?”他倒也不想全盘否定旭凤的念头,两双眼睛看到的,必然多过一双。 “这样一来,就可以进攻天界。”旭凤说,“而我分身乏术,不能及时驰援。” “正是考虑到这一层,五方天将府只由你带了赤焰军亲兵前来。”润玉道,“太巳仙人坐镇天界,哪能那么容易攻破?” “……也对。”旭凤思维受阻了,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个地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可他始终回避往那里去想,但润玉由不得他逃避,说道:“旭凤,你打开虚无界之后,父帝有没有说过要你怎么做?” “嗯……父帝指示过,要我带兵驻扎,将虚无界清理干净。” “你并不懂碎魂阵,如何清理干净呢?” “嗯……”旭凤又思索了一番,“到时父帝赐我一些封印法器,我封起来就是了。” “封起来,又弄到哪里去呢?” “弄到……弄到天上啊。”旭凤道,“父帝自有办法。” 他看起来对天帝全然信任的样子,润玉又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脸——兴许还是太早了吧,现在和他说了,他也理解不了,兴许还要怪我狼子野心,和我生分…… 那便先不说了吧。 第七十三章 看旭凤实在不得要领,润玉便把自己的推想,掐头去尾,略去对那背后之人身份的指认,只将其余的讲给他听: “鬼界叛军之所以敢于和天兵天将为敌,就是因为有人撺掇鼓动,而这人若非身怀异能,必不能说服叛军大举叛乱;这人挑起祸事,兴许就是为了使天、鬼两界陷入动乱,进而自己从中渔翁得利。” “这利……”旭凤眉头紧锁,似懂非懂。 “这利,就是虚无界的恶鬼,若能全数吸收炼化,必然是巨大的助力。” 旭凤听了哑口无言,震惊之外,还颇有几分反感:“炼化恶鬼?”他想起小五儿。“这,这也太……” 丧心病狂。 润玉见他失神,摸摸他脸颊,安慰道:“幸而如今虚无界已被封印,一时半刻,打不开了。”但这封印是旭凤所下,谁也无法保证是否会被那人毁去。 旭凤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我多年挞伐,竟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竟有人存了这么恶毒的心思……” 吞食魂魄,炼化恶鬼,这都是天界禁术,听起来惨无人道,润玉慢慢打开他攥紧的拳头,被他反手一把握住。 这嫉恶如仇的凤凰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惶惶不安说道:“兄长,你说他干这种事,是要做什么啊?” 在他看来,这是难以理解的事。润玉淡淡一笑,轻声自语般地道:“六界之中,凡有大能者,谁……又能没有称霸六界的野心呢?” 他这话仿佛是在无心的呢喃,可旭凤听着,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的兄长润玉,难道不是向来与世无争、温柔和顺的吗?他性情柔软,甚至有些胆小,会因为我步步紧逼就躲到北辰三千年…… 现在听到这样的事,连堂堂火神都觉得难免有些胆寒,怎么会,他竟好像能理解那狼子野心之辈一样呢?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出声道:“润玉……” 润玉却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斥了一句:“没大没小。”自然得好似刚才都是旭凤的一场错觉。 想不通便不想了,旭凤摇摇头,决定改变话题:“那你方才说,不必审讯战俘,你也有办法知道我想知道的……?” “这个简单。”润玉道,“父帝命你移交战俘于幽冥府,不是吗?” “你想让幽冥府去审?他们对我此次进驻军队颇有微词,恐怕不肯帮忙。” “怎么是帮忙,”润玉笑道,“你先散播几个谣言,就说幽冥府内有叛军内应,等幽冥府起了疑心,你再移交战俘,你说,幽冥府想不想知道内应是谁?到时自会审讯,对不对?” 旭凤听了,这才重现笑颜,忍不住亲了润玉一口:“兄长,你好聪明啊!”其实都是极其简单的道理,可从没见别人像润玉这般轻而易举的翻弄人心,几句话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润玉笑道:“嗯,既然我替你想了这个办法,你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帮帮我?” 旭凤一口应下:“你说,你要什么?” “我还有几件事没想明白,”润玉道,“第一,小五儿吞食了文娘和茵儿,他早就有吞魂化魄之能,这怎么能是一个寻常小鬼有的本事?第二,天兵天将陈于阵前,他不慌不忙,还显出元身与你缠斗,处处杀招不留后手——他哪里来的底气?” “我那日留了个心眼,没与他说碎魂阵的事,我说要将矿山封了,不使人进去。”旭凤忖度道,“会不会和这个有关?他想留在里面,当个山大王。” “没吃没喝,连个住处也没有,自己一个人住在矿山?”润玉反问,“旭凤,若是你苦苦修炼,为此不惜修习禁术,会心甘情愿地只住在矿山上吗?” 旭凤立刻面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等人来接应!只是小五儿已经身死魂消,我们无从查起。” “确实,但还有一人与他相识,或许问问他,会有些收获。” 兄弟俩对视一眼,旭凤心领神会,却后退一步,大叫起来:“不行!” 润玉几分无奈:“为什么不行?” “他不喜欢我,我不高兴你见他!”旭凤气道,“他又要跟你说我的坏话,我不同意!” 这一番话实在孩子气,润玉忍俊不禁,旭凤见他笑了,更加气恼:“你笑什么!” 最终还是去了齐氏暂住的营帐——为了营救他,赤焰军的统领险些命丧碎魂阵,可他又似乎和润玉相识,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找了个营帐给他住着,并且在账外设下封印,里面出不来,外面进不去。 旭凤带着润玉来到齐氏账外,挥去禁制,润玉掀开帐帘,齐氏正坐在床上,他面色苍白,正试着调息打坐。 润玉走上前去,齐氏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点什么,润玉道:“不必多言,大哥,我来为你疗伤。”说着坐下替齐氏调息,治了内伤,齐氏睁开眼,望着站在门边的旭凤,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多谢。” 旭凤没说话,他和齐氏吵惯了,即使救了人家,也没指望过得到一声谢,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聊。”他说着往旁边大马金刀地一坐,闭目养神。 齐氏有些无语,说完你们聊,难道不该出去避嫌吗?润玉却也不说他,只是笑笑,轻声道:“大哥,不用避着他,他大了,懂事的。” “哼。”旭凤露出得意的神色。 齐氏:“……你确定吗?” 三人终于坐定,几番寒暄后,润玉才开口。 “大哥,我此番来,是想问你小五儿的事。”润玉道,“茵儿和文娘……是为他所害?” “是。”齐氏痛声道,“五百年前,茵儿和文娘在永留镇附近玩耍,碰到他修行禁术,他便将她们……此事我当时不知,事后还将他当成得力手下悉心栽培,茵儿和文娘失踪,我遍寻无果,他竟还劝我,说那两个孩子可能是自己游玩去了,鬼界地大,玩一阵收心了就回来了……茵儿从前也经常一言不发溜出去玩,我便信了他。可她们去了那么久,怎么连信也没有一封呢?我这才疑心不对,寻他对峙,他供认不讳,还将我打伤……” 旭凤怒道:“有这事你怎么不早些说,说了我去抓了他不就好了!” 齐氏一听就来气:“你时常派人来永留镇监视我们,你的人每次来,不是踩了人家的地就是碰了人家的摊,必要闹得鸡飞狗跳,我可不敢劳烦!” 旭凤张张嘴巴,又只好闭上。润玉又道:“大哥,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一去三千年……” 齐氏摆摆手道:“不干你事,玉儿,你……”他瞥了一眼旭凤,“你有自己的苦衷。” 旭凤又要炸,看在润玉面子上勉强忍下。润玉心中自责难过,齐氏反倒劝了他几句:“玉儿,你我虽是兄弟,可兄弟俩长大了,就是要分开的,我有我的命,你有你的劫,我不会事事求你,只要知道你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他这番话虽说是表明心迹,可也让旭凤听了进去,旭凤张了张嘴,想说我们可不是寻常兄弟,但又忍了下去。 有他这一尊大神在旁边坐着,润玉和齐氏也不好多说什么,润玉便又将话引回小五儿身上,问道:“大哥,那小五儿只是寻常小鬼,却有能力吞噬其他的幽魂,他生前是个什么人?” 齐氏道:“这我倒是知道,他只是寻常普通人,并无什么特别,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是反复思量,不得其解。” 一旁的旭凤却忽然出声道:“他头上绑着两枚铜钱,看制式花样是修道之人用的法器,那是什么?” “那是他们当地的习俗,要在尸体上留铜钱镇住……”齐氏神色有些恍惚,忽道:“你看仔细了,是两枚,不是三枚么?” 第七十四章 兄弟二人离了齐氏的营帐,两人的疑惑都减轻了些,可不明不白地,却又似乎添了负担。 两人回到统领营帐中,旭凤取了纸笔,将昨日所见小五儿发梢间的铜钱画给润玉看了,润玉道:“不错,这就是‘无极圣器’的符号。” 原来人界有一修仙门派名唤“无极”,数万年前,曾有过一位有通天彻地之才的掌门,这位掌门极善驭鬼,死前亲手铸造了九件能使尸身不败、聚气化形的宝器,想要死后继续修炼,不入轮回,谁知他这死后还没来得及修炼,九件宝器就被门下弟子闯进墓地夺走,之后几番辗转,在世间成了九件镇墓的神奇,被叫做“无极圣器”。 这三枚铜钱,分明就是无极圣器,能助墓主人死后修炼凝神,一枚抵得寻常人死后修炼千年的修为……难怪他死后不过五百岁,就能吞噬生魂,又能吸纳百鬼,是占了这圣器的便宜! 旭凤当场便有些着急,拉着润玉要去寻那剩下的一枚铜钱,若所猜不错,这枚铜钱上应该藏了恶鬼,需得尽快除掉才是——润玉摇头不语,唤来燎原君,问他今日太巳仙人离去后是否直接回了天界。 “太巳仙人是要回天界的,只是路上经过矿山战场,他说想要亲眼勘察一番,末将就陪他去矿山战场走了一走。” 旭凤怒道:“这么大事怎么不和我说!” 燎原君一愣:“这……这算大事吗?人家天帝使臣,想去战场看看有什么问题?” 旭凤憋着说不出话来,润玉道:“好,知道了,多谢燎原君。”燎原君退去后,旭凤急道:“糟了糟了,看来那铜钱就在太巳身上了!兄长,会不会……他就是这挑起鬼界战乱的人?” 想想这一路走来的推断,大能者、于动乱中有利可图……太巳倒也确实符合。润玉苦笑一声,说道:“太巳仙人是两朝老臣,女儿虽然聪慧伶俐,但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之人,他夺这六界权柄,处心积虑是要做什么呢?”何况,以太巳心性,他只想做权臣,不想做天帝,否则面对旭凤今早的无礼行径也不会忍耐。 这些都是他日积月累,与暗处观察得来的结果,旭凤怎么会知道呢?见旭凤一脸恨不得马上飞上天去和太巳对撕的表情,润玉只得劝道:“没证据的事,不可乱说,太巳仙人数万年来从未有过过界行径。” 旭凤只得打消念头,瘪瘪嘴巴在床上坐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拉了拉润玉的衣袖说道:“玉儿……” 润玉心思还在铜钱、太巳和天帝身上,被他拉了拉也没反应,旭凤又拉了两下,索性一把把他拉进怀里,坐在腿上,润玉一惊,差点翻下去,又被旭凤拦腰抱住。 “兄长可别摔了。”旭凤道,一笑就是一排亮晶晶的白牙,润玉愣了一会儿,仍是被他带动,微笑了一下。 “兄长,我……” “嗯?” “我想……” 眼看两人嘴唇越凑越近,忽听账外传来燎原君声音,“殿下!天帝使臣又来了。” 两人忙触电般地退开,润玉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从旭凤身上下来,两人互相看了好几眼,旭凤才说道:“嗯?他来的正好!” 说着抢出门去,却见门外站了一人,红衣黑发,并不是太巳仙人。 “……叔父?”他惊了一惊,差点一个没收住步伐扑到丹朱身上,丹朱哈哈大笑几声,抱住旭凤,说道:“凤娃呀,你父帝看了军报,君心大悦,特让我来犒赏三军,你和润玉,也速速回朝,另有封赏!” 说话间润玉也走出营帐,见到丹朱正要行礼,丹朱奇道:“咦,玉儿你也在——大白天的,你们哥俩不出去习武玩耍,躲在营帐里做什么?” 润玉:“……” 旭凤:“……” 丹朱带来老酒好肉,另有鸟族美姬五十名,当晚为众人献舞取乐。 席间旭凤心不在焉,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地拿眼去瞧坐在统领下首的润玉——后者也不说话,只含笑听着丹朱和众将打趣说笑,一副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热切眼神的样子,旭凤实在气不过,沾了酒在案上写了几个字,案下偷偷一挥,桌面上字迹隐去,渐渐出现在润玉案上。 “兄长好雅兴。” 润玉只觉袖口一烫,一低头,桌面上竟出现了一行小字,他一读,不禁哑然失笑。 “旭凤,你别慌,味道不对。”他说着也将手一挥,字迹传给了旭凤。 “怎么不对?” “嗯……有点苦,还有点酸。”一行刚读完,又出现了另一行,“好大的醋味儿!” 旭凤大怒,字都歪了:“我怎么没闻到。” “只缘身在此山中。” “什么意思?” “哎哎哎,凤娃,”丹朱注意到他二人的小动作,忍不住出声打断,“你为什么老把手伸到酒杯里,多大的人了……” 众将本就没大没小,忽闻月老说出这番话来,顿时哄堂大笑。 旭凤红了脸,恨恨的罢手,不再传小话了。他一停,润玉自然也不胡闹,两人专心看鸟族表演,直至军中休息时间。 月老早已喝多,走路摇摇晃晃,旭凤亲自把他扛去了营帐,安顿好了走出来,见有一人在门外等他,一身白衣,浅笑嫣然。 身后就是营地,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大家都在忙着洗漱,没人注意这边。而他眼前就是心爱之人,正在笑盈盈地等着他。 旭凤心里一动,走过去,将一个吻落在润玉面颊上。 “走吧,回营帐了。”他说道,与黑暗中牵起润玉的手,润玉一言不发,只是拉住了他。 两人朝着主将营帐走去。 身后,月老猛地拉上了帐帘,心惊肉跳。 “老夫刚才,是眼花了么!” 第七十五章 不出两日,众人清理了战场,又和幽冥府做了些交接,旭凤率军班师。 他此番功勋卓著,是封印虚无界的大功臣,回到天界必然大有封赏,可旭凤却全不在意。在鬼界的最后几日,他除了召集手下议事,就都和润玉缠在一起——年轻的恋人刚确定关系,互相都是热烈的,鬼界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美景,可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走一走,走累了就靠在一处坐一坐,也觉得心中充满了欢喜和期待。至于到了夜间,这两人更是彻夜纠缠,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谁都没开口,但两人心底都是隐隐不安的。 旭凤尤甚。他在感情上或许想得还不够透彻明白,但随着归期将近,他也逐渐感到不舍和忧虑,只是又说不清为何会有这些不舍和忧虑。 因此只能抱着润玉夜夜笙歌,缠着润玉用行动给他一颗“定心丸”。 然而再怎么不舍,天界的皇子也不可能永居鬼界,大军终于还是拔营回朝。 九霄云殿之上,天帝对旭凤大加赞赏,天后趁机进言,为旭凤求取“战神”封号,天帝自然允诺。而于监军润玉,则只有不轻不重地一句“也不错”。 旭凤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便有些不痛快,许是他年纪大了,对父帝母神的夸奖不再那么看重,此刻反倒能觉察出天帝天后对自己和兄长的区别对待来,他心中不悦地想道:虽说封印虚无界的是我,可润玉布碎魂阵,功劳也是不小,怎么父帝只字不提呢? 想到此处,他便欲要开口向天帝索要润玉的封赏。 “父帝容秉,此番去鬼界,兄长亦是劳心劳力,若论功行赏,也该有兄长一份。” 此言一出,众仙多有动容。 天后微微一笑,说道:“火神说得是,玉儿,父帝母神听闻你战场上无故呕血,都是十分的牵挂担忧,早已备下助你固本清源的仙药,你可要好好养伤啊。”说着又转向天帝道:“陛下,玉儿自幼体弱,性情又温良,臣妾斗胆,想请陛下以后不要派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啊。” 这一番话说得极巧妙,既堵了旭凤为润玉求封赏的口,又暗中踩了润玉几脚——大敌当前无故呕血,不是修为不足是什么?天帝听了也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长子:“身体可好些了?” 旭凤纵然再不敏感,也听出了这两人一个打马虎眼、一个假意关心实际岔开话题,他不由得一阵恼火,心中却又有几分难言的惴惴:若是别的人说了润玉什么,他定要拉开架势骂得那人找不到北,不服战场见;可这两人是对他宠爱有加的父帝母神,正是自己得了封赏,才越发衬得润玉处境艰难,他感到几分赧颜几分愤懑,不明白为什么父帝和母神对自己和兄长是全然两个态度。 他不好吗?我觉得他很好很好,长得也好,声音也好听,性格、学识没有一处不好!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喜欢他呢? 或许此刻旭凤心中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答案,只是他还是不肯去承认面对,那就是:他的父帝母神并非天然正确,他们也有很多缺陷,他们也会偏心,但他们最大的缺陷却是……他们不是良善宽厚之辈。 可是叫一个年轻人去承认父母也是常人就已经够难了,叫他去承认父母是刻薄之人……岂不是难上加难? 他侧过脸去,偷偷打量润玉,他其实并不知道,从很小时他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当太微和荼姚的表现令他失望时,他就会偷偷地去看润玉,他把对父母的失望寄托在了兄长身上,而润玉填补了那些失望的缝隙,用温柔、宽和和包容——旭凤能有今天的模样,而不是像穗禾一样跟着荼姚越学越坏,润玉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分量不轻的角色。 很多个像这样的时刻,只要润玉看他一眼,眼中带着无限的抚慰,旭凤胸中腾腾升起的不平的火焰就会被熄灭。 可笑荼姚竟然以为润玉是会害得她和旭凤不合的元凶,其实她和旭凤本性相反,若无人安抚缓和,他们母子是迟早要反目成仇的。 旭凤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此刻……他此刻只想要润玉看他一眼。 但润玉却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看,拱手向天后道:“多谢母后记挂,陈年旧伤,已无大碍了。” 旭凤心里登时如打翻了调料瓶,五味陈杂。 朝会散后,众仙各自离去,旭凤被朝中相熟者围住,动弹不得,润玉却无人上前,自己形单影只地孤身离去。旭凤眼看润玉直接走了,看也不看自己,心中很有几分急切,想出声喊他,又被来道贺的同僚层层围住,应接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润玉走了。 他急得团团转。 今日大殿上天帝天后明摆着偏袒嫡子,刻薄长子,有眼睛的都看到了,若他只是众仙中的一个,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斥天帝天后偏袒,缠着润玉给他安慰,可他偏偏就是被偏袒的那个,此时不管说什么,都好似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怕润玉就这么走了心里憋着不痛快,脑子一热大声道:“润玉,你别走!” 围着他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人面色古怪:再怎么得势吧,也不该当中直唤兄长的名字,这是连长幼都不顾了。大家面面相觑,又回头去看润玉,只见那人身形一顿,正当大家猜测他心中该是如何的不忿气恼、会不会当众和旭凤争执起来时,他却又回过神来,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事?” 旭凤一时语塞,他在鬼界和润玉多有痴缠撒娇,也说了很多情人间的腻歪情话,可那些话拿到大庭广众来说未免太不合时宜了。他拨开众人,走到润玉身边,想去拉他的手:“你怎么不等我……” 润玉躲开了他的手,笑道:“二殿这么大的人了,就别要兄长拉手了吧。”此话说得温柔和煦,众人听了,也只觉得是兄弟俩从小拉拉扯扯惯了,现在哥哥长大了,不愿意和他再和从前一般。于是众人也只是笑笑,不疑有他,可旭凤却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笑容僵在脸上,他压低声音,可怜巴巴地道:“兄长,你等一等我,我们一起回璇玑宫,好不好?” “我回璇玑宫,你回栖梧宫才对,”润玉道,“兄长身体不适,改天再和你喝茶叙旧,好吗?” 说着也不管旭凤怎么说怎么做,自转身走了,留下旭凤站在原地,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完了完了,他恼了我、生我的气了。 旭凤咬咬牙,仍是追上去:“润玉,等等我!”他追到殿外,哪里还有润玉的踪迹? 润玉却是一出殿外,就被唤去了省经阁。 他幼时酷爱读书,时常整日整日泡在这书山中度日,那时还没有旭凤,太微觉得有趣——这儿子竟跟自己在这点上如此相像——他感觉到了难得的父爱,特准润玉没有限制的出入省经阁,阅读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省经阁,就成了这对父子唯一的温馨的回忆,其所带来的负担,是远超欢愉的。譬如,此后太微每每传唤润玉至省经阁,润玉便知道,太微又要利用自己了。 果然,太微见他来了,先问了一番他受伤呕血之事,又亲自为他疗伤,一番人情做下来,似是确定了已经把大儿子感动得几欲涕零,这才开口道:“方才在殿上……父帝只封赏旭凤而忽略你,你可会觉得不公?” 润玉笑笑,“为父帝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无需封赏。” 太微却摇头道:“有功便要有赏,否则如何令人信服?”他说着幻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这把‘水灵间’是我早年所得,你用着正合适,看看怎么样?” 润玉岂有拒绝的道理,他将“水灵间”拿在手中把玩片刻,这太微收集的武器,也和他一样染了几分无情的寒意,拿在手中只觉得透骨生寒。但他将严重冷意压下,再抬头时,眼中全是欣喜之色。 太微见了,心中暗暗得意,忽而又长叹了一声。 润玉将剑按下,问道:“父帝为何忧心?” “没什么,只是忽然念及往事,稍感怅惘罢了。”天帝微微一笑,“你与你母妃,生得很像。” 这是一万年来,润玉第一次听闻他提起自己的生母,想他为了挑拨两个儿子的关系,竟然连这都能搬出来做武器,任谁都会有些齿冷。可听在润玉耳中,却莫名地叫他心头一动,像是被一把火热的铁钳翻动了一下——初时觉得一阵暖和,可那暖很快就成了疼。 母妃,他居然说“母妃”。谁不知道天界只有天后,没有天妃?润玉的生母若曾封妃,他也不至于被人私底下唤做野种数千年。 一个堂堂正正的天妃,哪怕并不受宠,她的儿子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一个人打从记事起就没有和母亲有关的记忆,他必定有过失落和怀疑,也曾试图打探,想求一个清楚明白:为什么离我而去,为什么生了我又弃了我?可天界人人守口如瓶,纵是他也找不到任何头绪,就好像在他周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在这头,真相在那头。碰的壁多了,他也逐渐学会了不要再去试。 可是这件事在他心里,始终是无法抹去的。人间历劫那短短几十年,叫他浮光掠影般的尝到了有一个母亲的滋味,那之后,他便更加无法轻易放弃。 “母亲”在他心里,逐渐成了一道散不掉的阴影。 此刻听太微提及,难免又触动了他这道阴影,他听了,竟少有的觉得心潮起伏——这句话如果落在旭凤耳中,就只是一句无聊的老调重弹,可对润玉来说,却引起涟漪无数,这大概也要算是数十万年帝王心术的冰山一角吧,太微知道该向什么人说什么话。 见润玉神色微动,他又叹了口气,露出怅然的神色。 “若你母妃还在,见到你今日的模样,一定是又欢喜,又心疼。” 润玉垂下眼睛,默不作声。眼前这个人,不管他如何冷漠,他们之间的联结,是另一个已经销声匿迹的女人存在过得证明。他很难否认这种联结。 他是他的父亲。他的血缘之亲。 然而…… “你可会怨父帝偏心,待你和旭凤不同?” 就这样,如同一场幻术的结尾,“噗”的一声,“父亲”的假象就被戳破,眼前的人重新变回了天帝。 父亲爱所有的孩子,有的爱多一点儿,有的爱少一点儿。 可天帝谁也不爱,天帝眼中只有权力,只有制衡。 润玉仍旧垂下眼睛,掩去一切情绪。 “润玉……不曾。” “不曾?”天帝道,“那又为何,方才旭凤喊你,你不理他?”他冲润玉了然笑笑,又道:“你们自幼亲厚,如今却不像从前那样整日黏在一起了。” 润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道:“旭凤从前年幼,总吵着要我陪他,我……我是兄长,只能陪着他。” 他言外之意是,不陪也不行——寄人篱下,他没有选择余地。如今长大了,对压迫者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了不想再忍耐的地步。 他却从没想过,或许他这个“父帝”在润玉眼中,也并不是“一个战线”。 太微听了更加满意,他听出润玉的弦外之音,正和他心意。 “你的心意,父帝明白。”他说道,忽而正色沉声道:“润玉,你可愿担起这万千水族的生计重担,为他们去争一争?” 旭凤在璇玑宫内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润玉才回来。 魇兽和辉儿被送去请老君照拂了,璇玑宫里一个人也没有,旭凤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越看越新奇——上一次来这儿时,他还只是润玉的弟弟,这一次,这一次,他已经是润玉的…… 润玉的什么呢?他又有些犯难。按理来说,他该是润玉的情郎,毕竟他们什么都做了;可他偏又还没确认润玉的心意!其实他早该追问了,可每每话到嘴边,却都不知为何咽了下去,好像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不着急,下一回吧。 仿佛他心底抗拒着什么一样——他知道,只是这个时候,他还只是刚成年的青年,哪怕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他也不肯轻言放弃,觉得伤面子。 在鬼界时,他甚至觉得拖一天是一天也挺好,可此刻又觉得忐忑不安,润玉少看他一眼,他就觉得煎熬。这一切都仿佛三千年前那个不眠夜的重演,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他个子长高了,修为也水涨船高,却还是这么需要润玉的注意…… 旭凤越想越觉得憋气,他也是手贱,看到床边放得一摞书册,顺手就划到地上,给出了口恶气。 没想到那本书落到地上,正好摊开一页,旭凤一眼看过去,似乎瞥到两个字,“灵修”……这两个字在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他忍无可忍,四下看看无人,把书拿起读了起来。 他知道灵修是什么,他只是好奇润玉怎么会看这种东西。 这一翻才知道,原来润玉枕边放着的是一本修炼元神的书,旭凤越看越不对劲,这才发现这或许还是本禁书,其中提到一些灵修术法,不是正常的灵力交融之法,而是掠夺之术。他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忍无可忍,猛地将书合上了。 润玉还没看到这里。他对自己说,他肯定还没看到。 什么破书!他越想越火大,觉得眼睛都不干净了,指尖窜起火苗,将书烧了。灵火炙热,眨眼间烧得灰都不剩。 旭凤这才又坐回床上。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什么来着……? 他正胡思乱想着,润玉门一推,润玉却回来了。 旭凤心头一喜,冲出门去,润玉正在回身关门,抬眼见到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旭凤想到了很多,每一个都让他像莽夫,又像胆小鬼。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润玉却笑起来。他一笑,眉眼弯弯的,这萧索冷寂的庭院,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你怎么来了?” 他轻声道。 第七十六章 旭凤就那么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润玉不是自己回来的。 单亲爸爸出差回家,第一件事是打扫房间还是叫外卖? 都不是,当然是去接孩子回家。所以润玉从省经阁回来,先去了一趟老君仙府,把辉儿和魇兽接了回来。 辉儿近日嗜睡,在润玉怀里打呼,魇兽倒是乖巧,可它又非人形,也只能跟着,帮不上手,润玉抬眼看到旭凤嘴巴微张,一副千言万语在心间的模样,不由好笑:“过来。” “啊……嗯。”旭凤收回些许心神,快步走上前来,他走近了些,在润玉身边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声道:“兄长,做什么?” “……把门关上。”润玉说,旭凤这才回过神来,将门重新推上,润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又:“无声结界。” 旭凤忙又布下结界,好一番忙活,结界层层叠叠将璇玑宫拢住,此刻就是一只苍蝇,没有旭凤的允许也休想飞进来。他转过身,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润玉凑过来,单手捏住他的脸颊,将他拉近自己——一个吻飞快地落在他的唇上。 润玉朝后退去,旭凤将他一把拉住——浅尝辄止怎么足够,他还想要更多。 润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吵醒辉儿,随即转身朝主殿走去。旭凤心头狂跳,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觉得那一吻的滋味令他神魂颠倒。他站在原地呆了片刻,一低头,见魇兽正在身旁,好奇地仰起头看他。 “羊!”为掩饰尴尬,旭凤叫了一声,蹲下身将魇兽惨无人道的一顿撸,从脑袋撸到屁股。 毛毛的,手感真好! 魇兽挣扎不已,发出悲惨的鸣叫,润玉已经走到主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还不过来?” “哎,来了!”旭凤忙道,又摸了摸魇兽屁股,这才追了上来。 “这几日未曾值夜,没有星辉凝露了,殿下可不要嫌弃。”润玉幻出茶具,为旭凤烹茶,他说话时声音带笑,面色犹如春风,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松懈下来。旭凤却一把将他的手握住,“殿下”这两个字,他一听就来气。 “你刚才怎么不看我。”他也不想说这种话的,可话一出口,就是这么孩子气,润玉一愣,旭凤心中的委屈更甚,趁着润玉没有防备将他一把拉进怀里,在自己腿上坐下,“你怎么这样喊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润玉骂他了呢。 润玉哭笑不得,只得道:“大庭广众的,你想要我如何看你?”他们回了天界,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这种道理旭凤难道不明白? 或者他是明白,只是在自己这个兄长面前,堂堂战神又忽然变回了小孩子。小孩子总会不停地试探大人的底线,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有多爱自己,能对自己纵容到什么地步? 旭凤低头不语,道理他都明白,可润玉一眼也不看他,还是叫他闹心。说又没道理,不说又不甘心,他憋得十分难受。润玉坐在他怀里,又温声说道:“要不然这样吧,从此以后,我只看凤儿一人,只和凤儿一个说话,别的人来了,我都不看、不听、不理……” 这听上去好的不真实!旭凤正要开口,只听他又继续说道:“不过若是父帝母神怪罪我无礼,我也没有办法,旭凤,我若被贬斥下界,每天申时都抬头看看天,你就知道是我没有违约……” “那不行!”旭凤赶紧说道,“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在天界,你就要在天界!”他说完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将脸埋进润玉怀里藏着,不去看润玉那张故意打趣的脸。润玉笑着抬头,摸摸他后脑勺,轻声道:“那怎么办呀——” 旭凤赌气不说话,他就也不吱声,兄弟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坐了良久,空气中只有辉儿在自己小床上发出的细微呼气声。 “我知道了。”旭凤闷闷地说,“你不看我、不理我、故意不喊我的名字,都是有理由的,我不闹了就是。” 你这语气,分明就还是在闹啊!只不过从蛮不讲理的胡闹变成了“宝宝苦宝宝不说”的暗中闹。润玉原本是有些脾气的,这几千年也磨得对他没脾气了,可他做兄长的又不太拉的下脸来说些情话哄人,只能一言不发地坐着,旭凤扬起头来寻他的嘴唇,他就顺势吻上旭凤,两人凑在一处,气息缠绕,旭凤又和幼时一样,手从润玉袖口伸进去,沿着胳膊一路朝上摸去。 他这动作作为弟弟就不成体统,作为仙侣,光天化日的,也仍旧是很上不得台面,润玉被他摸得呼吸急促,正要叫他停下,却又听他在自己耳边说:“好呀,那你就别理我了,别跟我说话,也别喊我的名字,最最要紧的是你千万千万别看我,不然……”他说着咬了咬润玉的耳垂,粗糙的舌面在那一个小肉球上若有似无的碾过,润玉无路可逃,后背战战,眼眶也有些红了,旭凤将他紧紧拦在怀里,“不然我受了诱惑,就要拖着你,寻个没人地方把你关起来……” 他说得荒诞的话,润玉心中却不知怎么隐隐浮现出一个小院、两间竹屋,院子里还种着许多各种各样的鲜花,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如果真是如此……倒也不错。 如果真能和旭凤一起寻个世外桃源,他们两个、还有辉儿魇兽,就那么不问俗事、与世无争的过自己的日子,也未尝不是好事…… 缘机仙子头很痛。 她头痛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公务繁忙,上司追得紧、手下又辣鸡,天帝忌惮能人,天后善妒弄权,天界现在大多是庸人当道,有能力者如水神、风神,都是作壁上观,提前进入养老生活。 而且,该死的魔龙鳞片,三天前的夜里忽然魔光大现,如果不是缘机仙子素来浅眠,连忙用法器将其遮住,堂堂天界就要被魔光照亮半边天了。 那可就太刺激了不是。 仙子左想右想,觉得魔光大现必然是有理由的,于是偷偷下界,去鬼界瞧了瞧。 好家伙,不瞧不知道,一瞧吓得魂儿都要丢在鬼界了,原来这兄弟俩居然、居然——居然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好上了! 服了,她真服了。这三千年来,其实魔女鳞片也曾有过几次光芒黯淡,甚至到了有些透明的程度,可几次三番,都叫这玩意儿幸存下来,她心里也知道,偷闲躲懒到底是不成的,还是得亲自出马,做些实事。 可是三千年前她只是跟旭凤稍稍点拨了几句,旭凤就挺记恨她,如今两人好事已成个,她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搞不好兄弟俩一起恼了,小的那个心思直率还好说,大的那个笑里藏刀,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儿来。 所以只能偷偷动作。 就很苦。可是更苦的还在后面,魔龙鳞片闪光后不久,月老领旨前去慰劳大军,回来之后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失心疯似的自己跟自己念叨:“不会吧,不会的,不可能,不至于吧?不至于的……” 朋友,你在说什么啊???? 今日月老又来了,坐在她对面,对着她欲言又止。 “机机啊,我问你,”月老说,“就是,那个,你有没有……”想来想去还是难以启齿,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月老破罐子破摔:“你说,如果有两个人,绝对不该亲近的两个人,却做了亲近的事,你说……” 缘机仙子听他吞吞吐吐不知所谓就觉得怒从心起,张口怼道:“你是说像你二哥和花神那样吗?” 月老吓了一跳,连忙来捂她嘴:“哎哎哎你不要命啦!这种事也乱嚷嚷……” 缘机仙子冷笑一声,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就觉得天家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当年花神被困天界,因觉得丹朱活泼单纯,还跟他关系不错,可是怎么样呢?直至受辱自裁,也没有见过月老仗义执言过一句。 他不是坏,他就是胆子小,怕事,又糊涂。缘机仙子认识他这么多年,对他知根知底,也不想说什么,就留他吃了顿饭打发他走。 月老心里惦记着那日见到的,旭凤在润玉脸上亲了一下的事,恍恍惚惚走出仙府,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省经阁管里禁书的一个老仙官。 那仙官认出是他,笑道:“月老这是,刚从缘机仙子处来?” “啊……正是,你怎么在此处?” 老仙官笑道:“我今日整理旧书,找到几本棋谱,给鼠仙看看。” 两人寒暄几句,老仙官见四下无人,忽而凑近月老问道:“哎,你和缘机仙子……是不是……哈哈哈。” 你这个哈哈哈,真是太其心可诛了。月老这个人向来糊涂,可也好面子,虽然听得半懂不懂,可也只能装懂,假装摸摸胡子,义正言辞道:“你瞎说什么。” “缘机仙子前几日,从老夫这里借了一本暗含‘双生灵修之术’的书。”老仙官说着挤挤眼,“此书虽是禁书,可是不急着还哈,你们好好研究,好好用。” 月老:“????” 与此同时,润玉和旭凤于那层层布防的璇玑宫中,已是衣衫半退,两人都倒在了床上。 辉儿早被旭凤打包用法术送去了偏殿,此刻正殿中只闻有情人做快乐的事,再也听不到别的。 就在这个当口,那本书却在旭凤脑海中越来越重要,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没法忽视它的存在。 “润玉,”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双生灵修之术’?” 润玉被他吻得眼神迷茫,两人贴在一处都快化了,听了这话一头雾水,“双生灵修之术”,从名字大概也能听出是个什么东西,旭凤想要,在他身上用这个?对方是他向来疼爱的弟弟,他此刻又在热恋中,旭凤想要什么都可以。 润玉捧住旭凤的脸,他脸色绯红,眼尾音意乱情迷烧得通红,于这种混乱中,仍是勉力笑笑,说道:“可以,可以,旭凤,你要什么都行……” 一个衣衫半退的美人,躺在自己怀里眼波流转,柔情似水地说“你要什么都行”,这种时候你不过分点都对不起他这句话。旭凤头脑一热,立时将他紧紧抱住,他说那话本就是胡言乱语随口试探,若论修为灵力,他自认强过润玉,哪有去抢润玉的道理? 只是他心头滚烫,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抱住润玉又吻了下去,这桩事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第七十七章 自鬼界动乱后,倏忽转眼,又过去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间,旭凤和润玉私底下情意暗生,对彼此的爱意越发浓重,而表面上,在朝堂之上,两位皇子却隐隐有了分庭抗礼之势:旭凤有母族扶持固然势大,但润玉万年来谨小慎微、偏安一隅,虽屡遭磨难却总能化险为夷。众人看得分明,这天家兄弟之间,哥哥聪慧机敏,弟弟勇武过人,鹿死谁手,还十分地不好说。 而这兄弟俩的关系,在天界众眼中也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有人说,旭凤跋扈,时常是硬拉着哥哥去做这做那,润玉软弱,推拒不得; 也有人说,润玉性子虽好,但毕竟有水族血统,这水族的诸位啊,都是深不可测,经常听他几句话把旭凤怼得哑口无言,气得直跳脚; 更有甚者,负责天界扫洒的小仙娥信誓旦旦地说,曾经见过因一言不合,旭凤满脸怒容,将兄长扛在肩上就走,好好的皇子上神,跟个面目狰狞的土匪一样…… “可我还是觉得二殿下好帅,好想在他胸口趴着打盹儿!”小仙娥最后总结陈词,满脸桃花,眼里全是小星星,“我好羡慕朝辉公子哟……” 她的话真假都不可论,但有一点是没错的,璇玑宫的朝辉公子,夜神润玉的养子,近来是天界人人艳羡的对象。 按说吧,本来是只普通的小狗,半神半凡的血脉让它自幼就差点被父亲抛弃,可偏巧两位殿下都看中了这只小狗,对比它几个兄姐只能说长得萌确实是很有用的;它本该是润玉的半灵,但因属性相斥,润玉那人又向来闲云野鹤不在意灵力长短,便索性收做养子了。它是润玉的养子,旭凤却也喜欢,兄弟俩不和传言虽多,却不妨碍两人经常一起遛狗。 扑朔迷离,扑朔迷离。 而此时,引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位殿下,却在十二洲的一处桃林内偷懒躲闲。 只听一阵衣袂带起的呼啸声,一道白影自半空中略过,脚尖在桃枝顶端一点,继而朝前飞去;他身后又追来一道红色的影子,来得又凶又快,这两道身影翩若惊鸿,逆风而行,引得无数桃花花瓣如细雨般随着身形舞动漂浮。 “抓住了!”只听那穿红衣的人轻笑一声,身形忽然比方才又快了一倍,他从背后扑上去,一把将那道白影扑了个正着,那白衣人正踩在桃枝上想要借力,被他一扑失去平衡,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相拥着朝下坠去。 白衣人猝不及防,惊叫道:“旭凤!” 红艺人却笑道:“别怕,不让你摔着——”说着将那白衣人紧紧抱在怀中,护住他的身子。 “砰!”两人跌落在地上——旭凤落在地上,润玉落在他身上,凤凰仰起头寻求表扬:“你看,没摔到你吧?不过你我都落地了,也算不输不……赢……”他最后一个字音消失之前,他怀里的润玉冲他微微一笑,眨眼间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从他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去,又喜又怒,润玉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一丝狼狈也不见,手中拿着那把半刻之前他亲自插在桃林尽头的旗。 “你……”旭凤一时失笑,“你多大人了还耍赖,要不要面子!” 他料想润玉定是趁他不备分出身形去拔旗了——这是他们幼时很喜欢的游戏,在桃林尽头插一面旗子,看谁能先拔旗,但脚不能沾地。 润玉笑吟吟地看着他,刮刮自己脸颊道:“输了就耍脾气,啧啧,要不要面子?” 旭凤怒道:“不行不行,不算不算,谁知道你有没有落地,你怎么可能那么快……”这时一声小狗的呜叫声传来,辉儿不知从哪冒出来,哒哒哒地跑到旭凤身边,舔了舔旭凤的脸。 旭凤看看辉儿,又看看润玉,怒从心起:“好哇,原来是你这个小叛徒!”他说着一把抓住辉儿的脸颊朝两边拉去,“说,是不是你偷偷去替你爹爹拔的旗?你们父子两个串通一气,偷奸耍滑!” 辉儿被他拉扯得脸都变了形,口中呜呜叫着,用前爪去扒拉旭凤的手,润玉走进了些,笑道:“你只说脚不沾地,又没说要亲手拔旗——”他因方才的激烈运动,脸颊泛起了活泼的红晕,嘴唇也比往日更柔润些,桃花瓣如雨般落下,一些落在他发梢,一些落在他肩头,色如春花美景。旭凤呆坐了片刻,忽然捂着后背皱眉道:“嘶——疼。” “少来,”润玉不信,“快起来,兵不厌诈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旭凤疼得五官乱窜,怒道:“谁诈你了,真的疼!”说着扭头一看,原来地上竟有一块尖锐的石头,方才下落得急,凤凰不是刀枪不入之身,正正戳中他后背,那石头上鲜血淋漓。润玉一看,关心则乱,笑容便渐渐消失了。他走上前来,说道:“哥哥看看……” 却被旭凤一个回身猛地抱住,扑到在地上,辉儿大叫了一声。 “汪!” 旭凤得意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怎么懂得了还上当呢?”他俯身于润玉之上,满脸笑意,哪还有刚才的神情。润玉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上当了,但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旭凤后背上摸了一摸——只摸到干燥的布料,和布料下热气腾腾、肌肉结实的后背,每一寸都带着雄性特有的力量和热度…… 他被烫到似的收回手,做兄长的脸上挂不住,责备道:“就你耍滑,起来。”说着去推,但旭凤将他压在地上,如同一座人肉做的铁牢,推也推不动,润玉急了,双手去推,旭凤哈哈一笑,低头作势要吻他,润玉道:“你别闹,孩子还在!” 旭凤却置若罔闻,一个劲地低头下来,眼看离得越来越近,润玉羞得满脸通红,只能将眼睛闭上装死…… 一个吻轻飘飘地落在他额头上。旭凤笑了一声,问道:“兄长,你闭上眼是在期待什么吗?” 润玉恼羞成怒:“走开!”他根本不想承认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已经准备好被旭凤亲吻了。旭凤大笑起来,抱着他翻了个个儿,让润玉趴在自己身上,润玉想到方才这一切都被辉儿旁观了,气得想打旭凤一顿,可又羞得只能当鸵鸟,把脸埋在旭凤肩上装死。旭凤抱着他坐起身,笑着说道:“兄长别气了,辉儿早跑了。”润玉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旭凤觉得又好笑又得意,抱着他贴在耳朵上边亲边哄,哄得润玉终于肯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辉儿早就溜了。 “我是不是没骗你。”旭凤得意道,“你说……”他的脸颊被润玉一手捏住,嘴巴嘟了起来,只能发出含混的嗯嗯呜呜声。 润玉失笑道:“就你坏。” 这可真是好会冤枉人,旭凤顿感委屈:“明明是你先耍赖……” “我只是耍赖,你是骗人。”润玉索性道,“谁坏?” 这五百年来,他们的关系变了,旭凤发现润玉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变了——不再遥不可及,不再装腔作势,甚至有时候意外的幼稚,会和他拌嘴打趣,这样的润玉叫他又爱又恨,有时候恨不得按在身下尽情蹂躏一番。 有时候他真的这么做了,润玉被他弄得又哭又叫,殷红的舌尖咬在齿尖,一副意乱情迷快要不知今夕何年的样子,每到此时,旭凤都会忍不住哄他露出龙尾——《爱情宝典》的作者据说是位蛇族,蛇龙可算远亲,所以他专门用了一整本书分门别类地讲了龙、蛇、蛟等物的习性,旭凤这才知道原来龙族是只有发情时才会露尾,一旦露出尾巴,就是表示彻底臣服、身心都一并献上的意思。 以他对润玉性格的了解,那人不声不响,心里有再多念头也都能忍住不说的,可是这身体却不能说谎,若有一天润玉露出龙尾,那就必然是对他动了真情。 不错,旭凤还仍旧惦记着要叫润玉爱上自己,再狠狠报复他一回那件事,可这打算随着五百年过去,也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松动,有时候他时常都忘了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此刻他心思一动,又想起那件事来。 这桃林是他们幼时玩耍之处,四下无人,只能闻到香气阵阵——有花香,也有润玉身上丝丝缕缕的冷香,旭凤便又要醉了。 “让我看看你的龙尾,好不好。”他哄劝道,“哥——让我看看吧,我什么也不做,就看看。” 果然,润玉听了,立刻就是拒绝:“不好。” “让我看看嘛,求你了——我还没见过龙尾呢。” 太微高高在上,已有几万年不曾露出真身。这世上就这么两条真龙,旭凤说他没见过,那是真的没见过。 润玉生平是最怕叫人见到真身的,他真身生得很丑,通体鳞片又冰又冷,他听了这话咬牙不肯,要从旭凤怀里挣出去,旭凤道:“我不叫你白白露尾,也给你看我的。”说着便化出双翅——巨大的流焰凤翅从他肩胛出生出,初时双翅展开约有数十尺,灵火自旭凤体内燃起,将一双翅膀包裹在其中,犹如每一根羽毛都是火焰所化。渐渐的火熄了,露出其下真正的凤羽来,底色赤红,却泛着一层金光,流丽非凡。旭凤将双翅化出,将两人都包裹在翅膀中,像是构成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一阵风吹来,又是一阵凌乱的桃花雨,润玉藏在旭凤翅膀的庇护之下,不觉得有风吹冷意,只觉得身上又暖又舒服,心头更是砰砰狂跳。 他都要爱死向他展示羽毛的旭凤了,这个时候的旭凤,又耀眼,又自信,美得让周遭黯然失色。他也爱极了这种感觉——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 旭凤搂住他的腰,在他嘴边轻轻亲吻:“给我看你的,我们,就在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拨开润玉的衣襟,指尖划过润玉胸口的伤疤时,刺痛的感觉叫润玉一瞬间清醒过来。 “别动!”他惊慌失措地叫道,“旭凤,别……”旭凤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按在自己腿上,口中道:“好了,不要闹了,你吊了我几千年的胃口,也该让我看看了……” 他二人已做过无数次好事,对彼此灵脉内丹的所在早就一清二楚,旭凤铁了心要看到龙尾,甚至不惜放出一丝灵力,探入润玉身体,朝着他内丹前去。 “我让你……停下!”润玉终于彻底怒了,他察觉到旭凤的企图,立时运起灵力抵挡,将那股灵力弹出去了不说,还抬手就是一击朝旭凤胸口袭去,旭凤只觉心头一震,神志清醒了不少,又觉身上一轻,润玉已经退开了好几丈远。 旭凤知道自己犯了错,慌忙开口道:“哥,我不是故意的,你……” 他心中惊慌失措,真怕润玉恼了他,又给他“吃禁闭”,润玉一言不发,侧着身将衣衫整理好,不过一息的功夫,旭凤却如同过了好几个百年。 “……没事。”润玉终于说道,“走吧,回家了。” 旭凤呆呆地看着他,终于应了一声,站起身将翅膀收了,又讨好地跑过来想拉润玉的手,润玉不着痕迹地躲开,走出几步转头一看,见旭凤站在原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又心软,折回来下了下决心,才拉住旭凤的手。 “回家吧。”他轻声说,“……不急于一时。” 总说“不急于一时”,旭凤吸了吸鼻子。可我也着急啊。 你到底爱不爱我,爱我到底有多少?我真的想知道, 有一件事在他心中埋得很深,甚至比他那个恶劣的打算还要深,那就是: 润玉先说爱他,他才能说爱润玉,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原来让别人说爱自己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润玉一天不说,他的执念就重一分。 而润玉心里想的却是说什么也不能让旭凤看到自己的尾巴:他真身丑陋无比,和旭凤的翅膀比起来已经是自惭形秽,旭凤喜欢漂亮的东西,让他看到惨白的龙身,也许就不会再和他好了。 也不是说觉得旭凤轻浮或者什么的…… 只是,旭凤都还没有说过喜欢他呢。 他们两个各怀心思,朝着桃林外走去。 ——要是能永远留在这儿就好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第七十八章 自那日在桃林失控之后,旭凤和润玉很是别扭了几天。 润玉是怕了,他倒不怕别的,只是旭凤时常求他露尾,撒娇有过威胁也有过,他几次差点动摇,想要以真面目示人,可到临头却都退缩——他自认丑陋可憎,实在不敢贸然露出真身给人看;而旭凤回到宫中,每每想到自己的举动,也觉得后悔歉疚,他幻出真身翅膀,本意只为向心上人求爱,可不知怎么的竟行将踏错,险些强迫了润玉……他越想越觉得后怕难过,也不敢去见润玉了。 一个自卑,一个鲁莽,好好的感情愣是作出了一道裂痕。 自桃林归来之后五日,润玉除了布星挂夜便闭门不出,旭凤每日泡在演武场,把天将府上上下下折腾得叫苦连天。 “殿下这是出了什么问题,难道也和凡间女子一样,每个月有那么几天?”破军星君叫苦不迭,赤焰军众人在演武场没日没夜地泡着,或是对战演练,或是负重攀爬,有时候还要跟旭凤过招——别的都还好说,这最后一样真是要了仙命,这位殿下下手也没轻没重,若是在他手下不敌三个来回还好,若是如破军星君这样还能招架个一时半刻的可就麻烦了,会被他揪住对打喂招,仿佛被猫抓住的老鼠。 “殿下,你放了我吧。”破军星君哭丧着脸说道,“我认输,认输……” 一个旁观的斥候小声对身边的骑兵嘀咕:“认输就别还手了啊,又不肯认输,还把统领鼻子打断了……” ……确实,方才破军星君出其不意,抢占先机给了旭凤一个头槌,他自己被这自杀式的一击撞得头昏眼花,坐倒在地上,旭凤的鼻子登时血流如注。但是众所周知,凤凰这种东西都是越打越勇,怒极反笑的,旭凤挨了一头槌,血淌得满脸都是,他到仿佛终于来了精神,随手一抹鼻血大声喝道:“好,再来!” 这一声声震云霄,全军上下为止一震,有几个年轻的新兵腿都发软了,旭凤脚下生风,满脸斗志昂扬。 感情不顺的凤凰千万别扔了,逆着毛摸两下,隔壁小孩都能吓哭。 大家只好去求燎原君。燎原君掐指一算,决定去璇玑宫登门拜访。 “嫂……大殿你好,可否进殿说话?” 润玉前一夜里值守南天门,一夜没睡正在补眠,困得眼都睁不开,但见是燎原君,还是侧身让开,请燎原君进殿一叙。 “可是旭凤出了什么事?”燎原君屁股都没把椅子坐热,茶他都没喝到嘴,璇玑宫的主人就开口问道。 “大殿牵挂,怎么不亲自去看看?”燎原君说道,润玉便又不做声了。若论年纪,燎原君还要长旭凤几岁,可他心智却比旭凤成熟,也习惯了旭凤胡来,只是没想到润玉一向老成持重,居然也会在情爱一事上纠结起来。 润玉皱着眉说道:“他到底怎么了?” 燎原君便把旭凤这几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和润玉说了说,末了又补充道:“殿下五百年前得了天雷火,是不是于此有关?” 润玉沉思片刻,道:“有……也没有。” “这话怎么说?” “因身负天雷火,旭凤脾气是要比别人冲动易怒些,不过他已经有意在收敛了。”润玉道,“还不如说……是日子近了,才受了影响。” “日子……?” “嗯。”润玉点点头,“……涅槃之日。” 原来如此,还真是像凡间女子一样,每五百年就有那么几天呢!燎原君恍然大悟,苦笑不已。 “这,大殿,您给兄弟们想个办法吧,老这么折腾着也不成啊……”凤凰是不知疲倦,可剩下的天兵天将可是会累会困会哭的。 “这……”润玉垂下眼睛,“让我想想。” 入夜,旭凤从天将府回到栖梧宫,殿内空无一人,他又累又倦,简单沐浴之后就合衣躺到了床上。 累点儿好,累点儿就不会有那么多心思,去想润玉。 想润玉,想他和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该拿他怎么办?愁也是他,喜也是他,面子都没有了!哎不对,这怎么又开始想了? 旭凤用被子盖住脑袋,怒气冲冲地翻身入眠。 要不要,明天去…… 他又做梦了。 这三千五百年来,其实他断断续续做过不下十次这样的梦,梦的内容大多和润玉有关,荒诞不经,但细节又真实无比,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梦里的他和润玉岁月静好,举案齐眉,两人隐居于人界一隅,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一家四口,有时会到山下的集市去逛逛,他买三串糖葫芦,润玉一串,小儿子一串,他自己一串——旭凤不爱吃甜,可汪汪汪要吃,趴在他肩头伸着小舌头舔糖,一副吃不够的样子。 他每次醒来,都会觉得手里、怀里空空的,梦里,他总是牵着润玉的手,有时候还会抱着孩子,心里、身边都是满满的。 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想象,还是对未来的预兆?梦中的细节是那么的真实丰富,衣料擦过手心的触感,另一个人贴在耳边呼吸的热度……润玉在北辰的时候,他恨透了润玉,也恨透了这些该死地梦,这些梦仿佛就是一种证明,一种他还没法完全放下、会被润玉牵着鼻子走的证明。 这让他恼羞成怒。 后来润玉答应了他,这些梦渐渐就少了。 果然是心愿得偿,就不用在梦里补偿自己了。 所以当他一睁眼,发现自己竟又来到了梦中,“附身”在了另一个“旭凤”身上时,他不禁感到一阵恼火。 另一个旭凤,算算年纪可能比他还要小一些,修为应该也不如他,可每次想起这个人,旭凤都会感到没来由的……嫉妒。 可能是嫉妒他年纪轻轻就人生圆满吧,心上的那个人不需他苦苦追寻就和他长相厮守,两个孩子听话可爱,一家人远离天界的复杂过去,生活得平安喜乐……母神荼姚屡屡提及要他来日继承天帝之位,但若要问旭凤的本心,他从未追求过所谓“无上的权柄”,能有一间小屋,一个一心人,晚上回来晚了,有一盏夜灯等他回家,就很好了。 好好好,就让我看看你这回又过得什么美满生活!旭凤赌气地想,虽是他的梦境,可他在这梦境中的存在就像一个局外人,他什么也影响不了。 此时似是清晨,旭凤闻到竹林里带着湿润泥土味道的气息——夜里似乎下过一场急雨,很好闻,很舒服。如果他能做主,他定要深吸一口气,雨后的竹林,让他想起润玉。 对了,润玉呢? 他此时方觉得身上昏沉难受,头疼欲裂,加上满室酒气,他大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个自己应该是喝了一夜闷酒。而室内不见润玉的身影。 ……吵架了?旭凤心想。这可有点新奇,那两个人明明就是黏糊得要命,梦里的润玉对旭凤可好了。他有点纳闷是吵得多凶、吵了什么,才能让润玉扔下旭凤跑了? 还有,孩子呢? “旭凤”似乎没有从地板上起来的意思,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旭凤也只能跟着坐在地上,心里想着,如果我也能和润玉找一个这样的地方…… 就差个人形的宝宝了,润玉是男的肯定生不了,该去哪弄个宝宝呢? 他就这么信马由缰的想着自己的事,梦中的“旭凤”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枚散发着纯白光芒的珠子,旭凤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枚内丹。 这么小的内丹,从哪得来的?气息上倒和润玉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一来润玉内丹应该比这个大许多,二来内丹是神仙身上最重要的东西,若是内丹被刨出,内丹主人肯定活不了了。 他正满头问号,梦中又出异动,这回实打实把他惊着了。 梦中的“旭凤”看着手中的内丹,看着看着,他竟然……簌簌地落下泪来。 “我怎么……我该怎么……”他喃喃道,“你这傻子,留我一个人,叫我怎么办?” 他边说,泪珠就不停地从眼眶涌出落下,就连他体内的旭凤,竟也感到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痛楚,像是有一部分的自己被生生撕掉了。 发生了什么,他为何颓废至此?难道……旭凤心里产生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在他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这就是极其可怕的事了: 难道……润玉不要他了? 哎呀,难怪难怪,懂了懂了。旭凤想,要是润玉不要我了……那我也要难过死了。 他这样说着,忽而又想起现实的世界里,润玉说过的话:“你对我最好……我很感激……”如果有人比旭凤更好……他会不会去感激那个人? 他这样想着,仿佛就能跟梦中的“旭凤”感同身受了一般,自己都要落泪了。 正颓丧着,竹门被人一头撞开了——一条黄色的小柴犬撞了进来,步伐急切地冲到了“旭凤”面前。 呀,汪汪汪!旭凤喜出望外,润玉要是走了,是肯定要带上汪汪汪的,没带着,那就肯定没走远。 辉儿跑进屋来,环视一眼屋内凌乱的状况,目光落到倒在床边地上,醉如烂泥的旭凤。 它眼中露出忧虑急切的表情,冲着“旭凤”大叫了一声。 “汪!” 旭凤置若罔闻,辉儿又持续地叫了一声。 “汪!”它一边叫,一边跺着小脚,鼻子里发出小小的“嗯”声,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样。 不知怎么的,旭凤看着它的眼睛,那一双黑漆漆的圆眼镜里,他似乎看出了要流泪的迹象。 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怪怪的,另外那个宝宝呢? 在辉儿持之以恒的呼唤之下,“旭凤”才终于找回了些神智。他涣散的眼神慢慢聚起一点:“……什么事?” 辉儿大叫了一声,去叼“旭凤”的衣角要拉着他站起身,可他那么小,怎么叼得动一个成年体型的男人?它甩着头不肯放弃,旭凤恼了,怒道:“别闹了!” 柴犬都倔强,不像普通小狗那样怕主、对主人惟命是从,听了他怒喝也不退缩,又大叫了一声。 “汪!”它叫完,扭头朝门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叫了一声,“汪!” “旭凤”和它对视半晌,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跟着辉儿走到了竹屋外,辉儿朝另一间竹屋跑去。 屋外的阳光很好,可“旭凤”毫无欣赏天气的心情。他走到竹屋,推开门,屋里传来小声的抽泣,一个小团子缩在床上一角,用被子蒙着头,眼睛已经肿的像桃儿一样。 “旭凤”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边坐下,却一言不发——如果不是看过他陪着孩子玩耍,会以为他不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呢! 他沉默着,孩子裹着被子泪眼汪汪,辉儿跳上床,凑到孩子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孩子满是泪痕的脸蛋。 “你……”“旭凤”低声道,只说了这一个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果有一面镜子在面前的话,他就会看到自己的情形也没比孩子好多少:蓬头垢面、一身酒气、眼眶通红。 那孩子忽然扔掉被子,扑到他身上,抡着小小的拳头打了他好几下:“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他哭着低吼道,用尽全身力气对自己的父亲拳打脚踢,仿佛真恨透了这个人,想要拼尽一切力量伤害他,“为什么!” “旭凤”一言不发,默默地承受了这份责难。他眼窝深陷,形容枯槁,那一刻,旭凤实打实地察觉到了一股死意。 他为什么…… 旭凤开始感到胆寒,本是一家四口,现在三个都在,一个不见了,留下的三个都是一副将要崩溃的样子…… 能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正在此时,屋外降下一道白光,有人朗声道:“二殿下,小仙奉天后之命,恭迎二殿下和小殿下回返天界。” “旭凤”一愣,随即冷笑一声,辉儿阻拦不及,他已经提剑走出门去,那把剑正是润玉平日的佩剑。旭凤心中一沉,似是已经预感到了发生了什么,却始终无法相信…… “天界与我有杀妻之仇,润玉头七还未过,他们就敢来要我回去做争权夺利的工具……”他话音一落,寒光尽出,剑意大盛,前来迎接的仙将仙兵抵挡不及,甚至没能说再出一个字,已是个个身首异处。原本宁静祥和的竹林,在这一霎间血光四溅,“旭凤”提剑而立,如鬼如魅。 在这迎接的队伍中,只剩站在最末的一个小天兵幸免于难,他此时已是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下,旭凤冷冷地睇他一眼,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道:“殿下饶命!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天下虽大,但却没有天帝天后所不及之处,您又能逃到……几时……” “逃到……几时……”“旭凤”喃喃道,他将这话重复了几遍,忽然失心疯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能逃到几时,说得好,说得好啊!我和润玉,想着偏安一隅,过我们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是这世间何曾放过我们,我们又能逃到几时?”他大笑不止,可笑声中却毫无快乐,只有可怖的憎恨,他识海内的旭凤肝胆俱裂:润玉死了?怎么会死,谁杀的他? “这世道不公,配不上我的润玉,”他低声道,长剑一指,那仙兵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它既配不上,我便毁了它,祭奠亡妻!” 他说话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道紫色的电光自空中劈下,旭凤化作凤凰元身,长鸣一声,天雷劈下,他也毫不畏惧,反而振翅而起,与天抗争,巨大的金色红光自凤凰口中吐出,迎着天雷而去,反将天雷击得烟消云散。 凤凰落回地上,化作人形,“旭凤”走进竹屋,抱起两个孩子,化作一道泛着黑气的红光朝着魔界飞去。 栖梧宫内,旭凤猛然惊醒过来。 第七十九章 “此事事关鸟族利益……” “你父帝觉得……” “……驻守南天门……” “表哥,你在听吗,表哥!” 旭凤猛地回过神来,他此时正坐在紫方云宫中,坐于后位上的,是他的母神荼姚,坐在身旁的,是表妹穗禾,两人停下话头,正在关切地打量着他。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啊,嗯。”他说,“什么?我当然在听。” “可你好像走神了。” “我没有,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走神?” “你手都伸到茶水里去了。”穗禾说,旭凤一低头,可不是吗,他一直以为是点心碟子、伸手进去摸来摸去的东西,竟然是一杯滚烫的热茶。 …… 旭凤镇定自若地把手指拿出来甩了甩:“前两天演武场挫伤了,我泡泡。” “那你该拿冰水泡呀。”穗禾说,随后又酸溜溜地加了一句:“你怎么不找你哥哥给你弄点冰?” 这可就是打开了话匣子了,荼姚深吸一口气,进入邪恶后妈状态。 “说到润玉……”她和穗禾开始进行例行的“讲一讲润玉又干了什么好事情”环节,“他最近是不是很安分呐?” “想不安分也不行呀,天帝虽然给了他水族大军,可一来水族一团散沙,水神不理世事,水族也各自为政;二来,陛下给的只是监军之职,他没有实权,也翻不出姑母手心。” “哼!”荼姚微微解气,“以他的能力,也就只能任个小小监军。” “说的是呢,虽说也是天帝所出,可血统到底卑贱……”穗禾得到天后默许,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越说越过分:“说白了,也就只配……” “别说了。”旭凤突然说道,他声音不大,声调也不高,荼姚和穗禾一时间都没听清,穗禾问道:“表哥,你说什么?” “我让你,”旭凤霍然起身,把两女都吓了一跳,“我让你别说了!”两女再去看时,他满脸怒容,哪还有半分话家常时的轻松愉快?穗禾吓得不敢说话,荼姚不满道:“你怎么这样和表妹说话?”要知道穗禾可是天后默认的未来儿媳,可这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到如今也有几千年了,旭凤也不知是真的不开窍还是怎么的,竟然从未对穗禾表示过一点超出兄妹之外的情分。 旭凤心中本就暴躁烦闷,此刻比往日还要躁动了几分,若在平时,应付两句就过去了,今日偏钻了牛角尖,不肯轻易算了。 “儿臣不知兄长到底哪里冒犯了母神,想请母神说个明白。”旭凤道,他征战沙场多年,若是把脸一沉,气势甚是逼人,穗禾一声不吭,荼姚心中大怒,正要开口训斥,心思却一转,露出凄凉苦楚的表情:“他哪里冒犯了我?旭儿,既然你想听,母神也不瞒你,当年你父帝娶我在先,大婚时他山盟海誓此生唯我一人,可龙族自来花心,他收润玉生母引诱有了润玉,母神险遭废弃!后来他母神身死,我将他接回天界当做亲子抚养,可他跟我从不亲近,表面顺从、私下里却偷炼禁术,多番忤逆,旭凤,你问我他错在哪里,却为什么从不想想,母神又错在哪里?我做错了什么,要遭夫君背叛,儿子忤逆?” 她一边说,一边掩面流下泪来,旭凤站在阶下看她落泪,心中不忍,明知道自己该服软道歉,再哄一哄母神,可他偏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润玉的样子:数千年前,他还只是修为浅薄的孩子,就可以得天界诸能者指点武艺法术,而润玉却只能一个人在省经阁翻看积灰的竹简;他的栖梧宫热热闹闹,人来人往,有好的东西都先送到栖梧宫,润玉的璇玑宫冷冷清清,原本还有几个宫人,后来索性一个都没有了;他早早领五方天将府军职,战功赫赫,润玉只有水族虚职…… 桩桩件件,都无法再以一句简单的“因材施教”解释。 这世道不公,配不上我的润玉。他不知怎么的想起这句话。梦中的“旭凤”这句话,叫他肝胆俱裂,梦醒后几欲落泪—— 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害怕。那夜他醒来后,连夜跑到璇玑宫去,却发现润玉去上值了,他又跑去布星台,可又扑了个空。他找不到润玉,在璇玑宫门口坐了不知道多久,润玉也仍旧没回来,他只得回栖梧宫去,却发现润玉正在栖梧宫门口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栖梧宫有留梓池,夜里潮气重,他发梢和鬓角都是湿的。 原来我去找他,他也来找我,我们竟然就这么傻乎乎地错过了一整晚……旭凤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润玉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冲他露出温柔浅淡的笑意。 两人同时开口道: “去哪野了?” “我哪里都找不到你。” 声音在空中交叠,谁也没听清对方的话,两人一愣,又是异口同声地道: “你先说。” 几次三番异口同声,两人彼此看看都笑起来。旭凤走上去将润玉抱住,低声道:“我找了你好久。”他把脸埋在润玉发间,嗅着那带着冷香的发丝——他那坚持五百年的幼稚计划在那一刻,终于正式裂开了第一条缝隙。 润玉这么好,他恨不得藏起来,永远也不给人看到,他想跟润玉携手终老,千年万年的,就这么一起走下去。如果润玉肯把真心给他,他真的能舍得扔掉不要吗? 他越想越难受,左右摇摆不定,几乎要被撕成两半了,这对他而言亦是一场考验——是成为真正的男人,忘掉他和润玉之间那些互相亏欠,还是留在原地,做一个快意恩仇的孩子? 他沉浸在思绪中,忍不住将润玉抱得更紧了些。润玉乖乖由他抱着,轻轻用手摸着旭凤的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好些了?” “我一直挺好的。”旭凤嘴上说着,手却不肯撒开,“你跑哪去了——当心被人告你玩忽职守。” “我……”润玉笑笑,“我去办了一点私事。” 私事,他居然还有“私事”?旭凤心里很不爽,可又问不出口,却听润玉又笑道:“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偷偷做这件事——” 瞒着他就算了,还瞒了这么久?!旭凤酸溜溜地,口中道:“哦……” 润玉从他怀里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盛满了温柔期许的笑意:“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 天还未亮,透着一股清亮的灰蓝色,润玉牵着旭凤的手,带他去了人间。 那是一座不知名的山,丛林掩映间,藏着一处仙气缭绕的神仙府邸。 门口趴着一只小黑狗,正百无聊赖的等待着,一听见动静,便站起身来,激动得伸出了舌头。 “汪!”它叫了一声,先带头朝府内跑去。旭凤回不过神来,去看润玉,润玉眼里竟也是少有的兴奋和忐忑,他带着旭凤从正门进入,他们走过亭台水榭、花园小径,润玉将府内的种种布置都一一指给他看,这里是书房,没事时就可以在那里看书弹琴;这里是演武厅,地下有从老君那里求来的千年丹炉,可做涅槃之用;花园里种满了鲜花,都是你四处寻来那些种子……还有正厢房,我们可以……住在这里。 旭凤反应不过来:“住……住这里?” “嗯。”润玉点点头,绯红渐渐爬上他的脸颊,可他还是直视着旭凤的眼睛,声音里充满快乐:“这里只属于我们,旭凤,你在天界不开心的时候,就、就来这里……在这里,我们是自由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话里的深意几乎不言自明,旭凤却还是要傻傻地问上一句: “我想看龙尾,也给我看么?” 润玉咬咬嘴唇,迟疑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 这几乎就是旭凤所渴求的那一句话了。他已经答应了旭凤,龙族露尾示爱。 他环顾四周,这一整座人间仙府,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叫他欢喜,润玉说他一直在偷偷做这件事,应该花了无数的心血,才叫这里这么好,这么和他的心意。 这是润玉第一次对他主动。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却把一切打理的细致贴心,如春风化雨。 旭凤心头一动,将他拦腰抱起: “这是你说的,你可不要食言。” “……不食言。”润玉低声说,“我不食言,旭凤,我……”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旭凤已将他抱进了厢房里。两人眨眼间衣衫尽褪,呼吸交缠,这静心备下的人间仙府,才刚迎来它的主人,就见证了一室春光。 润玉满脸通红,眼睫紧闭,他将旭凤推开,缓缓将双腿合(嗯)拢——一条银光粼粼的龙尾渐渐现出原形,旭凤不由看呆了。 这哪是太丑……这分明就是太美,美得举世无双!只见床上的美人不(。)着(。)寸(。)缕,上身雪白,下身却是一条蜿蜒的龙尾,每一枚龙鳞都如同上好的玉石宝钻…… 旭凤急(。)喘了一声,抓住润玉的腰将他拽到自己身上,那龙尾与人身相连鳞片稀少之处,有一条嫩(。)红的细(。)缝渐渐敞(。)开,旭凤知道,那便是将要容(。)纳自己的地方。 “哥,玉儿,我……”他想说我好爱你,可偏一个字都说不出,这可恨的约定!他恨透了缘机仙子。 润玉还当他害羞,搂着他脖子吻他嘴唇,低声道:“没关系,没关系……旭凤,我都知道……”旭凤一用(。)力,他便再说不出别的句子,只剩破碎的低(。)喘。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边泛白时,旭凤才出了卧房。 他站在这仙府内,望着花园出了很久神。 他等了几千年,终于到手了,润玉的真心。此刻,他应该…… 可那梦中失去了润玉的旭凤却又不知不觉出现在脑海中。 没了润玉,我会疯、会死。 润玉,润玉,润玉,爱是他,恨是他,天上地下,只有他。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算了。 他微笑起来。 你比别人伤我都深,可你也比别人爱我都深。我就不跟你一般计较了! 他笑笑,走到花园边,折了一朵幽香的茉莉,转身回房去了。 润玉醒来时,他枕边放着一束雪白的茉莉。茉莉幽香,沁人心脾。花束下压着一张纸条,飞白体写着:天将府有事,我先走一步,等我。 他微微笑起来。 旭凤……昨夜两人纵情欢好,自己身上现在都还是热的。 他想着,脸颊就不由得红透了。哎呀,我怎么这样…… 正胡思乱想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头雪白的小兽和一只小黑狗跑了进来。小狗窜到床上,变成了孩子的样子。 “爹爹。”他抱着润玉的脖子小声道。润玉笑着将他抱住,又摸了摸魇兽的脑袋。 魇兽歪着头看着他,突然俯下身,将一个梦珠吐在他膝头。 是一个黄色的所思梦……还未触及梦珠,他便能感觉到旭凤那股至阳至纯的灵力。 这是……旭凤的梦珠? 第八十章 紫方云宫内,这世间最尊贵的凤凰母子面色阴沉地看着彼此,心中惊怒参半。 “他(她)竟然是这样的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这母子俩看似亲近,是一模一样的急躁泼辣性格,实则本性截然不同,几千年来其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两人都下意识地回避着承认真相,各自沉迷在“母子和睦”的假象中自我麻痹而已。 旭凤说不上自己是失望还是难过更多些。他为荼姚找了几千年借口,可在越来越庞大的真相面前,他终将无可避免的直面母亲的真面目:她非良善,她做的事或许有不得已的理由,可她却并不总是对的。 他南征北战多年,早就知道有人天生就要恶毒些,可他无论怎样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的人。她是第一个抱他的人,是第一个夸他的人,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他们血脉相连,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同族。她对旭凤来说,很重要。 可润玉……润玉也很重要,他爱润玉,甚于一切。这两人一个是他的生母,一个是他的心上人,他希望他们都好,都快乐,可若是一人的快乐只能建立与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那么…… 荼姚死死地盯着旭凤半晌,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穗禾慌忙站起,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姨母……”她怯怯地说,“表哥……你快认个错吧,为了个外人跟姨母这样争执,值吗?” 值吗?旭凤说不出话来,心中天人交战:他不愿看母亲痛哭,心中隐隐作痛,后悔顶撞母亲,可又不愿心上人受委屈,他什么也不说,荼姚一边痛哭,一边抓起手边的一个珍珠锦盒朝他砸来:“跪下!” 旭凤一言不发,双膝跪下,荼姚又道:“穗禾,你出去!” 穗禾早就怕得不行,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忙朝外退去,想了想又还是低声对旭凤道:“表哥,润玉……到底是外人,他这些年私下里没少干收买人心、争权逐利之事,他将来要做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旭凤双目通红,低声嘶哑地道:“你出去。” 穗禾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退了出去。旭凤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荼姚泪中带怒,凤目中如有火烧,母子两人僵持片刻,荼姚哑声道:“你是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 旭凤不开口,他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他的沉默似是极大地刺激了荼姚,她猛然扑下来,涂成丹红的五指死死捏住旭凤下颌:“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谁,你是谁?是谁将你安插到我身边,是不是润玉?我的儿子在哪里?” 她眼睛瞪得很大,旭凤甚至能看到她眼底的血丝,那样子十分骇人,让他甚至想闭上眼睛,他轻声道:“母神,九千年来,除了行军打仗,我几乎不曾离开天界,怎么会有假?” 荼姚怒道:“不!是他,是润玉,是他动了手脚,一千五百年前,他……”她忽然想到什么,猛然停住了话头,旭凤却是一愣,下意识地追问道:“一千五百年前,他什么?”他心跳得极快,仿佛有种极快乐、极温暖的感受充满了他全身,这感觉犹如一股春风,将他的身子轻轻柔柔的包裹起来,虽然他的心还因为荼姚而剧痛不止,可那痛也渐渐似乎被温柔的抚慰了。 一千五百年前,他涅槃期至,却还咬牙坚持着去虚妄山寻润玉,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虚妄山上。等他醒来,荼姚告诉他是他涅槃时自己飞回来的。 难道另有隐情? 荼姚见他脸上隐隐的狂喜表情,不由得眼前一黑,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涌上了心头:旭凤似乎,在意润玉的太多、太多了。 多得甚至超出了一个兄弟该有的本分。 可这怎么可能?!旭凤心思单纯,长到这么大连情窍都没开,本该送些宫人给他教他灵修之事,可她几次暗示明示都被旭凤挡了回来,她也乐得顺水推舟,压下不提。 难道…… 不可能! 荼姚死死地捏住旭凤的下颌,逼他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旭凤也不躲闪,那双眼中熊熊燃烧着的,分明就是……极致的、心愿得偿的喜悦。 曾经,也有一个少年,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荼姚心内剧痛,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母神!” 此时,于人间仙府内,润玉正带着辉儿在花园里玩耍,辉儿手里捧着一个黄色的珠子,正是那枚魇兽带来的、旭凤的梦珠。 “爹爹,球——”辉儿举着球,央求润玉陪他玩。 润玉失笑:“你现在不是小狗,不能让人家丢东西再去捡。” 辉儿不理解,拿着球爬上他膝盖,坐在他怀里求道:“丢嘛……” 许是补偿自己未曾有过的童年,润玉对辉儿向来娇宠,从不强求他修炼法术、增强灵智,只求他健康快乐就好,故而辉儿虽然三千多岁了,说话做事却还像个幼童一样。旭凤还因此念叨过几句:“怎么能一直这么下去?不修炼,当心挨打!”说着还挥舞拳头吓唬辉儿,“嗷呜!” 辉儿就如此时一般窝在润玉怀里,把脸偏向另一边不去看他,“哼。” “你还‘哼’我……”旭凤觉得好笑,“小东西,你说,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辉儿奶声奶气地道:“我找爹爹。” 他和润玉在北辰生活了三千年,润玉是北辰的主人,是仙境唯一的神,他在此处开天辟地、移山造海,甚至创造如魇兽这般的生命,在辉儿眼里就是无所不能的。 “你找……”旭凤都气笑了,试图给他讲道理:“那你爹爹要是不在怎么办?” “找……找叔父。”辉儿说,他倒也不傻,可旭凤还是不满意。 “谁是叔父!”他瞪起眼睛,润玉听不下去,打了他一下:“走开!不许吓唬我们。”说着又跟辉儿道:“看,爹爹打他。” “对!”辉儿可开心了,“爹爹打他。” 旭凤被这父子俩气得直哆嗦:“兄长!你不能这么娇惯孩子,他得经受挫折、他得成长,他得自立门户!” 你又知道什么挫折、成长……润玉心里觉得好笑,辉儿在他怀里道:“我不要!” 润玉道:“嗯,不要就不要吧,爹爹养着。” “好好好,就我是恶人。”旭凤只好说,但他还是捏着辉儿的脸颊一顿揉捏:“我是什么人?” “苏父……” “再说!” “……苏……” “不对!” 辉儿看了一眼润玉,见润玉只是笑,这回却不出声阻拦,只得委委屈屈地道:“娘亲……” “哎!”旭凤开心了,一眼瞥到润玉看好戏的表情,他佯怒道:“你笑什么!看你养的好儿子!” …… 润玉叹了口气,从辉儿手里把梦珠拿走,反手幻出一个银色的小球,丢了出去,辉儿欢快地叫了一声,化成小狗模样跳下他膝头,追着小球去了。 润玉看着手中的梦珠,出神地叹了口气。 旭凤的梦珠……他还真有点心痒。 他能靠魇兽窥探梦境,梦境又往往是现实的折射,这天界众仙,可以说人人都有秘密,被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可旭凤……他从没想过要去窥探旭凤的心,哪怕是旭凤对他穷追猛打,让他有些招架不来那时候。 是自负吗?或许是有点。他总觉得旭凤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思,自己应该一清二楚。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旭凤心思单纯,没有什么需要他去窥视的,他也不想像对其他人那样,去控制、利用旭凤。 可是这会儿……他真的有点想看看。 这就好像,一本心上人的日记就摆在面前,谁能忍住不去翻翻呢?他提到我没有,提到了几次?你总想知道的嘛。 他真的很想知道旭凤有没有梦到他。可是…… 唉,这样不好吧。 他就这么左思右想,犹豫了好久,辉儿叼着小球已经跑回来了,他无意识地接过去,又重新丢开,辉儿又跑去捡球了,魇兽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被它那双不染前尘的大眼睛一盯,润玉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何时这么纠结了!他觉得好笑。 反正我们都……龙尾也给他看过了,旭凤只知露尾是求爱,却不知若以龙身欢好,两人就是有了夫妻之实。 都这样了,我看看怎么了?润玉想着,将梦珠捏在手中,辉儿叼着球又跑回来了,乐呵呵地将球丢在润玉脚边,还用前爪来拨润玉的腿。 丢呀!它像是在暗示。润玉笑笑,摸摸它黑黝黝的脑瓜:“爹爹要做一件事,你不要告诉娘亲哦。” 辉儿看看梦珠,又看看润玉,忽然大叫起来:“汪!” 它又叼起润玉给他的灵力球,送到润玉面前,“汪!”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而不安一样。润玉奇道:“怎么了?”正纳闷着,魇兽突然跑过来,将辉儿拱倒在地,辉儿急着跟它厮打起来,可它们俩平时就经常这样玩耍,此时也看不出不同,润玉以为辉儿只是想要自己陪它,如今有魇兽了,便也不太在意,自己捏着梦珠回了卧房。 他将门掩上,心跳得很快,脸都烧热了。 就看看他……有没有梦到我。不多看。 人在快乐时想法都比较简单任性,他甚至想,你要是没梦到我,哼…… 他一边想,一边用灵力打开了梦珠,梦境在他身边逐渐铺展开,他进入了旭凤的梦中。 润玉仓皇地收起梦珠,心中混乱不堪。 梦珠中所见叫他浑身发冷——旭凤在梦中亲口承认,他年少时喜欢润玉,润玉不肯回应,他因此就恨上了润玉,也要叫润玉尝尝那种求而不得的滋味。 不,还要更狠,要让他也知道一颗真心被人践踏是什么感觉。在那梦珠中,润玉亲口承认了他爱着旭凤,而旭凤…… 旭凤对他从此便冷淡了下去。 “没得到的时候觉得好,得到了觉得也不过如此,兄长,你没想到吧?” 润玉梳理梦境已有千年,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做梦之人的情绪,旭凤在这梦中……分明是很高兴的,仿佛得偿所愿。 他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 润玉头痛欲裂,一时间仿佛脑海中有无数只乌鸦在尖叫,每一只都像是要俯冲下来食他的血肉…… 旭凤、旭凤、旭凤…… 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对我难道……就只是这样? 那一刻润玉心中乱到了极点,在这纷乱中,有一件极小极小的、他从未注意过的事,却浮出了记忆的水面。那时他和旭凤才刚在一起,那是……那是他们从鬼界回到天界的第一个夜晚,旭凤问他,可不可以用双生灵修之术。 他当时意识迷蒙,旭凤要他的命他都心甘情愿,他毫不犹豫地说,好,都行,你要什么都行。 后来他觉得好奇,也去查了“双生灵修之术”到底是什么,结果叫他面红耳赤,又有些吃惊:这种邪门禁术,也不知道旭凤从哪找到的。 “我……”旭凤结结巴巴解释不清,“我就看了一本书。” “书呢?”润玉问,他本意只是逗逗旭凤,谁想旭凤还急了:“不知道!你别问了,你干嘛问那么多!” 他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旭凤不好意思的样子很可爱,只是惋惜不能多逗几句,旭凤扑上来抱着他,不许他多说。 此刻想来,只觉得心惊胆寒。 他在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辉儿等不到他,化作人形进屋来寻,润玉勉强笑道:“爹爹有事,你带着魇兽自己去玩,好不好?”魇兽也叼着他衣角拉他,辉儿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是心里不安,不肯离开:“爹爹,你是不是想娘亲了……” 润玉不知道该如何回他,他心里此刻恨透了眼下的处境,他所见、所思都叫他隐隐作呕。 “没有。”他听见自己说,“娘亲……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去玩儿吧。” 是啊,旭凤一会儿就回来了。等他回来了,问个清楚就是了。 等他回来…… 润玉心头忽然一痛。他也曾如这般心痛到极点,而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等着旭凤,等着旭凤回来,哪怕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回来了,哪怕他自己的理智都在发出告诫:他不会回来了。 可他仍旧等了下去,搭上了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等旭凤回来,旭凤不回来,他就去找,他不听任何人的阻拦,只信自己的心,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他就只认那个人。 然后呢,结果呢? 结果这只是那个人的一个玩笑而已,就连天道都看不下去,降罪于那人身上,自己回到天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天后按着去原谅旭凤,原谅他年少无知、天真轻狂。 好了伤疤忘了疼,旭凤后来百般示好求饶,竟然就这么让他忘了。 忘了旭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等一的天真单纯,可也是一等一的任性残酷,他只许别人顺着他、依着他,若是有人违背了他的意思,就会遭到残酷的、不顾一切的报复。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不会回来了。大约是子夜时分,润玉心中忽然有个声音说道。 这一回,他不能再去忽视它。 他很清楚地知道:旭凤不会回来了。 “母神怎么样?”旭凤问道,岐黄仙官答道:“气急攻心,不碍事,只是不能再受刺激了——天后生产殿下时伤了根本落下病根,这近万年来一直调理却也不见起色,只是天后要强,不肯让殿下知道……” 他又絮叨了些什么,旭凤听了,只是不言语——天后想叫他悔恨,他知道,可却仍是抵不住。 他觉得难过,可并不觉得后悔,他不后悔选择润玉,他只后悔等了这么久、千年万年过去,他才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仰起头,鼓起勇气去捍卫心上人。 过去的我,也都是胆小鬼罢了。 润玉还在人界等他,只是此时的情况,也不适合两人再去你侬我侬了,旭凤回到栖梧宫,提笔写下信筏:兄长…… 哎,不对。他又划去,怎么还是兄长呢?、 润玉我妻……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他又将一张纸揉成一团扔掉,最后犹豫再三,还是在指尖凝结出一只小鸟来。 “玉儿…” 一只小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出了栖梧宫。正要循着龙气冲人界飞去,却忽然感应到另一股相似的真龙气息在召唤着它。它调转方向,朝那股龙气飞去。 缘机仙子一手握着龙鳞,一手伸到半空,那只小鸟扑腾了几下,落在她指尖,龙鳞闪着光芒,散发出和润玉同出一脉的真龙之气。 小鸟儿跳动了两下,张开嘴巴,旭凤的声音传了出来: “……思卿念卿,归心似箭……” 缘机仙子叹了口气,她指尖光芒微现,小鸟儿渐渐消散于空气中,消散之前,它还在尽职尽责地传达着主人的思念,只是话已变得断断续续。 “玉儿……” “……等我。” 第八十一章 魇兽不喜欢那个人。 红红的,热热的,又高又大,像一团火一样闯进来,把璇玑宫当成他自己的地盘。 魇兽自被创生之初就认了主,那时,天地之间只有唯一的神明,那人赋予了它、还有北辰仙境内许许多多生物生命,令它们繁衍生息、过幸福安乐的日子。自离开北辰,魇兽便和主人、辉儿生活在璇玑宫,外面的世界很大,但璇玑宫内只有他们三人,一如在北辰的日子。 直到那个人闯了进来。那人模样生得和主人很像,如同这般长相的生物,在北辰,只有一个,在天界,却到处都是。魇兽不懂伦理教义,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该不该和主人有那些亲近的行径,在它的世界观里好恶都很简单:对它好,温柔的抚摸它、给它好吃的就是好,那个人却很喜欢毛手毛脚地揉它脑袋和屁股,还管它叫羊…… 这就是不好。 于是不喜欢他。但是主人和辉儿都喜欢他,每次那个人来了,他们两个都很高兴的样子,辉儿连叫声都比平时更洪亮些,本来是三个人的世界,现在还是三个人,但不知不觉魇兽就不是其中的一个了。 大约是五百年前吧,那一日魇兽夜间吃饱了梦境,趴在七政殿的地板上打瞌睡。那时候整个璇玑宫一个人都没有,璇玑宫这样空无一人,已经好几天了——主人有事要暂且离开,离开前将辉儿送去别处照顾,又将璇玑宫用阵法锁住,只留给魇兽一道咒符,每晚出去自由觅食。 魇兽是个好兽,主人叮嘱过要避着天界的人,不能让人发现它的本事,它就一直乖乖避着人,他们离开北辰这么久,众人都当它是只长得有点奇怪的小羊,没人发现它真正的本事。 但是那日它是在阵法保护下的璇玑宫里,璇玑宫里没有别人,所以它不由得松懈了警惕,梦珠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不知不觉就吐了好几个。这些梦珠有黄有篮,内容异彩纷呈,魇兽就趴在它们中间,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 直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魇兽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是龙的气息!天界,不,整个六界,据说只有两条龙,魇兽夜间觅食,曾经偷偷见过另外那条龙。主人的味道还很青涩,嫩嫩的,闻着很像下雨后的竹林,那条龙的味道却很霸道,像是硝烟、金属和烈火焚烧的味道。 而此刻这股味道不同于他们任何一条,但如果要说的话,和主人是很相像的。魇兽睡眼迷蒙地仰起头,见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仙女走了进来,她胸口挂着一个绿莹莹的吊坠,源源不断地龙气正从吊坠上散发出来。 那位仙女看到魇兽,也有些吃惊,在她的计划中,魔龙鳞片来自魔龙女,而龙女到底是源自生父,同出本源的龙气能破解彼此的阵法,当初荼姚也是用了同样的法子打开了旭凤布在小屋外的防护封印。她本想偷偷进来,放下东西就走,却没想到殿内还有别的生物。 一仙一兽面面相觑,魇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仰头想要发出嘶鸣示警、以北辰特有的术法呼唤润玉,仙女眼疾手快,举起胸口吊坠道:“自己人!我奉润玉之命来送东西,不信你闻闻,是不是出自润玉的信物?” 她将龙鳞递到魇兽面前,魇兽低头嗅了嗅——果真不错,是出自润玉的东西,可那东西闻起来很令它不安,它不由得怯怯地朝后退了两步。 仙女又道:“别怕,别怕,我是不会害你的——”她说着,忽然注意到地上的梦珠,奇道:“咦,这是……”她碰了碰其中一个黄色的梦珠,梦境倏忽从梦珠中释放出来,铺满了四周的空间,只见璇玑宫变成了姻缘府,月老站在庭中,愁眉不展。 “诶,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缘机仙子嘀咕道,上前要去拍月老的肩膀,却听有人再唤:“叔父,叔父!”打门外闯进来两个手拉手的青年,其中个子高些的那个兴冲冲地道:“叔父,我和玉儿已经互许了终身,您看看,高兴不高兴?”说着,两人一起举起紧握的手,手上一截红线将两人栓得紧紧的。 “不!!!!!!”月老惨叫起来,随即化作一团烟雾,眼前的姻缘府散去,璇玑宫又恢复了正常。 仙女错愕有加、还有些佩服,暗暗道了一声“小瞧他了!”,她想了想,又露出笑颜,温柔地摸了摸魇兽的头顶道:“你真了不起!润玉一定很信赖你吧?” 她身上带着源自润玉的信物,魇兽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仙女微微一笑,计上心头:“润玉也很信赖我,你瞧,他给我的信物就是证明。” 她见魇兽不疑有他,似是已经将自己当做了“同类”,这才又笑道:“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和旭凤有关的梦境呢?” 旭凤是谁?魇兽歪着脑袋看她,仙女又道:“旭凤就是时常来这儿找润玉的,红红的,个子高高的男子。” 哦!魇兽明白了,有的有的,它当然吃到过旭凤的梦境,还很多呢。它想着,低头就吐了一个梦珠,这是前几日吃到的,梦里,旭凤在和润玉抱怨:“你不如从前对我好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润玉只是笑,这是旭凤的梦境,旭凤白天都搞不懂的事情,梦里的润玉自然也解答不了。 魇兽连看都懒得看,背过身去趴在地上,懒得管那个人到底是梦到了什么。仙女看在眼中,试探道:“你……不喜欢他?” 魇兽“哼”了一声,那意思很明显——不喜欢。 仙女管理人间命数数万年,在怎么和人打交道一事上可算精通,她笑着扯了个谎:“我也不喜欢他,我觉得……”她压低声音,对魇兽说一个秘密:“我觉得他对润玉有……不好的企图。” 魇兽一下子就急了,企图它不懂,可“不好”这两个字它还是明白的。 对润玉,不好?那可不行! “嗯,我也担心。”仙女说,“润玉脾气好,可有点儿太好欺负了,咱们是他的朋友,可得替他盯着点儿,是不是?这样吧,旭凤的梦境,以后你可不可以也给我看看?”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魇兽有些犹豫。 你不会说出去吧?它眼里写着。仙女赶紧摇头:“不会,不会!润玉叫你做什么,你照样做,只给我看旭凤的梦就好!” 毕竟,要阻止两个两情相悦、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在一起的人,或许只有从他们本身下手才有可能。 缘机仙子没想到会等这么久。五百年,才终于让她等到了一次机会。 五百年前,她将一本有关灵修之法的禁书放在润玉殿内,想挑起旭凤对润玉的怀疑,可没想到并没起什么作用,也不知道小两口是怎么合计的,或许旭凤当真心大到了即使被利用也心甘情愿的地步——总之若不是有魇兽这个意外收获,那一次就真是徒劳无功了。 从那之后,魇兽就时不时给她带来旭凤的梦境。可说来也不凑巧,魇兽吞食梦境都是机缘巧合,碰上什么吃什么,人又不是总做梦,所以这些梦境里大多都没什么有用的内容,最过分的也只是一些让仙子老脸通红的东西。 等了五百年,仙子提心吊胆,生怕这两个早就珠胎暗结搞出人命,但天道倒还不算蛮不讲理,到底没闹到那一步去。那日魇兽跑到她面前,将一个梦珠吐到她面前时,她随手点开,并不抱什么希望。 毁灭吧,爱谁谁。缘机仙子想。老娘不管了…… 可她看完梦珠的内容,就知道自己丧气得太早了。 好你个小凤凰,你弯弯绕绕的心思还真不少!缘机仙子拍案而起,“给润玉看了吗?” 魇兽摇头,旭凤的梦境,润玉从来是不看的。这个梦很重要吗? “那你去拿给润玉看,要快,必须给他。”缘机道,“这很重要,这梦珠里……讲得是那个人要伤害润玉。” 伤害润玉!魇兽神情变得有些凶狠,那可不行!造物保护主人,是刻在它血脉中的本能。它叼起梦珠,撒开蹄子,朝着人界而去…… 夜已深,润玉坐在庭院中,将脸埋在双手中。 微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袖,很轻、很柔,那一日的天气很好,这几日天气都很好,他之所以看中这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里天气总是晴朗明媚,如果想找一个地方给自己和旭凤躲懒散心,天气是一定要考虑的事情——绝对不能多雨,打雷更是想都不要想。 有时候他甚至想……带着旭凤回北辰,他们永远不出来。 天气很暖,可他却觉得很冷、很冷,冷得透骨生寒,冷得瑟瑟发抖。 他不是恨,也不是怕,甚至都不是难过——他只是觉得很迷茫。他花了两千年时间沉湎过去,想找出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让自己和旭凤幸福,又花了一千五百年的时间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他甚至设计好了计划甲、计划乙、计划丙和丁:他们可以积攒实力,物极必衰,等到太微由盛转衰时,便一起夺取宝座;或者旭凤不愿意暗中谋反,那就以人望和兵权为筹码,坐拥一方,长相厮守;再或者…… 他甚至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大不了就是一个身死魂消——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多打算一步:若真有那一天,旭凤有寰谛凤翎护体,自己再分神护他一魄,由辉儿和魇兽带着送去北辰将养,他早已备下九转金丹,旭凤终能涅槃重生。 他一步一步,都算得清楚明白,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但能和心里的那个人在一起,每一步都是值得的。可他就是没有算到,如果旭凤不想跟他一起,会怎么样? 旭凤对他,曾经是单纯热烈的喜爱,可那喜爱已经在三千年的等待里变了质,从美好璀璨的东西,变成了今天这样……不知是什么的感情。 其实也不奇怪,旭凤的心其实很简单,他在一时间,常常只能有一种感情,有时是爱,有时是恨,所以他才经常冲动乖张,过后又行事颠倒。 旭凤将来或许会后悔今日这样对待过润玉,又或者几千年后他想起来,仍会觉得扬眉吐气,可那都无关眼下。眼下,润玉只是在心中茫然地想道: 我该去哪里,我该做什么呢? 鬼界的劳役为期五百年,每五百年,就会有一批劳役修满功德,被放去投胎。 这几日,恰逢鬼界劳役期满,解放的幽魂们终于可以脱去鬼枷,他们中不少都还在鬼界停留,想和在鬼界认识的朋友最后相聚一次,故而这几日,鬼界随处可见摆宴送行的……醉鬼。 齐氏如今在鬼界已有三千五百年,修为已算不浅,这些年来来去去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鬼差,可能最开始还会有些惆怅,如今已经就剩下看到他们再世为人的快乐。 永留镇今日照常设宴,因有齐氏管理,永留镇比鬼界别处都要繁荣些,每五百年一次张灯结彩,人人,不,鬼鬼都欢喜异常。 “过年,过年!”大家都很开心,齐氏身为永留镇鬼差之首,向来严肃的脸上都有了些笑容。 此时众鬼在永留镇的鬼差衙门里庆祝,大家按住了一个将要投胎的鬼灌酒,“喝!喝!喝!”之声不绝于耳,齐氏立于人群之中,虽然没参与,但也抱着胳膊在一旁浅笑。 润玉在府衙之外,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场景。 ——与兄长约定相见的期限还没到,若是提前出现,他恐怕又要担心。 他脚步一顿,犹豫片刻,终是调转方向,离开了鬼界。 他在六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整夜,这一夜,六界仍是如过去的千万年间一样,有人悲、有人喜,有聚散分离,有爱恨情仇:狐帝在洞府和老友开赌,赌月老是不是处男;花界小妖顽皮,长芳主气得头疼,在卧房内长吁短叹思念花神;卞城王的女儿鎏英公主写了情书,文法不通字也难看,可偏收到信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千种故事,万种缘分,竟没有一个他的去处。他和这六界的关联是如此的单薄,甚至于只在那一个人身上。 他无处可去。 旭凤心中有事,无法安眠。 母神病倒,未免居心叵测者想要趁虚而入撼动后位,现在紫方云宫宫门紧闭,封锁消息。他为母神忧心,想到人间等待着的恋人,又觉得甜蜜心动,口干舌燥。 不知道润玉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抬头看着星空,他心里有没有想到我? 许是心诚则灵吧,就在他受着这甜蜜的煎熬时,栖梧宫的宫门被轻轻推开,他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门外,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旭凤心头一喜,却还是要强装出冷静成熟的样子,笑道:“不是让你等我,怎么就回来了。” 润玉只怔怔的盯着他瞧。 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点温暖,苦也是他,痛也是他,可甜蜜和美好,光和希望,也都是他。 旭凤似是有所感,笑容渐渐敛去,他也有些痴了,呆呆地看着润玉,心中想道:为什么他今天看起来,这么失魂落魄? 可他粗神经惯了,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笑着说道:“你是不是想我了……” 润玉慢慢走到他面前,抬手——抱住了他。 “嗯。” 第八十二章 火凤战神哪有怕的时候!要说怕,也只怕眼前这一个人,这个人说“没关系”,那还有什么忧虑可言!旭凤当下便也不管会不会被看到、会被谁看到,揽住润玉便又深吻上来。两人唇舌纠缠,吻累了就分开,分开须臾又忍不住亲到一处,就这么来了四五回,旭凤终于忍不住将润玉打横抱起,进了殿去来到床上,又是不住地亲吻爱抚,手摸到润玉腰间,却忽然停了下来。 “……?”润玉眼中水汽朦胧,感觉到旭凤突然退开有些疑惑,只得撑起上身,勉强问道:“做什么?” 旭凤红着脸道:“我……我怕你受不了。” 润玉呼吸一滞,心中有几分好笑:“你什么时候在意过着这个?”旭凤精神旺盛,欲望也强,有时候把他做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百般求饶也不顶用。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 旭凤跪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握成拳头,忍得辛苦:“我听你昨晚哭得很惨,说疼。”两人虽欢好过无数次,可龙尾那处还是第一次接受开拓,处子娇嫩,免不了疼得死去活来,昨夜两人又是情浓,润玉意识迷蒙之时,也喊了好几疼。 润玉哑然失笑,偏是这个时候……!偏是这个时候,他不想要旭凤温柔忍耐,旭凤倒突然扭扭捏捏起来,两人巧妙地回避着彼此的视线,沉默片刻,润玉轻声道:“旭凤,是不是你腻了……” 你可以骂一个恋爱中的男人神经、疯子、不知好歹,反正他喜欢你,你说什么他都得听着,可就是不能说他倦了、腻了,这是对他至高无上的爱情的辱骂,旭凤气得满脸通红,将他推倒在榻上,说道:“你……胡说八道!” ……那就好。看他情状不似作伪,润玉又重新软下神情,捧住他的脸凑上去亲吻,趁着旭凤意乱情迷、天人交战之时,自己主动翻身,两腿和腰部一齐用力,将旭凤翻到身下,骑了上去。 “这……”旭凤着实惊了,润玉骑在他身上,双手按着他结实的胸膛,毫不犹豫地又低下身来亲吻旭凤。 这……这难道就是看过龙尾之后的待遇?旭凤飘飘然了,这也太好了吧!润玉伏在他身上,对他百般讨好,先是吻过他嘴唇脸颊,又去亲他脖子胸膛,边吻边将两人衣衫扯开——他还从未见过这么主动的润玉!平日里冰清玉洁的小神仙,跪坐在自己身上,衣带一拉就开,扯开衣襟,露出莹白圆润的肩头和支棱突兀的锁骨,胸口的两点殷红更是如春日里的冰镇樱桃一般引人垂涎。旭凤握住润玉腰肢,想要将他翻到身下,却又被润玉按住:“别动,我来。”他一边说,羞怯的绯红一边染上脸颊,润玉终是不敌心中的羞耻感,声如细蚊地道:“我服侍你。” 旭凤忽而就起了坏心。 “好啊。”他说,两手叠在脑后,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兄长你要怎么服侍我?” 润玉羞愤欲死,双手按着他筋肉有力的上臂,狠狠地道:“你想怎么样?” 旭凤伸手抚摸他面颊,拇指揉过红润饱满的嘴唇,向里探去,摸到那灵巧的小舌一顿戏弄地按压,润玉无法,只能下意识地吞吐旭凤的手指,似在模仿身下的交合举动一般。 旭凤眼神晦暗,声音嘶哑起来:“我听说……服侍人不光可以用下面。”他说这一番话虽大胆孟浪,但到底是初次,口干舌燥,欲火情潮在身上两厢作乱,他觉得自己都快被蒸干了,“用你这里……也可以……让人快活。” 这话哪怕不是一个不到万岁的小神仙,放眼整个天界,也是荒唐露骨到极点了。身子交合,是为繁衍生息,或可还算事出有因,以唇舌抚慰那个地方,那就是纯粹的追求刺激了。天界虽不像人间志怪中传说的那样克制欲望,可对这些只为取乐的房中情事,还是不假辞色的。 旭凤本以为润玉会拒绝——他也并没有真的想要润玉俯下身,用他干净漂亮的嘴去吸自己的老二,他今日被润玉几次三番的主动吓到,想找回个场子而已。而且真要说起来,自己那个地方那么大,昨晚润玉龙尾上那个小小的肉缝都快被它干烂了,要是拿去插润玉的嘴……他可真不敢这般去辱没他的兄长。 哪知润玉听了他的暗示,眼睫轻垂着,像是思索了片刻,便将旭凤手指吐出来,又来吻旭凤的嘴唇,这一吻可不得了,竟是沿着旭凤的身躯往下走去,吻过胸膛小腹,便是…… “哎,不可!”旭凤急了,那下面就是他那蓬勃火热的欲望,此刻已经精神得不得了,硬得像石头一样,润玉缩在他脚边,白玉似的五指甚至都无法将它完全握住,那东西挨在润玉的脸边,狰狞得可怕。 旭凤慌了,“别,别别别,兄长,我逗你的,你可别闹,我不要……”他正要去拉润玉,润玉冲他笑笑,将一缕乱法掖到耳后,双手扶住那根巨物,便凑了上去。旭凤脑海中“轰”得一声,如同无数净火在身畔爆炸开来,他想闭眼不去看那淫乱放荡的场面,可却又忍不住要目不转睛地去看——只见润玉红唇微启,细嫩香滑的小舌探出来,试探般的在那巨物顶端点了一点,旭凤被他舔得朝后躺倒,猛然叫出声来。 “别闹了,玉,求你,别闹了!”他声音气得都变了调,手插入润玉发丝,也不知是催他继续还是想把他拉开,润玉不理会他的抗议,试探过后,便张开嘴,将那巨物含入了口中。 “操——”金枝玉叶的二殿下骂了起来,“你,你,不知羞耻……”太爽了,润玉嘴巴里很热,嘴唇软嫩,舌头灵活,阴茎太大不能全吞下去,但也被他含了大半,顶端甚而顶到了润玉的喉眼儿。这还不算完,润玉这一含顶到了喉咙,似是试探清楚了自己的能耐,便当真握着旭凤的欲望,上下吞吐起来,吞不下的部分,他便用手去抚慰揉弄…… 旭凤这回可真没辙了,他在润玉身上体会过无数次极乐,可主动去提抢肏人,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地被人伺弄的滋味完全不一样,加上他现在懂事了很多,对润玉不再有怨恨,只剩珍惜怜爱…… 旭凤捂住了自己的脸。被心爱的人不管不顾按着,用唇舌服侍了下面,他羞得快哭了。 润玉吞吐了一会儿,听他骂声渐熄,抬头一看,旭凤用胳膊挡着脸,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哑然失笑,凑上来问道:“怎么哭了——我弄得不好?” 旭凤一急就会哭,这也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他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气急败坏地道:“不是——不是!你不要弄了,不要弄了……”他说着拉住润玉胳膊不让润玉再动,润玉停了片刻,轻声道:“那怎么办呢?” “……不知道。”旭凤说,“反正我不要弄了……” “那你这个……怎么办呢?”润玉被他一哭反倒没辙了,心软得一塌糊涂,从小就是,他对旭凤有忌惮也有害怕,可旭凤一哭,他就只剩下怜爱,因为这个时候,旭凤八成又要说傻话了。 果然,“不管它了,让它就那样吧。” 这就是赌气了。润玉失笑,旭凤听他笑自己,又有些羞恼,将他翻到身下,分开两腿,不由分说地顶了进去,边操还委屈得边掉泪珠子:“我心疼你,你还笑我!”他本以为润玉听了这话更要笑话他,没想到润玉却敛了笑意,静静地望了他一阵,突然又使力将他翻下去,幸亏栖梧宫床大,不然还真不够他们两个床头打架的。 “别哭了,什么样子。”润玉道,替旭凤将脸颊上的泪水擦去,旭凤气道:“我不是在哭!”他掉泪是生理现象,才不是哭呢!润玉温声道:“好好,不是哭。”说着和他十指紧扣,慢慢挺直腰肢,用身后那处去吸纳吞吐旭凤的欲望,只几下,就让旭凤又彻底没了理智,口中不停地喊起“哥哥”来。 “哥,你真好……你对我真好……”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才对我这么好?” “你喜欢我,你可要……可要说给我听……” 润玉本是和他做得正得趣,听他带着哭腔奶声奶气地絮叨个没完,他听得心烦意乱,捂住旭凤的嘴巴不让他说。 “呜呜……”旭凤咬他的手,“哥……亲亲……” 真是拿他没有什么办法,润玉只得吻他,旭凤下身越发坚挺,两人做得激烈,呼吸滚烫,皮肤都染上了一层火似的,润玉又握住旭凤的手,动作一次比一次狠,每次向下压时都能感觉到那个巨物顶到内脏的滋味。 想吐,可又十分满足。 “哥,哥,玉儿哥哥……”两人也不知做了多久,旭凤泄在润玉身体里,润玉早出过一次精,被他的凤凰元精一烫,竟然又生生被操射了一回。两人身上射得乱七八糟,汗液、体液混合在一处,味道有些奇特。 旭凤自余韵中回过味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犹坐在自己身上、魂儿都丢了一般的润玉,他搂住润玉的腰,硬是按着人在自己怀里趴下。两人便又这么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许是做得太激烈,润玉头晕的厉害,在旭凤怀里趴了一会儿,才找回呼吸的频率。 “……喜欢?”旭凤的手一直在摩挲他的肩头,润玉便随口问了一句。旭凤顿了一顿,才小声委委屈屈道:“喜欢。” “喜欢还哭。” “……”旭凤说不出话来,他正是喜欢润玉喜欢的狠了,喜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才忍不住哭了的,怎么被润玉一说,好像自己是个小孩一样!又过了一会儿,润玉忽然笑起来。 “旭凤,”他轻声道,“我们以后,就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好不好?” 旭凤还从没听他说过要一直和自己走下去,激动得险些又哭了,他抱紧润玉,又听润玉喃喃自语般的道:“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不要离开我……” 真是傻瓜,我怎么会离开?旭凤心里怜爱不止,抱着他亲亲头顶,却又忍不住有些孩子气地道:“哥,你昨天给我看龙尾,今天又……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我呀?” 润玉不作声,旭凤以为他害羞了,又傻乎乎地哄劝道:“你喜欢我……你就说出来吧,好不好?” 润玉沉默了片刻,忽而挥手用术法替二人清理了身体,又去取了里衣披上,旭凤眼巴巴坐在一旁,等着他开口。 “我说不说那话,很重要吗?”润玉问道,声音不似刚才那样热烈,似乎又有了些刚来栖梧宫时的奇怪的冷淡,旭凤正要点头,润玉又道:“那你怎么不说?” “我……”旭凤欲言又止,他自然不愿意让润玉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就和缘机做了约定,那不是显得自己很傻吗?他只得强词夺理道:“你是哥哥,你先说。” “我先说……”润玉笑笑,没有开口的意思,旭凤见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又扑过去抱住他,下身又有些抬头的趋势,他咬着润玉的耳朵求道:“你说吧,你说吧,求你了哥哥,你说了,我才有些话对你说……” 润玉的身子忽而打了个冷战。旭凤奇道:“你是不是冷?”再去摸润玉手心,却又是热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冷不丁地,润玉说道,“我都知道了。” “……你才不知道呢。”旭凤低声说,带着一点暗自得意,他现在想跟润玉说得,可不止“我心悦你”四个字而已了。 他想求润玉嫁给他。或者他嫁给润玉也行。他想要像那个梦里一样,和润玉已夫妻之礼相待,然后孕育子女,幸福地生活。 而且他比梦里的旭凤要强,所以他能保护好润玉,不会让人伤害他。 这一切……都只待润玉说出那句话之后,便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 润玉侧颜一笑,凑过来亲了亲旭凤的脸颊。旭凤傻乎乎地侧过脸让他亲,满心期待。 说吧,说啊,拖了三千多年了,也该说了…… 润玉的气息凑到他耳边,热热的。 他说:“……可我就偏不。” 第八十三章 *上一章是这样的,“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旭凤说“我心疼你”,让润玉下定了决心:旭凤对我应该还是有一点点喜欢的,那就行了。 “人在就行。” 旭凤坐在留梓池畔,冲着空气摊开手掌,手心里托着一根金灿灿的发簪。 “兄长,寰谛凤翎只此一只,可保你平安——哎不对不对。” “兄长,这是我的寰谛凤翎,送你。” “寰谛凤翎只此一只,我的心意,你应该明白吧?” “拿去!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把你头发梳梳。” 越说越不对,这凤翎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了。旭凤悻悻地收回凤翎,拨动了几下池水。 那日之后,他就时常在琢磨,该怎么把寰谛凤翎送给润玉。从前年纪小不知道,原来寰谛凤翎是凤凰一族能送出的至高信物,这东西于情于理,都该给润玉。 何况…… “我听说……你们龙族都有一片逆鳞……可不可以给我?” 他是真的很想要,据说逆鳞是龙身上最漂亮斑斓,也是最硬的一枚。自从看了润玉的龙尾,他就一直很眼馋。 “给你。”有人在他身后轻声说道,把旭凤吓了一跳,一个不慎失手翻进池中,变成落汤凤凰。 “哥!”旭凤在池中叫道,岸边站着的不是润玉是谁?只见他一身白衣,清爽漂亮地模样,右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件半月形的物什,正在阳光下散发着莹白的光。 旭凤张大了嘴巴。 “这,这这这,我,你……”他是眼馋很久了,可照他想象中,应该是一个花前月下的场景,他们两个你侬我侬,说尽爱意之后再正儿八经地交换定情信物,可不该是这么轻而易举的,“喏,给你”就完事儿了的啊! 润玉见他在水中扑腾,似乎还觉得有些好笑,左手掩唇一笑,问道:“你还要不要?” “要!要要要。”旭凤赶忙道,忽然想起一事,又开始全身乱摸,凤翎呢,刚才收哪去了? “你要就先上来。”润玉说道,看不得弟弟在水里旱鸭子似的乱扑腾,旭凤寻不到凤翎,急得只能讷讷应了,走到岸边忽然心生一计,说道:“我上不去,哥,你拉我一把。” 润玉不疑有他,走过来拉他,被他一把拉住手,猛地扯进了留梓池中。 “你……!”这么一来,润玉也湿了个透,气得说不出话来,旭凤哈哈大笑几声,迎面拍来带着水浪的几掌,“吃我一掌!” 要不怎么说旭凤头铁呢,这属火的凤凰,竟敢在水里挑衅属水的应龙,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到了极点,润玉把湿了的长发往后一甩,冷笑一声,两手在半空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圆,旭凤正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哈哈大笑,一见情势不妙想要逃跑也来不及了,迎头就是“惊涛骇浪”,灌了他一嘴。 “呜哇,你耍赖,谁说可以用术法了!”旭凤叫道,更凶狠地开始扑棱双臂朝润玉泼水,润玉被他闹得恼了,冷笑道:“不用术法也收拾你!”说着便把袖子高高挽起,开始和旭凤对泼冷水,两个青年玩起了几千年没玩过的水仗,搞得都浑身湿透。 旭凤一边朝润玉泼水,一边神不知鬼不觉的朝润玉凑近,等到润玉发觉时他已经在一臂之外了,润玉急道:“不对,你怎么过来了!玩赖——”旭凤张开怀抱将他一把抱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亲,湿漉漉的嘴唇落在润玉的额头、鼻尖、嘴唇和脸颊上,本是闹着玩似的啄吻,渐渐就变成了深吻,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旭凤拽了两下,将外袍脱了扔到岸上,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里衣,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 润玉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旭凤又道:“你也脱了吧,轻便。”至于轻便是要便于做什么,是打水仗还是别的,那不知道。 别问,问就是我都脱了。 润玉红着脸道:“我不——大白天的。” “大白天又怎么了,这会儿没人。”旭凤说,润玉不看他,他就扶起润玉的脸令他冲着自己,一边吻着柔软的嘴唇,一边脱了润玉的外袍,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旭凤低声道:“逆鳞都给了,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你若喜欢,给你就是。”润玉低声道,说着又幻出鳞片,掌心里流光溢彩的一片,旭凤接过去,心动得小鹿乱撞——一条龙只有一片逆鳞,天下只有两条龙,所以整个六界只有两片。这还不珍贵?旭凤这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或者说缺点,就是他很擅长脑补,润玉走一步,他就自动在脑海里替润玉把那九十九步都走完了。他欢天地喜地想:他果然是爱我,只是害羞不肯说,不说就不说吧。想着想着便想要幻出寰谛凤翎送给润玉:“哥,这个是……” “我不要。”润玉一口回绝,“你自己收着吧。” 旭凤愣了,这跟说好的不太一样,倒跟三千年前润玉的态度挺像:“你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我。” 那时我们是兄弟,现在难道还只是兄弟吗!旭凤气得脸都红了,润玉却问道:“你给我寰谛凤翎,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我喜欢你啊!偏又不能说,旭凤只得哼哼两声:“你也给了我逆鳞,是什么意思呢?” “是你管我要的。”润玉说,“偏巧我有,就给你了。” 这话说的,好像触之必怒的龙之逆鳞就跟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样,这么一想,其实润玉所有的虽然不多,但几样在外人看来极其珍贵的东西:星辉凝露、逆鳞、甚至他自己,只要旭凤要,就都给了。只是旭凤还太年轻,还不到对言语上的表达全不在意、只看行为和本心的时候。 他就觉得很失落,本该是各自最珍贵的东西,找个温柔缱绻的好时候,互相送了,互许终身才对。他将逆鳞拿在手里片刻,低声道:“我又不想要了,你收好吧。” 润玉沉默片刻,细小的水珠儿从他的睫毛上坠落,他淡淡一笑,又放回旭凤手心:“你涅槃期至了,给你护体,涅槃之后再给我吧。” 其实旭凤一开口说要还就后悔了,别管怎么给的,反正给了就是给了,哪有还回去的,我是不是疯啦?!听了润玉的话便从善如流地将逆鳞收了,放在离自己内丹最近的地方,还讨好地笑笑:“我好好收着。” “嗯。”润玉便想上岸去,又被旭凤拦腰搂住:“兄长,你看,都在水里了,要不然你就……索性……”他又想哄着润玉露尾给他看,自从那次看了一次,到现在又是好一阵子没看了! “我是有正事找你。”润玉道,被旭凤从背后搂着,旭凤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热度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钻,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母神将要出关,你去探望时,记得替我带些星辉凝露去。” 前些日子因和旭凤口角,天后一怒之下晕了过去。天后是鸟族靠山,因担心有人对鸟族不利,因此就连天界都瞒着,只说闭关修炼。“闭关”期间许是生气,连旭凤也不见,润玉更是被蒙在鼓里,旭凤不愿他担心,只说母神是和父帝置气,把自己和荼姚的争论轻轻带过。 他如今成熟了很多,开始知道报喜不报忧了——母神憎恶润玉,这件事又有谁不知道?何苦说出来惹得润玉更多忧思呢。 “嗯,知道了。”旭凤心不在焉地道,一手探进润玉怀里,去摸他内丹所在之处,想逼他露龙尾,润玉被磨得耐不住,龙尾几下便化了出来,旭凤一喜,抱着他凑到岸边,眼睛不错神地望着龙尾。 实在是太漂亮了,波光粼粼的,像白银和着水晶铸成,可又远比这些俗物璀璨,他吻着润玉的脖子,身下正要去寻龙尾那处细缝,润玉却轻声道:“轻些……上次弄过之后,很难受。” “唔。”旭凤皱眉,“如何难受?要不要找人看看,你怎么不早说!真是胡闹……”听他絮絮叨叨一大堆,润玉又觉得好笑,说道:“就是觉得烧得难受,你不要大惊小怪。” “我大惊小怪……”旭凤哭笑不得,他将润玉抱起扛在肩上,上了岸去,两人自进屋去了。不多时,小情侣两个在屋内絮絮低语的声音传来,一个道:“你下次不舒服要说!不然疼死你。”另一个却说:“过几日就要涅槃了,你可都准备好了?” 却不知在栖梧宫外,一个红衣童颜的仙人从门板上直起身,心情复杂。 “这,这……这该怎么办啊?” 月老来时,缘机仙子正在撰写人间一少年帝王的命理传奇,月老失魂落魄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缘机也未曾在意。 一个忙工作,一个想心事,就这么坐了许久,缘机仙子把笔一收,问道:“你做什么来了?” 月老还在出神,缘机又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表情复杂。 那是一种介于“我吃坏了肚子”和“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之间的表情。 月老说道:“机机,我有一件秘密……这件事我知道了几百年……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想听你拿个主意。” 缘机道:“……那你说吧。” 于是月老便把他五百年前在鬼界所见所闻,还有着五百年来默默观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我还说呢,玉儿去北辰了,凤娃又哭又闹,疯了三千年,我还当他和兄长感情好,谁知道他们是……感情太好!” “玉儿上回还和我说要去人界寻失落的琴谱,我还说呢,我说你也不爱弹琴呀——结果不出几月,旭凤过生日的时候,那不就弹上新曲子了吗!” “还有凤娃,总是跟我打听有没有什么哄人开心的法子,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多耐性哄他母神!” 月老憋了五百年,这一顿竹筒倒豆子倒了个干净,一抬头,见缘机仙子若有所思的表情。 缘机仙子:“……唔。” 缘机仙子:“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会……?” 月老:“???????!!!!!!!!!” 缘机仙子叹了口气,“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你看了不要急。”说着她便取出三千五百年前从齐氏处得来的回忆,尽是些旭凤对着润玉死缠烂打的过往:旭凤假借身份,来到润玉身边,谎冒身份,和润玉同睡一床,又屡屡搅黄润玉在人间的情缘……众所皆知,这记忆并不总是真实的,而是总会带些主人的影响,缘机这记忆是从齐氏身上所得,而齐氏从来不看好旭凤,所以他也只记得旭凤如何死缠烂打,不记得润玉其实对他也是用情至深,所以这些回忆看起来,就好像……就好像是旭凤对兄长有了旖念,到人间使尽手段、诱拐兄长一样。 记忆的最后,是润玉坐于小屋中对齐氏道:大哥,若是一个我回应不了的人一直缠着我,我躲得远远的,算不算是懦夫?” 这个“回应不了”可谓及巧妙,缘机心里清楚,这所谓“回应不了”是因为润玉这时还没有下定决心,他怕了旭凤,并不是不爱旭凤,可月老看了前面那些,便自动理解成了……旭凤强迫润玉,润玉对他无情又没有办法。 月老拍案而起:“这这这,这,反了他!竟敢觊觎兄长!我,我这就给他告他父帝去!” 月老气冲冲走到门外,却又折回来,愁眉不展:“唉,可我要是真的告发了他,兄长一怒,旭凤只怕没有好果子吃……他毕竟还小……” 这便看出缘机仙子于人情世故上的通透来,其实她早就做好准备,自己和兄弟两个又无私交,说话做事恐怕竭尽所能也没什么大用,而月老就不同了,如果魔龙鳞片一直不消失,她做好准备了要将月老拉下水来。但她为何又要捏造事实,让月老以为是旭凤死缠不放?只因为她早看透了月老偏心,若是叫他知道真相:旭凤大胆热烈,润玉体贴温柔,两人是两情相悦,没有谁引诱谁逼迫谁,那也必定是润玉的错——谁让他是哥哥呢?月老若要闹起来,润玉便没有退路了;可若是坏的那个是月老更偏爱的旭凤,那就不一样了,纵是他“觊觎兄长”,犯了“不可饶恕之罪”,月老还是不忍心看他被天帝责罚过重的。 月老对自己的偏心一无所知,他站在庭院里长吁短叹:唉,怎么办呀? 第八十四章 天后出关,天帝为她铺设满天祥云、百鸟歌唱,人人皆道帝后和睦,引为佳话。 被自己“气病”的母神痊愈了,旭凤怎么说也要去探望一番,他心里不愿意,抱着润玉要了好几个亲吻,这才朝着紫方云宫去。 想到上一次来时母子二人发生的争执,旭凤在门外裹足不前,正巧遇上月老来探望嫂子。 “见过叔……父……”月老见到他,不似往常和蔼可亲,反倒转身就走,像见了鬼似的。走出去几步,又猛地折回来,脸拉得老长。 “你!”月老说着,在他额头上重重一拍,“……作孽啊!” 说着背着手摇着头进了紫方云宫。 旭凤:“……????” 他捂着通红的额头站在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逢此时紫方云宫的大女官开门出来,一见他就眉开眼笑:“可算把二殿下盼来了,天后娘娘必然欢喜!殿下快进去吧。” 人家都这样说了,旭凤只能硬着头皮进去,荼姚正在凤床上,背后靠了一堆软垫,月老和她絮叨着:“身体都是自己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荼姚听着,竟又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一眼瞥见旭凤进来,忙用手帕将泪擦了,强笑道:“我儿怎么来了?快坐下。” 说着命人搬来椅子,放在床边,旭凤心中不安,只得过去坐了,又将水晶盏取出,递给身边的女官:“母神,兄长因要上值日夜颠倒,特托我送来的星辉凝露。” “好,好。”荼姚病容中带着愁容,笑意都勉强,哪还有平日里的跋扈劲头,旭凤看了,心中亦是十分难过,他心道,若是母神肯不再为难玉儿,我便再也不跟母神闹了。一边想着,一边和荼姚拿些话闲聊,母子两人说了些体己贴心的话,倒也和乐融融。 一旁的月老憋到爆炸! 他倒是并不知天后是因何病倒,但眼见这母子二人的反应,应该和旭凤有点关系;又见旭凤取出星辉凝露,一副“这是我们俩孝敬母神的”的小两口派头,又觉得头壳一阵剧痛。月老虽偏心,可润玉也是他的侄子,被眼前这个小霸王强占了,他也心疼,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事儿,可怎么说理啊? 就很急!月老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跟这做娘的通个气,这才赶来探望荼姚,两人聊了没几句,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昔日天帝的风流债,聊着聊着,天后悲从中来,竟然哭了,月老憋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刚劝了几句,旭凤又来了,眼看那母子二人拿些无关紧要的话聊了许久,月老都快绷不住了,只得起身道:“我先告辞了,嫂嫂,你也放宽心吧,这六届之中,谁不知道你是无可厚非的天后,是六界女子表率……” 荼姚惨淡一笑。旭凤道:“叔父,我送送你。” 月老点点头,叔侄两个走到宫门边,月老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凤娃,有些事本不该我说,可我到底是你叔父,免不了多说几句。” “您说。” “这……”月老觉得旭凤这突如其来的成熟实在有点难以招架,“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看你母神整日为你犯愁,你也该早点想想成家立业的事情——你若现在收心,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就一笔勾销,相信也没人会怪你。” 旭凤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月老听风就是雨惯了,大概又是听信了哪个女仙瞎编的和自己的风流事吧,他点点头,随口敷衍道:“我知道了。只是……”他随口想了个借口:“兄长都还未娶亲,我怎么能先越过他?” 你还有脸提你哥哥!月老气不打一处来,勉强笑着道:“他怎么一样,之前水神大婚时,你父帝已经许了他和水神长女的娃娃亲,婚书都备好了。”此话一出,旭凤脸色大变,抓住月老的胳膊追问道:“什么婚书,什么娃娃亲?” “哎,天帝和水神要结为亲家啊,你不知道?”月老心道,兴许知道润玉有婚约在身,旭凤就放过他了罢?便又说道:“润玉没跟你说过?他很小就许了人的,所以你就别操心他了,还是多管管自己吧!” 他说完,背着手,和来时一样忧心忡忡地走了,只剩下旭凤站在原地,心情复杂。 荼姚等了一会儿,见旭凤面色沉重的回来,也不多问,只是将脸背过去,似在垂泪。 旭凤心里很乱,被她一哭就更乱,只得道:“母神……” 荼姚擦了眼泪,道:“不,旭儿,你别多心,母神只是想起往事心里难过,来,过来坐。” 正所谓母子一心,她越是这样藏着掖着,旭凤便越是揪心。“究竟怎么了,您为何不与我说?” 荼姚泪眼婆娑,半晌,含着泪道:“旭儿,你可知你母神病了这许多时日,你父帝来过几回?” 旭凤心道这我怎么能知道呢,但他还是顺着荼姚猜测道:“母亲病了一月有余,那就是……” 两次。 嗯。怎么想怎么不对吖。旭凤长到九千岁的年纪,自己也有了想要厮守终生的人,这才突然发觉父母之间并不是原先想的那样。 若是润玉病了,他走都舍不得走,恨不能时时陪在病床前守着。若还按照惯例,月初和月中各一次,那也太…… 谁想荼姚惨然一笑,说道:“你父帝遣人送来金丹灵宝无数,可他自己,是一次也没来过。” “这……”旭凤暗自心惊,荼姚又垂泪道:“旭儿,母神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年幼天真,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那时我和你父帝初初相见就一见钟情,他那时温柔体贴,对我细心呵护,甚至予取予求,我便觉得这就是天命之人了……” “这,”旭凤忍不住道,“若能对一个人予取予求,那就该是爱到极点了吧?” “傻孩子,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和母神一样,是凤凰,一生只认一个伴侣。”荼姚道,“你父帝是龙族,龙族与我们可不一样,他们一生伴侣无数,对母神可以予取予求,对别的女人也可以一样的贴心珍爱……”她边说着,边又簌簌落泪,握着旭凤的手说道:“幸而母神有了你,只要你好好的,母神也别无所求……你不要怪母神蛮横,实在是这天界危机四伏,母神若不蛮横些,我们母子早就被那虎视眈眈的人一口吞了……” 旭凤望着她颊边的泪水,默默无言。 这一夜旭凤失眠了。 先是知道了润玉早许了婚约,又听闻了龙族风流多情的秉性,简直一件件都是扎他的心。他心里惴惴不安,可偏又说不出口,只能自己跟自己为难,睁了大半宿眼。到寅时一刻,殿门忽然一动,有人推门而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 旭凤闭着眼装睡,那人身上萦绕着寒夜的冷香,是令他眷恋安心的味道。 他一闻到这股味道,那颗不安的心便又安定下来。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床边那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俯身在他脸颊亲了亲,随即合衣上了床,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手搂着旭凤的腰,不一会儿就不做声,像是睡着了。 旭凤心软得一塌糊涂,心道:我真是傻透了,父帝是父帝,润玉是润玉,他们怎么一样呢?父帝见一个爱一个,润玉却只爱我。想着想着,心里盈满了又酸又甜的滋味,他不禁侧了侧身,伸出手环住润玉的肩膀,让他完全贴在自己怀里。 “……怎么不睡?”润玉在他怀里忽然闷闷地问道,旭凤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润玉那日奉命值守南天门,折腾了二十多个时辰正累着,脑子也不如平日清明,当下便伸出手在旭凤腰上不轻不重地轻拍起来:“睡吧,乖……” 旭凤吻他的额头鼻梁,终于忍不住问道:“润玉,你不会喜欢上别人,对吧?” “嗯?当然……不会。” “因为你最爱我。” “……”润玉沉默片刻,“睡吧,困了。” 他总这么推三阻四的。旭凤心里有点失落,只得道:“我涅槃四十九日,你要乖乖在璇玑宫等我回来。” “嗯,当然。”润玉说,“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旭凤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淡淡自嘲,突发奇想道: “我给你写信吧。” 润玉笑出声来:“写什么信,涅槃就好好涅槃,丹炉紧闭你如何传信出来?” “我有传信阵法。”当年润玉在北辰,他就是用这传信法阵给润玉写信的,可润玉都没回过。旭凤说着以手在半空中画了个阵法,红光闪烁。润玉看了一眼,懒懒地道:“画错啦,小笨蛋。”说着也一挥手,将旭凤阵法中的一个符号擦去了一笔——这就是个完全不同的法阵了。旭凤一时愣住——画错了? “画,画错了,会怎么样?” “你怎么这么烦……”润玉嘟囔,“画错了,就收不到了呀。” 旭凤心里百味陈杂:他气了那么多年,气润玉连个最简单的“收到”都不给,原来竟然是……没收到?????他现在十分后悔,竟然花了那么多年跟润玉置气。他心潮澎湃,忍不住抱着润玉翻了个身,在润玉额头上亲了亲。 “等我涅槃回来,也快要到兄长生辰了……兄长有什么想要的?” “没什么。”润玉随口说,“有你在就好了。” “那我就自己做主了。”旭凤说,“等你生辰,我要给你一个大惊喜……” 润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埋进旭凤怀中,不一会儿就呼吸渐缓,旭凤和他一同安然睡去。 不出两日,涅槃期至,旭凤便要进老君的丹炉中去。燎原君奉命守卫,天帝天后都来了,月老亦在其列,只有润玉不在,问他去哪了,答曰水族练兵,水神请他去检阅了。 啊啊啊,烦死人。旭凤心道,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进了丹炉,心里却想着,怎么的也要让他把这婚退了。 只是该怎么做呢?幸好他有四十九天时间慢慢想想。 此时远在人间的太湖内,一处叫云梦泽的洞府内,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满室狼藉中,掩面大哭。 “娘亲!”一个绿衣男子将她抱住,心痛地喊道,“娘亲,你不要疯了,好不好——”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红衣女人又哭又笑,“他大了,我的鲤儿……”她突然抓住男子的双手,眼中露出癫狂的光芒:“他不开心,我瞧得出!他是天界的大殿下,为什么还不快活?彦佑,你知道吗?” 青衣男子苦涩道:“他……他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干娘,他……” 红衣女子又哭起来:“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鲤儿——”她忽而又变了个模样,狠狠地盯着青衣男子:“荼姚!你杀我洞庭一家,我要你儿子的命!” 她握住男子的手腕,又苦苦哀求道:“鲤儿,你会帮我的,对吧?” 第八十五章 即使无人暗中捣乱,涅槃也并不轻松。 先是要受那真火焚烧之苦,烧得五内俱焚不说,旭凤体内的天雷火也跟着狂躁不安,四处乱窜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还要烧足七七四十九天,除了一个又大又空的丹炉无人作伴,无聊都快要把人逼疯。 而这种种苦楚之中,又数相思之苦最为难熬,旭凤总是一刻不停地在想,润玉在做什么,润玉在和谁说话,润玉有没有想起我?想着想着又生出很多懊恼来:为什么没在涅槃前逼着润玉诉说爱意,为什么要和缘机约定,为什么自己没早点出生,若他是天帝长子,润玉就不会有婚约了…… 越想越气,这真火受他灵力催动便烧得更旺,丹炉外的燎原君不由感叹:“了不起了不起,不愧是战神!这灵火炙热逼人,是无上修为的象征啊!” 说着又传信给天将府众人,大家听了都好一顿彩虹屁: “大哥牛逼!” “大哥真行,都给我扣6!” “别问,问就是无上战神!” 还有人在识海里弱弱地说:“那个……我看太巳家的闺女最近老鬼鬼祟祟在璇玑宫附近转悠,是不是对嫂子有企图……” “不可能!”大家心都很大,“我们大哥多牛逼啊,嫂子不能够!” “唔你说的也是。” 可苦了旭凤,天将府的识海频道他自然也有,人在无聊的时候到处转台,时不时就听见一句“太巳的闺女……璇玑宫……” 旭凤妒火中烧,怒气冲天,偏得凝神修炼,不得开口一问。 润玉,哥哥,我的玉儿……到了最后几日,他就只能把几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念叨,来获取少许的灵台清明。他脑海里充满了陌生的回忆,他都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润玉坐在小院中,看着旭凤从竹篓里取出带着根茎的花枝,悉心地培在院子里; 他兴冲冲地扑进璇玑宫里,想给润玉一支梅花,却从怀里掏出一根秃秃的树枝; 润玉背着他来到一处绿水青山的山涧,行移山造海之能,为他造出热浪腾腾的岩浆火海,汗水自润玉额头滴下,落入岩浆之中…… 润玉倒在血泊之中,旭凤扑上去想抱住他,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润玉!”他猛地睁开双眼,象征着至尊灵力的金光沿着他的血脉若隐若现,凤凰嘶鸣一声,冲破丹炉,振翅高飞。 忽而几道又冷又厉的冰棱破空而来,噗嗤几声扎中凤凰的翅膀,凤凰吃痛,惨呼一声,朝天界之外坠去,与此同时,兜率宫外焦急等待的润玉心头一紧:“旭凤!” 他眼睁睁看着旭凤遭人暗算,朝着花界的方向掉了下去。一阵陌生的心悸自小腹传来,他只觉全身灵力一空,紧接着全身无力,双目紧闭朝后倒去。 旭凤是被面粉呛醒的。 一个紫衣小妖正在一旁研究菜谱,嘴里还念念有词:“用面粉或面包糠裹住,油温加热至两百度下锅炸至金黄……” 她说着往旭凤身上倒了一袋面粉。 旭凤:“……” “你神经病啊!”他忍不住叫起来,“没拔毛你裹什么面粉?” 昔日在人界,他也曾陪着润玉去山林间游玩,有时候天晚了,难免宿在外头,润玉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宁愿饿着都不肯去弄吃的,旭凤只能苦哈哈地抓了野鸡烤给他吃——第一只没拔毛,难吃,第二只没除内脏,还是难吃,第三支拔了毛除了内脏,可没调料,还是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润玉都很配合,夸个不停仿佛旭凤做了什么全鸡宴一样。他这样搞得旭凤很不好意思,只好更加刻苦的钻研厨艺。 是以天界的二皇子,堂堂的战神殿下,其实私底下…… 很会做鸡。尤其是烤鸡。 ……也是门手艺。 “诶,真的吗?”那小妖说道,“那该怎么拔毛啊?” “烧开水烫一烫。”旭凤指点道,“然后再用调料阉了荷叶包上放半个时辰入味儿……” “哦——有道理!”小妖道,转头去烧开水,旭凤还挺得意:瞧见没有,这就是天界皇子的气派,在哪都能给人上一节宝贵的课!可等那小妖把他放到锅里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你干嘛??” “你不说让我烫一烫吗?”小妖振振有词,“水烧好了呀!” “放肆!我让你烫鸡,谁让你烫我!” “我哪来的鸡!”小妖道,“就是捡了你这只从天而降的乌鸦……” “乌鸦……?”旭凤扭头一看,自己果然通体焦黑,乌鸦般大小。 完了,我变乌鸦了!!!!我不漂亮了!!!!!!! 旭凤惨叫起来:“你赶紧放开我!放肆!谁许你直视本殿??????” 他在小妖手指上狠狠一啄,小妖吃痛,把他丢开一边,旭凤舒展翅膀,发觉灵力运转如常,甚至比起之前更为流畅蓬勃,他知道自己涅槃已毕,虽然出了点岔子,但修为又大大提高了。 “乌鸦”长鸣一声,飞至半空,身上散发出灿烂的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于这光芒中,一只通体鲜红的凤凰渐渐出现,随即缓慢化为人形。 小妖倒在地上,嘴巴大张:“什、什么鬼,乌鸦成仙了……”光芒中走出的青年高挑强壮,面若冠玉,一双凤目中流光溢彩,他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碰!”旭凤脑袋磕到房梁,落到地上,疼得眼泪直流。 “……噗。”小妖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对不起啊,房梁太矮了。” 我要给你告诉我哥哥去!!!!!!!!!!!!!!旭凤心里咆哮。想起哥哥,他突然想起一事来:他是被水族禁术末日冰凌偷袭的,见他失踪,天界必定大乱,荼姚若趁机对润玉发难……他从地上爬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走。那小妖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口中喋喋不休:“哎,你怎么这样啊,我……好歹也算你救命恩人吧,你怎么能一言不发就走呢,喏,我们做果子的,不跟你们鸟类计较太多,你就勉强支付给我几年灵力吧,不多,十年,不,一百年,两百年就行!” 神经病,我还没跟你计较差点把我做成难吃的烤鸡的事,你倒跟我没完了!旭凤不理她,一径出了门外,见此处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屋外的天地生机勃勃,有花有树——天界自花神出走后,便没有了这样的美景。 他不由驻足,停下细细打量院内种着的花朵——那是几多人间再常见不过的小白花,风一吹,娇滴滴的摇曳着,让他想起润玉的衣摆。小妖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他后背,捂着额头直喊疼。 “你干嘛呀!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旭凤回头看了她一眼:“这里是花界?” “对呀!” “你是……花精?”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葡萄精!”小妖道,“我叫锦觅!你呢?” “吾乃天界二殿下,火神旭凤。” “捂奶,你捂奶干啥?”锦觅问,“你要喂娃娃?看你也不像女的啊!” ……这脑子,没救了。旭凤摇摇头,不想理他了。他低头又看了一会儿那支白花儿,突然伸出手,想去将花摘下。 送给润玉,他必定欢喜。 “哎哎哎哎哎!!!!!!”锦觅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等一下!” “……干嘛?!”旭凤上天入地,给他哥摘过的花花可绕天界五十圈,还没有人拦过他!但锦觅想必就是第一个,他说道:“这花我好不容易种的,你凭什么说摘就摘啊?” “凭什……”旭凤还没听人说过这种话,都要气笑了,“不就是花吗,摘了还会再长的。”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拿人家东西确实不好,转手就是三百年灵力:“你不就是要这个吗?” 锦觅接住他丢来的灵力球,往怀里一揣,仍是不依不饶:“我这茅屋土不好,本来种不出花花,谁都种不出!我搬来了,种了好久,才种出来!所以……” “这是另外的价钱!” 旭凤:“……” 他忽然转念一想,想起一件事来。 “你会种花?” “当然!” “梅花呢?” “梅花……嗯,梅花名贵,仗着自己是名花之一,可不好种了呢!” “那你到底会不会!” “会呀!”锦觅道,“我什么都会,我还会种西瓜哟!你……”她想说灵力到位了,等会儿瓜田里带你挑一个甜的也未尝不可,谁知眼前一黑,已经被人装进了袖子里。 “你干嘛!!!!!”锦觅大惊失色。 旭凤笑道:“小妖精,你跟我走一趟,为我种一棵梅树,若能成活,少不了你的好处!” 数千年钱,他还只是天真懵懂的孩子时,就答应了润玉要给他种一棵真正的梅树,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始终没忘记收集种子,可花神的气性也实在太大,兄弟俩每年春天都认认真真你把花种下,收获的却只有失望。 如今真是天助我也!旭凤心道,从天而降这么个会种花的小妖精,土地贫瘠尚能种花,天界怎么也比这破地方强吧!就以这梅树,做润玉的生辰礼物! 太棒啦! 第八十六章 润玉在兜率宫前陷入昏迷,是被人送回璇玑宫的。 那日他值守南天门,忽然有一黑衣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人一番交手,黑衣人祭出宝器火灵珠将他燎伤,随即逃之夭夭。润玉心知不妙,赶往兜率宫想要保护旭凤,却被拦住,燎原君奉天后之命守卫,谁也不让进。 润玉不愿为难他,便想要绕到无人守卫的地方,使个破阵的术法进去,哪知旭凤提前出关,润玉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旭凤被末日冰凌戳中,惨叫一声坠下云端去,他自己一时又惊又怒,加上近日来灵力多有亏空,便晕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人已在璇玑宫,救了他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是谁呢…… 他来不及多想,天后的传令官已至门口,唤他去九霄云殿面见天帝。 润玉心头本就焦急,也不管到底是不是陷阱,索性就跟着去了。这一去,便引出了之后天后以末日冰凌指认润玉加害旭凤,天帝命人将润玉收押调查的事来。 “……”润玉一急,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母神说润玉加害旭凤,润玉不敢争辩,只求父帝母神许我先去将旭凤寻回来,再受惩戒!若母神不放心,我愿戴上捆仙锁,削去九成灵力,只要许我下界去寻!” 削去九成灵力可还行,天帝还要用长子制衡次子呢,没了九成灵力两人便不是势均力敌了。天帝忙斥道:“只是将你收押调查,如何还提起削去灵力了,润玉,你是不是心有不满?” 天后却在一旁痛哭起来:“旭儿,我的旭儿……” 润玉听得烦躁不安,几欲挣开压住自己的天兵,拼着一切离开天界去找旭凤,旭凤流落在外多一刻,危险就多一分。他生怕那黑衣人寻到旭凤,心中已是五内如焚。 润玉长袖之下攥紧拳头,已是忍无可忍—— “火神殿下到!” 忽听传令官来报,这一声通报之下,只见堂堂火神,快步行入殿内,他身上灵力充沛、眼光流转,修为又进一步。 “旭儿!”天后面色一喜,天帝也是松了口气,只有一旁的润玉怔怔看着旭凤,只觉劫后余生、身子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他没事!润玉此时方觉疼痛,悄悄翻开手心一看,指甲陷入手心里,已是抠出血来。 “父帝母神,旭凤可以担保,此事与润玉无关。”旭凤沉声道,“若要责罚,岂不是赏罚不分,有失公允?” 只见他面色冷峻,声音低沉,荼姚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旭凤如今真是长大了,经此涅槃,他彻底退去了少年的模样,已是个完完全全的青年了。长大了,就有更强的修为,更多的砝码,只是不知长大了的旭凤,还是不是和自己一心? 此时天帝心中也是十分复杂,但他面上完全不显,只是笑道:“你刚脱离险境,是喜事,既然你无事,父帝自然不会惩罚润玉——好了,都下去吧。” 旭凤点头称是,不等荼姚开口再唤,便拉起润玉,离开了九霄云殿。 两人不言不语地回到璇玑宫,旭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润玉死死抱住。 “你是不是傻!”久久之后,他说得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母神正在气头上,你不去躲躲就罢了,竟然还敢说要找我……” 他口中在埋怨,心里却实在甜蜜,抱着润玉不肯撒手,润玉自他回来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这是如蒙大赦,说不出话来,此刻仍旧是不开口,将脸埋在旭凤肩上。 旭凤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办呢……他心里想着,却又觉得自己好笑,若地位调转,旭凤未必会那么在意。 可他也控制不住。自他知道旭凤对他并不是全心全意的喜爱,而是有戏耍、报复的成分之后,他仍是一心爱慕旭凤,这是他无法控制的,可他心里到底是冷静了许多,也不再为两人筹谋将来了,只因他很清楚:两人没有什么将来,旭凤也不会和他共进退,若东窗事发,他主动担下所有罪责就是了,免得旭凤为难。 此时旭凤心中的爱意才刚成熟盛放,润玉的爱却早已开过了花期,此刻虽看起来还是盛放的样子,其实从他看到旭凤的梦珠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一点点的凋谢了。 只是此时还看不出而已。 旭凤见润玉一动不动,便抬手又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我不见了,你是不是害怕了?” “没有。”润玉说,“没怕。”其实他是真的怕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险些慌得六神无主。旭凤无意间碰到他的胳膊,润玉瑟缩了一下,旭凤察觉不对,拉开他的袖子,只见雪白的胳膊上,火灵珠留下的伤口向外溃烂,火毒已经蔓延到上臂。 旭凤急了:“你这傻子,怎么不说!”说着将润玉抱起,快步回到璇玑宫中,为润玉运功疗伤。 旭凤将灵力运转了几个小周天,替润玉将火毒一一拔了,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值守南天门,和偷袭你的人撞了个正着。”润玉道,旭凤听得又是心头一阵火起,伤他可以,伤他心上人就不行了,这偷袭之人到底是谁,找出来非要碎尸万段才能解气! 只他现在也是大人了,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想把这话说出来给润玉添堵,便凑过去在润玉膝盖上躺下,一边玩着润玉的头发一边笑道:“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赶过去给你解围了。” 他像旧日那般和兄长撒娇,润玉便也和旧日那般点点他额头,说道:“你呀。” 旭凤又道:“你没有我可怎么办?”心中殷殷期盼润玉因此一吓,会说出他想听的那话,润玉愣了一下,仍是温温柔柔地道:“不怎么办。” “什么叫不怎么办——”旭凤挺不乐意,润玉笑道:“难道二殿下想要我殉情不成?” 旭凤恼羞成怒:“不和你说了!” 说着一甩袖子跑了,润玉看着他跑掉的方向,只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又过了一会儿,一只火红小鸟飞了进来,落在润玉指尖: “晚上要吃粉蒸圆子。” 润玉失笑,幻出蓝色小鱼:“好。” 却说旭凤为什么跑掉?其实是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袖子里还有个葡萄精呢! 他赶紧跑回栖梧宫,把葡萄精倒出来,锦觅一头摔在地上,捂着头大叫起来:“你这个乌鸦,是不是有病病!哪有这样求人的,你……” “你种出梅树,我许你一个愿望。”旭凤道,“睁开你眼睛看看,此处是何处?” 锦觅茫然四顾,只见一个仙气缭绕的境界,灵力充沛更胜花界。 “这是……天界?”他小声说,“你还真的是天界殿下?” “我还能骗你不成!”旭凤好笑道,“快种!”他把锦觅扯到栖梧宫一处偏僻的地方,“你就在这里种。” 锦觅沉默了一会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开始使起法术…… “咦???”他奇道,“怎么出不来呢?天界好像种不了花!” “……你逗我呢!!!!”旭凤怒道。“种不出来,你就别想回花界!” 此时,穗禾急匆匆地敲开了栖梧宫的门,旭凤忙将锦觅藏会袖子里。 “表哥,我……”她神色犹豫地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是跟璇玑宫有关。” 第八十七章 “璇玑宫”这三个字,字字都牵动着旭凤的心,但从穗禾嘴里冒出来,就是怎么听怎么奇怪。 “你又把他怎么了?”旭凤避开锦觅,带着穗禾走到一边低声问道。不是他不信穗禾,实在是这个表妹一贯和母神同仇敌忾,母神不喜欢润玉,穗禾又怎么会对润玉有好脸色? “什么叫我又……”穗禾怒道,“你不听算了!” 她说着一甩袖子就要走,旭凤道:“我还不想听呢!”这兄妹两个脾气都够横的,一个要走,一个也不拦,最终到底是旭凤有软肋被把住,穗禾走出几步,听他在身后弱弱地道:“……等一下。” 哼!穗禾照走不误,旭凤只得道:“好好好,我错了,表妹,你要什么?” 穗禾这才眉开眼笑,道:“我是那种·人吗?”她转回来,道:“表哥,你觉得,你涅槃受袭,是怎么一回事?” “我征战多年,六界树敌不少,谁知道是哪个偷袭。”旭凤不以为意,“你快说璇玑宫,不要东拉西扯!” “我……”穗禾气得差点又走了,“你真是个笨蛋!你也不想想,袭击你的人用的末日冰凌是水族禁术,那夜又是他值夜,你……” “我还以为是什么,这事儿不用说了。”旭凤心道,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胡说八道我就不怪你了。谁知穗禾道:“好罢,你非要犯傻,那且听听这个——你受袭之后,有人看见上元仙子和大殿下搂搂抱抱、行迹亲密地回璇玑宫去,足足去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旭凤一听,醋海翻波:“上元仙子?哪个,谁?” “就是太巳家的闺女,邝露!”穗禾道,“他俩的关系,别说你不知道啊——你还真不知道!”她一脸惊讶,旭凤早已没了闲散,一把捉住她质问道:“你别胡说八道!他们有什么关系,润玉都没见过她……” “见没见过是不晓得,天界这么大,他又只在夜间活动,谁知道夜里去见谁了。” 我呀,见的是我!旭凤憋得辛苦,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你把邝露什么的,把她的事……好好说说。” “她喜欢润玉呀!”穗禾道,“这事儿好多女仙,不,是个女仙都知道!说是她小时候无意中见了一面,就喜欢上了,闹得人尽皆知啦!她想嫁给润玉,可是润玉许过婚约了,她为此心灰意冷,差点跟着斗姆元君修佛法去,太巳死说活说才拉住,表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你成天都在干嘛呀?” “我……”旭凤心想我又不是女仙,哪有功夫听你们八卦,听来听去也只听出一个小姑娘痴心妄想罢了,穗禾又道:“你别不信,那晚好几个人都看见他们俩一起回璇玑宫了,不信我唤人来!” “我信,我信。”旭凤喃喃道,他心情有点复杂,要他想象润玉和一个女子一起做了点儿什么,他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样子的,可穗禾言之凿凿,她虽然有点行为颠倒,但向来是靠谱的。 何况……他忽而转念一想,润玉从前,可是成过亲的,虽说只有短短两年,但他想必……也是能喜欢女仙的。 他心里翻江倒海,酸味儿四溢。 穗禾还在不停地嘀咕:“太巳手上可有兵权!表哥,你别不长心了,他和邝露勾勾搭搭,他没有看起来那么与世无争!表哥,你听我说没有?” 旭凤低头不语,半晌,才低声道:“……把你的人撤走。” “什么?” “我说,你埋伏在璇玑宫附近的眼线,撤走。”旭凤道,“再让我发现你监视皇子,你就回鸟族领地去,别回来了!”他狠话说完,转身走了,留下穗禾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 “你……大傻子!” 旭凤扔下穗禾,回到殿内,又唤来了听吩咐他将锦觅安排在栖梧宫里做个小仙侍,严令禁止将此事泄露出去,尤其是不能让璇玑宫知道。 ——锦觅种的梅树是他送给润玉的惊喜,惊喜若提前给人知道了,那可就不是惊喜了。 了听有些呆愣,自以为听懂了:“这小子……是殿下的什么秘密武器吗?”这些年旭凤和润玉在人前为避嫌,总是装出不甚亲近的样子,就连了听都蒙在鼓里,旭凤听了也不纠正,心中想,我要以此讨润玉开心,可不就是我的秘密武器? 他这思绪转来转去,又转回润玉身上——他是没将穗禾的话当真的,润玉端方持重,纵是自己,也花了好久才哄得他跟自己多亲近些,邝露一个没成亲的女仙,润玉必不能和她举止轻浮了去。可是……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心里不太舒服。独占欲作祟吧,他听见润玉的名字跟别人在一起,都觉得不开心。 他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惆怅来:邝露尚且可以闹着要嫁给润玉,不成就要修佛法去,搞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他旭凤对润玉这颗心天地可鉴,偏不能对任何人说——两人是亲兄弟,若依礼法纲常,他们永远也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旭凤心中一阵难言的怅惘,想起答应了要去和璇玑宫吃晚饭,看看天色,决定早点过去,在那里消磨一阵时光也好,谁知刚走到大门口,天帝的旨意便来了。 “……征兵?”旭凤满头问号,以他看来,如今天下尚算太平,虽偶有妖兽、恶鬼作乱,魔界也有些不听话,但天界兵强马壮,并不需要扩充兵力。 传令的大仙官并不会回答他的疑问,这些天帝身边的仙官都生得同一张脸,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旭凤犹豫片刻,忽然叫住大仙官,问道:“润玉……璇玑宫此番也要征召人手吗?” “这是自然。”大仙官说,“此刻只怕旨意也已传到璇玑宫了。” 旭凤听了默默点头,送走大仙官后,他还是去了璇玑宫。 他到璇玑宫时,润玉正在璇玑宫院内抱着辉儿散步,辉儿近日恹恹的,有些没精打采,只肯做小狗的样子趴在润玉怀里。旭凤走近些,便听见润玉低声道:“跟爹爹说说好不好……” 那声音如此温柔,旭凤倒有点嫉妒了——他小时候,润玉也曾这样抱着他,吃完饭就在院子里消食,那时候润玉也才不大一丁点,旭凤从小就壮,个子到他腰了,还敢张开手要哥哥抱抱,润玉抱得吃力,却什么也不说。 旭凤想着,心里便又涌起一阵柔情蜜意:喜欢的人抱着他们的孩子低声絮语,这一幕多美!大概每个男人心底都有这样的渴望。旭凤走过去,从背后将润玉抱住,下巴抵在润玉肩上,伸手摸了摸辉儿头顶。 “怎么了,汪汪汪?”他低声笑道,辉儿抬起眼睛看他一眼,又恹恹垂下眼。 润玉道:“不知道……他总爱去老君那里和那几个小童,今日回来就不开心了。”他说着又向辉儿道:“宝宝,要不你跟你娘亲说,好吗?” 旭凤是打心眼儿里不觉得润玉问不出的事自己就能问出来,可他还是笑着张开手,“来,娘亲抱抱,谁欺负我们宝宝了,娘亲打爆他!” “……”辉儿沉默半晌,忽而化作孩子的模样,他委委屈屈地把脸埋进润玉怀里:“他们说……我不是爹爹亲生的。” 旭凤:“……” 旭凤:“噗。” 他是真没想到,辉儿都三千多岁了,按说也是个小小少年的年纪了,竟然被润玉养的连自己是狗,润玉是龙,龙生不出小狗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润玉瞥了他一眼,旭凤赶紧敛起好笑的神色,轻声道:“谁给你说的,怎么说的?” “他们都说。”辉儿说,“爹爹……我是小狗呀?” “嗯……嗯。”这回连润玉都忍不住要笑了,但好歹还知道是因为自己带去北辰三千年的缘故,辉儿周围又没有别的小狗,他才什么都不懂,润玉便忍住笑,“你很在意吗?” “……就是……很……”辉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润玉心里一动,似是想起了刚到天界的自己,他抱着辉儿,心里有些酸涩苦楚,一旁的旭凤突然道:“嗯,你确实不是爹爹娘亲生的,这点不假。” 润玉怒道:“旭凤!” 旭凤又道:“娘亲觉得,是你迫不及待要和爹爹娘亲见面的缘故,你来的时候,爹爹和娘亲还没有在一起,你等不及了,就托生到你生母的肚子里,赶着来相见,你说对不对?” 他声音低沉温和,听在润玉耳中像是深海处的波涛一般令人心安,润玉抬眼去看,心中想道:旭凤……倒像个大人了。 辉儿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点点头道:“嗯,是!是这样!” 旭凤笑道:“就是了,虽然不是亲生的,但骨肉缘分是没跑了。”辉儿这才高兴起来,他跳出润玉怀里,说了一声:“我饿了!”就化作小狗模样跑掉了。 旭凤目送他跑走,不由好笑,扭头一看润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脸一红,问道:“怎么?” “如今在一起了,二殿下是要给辉儿生弟弟妹妹了么?” 旭凤脸红了,“谁生?”他说道,将润玉抱住,“你倒说说,谁生?” 第八十八章 旭凤一把将润玉抱住:“你倒说说,谁生?” 润玉面色一红,抬眼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做哥哥的脸上挂不住,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拍:“走开!别来闹我。” 旭凤却不依不饶,润玉走出去几步,又被他从背后赶上抱住,两人像两个黏在一起的提线木偶一样亦步亦趋回到璇玑宫,殿内早已备下了旭凤爱的吃食,另有梨花白两壶,早早就温好了。 旭凤果然十分欢喜,“还是兄长知道我的喜好!”说着也不多礼,一屁股坐下,先倒了杯酒。 见他高兴,润玉脸上笑意也多了几分,旭凤身上的快意很能感染人,两人饮酒谈天,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时辰。 旭凤有些醉了,不知怎的又想起这几日来的心事来,又或许是借醉装疯,他大着胆子说道:“哥,你知道你和水神长女的婚约吗?” 润玉酒量浅,向来是小酌即止,神智也清醒得多,见他醉醺醺的,便也随口道:“知道。”并不多说什么。 旭凤有些不满意:“然后呢?” “……就是知道啊。”润玉说,“水神并无长女。” “那要是有呢?”旭凤问道,“他夫妻二人也不老,岁久天长的,你怎么知道生不出女儿来?” “也是。”润玉道,旭凤醉了,说话比往常更快、更不饶人,润玉不愿跟他多纠缠,起身要扶他去床上躺下,旭凤却一把抱住他的腿,口中道:“那你要娶她吗?” “……” “说啊。”旭凤催促道,仰起脸看着润玉,眼中如有星辰闪烁。润玉迟疑了一下,只是又说道:“世上并无水神长女。” 旭凤眼中的光一下子就熄了。 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他想听的可不是“因为没这个人所以我不会娶她”,而是“我喜欢的是你,当然不会娶她”,小情人之间的这点小心思,说起来无聊至极,可却是实打实的。 旭凤这下是真的有些酒意上头了。他心里有些委屈,张口就有些控制不住的任性:“纵是现在生出来女儿,你也比人家大了一万岁不止,你也好意思要去娶她吗?”他环顾四周,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娶回来在陪你住在这清冷的璇玑宫里?” 润玉平白无故被他一顿怼,便不做声了,旭凤说完那话也有些后悔,两人一个坐,一个站,都一动不动,似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润玉低声道:“没有水神长女,不要闹了吧。” 旭凤便有些烦躁起来,他想要的不过润玉说一句“我喜欢你”就能解决,可润玉为什么宁愿跟他赌气,也不说那句话?他绕来绕去,忽而想起很多年前润玉说过的话来。 “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很感激。” 他一下子楞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润玉伸出手来。他就呆呆地握住那只手,被他牵着来到床边,旭凤在床边坐下,润玉又去倒了茶给他漱口,旭凤漱了口却将水一口咽了下去。润玉本是心情有些郁郁,见他那么呆,又觉得好笑,替他擦擦嘴角,低声道:“好了……不要闹了。” 他其实是不太会哄人的,上次旭凤闹别扭不来见他,他也只会去人间偷偷筹备一番,而不会说点好听的——他不是嘴笨,只是对着这自幼就长在一起,心思却越来越多的弟弟,实在不知道、也猜不透该说什么。 说不出,就别说了。反正眼下的日子也是得过且过。旭凤抬起头看着他,嘴唇蠕动了几下,突然低声道:“哥,你想要成为储君吗?” 他也不是傻子,太巳、水神都是天界重臣,若哪怕能得其中一人的支持,润玉都会势力大涨,要知道,这天界众人都是会见风使舵的。 润玉一愣,随即道:“……我不会和你抢的。” 旭凤朝后躺倒,嘟囔道:“最好不会……” 你不想要成为储君,那就安心做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吧,什么水神长女、太巳掌珠,你都不要想了。 做我旭凤一个人的心上人就好。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道:“母神早就把你许给我了。” 润玉心头悚然一惊,“什么?” “嗯,我跟母神说过,”旭凤醉得不轻,竟想起数千年前,润玉历劫时荼姚说的“母神知你心思,定教你满意”,他自那时起就暗暗认定了润玉将来是要做自己的人的,如今忽然又想起来了,“她说了,若我想要,就让你做的我的人。” “……”润玉心中纷乱繁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旭凤,你起来,你说清楚……” 可旭凤已经睡着了,他梦中没了任性自大的模样,砸吧两下嘴还有些天真可爱。 润玉楞在那里,看着他安然睡去如同一个孩子,心中却是方寸大乱。旭凤有时虽然爱说大话,可他说话从来不是凭空捏造的,必然是确有其事,他才会这么说。 他真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了。 难道“润玉”这个人在旭凤眼里就是一件东西、想要就去问母神要了,丝毫没有自己的意愿吗? 就在润玉和旭凤越讲越不投机时,锦觅正在栖梧宫中发愁。 他天生神通,善种花木,本以为小事一桩,没想到天界土壤如此贫瘠,屁都种不出来一个!锦觅急得团团转。他看了看大门的方向,此时四下无人,那只鸟也跑出去玩了,不如…… 我也出去转转!早听说天界好,遍地灵力,喝口水都能涨修为!他便拍拍手上的土,从正门堂而皇之地溜了出去。 天界……真大!锦觅只溜达了一会儿就迷路了,转来转去找不到方向,天界确实仙气缭绕,可是比起花界,就少了些景致。他一边砸着嘴品评,一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小凉亭外。 凉亭里站了个身着青衣的小仙女,仙女面带愁容,眉心微蹙,似忧似喜。 锦觅好交朋友,更爱和美人说话,若不是那只鸟当真是个狗东西,能跟那种美人说话他肯定乐得找不到北了。此刻一见这位青衣仙子,老毛病又犯了,他凑上去问道:“哎,仙子,打听一下,去……” “什么?”仙子问道,锦觅看了她一阵,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去你心里的路,该怎么走?” 仙子:“……” 原来这仙女正是太巳的掌珠邝露,她前一夜偶然碰上润玉晕倒在栖梧宫外,将人送回了璇玑宫,终于得以和如意郎君近距离接触了一下,可不等人醒来,她就溜了溜了,她此刻心中是愁肠百转。 “你要干嘛?!”邝露怒道,“你哪家的仙侍,这么没礼貌!” 锦觅常年在花界,认识的都是说话柔柔的、脾气好好的、脑子笨笨的小花精们,他还是第一次见脾气这么大的姑娘——长芳主除外——他心想,这天界风气真不好,长得这么漂亮,脾气却这么坏!但他心大,也不生气,只是说道:“你别生气嘛,我就是看你不开心,过来安慰一下你。”不等邝露张嘴责备,他又抢先说道:“哎,你说说呗,你怎么了,看你眉头皱着,会长皱纹的。” 邝露道:“我才三千多岁,怎么会长皱纹?” “哦那你比我还小一些。”锦觅说,“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哥哥……” “你……”邝露没见过这么有病病的人,莫名其妙嘛!她怒道:“我有喜欢的人了,你走开!” “哦真的呀,那是好事呀!”锦觅说,好友噗嗤君编纂《爱情宝典》的时候他就在跟前,也读了不少垃圾读物,知道“喜欢”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那你为什么好像不开心呢?” “我喜欢他,他并不知道我是谁……”邝露道。 “那可难办了,你得到他身边去,创造机会告白呀!” “我不就愁这事儿呢嘛?!”邝露道,“明日璇玑宫、栖梧宫征召,我倒是有心混进去,可未婚的皇子,恐怕只要男仙不要女仙……” “哦哦这样……”锦觅说,“哎,那我有办法呀!” 他说着,从头顶拔下一根发钗,邝露目瞪口呆:只见眼前的少年倏忽变成了一个少女模样。 “你你你,你……” “看,好使吧?”锦觅说,“你带上这个锁灵簪,掩去外貌,不就好了?” “我,你,这……”邝露瞠目结舌,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到底男的女的?” “我是葡萄。”锦觅跟她讲道理,“不分男女。” “……” “别问,问就是果子牛逼。” 邝露接过锁灵簪,又想了想:“那你怎么办呢?” “我呀?我不要紧!”锦觅连连摆手,“你收着,收着——”邝露十分感激,又见锦觅其实是“她”不是“他”,心里的喜爱多了几分,表情也缓和下来,锦觅一看,立刻打蛇上棍:“送你一朵花!”说着手一翻,竟种出一朵茉莉来。 “呀,我成了!”锦觅跳起来,“我得回去种花了,仙子,你要找我,就去七……七五宫!” “七五……”邝露想了想,忽觉不对,可锦觅已经跑远了,“难道是栖梧宫????” 这锦觅生怕自己忘了刚才种出茉莉的感觉,急着要跑回栖梧宫去,可却忘了自己正是找不到路才和邝露相逢的,她跑着跑着,竟然误打误撞跑进了姻缘府。 姻缘府内,月老正化作原型在树下睡觉,梦里什么都有:两个侄子不搞对象了,乖乖各自结婚,生了一大堆小娃娃,小娃娃们都围着他,求他给拴红线…… 好好好,哈哈哈,太好了!月老梦中手舞足蹈,忽觉屁股一凉,一低头,一个长得和旭凤十分相像的小姑娘咧嘴一笑,把他裤子撕掉了一块,月老当众露了屁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月老惊醒了,美梦转噩梦,原来只要一息之间!他醒过来,发现有人正在摸自己的尾巴,口中嘀咕着:“这毛毛可真好啊,能卖不少钱吧……” 月老化作人形,把锦觅吓了一跳。 “哈哈哈,”月老说,“没想到老夫竟然也能被人轻薄一把——咦?”他扭头一看,发现对方是个身穿紫衣的少女,生得十分俊秀可爱,只是披头散发的,他这人一见到适龄男孩女孩,就免不了职业病发作,忙问道:“哎,小姑娘,你哪家的啊,婚配了没啊?” “婚配……”据噗嗤君的《爱情宝典》说,婚配是极糟糕的一件事,原本自由自在的人,婚配了,就不自由了!锦觅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哦……”月老摸摸下巴,“不打紧不打紧!来来来拿着,这红线,你看中了谁,就拿去挂在谁身上!百试百灵哦。” “看中……”锦觅嘀咕,什么叫看中??这就是她只知道囫囵吞枣学习《爱情宝典》,不懂融会贯通,不知道“看中”和“喜欢”是差不多的意思。但别人给东西不能不拿,她便接了过去。 月老又问:“你面孔很生呀,谁家的?” “我……七五宫的!” “七五……”月老琢磨半晌,“难道是栖梧宫?你是旭凤的仙侍?” “旭凤……?对对,就他!”锦觅道,“我是他救命恩人,可他呢,他不由分说就把我抓上来,让我做一件我特别犯难的事!” 救命恩人?不由分说?特别犯难? 月老脑补了一出一见钟情、因爱生恨的故事,眼睛都亮了:“来来来,详细说说!” 旭凤醒来时,润玉已不在殿内。他把昨夜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自己大胆狂言”要你做我的人,这一节,他只隐约记得润玉说“没有水神长女”。 他坐起身,呆呆坐了一会儿,正在琢磨心中那股失落是怎么回事,润玉推门而入,见他醒来笑道:“起来洗漱吧,今日你还要去替父帝征兵,选贤举能。” 旭凤又坐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也去么?” “……只是走个过场。”润玉道,“旭凤,你知道我从没有和你相争的心。” 这从何说起啊?旭凤愣了愣,他对权利看得向来不重,润玉就是要征兵,他也只会担心以后要上战场、会受伤,不会觉得是润玉要和他争,更不怕润玉和他争。 “啊……嗯。”他支吾着应了,将衣衫穿好,兄弟二人便朝着五方天将府前去。 征兵现场果如旭凤所料,自己这边排起长龙,润玉那边无人问津,润玉倒也不急不气,就坐在那儿发呆出神,旭凤看得心中不忍,忍不住硬是拉了几个人过去:“你们去那边呀,去那边!” “这……”人家前来应征的还不愿意呢,“二殿下,我等都是想奔个好前程、想上阵杀敌为天界尽力,才来应征的,去了那边,那可就是……那可就是永无出头之日啦!” 旭凤大怒:“你在这边也没出头日!”可人人想奔个好前程,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别别扭扭地拐到润玉那边,冲润玉笑。 他笑,润玉也笑:“做什么?” “没什么,就来看看你。”旭凤想了想,又说道:“要不,你先回璇玑宫吧,你不必带兵打仗,自然也……不用征兵。” 他说这话是好心,润玉不用上战场打仗在他看来是好事呀,他也不用担惊受怕。润玉笑笑,道:“嗯,也是,好歹招了一个,就这样吧。” “……哪个?” 润玉道:“他先回家禀明父母了。”这人正是带了锁灵簪的邝露,润玉近日灵力不济,心思又没在这上面,便没看出问题。邝露来时他还好心给她指了路:“栖梧宫征兵在那边。” “不,我就要来璇玑宫。”邝露道,“请殿下收留。” “……”好歹招一个,免得天帝问起面上过不去。润玉便把他收了。 两人正说着,邝露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盏琉璃灯:“殿下!方才忘了,殿下夜里执勤,小仙这里有一盏偶然得来的琉璃灯,给殿下照明用。”她说着把灯塞给润玉,润玉微微一笑,说道:“多谢。” 一旁的旭凤却气得鼻歪眼斜,润玉灵力虚空,他可不虚,他眼睛亮着呢! 这哪是什么“好歹招了一个”,这…… 这他娘的不是那什么劳什子上元仙子吗???????????? 第八十九章 见旭凤勃然大怒,润玉觉得有些奇怪。 “你……”他如何玲珑心肠的一个人,转念间便想到是这刚招入璇玑宫的小仙男有问题——只怕和旭凤是认识,他拉住旭凤道:“旭凤,你先别急。” 旭凤却抢着开口道:“你收她做什么!” 收了来敷衍天帝——润玉必然不能这么说,便只能笑笑:“你们……认识?” 旭凤气愤地张了张嘴,邝露赶着开口道:“是!是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大殿下五百年前归来时,是小仙奉命整理的璇玑宫。那时二殿下来检查可有缺漏,有过一面之缘。” 此话不假。旭凤冷笑:“你那时可不是现在的样子。” 邝露:“……二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旭凤不肯:“你有话就当着我们的面说。” 邝露道:“此事与二殿下宫内之人有关,她叫锦……” 旭凤:“好了好了我跟你去一边就是了!”他真怕邝露把锦觅的事提前给踢爆了,他更想知道的是,邝露怎么知道锦觅的??? 知道锦觅、还用了瞒过润玉的术法,邝露此时的人设在旭凤眼中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能人了。 旭凤看看润玉,有些为难,倒是润玉主动道:“那你们说吧,我——我先回璇玑宫了。” 听话听音,润玉怎么能听不出这两人在说什么——这小少年想到他璇玑宫来本就很奇怪了,旭凤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何苦和一个小男孩这么认真?他们你来我往争得火热,润玉反倒先不感兴趣了。 他对旭凤向来是顺从的,凡事都尽量顺着旭凤的意思来,幼时是出于兄长的宠爱和一点点的畏惧,后来是因为他喜欢旭凤,如今已经渐渐变成了习惯。 习惯听旭凤的,懒得和他争,他近日来身上总是提不起劲来,旭凤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们之间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后来被证明都是徒劳、是痴心妄想,他现在也不想那么累了。 旭凤捉住他的手,犹豫片刻,低声道:“我等会儿去找你。” “再过一阵,我要上值了。” “我去布星台找你。”旭凤顿了一顿,“我今晚陪你去人界玩玩,好不好?” “好,随你。”润玉道,说完便转身离去。 邝露目送着他一直走到不见人影,才转过身来面对旭凤。 “我知道你在栖梧宫藏了个小姑娘!”先下手为强,她抢先道,天后看得严,天界女仙没有不知道的,大家虽然都爱看旭凤,可其实敢肖想他的并不多,如今旭凤在栖梧宫藏了人,这是什么用意?邝露以为自己知道了真相:“小仙不说出去,殿下也替我保守秘密!小仙只求陪伴大殿左右,并不奢望别的。” 旭凤盯着她看了半晌,他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你说锦觅?”他嗤笑,“你觉得我和她,是……?” “不对吗?”邝露道,“锦觅生得貌美,性情又可爱,小仙也对她心生好感,殿下……” “好了,”旭凤打断她,“我和锦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去告发?我栖梧宫只是碰巧没有女子,这世上并无明文说我不能有个女仙侍吧?” 他说得坦荡磊落,邝露说不出话来,半晌,她低声道:“二殿下,你……”她也是出身高贵的仙女,说不出求人的话来,只能低下头憋着,旭凤看了也有些不忍,思来想去,还是安慰道:“你别想润玉了,他跟你不可能的——他跟这天界任何的女仙,都不可能。” “我知道。”邝露道,“水神长女的婚约……” “没这婚约也不可能。”旭凤道,邝露睁大眼睛,似是不明所以,旭凤自觉多言,可说出来了又自有一股轻松自在来,他继续说道:“他不会喜欢上你们任何一个,我也不会允许他——你就别想了。” 邝露愣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旭凤话里话外的意思……叫她又迷惑,又害怕,她很怕自己理解错了。 “不允许……?” “对,”旭凤道,“不允许。润玉他——是我的人,明白了吗?” 邝露脸色煞白,实在是无法相信这两个看似风光霁月的人,人前甚至还有些势同水火,竟然……她在家中也听父亲分析过一些朝堂局势,知道天后一脉势大,旭凤任性至极,她呆呆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关你什么事?”旭凤口里道,却仍是止不住的觉得得意,“若说缘起,三千年前他下凡历劫时,我们便暗生情愫了。” “你说谎,”邝露道,“若那时便有情,他又为何去北辰三千年?” 此乃旭凤心病,他怒道:“你管呢!反正他现在是我的人了,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邝露仙子,你不会想要做那从中作梗的人吧?” 他说完忽而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他极愉悦的事,落在邝露眼中是极为刺眼的,邝露闭口不语,旭凤自觉该说的都说完了,邝露要是还死缠不放,那就真该找她家长了,便笑笑,背着手找润玉去了。 邝露望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 “若是佳偶天成,情投意合,邝露自然不是那种人,”她自语道,“可若是你强迫他……” 那我从中破坏,也算不得坏事。 距离上值还有些时间,润玉在省经阁内阅读典籍,他近来总是全身无力,难道是走火入魔的症状?便想着先翻阅典籍查一查。 不想却遇上了鼠仙——这天界善弈者不过寥寥几人,大多有着点头之交,不想鼠仙见了他,却驻足攀谈起来。 先是问身体:“大殿脸色有些苍白啊,可要注意身体啊。” 再是聊家常:“姻缘府出版的《天香画册》,大殿可有买来一观啊?” 最后聊聊共同朋友:“水神近来得了一残谱,整日忙着推演,也不见他出门啦!” 几句话把润玉聊得无处可躲,活脱脱成了个过年见亲戚的熊孩子,只能哈哈干笑:“嗯,好的,还没看,过几天一起拜访水神。” 他神色恹恹,与往常温柔娴静的模样大相径庭,鼠仙看在眼里,心中几分焦急:这洞庭湖的簌离于他有恩,润玉是簌离独子,即使不为他天界大殿下的尊位,为了这份恩情,也该多照拂一二,可惜荼姚势大,十二生肖品阶又只比寻常散仙高那么一丢丢,平日里是连个接触的机会都没有。是以他经常在省经阁走动,就是因为润玉喜爱看书,能在此地见到他,也好知道他的近况。 往日里润玉来省经阁,鼠仙便在暗中观察,见他神色安然,眼中神采奕奕,便放心许多,有时簌离闹得厉害,他也好以此开解;可今日润玉看起来却不知哪里怪怪的,或许是神色有异,或许是面色不好,总之——有点问题。 这可是洞庭水族独苗苗,万千大业系于一身,出点儿事就全完了。鼠仙一边想着,一边笑道:“大殿下,不如去我那儿稍坐坐?前几日虎仙给了我一些茉莉香茶,芬芳扑鼻,这个季节最适宜。” 他盛情邀请,润玉一时拒绝不来,只得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说着,便一同去了鼠仙的府上,不想却另有一人已在府中等候,那人一见两人也有些吃惊,只是随即很快收拾好神色,笑道:“我说怎么许久不见你归来,原来是有贵客。” 鼠仙顿时一头两个大,“蛇仙……”来者正是蛇仙彦佑,他许久未到天界报备,今日正是来述职的。若说润玉和鼠仙还有几分以棋会友的交情,和彦佑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他能瞧得出,彦佑对他,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敌意。 而这种敌意,还被包裹在他的轻浮浪荡中,和润玉本性十分相违。 润玉心情不好,见了他也只是随便笑笑:“蛇仙。”随即又向鼠仙道:“既然鼠仙有客,不如我们改日再叙。”说着就要借机脱身,蛇仙将他一把拉住,笑道:“大殿,你莫非要和鼠仙聊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我来了,你就要走?” 润玉失笑,这蛇仙真是什么都敢说。 “若我说是,蛇仙可是要告发我与鼠仙?” 这两人一开口,火花四溅的,蛇仙就罢了,润玉怎么也计较起来?鼠仙在一旁忙道:“哎,这话说的!真把我这儿当成老鼠洞了,只能容下一位客人不成?” 润玉却笑道:“蛇仙想必有要事相商,这就不打扰了。”说着正要离开,却见蛇仙1忽而正色将他拦住,道:“大殿下还请见谅,其实此番前来却有要事,正好大殿也在,彦佑也想斗胆求一件事。” 求人办事,刚才还夹枪带棒的做什么?鼠仙心道,这个彦佑真是好小性儿! 润玉险些笑出声来,这蛇仙这副理直气壮地样子——倒和旭凤有点儿像,就为这一丁点的相似,他反倒心平气和了。 “何事?” “小仙有一友人,名叫锦觅,是个花界的葡萄精。”彦佑道,“前几日花界水镜被破之事,不知大殿可知道?” 润玉摇摇头,“我确实不知。”花界自立门户已有数千年。 彦佑道:“这水镜一直护着花界太平,直到前几日忽然天降异火,将水镜砸了个穿透。” “……原来如此。”润玉道,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想道,天降异火——旭凤那日涅槃,可不就是一团火球?他知道彦佑有心试探,面上露出讶然来:“无人受伤吧?” “大殿仁善,连不认识的精灵也关怀备至,叫人感动。”彦佑说,“受伤倒是没受伤,可我这葡萄精朋友不知怎么的,得罪了闯入者,就被人硬是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花界虽不如人界广袤,但也不是个小地方,”润玉道,“如何知道就是被带走了呢?” “我这朋友脑长芳主自来是不许离开花界半步的,她住的小屋附近亦设有警戒结界,不许她多走。” 润玉笑道:“如此说来,倒不是个精灵,而是花界的犯人了。” 彦佑一时失言,心里懊恼,怎么看他笑得面带春风的,不知不觉就说漏嘴了呢——寻常精灵哪能被这样严加看管?他是来刺激润玉的,倒让润玉不深不浅给刺探了一下,一旁的鼠仙以袖掩口,微微一笑。 彦佑时常自问哪里不如润玉,这样看来,在这心境城府之上,就是不如了。 彦佑笑容微微一动便又恢复原状,笑道:“殿下说笑了,她脑子糊涂,长芳主才特别关照些的,怎么会是犯人?后来海棠芳主听见响动追出去,还和那人动了手——可惜连照面都没打上就败下阵来,不过她看得分明,那人是朝天界来了。” “这么说,这位葡萄精灵,此刻就在天界了?” “不错。” “蛇仙想请我留意?” “是求——求殿下留意。” 润玉看着他,不由笑出声来,彦佑道:“什么那么有趣?殿下说给我听听。” “不知蛇仙觉得,这能击穿水镜的歹人掳走一个小小的葡萄精是为了什么?” 能击穿水镜,修为必然不浅,掳走一个脑袋糊涂的精灵有什么好处? “殿下有所不知,”彦佑笑道,“我这位好友,脑袋虽不好使,容貌嘛——确实一等一的漂亮的,在这花界中,我看就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了。” 他笑容加深了几分,带上了些许恶意: “兴许被谁看上,就见色起意了呢?温柔可爱的美人,谁不喜欢。” 送走润玉,鼠仙责备道:“大殿是恩主独子,你为何总要与他过不去?” “我请他找找朋友,怎么是跟他过不去?” “那锦觅分明就是水神长女,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若他当真替你留意了,发现自己的未来的妻子被弟弟带到宫中养着,将来兄弟之间如何不生隙?” “我就是要他们生隙!”彦佑道,神色微怒,“旭凤是他仇人之子,他与仇人之子兄友弟恭,有没有想过看在娘亲眼中是什么滋味?” 鼠仙沉默半晌,道:“你是觉得,他认错了弟弟,你生气,还是因为他凄凉境地中竟还有个人一心待他,你生气?” 是夜润玉布下群星,下了布星台,旭凤早已在那儿等候多时。夜晚落霜,可他身上热气足,蒸的眉毛眼睫上都湿漉漉的,乍一看去显小了很多,他一笑,依稀又是当年的凤凰幼鸟模样。 “哥!”他低低叫了一声,朝润玉快步走来,润玉捧着他的脸微微一笑,用拇指擦去他眉毛上的潮气。 “等很久了?” “不久,刚来。”旭凤道,见四下无人,索性握住润玉双手,将指尖凑到唇边轻吻,“我还以为你白天生我气了——” “我……”是有些生气。润玉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怎么会。” 他喜欢爱慕旭凤,即使旭凤任性妄为,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他喜欢旭凤,也眷恋旭凤能给他的那一点温暖,若他一生中哪怕能有第二个人像旭凤这样关心过他,不、哪怕只有旭凤十分之一,他都不会紧紧抓着这一点不放。 旭凤急道:“我就是不喜欢你身边有别人嘛——”他把润玉的双手贴在脸上,像是在撒娇,润玉心中有个地方像是被轻轻捏了一下,又甜又酸,旭凤和他撒娇时,丝毫看不出残酷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怀疑梦珠里那一切都是假的、是自己的幻觉。 他也很想问问旭凤,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若你有一点点心软,就放了我、饶过我吧。 旭凤见他神色软化,十分欢喜,更加得寸进尺地道:“其实若是兄长你能对我更好一点点,我就不会这样闹了,兄长,我就是发觉,你都还没说过中意我、喜欢我——” 他眼睁睁看着润玉的神色很快又冷下去。 “你先说,我就说。”润玉笑道,“你肯不肯?” 旭凤咬了咬口腔内侧——他没法说,可只要润玉开口,只要他开口!只要他说一句话,以后不管千难万险他都替他。 润玉笑起来: “你不说,我也不说。”他带着一点微微的快意,说道:“你就等下去吧。” 第九十章 旭凤气疯了。 “你就等下去吧”,听听润玉说得这什么话! 他回到宫中,越想越气,手边一个软枕被他丢出去老远,仿佛就此得了乐趣,他又抄起一个净瓶扔了出去。 痛快!堂堂战神,竟然郁闷到只能像儿时一样靠丢丢东西来发泄不满,看润玉把他逼成了什么境地!旭凤如狂风过境般在屋子里砸东西,整个栖梧宫无一人敢上前劝解,只能装鹌鹑。 劝,劝也没有啊,谁不知道这小霸王脾气大得天界都装不下! 偏就有那不长眼的,刚上天不到一天的锦觅穿了一身新衣服,喜滋滋地推门走了进来。 “凤凰,你闹什么呢?”锦觅一看满地狼藉,下意识地就有些心疼,这都该是宝贝吧,不知道有没有上好的法器啊?就这么都摔了,天界真是奢侈! 旭凤坐在一地狼藉里抬头一看,又是无名火起——原来锦觅做少女打扮,不知从哪弄来一身雪白衣衫。 天界以白为尊,但诸人皆好以白为底、另加点缀,譬如天帝好穿金色,凤凰母子都喜欢红色,水神衣衫上也有蓝色纹样。整个天界,只有润玉一个是一身素白,淡薄得几乎要消失在天幕里。 ——人人都想张扬个性,只有润玉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此刻旭凤在润玉那里受了委屈正发不出火来,见锦觅也穿了一身白色不由大怒,又想到邝露有了锁灵簪,锦觅就没有了——嗨,就是你这混账撺掇那丫头给我搅乱吧!旭凤心头火起,大声质问道:“谁许你穿白色?” 锦觅竟然还挺高兴:“诶,你注意到了啊?”她说着还转了个圈,让旭凤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欣赏自己的衣裙,白衣飘飘哎!真是好仙。“好看不好看?” “好看个鬼!”旭凤怒道,“脱下来!” “……诶?”这和说好的不一样。这身衣服是月老给的,月老一边将锦觅打扮成这个样子,一边给锦觅洗脑了好多有的没的:旭凤眼高于顶,又是天界至尊,寻常小妖即使有恩与他,随手给点灵力打发了就好,他为什么要带你上来?什么,你说种花,傻丫头,天界这花草树木都是云彩幻化而成,想要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他为什么非得强求真花?借口罢了! 一番话把锦觅说得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她虽然年纪尚小不开情窍,但到底也是个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虚荣和欢喜,旭凤长得华美艳丽,这样的人要说喜欢自己、中意自己,那也是让人很高兴的。锦觅听信了月老的话,心里对旭凤有了和往日不同的感觉,穿了新衣服就来让旭凤看了。 没想到却被骂了,锦觅心里十分委屈。 “这,不好看吗,可我听人说……” “你少听风就是雨,我最讨厌看别人穿白色,又闷又无聊,我还不如去看一朵云!你给我脱下来!”旭凤道,这白色只有润玉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或站或坐都美不胜收,旁人的头发或比他浅一分、肤色比他深一点,或者有着其他形形色色的毛病,那就配不上这不染纤尘的颜色。 “……哦。”锦觅悻悻地说道,“对不起哦,我不知道你讨厌这个——那我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旭凤突然又把她喊住。 “你回来。”他说道,“花种的怎么样了?” “哦,你来看!”锦觅说着,拉着旭凤出了正殿大门,她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牵手、拉袖子都无比自然,却不知自己和旭凤的行径,连着方才旭凤在殿里大喊“你给我脱下来”都被人看在眼里,收进耳中,不出两日,他和锦觅的“好事”就会传遍天界。 到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战神旭凤,九千岁也没有过情人的天界小处男,有了个心仪的姑娘。 但此刻,对此一无所知的旭凤和锦觅来到偏僻处,锦觅指着地上一个不起眼的东西说道:“你看!”满脸得意。 “……这什么?”看着有点像猪仙的尾巴,梅树长这样? “这是西瓜秧!”锦觅说,“用我术法催生,过不了十天就能吃冰镇西瓜啦!啊你打我干嘛啊!” 旭凤收起手刀,对她怒目而视:“我是要西瓜吗!我要梅树!” 锦觅捂着脑袋委委屈屈:“梅树不好种啊,现在季节也不对,你让我琢磨琢磨……” “你现在就给我琢磨!” “……”锦觅两指翻飞,冲地一指:“变!” 一株狗尾巴草从土壤里钻了出来。 锦觅:“……” 旭凤:“……” 他忽然悟了。 “你这小妖精,”他说道,“该不会根本没学过术法吧!” 难怪变不出梅树,根本就是天生天养凭本能做事,难怪不得章法!旭凤气得脸色铁青,他怎么找了这么个玩意儿!真是涅槃的时候脑子进水了。可是找都找了,海棠芳主也揍了,现在放她回去也不行了,他只能咬着牙道:“明天开始,你跟我学习术法。” 还能不能赶在润玉生辰之前,让梅花在璇玑宫盛放? 不出几日,栖梧宫的谣言果然满天飞。 “听说是花界的精灵,花界的人都美貌,这个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整日带在身边教她法术!” “我有朋友是栖梧宫做杂事的,据说好多人都听见了,小妖精晚上一进门,二殿下就急吼吼地叫她脱衣服……” “他们怎么认识的啊?” 谣言传到不同的耳朵里,诸人皆有不同的反应。 月老是最开心的一个。他乐得直哼歌,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喜悦的味道。 “我就知道!”他跟缘机吹嘘,“男女相合,这才是顺应天道!旭凤迷途知返,大器可成!” “他大器可成,”缘机凉凉地说,“那被他‘强逼’了的人呢?” 月老脸色猛然一僵,缘机自觉他们这些天家人都生活在自己是天界表率的假象中,一旦假象被戳破,月老就像坏了的木偶,陷入无法自洽的境地。 “我,我,我……他……”月老支吾半天,“哎,这有什么的,做哥哥的也要宽容一点嘛!大不了……我也替玉儿牵一段好红线!哎,邝露仙子!”正说着,眼见邝露仙子从远处走来,他便追上去了。 “哎,人家夜神有婚约,你别瞎祸害人……”缘机制止不得,眼看着月老跑向邝露,几句话下来,邝露仙子羞红了小脸,衣袖掩面。月老又说了几句,从怀里掏出红绳递给邝露。邝露虽然脸红,但却还是——接了过去。 缘机:“……行吧。”却忽听一人在身后阴恻恻地道:“什么行吧?” 缘机暗道一声不好,想跑已是来不及了。 “哈,哈哈,二殿下。”她说道,“什么风把您吹到这九霄云殿……来了……” 旭凤皱着眉头看着她,什么风,这是朝会时间,他是天界上神,不来九霄云殿去干嘛?他越过缘机,看着邝露从月老那里接过一物,小心珍重地放进胸口衣襟里,神色晦暗了几分。 “仙子,我有事和你相商,朝会后可否借一步说话?” 缘机仙子很方。她知道,这几千年来旭凤这么苦苦求索,其实说白了和她跑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她言语劝诱,让当时还年幼的旭凤一念之差决定装死逃跑,那旭凤早就和润玉在人间成亲,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了。 更别提后来他们还有个上神之约…… 缘机这几千年来一直绕着旭凤走,生怕他想起来跟自己为难,就在他许久不见动静,缘机以为没事的时候,他还是找上来了。 “哈哈。”缘机挤出一丝笑来,“好啊。” 朝会散后,旭凤将缘机一把抓住,拉到了天界一无人经过的地方。缘机心里一沉,别是要弄死我吧!谁知旭凤在她面前沉思片刻,突然双手抱拳,行了深深一礼。 “仙子,我有事想求。” 仙子心惊胆战:“什么事啊?” “不知仙子可还记得,数千年前,我向仙子索要命簿,仙子和我定下上神之约一事?” 缘机装糊涂:“?” “区区小事,玩笑而已,仙子想必已经忘了。”旭凤道,“既然如此,还请仙子高抬贵手,将约定解除。” 哦——为了这个。缘机其实早已料到必有这一出,因为旭凤这样感情热烈的人,要他憋着不说,等润玉先开口,真是会把他憋死的。何况润玉又是个锯嘴的葫芦。 缘机笑笑:“殿下有喜欢的人了?” “仙子何必跟我打哑谜?”旭凤道,“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你好意思……缘机心里吐槽,难道不是想过要对人家始乱终弃嘛?只不过中途心软放弃而已。 缘机笑道:“殿下,此事……小仙无能为力。” “怎么会?”旭凤道,“你我约定,现在自愿解除,不就好了?” “非也,殿下只怕不明白,你我约定,你不诉情爱,我交出命簿,命簿当时就交了,我这边的约定已经完成,剩下的,就都是……” 旭凤脸色铁青,替她说完:“你的意思是,”他咬牙切齿,“我只能此生都这么等下去了?”他心里一慌,不知为何像是有了预感:润玉大概永远都不会对他主动说喜欢了。 是害羞,还是仍存疑虑?人在六神无主时难免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最坏最坏,就是…… 他心里并没有我,对我只是作为兄长的宠爱感激…… 若是这样的话,若是这样的话…… 那我…… 他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慌了。几天来,不,是几年来的隐隐担心在那一刻已经有了显出真身的苗头,他听见心里有个少年的声音在大喊:不行不行!润玉是我的了,一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不能放开了! 你想装鸵鸟,我就偏不让你装下去。旭凤几次求润玉开口,润玉都以“你先说”推脱,既然如此,我就要让你无路可退!旭凤这才跑来求缘机解除约定,他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不要把人逼上绝路的道理,你若让人无路可退,别人或许可以如你得意,可你若碰上那脾气倔的,你把他后路断了,他就要和你破釜沉舟了。 旭凤什么也不懂,只是傻傻的想,我说就我说,等我说完了,看你还有什么借口!可他也知道不能这么直直的开口,要迂回,这才紧盯锦觅种梅树——梅花盛开时,赶上润玉的生辰,他们终于能互诉衷肠,不美吗? 此刻听说这上神之约无法接触,旭凤都快疯了。 “那怎么办!”他一急,又没了刚才知书达理的样子。 缘机道:“殿下何必着急,等那人先开口……” “他不会开口了!”旭凤道,“他的性子我很了解,走一步想三步,瞻前顾后的,凡事都不肯轻易说好与不好,我这次就要他没有余地!” “这样……”缘机道,其实她也不是硬要拆散这两人,若两人能先抛下小情小爱,等一人掌握权柄后再搞这些风花雪月,生上一整个蹴鞠队的小龙小凤,她也不管了!她趁机劝道:“殿下难道还忘了约定中的另一条?” “你是说……”旭凤露出难言的表情,他怎么会忘了呢?他时常在脑海里回顾那一日,气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许了这种约定。 “殿下若取得说一不二的权利,那便可以……” “缘机,你这是教唆忤逆!”旭凤怒道,“此事我当没听过,你当没说过,我走了!”他自幼受天界正统礼数教导,对忠义二字信奉之至,何况此刻在他心里,母神虽狠毒,也是有苦衷的,父帝花心是可恨,可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自己一心敬仰的主神…… 叫他去推翻他们?他思维在这里画下了红线,无法触及。 缘机目送他跑远,心里叹了口气。 唉,能不能指的上他呢?——旭凤虽感情激烈,但到底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神子,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对上层不满,也只会想着尽力修改,而不会像润玉那样,看透世态炎凉,若世道不公,就打破这世道。 待到润玉身死,旭凤才彻底明白的道理,能指望他现在就明白吗? 果然,旭凤回去后思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说一不二——那便要先做储君才行。” 看似张狂的人,其实却想着依照规矩,循规蹈矩着来——这人性之复杂,便体现于此。 而此刻,太巳仙人府上,邝露俯身跪拜父亲,欢喜得热泪盈眶。 “多谢父亲!” 第九十一章 太巳仙人燃起一缕龙涎香,淡淡地道: “你最近……可是有点儿出格啊。” 他语气并不严厉,像是在话家常——他也确实是在话家常,对象是他唯一的女儿。 邝露脸红得厉害,低头讷讷道:“难道父亲也像那些人一样揣测我?大殿早有婚约,毁人姻缘者下地狱!我才不是那种人!” 太巳笑道:“为父不过说一句,你就有十句八句等着,还说不心虚?” 邝露便不做声,露出倔强的表情。太巳看了,忽而又大发感慨:“你跟你母亲真像,都倔!” 邝露大着胆子道:“若没有母神当年的倔强,您到现在还是个单身仙呢!” 太巳摸摸胡子,大笑几声。他寿数不短了,只是万年前才与一小女仙成亲,还是小女仙倒追。婚后夫妻恩爱,这才有了个如珠如宝的女儿——没想到这女儿也和母亲一样,喜欢了什么人就要大着胆子去追。 偏她看上的还不是别人,是那位天界大殿下。 太巳忽道:“你觉得,旭凤此人,怎么样?” 邝露一愣,像是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拐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了,略一思索答道:“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吧。”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太巳微微一笑,又道:“那润玉呢?” 邝露脸儿又红了,道:“他……他是很好的。”她随即想到,父神肯定不会随便问这两个问题,果然,太巳又问:“那你觉得,他们谁更适合做天帝呢?” 邝露吓了一跳:“这!父神,这怎么是我能议论的。” “你不要怕,就大胆说说,只是我们父女闲聊而已。” “那……”邝露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自然是觉得……润玉更好的。” “是因为你喜欢润玉?” “是因为润玉是个温柔体贴、懂人心的人。”邝露道,“我愿为一个能理解我难处、知我抱负我的天帝肝脑涂地,但不愿为一个高高在上、视旁人如草芥的天帝所用。” “高高在上、视旁人如草芥……”太巳轻轻念道,“你这丫头,倒确实有些有意思的念头。但,”他随即又道,“若这天帝太懂人心,利用你,怎么办呢?” “若他给的就是我要的,我得偿所愿,便不算利用。”邝露道,“父神,人们笑我痴傻我不管,但我心里知道,我没说谎——我并不求嫁给夜神为妻,能到他身边为他所用,做他一个忠心的手下,我就知足的。” 知道争取,也知道适可而止……太巳心道,自己这个闺女,倒真是个“能臣”的料子,就和自己一样。众人每每提及太巳“两朝元老”的名号,都是一般崇敬,一般戏谑——谁知道他位高权重的,有没有反心呢?但只他自己知道,他太巳宁愿做个臣子,而不愿去做天帝,他知自己极限何在,不愿意去背这沉重的枷锁。 只是……有人却不这么想他。 他沉浮多年,是天帝近臣,表面上看,天帝对他倚重有加,私下里有许多见不得人的要事也都交给他去办:五百年前鬼族动乱,是天帝私自挑起,为的是令虚无界恶鬼被放出,他又安排了能吞噬魂魄的小鬼去吸食恶鬼——这小鬼为润玉旭凤所联手绞杀,可他吸收的这些恶鬼的修为却都存在了他身上的一件法器里,而这法器,正是太巳亲自去战场捡回来的。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他为天帝做了很多脏事,别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天地亲信的象征,可他却知道,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自己就是天帝的替罪羔羊,倒时数罪并罚,自己、连同妻女都会永世不得超生。 或许为时尚早,但他少不得……要替自己打算一番。 润玉与旭凤都已长成,若要另立明主,从这二人中择一是最好的办法。但是,选谁呢?以天界的局势来看,旭凤赢面更大,他出身尊贵,有鸟族兵权、五方天兵在手,威望高;而润玉出身低微,母族乱似散沙无以助力,他虽有水族兵权,却只是监军,至于他手上那一方天兵,也比不得旭凤。 但若往细了去想,只看这两人……便又不一样了。润玉沉稳,旭凤毛躁,前者此时势弱,若能得人雪中送炭,效果必好过旭凤此刻烈火烹油中的锦上添花。 他想到此处,便笑道:“你有此志向,为父倒很欣慰,这样,为父给你个信物,你拿着它去见夜神,就对他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在邝露耳边吩咐了一番,邝露听了,知道父亲这是在成全自己,亦是将全家的安危性命托给了自己,这份信任与宽厚叫她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由得俯身拜了下去。 “多谢父亲!” 旭凤自得了缘机“点拨”,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勤勉奋进,待成为储君,上神之约中“至高无上的权利”这一项也该近乎完成了,到时,便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告诉润玉他的心意。 他第二日便向天帝提出,要去魔界征战——天魔二界以忘川相隔,魔界近几年来一直在忘川边上行动,搅扰不停。此言正中天帝下怀,天后也是欢喜得紧,朝会散后又旧事重提,提起那储位之事。 “也要等他真的拿下魔界,有不可动摇的功业时再说。”天帝不软不硬地找了个借口,心中却在盘算,这天后逼得紧,储位不可久久不立,可若立了旭凤,鸟族势头便太大了,还需找个办法平衡。 想来想去,主意又打到水神身上——若水神真有个长女嫁与润玉,这可是个不错的靠山。 水神已是半退休状态,对这些政治更迭全不在意,听了天帝“催生”还觉得有些好笑。 “若我永无长女,难道夜神殿下就要永远孑然一身?” 天帝笑道:“当日上神之约,怎可违背?自然是要等的。” “夜神也有一万岁了,花一般的年纪,陛下却令他苦等,这可不好吧。”水神话锋一转,想起风神前几天分享的八卦,又随口道:“火神小他几千岁,可也有了喜欢的姑娘,整日带在身边呢?” “有这事儿?”天帝颇感新奇,“本座怎么不知道!” “陛下是严父,孩子不愿意多说也是有的,去问问天后就知道了。” 天帝点点头,又道:“你说的也是……润玉确实不小了,只是性情孤僻,不和人来往,倒是个问题。” 水神只是随手祸水东引,让天帝别和自己纠缠,没想到天帝却不知怎么上了心,当真琢磨起大儿子的感情问题来。当晚他唤来月老,问他为什么不给大侄子也牵段好红线。 月老一拍大腿:“嗨,我也说呢!” 可他到底没有敢把润玉和旭凤的好事讲给他们的父亲听,只是含含糊糊地道:“玉娃不爱来和我走动……不过兄长放心,我在上手了!” 他说的上手自然就是先撮合锦觅和旭凤,从而达到“解救”润玉的目的。 那日之后锦觅又来了,跟他说旭凤不许她穿白,月老一见不好使,又心生一计—— “那就穿红的,你穿的越艳丽动人越好!” “……别了吧,”锦觅犹豫,“我看凤凰不太喜欢我,我就穿我平时那些就行。” “那哪行!他怎么不喜欢你,喜欢这东西都要培养的。”月老道,“这样吧,你以后每日都来我这姻缘府帮帮忙,我传授你些感情上的小妙招。” 锦觅一知半解:“哦……好吧。” 回去和旭凤说了,旭凤倒也不太在意,一摆手让她自行滚蛋:“你不耽误种花就行,今日让你做的功课做了吗?” 这哪是喜欢我,分明就是折磨我!锦觅哭丧着脸想,跑去做作业了。旭凤把她撵走,又理理发型衣衫,去找润玉了。 大军即将开拔,又是几个月见不到,得好好和润玉腻歪腻歪才好。 于是两人又去了人界,两人坐在房顶上看星星看月亮,人间夜凉,旭凤让润玉靠在自己怀里,润玉便倒进他怀里,枕着他的大腿,仰面冲着他笑,笑得旭凤心都醉了。 他低头在润玉额头上一吻,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乖。” 润玉失笑:“怎么样才算乖?”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旭凤道,“别理会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尤其是穗禾。”以穗禾为首的女仙现在每天都在造谣传谣,一会儿说旭凤看上了锦觅,一会儿说润玉和邝露情愫暗生,还有说锦觅和邝露有点问题的……旭凤听来听去,就是没听到有人说旭凤和润玉怎么怎么样,一怒之下严禁栖梧宫和五方天将府再参与八卦,违者杖八十。 润玉道:“好,不理。”栖梧宫新来了一个小仙侍的事情,他似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不爱和人多言,自然也没八卦到他耳朵里, 旭凤又自顾自地道:“最好别跟人来往,你有我就行了。” “……好。” 旭凤把玩着润玉的一缕头发,润玉的顺从令他心旌神摇,他不由笑道:“还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你身上的香味,还管你要了一缕头发。” 润玉道:“……就你胡说,我并未用过熏香。”但他也是笑着的,旭凤胆子更大了些,在他面上吻了又吻,润玉忽而道:“旭凤,你今日提请征战魔界,可是父帝私下命你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旭凤道,“我建功立业,不好吗?” “……”建功立业,自然是好的,只怕你建不成功,反倒给人做刀。润玉“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从前觉得旭凤单纯,现在也开始想要建功立业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旭凤少年时长出的第一片锋利的羽翼,割伤了润玉的手,那时的感觉,大约就是现在的感觉吧。 猝不及防,还有些隐隐的担忧。 旭凤又想起一事,有些懊恼:“呀,这一去就错过兄长生辰了。” “对了,你说要给我惊喜,是什么?” “不告诉你,等我回来,给你补过。”旭凤自信满满,“保准叫你大吃一惊!” ——几个月呢,锦觅那货总能种出梅树了吧! 第九十二章 旭凤上战场了,此去没有个数月想必是回不来的,栖梧宫的主人少不得多番叮嘱。 锦觅首当其冲中了标,旭凤给她留了各项作业,精确到每日,了听也有事做,他得盯着锦觅完成作业,每天按时向旭凤汇报,这两人若落下一日,就要挨罚。 飞絮哈哈大笑,笑声还未散,旭凤又道:“你盯着点璇玑宫。”他马上哭丧了一张脸——这,者还不如盯着锦觅做作业呢!璇玑宫那位殿下深居简出神出鬼没的,没有旭凤那两下子,谁盯得来? “你主要盯着有没有人心怀不轨,想靠近润玉。”旭凤道,“比如太巳家那丫头!还有穗禾!还有太阴星君!”扒拉着手指头把全天界的女仙都数了一遍,也不管是不是奶奶辈儿的,除了母神荼姚和没当成女人的锦觅,全被旭凤念叨了一通。 “这……”飞絮苦不堪言,“这大殿要和女仙聊天,我也不好拦着呀。再说了,您拦着人家什么,也不能拦着人家动春心吧……” “我凭什么不能拦?”旭凤理直气壮道,“他是有婚约的人!让水神看见什么影响?去去去,给你活儿干哪来那么多废话?” 得嘞,这主儿惹不起,飞絮、了听和锦觅领了命,各自凄凄惨惨戚戚地走了出来,互相看看,都觉得自己是最惨的。 “我命好苦啊!”锦觅道,“我光知道天上漂亮自在法宝多,不知道还有人想拉我学习!早知如此,还不如好好跟长芳主学了!” 飞絮更苦:“你就是在宫里运行大周天小周天,撑死了看看书画画法阵,我呢,我可是要去璇玑宫盯梢!他们神仙打架,为什么要殃及我呀?” 锦觅不由好奇道:“璇玑宫住着谁呀?” “住着二殿的哥哥,夜神大殿。”了听道,锦觅又奇道:“咦,凤凰为什么要叫人盯着自己哥哥的家?” “哎,谁知道呢……”飞絮道,“从前吧,大殿和二殿关系是极好的,咱栖梧宫和璇玑宫关系也好,时不时地互相走动走动,后来吧……”飞絮咂咂嘴,“也不知道怎么了,璇玑宫的下人一息之间都走光了,也没人愿意再去——所以这璇玑宫现在就成了一个没有仙侍的清冷地方,至于这两位殿下嘛……哎,了听你说呢,他们是好还是不好?” “我可不敢瞎猜。”了听道,“我就给你说个事儿——有一天早上我去服侍殿下起床,没成想大殿也在,我听见大殿说,寰谛凤翎能互人安危,下次可别丢了,要不是我布星归来恰好路过,搞不好真找不回来了。” 两位仙侍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锦觅一头雾水,她跟本不知道寰谛凤翎是什么东西,不过听着是挺好的,能保护人!是不是什么法器? 飞絮笑道:“布星台到璇玑宫那么偏僻,你说怎么就偏丢在那儿呢?” 了听道:“别问,问就是丢三落四。” 两人哈哈一笑,锦觅不好意思去问“什么是寰谛凤翎”,只好跟着哈哈一笑完事。 等到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左思右想,还是去问了月老:“狐狸仙,寰谛凤翎是什么啊?” 月老喜出望外:“凤娃给你了?” “给我?没有没有。”锦觅赶紧摆手,“我就是想问问是什么。” “寰谛凤翎——那可是好东西,是世上至强的防护法器,就是旭凤也只有一个——好孩子,旭凤的寰谛凤翎,还在他手上吗?” “嗯,在的呀。”锦觅道,“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月老忙道,旭凤的寰谛凤翎还在就好,“若有一天旭凤给你,你可要收好。” “嗯!”锦觅道,这么好的宝贝,肯定要收着的,“不过他不会给我吧……”她又道,“旭凤对我可坏了!” 她说着,便将旭凤如何逼她学法术、做作业一事讲了,月老越听越舒心,要知道他这主管风月的脑子,弯弯绕绕多得是,在他看来,叫你学习是为了共同进步,是为了一起携手未来! 有戏,有戏! 他又少不得叮嘱锦觅几件事去做:第一件,每天给旭凤写信!嘘寒问暖是要的;第二件,旭凤不是让锦觅学习吗,那就好好学!学得头悬梁锥刺股,最好惨到六月飞雪,穿到旭凤耳朵里才会让人心疼;第三件,也跟别的小仙男聊骚聊骚,男人嘛,都是好跟人竞争的,他现在不着急,等有人跟他抢了,他就要有危机感了。 月老坚信了旭凤是“可以被挽救的”,便使出浑身解数,要成全锦觅和旭凤的好事。这可苦了锦觅,前两样都还好办,这第三件——她要跟谁去撩骚?她连撩骚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懂。 这把她苦的,每天白日里练了功又要去月老府搓红线,月老又让她出去逛逛,一逛就是大半夜——好苦! 这日锦觅又是到处瞎溜达,无意间来到一处极僻静的寒潭旁。那寒潭上水汽缭绕,冰冷彻骨,潭内也不知是什么仙水,波光粼粼的,有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坐在谭边,以手撑头,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人生得真好看!这九天之上的仙女仙男都够漂亮的,可这个人比他们都要美丽,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等到回过神来,又觉得连自己的存在都是一种唐突。上一个让锦觅产生这种感觉的还是化出人形的旭凤——不过旭凤下一秒就磕到了小屋房梁,自此形象全无,而这位美人却只是坐在谭边石旁,美得像幅画儿。寒潭边有颗星河化成的柳树,以星辰之光为叶,随着微风轻轻拂动,有时落到他肩上,挨着他白玉似的脸庞,很生动的模样。 锦觅呆呆地看了一阵,忽觉脚踝处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随即小狗的叫声响了起来。她一低头,见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和一只黑色的小柴狗,顶她的是小鹿,汪汪叫着似要赶她走的是小狗,她自来也是个不怕生的性格,低头叫道:“呀,好肥的小狗!” 小柴狗一愣,叫得更大声了几分。惊动了那池边的美人,那人倏然睁开双眼,锦觅只见眼前波光粼粼地一阵闪耀,原本璀璨的寒潭一下子暗淡了几分——原来使得那寒潭如钻石般闪烁的并不是什么仙水,而是一条绵长的尾巴。 ——此人正是润玉。他近日来身体多有不适,时常感到身上灵力忽而就空了,有时小腹处似有一把野火在烧,烧得他下半身躁动不安,便养成了趁夜间无人时,在这布星台近旁的寒潭泡泡尾巴的习惯。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碰上了锦觅。 “谁?”他轻轻质问道,润玉生得虽美,但他对上外人总有几分凌厉冷漠,锦觅吓得一缩脖子,赶紧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歹意。 “我我我,我是路过,路过……” 润玉将尾巴化作双腿,自谭边起身,锦觅趁机走上来,眼巴巴地道:“你可真好看啊,刚才那是你的尾巴吗?”她这话也不知道是哪句不对踩了那条小黑柴的尾巴,小狗又大叫起来。 “辉儿,不得无礼。”润玉斥道,辉儿忽而化作小孩模样,跑过来拉着他的衣摆要抱抱:“爹爹,抱——” 呀,都有孩子了。锦觅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位女仙这么撞大运啊。但她也没多沮丧,因为她对美人都是怀有欣赏的感情,并无占为己有的意思。又见润玉俯身将辉儿抱进怀里,冲自己道:“仙子,小儿莽撞,小仙向你陪个不是。” “这这这,这没关系的嘛!”锦觅赶紧说,又伸手想去摸摸辉儿脸蛋儿,辉儿张口在她手指上就是一口咬住,锦觅吓了一跳,润玉亦然。 “辉儿!”润玉怒道,“你……”他感到十分歉疚,对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仙,辉儿无礼也并没计较,自己这边已是有些对不住了,辉儿竟还咬了人家!他单手抱着辉儿,以身子将两人挡开,伸手道:“仙子若不介意,就让我看看伤势可好?” 锦觅刚想说小孩子咬得,能怎么样?没想到手一伸出来,自己吓一跳:到底是神犬后裔,化作人形了也还是有一对厉害的小虎牙,在她手指上戳了两个小洞,血流如注。 “……呜哇!”锦觅哭了,“好痛!” “不痛,不痛。”润玉温声哄道,手上运起疗伤的法术,锦觅的手指眨眼间愈合如初,锦觅眨眨眼,不由鼓掌叫好:“哇,好厉害!小鱼仙倌,你是不是什么神医妙手啊?” “不是。”润玉笑笑,“在下表字润玉,是个……”他随口胡扯了身份,“是个放鹿的散仙。” 寻常散仙都这么厉害,天界太行了。锦觅咂舌,又拱手道:“我叫锦觅,小鱼仙倌,多谢呀!”她想想觉得该回报些东西,可此时身上除了一筐红线什么也没有,锁灵簪也给邝露了,她只得翻出自觉搓的最好的一截红线双手递上去:“你替我疗伤,我送你这个吧!你有喜欢的人,就系在他手上,很灵的!” 她说话语气像个小孩一样,润玉不由笑出声来,推拒道:“多谢仙子美意,我——我就不必了。” “怎么……”锦觅看了看他怀里的孩子,不由得恍然大悟,“哦,你有夫人了。是小宝宝的娘亲?” “我……”想起那位“娘亲”,润玉只剩苦笑,只怕给了人家也不会要,旭凤经常抱怨天界这个送红线的风潮愚蠢,就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吧。“我心领了。” “那怎么办呀,我们做果子的,有恩就得报呀。”锦觅说,“要不这样吧,润玉仙你有空就去找我呀,我做鲜花饼给你们吃!” 润玉点头笑道:“可以,不知仙子住在哪里?” “就那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有个大池子——”锦觅冥思苦想,“啊,栖梧宫!我住栖梧宫,你来吧!” 润玉一瞬间愣住了。半晌过去,他才低声道:“你住……栖梧宫?你可是……花界来的?” “嗯,花界来的呀,怎么啦?” 第九十三章 那日蛇仙彦佑说,旭凤自花界带回一个精灵,生得美貌动人,只是脑子有点糊涂——初见锦觅,润玉并未想到那里,此刻却忽然无比清晰的想起蛇仙的话来。 “兴许被谁看上,就见色起意了呢?温柔可爱的美人,谁不喜欢。” 温柔可爱的美人——润玉自觉既不是美人、也不温柔,更不可爱,可也是啊,像锦觅这样的,谁会不喜欢呢?至于旭凤…… 他沉默片刻,辉儿抓着他的一缕头发,可怜巴巴地道:“爹爹……” 锦觅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消沉下去,想想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你……润玉仙,你不喜欢花界呀?”那可糟了,花界是她家,可她也很喜欢润玉,想跟他亲近,如果他不喜欢花界可就太可惜了!“花界很好的!”她忙不迭地开口道,“花界,花界有山有水,有花草树木,很有人气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说着就要伸手拉润玉,辉儿一件,又扭头露出小虎牙凶她:“走开!” “呀。”锦觅叫道,“好凶呀你。” “不可无礼。”润玉下意识地道,辉儿瘪瘪嘴巴,委屈道:“爹爹……不要跟她说了。”兽类都有很强的直觉,兴许是嗅出了什么,下意识地为旭凤感到威胁,他就不想润玉多和锦觅说话——谁想自己父母离婚啊? “乖。”润玉温声道,“你去和魇兽玩会儿吧。”辉儿不肯,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润玉苦笑一声,道:“仙子见谅,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不打紧不打紧。”锦觅道,反手化出一颗蜜糖递给辉儿,“给你吃呀!”辉儿不理她,把脸埋进润玉怀里,锦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只是摸摸脑袋:“哈哈,可能我长得比较凶?” 润玉觉得辉儿这脾气发得没有道理,便加倍歉疚,可他心里徘徊着一事,若不问清,他只怕自己要疯了。 “锦觅仙子,你是为何来到栖梧宫的?” “我啊?”锦觅道,“我……我是旭凤抓上来的,他……”他让我给他种花!但她忽然想起上一个听了这话的人的反应来。 月老两眼放光:“种什么花!天界哪儿就缺花了,区区小事必是借口!他肯定是喜欢你!” 种花怎么就是小事了呢……锦觅暗自心想,其实也不是太开心的:她会种花,也喜欢花,她的好多朋友都是花精,花花明明很好看呀,比天界那些假花好很多,旭凤想要也可以理解,反倒是月老这话……锦觅不明白这些天家人的样子就叫做“高高在上”,只是直觉被人轻视了,不太舒服,可又说不出来。 好像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只是旭凤喜欢我值得一提似的。她心里暗暗想着。 润玉人很好,不高高在上,又温柔又漂亮,众芳主中也只有梅花芳主能有他三分风骨,锦觅很喜欢他,但也很怕他也说出那些高高在上、听起来不舒服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的话。 “他抓我寻开心!”锦觅瞎编排了一句,也不算瞎编乱造吧?旭凤每天说她笨蛋,感觉也确实是个饭后消遣的样子。 润玉:“……” 他下意识里并不觉得旭凤是个会强抢民女的登徒子,可这寻开心……是寻什么开心? “寻开心,是指……” 他鼓足勇气正待问个清楚——此举实在已经不成体统,若非关心则乱,他定问不出口,可锦觅却忽然跳起来笑道:“咦,有人!” 她说着绕到一块大石后,拉出一个穿盔甲的少年来。润玉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日征兵报到自己麾下,却被旭凤硬是赶走的小仙。 “你……”那日他灵力不济,今日因泡了寒潭水,小腹内那股邪火消了很多,灵力周转正常了,以他的修为,便也能一眼看穿:这小兵身上带了锁灵的法宝,掩盖了真实的形貌,他的真身…… 是个和锦觅年纪相仿的少女。 此人正是邝露。她得了父亲的信物,苦于不知如何靠近润玉——光天化日登门无异于昭告天下:太巳要拉拢大殿下了!可夜里吧……润玉这司夜之神当得也忒称职,整个天界就数他神出鬼没,别看他穿一身白,以夜为掩护谁也别想找到他。 她这几日一直在到处寻找润玉,走到这附近时忽然感觉到熟悉的灵力,像是锦觅——她心头不由一阵欢喜,想到那个活活泼泼的小姑娘,便生出了想去见她一见的心情。 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正好撞见了润玉!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邝露踌躇半晌,正在给自己打气加油,锦觅就突然把她拽出来了。 三人相见,心情各异。 半晌过去,邝露先开口道:“……见过大殿。大殿近来可好?” 润玉心情十分复杂,但随即笑道:“多谢挂怀,我很好。” 太巳的女儿喜欢他,为他要死要活——这种事润玉怎能不知?他是知道的,只是这天界种种不靠谱的传言极多,他也没往心里去,只当又是以讹传讹,没想到邝露竟真的化了形貌要来给自己当仙侍……传言倒是印证了几分,他几分好笑几分无奈,还有些奇异。 月老常说这世上姻缘就是好锅配好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天赐良缘,即使貌丑心恶者,也会有个眼瞎的看上他。 ……难道还是真的不成? 锦觅左看看右看看,几千年没动过的脑子忽然开窍了一瞬:“啊!”她低低叫了一声,“难道,你们……小鱼仙倌,你……邝露仙子……” 邝露急了:“锦觅!这是一个秘密!”女孩子家脸皮到底薄,哪能就当场承认自己处心积虑要到人家身边去呢!锦觅听了,忙捂住嘴巴:“呜呜呜!我不说,我不说!”说着还是不停的拿眼去看润玉和邝露,越看越觉得两人是十分相配的:润玉冷淡疏离,邝露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长相,两人都爱穿浅色,脾气也都好…… 哇——锦觅心道,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她以在月老府上打工的浅薄经验一瞧,觉得这两人分明就是……有戏嘛!邝露是她朋友,润玉也是她朋友,他们是很合适的。 锦觅冲邝露挤眉弄眼,眼神示意:是他不是,是他不是? 是是是,可你不要乱说!我都还没说!邝露赶紧示意她别乱说。 我不说!锦觅偷偷给她竖大拇指:加油! 邝露:“……” 润玉眼看着这两个人一阵乱心灵相交,怀里的辉儿都坐不住了,低声对润玉道:“她们的脸好像坏了。” 润玉道:“嗯……她们也许相识,有话要说吧。”他向来知趣,便拱手道:“如此,我不打扰了。” “哎你别!”锦觅和邝露异口同声道,一人一边把他扯住。 润玉:“……”就在二女将他抓住时,他小腹处忽然涌起一阵极寒冷的痛楚,叫他打了个哆嗦,这倒是头一回,也只是一息之间,他面色不改,额头上却悄悄渗出了汗水。 润玉勉强微笑道:“还有事?” 锦觅纯粹是想留他多和邝露说说话,邝露却是下意识地反应,两女都闹了个大红脸,邝露道:“这,唐突了,殿下,小仙有要事相商。” 说完去看锦觅,锦觅心领神会:“哦哦哦!要事,那个,我也有事,先走一步哈!润玉仙你有空别忘了来找我,你们一起来哈!我走了!” 说着同手同脚地跑了,临走还不忘撸了一把趴在地上睡着的魇兽的。 魇兽:“?????” 润玉看她跑远,忍不住微微一笑——锦觅毛毛躁躁的,性情又很天真,有时乱说话,有时又很机灵的样子,叫他想起旭凤从前的样子。 很多很多年以前,旭凤也是这个样子,很可爱。最开始叫他怦然心动的,就是那个样子的旭凤。那时候他的喜欢很简单,他是清冷孤寂惯了的人,有时已经分不清开心和不开心的区别,可旭凤来了,他就会觉得活过来一些,比平时要开心一些。那些郁郁的情绪,会少一些。 这种感觉,现在似乎还在,可又多了很多别的东西。是他自己不好,人大了,心思多了,想要的多了,自然就不再简单纯净。现在他对旭凤,除了单纯的喜欢,还多了爱慕,多了情欲的纠葛,甚至多了——占有欲。 旭凤恨他、想折磨他他也不在意,只要在他身边就好;可若喜欢上别人—— 那该如何呢? 润玉茫然了片刻,回转身来对上邝露,邝露正痴痴地望着他,猝不及防来不及低头,两人正对上视线,都有些怔愣。 邝露呆了几秒,才低下头道:“大殿。” 润玉垂下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他亲亲辉儿的额头,轻声道:“辉儿,魇兽困了,你领他回璇玑宫好吗?” 辉儿长大了些,也渐渐开始以能帮父亲做事为荣,听了便点点头,跳到地上变成小狗模样,去叼魇兽鹿角,魇兽吃痛,也来咬他脖子,不知不觉就被辉儿赶着往璇玑宫跑去。 两只小动物闹着跑远了,润玉才又道:“仙子——” 谁知邝露忽然拔下锁灵簪,露出原貌,俯身跪拜道:“大殿,请受邝露一拜!” 润玉神色淡淡的,也受了这一拜——邝露掩去外貌报到他宫中,按理也该有此一跪,不过只要事不关他心头那几个人,润玉心思清明无比:他自认形貌丑陋,并不值得有人痴心相许,那么邝露往日的举动必然是有理由的,而她父亲是太巳,是天帝重臣。 天帝好猜忌,善用制衡之术,从不允许任何一家独大,这太巳在朝中的权柄,其实已经是过于显赫了。 何况这些年来,太巳替天帝做了不少暗中的动作。 几样相加便不难得出结论:天帝对太巳已有忌惮,而太巳不愿束手就擒,只怕想要拼命一搏,而天家统领天界已有万万年,若自立为王必然无法服众,不如从皇子中选择一位。 ——他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虽然开头的假设是错的,结论倒是正确的。 他默不作声,只等邝露开口,心中却暗暗道:若她开口,我该怎么办? 他也曾多方筹措,想要为自己和旭凤拼个万全的未来,此时机会忽然送到面前,他却突然茫然了。 ……他还需要吗? 锦觅回到栖梧宫,又去偏僻处看了看自己的西瓜藤——嗯,长势喜人,她心满意足,要去睡了,却在院中撞见了飞絮。 小仙侍神色复杂,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你怎么啦?”锦觅问。 “哎,锦觅,我问你,”他说,“刚才在寒潭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子,可是上元仙子?” “嗯,是呀,是她。漂亮吧?我朋友!”锦觅快乐地道。 飞絮哪还管得了那个:“她和大殿……是很要好?” “大殿是哪个?” “就是润玉。” “哦!你别说出去呀。”锦觅四下看看,神神秘秘地道:“她们呀……”说着伸出两个拇指做了个凑到一起的动作。 月老总说旭凤喜欢锦觅,他们就该在一起,所以锦觅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喜欢是根本不够的,要两情相悦才行。 飞絮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来这样!”他道,背着手忧心忡忡地走了,“我得告诉咱家殿下去,叫他当心点儿……” “润玉要和太巳联手,怕是要谋求储位呢!” 第九十四章 飞絮不远万里来到忘川河边营门前,紧张得心直突突。 他和了听都是宫内仙侍,几乎不曾随旭凤上战场过,来到军队答应,这还是头一遭。几个扛着兵器的雄壮天兵路过,冲着他哈哈大笑。 “哪里来的小子啊,去去,回家玩去,刀枪无眼!” 飞絮涨红了一张脸,正要骂回去,燎原君急匆匆跑了出来,将他引了进去,又向他解释道:“兵营作风豪迈,强者为尊,见到白白净净的小白脸都要奚落一番,别说是你,当年殿下初来乍到,也被他们调笑过。” 飞絮听了,这才舒坦了些,来到旭凤营中,旭凤正在沙盘前斟酌衡量,燎原君进帐后自站在一旁,飞絮跪拜道:“殿下!” 旭凤却不答话,仿佛没听见,眼睛还落在沙盘上——他全神贯注时向来如此,对周遭都好似全不在意一般。 旭凤问燎原:“我先行军围城,已有几日?” “回殿下,已有五日。” “城内可有照计划放出风声?” “已按殿下吩咐,城内细作放出风声,动摇魔军军心。” “都说了什么?” “这……”燎原君咧嘴一笑,“殿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又编排我。”旭凤十分无奈,他威名在外,但见过他的人并不算多,所以对这位天界二殿下的形象的传言总是五花八门,常常不是青面獠牙、就是宝相庄严。这其中有没有赤焰军自己人的推波助澜?旭凤觉得是有的。 ——但他没有证据。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有来有往,就着这军情交谈了不下十数句,飞絮终于忍不下去了,更大声地道:“殿下!小人有要事禀报!” 旭凤这才注意到他,奇道:“咦,这里很危险的,你来做什么?” 合着刚才是真没发现自己……飞絮无奈:“殿下,此事紧急,等不得。” “什么事?旭凤漫不经心,忽而想起走前叮嘱飞絮关照璇玑宫,他一下子急了:“可是璇玑宫出事?” “正是!”飞絮大声道,两个人完美错过对方的频道,却意外地谈到了一起,“殿下命小人盯紧润玉,没想到润玉当真有了动作!” 说着便将前几夜润玉“夜会”邝露一事一一讲了。 “小人还亲眼见得,邝露仙子取出一信物递给大殿,大殿收了!” “锦觅仙子和邝露仙子有交情,她说他们二人暗通曲款,已有时日了!” 旭凤咬着牙说不出话来,这一番讲述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他一时都消化不完: 锦觅和邝露认识他不意外,可锦觅和润玉?润玉和邝露?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自己每日都和润玉写信,为何润玉只字不提? 他心思乱得很,只得勉强镇定着问道:“邝露给润玉的信物是什么?” 若没记错,月老给了邝露一根红线,别是这个吧? 飞絮道:“小人不敢走近,怕惊扰了他们,未曾看清。” 他说完,账内一阵令人难捱的寂静,主仆三人谁也没有开口。飞絮已将所见说清,心中大石减了一半,只剩对旭凤有所行动的期待;燎原对旭凤和润玉之间的关系倒是知道一点,因此便更觉不妙,怕激怒旭凤不敢开口;至于旭凤…… 他愣了片刻,忽然沉声道:“你们都出去。” 飞絮不敢多说,连忙退了出去,燎原君紧随其后,走到帘边欲言又止,旭凤道:“你要说什么就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燎原道:“殿下,夜神是您兄长,他是怎样的为人想必殿下最清楚,不必属下多言。” 他说着便也出去了,只留下旭凤一个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个不停。 他是怎样的为人,我最清楚?旭凤心道,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掠过,有润玉对他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也有对他不假辞色,爱答不理的,他心里很乱,只得在心里对自己一遍遍说:不会的,必然是飞絮这蠢货看错了,润玉喜欢的是我! 可是…… 他从前也喜欢过别人…… 呸呸呸,想什么呢,那时他投胎做了凡人,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我们的过往,我们…… 他心头仿佛被人拿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润玉那时不记得旭凤是他弟弟了,不记得旭凤对他好过,不记得旭凤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那时有父母兄长,有知己好友,他就不喜欢旭凤了,还经常和旭凤吵架拌嘴…… 他想想就觉得慌张,一面又强行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润玉爱的是我!可这猜疑妒忌的种子到底种了下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化出通信的小红鸟,给润玉传讯。 润玉正在璇玑宫内补眠,他素来浅眠,可近日来不知为何,总觉得身子沉得厉害,不知不觉就睡熟了,以至于旭凤的小鸟在他案头等了许久。 邝露所赠的信物,就压在他床榻下的暗格里。 那是个铜风铃。邝露那日将风铃双手奉上时说,今日殿下偏安一隅,并无他心,可若有一日殿下想明白了,有需要了,只需将这风铃挂到七政殿的屋檐下,小仙自会前来。 润玉问道,是你孤身前来,还是带着你父亲的天兵天将杀进我璇玑宫? 太巳需要的只是一个天家人坐在天帝座位上,若他并非真心拥护,只想要一个傀儡,那便是他作茧自缚了。润玉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邝露面色一僵,有些着急了。 “我若对殿下有此险恶用心,叫我在临渊台上,被九万天雷……” “好了。”润玉道,他虽收下了风铃,但心里确实没想好的,试探也只是下意识地自我保护。他要不要同太巳合流、如何同太巳合流,此事都要慢慢想来。 可他身子近来是有些不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总是昏沉乏力。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还想着今日入夜去岐黄仙官处讨一方药来服用。 旭凤的信儿这就来了。 润玉由梦中转醒,见案边站着一只精神抖擞的小红鸟,小鸟儿肚子圆溜溜的,很像旭凤刚生下的样子,辉儿正蹲在案边,歪着头打量小鸟。 润玉不由得笑起来。是旭凤传来的消息——旭凤每日都是以书信传情,不知怎么今日改了招数?他的手指一碰到小鸟胸脯,小鸟便自动散做了一阵烟雾,从那烟雾中,传出旭凤的声音来:“兄长,我想你。” “我也想你。”润玉低低地说,他身子不舒服,这时难免脆弱,更渴望喜欢的人陪在身边,即使明知道这小鸟的传信只是旭凤单方面的信息,自己说什么他是听不到的,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旭凤在那烟雾中又道:“我好想你,我夜夜都想你,在梦里亲你抱你,和你做快活的事,可是我醒来,又是自己一个人……你来军营看一看我,好不好?解一解我的苦。” 他说得好可怜!润玉顿时心生怜爱,幻出自己和旭凤同款的传令小鱼,给旭凤送信儿去。 “好,今夜子时。” 他传完这讯息,双颊渐渐红了起来,身上也觉得很燥热,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辉儿,轻轻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低声道:“我们去看看娘亲吧。” 亦是在此时,或许是晚些,或许是早些,鼠仙洞府内,彦佑拍案而起。 “不行,我忍不了了。”他说,“娘亲越来越疯,日日哭着喊着要鲤儿——我倒要看看,他认贼作母的安生日子,要过到几时!” 第九十五章 想到入夜要去与旭凤相会,平日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竟都歇了,润玉此时,只一心一意觉得欢喜起来。 喜欢一个人,想时时见到他,不能见到他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见了他便如蒙大赦、喜不自胜,情之一字说来复杂,可到底也是这么简单不过的东西。 润玉摸摸自己的脸颊,手心下的皮肤竟然有些滚烫,他心中道了声不该,却也像只是做做样子,随即去取了星辉凝露酿的酒来,想要晚上带给旭凤。 辉儿欢欣鼓舞地到处乱跑,激动得直摇尾巴,润玉见了又笑道:“今日给你留的功课可完成了?”辉儿这才冲他大叫一声,跳到床上化作小童形貌,开始打坐修炼。润玉望着他圆嘟嘟的脸颊片刻,其实心却一样的飞舞起来,恨不得此刻就赶往魔界,去到旭凤身边。 他是寂寞惯了的人,离了旭凤几个月,也十分挂念,旭凤那么热烈直白的性子,在他初初明白情爱的时候就被自己当头敲了一棒,被撇下三千年……润玉心念一动,忽然想道:原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旭凤当时还那么小,把尊严看得比天还大,苦苦哀求却无用——也难怪他生我的气、恨我。润玉想到这里,忽觉心头一轻,像是卸去了千斤重担,舒坦多了。 是我不好,是我先负他,后来也没哄哄他,难怪他生气。 这样一想,旭凤想要赌气报复自己,也变得没那么难接受了。润玉心中反倒有些自责:自己是兄长,年长旭凤那么多,本来就该宽容照顾旭凤的,因他一念之差就生这么久气,也是太小心眼儿了…… 他想来想去,竟觉得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意思,前一阵子的心灰意冷都像是中了魔一样。辉儿见他眉目舒展开来,便又想化作小狗模样偷懒,又被润玉点着额头按回去。 “不成,你得好好修炼。”润玉笑道,“爹爹出门一趟,去去就回。” 他说着出了璇玑宫,直朝着栖梧宫而去。 锦觅此时正和辉儿一样,被作业缠住不得脱身。她哭丧着一张脸,面前放着个小花盆,花盆中开着一簇狗尾巴草——她应当把这柱草变成一朵月季花的,这是十分粗浅的变化之术,旭凤也教了她心法,可她凭借本能行事已有数千年之久,忽而要放弃本能,也是很为难。正坐在殿内地板上憋劲儿,忽然有白光一现,一个白衣仙人自光内显出身形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见到的小鱼仙倌。 “呀!”锦觅又惊又喜,“小鱼仙倌,你来找我玩啦!” 润玉以袖掩口一笑,问道:“搅扰仙子了?” “不曾,不曾!”锦觅道,这天界的人都眼高于顶,好些的喊她一声锦觅,不好的直接喊她小妖精的也有,唯有这个润玉会端端正正喊她一声“仙子”,叫她好生受用。什么大罗金仙呀,还不如润玉仙一个小鹿仙有礼貌呢。 锦觅把花盆一蹬,拉着润玉到一旁桌边坐下,又翻箱倒柜搞来香茶——在这栖梧宫内,行事犹如在自己家一样。她弄来茶水,又要跑出去弄些鲜花饼,润玉忙将她拦下,说出来意。 “锦觅仙子前几日欲赠我的红线——可否还赠与我?” 锦觅听了,喜出望外,忙去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截红线来递给润玉,“小鱼仙倌你要送人呀?” 是不是送给我们上元仙子呢? 润玉将红线收入袖中,见她圆溜溜的一双眼充满了好奇,不由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嗯,要送人。” “送谁呀?”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润玉道,“多谢仙子。” “好说,好说!”锦觅道,“哎润玉仙,你这就走啦,要不要我传授你一些‘恋爱绝招’啊?” 其实就是她自己不想好好学习,想拉个人一起玩罢了,润玉道:“今天不行,改天好吗?”锦觅叫他想起旭凤,也想起辉儿,语气不由自主地就变得很温柔,仿佛对孩子一样。 锦觅在他眼里,也确实就像个小朋友。 锦觅往地上一坐,耍起无赖:“我都要无聊死了!润玉仙你不能拿了我的东西不跟我玩儿呀!耍赖!” 润玉只得道:“改天,改天再来——我带你出去玩,好吗?” 锦觅伸出小指:“拉钩?” 润玉哭笑不得,“拉钩。”这才脱出身来。锦觅见他消失在来时一样的白光中,心中有些美滋滋的,朝着花盆一指——狗尾巴草变成了好大一束百合。 正好拿去送给邝露!锦觅心道,也不管自己该是变出月季,把花摘下一捧,朝门外跑去。 她只顾着抱着花跑,不想却迎面撞上一人,抬眼一看又是大喜。 “噗嗤君???” 彦佑一愣,随即展开扇子给自己增加特效:“诶,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二殿下新晋的心上人呀?”他眼含桃花地这么一调笑,锦觅红了脸,道:“你瞎说什么。” 彦佑本就是想搅得天界大乱,最好旭凤真的和锦觅相恋,自己在爆出锦觅的水神花神之女身份,令润玉受辱不得不心生反意。他心里,自然是希望锦觅和旭凤越真越好的。 真恨不得他们立刻就在一起!叫润玉再也挂不住那自然从容的脸、再存不下偏安一隅做个不问世事的逍遥散仙的心。 彦佑又道:“你抱着花要去送给谁呀,是不是火神殿下?” “你……胡说!”锦觅生气了,她跟旭凤明明没有的事,为什么大家总爱这样说?“我是拿去送给一个好朋友!” “哪个好朋友,你说我听听。” “我不告诉你。”锦觅说,“反正她最近有好事,我要去祝贺她,你——让开!”彦佑拦着不让她走。 “什么好事,你说我听听。” “我为什么告诉你呀。” “让我沾沾光呗。” “哼,你烂桃花那么多,还沾什么光。” “哦——所以是走桃花运。”彦佑说,“你这个朋友是谁?让我想想,你来天界也不久,认识的人不多,月老?不应该,他能走桃花运,铁树都会开花;那也就剩旭凤了嘛!” “都说了不是他!”锦觅生气了,“我这个朋友又漂亮又文静,跟他一点也不像!” “还漂亮文静呢,我猜是个寂寂无名的丑八怪……” “邝露才不是丑八怪!”锦觅大声道,说完这话忽然觉得不对,“哎哎哎我什么也没说!” “哈哈哈,”彦佑大笑三声,“原来是上元仙子呀。”他转念一想,觉得十分有趣,上元仙子有好事?上元仙子追得如痴如狂的,不就是璇玑宫的夜神大殿吗? 我的天,没想到润玉看着安安静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私底下竟然真的和邝露暗通曲款?彦佑心中暗叫不妙:润玉喜欢上邝露,那他的未婚妻和旭凤在一处,他也不在意了。 那可不行!他忙又对锦觅道:“小锦觅,你好好说说,邝露仙子到底有什么好事?也叫我开心开心。” “她……嗯……”锦觅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她喜欢的人要去跟她告白啦!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死也不说!” 入夜,润玉来到布星台上值,星辰布置得宜后,他便想要悄悄动身去魔界。 他袖中收着一截芳香四溢的红线,准备拿去送给旭凤。 他已想好了,要和旭凤道歉,这一次,纵使再犯难,也要哄哄旭凤。 别生气了,好不好?若你还有一点点儿时的感情,就看在它的份上,别再恨我了——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行至南天门附近,却忽觉一阵似曾相识的掌风袭来,润玉侧身将将躲过,再去看时,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面前,带着面罩的脸上挂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他!这股冰火相融的灵力润玉绝不会错认,正是那日偷袭旭凤的人。他拍出一掌被润玉躲过后,便不再追击,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润玉,忽而掷出一物,直冲润玉面门二来,是灵火珠!润玉被此物击伤过一次,幸得旭凤相助解毒,不然还要受火毒之苦。再一不再二,润玉在身周运起灵力,待灵火珠攻到面前时以灵力包裹住它,轻轻柔柔地卸去灵火珠力道,再以人鱼泪包裹住灵火珠。 人鱼泪落到他手心,其中的灵火珠犹如一从跳动的火焰。润玉冷声道:“阁下所为何事?” 那人见了也不气馁,仿佛等得就是他这一手,见他挺剑攻来,黑衣人笑道:“大殿在天界过够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知还记不记得洞庭君簌离?” 他说完也不恋战,丢下一物化作黑烟朝人界飞去。润玉将那物拾起展开一看,原来是一画轴,画中女子身着红衣,容貌昳丽,手腕上带着一串天界至宝灵火珠。 “大殿若还有一分本心,就来洞庭湖一探!” 润玉瞧着那画中的女子,呼吸不由一滞,脑海中似有无数蝴蝶飞舞,纷乱不堪。他灵力周转本就不对劲,此时胸腔一阵剧痛传来,登时浑身无力,眼前一阵阵发黑,恍惚间竟是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鲤儿!鲤儿啊……” 声音如泣如诉,如鬼如魅。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第九十六章 润玉追着黑衣人来到洞庭湖畔,只见黑衣人一个闪身,劈开波浪,便踏入了湖中,他身影消失后,湖面又合起,全无刚吞下了一人的模样。 润玉落在湖边,望着汤汤大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他耳边又有人在大喊,忽而是女人的声音:“鲤儿!我的鲤儿!”忽而又是幼童的声音:“痛啊,娘亲,我痛啊……” 他越发觉得浑身有如被无数根针在扎,疼得痛彻心扉。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似有血流下,可他一摸,手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忽然又好似有人在用刀剜他的胸口逆鳞,他咬牙再去探,逆鳞果真被人取走了! 龙之逆鳞,触之必怒,拔之将死,是谁动了它?是谁? 他心中忽然像是亮起了一道光。 是旭凤……是我给了旭凤了…… 想起心上人,令他脑海中的混乱稍稍缓解了些,他幻出锋利的冰凌,在手心割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真实的疼痛唤醒了理智,他终于清醒了许多。 他走到湖边,望着那夜空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扬声道:“阁下引我至此,又何须躲躲藏藏?” 湖面平静无波,像是将那黑衣人彻底吞噬了下去,润玉心头火起,唤出一物——正是那被人鱼泪镇着的灵火珠,人鱼泪听从主人召唤回到他手腕上结成一串,露出的灵火珠光芒大盛,被润玉以灵力催动,朝着湖面飞去。 “阁下再不现身,休怪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他说着,便要令那灵火珠朝湖面砸下,这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他也不甚清楚,只是他此刻身子也不适,被人这样折腾着仿佛被戏耍,他也生气得很。 “且慢!”有人在他身后喝道,润玉转身,见鼠仙匆匆赶来。他一动不动,仍是将灵火珠牢牢的控制在水面之上。 鼠仙早就知道彦佑的挑拨之心,死说活说也拉不住,只得将人捆在自己府上,没想到蛇仙滑不留手,化作原形跑了。他心知不妙,连忙追了过来,又见润玉面色煞白,眉宇间犹有怒容——知道润玉是真的生气了。 到底是天生属水的应龙,一朝震怒,洞庭湖的水面都在震颤,鼠仙只觉脚下大地都有些颤抖,他当即便跪倒在地,道:“大殿息怒!” 润玉冷笑道:“你与彦佑引我至此,还来提什么息怒!”鼠仙此时方知彦佑身份早已泄露,他还当润玉被蒙在鼓中,看来他们都低估了润玉的能耐——他修习冰、水二法已有上万年,若是凝神细辩,如何辨不出黑衣人和彦佑的灵力相似之处?只上次一回还罢了,事出突然他也没有证据,无法指证彦佑,偏彦佑这傻子竟然又故技重施,是当真以为这九天应龙只是寻常白蛇吗?鼠仙额头渗出细汗,低声道:“殿下,此中另有隐情,此处人多眼杂,殿下不如随我回天界,小仙慢慢解释给你听……” 润玉将画轴取出扔到鼠仙脚下,冷声道:“你可以先从这画讲起。”鼠仙将画轴拾起,只见画上女子踏浪捉鱼,巧笑倩兮,正是恩主簌离不假。 他强笑着出言试探:“这位仙子与殿下生得若有几分相似。” “几分?”润玉道,他灵力虚空,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强行稳住身形,才没朝后倒进那洞庭湖水中,他道:“我与天帝,是世上唯二的龙族,父帝修火系,我却修水系,想来我的生母就是水族无疑。这画上女子与浪花之间,神态自若,便是水族,她手腕上又戴着灵火珠,此乃天界至宝,我听闻仅有一串,是天帝赠给天后的定情信物,原来她也有一串,而这画中题词落款‘北辰’,便是父帝年轻时爱用的化名,他所开辟的物外之界,也叫北辰仙境——” 他神色平淡,眼角却泛红,恨声道:“如此,鼠仙还要与我隐瞒吗?” “簌离究竟是何人,与我有何渊源?” 一张图,几炷香的时间,竟叫他看出这么多东西来。鼠仙挣扎半晌,终是长叹一声。 簌离已然走火入魔,彦佑心智狭隘,鼠仙可说是这洞庭中唯一的清醒人——而这唯一的清醒人有时却会想,是不是让润玉就这么将前尘往事忘下去比较好?他过得虽艰难,可到底也过去了几千年,如今似也有了喜欢牵挂的人,也许不知道,反倒比较轻松幸福。 可到底由不得他欺瞒下去,彦佑等不得,簌离等不得,而眼前的润玉,亦是等不得了。 “殿下,”他叹道,“属下只愿殿下平安喜乐。”他一指这洞庭湖水,湖面忽而掀起旋涡,水流慢慢地向两侧分去。“殿下若执意探寻,属下无力阻止。前尘往事,一探便知。” 润玉咬了咬牙——子时已过,旭凤恐怕还在等他。 可这…… 这是他等待了上千年的机会。他为何会失去幼时的记忆,他的生母究竟是何人,为何从未见过她?只要踏出这一步,他便会知晓。他迟疑片刻,从指尖凝出传令的小鱼,轻轻说了一句话。 “旭凤,我……晚些与你相见……” 他说着将那条小鱼放了出去,目送它摇头摆尾地朝魔界去了,这才转过身,郑重其事地朝着湖面迈出了一步。 “此番一去,往日维持万年的平衡便不复存在了!”鼠仙忽然扬声道,“这一去恩怨加身,恐怕会身不由己,殿下千万三思——” 润玉却已迈向了湖中,水流卷起,将他的身形吞没了下去。 此时在忘川边,旭凤等待得十分焦急。子时已过,润玉却迟迟不来,他身上华美的与战场格格不入的衣袍仿佛都成了一种嘲笑。 说了要来的,为什么不来?润玉! 他把心一横,化出凤凰双翅,朝着天界飞去。流焰双翅华丽无比,他自然错过了,一条蓝盈盈的小鱼摆着尾巴“游进”了他的营帐。 小鱼落在案台上,左右看看,找不到收信的人,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这时忽有一人悄无声息地撩开帐帘走了进来,他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条小鱼,小鱼忽然来了精神,散做烟雾,烟雾中,润玉的声音响起: 旭凤,我晚些与你相见。等一等我可好?我……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烟雾散发的光泽照亮了来人的面孔,月老丹朱面无表情地将它挥散,账内重新陷入了黑暗中。 旭凤飞向天界时,锦觅和邝露坐在大石头上,两人一人叼了一朵百合花,邝露道:“嗯……似是有些甜味儿的。” “怎么才有些呀,你好好品尝,可香啦!”锦觅道,“千年的香蜜都是这样一点点攒出来的。” “嗯……”邝露又抿了一会儿,把百合花放到一边,“到我啦,尝尝我做的小点心!” 锦觅拿起一块尝了:难吃,无与伦比的难吃,甜味都成了辣味,辣味都成了苦味。她嚼了两下,露出笑容:“好吃!” “真的吗?”邝露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怕放多了调味品——你喜欢就多吃点。” 锦觅当真多拿了几块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弄点心呢?” 邝露脸就慢慢红了,轻声道:“我看他……最近脸色总是很差的样子,所以想弄点东西补补身体。”她掰着指头给锦觅数自己放的好料:“千年人参、万年雪莲子……”锦觅听得一阵头皮发麻,难怪这么难吃呢,反正是什么苦放什么就对了! “你干嘛不直接拿药给他吃啊?” “我怕他不理我嘛。”邝露说,“锦觅,我听你上次答应了要给他送点心,不如你替我拿去,好不好?” “好是好……”锦觅说着又拿了几块点心塞入嘴里,暴风般的咽下去,盘子里转眼一空,“可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都吃了怎么办呀。” “没关系,这个是给你吃的。”邝露说,“我这里还有……” 锦觅要哭了:“嗯……你还是煮药给他喝吧……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吧!”她说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润玉要了红线的事跟邝露讲了,末了说道:“你等着吧,不出几日他肯定来找你啦!姻缘府出品,有保障!” 邝露听了,心情复杂:锦觅以为她和润玉是一对,她却知道润玉真正要送的人是谁——润玉居然要给旭凤送红线……原本以为是旭凤强取豪夺,现在看来润玉也有真心,这可怎么办……来日如若起事,两人之间的感情会对局势有什么影响? 她正想着,锦觅却面色一凛,叫道:“当心!”说着将邝露拦腰抱起——她这小妖经常要自己松土栽树的,力气也不小,抱着邝露就地一滚,躲过了带着黑气的一击。邝露回头一看,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眼露凶光,身上散发着滚滚魔气,正站在两人方才在的大石头上,朝两人阴森森地打量。 “这……” “是穷奇!”锦觅叫道,“快跑!”穷奇俯身朝两人飞来,锦觅手一滑,没能抓住邝露,一回头,见邝露化出武器,在身遭升起防护硬扛了穷奇一击,转头冲她喊道:“你先跑,我顶一……”她话音还未落,已被穷奇一巴掌拍出去老远,锦觅惊叫一声,扑上去查看。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她眼里落下泪水来,穷奇已是又追到了跟前,邝露口吐鲜血,推她道:“你跑啊!” 锦觅哭道:“不跑!再也不跑了,要死一起死……”说着闭上眼等待可怕的命运降临,却听破空三声弦响,眼前一亮——三道闪着红光的利箭扎入穷奇胸口,穷奇吃痛,朝后退去。锦觅回头一瞧,见一身着大红衣衫的俊美上神缓缓降落到自己面前。 是旭凤!锦觅见了旭凤,就像被欺负了的娃娃见了爹妈,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凤凰!打他!他,他打伤了邝露……”旭凤从她们身边掠过,冲上去和穷奇颤斗到一处,打得难解难分——旭凤虽是战神,但穷奇可是上古凶兽,他纵有神器在手,仍是打得几分吃力。 这吃力还有几分是他分心所致,他边打边喝问道:“润玉呢?” “我不知道呀!”锦觅哭着道。旭凤听得更加心烦意乱,祭出琉璃净火打向穷奇。 锦觅见旭凤吃力,又见邝露在怀中呕血气息奄奄,气得泪水乱流,抱着邝露到一旁安顿好,叫了一声:“凤凰,我来帮你!” 旭凤头皮一紧,就见那个不知好歹地葡萄精扑上来送人头了!他大怒,一边将锦觅拦下一边和穷奇过招,更加出于下风。锦觅却还不管不顾要冲上去和穷奇拼命,一时间乱成一团。旭凤分不出神来保护锦觅,幻出寰谛凤翎往锦觅发梢一插,凤凰结界自动开启,将锦觅护住,旭凤便又扑上去和穷奇力战。 幸而天帝及时赶到,救下了几人。 穷奇为天帝所伤,仓皇逃窜,旭凤拎着锦觅落到地上,正要张嘴开骂,见锦觅抱着他的小腿泪眼汪汪地问道:“凤凰,没事了吗?” 旭凤心里叹了好大一口气:“没事了,你这糊涂蛋,你……哎你怎么了!?”锦觅白眼一翻,朝后倒去。 天帝随侍连忙冲上来团团围住,大略查验后,一人道:“无事,是灵力消耗过多,晕过去了。” 旭凤:“……” 消耗啥过多?干啥就过多了? 他真是服了! *您的好友,八百倍速原剧情,上线了。 第九十七章 锦觅和邝露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近了仙医馆。 这两人中,邝露是实打实吃了穷奇一击的,重伤之下呕血不止,太巳赶来时心疼得涕泪横流的;锦觅却是打也没打,挨也没挨,参与了一下就脱力昏迷了——就很服! 天帝见了,若有所思地道:“这紫衣仙子看着有些眼生。” 旭凤心思在别处,全没注意天帝的神情,只是喃喃般的道:“她是花界的。” “哦?”天帝似乎有些感兴趣,“你何时与花界有了联系?” 这句话若落在润玉耳中,便是如雷霆万钧的一句。花界自立已久,不管是从花界抢人还是和花界商议要人,都是十分不妥的举动——前者惹麻烦,后者显出几分不该有的野心来。可旭凤并没在意。 “我涅槃时误入了花界,她就在近旁。” “如此,倒是巧了。”天帝道,两人有来有往,如同寻常父子话家常般说了几句。旭凤的心思早已经飞了:穷奇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润玉今夜未曾赴约,会不会是被穷奇伤了?他越想越焦急,想到他洁白干净的兄长有可能被那肮脏的凶兽伤了,就觉得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跑出去找。 可偏天帝拉住他闲聊,两尊天界至高的上神在仙医馆里坐下,一副要等两女醒来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太巳走出岐黄仙官施法抢救的厢房,满面疲惫,一抬头看见天帝正在等待,不由愣住。天帝缓声道:“爱卿,令嫒受伤颇重,本座放心不下。”面色慈蔼不似作假。他等得就是这一刻,此时许多天帝近臣都在仙医馆外候着,不多时,天帝体恤臣下的美名便会远扬六界。 太巳跪倒在地,眼含热泪。 “陛下恩重,邝露怎么消受得起!” 天帝连忙上前将他搀起,君臣得宜,实在是很和谐。 旭凤:“……” 这时太巳却又向他道:“殿下,锦觅仙子亦是无碍了,您可以进去看看她。” 旭凤心道不必了吧,那丫头非要搅乱,搞得我灰头土脸的,我还看她?可太巳瞧着他,仿佛他必须进去,不进去就不应该似的,而天帝又在一旁道:“她是你带上天界的,又是为你而受伤,于情于理都该探望一番。” “……好。”旭凤只得道,扭身穿过厅堂,敲了锦露二女休息的厢房的门。 “进来。”屋内人道,旭凤推门进去。邝露修为深厚些,虽受了重伤但得岐黄仙官医疗后也无碍了,此时已站在地下慢慢整理衣衫,锦觅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服了,搞得好像她干了啥大事儿一样。旭凤和邝露互相看看,情敌相见,都觉得十分令人作呕。 邝露:“锦觅还没醒。” 旭凤:“哦。” 邝露:“殿下有事?” 旭凤素来好争强的,听她这话起了一股无名火,道:“自然有,我有话说给锦觅听,你出去。” “她没醒。”邝露又强调了一遍,“殿下说什么都白说。不如说给小仙听,小仙来传达?” 旭凤道:“我栖梧宫的事,只说给栖梧宫的人听,说给你算怎么回事?” 邝露的表情似是在说“我还不稀罕听呢”,只是她忍住了没说,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爱一个人就要一心一意——若是已经喜欢了这个,就别去招惹那个,若是移情别恋了,就早点说清、一拍两散各自欢喜比较好。” 旭凤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啊?“你是不是把我跟别人记混了?”他说完愣是把邝露给推了出去,邝露好心劝他,还得了这么个下场,站在门外十分无语。 方才她生受了一击,吐血不止,后来就意识涣散直到片刻前才苏醒。她一醒来就被父亲的泪水给吓到,少不得好说歹说才让老父亲止住啼哭,父女俩坐在床边说话,太巳才问起怎么会和栖梧宫的人走到一处。 “她和别的栖梧宫的人……不一样。”邝露说,想到锦觅为救自己奋不顾身,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甜,太巳笑道:“必然是不一样,才能得火神另眼相看。” 邝露听了急道:“她和火神,他们不是……” “怎么不是,你自己瞧,寰谛凤翎就在她发梢。”邝露听了呼吸一滞,扭头去看,发现躺在床上的锦觅,乌发间果然别着一根发簪,细细辨认,果然是寰谛凤翎。 寰谛凤翎,是凤凰身上最硬的一根翎羽,是赠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那一刻她便觉得有根很尖利的东西在心口扎了一下,血流如注。她想起了润玉——那人还傻傻地想要送给旭凤红绳、把锦觅当成好友…… 锦觅天真,必然是不清楚的,那就只能是怪旭凤!旭凤三心二意,脚踩两条船…… 她心里难受,这才忍不住对着旭凤劝了一句,没想到旭凤那么心急,竟然把她推出来了! 她气得又要敲门,却撞上了等在院子里的月老。 月老也不知何时在这儿的,笑嘻嘻地道:“小露珠儿,旭凤留在里面啦?” “……嗯。” “嗨呀,成了!”月老喜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正是为难才能激化感情的升华!”他开心得直拍巴掌,邝露脸一下子黑了,月老也没注意到,只顾着自己乐呵:“小露珠儿,你看他们俩配不配呀?” “配个鬼。”邝露道,转身就走了,月老疑惑地道:“嗯?难道她也对旭凤有意?我竟没看出来!”说着便喜滋滋地推门进去。 旭凤正欲伸手去拔锦觅发间的凤翎,他只是拿出凤翎来护住锦觅片刻,可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开玩笑,就这么一根,疼了一千年才长成,是血和泪浇出来的宝贝,除了他心里那个人没人配得上!可锦觅觉中爱动弹,几次伸手都被她一个翻身躲过,旭凤气得要死,准备上床把这货按住再取凤翎,没想到此时月老推门而入,赶了个正着。 月老:“……” 旭凤:“……” “哎呀糊涂孩子!”月老叫了一声,明明是喜不自胜的表情,却还是把旭凤拉下床来,“你也太心急!回头回了你母神,收做天妃,名正言顺地……岂不更好?” 旭凤:“……????” “别掩饰,叔父都知道。”月老挤挤眼睛,“我就说你不能歪路走到黑,这就对了嘛!你和润玉那事儿,你不提,叔父也不提,润玉他呢,他是做兄长的,想必也不会跟人提,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你和小锦觅好好的,你们俩争取三年抱俩……” 他拉着旭凤的手一顿絮絮叨叨,这个秘密他捂了这么多年,终于把旭凤引上“正道”了,他如释重负,把心路历程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出来。 旭凤越听,眉头就越紧。 他首先想到的是,翻篇儿,翻什么篇儿?他没说好,谁敢翻篇?润玉?他休想!其次他才意识到不对。 “你……”他有些错愕,“你知道……我和……” “哎呀傻子,我掌管人间姻缘,我能不知道吗!”月老道,“不过你放心,我谁也没有说,我都帮你瞒着呢!别怕,你和锦觅安心过日子,你和润玉这糊涂事,咱权当没发生……” 他还想说些“三年抱俩”之类的愿景,旭凤忽然冷笑一声,将他的手一把甩开。 “叔父怕是想错了。”他说道,“我对锦觅毫无男女之情,她在我眼里就和了听飞絮没有不同。” 丹朱猛地截住话头:“你……” 他生出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来,只见旭凤脊背挺得笔直如松,眼睛闪闪发亮,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坚定,这坚定叫他甚至褪去了稚嫩的棱角,已经完全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旭凤道:“我情之所钟,只有一人。”丹朱脸上失望的表情令他感到一阵恼火:“怎么,自古便有龙凤呈祥的美意,上古时期,便是这祖龙和元凤相爱交合,才有的如今仙族百态,我和他不般配吗?”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大胆的把花说出来,此前一直受润玉压制,润玉叫他暗中行事,不要暴露,他便只能跟着润玉一起偷偷摸摸的,仿佛他们的感情真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心里,他和润玉是顶好的一对,天生就该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丹朱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忽然发怒道:“旭凤!你好大胆,那是你亲兄长!你……” “亲兄长怎么了,那也是我辛辛苦苦追了几千年才到手的情人,叔父,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你不要再插手我们了。” 丹朱心如死灰,叫他揭发旭凤,他不忍心,可这兄弟乱伦也是不像话!他冷声道:“旭凤,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离开润玉,爱上锦觅,既往不咎!” 旭凤亦是冷下脸来,道: “侄儿……无能为力。”他道,“我和锦觅绝无可能。” “你,你你你……”月老道,旭凤不欲与他纠缠,扔下一句:“叔父若要告发我,记得了,是我引诱润玉,你可以去我军队上打听,我们第一次……时,是我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润玉,记得找准了祸首告发。” 他说完,撇下丹朱走出房去,也不回去见天帝,自去寻润玉了。 “这,你……混账!”月老骂道,他转头看向锦觅——其实也不能说多好,出身低微,法术也不行,只有这容貌十分清丽,就如仙女发梢间的一朵点缀的鲜花。他原本也没多认定锦觅,只是想着有个人,随便谁,哪怕是那几百万岁的太阴星君都行,把旭凤掰回来就好。 可此刻旭凤的忤逆叫他恼羞成怒,他恨不得将这两人拿镣铐锁在一处,令他们情定三生。 他看着锦觅思索了片刻,痛下决心,回到月老府,从密格中取出一物来。 ——从前花神在天界时,对众人皆不假辞色,唯独对月老,似是觉得他天真可爱,把他当成弟弟,还有几分好颜色,时常交给他一些花草植物的秘密。 这“两相仪”就是从数十种鲜花花蕊中取出的一丝精魄所炼,是一种极珍惜的药蛊。“两相仪”分为子蛊和母蛊,两者都无需服用,只需沾一点涂在两个人的身上——中子蛊的人闻到母蛊身上的味道,便会疯了似的爱上带有母蛊之人。可惜这“两相仪”有个问题,就是需要闻着味儿才灵,所以两个受术者不能离得太远,可锦觅就是栖梧宫的人,所以也不成问题。 药蛊刚下时,中子蛊者或还有将蛊拔除的可能,只要远离母蛊就能恢复神智,但子蛊会催动中蛊人对他人的猜忌和怀疑,所以一旦中蛊人产生一点点的不确定,就会被放到无数大,进而无法再爱上别人,只能和携带母蛊的人在一起。 这昔日与花神一起研制出来的神药……就要用在旭凤和锦觅身上。 可他却不知,被他信手摆弄的,除了他自己的侄子,另一人,正是花神的亲女。 月老来到栖梧宫,谎称来替旭凤取一样东西,便轻轻松松进了侄子的寝殿。 他需将那两相仪涂抹在旭凤贴身的东西上,这东西最好是他极珍惜的、这才免得他丢了。月老思来想去,来到床边掀起枕头翻弄了两下,果然,从枕头里掉出一个大红的荷包来。荷包上的纹样是龙凤呈祥,绣得极精美,一看就是绣的人极其用心的成果。他打开荷包,却见里面并不是什么珍稀玩意儿。 只是……一缕乌发。但荷包一打开,便盈盈地散发出一股幽幽的香气来,这香气不同于世上任何一种花,它不芬芳,也不甜美,但闻着却叫人无比惬意,像是置身清晨树林、幽静海边。 这是龙涎香,这头发,是润玉的头发。这缕头发编成辫子的样子,其间又夹杂着一些质地很硬的头发,两股编在一起。 月老心里骂了一声——这两个侄子实在不像话,人间夫妻有“结发”一说,两个如此尊贵的天界皇子,竟也私下里将头发结在一处。当初就不该叫润玉下凡历劫!学得什么坏东西。他却不知这发辫润玉一无所知,是旭凤自己私下里偷偷编的,是为少男心发作,聊以自慰而已。 他一边骂着,一边将两相仪滴在荷包里,这两相仪在不带母蛊的人闻起来,都是无色无味的,只有子蛊能闻到母蛊。他已将母蛊悄悄地涂在锦觅耳后,此刻又下了子蛊。这枕头是旭凤每天都要枕的,子蛊自然就会沾到旭凤身上,两相仪的味道一沾上,就洗不掉了。 万,事,皆,安。月老从哪来的打哪去,原路返回姻缘府,此时,却听到了天帝命旭凤去魔界捉拿穷奇的消息。 旭凤四下寻找润玉,遍寻不得,焦急得五内俱焚。他正要去别处寻润玉,天帝的旨意便下了来,赐他赤霄宝剑,去魔界捉拿穷奇。旭凤心乱如麻,道:“儿臣领命,但请父帝宽限两个时辰,待我寻到兄长……” 此时朝堂上的水神却忽然出声道:“夜神昨夜布星后便与我手谈几局,之后便留宿在了我那,火神殿下尽管放心。” 旭凤满脸疑问,“他在你那里?”鸟儿都有领地性,润玉是他领地里的人,竟在别人那里睡了,他内里早就炸了毛,比见到邝露生气一百倍,可脸上也知道不能太过明显,只能道:“那就由我去将兄长接回,再赴魔界。” 捉拿穷奇是大事,天后也在场,旭凤再三拖延,她生怕这好争功的差事落到别人头上,忙道:“傻孩子,你哥哥早不和你住在一处,你去搅扰他做什么?此时他只怕还在梦中,等他醒来,烦请水神送他回璇玑宫就好。”水神亦是微微颌首点头,旭凤听了,心有不甘,还想再争辩,天帝已经听不下这些来来回回的儿女情长,在他眼里两个儿子关系太好可一点都不是好事。 他道:“好了!此事就这样,穷奇作乱为祸世间,你速去魔界,此番是为六界除害,可与魔界联手。” 旭凤只得压下不满,应道:“是。” 说罢出了紫霄云殿,旭凤却又追上水神,追问道:“水神仙上,我兄长……” 水神道:“殿下还是先去魔界吧,夜神无碍,这个,我向你保证。” 旭凤犹豫再三,见他神色和蔼,终于还是点点头,但又忍不住说道:“你……你叫他好好歇着,醒来后吃点东西——别喝茶!” 水神点头笑道:“小神自然把话带到。”旭凤又扭捏着道:“嗯……你与他说……我……” 我想他。 可水神到底也是长辈,怎么说得出那种话来,他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开口。水神含笑看着他,片刻之后,旭凤叹了一声:“唉……”自去南天门了。 水神目送他跑远,笑容渐消,自回到洛湘府,风神早已在等他,两人一同朝客房走去。水神道:“人醒了吗?” 风神道:“半刻前似有转醒迹象了,只是师兄……等夜神醒来,你要怎么与他开口?” 水神亦是踌躇,这天界少有的良善夫妻互相看看,都觉得十分为难。前一夜洞庭湖畔有应龙震怒,水神掌管人间水系,似有所感。他半夜起身至天门外查探,正好见到天门外躺着一人,昏迷不醒——此人正是润玉。他进入云梦泽与簌离对峙后,簌离狠下心肠不肯与他相认,润玉心碎至极,只得离去,又因情伤身,一时灵力亏空,晕倒在天门外。 幸而被水神捡到,这才带了回来,风神闲暇时也将研习医术作为一个爱好,便由她为夜神诊治了一番,没想到这却又引出事来: 风神将一缕灵识放入夜神体内,欲探一探他灵力亏空究竟为何,是否哪里受了内伤?却没想这一探,竟发现夜神身上,竟孕育着不属于他的灵力! 堂堂的皇子,未曾有过爱侣情人,竟然怀了灵胎……这可怎么开口?因花神之事,水神夫妻早已多年不问朝堂政局,即使如此,夜神处境艰难,他们也是知晓的。如果此事传出去,天后免不了又要借机发作。 风神有些慌乱,倒是水神温声道:“别急,先问一问夜神,兴许他心里有数也未可知。” 风神忧心忡忡道:“就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怀了孩子,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处乱跑,灵胎初界结时是最危险的,会不停地吞噬母体的灵力。” “不知道也是正常,”水神道,“以夜神的处境,又要谁来教给他这上古流传下来的秘辛呢?应龙不分雄雌,皆可孕子一事,本就是个秘密。当年太微听说此事,认为男子怀孕是奇耻大辱,将相关典籍一律焚尽……” 风神道:“如此,可不能让天帝知晓。”水神点头道:“正是。” 夫妻两人低低地说了些话,罩在客房外的灵力微动了一下,屋内似有簌簌对的额衣料摩擦声传来。 水神夫妇推门而入时,润玉正欲起身。他茫然四顾,见自己身处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天界的仙气他不会认错,此处是谁的洞府?却见风神、水神走进屋来,他微微一怔,起身要行礼,却又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跌坐回床上。 水神道:“殿下不必多礼。” 夜神自来端方,叫他半倚在床上和天界的重臣相见实在是不成体统到了极致,风神体贴,硬是按着他坐下靠好,自己也坐到床边,笑道:“快坐下,可还有灵力亏空?” 润玉怔怔地看她,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件一般——这天界之人个个冷漠,如风神这样温柔细致地照顾和自己无关的人的,可不就是稀罕?半晌,他才低下头,不知所措地道:“已无大碍了。” 风神和水神互看一眼,水神眼神示意:你说你说!我怎么好开口! 你呀!风神白了他一眼,仍是笑吟吟地道:“殿下若不放心,可让师兄再为你诊疗一番——你们同属水系,应该是可以的。” 润玉忙摇头,风神又看了水神一眼,后者忙去端了桌上的参茶补药来,道:“喝下润润喉咙。” 这两位大神碰上这条刚有身孕的小龙,都觉得紧张兮兮的,又想问,又怕人家不肯说,犹豫半天,润玉却忽然开口道:“可是我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风神一愣,忙道:“怎么会……” “其实我早有预感,近来我时常身体乏力,灵力周转不济,算上刚才,这已经是第二次陷入昏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晕倒?想必是……”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住了眼瞳,“想必是疑难杂症了。” 不是不是不是,水神夫妇有口难开,风神道:“殿下,你可有……去岐黄仙官处问过?” “自然是有的,”润玉道,“只是他也不知其然。”其实他发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反而松了口气——旭凤对他已无爱意,他强留旭凤本就是艰难,一了百了倒很简单。只是他放心不下辉儿和魇兽,不由得叹了口气,攥紧了袖口。 水神道:“岐黄仙官到底是七百年前刚上任的新官,如何能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却实在说不出“你有身孕了”这种话。还是风神知他难处,自开口道:“大殿,世间唯余两条真龙,陛下可有与你说过一些……龙族的秘闻?” 润玉不解地望着她,摇头道:“父帝……不曾。” 除了刚到天界时太微新鲜了几天,将儿子带在身边教养,日子久了,就丢给荼姚了。 风神叹了口气,“难怪你不知道,殿下,如今的仙族皆是祖龙和元凤相爱所生,祖龙元凤皆是男子,你觉得,是怎么生下来的呢?……你……你体内如今已经有了灵胎。” 她说完,和水神一起望着润玉,给他时间反应,润玉目光落在自己袖口,他素来爱穿纯白,只是前一夜想着要去见旭凤,穿了一件绣有凤凰暗纹的衣服,那袖口上翙翙其羽的,正是一只凤凰。 我和旭凤……有了灵胎? 他感到一阵毫无实感的茫然。他摸摸小腹——那里有时很热、很暖,暖得他指尖都热起来,有时又空空的,将他的灵力都吞得一干二净…… 再看看水神夫妻,他二人是天界少有的良善之人,又何须骗自己? “我……”将亲身经历细想过一遍,润玉已经不再怀疑,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水神与风神看他神色,心中都是微微叹气。风神心道,看他神色并不欢喜,只怕……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也另有隐情。 她哪里想得到,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就是他名义上的叔父呢,这一家乱账真是理不清。 水神道:“你若不愿留下,我有一法可将灵胎除去。” 润玉像是没听明白,露出孩子般懵懂的表情:“除去……那他不就……死了吗?”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小的像耳语一般。水神无奈,果然还是个孩子——“灵胎初结就离了母体,自然是活不成了。” 润玉便又低头不语,当他说出那句话时,体内如虚空般的灵力匮乏突然就停了下来,一阵灵力自他小腹翻涌上来,随之一起的还有那股暖融融的热度——像是这灵胎已有了感应,知道父亲要把它去掉,拼命地讨好撒娇,求父亲留它一命似的。润玉素来心软,此时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个孩子,辉儿也会抱着他和他撒娇,求他不要逼自己学法术……他想到这里,腹中灵胎便似有了实体,想到要把它去掉,他心痛得难以承受。 “你先想想吧。”水神见他神色不定,眼角绯红似是要落泪了一样——孕中难免多思多虑,也是正常,风神掀过被子要给他盖上,说道:“殿下先在此处安心休养吧,璇玑宫无人照拂,有什么事也是麻烦——何况现在穷奇出逃,也不安全。” “穷奇?”润玉喃喃道,“穷奇不是一直收押在魔界吗?” “可也不知是谁把它放出来了。”风神道,“没关系,方才陛下已经派了火神前去魔界收服,放心吧……”她最后一字还没出口,润玉已经坐不住了,他直起身子道:“旭凤?旭凤去了?” “是呀,他是战神,又是第一个和穷奇交手的人,哎,殿下……” 可润玉已化作一粒光点,消失在两人眼前了。 第九十八章 旭凤现在心情非常不好。 “哎,锦觅仙子,我听说你能种花,你能种出海棠吗?” “惭愧惭愧,我现在还不能……等我种出来一定给你送去,穗禾仙子你特别适合!”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旭凤:“……” 他奉命去抓捕穷奇,人还没到南天门,就碰上了两只拦路虎——穗禾奉天后之命跟随,锦觅则是自告奋勇,据说她有一好友就是被穷奇害了性命,现在穷奇又伤了她的邝露,所以她和穷奇之间有血海深仇。她来了,邝露肯定也跟着来了。现在三个小仙女聊得花朵美容心得聊得热火朝天 有没有搞错!旭凤内心暴躁不已,知道的说这是下界抓捕,不知道的以为自己带着娘子军春游呢。 “聊够了吗,聊够了就走。” “哎呀!”穗禾说,“我忘了带香囊了。” 经她一提醒,锦觅也大惊失色:“我忘带红线了!我答应要替狐狸仙发展魔界业务的。” 旭凤:“……”他拿眼去看邝露,邝露束着手反看他:“干嘛?” “你没忘带东西?”旭凤狐疑地问,邝露板着脸道:“没有。” 二比二,本应是平手,由主事人旭凤说了算,可偏这个几个仙女脑子都有异常人,他管也管不住,只得道:“缺什么都回去取,一炷香后这里集合,到时谁在丢三落四,就不管了!” 他说完这话,又觉得很悲情,什么啊,我连看老婆一眼都没赶上,你们倒好,一会儿忘这个一会儿忘那个……可穗禾已经先跳起来,冲他道:“多谢表哥!”说着走前还戳了一把他的屁股。 锦觅心中疑惑,不过想着可能是天界规矩吧,也说道:“谢谢凤凰!”说着也戳了一下旭凤屁股走了。 旭凤:“????” 旭凤:“!!!!!!!!!!” 邝露看他一脸戒备地捂着屁股看着自己,冷笑一声,拢着袖子跟锦觅走了。锦觅拉着她咬耳朵:“凤凰屁股手感不错呀……” “真的?” “那还有假!很弹性!” 穗禾特别得意:“我表哥的屁股特别弹性!六界第一弹!” “不要再议论我的屁股了!!!!!”旭凤在她们身后喊道,恰逢卯日星君路过,目瞪口呆。 卯日星君:“……我什么也没听见。” 旭凤无法,说了一炷香,也只能回栖梧宫去,看看自己是不是也忘了东西。 他素来是爱美的,但行军打仗时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所以也用不着带什么衣衫。至于武器他自有赤霄宝剑在手,也不必多虑了。旭凤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本是已经要出门了,却又收回脚步来,快步回到床边,从枕头里翻出一个荷包来。 这荷包里有对他顶重要的东西,从前想哥哥了,就偷偷拿出来摸一摸、闻一闻,心里的难受就会轻一点儿。这次去忘川走得匆忙,竟然忘带了。 “险些又忘了。”他嘟囔了一声,揣进怀里朝南天门而去。 几个仙女这回没掉链子,都在南天门集合好了,旭凤走上前去,见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的,便又道:“你们穿的这个不成,在魔界未免太过引人注目。” 锦觅道:“真的呀?” 穗禾道:“哼,我当然是引人注目的了!” 旭凤只得默默叹息,大手一挥给四人都换了一身衣裳:魔界喜黑,黑色是魔界皇室贵族的颜色,若是普通魔众,衣衫多以深蓝、墨绿为主。换了一身衣服,几位女仙又是一阵嘀嘀咕咕,旭凤望着其中脸颊通红,嘻嘻哈哈的锦觅,忽然心道:她穿这一身黑,倒是挺好看的。 平日里不管锦觅穿什么,旭凤都觉得没什么差别,此刻却觉得好看,其实就是这“两相仪”已经在逐渐发挥作用的表现。药蛊完全发挥效用也需要时间,所以他只是心里感慨了一声,并没引起什么注意。 一行人这便赶往魔界,旭凤却没注意,有个小小的黑影跟着他溜下了天界。 他们乘小船渡了忘川,几个姑娘一下船,就被集市晃花了眼。穗禾道:“早就听闻魔界集市上能买到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这次就要买个够!”她恨不得什么都拿了,还要拉着邝露做陪,邝露拒绝不得,只得跟着她踉踉跄跄地在前面跑,锦觅见了,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心道,奇怪,邝露长得漂亮,穗禾也长得这么漂亮,两个漂亮的人在一起的画面叫我看到,我本来该开心的呀,怎么心里这么闷闷的呢?一旁旭凤见她越走越慢,少不得拽她一把:“你别跟丢了,快些。” 这“两相仪”只有子蛊向往母蛊,母蛊对子蛊却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纵是如此,锦觅还是有一些小感动:这陌生的魔界,人人都形貌古怪得很,在人群中有一个相识的人以保护者的姿态叮嘱一句:“别跟丢了”,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新鲜的体会。 “嗯。”她道,只片刻的功夫,目光又落在前方的邝露和穗禾身上,这两人正在一个卖头饰的摊子前驻足,魔界人口味与天界不同,不爱金银,反倒爱以皮毛羽毛、甚至动物器官做首饰。穗禾财大气粗,人也爽快,一出手就买了四五条皮毛手链、发带,还不忘给邝露带一份,邝露接过礼物不知所措,穗禾道:“拿着,你也好歹打扮打扮。”在她这艳丽的孔雀眼里,真身露珠的邝露就像个书呆子一样,实在看不下去。 邝露只得道:“嗯……谢谢。”穗禾手一挥:“没关系,咱们再去看看那边!”说着又拉着她往前走去,邝露只来得及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摊上的那对毛茸茸、雪白白的兔耳朵——其实她也有喜欢的首饰,只是在天界做惯了稳重的仙子,一时不好意思说要去买这种不成熟的玩意儿。可还没来得及犹豫一下,就被穗禾拉走了。 眼看她们都快走没影了,锦觅快走了几步来到首饰摊边,听小贩道:“妖娘要来点什么?” 锦觅毫不犹豫地捡起那对兔耳朵,道:“这个。”她方才见到邝露目光落在这个上头了。小贩道:“妖娘眼光真好,刚到货的兔耳朵,戴上绝对清纯可爱……” 锦觅欢天喜地地道:“嗯嗯,多谢啦。”说着拿着就要走,小贩把她一把拦住道:“哎,你还没给钱呢!” 锦觅露出不解的神情,“钱……?” “你难道想白拿?”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听一人含着笑说道:“这妖娘的钱,我替她付了。”说着便有一个蓝盈盈的灵力珠递到了那小贩眼前。小贩正要接过,又听一人道:“她是我栖梧宫的人,自然该有我来付。”说着一个更大的灵力珠递了过来。 第一个人来时,锦觅一听就欢喜得笑了起来,“呀,润玉仙!”来人正是润玉,他也做魔界打扮,可与旭凤为她们变得这些纯色的衣裙不同,润玉穿了一身银灰为主的衣衫,若说在天界时润玉是温柔可亲的模样,在魔界倒有了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味道。 她正要道谢,没想到旭凤横插一杆子出来,还把润玉的灵力球拿走了——你换给人家就是了,你拿走算什么……锦觅心里暗暗吐槽,她看看润玉,再看看一身黑袍的旭凤、面容还是一般的英俊,又比往日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她心里一动,想道,这两个人若是能做好朋友,那是挺般配的。 她正要开口做个介绍叫他们认识,旭凤已经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打从润玉一出现那一刻起,旭凤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润玉走到锦觅身边,笑着拿出灵力球为锦觅解围,他身旁的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了,只剩下心跳砰、砰、砰的声音。 润玉是他的初恋,但不管多少次再次见到,他都会感觉到像在他第一次爱上润玉时那般的情动滋味,他心头小鹿乱撞,欢喜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头发、理衣服,甚至同时产生想要落荒而逃和扑上去将人一把抱住的心情。他就这么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走上前去。 润玉目光亦落在他身上,连移开也不舍得似的——他一路赶来,想了许多:其实有了宝宝,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是吧?他摸摸小腹,那里便如同呼应他一般跳动着暖意,叫他心里很甜很软,即使昨夜知晓的事情也无法冲淡这份欢喜。 我们又有了宝宝,也许旭凤就不生我气了,辉儿也不会孤单了…… 他笑笑,答道:“听说你来魔界捉拿穷奇,我放心不下,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旭凤听了喜笑颜开,嘴里却道:“穷奇凶险万分,我可分不出手——保护你啊。”声音在“保护”二字上打了个圈,其实分明是要保护人家的,可他偏要卖个乖。润玉知道他的脾气,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这两人互相看看,都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彼此说,可又什么都没说,锦觅摸摸鼻子,心道,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那个,你们认识啊?” 旭凤用“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看着她,还是润玉善良些,说道:“嗯,是……认识的。” 旭凤不满意了,我们怎么是“认识”呢,我们可是太认识了,旭凤道:“他可是我兄长!” 锦觅惊道:“啊?可你们——长得不像啊。” 旭凤道:“要你管,像不像你又懂了。”说着,远处穗禾嚷起来:“锦觅!这儿有卖魔花的,我们一人一朵!” “哦!”锦觅应了,三人一起走起来,旭凤在左,润玉在右,锦觅被夹在中间。 锦觅:“……” 明明这两个人也没看彼此,可她就觉得自己两边脸颊都烧红了。 润玉和旭凤隔着锦觅聊天,都说小别胜新婚,这两个没什么感情经历的神子小别一场,别说胜新婚了,跟重回初恋那日了似的,都有些害羞。 润玉道:“穗禾公主也来了。” 旭凤道:“嗯,她非得跟着。” 润玉又道:“上元仙子也来了?” 旭凤道:“嗯,她跟着锦觅来的。” “嗯……”润玉道,穗禾和邝露还算年轻一辈里法力高强、修为出众的,锦觅……能来做什么?可他会照顾别人情绪,就也没有问出口。若他问出来了,旭凤和锦觅就都会解释给他听:锦觅可是来报仇的!可偏他没问,也为日后的猜忌留下了祸根。 可此刻,他也好,旭凤也好,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什么都忘了。 这两人爱起来都是一心一意,有时候甚而只顾喜爱彼此,却忘了感情也是要经营的。 就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一只黑色小狗穿过人群,哈赤哈赤地朝几人跑过来。 穗禾:“咦,夜神来了。” 邝露:“……真、真的吗?” 穗禾:“你脸红什么……啊!夜神家的汪汪汪也来了!走,撸狗去!” 第九十九章 见辉儿跟来,旭凤和润玉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你怎么把孩子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质问意味,随即又都意识到错怪了对方。 旭凤道:“哎,定是刚才我不曾留意,被它跟过来了!”可来都来了,又还能怎么样呢?润玉只得无奈摇摇头,蹲下身要去迎接飞奔过来的小狗儿。 辉儿这一夜过得可委屈了,爹爹说要去见娘亲,它以为肯定会带上自己,没想到临到时候了,爹爹又改了主意,不带它了,说有些事情小孩子看见了不好…… 所以就没见到娘亲。爹爹去了一夜,魇兽又跑出去觅食,只剩它自己——破晓十分它嗅到空气中有娘亲的灵力的味道,就出去寻,没想到爹爹并没和娘亲在一起,反倒是几个女仙和娘亲在一起,他们商量着要去魔界。 魔界很危险的,在北辰时爹爹给辉儿讲过很多故事,其中就有魔界的故事。辉儿不放心娘亲,就偷偷跟过来了。可旭凤他们脚程快,把辉儿甩在身后,到忘川边上就跟丢了,不知如何渡川,幸而过了没多久润玉也跟着来了,辉儿这才悄悄藏在小舟上,跟了过来。 此时见到爹爹娘亲终于在一处了,它很欢喜,忍不住叫出了声,又见润玉蹲下要抱,它更加欢喜,跑得舌头都甩开了去。没想到跑到半途,却忽然杀出一只拦路虎来。 一个魔族打扮的壮汉将辉儿一把拎起,道:“嗯?哪里来的小狗?”他深吸一口气,“闻起来还有点儿仙气!”他笑着将小狗甩给同行人,辉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隔空扔了出去,落进了一个瘦子的怀里,那瘦子笑道:“好肥的小狗,够吃一顿的,老四,拿回去给婆娘!”说着又将小狗儿丢给了身后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几人这么一丢,辉儿眨眼间就不见了。 穗禾急了:“小狗没了!” 旭凤比她还急,这要是在天界,早已亮明身份叫在场人等都不许动弹了。可偏又还要隐藏身份,以免引起动乱,他一个箭步追上去,揪住那最开始的壮汉道:“这位好汉,你方才揪的是我的狗。” 那壮汉回头一看,见是个衣冠楚楚的小白脸,身旁还带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和一个俊秀的公子,还以为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出门游玩来了——魔界以强者为尊,即便是富庶人家也要对实力强横者低头弯腰,这壮汉全不在意,眼睛却忍不住多看了旭凤和他身后一脸焦急追上来的润玉一眼。 他心道:这一群人里头,倒是这两个公子哥儿最漂亮,比他们带的姑娘还好看几分。 想到这里,他便免不了有些轻薄的念头,笑道:“小少爷,你说是你的狗,谁能作证?我看这是条野狗嘛。” 旭凤的脸登时就黑了。眼看辉儿已经被人捉走看不见了,润玉也已赶到他身后,旭凤冷下声音来:“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说着狠狠一拳挥出去,正中壮汉腹部。那人闷叫了一声,跪倒在地,周围的人都投来目光,低声议论起来,旭凤还要挥拳,润玉从他袖子上扯下一个标记来,道:“旭凤,别打了,跟我来!” 旭凤不疑有他,快步跟上,润玉在人群中左右穿梭,若非他一手牵着旭凤,旭凤真怕自己跟不上了。 “怎,怎么……”旭凤边将两个魔族拨到一边,一边努力跟上润玉问道,“兄长怎么不让我问他?” “你与他一番交锋下来,必然有人认出你是仙非魔的身份,恐生变数。”润玉道,“我方才看了,他们身上都带有一样的派系标识,我们追着这标识去寻就是,来!” 追了一阵,果然见到那瘦子正在逃窜,旭凤一喜,拨开人流追上去,追到一处广场,人却又不见了。 他心里又气又急,却忽然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声。 两人寻声望去,只见广场空地中央有一巨大的水池,池旁零零散散有些孩童在父母的陪伴下玩耍,其中站了个格格不入的人,穿了一身黑衣,头上还带着兜帽,他怀里抱着的,正是辉儿。 “汪汪汪!”旭凤松了一大口气,他不怕打架,就怕人生地不熟,别人把辉儿抱到不知哪里去了。那黑衣人站在水池旁,似是在静待他们一般,两人走上前去,他便将兜帽摘了,露出一张清秀正直、简直不似魔界中人的脸来。 那是个年轻人,看外貌与旭凤润玉年纪相仿,但他身遭并无灵力痕迹——不是毫无灵力,就是将痕迹隐了去。青年生了一双很黑很圆的眼睛,一笑,有颗小虎牙。 一打眼间,旭凤觉得他眼熟得很,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青年笑道:“两位,这位小仙友可是同你们一起的?” 他说话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到有点像润玉。 润玉已经走上前去,辉儿见了润玉,挣扎着要到他怀里,那青年就将小狗送还给他,润玉低头亲了亲辉儿的头顶,又责备般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这才红着眼睛看向那青年,向他低声道谢。 “多谢道友。”他说道,“小儿顽皮,若真出了什么事……”他方才虽然冷静,可此时再想来,还是觉得不免后怕——魔界太大了,想找一个小狗实在是难上加难。辉儿被他娇宠了三千年,法术不会几个,性情也像小孩儿一样,若真出了什么事来不及赶到,他也救不了自己。润玉想到这里,心里便十分难受,只是想打起笑意对着陌生人说话:“多谢……” 他又低下头去,将脸贴在辉儿的头顶,因而错过了那陌生青年眼中的激动情形。旭凤追上来,在辉儿头顶敲了敲:“臭小子,还敢不敢乱跑了!”他训完儿子,仍旧是道:“这位道友救小儿一命,便是我的恩人,可否告知恩人名讳,在何处修行?也好来日登门重礼答谢?” 那青年抬眼见到他,又是一阵哽咽踌躇,一时险些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盯着他瞧,半晌,才喃喃般的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下不过是个寻常路人,我叫……”他看了看润玉,又看了看旭凤,最终又看了看润玉怀里舒舒服服翻着肚皮的辉儿,他笑了笑,道:“我叫静书。” 锦觅站在街边吃凉糕。 方才旭凤和润玉一眨眼就不见了,她们几个没追上,又怕回来了找不见人,只得站在原地等,等得久了难免口干舌燥,几个仙女就买了些零食甜点——穗禾向来是财大气粗的,什么都想尝个新鲜,有些东西吃一口就不想吃了,通通丢给锦觅。锦觅想着别浪费了,就都吃了。 邝露在一旁看了,觉得过意不去,劝道:“别吃了……” “没事儿没事儿。”锦觅说,“浪费多不好啊,这凉糕挺好吃的。” “量力而行嘛……” 远处的穗禾喊道:“邝露!你来看这个!这个天界也没有!” “……”锦觅和邝露互相看看,锦觅放下凉糕碗,手一挥假装大度:“你去吧。” “……” “真的,你去吧,不用管我。”其实她心里好想邝露留下啊,穗禾一来,就吵着要邝露陪着,她那么光彩照人,邝露眼里好像就没有自己了…… “真的?”邝露问。 “真的真的。” 邝露就转身朝穗禾走去,她们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邝露又回来了。 锦觅不解,邝露笑道:“我也累了,走不动了。”她说着拿出手帕,替锦觅擦了擦吃东西时出的汗,锦觅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是感动吗,是感动吧,可又比感动多了些什么,她似乎听见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咔擦”“咔擦”的碎裂的声音,可仔细听时,又什么都没听到。 她只是呆呆地想,邝露看起来,软软的、干干净净的,好像一朵云。 穗禾在远处喊道:“好吧!你们两个懒蛋歇着吧,我去看看那边杂耍的摊子!” “哎,去吧。”邝露小声叹道,“鸟的精力真好……” 锦觅听了,和邝露相视一笑。正在此时,旭凤和润玉回来了,润玉怀里抱着小黑狗,他们身旁还跟了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邝露一见润玉,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连抬头也不敢了,倒是锦觅落落大方。 “诶,这个小哥哥是谁呀?” “哦,他名叫静书,方才帮我们救了辉儿。”旭凤道,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静书一直盯着润玉看,初时还没发觉,后来几人说到落脚处,静书说自己知道一处客栈十分舒适,吃食也可口,三人便一起过来了,这一路上他可就太奇怪了! 首先,他看人时好像不会眨眼睛的,尤其是看向润玉时,就像生怕一眨眼人就没了一样,死死盯着看。润玉和他说话时,因顾着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也不曾问他具体师承何处是仙是魔还是妖,只是随口说些家常话,可他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可一旦涉及具体信息,比如他来自何方,在魔界是做什么营生,他就含糊其辞。 旭凤情敌雷达疯狂拉响!偏锦觅毫无眼力见,拍着手笑道:“呀,静书小哥哥,你也怪好看的,跟润玉仙在一起就像幅画儿。” 怎么你大哥我不配在画里吗?旭凤不满,锦觅要上前去和静书搭话,被他一把拉住扯回自己身边,静书神色淡淡不曾在意,润玉却免不了分神了片刻。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穗禾又带着大包小裹回来了,几人打过照面,便朝着静书所说的客栈走去。几人边走边聊,锦觅听说那客栈的厨房烧得一手好菜,又是不停地流口水,追着静书问道:“真的吗,都有什么啊?” 静书道:“魔界吃食口味偏重,辛辣、浓甘,看仙子喜好了。” 旭凤在一旁冷不丁道:“你怎知道她是仙子?” 静书被他问得一愣,其实旭凤吃醋吃昏了头,没注意到静书每每和自己说话时也会露出不经意间的紧张模样,像是——像是被父母抽查到了功课的小孩。 “诸位虽有隐藏气息,可行走六界多年,魔界人的长相气质,我还是清楚的。”静书道,“魔界……魔界人好武善战,诸位面相却平和,十分打眼。” 穗禾道:“咦,是吗?可我们鸟族也很爱争强的,你看看我和我表哥的面相怎么样,有没有很凶?” 静书被她逗笑,说道:“仙子花容月貌,怎么会很凶?至于旭凤……” 旭凤眼一斜:“我怎样?” 静书突然正色道:“……你需修身养性,免入歧途。” 他说得十分正经,众人听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全部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润玉都低头轻笑了一下,旭凤大怒,以为他奚落自己,说道:“我怎么会入歧途!你是说我心志不坚,会走火入魔?还是说我面相带邪,不是好人?”大家都是年轻人,一起开开玩笑,谁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旭凤真的生气了,几个女仙都敛了笑容,静书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我觉得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是,那个,有时候情势不由人……” “什么情势?”旭凤道,“我想不出什么情势下才会叫我堕入魔道,你说我听听。” “我……”静书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也自知失言,只得道:“是我说错了,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了……” 旭凤愣是没想到,本来就是这个人不对,说自己需要修身养性诋毁自己,怎么说着说着他还委屈上了?他愣了一愣,正要发作,润玉在一旁忽道:“好了旭凤,你不要欺负他了——静书不是故意的。” 他此话一出,穗禾便也跟着道:“就是呢,我觉得人家静书公子说得挺对的——你就该修身养性……” 邝露听了,不知想起什么,笑了一下,锦觅见了,便低声问道:“你笑什么呀?” 邝露便附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些旭凤年少时那些颠倒荒唐的事迹,锦觅听了也噗嗤一笑,两人说起小话来,旭凤心中此时有着两种感情——既有他原本的,对润玉的爱慕,也有因两相仪产生的,对锦觅的好感,可这些此时混在一起,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妒火。 偏火还发不出去。静书又对润玉道:“不会不会,我……我没关系,旭凤想说我什么都行……”他此话是真心真意的,他是真的觉得旭凤想说他什么都可以,他能在此处见到润玉和旭凤,内心已是心潮澎湃,激动得都快哭了,几万岁的仙了,不知所措得还像昔日的小童一样。 其实他最想做的……是抱一抱眼前的润玉。 活生生的,会笑会说的。已经数万年了,只能在梦里见到他。其实他也很想他,润玉死了,他也很想像其他人一样崩溃、大哭、或者找个人去怨恨,可他就是不能。其实他心里也很痛,可是只敢在夜里偷偷哭一哭,偷偷想一想这个人。因为他那时还有人要照料,润玉放心不下的,他都要照顾好——可他到底是一个也没有照顾好,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后来还是都逝去了。他经历得多了,甚而都有些麻木了,仿佛那些想念都已经被忘在了身后,直到这时才忽然又都苏醒过来。 若有来世,再不要做什么魔族少帅、斗姆元君弟子,只想还是做个乖乖听话的小狗儿,趴在父母怀里撒撒娇就好。 他本不想出现在润玉和旭凤面前,可听说他们来了魔界,他实在控制不住,想去和他们说说话。润玉死时,他才刚会化形,之后旭凤堕魔,变得疯疯癫癫——其实他从没有以这样成人的模样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过哪怕一句话。 他实在抵御不住那种诱惑,便现了身,可没想到几句话下来,竟然不知怎么就把旭凤得罪了。 静书心里惴惴不安,润玉见了,心里却有些暗暗心惊,只因在这青年身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影子…… 辉儿在他怀里翻了个个儿,小狗子睡得无忧无虑。润玉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会吗?不会的,太荒唐了,这世上哪有这种仙法……正出神想着,一左一右的旭凤和静书忽然同时伸出手来。 静书道:“你手累不累呀,我抱一会儿。” 旭凤:“……” 他心里辉儿就是他和润玉的孩子,润玉抱一会儿就该累了,也该自己抱了,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可没想到这个静书这么会装乖讨好!旭凤气得脸色都变了,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说道:“润玉,把孩子给我。” “……”润玉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抱着就好,我不累。” 旭凤便更加生气:“我要抱,我想抱,你快给我。”他赌起气来,也说不出那些温柔体贴的话,只是急着要让润玉歇一歇,可润玉见他和静书较劲,以为他又是在耍小孩脾气,便不肯把孩子给他。 几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到了客栈,要房间时却又犯难——旭凤想要和润玉住一起,锦觅想和邝露住一起,穗禾又想跟邝露住一起又想跟旭凤住一起,邝露看看润玉,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和谁住一起……实在难以找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方法,最后旭凤大手一挥将客栈西面的厢房院落全部包下,一来清净,二来谁想跟谁住一起可以自己调换。 旭凤自然是大摇大摆地挤到润玉那间去了,几个姑娘要么就是傻,要么就是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要么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懒得搭理别人,总之旭凤连那句“我们兄弟睡一间怎么了”的借口都没用上,就堂而皇之地和心上人住一间了。 他一进屋,润玉正把睡熟的辉儿放到榻上,旭凤上前一步,将润玉抱在怀里,紧紧的。润玉也由得他抱,半晌过去,两人的呼吸频率都渐渐一致,旭凤才委委屈屈地道:“你怎么只理他,不理我——你不想我吗?” “我当然……”润玉脸颊生热,说不下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都不知从何处说起,似乎哪一件,没个十天半个月都解释不清似的,哪一件都不适合现在说。 先是他发现了生母簌离的存在,别的还罢了,彦佑和簌离关系非比寻常,那么旭凤涅槃时被袭击恐怕就和簌离脱不开关系;后有他怀了两人的灵胎,男身怀孕,此事闻所未闻,旭凤会有什么反应,他实在是猜不到;若旭凤并不想要这个兄弟乱伦的产物该如何,即使他愿意留下灵胎,可将孩子生下,又该如何抚养他长大…… 他越想越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他心中想要退隐的念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岂止是去人界,他想带着簌离回北辰去,将入口永久封印后,此生再不回来。 不知旭凤……愿不愿意呢?他近来也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志向,看他主动请缨去忘川作战就知道,旭凤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桩桩件件,真不知如何是好。 旭凤却不知他心里的念头,此刻离锦觅远了,他心里的感情便又只剩下一种,就是对润玉的依恋,他吻着润玉耳廓,声音沙哑地道:“我等了你一夜。” “我……我有事耽搁了。”润玉道,“旭凤,对不起。” “没关系。”旭凤道,“可你怎么赔偿我?” “我……”润玉脸红到耳朵尖儿,“你要怎么样……” 旭凤使了个法将辉儿放在结界里,他吻着润玉脖子,手慢慢抚上润玉的腰肢。 “别人都还在等。”润玉被他弄得气息不稳,其实也撩起了火来,只是不肯和旭凤一样没皮没脸的胡闹,何况他刚知道自己怀了灵胎,其余的一概不知,也不知道做那种事对灵胎有没有影响,“旭凤……” “好好,只让我亲亲抱抱。”旭凤说,可他手也不老实,抱着润玉上了床,两人抱在一起亲吻抚摸,正到情浓时,忽听穗禾敲门:“喂喂,吃不吃饭啦,我都饿了!” 润玉随即挣脱开他,扬声道:“来了!”他眼中还有意乱情迷时凝起的泪光,面色潮红的模样看得旭凤心潮起伏,半怒半笑地道:“润玉,过来,你不要又跟我欲擒故纵……” 润玉道:“我何时……” “你还敢说!”旭凤怒道,“快过来!我想你,我想得浑身都疼,连头发丝儿都疼,你过来!” 润玉不肯,他又换了个语气:“哥,你刚才就顾着和那个静书说话……我都生气了,你过来哄哄我。” 他不提还好,一提润玉都觉得他孩子气,静书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反而处处忍让,旭凤何至于就跟他翻脸呢?他想来想去,仍是想到方才锦觅要和静书说话时,旭凤拉着不让。他心里一跳,只是又下意识地掩盖过去。 “你此番有任务在身,若觉得不打紧,就气着吧。”润玉扔下一句,推门去和其他人汇合了。旭凤楞在原地,忽觉心口疼得厉害,他又慢慢坐了一会儿,等着身上的热度退去,却忽然看见床上落了一物,是方才和润玉亲昵时不慎从润玉身上掉下来的。 ——是一截红线。天界仙子多爱用此物来赠给心上人,做定情信物。 月老便给过邝露一根这样的红线,叫她去送给润玉。 他拿着那截红线,心口很疼很疼。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爱求润玉“哄”他。 但润玉其实一次也没有哄过他,不管是儿时,还是现在,润玉的反应从来都是“你不高兴啊,那你自己呆着吧”。 他就那么呆坐了片刻,手里握着那根不知道是哪个仙子送给润玉、又被润玉贴身保管的红线,有点想哭。 “我生气气了。”他小声说,“哥……你哄哄我吧。” “玉儿哥哥……哄哄我吧。” “骗我也行啊。” ---------------------------小剧场---------------------------- 静书:你别误会啊,我只是把他当爹爹! 旭凤:…… 静书:我把你当妈妈的! 旭凤:你给我滚! 静书:QAQ 旭凤的搜索记录:如何对付绿茶? 第一百章 稍稍安顿下之后,众人又去客栈内吃午饭——不过魔界没有白昼,这午饭也和晚饭差不多了。 静书在客栈大堂内等他们,见他们来了欢喜鼓舞的样子,眼巴巴看着润玉,润玉本就想替旭凤解释几句,便坐在了他身边。 但他坐下之后,却又忽然改了主意,为静书倒了杯茶。 静书受宠若惊,握着茶杯的手似乎都有些颤抖,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眼睛怎么红了,”润玉温声道,“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不是,”静书用袖子擦擦眼睛,慌忙遮掩窘态,三个孩子中,他本不是爱哭的那个,可此时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发酸。“辣的,辣的。” “菜还没上,你怎么就辣了?”穗禾在一旁不解道,静书笑笑:“空气里的味道有点辣。” 润玉道:“原来是这样。”说着便也不再追问,反倒话家常般的另起了别的话题:“静书公子不像是魔界中人。” “不像吗?”静书摸摸自己的脸,“我幼时是在人间,但是在魔界长大的。”旭凤堕魔时,两个孩子就跟着他一起堕魔了,后得斗姆元君指点洗去一身魔血,也遭了不少罪。他此前从没有觉得苦,直到这一刻才突然觉得委屈。 他们所遭受的一切,只要这个人活着,说什么都不会让它们发生的。 润玉见他神态又有些痴了,那神态像极了他心里的那个影子,越发觉得心惊,只是面上不显,又道:“可我看公子灵力,不像魔族。” “嗯,我后来另有奇遇。”静书道,“如今只是个……非魔非妖的普通人。” 对于他这等谦辞,润玉也不置可否,“那如今回到魔界,是为寻访故人?” “……探亲。” “公子还有亲属在魔界?” 静书欲言又止,润玉又道:“我失言了——其实是我想到自己,我与生母离散已久,若能同她再多相处些时日,承欢膝下,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说起话来就是有一种魔力,仿佛字字都说在你心坎上——静书从孩提时起就再没见过他了,可依稀记得从前他和弟弟若是捣了乱,旭凤只会大手一挥罚两个都面壁,润玉却能细细分辨,将两个孩子分开询问,几句话就探出到底主谋是谁。 ——不消说,从来都是弟弟。旭凤此时便会哭笑不得地骂道:“好的不学学坏的,谁教你这样欺负兄长!”说着让弟弟趴在膝头作势要打,静书怕弟弟挨打,扑上来咬着旭凤袖子不放。旭凤便趁机求情,润玉便说,罚还是要罚—— “我也是。”静书情不自禁地便想将真相和盘托出,“我,我爹爹很早就去世了,若能再见他一面……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望着那张温柔细致的脸,喃喃自语般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做什么都愿意。” 此时旭凤正好来到大堂,一眼便望到穗禾、润玉和静书坐在一起,穗禾向来是不理人的,沉浸在自己的美貌里;润玉和静书却坐在一处,两人似在交谈,又像只是对视,静书眼中甚至还有些泪光般的闪烁,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旭凤心头火起,身后锦觅和邝露挽着手过来正要落座,旭凤道:“锦觅过来坐我这儿。” 锦觅有些吃惊:“为什么呀?” “……就想,你问那么多干嘛?不愿意?” 那,自然是不能说不愿意的,自己毕竟是栖梧宫的人,锦觅只得去旭凤身边坐下。她是最随遇而安的人,也不能说多不开心,反正只是座位而已不是吗?她坐下就掏出一把东西给旭凤献宝:“凤凰你看,我们屋子里还有送的糖呢!挺好吃的,你尝尝呗。” ……这傻不拉几的小妖,拿着点魔界的破糖,自己觉得是宝贝吃了还不够,还要给旭凤分享。旭凤看着她,心里忽然一动,想,从前没发现,这家伙傻得还挺可爱的。旭凤捡起一粒糖放进嘴里。 “嗯,挺甜的。”他说道。锦觅喜笑颜开,转向邝露:“你看,凤凰也说好吃,他最挑剔了,都说好吃,可见是真的好吃。”邝露只得拿了一颗,心思转念间又递给了润玉,脸红得要滴血。润玉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将糖纸剥了,极其自然地递到静书面前,说道:“给你。” 静书一愣,小声说了“谢谢”,把糖咬进嘴里,吃了几下,又忍不住露出笑容,润玉问他:“好吃吗?” “好吃!”他说道,又像是讨好旭凤般,冲着旭凤道:“是真的好吃!” 旭凤心中勃然大怒,可看他那么高高瘦瘦的一个青年,可怜巴巴像个孩子似的嚼着糖说好吃,他又发作不出来,半晌,心里忽然说道:这吃东西的样子怎么跟我们家汪汪汪似的。 穗禾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诶,怎么还不点菜,我都饿死了!”她大声说道,其实是看这几个人暗潮汹涌地围着几块糖打转看不下去了,锦觅跟着帮腔,众人这才把方才的心歇了,叫来小儿点了一桌子的菜。 魔界口味重,大家都想尝尝这些特色菜,唯有润玉点了些味道平淡的素菜,一旁的邝露忍不住问道:“大殿下,你……吃不得辣?” 润玉笑道:“我进来口味淡,不想吃油腻的东西。” 一旁的穗禾攀着旭凤的肩膀道:“其实润玉人还挺好的,刚才静书说他怕辣,空气里有辣味儿都会流泪,他就点了清淡的……”末了又忍不住问道:“可天后娘娘说他坏极了!” “她年纪大了,胡说八道。”旭凤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他醋吃得都快飘出来了,他火神旭凤才是挑食那个,润玉不来照顾,却去照顾静书这个布衣平民…… 润玉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哀怨,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笑。旭凤却板着脸,去插嘴锦觅邝露的对话。 锦觅正在给邝露讲她和旭凤第一次相见的故事。 “……我就想做个鸡。”她说。 “你差点把我烧成炭。” “我哪有!我那不是不会做吗?” “所以我不就教你了?” “你教了又不让我做,有什么用呀?” 两个人你来我往拌起了嘴,外人眼中就像一对欢喜冤家,润玉见了,神色有些黯然,静书却忽然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心里喜欢的一定是你,你不要怀疑。” 润玉一怔,再去看他,可静书就像没事人一样为众人斟起茶来。 他怎么会知道…… 众人就这么心情复杂地吃了一顿饭,吃过饭后,静书借口告辞回房,只剩下五个人。旭凤心里的压抑稍稍减轻了些,众人便提起正事来。 “我们午后便去卞城王府上拜会。”旭凤道,“此番于魔界抓捕穷奇,自然需要魔界的配合。” “你长期与魔界作战,他们还会配合我们吗?”穗禾道。 “这个你有所不知,这魔界有十八城二十三部,其中最强者有三城,组合在一起,其余较为富庶的十城便与之结成联盟,听前者号令,可又有剩余五城,均处在魔界边缘贫瘠之处,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五城的人全民尚武,时常举全城之力去附近城市打秋风——我此番与之作战的正是这五恶之一,那十三城嘴里不说,实际恨不得看我与五恶都个你死我活,这其中,又以卞城王为人最为正直,所以我们到时寻他借陨魔杵就好。” “原来这样……”穗禾笑道,正要接着再扯些有的没的,却忽听门外一人道:“可这卞城王家的公主蛮横无比,每次见了面都要斗个不眠不休,只怕旭凤殿下这次来了,又要被缠上。” 旭凤听了,无奈笑道:“这话怎么说,我可从未说过你蛮横无比——”说着朝门口望去,却见一个黑衣少女转出来,脸上带着熟稔的笑意,冲旭凤道:“难道不是你说的,说我一不洗衣二不做饭,整天就爱打架,将来得寻个喜欢挨打的夫君才行?” “我说着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旭凤嘀咕,说着站起身道:“好久不见,诸位,这是卞城公主鎏英,是我义妹。” 鎏英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凤兄的手下败将罢了。”说着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目光落在润玉身上时,似乎有几分深意。 穗禾忽然道:“哎,这位朋友——” “你长得很克夫呀!” 旭凤:“……” 穗禾方才席间和静书探讨了很多面相学,此时忽然碰上一个不认识的,随口就用了,此话一出众人面色都变了,哪能说一个妙龄少女克夫的!果然,鎏英脸色登时就不对了,怒道:“你说什么!” “我……”穗禾本是无心,被她一喝很不高兴,“说你长得像个小寡妇,怎么了?” 旭凤登时一头两个大,眼疾手快的拦腰抱住鎏英——不然鎏英就冲到穗禾身上去了。“好了好了!穗禾,道歉!” 穗禾不情不愿地道:“我又没说错……好好好你别闹来闹去的,对不起,我不该说出来。” 鎏英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下落不明的,旭凤大约是知道一些的,此时看到穗禾的举动,又见鎏英眼眶红了,心里忽然一动:我也时常这样口无遮拦地跟润玉讲话,不知道他怨不怨我?他再抬头去看润玉,润玉也正在望他,两人目光一对上,润玉恍恍惚惚地笑了一下,旭凤也跟着笑了笑,手一松,鎏英如射出的箭一样奔了出去,将穗禾按倒在地上举拳就打,穗禾也不是好相与的,两个位金枝玉叶扭打在一起,锦觅在混乱中偷偷问邝露:“寡妇是什么?” 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最后好歹是将两女分开了,旭凤扛着穗禾回了小院,剩下润玉和鎏英在厅堂,润玉冲鎏英抱歉的笑笑,只将地上方才被穗禾打落的发绳捡起,递给鎏英。鎏英接过去,重新扎起头发,气哼哼地道:“我是来送请柬的,明日白天,请诸位至固城王府一叙——固城王已知晓你们的来意,愿助一臂之力。” 有了固城王的配合,众人接到陨魔杵,抓捕穷奇便更有了十足的把握,可没想到的是计划到底比不上变化,这与穷奇的一战中,旭凤又身中穷奇瘟针,几乎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这便又引出了之后的故事。 第一百零一章 说起旭凤身中瘟针一事,大家必然会问,这凤凰战神是如何的强大,怎么会被瘟针所伤? 那时众人与穷奇战到最后,众人拉起大网将穷奇困住,穷奇身受重伤,仰天长啸,做出鱼死网破的姿态。众人只能拉他一时,若不能趁机收服便是前功尽弃!穗禾、鎏英和邝露将凶兽死死拉住,已现疲态,唯有润玉、旭凤和锦觅还能活动,而这三人中,锦觅最为无用,可她与穷奇的仇也最深。 “我来取它性命!”她叫了一声,手中化出一把剑扑了上去,被润玉一把拦腰抱住扯回来,锦觅急得大喊:“小鱼仙倌,你让我去!凤凰给了我护身的法宝,我不怕它!” 润玉根本来不及细想这“护身的法宝”是什么,只知道若是让锦觅这么扑上去,她肯定是要没命的。他使了个法术将锦觅钉在大石后,又以结界保护,拎起剑要冲上去,此时旭凤却抢先一步一跃而起,跳到了凶兽宽阔的脊背上,将赤霄宝剑插入了穷奇的后背。 穷奇惨叫一声,身子渐渐无力地倒下,旭凤拔出宝剑,跳下凶兽,摇摇晃晃地朝润玉走来。他的手已经张开,像索要一个怀抱的动作。 润玉心头一松,欲要迎上去,却听穗禾喊道:“表哥,当心!” 原来穷奇还未死透,以最后的力量朝旭凤射出一针,旭凤后心中招,踉跄倒地,随即呼吸渐弱。 众人皆惊。其中润玉站得最近,他眼见旭凤倒下,自己却如同脚生了根一样半步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旭凤倒在血泊里,身旁惨叫痛哭声渐起,他才猛然清醒过来,快步奔到旭凤身边。穗禾哭道:“表哥,表哥!你振作点——” 邝露急道:“怎么办,是否先带回客栈?”她求救般的看向润玉,他们这支小队,原本以旭凤为首,如今旭凤倒下,就只能看润玉了。润玉却怔愣了一下,脑海中一片空白。 关心则乱,那一刻他心中纷杂不堪,已经到了如大雪纷飞的地步。旭凤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极大地刺激到了他,他不得不咬破嘴唇,尝到刺痛和铁锈的味道,才清醒过来。 “穗禾脚程快,先回天界去请岐黄仙官。”润玉道,“邝露同去,向父帝求援。”情势逼人,两女应了,眨眼间化作光点消失不见,润玉又道:“鎏英公主——你将陨魔杵收好,以免再生事端。”说着又解了锦觅身上的禁制,锦觅哭着跑过来。 “小鱼仙倌,他会不会有事?” 润玉想说不会,可他舌头都变成石头了一般,他的心,他的五脏,连带他腹中的灵胎,都叫他痛不欲生。他让旭凤靠在他怀中,将自身灵力蒸腾后渡给旭凤,如此这般,灵力不要钱似的输了几个小周天,这才勉强保住旭凤的心神,遏制了穷奇瘟针的毒性。 旭凤脸色似是缓和了一些,润玉却身形越发摇摇欲坠,鎏英在一旁慌忙劝道:“你这样做,对你自身损害极大,收手吧!” 她真怕两个天界皇子都折在魔界,到时天魔二界不打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了。润玉摇摇头,沉声道:“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他眼前阵阵发黑,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他不得不向腹中灵胎哀求:求求你了,帮帮我吧,若他无事,这一身的灵力、不,你就是要喝我的血、食我的肉,我也没有怨言。 说来也奇怪,那灵胎似是有感应般,当真停下了平时如无底洞般的吸食润玉灵力,它安静下来,润玉觉得体内灵力似乎也充沛了一些,便又将它全无保留地渡给旭凤。 “不行,你这样会出事的!”鎏英急道,她有心帮润玉,可自己却是魔非仙,若说水火逆转已是大禁忌,这魔与仙之间的灵力就更是难以互相转化。一旁的锦觅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开始胡乱种灵芝、种仙药,妄图碰出一个灵丹妙药来。 旭凤的指尖动了一动。有那么一刻,他的脸色似乎又不那么铁青,变得红润了些,可他一张口,却先吐了口紫黑的血。 “哥……”他哀哀地叫道,明明润玉就在身边,就抱着他,可他却看不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他只觉得很疼,也很怕——说来也好笑,从来不知道怕的凤凰战神,这时怕得要死,也恨得要死,他还没听润玉说过爱他,还没和润玉执手一生,怎么能就这么去了?他咬着牙,呻吟道:“哥……抱抱……很疼……” 一字一字都像刀子一样戳在润玉心头软肉上,鎏英道:“凤兄好些了!大殿,可以歇一歇了!”可她话音还没落,旭凤又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即再度不省人事。润玉将他紧紧抱住,忍着泪说道:“哥哥在这里,哥哥在这里,不痛了不痛了,都……游走了……” 可旭凤那一下如同回光返照,之后的情形便更加糟糕了下去,再多的灵力打到身体里,也是石沉大海。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润玉痛苦不堪,却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温和地在他耳边道:“你这样下去,你的宝宝也要死了。” 是啊,灵胎或可一时暂停吸取母体灵力,可它想生存,就离不开灵力的滋养,润玉把灵力都拿来救旭凤,又拿什么来保护它呢?润玉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人,正是静书。他双手合在袖中,正低头看着自己,那眼中流动着隐忍着的,是什么呢?是泪吗? 他是何时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灵胎的事的?这些润玉此时都无暇去顾了,他同样未曾注意到的是,不知不觉间,随着静书的出现,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连一粒尘土都凝固在了半空中,一旁的锦觅和鎏英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雕塑般的一动不动。 自他出现,时间便不再流动。 润玉抬起头,只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有着哀求。 静书道:“我救不得他,你若想救他,代价也极大。” 润玉一言不发,只是那么怔怔地望着他,静书几欲落泪,狠狠心说道:“你若就让他这么去了,带着孩子离开,或许,或许对所有人都好……” 润玉心智坚定,比起旭凤,他更能好好照顾两人的孩子。若无旭凤,天后没有争权夺利的依凭,到底也终会一败涂地。 若是…… 可润玉只是看着他,静静的。 “他若死了,我无法独活。”他说道,“求你。求你。” 静书眼中泪一下子滚滚落下,他说道:“好。”他摊开手,自他掌心升起一物,似是一枚小小的日晷,日晷逆转一圈,慢慢融进旭凤体内。 “我将他的时间停住,令他能多撑一阵。”静书道,“可这时间之力终不能为我所左右,所以你只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他的时间又会恢复如常,到时,便只能听天由命。” 他摸摸旭凤的额头——叫他选择放弃双亲中的一个,他怎么不痛?可他算来算去,始终看不到润玉和旭凤圆满的可能,若两人中必须死一个……可这念头到底是转瞬即逝,润玉不肯放弃,他亦不想放弃,所以才祭出这掌控时间之流的神器,多为旭凤争取了一些时间。他又握住旭凤的手,将自己的灵力传给旭凤——他为雷系,此举只会勾起旭凤体内的天雷火,叫旭凤越发暴躁不安,可他也无法了,就如润玉所说,事急从权,此时的要紧事,是要润玉活下来,不是吗? 润玉望着静书,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却只都慢慢凝成一滴泪,自他眼中落下,掉在旭凤脸上——就好像是这对父母一齐落泪了一般。 “多谢。”他轻声道,静书也只看看着他,轻声道:“不必。” 如此反复片刻,旭凤终是将将留住了命,却仍是不省人事。穗禾和邝露携着岐黄仙官终于赶来,可消息仍是叫人绝望。 “这穷奇的瘟针,唯有花界至宝夜幽藤能解。”岐黄仙官道,“可花界已自立,不与天界往来,不知长芳主可会愿意借出夜幽藤?” 锦觅听了,泪珠如同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她道:“花界早就没有夜幽藤了,只剩最后一株,当年我们几个包饺子吃了……” 岐黄仙官听了长叹一声:“这……” 润玉却问道:“锦觅,你能种灵芝,能不能种夜幽藤?” “这……”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觅身上,锦觅左思右想,一咬牙道:“兴许能——可我也没法想种什么就种什么,需要长芳主教我心法。”她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旭凤,狠心道:“我回去管她要!” 润玉看她神色就知道,若她回去了,就再回不来了,长芳主只会把人扣下,未必会在意天界皇子的死活。心思转念间,他已有了决定: “你留下,我去求她。” *马上进入你渣我我渣你环节! 第一百零二章 对于天界人,长芳主向来是不假辞色的。 昔日天帝无故扣押花神,天后逼着花神跳了临渊台,种种之下,花界和天界早就结了仇,长芳主对花神忠心耿耿,宁愿自称为小花妖,也不愿领受天界封号。 如今听说天界的大殿下求见,她冷笑了一声。 “不见!” 不多时通传的精灵又回来了,这次还带来了一件东西——是一只锁灵簪。长芳主勃然大怒:“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说的!” 这绑架花界少主——不,花界没有少主,这绑架花界精灵的帐,可要好好算算! 片刻过后,天界的大殿下来到阶下,长芳主在他幼年时曾跟随花神上天述职,也曾见过他几面,一打照面,长芳主心中暗暗道:没想到当年那条小龙,如今倒是生了个好相貌。 这位好相貌的小龙拱手行礼,他是天界皇子,长芳主是花界统领,两人位置不分高下,倒是年纪来说长芳主长了几岁,所以受他一礼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见过长芳主。”只听夜神道,声音倒也彬彬有礼,可这一开口,就太不像话了,长芳主好感全无:“长芳主,润玉求请长芳主赐我夜幽藤救人。” 花界早已没有夜幽藤,长芳主冷冷地道:“所救何人?” “我的胞弟,旭凤。” 长芳主怒道:“旭凤昔日闯我花界、掳我精灵,我还没与他算账,他还来要我的夜幽藤?” 润玉道:“我知芳主生气,可其中另有误会,当时旭凤涅槃受创,天界敌我不分,因知道花界自立,才闯入花界避难,至于锦觅……”他顿了顿,忽而浅浅一笑,眼中却并无笑意,“芳主不会以为,将水神的女儿藏在花界,就能瞒天过海吧?” 长芳主听了,悚然一惊,不由得站起身喝道:“你胡说什么!” 这锦觅是水神和花神之女的事,除了花界,知之者甚少,怎么会被他知晓?最要命的是,若论起来,眼前这人正是锦觅早已定好的未来夫婿……长芳主稳了稳心神,强笑道:“夜神不要胡说,锦觅只是葡萄小妖,怎么会是水神长女?” 其实润玉亦是赌一赌,他之所以猜锦觅是水神长女,盖因当初蛇仙的挑拨无意间露了马脚——蛇仙当时与他说,旭凤带了个小妖到天上,许是倾心于那小妖,此举是为挑拨润玉,可他并不知道润玉和旭凤真实的关系,弟弟喜欢上女孩子,做哥哥的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可见是锦觅的身份有问题,又能有什么人,在彦佑眼中能挑拨到自己心神?那便只有他名义上的未婚妻,水神的长女。 一桩一件,一点一滴,说来简单,但若无他心细如发,对人情通晓练达,便不敢得出这么大胆的结论。幸而如今只是小小试探,长芳主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润玉摇头道:“长芳主,锦觅的身世是她自己的秘密,润玉无意也无权向人透露,如今她在天界过得很好,旭凤也很照顾她,为了她……”他说到这里,忽然恍惚了一阵,片刻后自己才察觉问题来,锦觅说“我有旭凤给的护身法器”,旭凤给的护身法器,不就是……寰谛凤翎吗? 他方才一心想着要救旭凤,方寸大乱竟没听出来,此时忽然意识到这点,全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走了——寰谛凤翎只有一支,是凤凰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他想到这里,全身的血液都像结了冰似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又重、又慢,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可又什么都没明白,他只知道,此刻,要先救旭凤。 ——也对,是我自己不肯要的,旭凤拿去给别人,有什么错呢? 他谨小慎微惯了,凡事都会先自责,只要能揽到自己身上的过错,他都揽到自己身上。长芳主见他恍惚,心中奇怪,追问道:“为了她如何?” “为了她……做了很多事。”润玉喃喃道,“他……旭凤……他待锦觅,其实很好。” 长芳主听闻锦觅很好,到底放心了些,只是仍旧说道:“那也不能弥补他的过错——” “我知道。”润玉说,“我知道旭凤鲁莽,得罪了长芳主,天界又与花界没什么交情,长芳主是说什么也不愿意救他的,可润玉只想说,这往后数十万年,您就能保证锦觅与天界毫无瓜葛吗?” “一定有什么事,一定有,是只有我能为锦觅做的,对吗?” 长芳主迟疑片刻,像在打量他的诚意,半晌过去,她轻声道:“你愿意欠我恩情,今后若觅儿有难,你倾尽所有,也要帮她?” “是,我愿意。” 长芳主长久地注视着他,润玉沉声道:“长芳主,旭凤危在旦夕,还请早做决断!”说着便双膝跪地,拱手道:“请长芳主赐我心法!” 长芳主长长出了一口气。锦觅如今已经进了天界,知道她身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些人中,若有一个愿意诚心待她的,也是一道保障。 她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说道:“好。” 润玉面色一喜,她又道:“但我还有个问题。” “我听闻天界两位殿下不睦已久,你与旭凤……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何情愿为了他,要搭上自己,情愿欠花界人情,也要救他?若旭凤身死,润玉不该是最大的受益者吗? 润玉听了此言,楞在当场,片刻过后,他垂下眼睛,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我们是兄弟。”他轻声道,“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是什么关系?是血浓于水的关系,是带给过他无比的温暖,也注定叫他心碎难收的关系,是终有一日,要与他不复当初的关系。 是我的爱人,我的冤家。 是我的劫数。 第一百零三章 旭凤自梦中渐渐苏醒,第一眼望到的,就是坐在床边的润玉。 只见他一手撑着头,正合眼小憩,几缕未经打理的发丝从发髻中掉了下来,落在面上,显得几分憔悴、几分忧虑,十分惹人怜爱的模样。 旭凤望了他片刻,心中痴痴地想:我受了重伤,也不知道他急成什么样子了。可他这样,还是很好看。 旭凤想着想着,情不自禁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润玉的脸颊,他二人的手握在一处,旭凤一动,润玉就跟着醒了,见他醒来,露出欣喜的神情:“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旭凤自觉灵力运转如常,并无什么不适,可他想说些什么来引润玉心疼,便道:“后背有些疼……” 润玉道:“你躺了十多天,如何能不疼,起来坐坐吧。”说着扶着旭凤坐起来,又拿了软枕给旭凤枕着。旭凤笑道:“受伤就能得这样的服侍么,那我以后天天都要……” “哎,说什么呢!”润玉怒道,转身去取药给旭凤服用。可那碗一摸,原来已经凉了。药凉了自然喝不得,润玉道:“我去热一热,再来给你喝。” 旭凤不舍得他走,可又说不出好的理由来,只得拉拉他的衣角,小声撒娇:“可别去得太久……” 他长大了,就不习惯像儿时那样和润玉撒娇了,说完这话脸红得像个苹果。 “不会。”润玉说,端着药碗去了。只留下旭凤四下看看——原来他还在魔界客栈,逗留这许久,也不知天界怎么样了,穷奇又处理了没有? 他想到这里,职责使然,有些坐不住,又恨自己怎么没问问润玉,只知道傻傻盯着润玉瞧——只怪润玉太好看,憔悴的样子也让人挪不开眼。 他又等了一阵,等不得润玉回来,便跳下床去寻润玉——客栈的厨房大概在哪里他还是知道的,可是也不知道是躺久了忘了还是怎么,竟然七拐八拐寻不到,好容易找出个头绪来,竟然一头碰到了客栈后面给住客散心的园子里。 魔界的园艺风格都很狂野,此处却难得有几分雅致,还有些天界的味道,种了些不开花的桃树。树下站了两个人,旭凤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润玉,另一人身着黑衣,却是……静书。 那静书握着润玉的双手道:“你什么时候告诉他?” “他才刚醒,我怎么好……”润玉低声道,“再等一等吧。” 他神态温柔,竟然还带有几分羞涩一般,低头不去看静书,静书生得瘦高个儿,比润玉还高出一些,两人站在一处……“像幅画似的”,他不知怎么就想起锦觅说的那句话来。 他心里一阵火起,我还躺在床上,润玉就在这里和人拉拉扯扯,是做什么? 静书道:“我不是逼你,只是旭凤脾气坏,你瞒也瞒不了多久……” 旭凤再也听不下去,跳出来道:“瞒我什么?” 园中那两人吓了一跳,发现竟是旭凤,润玉笑笑:“没什么,你做什么出来乱溜达?快回去躺着。”说着又过来扶着旭凤,将他送回房间躺下。旭凤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却什么都看不出——润玉心思之深,他什么都猜不出来。 转过天来,旭凤伤愈,两人便启程回返天界,穗禾等人早就回去了,如今便来迎接,邝露也在,见两人回来,红着脸上前嘘寒问暖,又低着头问道:“大殿下,我有些事……想与你私下说。” 旭凤心道你谁啊,就要跟他私下说,有话不能公开讲?润玉却道:“好啊,待我面见父帝后去找你,好吗?”神态温和语气体贴,旭凤不由楞在一边,心里开始隐隐觉得不对:润玉平日待人虽温和,但也有些疏离,若说这样的语气,应当是只对着自己和辉儿魇兽才有的,如今怎么又是对邝露又是和静书…… 他心里有些难过,就连父帝论功行赏时也心不在焉,离了紫霄云殿就追着润玉道:“兄长,你还好吧?” 润玉神色无辜懵懂地紧:“嗯?这话怎么说?” “就,你好像……”旭凤又说不出,只得讷讷地道:“我晚上去找你。” 这回轮到润玉欲言又止了,“可我……”但他随机道:“无妨,你来吧。” 旭凤满肚子疑问,却只能咽下去,对自己说是躺久了思维停滞的缘故。 晚间他再去看润玉,润玉也如常和他说笑亲昵,可当他拨开润玉长发,露出雪白的颈子时,却赫然露出一枚红色的印记。旭凤脑海中“嗡”的一声,霎时间茫然无措。 那样的形状,在那样的地方,带着隐秘不可说的意味,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明显? 他往日亲热时也爱吮吻这个地方,润玉总是很不情愿,身子瑟瑟发抖,如今是谁,在他这里留了印记,还要自己看到? 润玉见他异样,有些担心:“怎么……” 却见旭凤跌跌撞撞翻下了床,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欲要转身离去,润玉拉住他,问道:“旭凤?” 旭凤胸膛激烈起伏,只觉得快要哭了,他想暴怒而去,可又实在忍不住,他像一个被人偷了宝贝的小孩子,扯着兄长哭唧唧地告状:“你和谁做了什么好事?!” 润玉一愣,摸了摸颈后,突然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露出歉疚的神情:“你真想要知道吗?” ……不,我不想要知道。旭凤心中有个声音怯怯地说,我后悔了,不想知道。 于是他落荒而逃,甚至连一句“你以后不要这样了”的威胁都来不及扔下。 这一次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借酒消愁,在栖梧宫疯了好几日,才被穗禾硬拉出去散心,可走到省经阁,却正好碰到润玉与邝露相伴,有说有笑地从阁内出来。邝露怀中抱着几卷竹简,神色就像个新嫁娘般羞怯。 旭凤妒火中烧,不顾穗禾阻拦,冲上去将邝露手中的竹简掀翻在地。 “你……”润玉有些错愕,抬眼见是旭凤,又露出那副惯常有的、几分无奈几分好笑的样子。“你闹什么。” “我闹……?” 旭凤喃喃道,那夜他愤然离去,心里煎熬万分,一开始他恨透润玉了,此生都不要原谅他!可渐渐又变成替润玉开脱,会不会他是被人强迫的?到最后他只是想等润玉来,润玉来了,不管怎么解释,他都会信。 可润玉就愣是没来,不仅当时没来,一连几日,他都没来。 此时再相见,他竟然说旭凤在“闹”。旭凤呆了片刻,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难道我就是个小孩,只会哭闹? 可他随即又很难过地想,我是个小孩,你怎么也不哄哄我呢? 你怎么就不肯……哄我呢。 他站在那儿,竹简扔了一地,邝露瞧着他的眼神像是见了什么笑话一样,他只觉得难堪——原来任性若无人要宠着,就只剩难堪而已。他愣了一会儿,拉起润玉道:“你跟我来。” 说着拽着他一路腾云驾雾,来到一无人的角落,他逼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润玉反问道:“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为什么好端端去欺负人家?” 旭凤一时只觉得四面楚歌,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火光里的少年,周围人影绰绰,都指着他说,是他害死了他们的五小姐,要他偿命。就连润玉都在那些人里,冷着脸说,把他带下去。 可我分明没有呀,他百口莫辩,我没有…… 他是吃不得委屈的,一受了委屈恨不得拼个同归于尽,可此时就那么红着眼睛盯着润玉瞧。半晌,他声音沙哑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要我了吗?” “我怎么……”润玉似有些不解,“旭凤,我与别人好,你不开心了?” “我怎么能开心!”旭凤大怒,他连润玉看别人一眼都不高兴,润玉这话问得,岂不是明知故问?润玉却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旭凤语塞,“我和你……” “你是想说,我和你关系亲密,所以我和别人好,也要跟你知会一声?” 不是知会,是不许!旭凤眼眶都红了,头疼得像要炸掉,他死死盯着润玉,润玉渐渐敛起笑意,轻声问道:“旭凤,我问你,我可有与你说过,钟情你,心悦你?” 旭凤愣住,心中如同破了个大洞,呼呼漏冷风,他呆呆地道:“不曾……” “我可有与你互许过终生,许诺情之所钟,只你一人?” “……不曾。” “那最后一个问题,”润玉说,语气轻松,嘴角也有些上扬的弧度,“你可曾与我说过,钟情我,心悦我,只想要和我共度余生?” “我当然……!”旭凤勃然大怒,却忽觉一阵刺痛从心底传来,片刻就占满了他的思绪,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双目赤红,咬着牙道:“……不曾。” “那你凭什么要我只忠于你一人呢?”润玉歪头看着他,神色似乎还有几分循循善诱,旭凤看他那副样子,只觉得恨得想要和他同归于尽,润玉离他这么近,双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可他始终就是下不去手,半晌之后,他低声哀求道:“我是有理由的……你等一等,好不好?你等一等,我迟早,我迟早是要……” 是要说的。 心悦你,钟情你,只想和你共度余生,我是要说的!就……等一等,不行吗? “……”润玉叹了口气,“旭凤,你受上神之约控制,我却不受,你不说,我也不说,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他似是要一日之内索性把所有假象都彻底撕开一般,将实情娓娓道来,一件不落,旭凤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他抓住润玉的袖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好这几百年?” “…我怕你。” “你怕我?” “是,我怕你。你总是欺负我,我怕你闹大了,你总有人撑腰,我却没有。” 就这样?五百余年的恩爱,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润玉见他失落的样子,忽而又是一笑,托起他的脸轻声道:“我怕你,可我也不想你不高兴……旭凤,虽然你老是欺负我,可你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可也就只是这样,旭凤,心意之事,我说不了谎。” 他声音越温柔,旭凤就越是泪如雨下,他捉住润玉的双手不让他走,哽咽道:“那你为什么又要现在说出来……” 是因为有了真正心悦的人吗?那人是谁呢,是邝露,还是静书? 润玉沉默片刻,低声道:“旭凤,你恐怕还不知道,其实水神风神早育有一女,只是这些年一直养在海外仙山,前几日你昏迷时,她终于出关与我相见,我……我已经有了婚约,不日就要完婚了。” 旭凤楞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润玉从他手中抽出双手,他还想再去拉,润玉却已转身离去,声音越来越远:“就这样吧,旭凤,算我负你,日后再补偿……” “我不要补偿!”旭凤喊道,再想追,却忽然起了一阵大雾,润玉的身形渐渐隐去,他慌了,喊道:“润玉!你回来!你等等我!”可润玉身形飘忽,他怎么都追不到。 他要走了!他这一走,我此生都见不到了!旭凤此刻心痛如绞,纵是不能相爱,也好歹在我身边,叫我看见你也行——他凄惨地唤道:“润玉,润玉你等等,不爱就不爱,你别再扔下我!求你……” 他和润玉就像是两颗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没有依凭,就互为依凭生长。上一次润玉扔下他时,忽然抽走相依为命的立身之本叫他痛不欲生,差点就此枯萎死掉,那样的痛再也不想经历了。 “润玉!” …… 锦觅自瞌睡中忽然惊醒过来——此时轮她值守了,润玉去花界求取心法,已经走了约有一个时辰。众人设法回到了客栈,那穷奇又想从封印中逃脱,静书和鎏英只得尽力镇守,留她陪着旭凤。 锦觅也累得狠了,旭凤不省人事一时半会儿用不到她,她就在桌边趴着打瞌睡,正睡得香呢,忽听旭凤大喊了一声,她惊醒过来,正好赶上旭凤惨叫着滚下床上来,形色疯癫一般,眼中没有焦点,只是惶惶地喊道:“别走,别走!” 锦觅不知道他在喊什么,只得尽力安慰,将他抱在怀里不让他乱动,口中道:“凤凰别怕,别怕……” 旭凤神志仍在梦中,却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抱紧锦觅,口中道:“别走,别走,求你,没关系的,没关系……”锦觅几时见过他这般苦苦哀求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酸,有点难过,摸着他头发道:“不走,不走。” 旭凤靠在她怀中,慢慢安静下来,他低声喃喃道:“不喜欢我……没关系……不喜欢也行……” “没不喜欢你呀,我平时就是说说,”锦觅以为他和自己说话,只得道,“其实你人不错啦,还给我宝贝保护自己,凤凰……” 旭凤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爱你……我只爱你……求你别走……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锦觅听了,楞在当场。凤凰对我,是这样想的?她不懂情爱,心里有个小口子,仿佛被这股不知疲倦不懂畏惧的爱狠狠冲撞了一下,一种难过的滋味涌上来。不知不觉,她眼里竟落下泪来。 这同情,和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的共鸣,竟然被她当成了心动。 怀中的旭凤渐渐安静下来。 润玉终于被他抓住,冲他笑起来。他一笑,雾就散了,只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嗯……那好吧。”他说,“要是你这么说的话……” “我也喜欢你。”锦觅小声道。 “我也喜欢你。”润玉笑着说。 旭凤呼吸渐渐平缓,在锦觅怀中重新陷入安眠。两相仪的味道在屋内暗暗盈动,却无人知晓。旭凤睫毛颤抖了几下,露出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穷奇瘟毒的绿光,随即又紧紧闭上。 门外,邝露闭上双眼,含住了未曾溢出眼眶的泪水。她轻轻将门合上,端着托盘黯然离去。 第一百零四章 润玉自花界回返至魔界时,旭凤房中为提醒时间的香以燃至末端。 他将心法教于锦觅,锦觅欢天喜地地道:“润玉仙你真好!”说着跑去种夜幽藤解救旭凤了,往日她去哪,邝露都要跟着的,可今日却站着没动,只拿眼看着润玉,欲言又止。 鎏英也松了口气,笑道:“凤兄可算有救了。”说着也去探望旭凤了。 静书只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三人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竟然都沉默了。 润玉是心里疲惫,惊惧、疑惑、悲伤和恼恨都一股脑涌来,乱七八糟地充满着他的脑海,叫他不堪其扰。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璇玑宫去,躺下睡一觉再说。 邝露张了张嘴,却又合上。她想与润玉说话,可却不知从何说起,方才所见所闻叫她难过加愤恨,她对旭凤的恨意熊熊燃烧,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润玉神色有些疲倦,想来方才也经受了些为难,她不忍叫他陷入这般难过的境地中去。 静书从方才起就一直在看管穷奇,并未知晓他们这些爱恨情仇,可他观几人神色,也大抵能看出些端倪来,可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怕极了润玉会死,可也怕极了润玉和旭凤反目成仇,这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众人一时无话,直到小狗的爪子踩在地板上地哒哒声传来。润玉低头一看,辉儿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倚在他脚边,用前爪扒拉了一下他的腿。 润玉心头一热,弯腰将辉儿抱起,抱着小狗走到一边坐下,脸贴着小狗短短的皮毛,眼眶竟然不知不觉就酸了。 方才一路奔波,他心智坚强,都未曾乱了阵脚,纵使知道旭凤把寰谛凤翎给了锦觅,他也不曾让愤怒占据理智,只想救了人再说。可此时,抱着这和他至亲的小狗,他却又忽然觉得——好委屈。 好委屈,明明已经用尽心力、百般讨好,但到底该失去的就注定失去。如此看来,他所希冀过的、筹谋过的,到底不过是一场空梦。 静书见他坐在一旁背对着自己,忍不住走上前去,想出言安慰,却忽觉一阵心神激荡,一口鲜血涌上喉咙,他踉跄了一下,邝露见了,上前将他搀住,他下意识地低声道:“谢谢姑姑。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静书想含糊过去,润玉却已走了过来,低声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静书道,“我无妨,只是……” 其实他五内如焚,时间之力只能由他借用,不能任他摆布,他在时空中穿梭跳跃已是钻了空子,还因着私心一下子拿出来两个时辰救旭凤——他此刻受时间之力的反噬,身体里各处都乱成一团,有的地方在萎缩、衰老,有的地方在生长、愈合,他脑海里亦有好几个声音在嘶吼咆哮,其中有个最熟悉的说道: “天道失衡,我便以我此身,祭这天道。” 小宸!他眼中突然流下泪来,仿佛不知今夕何年,静书跪倒在地,双手捂住头,痛苦的曲起身子。润玉和邝露都是大惊,润玉以手按住他脖后大穴,将灵识探进去,随即便被扯进一片血海之中,他始料未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一旁的辉儿见润玉有难,跳到地上,大叫几声之后,忽然仰天长啸起来。 静书听到灵犬的呼喝,心智恢复了大半,他随即意识到润玉为了帮他,已经自己陷入了他的识海里,他顿觉慌张——他寿数已然不短,比眼前的润玉恐怕还要大几万岁,且他生命中痛苦不堪的回忆实在太多了,识海内血海滔天,润玉毫无防备被扯进去,会看到什么,对他有什么影响,谁都不知道。 他慌忙将润玉的神识送出来,两人气喘吁吁,互看一眼,都是惊魂未定。 “你……”静书迟疑道,他想知道润玉看到了什么,却不敢发问,润玉如此聪慧,若被他窥到天机,该怎么办?润玉却只定定地看着他,片刻,这奔波了一天的仙人终于彻底承受不住,朝后倒去。 终于,这纷乱的世间暂时与他无关了。 锦觅种了夜幽藤给旭凤服下,但等待药效发作仍需时间,她坐在床边,慢慢地想着心事:旭凤说,喜欢她,想和她一起共度余生;旭凤也待她挺好的,会护着她,教她法术,和月老、长芳主都不一样,月老只会当她是可爱的小东西,长芳主则是说她不需要学法术,谁也没有像旭凤那样跟她说,你这术法稀烂怎么行,还涨修为呢,不修炼怎么做你想做的事? 这么看,旭凤可是挺好的。 而且他那么漂亮。 他还给了我好东西,虽然有点浮夸吧,但也真的保护了我很多次。 可是…… 可他不是那个人呀。她心里有个声音轻声道。锦觅一愣,问道:“谁?” 那声音又道:“那个人也会待我们好,教我们法术,告诉我们不涨修为就不能做想做的事的道理……而且她也很漂亮。如果她有那么好的法器……” “如果她有,她也不会给我。”锦觅喃喃道,“她跟我,才不是最好的呢。”她眼前浮起穗禾和润玉的样子。 那一刻,她似乎耳边又响起了旭凤的话:“你不要离开我。”那声音如此痛苦,仿佛内心煎熬到了极点,只能苦苦哀求,你不要离开我。 这分明只是她和旭凤同病相怜所产生的、仿佛感同身受的悲切,可她却误将这种心跳当成了心动。 “我果然喜欢旭凤。”她自语道,“嗯,就这么定了。” 她看看床上躺着,仍旧不省人事的旭凤。 “你快点起来哦,起来被我喜欢!” 鎏英只看了旭凤服下解药,就退了出去。 沙场儿女,婆婆妈妈的事懂得少,反正旭凤也没醒,看他昏迷有什么用?她就退出来了,想再去探查一番穷奇封印,没想到却在门口碰上邝露,邝露眼泪婆娑,见了她仍是擦擦眼泪,故作坚强道:“鎏英公主,大殿疲劳过度,此时在休息,可以别打扰他吗?” “疲劳过度?”鎏英道,“哦,也是。”想润玉这一天,先是力战穷奇,然后又给旭凤输送灵力,最后又跑去花界求取心法,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了。她心生同情,且见润玉对旭凤很好,并不是传闻中心思叵测的大殿下模样,对润玉有了些好感:“那我去取些补药给他。” “也……也好。”邝露勉强笑笑,鎏英又道:“封印穷奇的鼎炉还在房中吧,是谁在看守?” 邝露道:“静书公子在,理应没什么差池。” 静书借口要给润玉疗伤将她请了出来,邝露关心则乱,就糊里糊涂出来了,鎏英听了,柳眉倒竖:“这静书什么路子,你就敢把穷奇放他手上?”说着就推门进去,却正撞上一幕奇景:润玉靠着床头,面色苍白,静书坐在床边,双手举起,从他身体里慢慢引出一白一红两枚圆圆的内丹来,鎏英吓了一跳,喝道:“你要做什么?”她以为静书要剖润玉内丹,润玉一惊:“公主!” 他和静书同时动作,润玉将两颗内丹收进体内,静书收了运转在身周的紫色灵力,两人互看一眼,静书霍然起身,朝鎏英走来,邝露在她身后,未曾看清什么就被鎏英砰的一声关在了门外。 鎏英和静书互相看看,静书脸色铁青,道:“你都看见了?” 鎏英略一思索,道:“……看见了。”眼看静书就要抬手施法,她又忙道:“慢着!”她转向润玉:“你……你……你是女子?” 她不是锦觅邝露这种小仙女,她有过爱人,两人早就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自然也懂得些东西,仔细一想就知道了。 润玉哭笑不得:“我不是。” “那你灵胎哪来的?” “我……”润玉语塞,片刻后,他破釜沉舟般的道:“我为龙族,男身亦可孕子。” 鎏英:“……这我可没想到。” 她左右一合计,惊道:“难道你和旭凤……”此时她方觉出这两人神色间的熟稔是哪里来的,那分明是情侣间的神色!她心情复杂:“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我灵力消耗过大,支撑不住。”润玉道,“他帮我给灵胎输送灵力。” “这种事最好父母来做。”鎏英道,“你怎么不和……他说?”她只几句话,润玉已经明白她知晓了全部秘密,只得低头苦笑,鎏英亦察觉说了傻话,那另一个父亲还躺在床上呢!她只得道:“好吧,我不会说出去。”她说,“看起来你们是想保留这个秘密是吧,你放心,我鎏英也不是那种趁别人弱势欺负别人的人,此事我绝不会跟别人提起。” 润玉道:“那是自然,只是有一个人,还望殿下帮我向他保密。” 鎏英大惊:“你……你没跟旭凤说?你是不是疯啦!”她眼里这个大殿下真是疯的不轻了,怀了孩子又不说!润玉笑笑,道:“嗯,我替腹中幼子谢过殿下。” 鎏英无法,只得答应。她退了出去,冲邝露道:“没事,挺好的,活蹦乱跳的。” 邝露:“?” 她们身后,紧闭的门后,润玉长叹一声。他已经不太想问为什么静书会知道他身怀有孕了。静书却忽然道:“不是幼子,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润玉回头去看他,不明所以,静书便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之笃定,仿佛已经亲眼看到了那两颗还没有实体的灵胎化成一男一女,润玉看着他,沉默片刻,眼中慢慢似有泪光浮动。 润玉笑了一下。 “挺好。”他轻声说,“我们辉儿,要有弟弟妹妹了。” 静书看他片刻,直觉喉咙哽咽住了,低声道:“……是。” 润玉和他相对无言,一个有无数问题想问,一个却不知如何开口,到最后,润玉也只是轻声道:“你为旭凤留住两个时辰,对你自己,有什么影响?” 静书道:“……没有。” 润玉只得苦笑:“你不说实话。” “没什么我承受不来的。” 于是又是沉默,此时忽然从隔壁传来锦觅喜极而泣地喊声。 “他醒了!凤凰醒了!” 两人一惊,不约而同地朝门口走去。 旭凤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自然是锦觅。 他大梦初醒,受两相仪和穷奇瘟毒作用梦到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忘了,可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却还留着。他呆呆地茫然四顾,润玉并不在身边。 锦觅哭着道:“你醒了!大家都急死了!” 那润玉呢,润玉急了吗?还是他就算在这个“大家”里面?可他对我来说,对我来说,分明是……不一样……的…… 可这些念头,终究是慢慢随着两相仪的发散而远去了。他注视着锦觅,只觉得从前从没有见过她一般。 他心中想: 你这小葡萄精,其实……还挺好看的。 第一百零五章 若你仔细想想,锦觅其实挺好的。 虽然脑子不太开窍,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但性情也还算赤诚善良,不是坏人。 长得——也还不错。 至于出身……蛮荒小妖,地位是低了一些,可旭凤这种至情至性者,只要能让他看上,出身血统就一概不论,这样的人赤焰军中比比皆是。 这么一想,锦觅竟是个良人了。 旭凤大梦初醒,出了一身热汗。锦觅拧了帕子,红着脸替他擦脸,旭凤还有些呆呆的,看着她愣神。他心里像是缺了一块,又或者说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其实也不是遗忘了,只是两相仪的作用之下,他被迫生出不属于他的欢喜和热爱,整个神识被搅合得乱糟糟的。他一会儿想起润玉,想起在人间时,润玉在书房里写信,他躺在贵妃椅上看书的快乐日子,一会儿又什么都忘了,连自己有个哥哥都不记得,只顾盯着锦觅瞧。 锦觅被他盯得羞了,她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自觉喜欢上了旭凤,被旭凤这么盯着瞧自然不好意思,便说道:“你瞧什么。” “瞧你挺好看的。”旭凤喃喃道,忽而又清醒了一点,凶巴巴地道:“怎么,不能瞧?”他向来是凶惯了的,只觉得那个被自己喜欢的人就该能忍让包容自己的一点言不由衷,仿佛天经地义似的,可锦觅被他一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 “我我我,我也没说……”她觉得格外委屈,不是说喜欢吗,不是说要相守一生吗,怎么这么凶,这可和话本里的不一样呀!话本里的男主角,哪个不是柔情蜜意、甜言蜜语,不说把什么“宝贝儿”“心肝”挂嘴边,可也要哄哄人,说句“姑娘美貌,见之忘俗”吧。 旭凤见锦觅不说话了,心里又有些后悔和发慌,可又拉不下脸道歉,两人就那么僵持着,半晌,旭凤嘟囔道:“怎么也不哄哄我……” 他嘟着嘴巴喃喃自语的样子十分可爱,仿佛一个俊美的青年壳子里住了个小男孩,锦觅最喜欢美人,尤其是可爱的美人,她见了,又有几分欢喜,心道:凤凰生得这么好看,话本里的人都输了,大约脾气也要大些吧。 她就又不难过了,说道:“哄,哄,给你。”说着变出一枚蜜糖放在旭凤手心,旭凤见了,愣了愣,倒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他把糖咬在嘴里吃了,很甜。他一边吃着糖,一边想着,这糖倒是很好。 一错眼瞥到锦觅发梢,不知何时插了一根木簪,旭凤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寰谛凤翎。锦觅察觉他的视线,低声道:“凤凰,我现在安全了,还你吧。” 旭凤却马上凶道:“还什么!不许还。”他脑海里似有个人在说话:“这寰谛凤翎你可以给任何人,就是不能给我。” 是谁呢?这话说得旭凤心里好痛,好狼狈。 可又似乎有一个人,把一个东西放在他手心,那东西很美,晶莹剔透,那人说,“你要就给你。”是什么来着?旭凤低下头,看手中的糖纸——花花绿绿的,俗气的很。可话却和锦觅差不多,那个人,是锦觅吗? “你带着挺好的。”旭凤慢慢说,“不要还了,收着吧。” 锦觅十分惊喜:“送我了?” 她脸上的惊喜让旭凤笑出声来,不知不觉竟感到十分开心:原来心意被收下,是这么快乐的事! “嗯,送你了。” 锦觅脸红了,擦拭旭凤手心的动作越来越用力,旭凤叫起来:“哎哎哎擦破皮了!你做木匠呢!” “凤凰,你真好!”锦觅道,扑上去紧紧抱了旭凤一下,她本还想亲一下旭凤,可旭凤长得很白,脸嫩嫩肉肉的,她一时没敢下嘴,错失良机。 两人说话的时候,却不知润玉和静书已经站在了门外,润玉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静默片刻,他又收了回来。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静书愣愣地看着,心中翻江倒海。 他心知旭凤有此反应绝对不正常,此人为了润玉堕天成魔,后来不惜以燃烧灵力和神智做引,只为夜间能见一眼润玉的幻象。说来也好笑,他若能移情别恋,也许他们都不用过后来那种日子了。此事是否是缘机的安排?若是,此刻润玉心中的苦难就也有静书的一份助力。而他只是犹豫,犹豫要不要为了一时半刻的心中舒坦而放弃一切。 旭凤其实既无上位执掌天界的欲望,也无一统六界的野心,而润玉,他生为应龙,或许有着从未宣之于口的念头,但他身上枷锁负累太多,若要他选,他也只会选偏安一隅,做个逍遥散仙。这两人能相爱相知,必然是骨子里有一拍即合的地方的,或许他们其实心底都知道,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并不是多好的东西。 若无人逼迫,两人只会避走他乡,而这六界的气数,早已被太微和荼姚败得干净,若无人力挽狂澜,肃清天界,即使没有魔龙出世,也早晚是个推到重来。 上清天对六界生灵涂炭并不在意,这些早已飞升的上古大神,竟都还不如一只小魔凤,关键时刻以身祭天,求取一丝希望…… 静书站了片刻,一旁的辉儿意外地没有追上润玉去,反倒蹲在那儿,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静书低头看了看它,领着它来到院中,忽然蹲下身,化出一个灵力球来。 那灵力球闪着紫光,正是和辉儿一系的雷系灵力,其中蕴含着七千年的灵力——再多,以这小狗儿的身体也承受不了了。他低声道:“这个,给你。” 辉儿低头嗅嗅灵力球,又抬起湿漉漉、圆溜溜的黑眼睛看了看静书,静书道:“你不可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了——他——爹爹自身难保,将来,也许会有需要你护着他的那一天,知道吗?” 辉儿仍是似懂非懂,凑近灵力球又嗅了嗅,忽而打了个喷嚏,那灵力球就这么被它吸进了身体。得了七千年灵力的辉儿仍是小狗模样,可它眼中一闪而过些许紫光,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正在此时,旭凤的房门开了,旭凤和锦觅走出来,锦觅道:“我可饿坏了。” 旭凤摇头笑笑,似乎觉得她很可爱的样子。两人走到静书跟前,锦觅道:“静书公子,你在这里呀,润玉仙呢?” 静书却只呆呆地看着旭凤,旭凤只是神智不清,却没丢失任何记忆,他也记得静书是谁,只是那些争风吃醋的心此刻却都远了,他看着静书,和颜悦色地道:“我听锦觅说了,此番我受伤,公子费心了。” 静书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也想旭凤和他好好说几句话,可如今这样…… 他黯然道:“去大堂吧,吃些东西,你……你身体刚好,要注意些。” 旭凤笑道:“只是一时不察中了阴招,我还没那么娇弱。” 他说“娇弱”,倒让静书想起来,从前他们经常一起进山去寻找稀罕的花朵,找到了就带回家栽种在院子里,林间草木剐蹭,旭凤从不在意,反而心疼小狗肉垫儿娇嫩,时常舍不得他自己跑,把他背在背篓里,还要笑着说“汪汪汪坐轿子咯!”……可是回了家,关起门来,旭凤就换了个脸,倒在润玉怀里不肯起来:“我累坏了,我手又疼、脚又疼,肩也疼,牙也疼!” 润玉便心疼了:“那还是不要去找了吧,怎么会牙疼?” “想着你,心里甜呀。” “心里甜,怎么牙疼?” 旭凤便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 …… 三人来到大堂,鎏英已经点了一桌菜,她和邝露穗禾正在那儿坐着,一个真正的魔女和两个真正的仙女,三人相顾无言,都很尴尬。见几人来了,鎏英十分高兴:“哎,凤兄,来坐!” 旭凤便大辣辣到主座上坐了,拉着锦觅坐自己旁边,锦觅这时忽然又害羞起来,想跑到邝露身旁去坐,可邝露冷着一张脸道:“静书公子坐我这儿。”锦觅只好悻悻地坐回旭凤身边,心里道:我哪里得罪邝露了呀? 旭凤却一无所知,拿起筷子先给锦觅夹了块鱼肉。锦觅低头看看,又有些感动——她其实不太爱吃荤腥,可有人夹菜,还是很好的。一旁的邝露看了,默默黯然,她夹了一个锦觅爱吃的豆沙包悬在空中,半晌筷子一拐,递到了穗禾碗里。 穗禾:“?????” “我不吃这个,你吃。”穗禾筷子一转,递到鎏英碗里了。鎏英一愣,穗禾又道:“你多吃点甜的吧,脸上涨些肉就不像寡妇了。” 说着给鎏英夹了一大块肥肉,给自己和邝露一人夹了一筷子瘦肉。 鎏英:“……” 邝露:“……” 鎏英只好转手偷偷把肥肉给了辉儿,辉儿闻闻,很嫌弃地扭头走了——它虽然是小狗儿,可也是天界大殿下正儿八经的样子,人家为什么要吃肥肉?!不吃! 旭凤见了,就哈哈大笑:“来,汪汪汪,上你娘亲这儿来。” 他此话一出,大家都盯着他看,鎏英嘴快,问道:“娘亲?”不是叔父吗? ……对吼。旭凤心道,辉儿已经吧嗒吧嗒跑过来,跳到了他膝盖上,窝在他胸口,旭凤捡了些饭桌上可口的东西放在小碟里喂它,正玩着呢,忽有一人轻声道:“啊,殿下。” 唤得却不是旭凤,只见邝露站起了身,鎏英也十分欣喜的样子,锦觅道:“小鱼仙倌!” 旭凤抱着狗抬头看去,正见到一人自门口走来,这人穿着一身银蓝相间的魔族服侍,长发如瀑,眼若星辰,明明是英姿勃勃的少年郎,却因举止端方,透出一股君子如兰的味道。 旭凤见了他,一时间竟根本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姓甚名谁。仿佛周围一切声音、一切人和事都远去了,他只呆呆地看着那人走来,简直像是从一团光中走出来这么个干净漂亮的美人,他看得呆了,心头如小鹿乱撞,那是——怦然心动的滋味。 这样好的人,不知道谁三生有幸,能和他在一起? 那人走到他们面前,一双长眉微微蹙着,似有什么不悦心事一般,看得旭凤又好心痛。他听见有人在唤“润玉”,此刻便如梦初醒,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便忽然又记起来这人是谁。 这是他的初恋,是他的至亲至爱,是他的心肝宝贝,也是他所有痛苦和快乐的来源。 他还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一股狂喜冲了上来。那是一种梦到了好宝贝,醒来却发现自己正是宝贝的主人的狂喜。他心中想:原来和他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他蹭地一下子站起来,辉儿“嗷呜”一声,猝不及防摔了个屁股蹲,恨恨地在饭桌底下哼哼起来,旭凤动作太大,差点把桌子都掀翻了,几位仙女、魔女都大感意外,其中穗禾觉得尤其丢人:“表哥你干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出去不要说自己是鸟族了! 旭凤结结巴巴地道:“兄、兄长,你,你……你来我这里,来坐,你,你想吃什么?这里有茶……” 他说得词不成句的,脸都红了,润玉皱眉看着他,将这反应当做了心虚。 “……不必了。”他看看旭凤身边的锦觅,两人占了一条椅子,已经没别的地方了。此时静书和邝露一边,鎏英和穗禾一边,只剩一条椅子没人坐,就在旭凤和锦觅对面,润玉便在那里坐了。旭凤看着他坐下,心中又是失落又是欢喜,失落的是润玉对他如此冷淡,欢喜的的是——他见到润玉就很欢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 他见润玉坐下,忽然又抽风似的喊来小二,胡乱加了七八个口味清淡的菜——前一天润玉似乎说过不想吃重口的东西,可把小二难为坏了,旭凤掏出巨大的灵力球塞给他:“去做!” 这财大气粗的样子,看得穗禾捂住脸,桌上几人,除了润玉和静书,都忍不住笑了。旭凤献完宝又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低声喃喃道:“我受伤了,你怎么也不来看看呀。” 润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又死不了。” 旭凤脸上的表情僵在那儿,看上去有些可怜。他放下茶杯,心里很是难过——可是很疼……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不出口。 他只是盯着润玉瞧,什么锦觅也挺好,都甩在了脑后。 正所谓情之所钟,一往而情深——不管受到什么影响,哪怕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要看那个人一样,不管多少次,都会马上陷入爱河。 陷入漫长的、巨大的、无药可救的初恋中。 第一百零六章 桌面上的气氛一度变得有些尴尬。 邝露沉默地望着锦觅,锦觅埋头苦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旭凤,旭凤盯着润玉,润玉照顾辉儿吃饭,谁也不看。剩下的几人里:穗禾什么都不在乎,鎏英知道了大秘密有些心虚,静书爹妈要离婚心里忐忑,只有辉儿坐在润玉身旁吃得欢快。 没人聊天,没人说话,人人都在心里忐忑地互相揣测:他(她)此刻在想什么?方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几人就这么沉默地挨过了一顿饭,本是共患难一起打败了穷奇、理应更加亲近的关系,却因为桌上的感情漩涡而生出隔阂来。旭凤一眨不眨地望着润玉,锦觅好心把菜夹到他盘子里他都忘记了吃。 他有太多太多话要和润玉说。可润玉从方才进屋到现在,总共也只……看了他一眼,跟他说了五个字。 这五个字还偏偏是“你又死不了”,这么冷冰冰!旭凤左思右想,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自己记得的最后一幕,还是倒下前润玉仓皇的神色——那时那么慌张,如今怎么这么冷淡呢? 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得跟润玉没话找话:“兄长,我一时不察受了伤,给你添麻烦了。” 润玉摸摸辉儿狗头,低声道:“吃够了?吃饱了玩去吧。”看着辉儿跳下桌,哒哒跑出去了,他才抬眼看了旭凤一眼。 “……无妨。”他道,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什么生气发怒的痕迹,更无从推测缘由。一旁的邝露脸色铁青,重重把碗筷放下,欲言又止——她根本不想再要润玉和旭凤有丝毫瓜葛,可又忍不下润玉为旭凤白白付出那么多都无人知晓,憋得难受。锦觅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道:“邝露,你……饭菜不合口吗?” 邝露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明知道她是被旭凤哄骗,无辜的紧,可却心里就是生出一股怒意来。一旁的鎏英道:“大殿是不是身体不适?才为凤兄输送了大半灵力,又远赴花界求问种夜幽藤的心法,劳心又劳力。”她说完这话,旭凤低低的“啊”了一声,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他为我做了这么多! 他恨不得一下子站起来跑到润玉身边去,抱着润玉说些温存的话,可碍着一群人什么都做不了。润玉听了此言却仍是只淡淡地道:“我为兄长,都是我应当的。” 旭凤便很失落,心道,从前他凶我,我还觉得不高兴,怎么今日他不凶我,我也不高兴了…… 他还未曾发觉,往日润玉不凶别个,只凶他,是对他特别,如今对他和对别人一样了,他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不过众人也算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打算来,鎏英道:“这穷奇本是魔界保管的,凤兄,这次天界可是要带回去?”魔界现在纷争不断,说实话,以私心以大义来说,她都不希望这种法力强横的妖兽再留在魔界为人利用,旭凤点点头道:“正是,父帝命我将穷奇带回。” “那我也就放心了。”鎏英道,“你们可要逗留几日?不如我做东,带几位游览一番魔界。” 旭凤摇头道:“捉了穷奇便要立刻回去复命了。”穗禾却道:“我留几天,你带我玩玩儿呗?” 鎏英哭笑不得,心想这个仙女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任性的很,也不怕人生地不熟被自己坑,这么天真,她都不好意思坑她了。她点点头算作默认,又问道:“锦觅和邝露仙子,也留几日?” 锦觅是想留下的,拿眼去看邝露,邝露却道:“家父叮嘱,此间事毕立刻反程。” 锦觅“啊”了一声,很是失望:“可是,可是我们一回去,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 邝露道:“那你自己留下。” 锦觅道:“那多没意思啊!我想……”其实她私心想大家都留下呆几天,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哦和这么多又聪明又强大的人做过朋友,心里很是向往多和他们在一起几天。邝露见她拿眼去看旭凤,误会了她的意思。 邝露道:“随便你。” 她这么一说,锦觅当然不敢再说话了,只得瘪瘪嘴,拿筷子杵着碗底。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死心,又去看静书:“静书公子,你要去哪呀?” 静书笑笑,道:“我与诸位萍水相逢,缘来相聚,缘散分离,诸位既然安好——”他的目光在旭凤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又望向润玉,“那我便要告辞启程了。” 也是,本就是偶然相遇,同行了一阵而已,几个姑娘都有些怅然,旭凤却觉得松了口气——他总觉得在他昏迷的时候,润玉和静书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这两人时而眼神无意中对上,像是有了某种默契。 他不喜欢这种默契,该和润玉有默契的人,应该是他旭凤。 可又听说静书此番为了救他也出力不少,旭凤不是恩怨不分的人,便也压下不快,举杯道:“多谢救命之恩,以后若有需要,旭凤义不容辞。” 静书举起酒杯饮下,低声道:“你们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旭凤没听清:“什么?” “……无事。” 一时间又没人说话了,鎏英没话找话:“静书公子,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另有要事,要去一趟人间。”静书道,他抬眼望望门外的天色,道:“已经耽搁了些时日,饭后就该出发了。” 没想到这么快!旭凤暗暗想,一直默不作声的润玉却忽然问道:“你去哪里,做什么?”他话一出口,众人都拿眼去看他,他也是一愣,像是意识到失言,却又无法收回了。 ——关心则切,也是没办法的事。 旭凤勉强笑道:“怎么好像兄长你格外在意似的。”润玉便又不做声了。 他对旭凤现在心碎有之、难过有之,可其中最甚的,是失望。 旭凤从前如何残酷的对他,他都可以不计较——你会怪一个孩童撕掉蝴蝶的翅膀过于残忍吗?他坚信旭凤只是没长大,其实本性赤诚善良,在他心底,他没有怀疑过一天旭凤的本性;直到这一天,他亲耳听见旭凤在房中和锦觅温存耳语,转过头来却又紧紧张张,仿佛问心有愧,这让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从来没有过得感觉。 他觉得很……很失望。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宁愿旭凤大声地说出来那句话:我不喜欢你了,我想分开——他情愿旭凤大大方方说出来,也好过这样遮遮掩掩,把自己当成傻子。 旭凤见他忽然又不做声,知道心里那种预感被印证了——几次下来,只要他开口,润玉就不说话,润玉是真的不想理他! 他看看润玉,又看看静书,忽然心痛如绞。 “我吃好了。”他黯然站起,离席而去。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 剩余众人见他忽然跑了,也没什么兴致坐下去,各自去收拾行装准备返回天界。静书本打算悄悄地走,并不惊动谁,可润玉却在客栈门口等他,将他送到了门外。 好容易才见到了,又要分开,静书心里不舍得很,可他却有要事在身,耽误两日已是极限。他看看润玉,心头有千言万语,却最后只剩一句话:“你要……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润玉听了只是笑笑,突然伸手摸了摸静书的头顶。 “乖。” “……”静书心跳猛地落了一拍,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摸摸润玉的脸,终于忍不住道:“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润玉心里难受得七零八落的,做孩子的总以为能把父母瞒得很好,可父母看他长大,有些细节逃不过父母的眼睛。 他点点头,静书抬起手,将他抱住,初时只是轻轻抱着,渐渐变成了紧紧地拥抱,不舍得撒手一般。 “你要,你要保重。”静书哽咽道,“你要小心天界的人,要……” 要照顾好他们。他想着那两颗灵胎,心中轻轻道。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天机不可泄露。 润玉轻声道:“……嗯。” 却忽听一声怒喝,有人低吼道:“你们做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那日旭凤离席后,他心中一股说不出的郁闷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有好几个声音在作响,润玉、锦觅、静书几人的面孔不断在眼前闪现,闪得他头疼。 他离开城镇,寻了个偏僻的荒野处,慢慢地沿着陡峭的悬崖峭壁走走,试图理清思绪。 润玉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冷淡?不,不只是冷淡,从前似乎也曾有过一次润玉对他这样的态度,那时他们刚从人间回来,因他的任性,害了润玉在人间的一生…… 难道我又做了什么错事,叫他不开心了?旭凤头疼欲裂,他刚从穷奇瘟针的毒中清醒,头脑还昏昏沉沉的,实在理不清头绪,只觉得仿佛有好几个人在他脑海里各说各话,吵得他很烦。 “烦死了,都停下!”他不由喊出了声来,可他脑海中的声音不仅没沉下去,反而越发激烈了。 他双手捂住头,感觉如有针扎,头疼欲裂,胸中的天雷火翻腾不息。憋得实在难受了,他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化出神弓朝天就是一箭——这一箭带着灵力射出去,叫他心里松快了不少,他便一口气又是连射几箭,箭箭朝天而去,凤凰神火在天空中炸出放肆的焰光,照亮了不远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谁?”旭凤冷声道,“出来。” “……”那藏着的人不做声,旭凤又举起神弓喝道:“出来!”说着搭弓就要射。 “我啦,我!”那人只好道,从角落走了出来,旭凤一看,啼笑皆非,“藏藏躲躲干什么?” “谁知道你要发什么疯。”穗禾嘟囔道,她见桌上几人有点奇怪,旭凤又提前离席了,便追出来了。穗禾是因为最信最亲的人是旭凤,这才跟出来,没想到出来后见到旭凤在旷野里发疯,不由大感奇特:“你干嘛呢?” “要你管。”旭凤嘟囔,“去去,回客栈去。” “不是,你说说呗。”穗禾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心情……”旭凤怒极反笑,“我好的很!” “你好得很?我看你气得都快失心疯了。”穗禾道,“你别瞒我了。”穗禾公主语出惊人,内容既对又不对:“我知道,你中意那个葡萄精,可是葡萄精喜欢润玉和邝露那种温温柔柔的人,所以你不高兴了。” ……你和我是刚才坐在一张桌子上吗?旭凤都要怀疑人生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旭凤脸色铁青,“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她?她又怎么可能……”他越想越觉得恼火,“她怎么会喜欢润玉?” 润玉做什么了要被她喜欢?不许,不可以! 我也没说她喜欢润玉啊,穗禾莫名其妙地想,我明明说得是她喜欢润玉邝露那种人!类似的就像静书,锦觅也很喜欢,方才不是还特意问静书要去哪里吗?怎么就被理解成喜欢润玉了! 兄妹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对方非常不可理喻。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鸟族都是很能拿捏比自己大的人,对比自己小的人就束手无策了,旭凤道:“你刚才说的,我喜欢锦觅,是怎么回事?” “……你喜欢锦觅你问我啊?”穗禾奇道,“你们不是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吗,还特意拉她坐你旁边?” “我哪有——”旭凤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忽然愣住。他因两相仪和穷奇之毒而混乱纷杂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忽然犹如有一捧焰火炸开,将一切都照亮了。 他想起自己确实在刚醒来时看着锦觅,心中想着“其实她也不错”。 我怎么会觉得她“也不错”?!我是不是失心疯了!旭凤脸色难看至极,手心全是冷汗。 后来,锦觅提出要将寰谛凤翎还给他,他竟然还拒绝了。 一直想着怎么要回来,人家主动提起,他竟然!拒绝了! 旭凤对两相仪一无所知,只觉得很懊恼,心里突突直跳,一张俊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他想,难不成润玉也认出了锦觅带着的寰谛凤翎?这可……太糟了! 他一想通此节,就再顾不得其他,必须先去将寰谛凤翎要回来不可,便向穗禾道:“回去了!” “这就回去啊?”穗禾道,“哎,他们一个个都怪怪的,我都不太想回去了……” 旭凤哪有时间管她这些,急着要回去和润玉解释:他是刚醒过来,睡过头了,稀里糊涂把凤翎给了锦觅!对,也只有这个解释了,不然连他都说不清他为什么要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别人——明明只肯给润玉,润玉若还不要,他宁愿当着润玉的面把凤翎融了!怎么就……给锦觅了呢? 他催促道:“快点,我们回去。”穗禾不情不愿地跟上来,口里嘀嘀咕咕:“她们一个两个都有好多心事,我情愿去和小寡妇玩,都不想和她们玩了……可小寡妇又不爱搭理人……” 旭凤实在懒得听她那些少女心事,干脆化作一道火光,朝着客栈飞去,剩下穗禾站在原地苦苦思索:“我到底哪里得罪小寡妇了,我这么好看,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旭凤回到客栈,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寻锦觅。 其实他也难堪得紧,送出的东西又要回去,这——这真是很上不得台面。这话该如何开口,又怎么解释?鸟族向来是最要面子的,可他此番真是势必要丢脸丢到底了。可尽管如此,不要回来却不行…… 他直接去了众人居住的小院,疾步走到锦觅与邝露的房间外,正要拍门,却忽听屋内邝露道:“……那你对润玉呢?” 这又要说回众人各自散了,旭凤出去散心,鎏英回王府复命,邝露锦觅回到自己房内,邝露思来想去,仍是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言不发。 她向来是不想多管闲事的性格,此时却还是忍不住——锦觅会不会怪她多管闲事?她也顾不得了。 若锦觅愿意看清旭凤真面目,再和润玉说清真相,大家都知道旭凤是什么样的人,从此都和他划清界限——那就真再好不过了。 她看了看一旁整理东西的锦觅,说道:“锦觅,你真的喜欢旭凤吗?” 锦觅手一顿,转过身来,脸有些红:“你,你问这个干嘛。”她忽然又回过神来,“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旭凤的呀!” “我……”亲耳听见的,他向你告白,你没有拒绝,“我看出来了。” “怎么看出来的?” “都写在你脸上呢?” “真的么?”锦觅疑惑道,她也常听人说,她心里藏不住事,总是都写在脸上,可是……有那么明显吗?她总觉得自己对旭凤也没那么……夸张吧。 “嗯,真的。所以……” “那我跟你说。”锦觅道,拉着邝露坐下,“是真的,我喜欢旭凤。” 邝露仿佛心漏跳了一拍,难受极了,“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以他的身份……” “我知道呀。”锦觅道,“但没关系,我们做果子的,不嫌弃别人是鸟还是什么。都一样。” 邝露真是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他……他是天界的皇子,他……他可以喜欢很多人……” “不会的!”锦觅道,“他跟我说,他只想和我一起,以后都要一起……” 邝露抿了抿嘴,她实在做不出背后诋毁别人这种事,即使认定旭凤是个品行不端的混账,她也仍旧说不出那种话来,因此急得直冒汗。锦觅歪头看着她,忽然道:“小露珠,你是不是怕我喜欢旭凤,就不喜欢你了?” “你瞎说什么!”邝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你,你你你,你……我哪有……” 锦觅却道:“你放心,不会的,我还是最喜欢你!凤凰太可怜了,你不知道,他刚才都快哭了,求我别走,跟我说很喜欢我,我就想这多大的事儿啊,不至于的!其实我心里,还是喜欢你……” 邝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夸她大爱无疆,还是感慨一句她这混账程度真的跟旭凤有一拼?什么叫“他很可怜所以我就喜欢他”?你有没有搞清楚“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锦觅,”她收拾起情绪,又坐了下来,她心跳得很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她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锦觅,你对我的感觉是‘喜欢’?” “是呀。”锦觅说,“要加个最!最喜欢。” “对旭凤是……?” “喜欢呀,他那么漂亮。” “那对穗禾,对鎏英……?” “嗯,也喜欢。”不过要是穗禾不总是拉着你去做这做那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太自私了,仿佛要独占邝露似的,实在不大方,锦觅不好意思说,便低下了头。“都、都喜欢的。没有不喜欢穗禾。”她又心虚似的加了一句。 邝露沉默了片刻。 “那……你对润玉呢?” “小鱼仙倌是一尾好龙!”锦觅道,“说话和和气气的,又很聪明,我可喜欢他啦!”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还给我看过尾巴,他的尾巴可太好看了,小露珠,你看没看过?” “我……”邝露欲言又止,心情复杂,“我没看过。” “那太可惜了,改天叫他给你也看看。”锦觅说,“本来吧,他和凤凰一样的好看,可是小鱼仙倌一露出尾巴,凤凰就被比下去啦,尾巴又亮、又长、还……” 门外传来一声踢碎东西的响声。锦觅停下话头,有些疑惑。 “什么声音?” 邝露走上前去,拉开门看了看:“没人呀。” “可能是汪汪汪。”锦觅说,她忽然又高兴起来,掰着手指头道:“刚才差点忘了,我也喜欢汪汪汪!它毛毛绒绒的,抱着可暖了!” 旭凤只觉气血上头,撞得耳膜轰轰作响。 龙族露尾,龙族露尾是什么意思! 是求爱的表现,只有对着喜欢的人,才能露出尾巴来,以示……以示求欢。 三千多年。他想着润玉、惦记着润玉,整整三千年啊!他不停地求,不停的求,才终于换来润玉那一晚的首肯,终于露出龙尾,与他纵情欢好——那一夜发生的事如在昨日,种种细节,在旭凤看来都是最珍贵的记忆,一点都不舍得忘记。 后来纵是润玉冷待他,他也不再觉得慌张不安,只因——龙尾都看过了,大概就是“我喜欢你”的表示了,即使不说出来,也该足够。 可是龙尾竟然是还能给别人看的么?连一个蛮荒小妖都看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润玉才给她看了尾巴? 席间发生的事又被他重新想来,此刻忽而又有了新的解释:润玉对锦觅……所以他见了自己和锦觅一起,才会不高兴。想来也是,如果他喜欢的人是旭凤,他又为什么要对旭凤爱答不理的? 旭凤想到这里,泪水都快要下来了,他只觉得很痛,像有把火在心里烧,烧得什么都不剩,只剩下斩不断的执念和眷恋。 润玉要和别人一起?别做梦了!润玉是他的,别人敢多看一眼,他就要剜了他们的眼睛;润玉若想移情别恋,即使将润玉锁住,锁在栖梧宫里再也不让他离开,他也不能放手! 他恨得牙都要咬断,冲到客栈门口,却忽然见到两人正在客栈外相拥而立,一人穿黑,一人穿白,黑衣的那个个高些,将白衣人紧紧抱住——以这样的力度,那白衣人理应觉得很疼才是,可白衣人却没挣开,反而任由黑衣人抱着,半晌,还伸出手,摸了摸黑衣的后脑勺。 这两人……这两人正是润玉和静书。 旭凤顿时勃然大怒: “你们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旭凤冲上前去,将润玉拉到身后,静书被他险些推了个踉跄。他抬眼见是旭凤,脸上的错愕和歉疚一闪而过。 “你……”你别多想。他下意识地想说,旭凤却已经气冲冲地开口了:“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静书道:“我们……你别多心,我要走了,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习惯的旭凤,或是隐居时高大和蔼的“娘亲”,或是后来醉生梦死、不近人情的魔尊,可从未见过这样年轻气盛的旭凤。他一时有些接受不来,只是又下意识地怕旭凤不高兴,连忙耐下性子、好声好气地道:“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听得旭凤好生火大!合着静书“就要走了”,所以他才“没什么好担心”?若是不走,你还想怎么样?旭凤拉下脸来,硬邦邦地冷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静书手足无措,只得又道:“嗯,没有。”他是不想与旭凤起冲突的,所以凡事都尽量忍耐退让,只要息事宁人就好。可他却偏忘了旭凤的性情:他是不怕别人和他争个高下的,天之骄子,和谁争都不怕,就怕你不争,玩儿阴的——旭凤一口气出不来,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想发作又不成,只得心里恨得痒痒,口中道:“时辰不早了,公子不如早点上路,以免误事。” 静书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说了,他又看了一眼旭凤身后的润玉,润玉眉头紧蹙,似在忍耐着怒意,他又心中不安,低声道:“旭凤仙上,你……你千万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守本心。” 旭凤听了脸色铁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认识静书不过两日,这人又是要他修身养性,又跟他说坚守本心,他这什么意思,是说我本心不坚?这人觊觎他的爱人在先,又几次三番出言挑衅,旭凤已经忍无可忍,抓起他领子道:“你……” 可他只抓住静书衣领,润玉就怒道:“放开他!”说着一把拉住旭凤臂弯,不由分说地要旭凤放手,旭凤不肯,他又加重力度,道:“旭凤!” 他一拿出这年长者的气势,做弟弟的和做儿子的都有些惴惴不安,静书好歹活了几万岁,面上波澜不惊,旭凤年轻气盛,回过头来看着润玉,几分错愕几分伤心,还有十成十的怒火:“你向着他?” 润玉却向静书道:“你先走吧。” 静书心知此番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能相见了,心里很是不舍,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年轻的父母,低声道:“那,我走了。你们保重。” 润玉点点头,旭凤却道“想走?”说着想要将人强行留下,带着火舌的捆仙锁丢出去,又被水波紧紧跟上缠住,静书趁机化作紫光,消失不见。 旭凤咬了咬牙,很是生气。他回转身来,照例又是想要大闹一场,没想到润玉却不像平时露出无奈神情,与他息事宁个,反倒冷冷地撤回水灵,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你……”旭凤抓住他胳膊不让走,“你别走。你和他是怎么回事?” “旭凤,”润玉神情恹恹,“别闹了吧。” 看他连看自己一眼都不肯,旭凤心头大震,急急忙忙地胡乱开口道:“他是不是说我坏话了?不管他说什么,他说得都不真的!我,我怎么会像他说的那样,心志不坚、走火入魔?” “他未曾说你坏话。” “那,那就是……”旭凤见他神色之间真的不愿意多搭理自己似的,心中难过得什么似的,可又不敢面对最可怕的猜测,只得强笑着乱猜:“你去花界,是不是那些花界芳主给你脸色了?” 润玉气息一顿,“不曾。”只是要我答应了她们一件事。旭凤与他毕竟有过数百年的肌肤之亲,见他神色有异,马上道:“我就说嘛,他们花界的事,你就叫锦觅自己去解决就好,没准她去了,说几句傻话、傻笑几声,那些芳主就答应了呢……” 他这傻话自顾自说了几句,就再也说不下去,润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神情越发失望。 “……哥?”旭凤小心翼翼地道,“怎么了……” “是我多管闲事了。”润玉道,“我只是……”关心则乱。当时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若要他龙血龙筋,他都会给,可他看看旭凤,心中暗暗想道:我愿意为你做的,只怕你现在也并不喜欢了。 他在旭凤殷殷的注视中低声道:“我毕竟是你兄长,职责所在罢了。” 旭凤听得有如万箭穿心,多管闲事?职责所在?这什么鬼话!他拉着润玉道:“你不要这样说话……你有什么脾气,就跟我发嘛……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干嘛要说这种话……”他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句都是小声嘟囔出来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他拉着润玉的手讨好地笑:“你是不是故意跟静书亲近,想要我吃醋生气?我现在真的吃醋生气了,你有没有觉得气消一点?” 润玉只是沉默,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装乖撒娇,竟然还一如往昔一样——也是,他对锦觅的心,又不是突然之间生出来的,可自己还不是一无所知了这么久。他此时看着旭凤,竟还仍旧觉得心动,一边恨他无情,一边又觉得他可爱漂亮,他心里对自己的厌恶和唾弃随着对旭凤的失望越发生长,他只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心里越是翻江倒海,脸上就越是面无表情。旭凤拉着他的手讨好地笑,半晌过去得不到任何回应,旭凤心如刀绞,还是勉强装出往日的样子,拉着润玉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说道:“你手好凉,我替你暖暖。” 润玉却道:“不用了,我生来体质阴寒,别白费力。”他沉默片刻,终是无法忍耐——从前以为只要旭凤留在他身边就好,也曾想过若旭凤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会怎么样,可旭凤眼高于顶,他便总想,其实自己是他亲哥哥,总归在他那里,是要比别人有优势的,就算真的有了那个人,也…… 此时却才明白,情人之爱与父母子女兄弟之爱的不同,就是决不能与人分享,是好是坏,都要独占,哪怕雷霆万钧只对着我一人也是可以,可若有人哪怕分走一点点,这爱就不对了。 润玉道:“旭凤,你什么时候玩腻了,就放过我吧。” 旭凤颤声道:“你说什么放不放的,我不懂。”他说完将润玉抱紧,“不放不放,永远不放。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润玉被他抱着,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回抱,旭凤身上很暖,还是他眷恋的温度,怎么放下呢,他爱了这人数千年,他们血脉相相连,为他连天道伦理也不要了,怎么轻易放下呢。 半晌,他只是抬手抱住了旭凤。 旭凤大喜,又将他抱紧了些,抱得双脚都快离了地,几乎不让润玉呼吸一般,他低声道:“这就对了,你不要想东想西的,你不能离开我……” 润玉默默抱着他,半晌,终于还是软化下来,却仍是轻声道:“旭凤,两人结伴同行,要么情投意合,要么各取所需,但你说若是两个人里,有一个转了心意,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这转了心意的人,想必就是润玉了。旭凤心中想。他垂下眼睛,那一瞬间,他心底起了一阵邪火,催促着他要把润玉牢牢锁住,永世不见天日。但他什么也没做,掩去眼中的暴戾,他低声道:“……那也要我说了算。” 你转不转心意,喜不喜欢锦觅,我都不管,你想喜欢她,就偷偷在心里喜欢吧,反正你只能做我的人。 润玉低低笑起来:“是,是,当然是你说了算……从来都是你说了算。” 可怜他们二人在这魔界说了半天,到底是谁也没敢把话说明,只因两人都心存忧虑,怕一旦说出“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这种话,就会彻底无法回头了。 情爱千丝万缕,如何能一朝斩断呢? 可他们却不知,两人之间的情分气数已尽,即使此时暂且放下了,到底仍旧是要反目成仇的。 不信且看。 众人回到天界后,天帝在朝堂之上论功行赏,赐下火参与雪莲,对两个儿子大加褒赏,又唤出穗禾和邝露,赐下丹药法宝;最后话锋一转,天帝道:“此番旭凤中毒,听闻幸得一花界精灵种出夜幽藤,这花界精灵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天帝何意。半晌过去,旭凤拉过锦觅,道:“启禀父帝,就是她。” 锦觅被他拉出来,心里有些怯怯不安,却还是走上前来,道:“见……见过天帝。”又看看面色不善的天后,低声道:“还有天后娘娘。” 天帝道:“好孩子,你上前来。” 众仙皆惊,天地此举是何用意?锦觅见他长得和蔼,便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天帝注视她片刻,微微一笑:“你叫什么,父母是谁?” “我叫锦觅。”锦觅道,“我……没父母,天生天养。” 天帝摇头道:“非也,你有父母,只是他们一个早早故去,另一个还蒙在鼓中罢了。”说着看向殿上站着的水神。 众仙又是一阵骚动——这精灵面容柔美,若仔细分辨,便能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来,其中月老最为惊骇,出列道:“陛下,锦觅只是寻常精灵,陛下如何得知……” “寻常精灵?”天帝微微一笑,“此言差矣。”他说罢,不顾众人议论纷纷,扬声道:“润玉,你上前来。” 旭凤眉头紧锁,不知为何心中顿时生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天帝看着润玉走到阶下,与锦觅并肩而立,笑容越发慈祥。 “锦觅,就是水神与花神的女儿。”他说道,“润玉,她便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第一百零九章 天帝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其中又以旋涡中心的润玉、水神为甚,这两人一个从天而降一个女儿,一个从天而降一个未婚妻,都是万分错愕。 一时间,大殿之上竟然鸦雀无声。而引发这一切的锦觅却对朝堂之上的紧张气氛一无所知,他左右看看,右边站着润玉,静若星辰;左边站着旭凤,灿若骄阳,两人都如此美好,叫她一个小小的葡萄精夹在中间,甚而感觉到了些许格格不入。 她不明白这时为何众人都拿眼死死盯着她,只能下意识地去找自己信任的人——旭凤是把她带上天界的人,他们毕竟相处日久,她信旭凤更多些,便悄悄地朝旭凤动了动,低声道:“凤凰,什么叫……” 旭凤却顾不上看她,自天帝开口那一瞬间,他耳朵里就想起了一阵尖锐的刺响,脑海中一片空茫了一瞬,紧接着就回过神来,大声道:“父帝!您——您何出此言!锦觅她——她怎么会是润玉的未婚妻?” 他是第一个开口的,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霎时间议论声盈满了九霄云殿。而这其中,水神、风神皆是眉头紧锁,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青梅竹马,又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自然心有灵犀,一个眼神都能读懂彼此心事。 风神:“此事当真?” 水神:“……不知。” 他是实在不知,匆匆一瞥之下,这小精灵似乎是与当年的花神有几分相似,可细看又会觉得完全不一样——他们二人向来明哲保身,此时摸不清天帝套路,一时都没有出声。可旁人容不得他们再一言不发,越来越多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这几人都一并吞了下去。 这其中,又以月老声音最大:“像,是越看越像!可是并未听说过水神仙上和花神的过往啊……” 水神夫妇听了都是啼笑皆非,风神摇摇头,低声道:“亏他是月老,这天界真实的情爱缘分,竟然能一无所觉到这种地步!” 水神闭上双目,无奈叹息,他们夫妇都是正直厚道之辈,又在天界多年,对月老看得比寻常小辈神仙透得多,对他的为人都有些……看不上。可话已到这个地步,再不接就说不过去了,水神站出来,朗声道:“陛下,小神与师妹梓芬,却曾有过一段情,可却并不知自己有个女儿——陛下此言,可有凭据?” 天帝等的就是他这一问,微微一笑,答道:“你上前来,自己探一探她的真身。” 水神只得依言上前,众人见他缓步走上前来,都慢慢静下去,屏住呼吸想一睹究竟。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极奇怪的事——只见那火神旭凤挡在锦觅面前,不肯让水神上前。 水神有些奇异,天后起身喝道:“旭凤!” 旭凤脸上带着十分倔强的神情,恳求道:“她……她只是寻常精灵。水神仙上无需探过。” 水神温声道:“殿下不必紧张,纵是一场误会,也需辨明真相,我向你保证,绝不与人为难。” 可旭凤还是不肯动,在外人看来,就如同他想保护锦觅,不愿意她成为哥哥的未婚妻一般,对男女之爱稍稍敏感些的人便自以为懂了,低低地议论: “这可糟了。” “早听闻火神在宫中藏娇,没想到藏得竟然是水神之女!” 更有对政治敏锐些的人,喃喃道:“本该是夜神的人,如今许了火神,这可怎么算啊?” 可旭凤对此一概不管,他睁大双眼,咬紧牙关,拳头攥得死死的,半步也不肯让。他心中只徘徊着一句话: “不能是水神之女,不能是水神之女。” 锦觅,她怎么能是水神之女,是润玉未过门的妻子?她,她明明就是自己随手带上天界的小妖精,术法稀烂,脑子也糊涂,怎么配得上润玉? 我花了数千年奋力追赶的人,难道她就这么毫不费力,就能与之比肩、相携一生了? 不可能! 他抱定念头,不肯退缩,甚至起了悄无声息把锦觅从大殿上送走、送到没人找到的地方去的心思,水神见他不肯让开,神色有些无奈,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润玉忽然道:“旭凤,不要胡闹了。” 旭凤一愣,简直难以置信,他回过脸去看,见润玉神色平静,全然不像自己这么慌乱、分寸全失的模样。他心中一痛,不由得道:“你不怕吗!若她是水神之女,那你……” 那你就要娶她了。 我是不能和人分享爱人的,你若娶她,就不能有我——旭凤绝望地道:“哥,她,我……” 润玉仍旧面无表情:“是与不是,也要水神仙上试过才知。” “若是呢?!” 这还是众目睽睽之下,旭凤就敢这么大声质问兄长,可见情急到了什么程度!众仙心里啧啧啧了几声,这可是动了真情了。这火神爱发疯,其实记性好、年纪又大一些的仙人都是知道的,三千年前润玉前去北辰,旭凤也是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扑到润玉跟前,哭着求他别走,后来行迹疯癫了一千年,天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始终没把他关住,他就整日到处钻研求问如何打开北辰大门,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放下了。 他是一团火,烧起来毁天灭地,可若熄灭了,也就是一捧灰。 旭凤不顾面子,润玉却不能,他心头也乱得很,目光在水神、旭凤、及众仙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天帝身上。天帝面色淡然,似有几分玩味,润玉心头一紧,低声道:“……先试过,再说。……旭凤!” 他只怕旭凤的狂妄惹恼天帝。天帝此时不开口,不代表他会一直不开口,而旭凤在朝堂之上越疯,他在朝堂之上的威望就越低,于天帝也就越有利。 旭凤真要疯了。他看看锦觅,又看看润玉,真恨不得一把火把那些窃窃私语的人都一把火烧了——他脑海里像有上百人在说话,叽叽喳喳烦死人了! 他和润玉互相看看,两人都是天之骄子,一旦针锋相对,就势必要有人受伤。此刻,就是旭凤忙中出乱的时候,初时,他心里烧起一把嫉妒、愤怒和痛苦的火来,这火越烧越大,可渐渐地,火就弱了下去,他在火光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道: 也是,你本来就不在乎。 你本来就不在乎能不能和我一直走下去。有了她,连尾巴都给她看了,有我没有,你也无所谓了吧。 他心痛至极,脑子里听到嗡嗡作响的声音,几乎要晕过去。天后急道:“旭凤!你这孩子,昏了头了,还不快让开!” 旭凤只觉得满世界都是敌人,他环视四周,四面楚歌,竟没有一个人站在他一边。 “好,好,好。”他低声道,“你们都逼我。” 他转过身,忽而化作真身凤凰,长鸣一声,振翅而去。润玉见了,只觉得仿佛昨日重演——上一次,在人间时,他也是这样,为了安抚人心,没有在众人面前站在旭凤一边,当时旭凤就以“身死”报复了他,这次,旭凤还要怎么样? 他怕极了,几乎要立刻追上去,却又被水神不着痕迹的拦住。水神道:“事已至此,还请大殿留步。”他说着,上前在锦觅额头上轻轻一点,顷刻便探明了锦觅的真身——正是一朵六瓣霜花。 水做的花,不是水神与花神之女还能有谁? 水神轻声问道:“好孩子,你生辰是在何时?” 锦觅道:“是在霜降。” 水神、风神神色一凛,天帝亦是有些黯然,风神轻声道:“梓芬的忌日,不正是……” 此时却又有人高声道:“不错!” 众人转眼去看,竟是花界的牡丹芳主,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润玉走后,她思来想去仍不放心,想着要跟水神通个气,没想到正碰上众人议论锦觅身世,她权衡之下,知道再也瞒不住了,而润玉重情重义,又答应了要保护锦觅,在她看来倒也算是良缘,便出声认了。 她说道:“锦觅正是先花神与水神之女。” 水神大为震动,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怎么,她为何从未与我说过……” “先主‘离开’天界后,”她咬了咬‘离开’二字,谁都知道花神不是‘离开’,而是被天后逼着跳了临渊台,“已是强弩之末,不愿仙上担心,这才瞒下不说。” 水神心痛至极,想到昔日爱人,眼中似有泪光浮动,风神以袖掩口,轻轻“啊”了一声。 她不知不觉便走上前来,拉住锦觅的手轻轻地道:“锦觅,你是叫锦觅,是吗?” 她这举动,无疑便是已经替水神认了女儿,水神闭上眼,终于长叹了一声。 至此,天帝所要的一切都已圆满。他笑道:“众仙家看了这么久热闹,也该够了,剩下的都是本座与水神的家事,大家散了吧。” 至此,一番闹剧终于落幕。 润玉回到璇玑宫时,心里委实是不轻松的,说是忧心忡忡也不为过。 他是早知锦觅的身份的,彦佑说漏了嘴,他一清二楚。可长芳主不说,蛇仙不说,他也不说,谁会知道呢?他从没仔细想过,锦觅这“水神之女”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他和旭凤、锦觅这一笔糊涂账,因此而变得更加纷乱起来。 润玉只觉得纷扰不堪。 该怎么办?旭凤已将凤翎给了锦觅,他心里,对锦觅必然是极在乎的,而刚才他的反应也证明了,他是死活都不愿意锦觅嫁给润玉的。 ——我本来也没有要娶她。润玉心中冷冷地想。方才屏退了众仙,水神就已开口,说婚约一事更要慎重,需要思虑一番——他知润玉有孕,必然也是不肯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的。可天帝却待众人都离开后将润玉留下,告诉他,他务必要保住婚约。 殿上的情形众人都看在眼里,若没有旭凤的一番大闹,也许天帝还不至于——众人皆道火神于锦觅有情,天帝也不例外,若锦觅不嫁润玉,就会嫁给旭凤,到时旭凤一人身负水族、鸟族两大势力,纵是天帝也弹压不住。 荼姚想必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想要极力促使水神退婚,润玉离开九霄云殿后,又被她唤去,旁敲侧击一顿敲打,话里话外叫润玉主动放弃,免得和旭凤相争,脸上无光。 末了,她又唤人取出盛放万年灵力的夜明珠,向润玉道:“你违反上神之约,必会受反噬,好孩子,母神绝不让你白白受苦,这夜明珠便送给你,作为一点补偿。” 天后、天帝之高高在上、步步紧逼,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们似乎都觉得,润玉是他们手中随意摆布的一个棋子。 旭凤觉得众人都在逼他,润玉又何尝不是四面楚歌。 他慢慢走回璇玑宫,院中种了几棵桃树——是旭凤征战时寻来的种子,两人一起满怀希望的种下的,如今已经快死透了。润玉走向宫殿,打开殿门,望见——屋内一片狼藉。 旭凤站在这狼藉中,气喘吁吁,毫无悔意。 他离开九霄云殿后越想越气,只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了千万种办法,包括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本是从栖梧宫锦觅那块“试验田”里薅了几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想送给润玉的,可他左等右等,等不来润玉,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悔:润玉怕不是已经顺水推舟,答应了! 他脾气急躁,发起火来自己也控制不住,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又把璇玑宫给砸了个干净,润玉回来时,他正抄起一个插着梅枝的净瓶要往地上扔。 门声一响,旭凤扭头望去。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你……”润玉道,“你……” 你就这么恨我吗?他目光落在那净瓶上——旭凤年少时喜爱四处寻找花朵带回来给他,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火灵,时常人回来了,花也谢了,有一次他折了这梅花,可递到润玉面前的却只是梅枝。 旭凤当时就快哭了,润玉心软,接过梅枝说,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于是真的当做宝贝一样插起来,旭凤非要放在枕边,他就放在枕边,数千年也没有丢掉。 他视若珍宝,对旭凤来说只是个不值一提的过往,说砸也就砸了。 他在那一瞬间心灰意冷。 旭凤道:“你回来的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净瓶随手一放,过来拉润玉,润玉被他拉着,也不挣扎——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旭凤环顾四周,见殿内已经乱成一片,变又道:“我们出去说。”说着也不由分说,拉着润玉来到庭院里,石桌旁,润玉正要坐下,他又道:“等一下。”解下披风扑在石椅上。 润玉啼笑皆非,这又是给谁看。 旭凤待他坐下,才说道:“润玉,你去退婚吧。” 第一百一十章 “润玉,你去退婚吧。” 这一路上他已经想得极清楚了,不等润玉冲他露出诧异的神情,旭凤在他身边单膝跪地,搂住他的腰说道:“你怎么能娶她呢?你们几乎素不相识,退婚吧,好不好?” 他声音轻柔,像是在哄骗小孩子去尝试一颗没见过的糖。润玉听了,回过头来望着他——这凤凰跪在自己身边,满脸急切,眼睛却闪闪发光。 是他爱极了的样子,说得却是他恨极了的话。 他声音沙哑地道:“旭凤,你可知父帝立下婚约,在我年幼时就已签过婚书。” 旭凤心下黯然,喃喃道:“……不知。” “那你可知,签过婚书,就等同立下誓言?” “我……不知。” “那你可知,”润玉苦笑,“违背上神之誓,会有什么后果?” 旭凤如遭雷劈,楞在当场。千不知万不知,这一句,他却是知道的。 上神违约,必遭天道反噬。他握着润玉的胳膊,不由得力度大了些,润玉只是望着他,眼尾飞红,一动不动。 旭凤狠狠心,道:“我知道——”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在说什么,润玉已经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旭凤急了,又凑近些,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道:“违约的后果,我愿替你承担!”天界自鸿蒙中诞生至今万万载,自然有能人异士,能想出办法钻天道的空子,一人违约、他人代过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可若这样一来,只怕他修为折损大半,这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位子……是再无指望了。 可也顾不得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润玉和锦觅解除婚约,别的,都可以另说。 润玉有些怔忪,半晌,低低问道:“你……竟愿意如此牺牲?”似是怕旭凤没有想清楚,他又道:“违反上神之誓的惩罚,说是抽筋挫骨也不为过,旭凤,我知你有远大志向,这样做,值得吗?” 看他眼圈都红了,一字一句问得如此沉重,旭凤却反而心里轻松了很多,心道:他若是心里没有我,必然不会如此慎重;他这样问,就是还惦记我、关爱我。 不知不觉间,他甚至已经不敢再像过去一样要求润玉“只爱我”“只看我”,这一遭连番打击下来,在他心底似乎已经觉得自己只要是润玉最爱的那个就好了,他回过味来,想到自己竟然无知觉地低三下四到了这样的地步,想想过去,又觉得十万分的痛苦妒忌。他低声道:“若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这一点修为又算什么呢?” 润玉看着他,一时出了神去,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有着身孕,双生子整日吸他灵力,搅得他不得安宁,想事情便更悲观,像是钻进牛角尖拔不出来,他看着眼前殷殷切切、眼中露出希望的幼弟,脑海中只是不停回响着在魔界时的所闻所见: “你瞧什么?” “瞧你挺好看的。怎么,不能瞧?” “我也没说不能……” “……怎么也不哄哄我?” “哄,哄,给你。” “凤凰,我现在安全了,还你吧。” “还什么!不许还。……你带着挺好的,不要还了,收着吧。” “送我了?” “嗯,送你了。” …… 字字句句,深情如许,但对象已不再是自己。之后种种,在魔界争执也好、在九霄云殿上阻拦水神也好,因他已经在心里坐实了旭凤“移情别恋”的猜测,因而都不过是佐证罢了。 此时旭凤与他低低地说着甜蜜的誓言,润玉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想:原来你对她,已经是这样的感情。 转瞬之间,他想起了许多。 他想起旭凤幼时经常这样趴在自己膝头撒娇,那时旭凤有一说一,直爽天真,虽然有时候会说些伤人的话,可也总会在明白过来之后露出歉疚的神情;那时的旭凤,犹如白纸一张,他做兄长的,总是一眼就能望穿旭凤的心思。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他太自负,以为总能摸清旭凤想法,这才敢把旭凤扔下三千年,还想着能够回来与旭凤重修旧好——其实旭凤早不是当年的小凤凰。 他会说谎,他会骗人,他高高在上,又任性妄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伤害谁就伤害谁,只为图自己一时爽快。 他一时怯懦把一个需要他的孩子扔在身后,如今那个孩子长成了和他父母一样残酷的人,而这残酷又原样报复在润玉这个罪魁祸首身上,他能怨谁呢? 他怨不得旭凤,只怨自己,而这千百种错处中,他最恨自己的是——他管不住自己,即使旭凤已经如此可恨,可他仍旧恨不起来他。 是哥哥不好,丢下了你。润玉轻轻地将旭凤额前一缕长发捋到耳后,动作轻柔怜爱,旭凤闭上眼,享受着这久违的温存,心中欢欣雀跃:他肯与我温言软语,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却不知润玉已经在心中下了决断。 润玉道:“我自违约,是我的事,不要你替我背。” 旭凤趴在他膝头,喃喃道:“那怎么行……”他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若是自己和润玉都受了天罚,一个变成小小鸟,一个变成小小鱼,找一处人间的池塘,就这么度过一生,也很好。 润玉忽然道:“旭凤,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旭凤听了很欢喜,正直身体正要凑过去,却又转念一想,开了个玩笑:“你先退婚,我就亲你。” 润玉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却似乎并无欢愉,只有一种仿佛早已料到的嘲讽。他轻声道:“旭凤,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喜欢?” 他此时问起这个问题,旭凤顿时有些着急,“怎么没有!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对你,我……” 他又开不了口,舌尖上如有针扎——他许下了誓言,这上神之誓的作用会先制止、束缚他违约,所以他每每想要开口,也都会被噎回来,而此时他已打定主意要替润玉背那违约的天罚,恐怕就再也登不上储位了。登不上储位,他永生都开不了口,旭凤有些急切,又不知如何说起,润玉看着他,只是微微一笑,眼中若有星光闪烁。 “怎么不说?”他其实无意逼迫旭凤,只是习惯性的最后再逗一逗旭凤罢了。 旭凤低头不语,半晌抬起头,又一次圈住润玉,说道:“哥,你说吧,你先说,好不好?” 他开不了口,只能寄望于润玉先说了。此时比以往,他更需要润玉对他说那句话。 我心悦你。 润玉却只是一如既往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旭凤急了,摇着润玉道:“你说吧,你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哥,你绝对想不到我要说什么。” 他早已不满足简单的互诉衷情,自他决定争取储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暗暗想好了要求润玉嫁给他。 我是想不到,可惜我已经知道了。 “你说吧,润玉,求你……”旭凤已在哀求,润玉听着却只觉得好笑。你有多恨我啊,才非要出那一口恶气? 他摸摸旭凤的脸,心道:我就最后……成全你一次吧,你有今日,是我的错多些,只愿你心满意足之后,不要再辜负别人。 “好,我答应你。”他柔声说,“旭凤,我去退婚就是。” 旭凤大喜过望,抱住润玉就要亲,润玉却只是按住他嘴唇,制止他靠近:“我累了,要休息。” “啊……好,好。”旭凤呆呆地道,突然俯身抱起润玉,刚想抱进正殿去,却又想起正殿被自己砸了,十分赧颜,忙不迭跑到偏殿去,将润玉安顿了,又唤来热茶和点心,巴巴送到润玉床边,怕人着凉,他又取来一个密封的琉璃瓶,将一小簇凤凰神火放在其中,放在被窝里给润玉暖着。做完这一切,他才站在床边,像个讨好的小孩似的嗫嗫地道:“你休息吧,我去做些事,晚点回来看你。” 润玉也不拒绝,反正是打定主意要借违约脱身的人了,他反倒轻松了很多,他躺在床上,拉了拉被子把自己盖起来,在被窝里闷闷地道:“好,我等你。” 旭凤看着他大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滴溜溜地看着自己,心里越发快活和酸涩,不由得更加暗下决心: 不行,非得找个理由和他成亲不可。那些莺莺燕燕,锦觅静书,早晚都只能看着。 他想到这里,俯身亲了亲润玉的额头,自跑出去了。 要求亲,没有定情信物可不行,在魔界时是他脑子糊涂了,得把寰谛凤翎要回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当旭凤与润玉在璇玑宫时,长芳主、风神与水神携着锦觅,已经回了洛湘府。 这一路上众人的心情可以说是异彩纷呈。 水神新认回了女儿,想起旧爱,自是悲喜交加,老父亲又不知该如何和女儿说话,心里一筹莫展;风神看着师妹的女儿觉得越看越像,十分欢喜;可他二人想到梓芬生下女儿却又瞒着她们二人四千年之久,说是不愿连累二人,那花界众人被她所托,难道就不怕被连累了吗?梓芬还是没有信任她们,水神夫妇心中又觉得很复杂。 可你到底也不能跟一个死人置气,只能就此罢了。 四人回到洛湘府,风神牵着锦觅去寻个满意的闺房,锦觅心花怒放,看着这温柔和蔼的美人继母,生生把朝堂上的事抛到脑后,欢天喜地地挑房间去了。 水神目送他们远去,待到锦觅和风神都听不见了,才自言自语般地道:“言谈举止,竟像个幼童一样。” 长芳主听了,心下内疚:“此乃先主的吩咐,锦觅出生时先主算到她万岁以内会有一段情劫,先主受情所困,不愿锦觅重蹈覆辙,所以在她身上下了伽蓝印限制她的生长,令她出不去水镜,又让我等守着,只愿捱过这万岁情劫。” 水神听了,摇头苦笑:“劫数之所以为劫数,就是躲不掉、避不得,梓芬千算万算,大概也算不到火神涅槃、落入花界一事吧。”随即他又想到,为人父母,纵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总要去试,不是吗?他便又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道:梓芬,你好傻,怎么就不能多信一信我…… 长芳主道:“幸甚至哉,锦觅与夜神有了婚约,夜神此人性情温良,与世无争,想来是个良配,有他庇佑,觅儿应该无忧了。” 水神差点苦笑出声。 良配?庇佑?夜神自己还深陷泥沼呢。别人不知,他与临秀却一清二楚:夜神以应龙之身为他人孕育了孩子,观他神色,也是一段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 长芳主见他苦笑,问道:“怎么,水神仙上不赞同他们的婚事?” “夜神他……早有心仪之人。”水神道,“我们怎能勉强他与觅儿完婚?” 长芳主愣了:“这,也没听说……”夜神有心仪之人啊。不过那孩子就是个闷葫芦,有了喜欢的人也不会满世界宣扬,更不会传到花界去。她想到这儿,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若不是先入为主认定夜神是良人,能护佑锦觅,她也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锦觅的身份,必定要配合水神糊弄一番了事。 “那如今可怎么办?”长芳主道,“他们二人有了婚约,若解除婚约必受天谴,锦觅修为低下,能受得起吗?”她转念一想,又道:“既然夜神也有心上人,不如就等他开口……” 水神瞥她一眼,长芳主自知失言,又闭口不谈了。水神心中又是一番叹息:梓芬,你信不过我和临秀,却把锦觅交给花界,可花界众人到底只是花精,为人处世全然不受仁义束缚,只知护短却不知“公正”二字——锦觅扛不住,难道夜神就活该去扛天谴吗?锦觅由她们养大,虽是本性善良,可又会受不会受其影响,也和她们一样只认“自己人”利益,置“公理正义”与不顾? 他心里叹息,但也只是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最好寻个皆大欢喜的法子,实在不行——便由我替两个孩子顶了天谴就是。” 可若这般,万千水族又由谁来庇佑?真是步步皆难。 他们二人交谈时,锦觅和风神一起逛遍了洛湘府,锦觅心中十分快乐,她从一个没爹没妈天生天养的葡萄,一跃成为有着帅气爹爹和美貌继母的宝贝蛋儿,她高兴极了!临秀领着她逛园子,她道:“这儿可真漂亮雅致,临秀姨,我可不可以请我的朋友来玩儿?” 风神就怕她不把这里当自己家呢,听她这么说马上道:“好呀,可你要请谁呢,夜神,还是火神?” 她和水神夫妻一心,多少也想探知一番锦觅对两个皇子的态度。谁想锦觅一愣,,随即支支吾吾地道:“啊,我怎么把他们都忘了,其实……我想的是邝露……” “邝露?可是太巳仙人的千金,上元仙子邝露?” “对,正是她!”锦觅道,“临秀姨你认识她?” “见过,但不算相熟。” “哦——她可好了,我跟你说!”说着她便把和邝露的相识过程一一讲来,讲的绘声绘色天花乱坠,风神听了,只是浅笑,心里纳闷: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相遇吗?邝露仙子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看锦觅把她夸得,我还以为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但她也不说,只是向锦觅道:“那你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了?” “那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锦觅又露出几分失落来,“她有好多朋友,穗禾……她还喜欢看润玉……唉,我在说什么呢,临秀姨你别理我。” 风神默默她的头顶,柔声道:“没关系的,你在我面前不必觉得丢脸。” 锦觅脸红了,小声说:“还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长芳主总是遥不可亲,老胡疯疯癫癫的,她还没有遇见过这样温柔的长辈。“临秀姨,我能不能抱抱你?” 风神心里难受极了,道:“你长这么大,有人抱过你吗?” 锦觅以为她不愿意,马上道:“没有……对不起我唐突了,临秀姨……”没想到风神却主动揽过她抱住,锦觅愣了愣,手环住风神的肩膀,眼眶不由湿了。 原来有人疼的感觉是这样的,真是很好很好了。 两人抱了一会儿,锦觅揉揉鼻子,道:“好像个小娃娃一样。”她不好意思了,风神便和她挽着手又继续散心闲聊,旧话重提:“邝露看夜神,让你不高兴么?” “也没有不高兴,毕竟小鱼仙倌那么漂亮,我也想要多看几眼……”锦觅道,“只是……就……唉,临秀姨你别告诉别人,可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也像小鱼仙倌那么漂亮就好了,邝露就会只看我了。” 几句话把风神说得心里巨浪滔天的,可她还是面色如常地笑笑,道:“那火神呢,你和他好不好?” “好,很好……”锦觅说,“凤凰送我好东西,教我法术,他,他还说要我别离开他,和他一直在一起……” 好家伙。风神对火神在大殿上的失态理解了几分,“那你呢?” “我怎么?” “你想不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呢?” “嗯……应该是想的吧,我想和他、小鱼仙倌,还有邝露和穗禾,一直一直高高兴兴的在一起,大家时常出去玩,还可以见鎏英……” 合着你还是个情圣,打扰了。风神扶额,这孩子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吧?她对火神也没有任何特别,看来是火神一挑子热了。 对火神没感觉,对夜神也一般般,两者比起来,似乎都不如对上元仙子上心,风神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她心情太复杂了,跟锦觅又聊了些天把话岔开,安顿了锦觅之后就去寻水神了。 旭凤回到栖梧宫,得知锦觅已经被水神、风神领走了。 “蛤?”旭凤老大不高兴,虽然知道是人家的合理要求,可还是很不满意,但要回凤翎要紧,他连换身衣服都来不及,就匆匆又跑去洛湘府,求见锦觅。 风神正在与水神讲述和锦觅谈心的结果,听闻火神来了,夫妻俩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怎么来了,别又闹起来!” “要不然,去让人找夜神来?” “不可不可,夜神身体本就不好,再劳心劳力管弟弟,别出什么岔子。” 眼看火神又要在门口闹了,夫妻俩只好让他进来。火神大摇大摆进来,打了个招呼就要往后院拐,风神将他拦下:“锦觅休息了,火神改日再来吧。” “我不多搅扰,就是有样要紧的东西落在锦觅那里了,要回了就走。”旭凤道,他没拿锦觅当外人,觉得要回个凤翎也不是多大事,若是在栖梧宫,这事儿早办完了。水神风神一个没留神,就让他钻过去了。 长芳主在一旁看着,不好多置喙,可也觉得很头疼。风神道:“你觉得他忘了什么东西在觅儿那?” 水神思索片刻,忽然道:“哎呀,别是什么‘忘了一颗心’这种鬼话吧!” 风神恍然大悟:“哦——对对对,上次去人间看得戏曲里确实是这么演的!” 这两口子居然还达成一致了,长芳主怒道:“那去追呀!岂能让他和觅儿胡说八道!” 三人慌忙朝后院跑去,此时,旭凤已经循着凤翎的气息找到了锦觅——这丫头说是要休息了,却藏在花园假山里,偷偷摸摸地在种一株小花花。 旭凤道:“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他走进了,忽然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越走近就越浓,等走到锦觅身边,已经浓得叫人有些头晕了。他扶住假山石块,稳了稳心神,正要张口,却纳闷起来: 我要说什么来着? 锦觅捧起一株花,兴奋的道:“凤凰快看,这是我刚种好的,叫夜昙——它只在午夜盛放,很漂亮吧?邝露说小鱼仙倌宫里很冷清,她很担心,我打算送给他做个摆设……” 旭凤皱着眉看着那花骨朵,白白的花瓣,嫩生生的。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道:“送给润玉?” “嗯。” 旭凤只觉理智渐渐被某种不可控的力量占据,他看着锦觅,渐渐记不起自己为何而来。 “那我的呢?”他问,“你在栖梧宫这么久,也不说对我表示一下。” 锦觅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笑道:“哎呀,原来你想要,我早就想好了要给你什么。”说着摊开手,一朵凤凰花渐渐在她手心展开,如鲜血一样红,如火焰一般盛放,旭凤望着那朵花,渐渐有些痴了。 “锦觅,我……”他喃喃道,脑海中实在不甚清明,他捂住头后退了一步,他想去接过那朵花,可似乎有种力量、有种微小的、坚定的力量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接,不要看她,离开吧。 可那股力量实在是太微小了,它终究战胜不了比它更强大的力量,旭凤伸出手,接过凤凰花,微微一笑,又转手插在了锦觅头上。 “你戴着,很好看。”他说道,心里眼里似乎只有这一个锦觅。 “嗯。”锦觅脸红了,旭凤看来今天心情很好,又夸她了,她心里甜甜的,“你来找我什么事啊?” “我……”旭凤想起自己的来意,我是失心疯了,要把凤翎要回去?他摇摇头,“没事,就是来看看你——白日里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锦觅道,“我哪有那么娇弱!倒是你……白天都快急得哭鼻子啦!” 旭凤脸一红:“我哪有!” “你就有!”锦觅道,“哎,你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啊?” “我……”旭凤张了张口,“我的寰谛凤翎只此一只,把它送给你,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这下锦觅脸也红了:“明、明白。” “所以你不能嫁给润玉。” “?” “你怎么还不明白!”旭凤有些迫切,“我或者他,你只能选一个!” 锦觅满脸迷茫:“啊?要选?可是,可是小鱼仙倌没说……”她仔细想了一会儿,“他没说过你那样的话呀。” “哪样的话?” “就是,喜欢我,要和我共度一生。” “真的?”旭凤道,心里忽然生出狂热的喜悦,那股喜悦如此强大,甚而盖过了原本控制他的东西,他清楚明白的听见自己心里在说:他没说喜欢锦觅! 他不说喜欢我,可也没说过喜欢锦觅!那我总归还是…… 有希望的…… “嗯,真的。”锦觅含羞带怯地撇了一眼旭凤,两人四目相对,虽是电光火石,但想得完全是不一样的事情。 锦觅想:凤凰可真好看!闻起来还香香的。 旭凤想:好,没说喜欢就好,什么看龙尾的,我既往不咎! 他神志清明多了,便说道:“锦觅,寰谛凤翎……你还我吧。” “……”锦觅瞪大双眼,“什么?可刚刚明明说……” “我刚才脑袋糊涂了,是我不好。”旭凤也暗暗心惊,明明是来索要东西的,怎么会说出像告白一样的话来?此事有些不对。他忖度着,又发觉两人身在假山之中,孤男寡女实在不合适的很,越发觉得,什么鬼? 我迷了心窍了,和她在这种地方缩着?他清了清嗓子,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锦觅,我们……” 锦觅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出尔反尔的……”她觉得很委屈,也是啊,刚才还深情款款说了很多甜蜜的话,现在就忽然要把东西要回去,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已经觉得和旭凤很亲近了,这委屈来的实在太突然,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一哭,有人便听见了,在假山外唤道:“觅儿,觅儿你在哪里?”此人正是寻到此处的长芳主。 旭凤来不及阻拦,锦觅奔出假山,眼眶红红。长芳主大惊:“谁欺辱了你?”一抬眼见到旭凤跟出来,不由勃然大怒:“你!”紧随其后赶来的水神风神也是大为吃惊:凤凰虽任性,可从没听说他欺辱仙女的事情,以他的骄傲,他实在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水神夫妇正是知道他脾气火爆、刚正不阿,才放他去找锦觅的。 夫妻俩互看一眼,正要询问,旭凤亦是怒不可遏,因为被激起了不好的回忆:怎么又是花园与假山!上次在人间,他被人诬陷,不就是在花园假山附近和润玉的妹子说了话?太可气了!又不是他要藏在那里面的! “你休要胡言!”他冲长芳主道,“锦觅,你自己说,我可有欺辱你?” 锦觅泪珠不停地落,可还是摇摇头。长芳主道:“那你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旭凤冷笑一声,“我为了什么,何须跟你解释!”其实是解释也解释不清,他自己都心存疑虑,只能逞能大喊。 他不肯解释,锦觅又伤心的不行,水神见了,便道:“火神殿下,请你离开。” 旭凤看了一眼锦觅头上的凤翎,又看看水神,水神面上已有隐隐怒气,而锦觅又是伤心至极的样子。他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旭凤走后,璇玑宫内,润玉缓缓走近正殿,环顾满地狼藉。 辉儿跑进来,看看四周,忽而化成人形——竟然已有十二三岁模样。润玉也并不吃惊,只是笑笑:“静书给你的灵力?” 辉儿“嗯”了一声,跑过来抱住润玉,他身量还不够高,头顶正好抵在润玉下巴上,润玉抱着他,良久,低声道:“辉儿,我们在天界,应该呆不久了。” 辉儿听了却很欢喜,道:“去哪里?” “还没想好,”润玉说,“爹爹只是想问你……你是愿意跟爹爹走,还是想跟娘亲留在这里?跟爹爹走会很辛苦,日子也不安生。” 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残酷了,润玉又道:“算了,不要选了。”辉儿趴在他怀里,忽而闷闷地道:“我跟爹爹走。” “为什么?” “照顾娘亲的人很多,照顾爹爹的人只有我。”辉儿道,“我跟爹爹走。” 润玉没说话,只是抱紧辉儿,又过了一会儿,辉儿还是忍不住道:“但是……一定要走吗?” “一定要走。” “不能带上娘亲吗?” 润玉心里叹息,“或许……”他心中暗暗道,若是旭凤今夜回来,或许…… 就再信他一次。 但旭凤到底也未曾回来。 不过是早知如此罢了。 他慢慢将殿内摆设恢复原状,不用法力,只是自己收拾——等领了天罚,低微灵力都要省着用来供养双生子,只怕更没有余力去打扫屋子了。 还不如现在就适应些。 他正收拾着,却忽然听见有人传信与他: “小鱼仙倌,救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世上会喊他“小鱼仙倌”的只有一个人。 润玉一惊,和辉儿对望了一眼,再去细听,静夜中已无声响。 “难道是听错了?”润玉自言自语,将几本书摞到一处放回原位。夜已深了,他觉得有些疲惫,慢慢走到床榻边闭目养神,辉儿做了些扫尾工作,走到他身边化作小狗模样,挨着润玉坐下,润玉伸出手慢慢地摸着它的脑袋,父子俩都没有开口。 “锦觅……其实是个好人。”润玉忽然慢慢地道,“她若有难,我寝食难安。” 他站起来,辉儿亦跟着站起来,润玉迈出一步,辉儿咬住他的袖子不让他去。 “呜……” “我只去看看,很快就回。”润玉道,“旭凤若是回来,你让他稍稍等等我。” 他朝门口走去,行至院中,忽然踉跄了一下,小腹内空空的,像是个无底洞,把灵力都吸净了。润玉摸摸小腹,只觉身子战战发抖,但不是出自他自身的知觉。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像害怕了似的。两个灵胎抖了一抖,听见生父温柔的声音,便又被安抚下去。 润玉自向洛湘府而去。 “去花界了?” “正是。”洛湘府的仙侍道,“今日出了些事,仙上夫妇想着锦觅仙子到底还是在花界更自在些,就带她去了。” “何时归来?” “大概要住些时日。” “这样。”润玉道,“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仙侍有些为难,但仍是道:“是火神殿下……和锦觅仙子起了几句口角。” 原来离了璇玑宫,就跑来洛湘府了。润玉心里有些好笑——他痛得麻了,渐渐抽身出去,只把这事当成与己无关的好戏来看,自然觉得旭凤颠三倒四,十分好笑。 更好笑的难道不是听了他一番话,就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自己? 他心里这样想着,小腹处又渐渐弥漫起冰冷的寒意,像是灵胎在轻轻抗议——这两个灵胎,一个属火、一个属冰,先前都是属火的那个在动弹,给润玉暖身子的也是它,此时这个属冰的孩子似乎终于长大了一些,有了意志,也要插一杠子了…… 小坏蛋。润玉心里暗暗想。却又觉得酸楚,这个孩子看来是和旭凤更亲近些,自己想一想旭凤的坏话,它就不开心了,要闹,将来如果离了天界见不到旭凤,又该怎么样呢? 或者,就只能将它留下了。他这心思刚一起,那股冷冰冰的寒意就马上消失了,像是那个属火的孩子察觉了润玉的心思,生怕生父把它的弟弟或者妹妹扔下,赶紧出来讨好。 这两个孩子不愧是龙凤双修来的灵胎,才只怀胎不久,就有了自己的意志。润玉感受着身体里两个孩子的动作,心情也不由得跟着柔软起来,连带着对孩子的父亲,也不那么轻视了。 算了,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心里说,这阵子旭凤不要逼我,等我做好万全准备,存够抚养孩子的灵力,就成全他们,也给我自己解脱。 他这样想着,也不觉得难过了,只是想到锦觅那声呼救实在急切,便又朝着花界而去。 至于旭凤,他为何离了洛湘府,却没有马上回璇玑宫?只因路过紫方云宫,被荼姚的人拦下了而已。 “二殿下,有多少日没给娘娘请安了?娘娘思念得又要病了。” 旭凤无法,只得进殿去。殿内荼姚正就着琉璃灯在看书,见旭凤来了,十分欢喜,拉住不让走。 “好孩子,今日殿上你受委屈了,来坐下,与母神说说,你可是对锦觅有情?” “我……”我没有!怎么个个都说他和锦觅有情?旭凤道:“母神,你又乱猜——锦觅现在还是兄长的未婚妻,我对她能有什么念头?” 荼姚笑道:“你只说喜不喜欢,别的都不用你操心。” 旭凤愣了片刻,忽而遍体生寒,他低声道:“母神,你是又要替我同润玉生抢么?” “他是兄长,理应让着幼弟,怎么能算生抢?” 旭凤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样的歪理。他竟从未觉得母亲如此陌生过——她的温柔贤淑都是假象,只因自己喜欢,她就要去抢。他忽而生出一股无助来,其实这千百年来他无时无刻不被这种无助所包裹,孩子的眼睛最灵敏,他自幼就察觉了别人对父帝母神的惧怕,可他不懂,也不敢说出来。他天性是很敏锐的,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知道父帝冷漠,母神残酷,叔父也是个藐视他人的人,他因而才更加依赖兄长,只因在这一家中,只有看似不合群的润玉,才是唯一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也正是润玉抚平了他心底的躁动,才能让他和太微荼姚相处数千年而无事。润玉离开他的那三千年,他痛得如同失去一半的自己,就是失去了这家族中唯一的依赖。他只能也变得孤傲暴戾,不然无法去抵抗那股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助。 他冷声道:“这若不算生抢,我竟不知什么才算了。” 这天界真是冷漠无情,他觉得是错的,父帝母神却总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才是对的”,唯一和他心灵相通的润玉,又被挤压得喘不上气来,他觉得自己迟早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 若不能改变他们,还不如彻底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荼姚见他神色不对,便又想说些别的把话岔开,见旭凤到底是兴趣缺缺,什么都随便赢合,她终是叹了口气,说道:“旭儿,你和母神生分了,既如此,那便去了吧——只要知道母神一心都是为你。” 旭凤心底黯然,道,我又怎么不知?可为了亲子,就去害别人的孩子,这又怎么说得过去呢?他起身行礼,道:“母神,只愿孩儿潜心修行,从今往后与人为善,能赎你的罪。” 他说罢转身离去,荼姚因他一言,不由得双目圆睁,几乎要喷出火来。 此时却有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来,道:“嫂嫂且看,是否真如我所言?” 来人正是月老。他和旭凤起过争执十分不快,听闻旭凤来了,便倒屏风后避了一避。荼姚见了他,长叹一声,道:“他……果如你所说,对他兄长一往情深。我多次试探,他都不肯松口。” 月老道:“嫂嫂也别急,我这两相仪已经下了下去,就算今日不发作,他对润玉也仍旧会一点点心死,到时,他就会彻底恋上锦觅。” 荼姚道:“只是不知润玉对他是如何?” “这个,”月老道,“润玉对他……大概也是有些情谊的。” “如此,那若是润玉不肯罢休,如何?” “这……”月老迟疑,“玉儿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孩子。” “这世上的贱人都是你给他一寸,他就要你一尺,”荼姚喃喃道,“从不知道见好就收。” 月老听了暗自心惊,他就只是想求一个强有力的同盟促成旭凤和锦觅的婚事而已,荼姚看中锦觅有水神做后盾,自然是欣然许可,可是…… 他竟忘了这位嫂嫂是个什么样的人。 荼姚转眼又笑道:“月老不必忧心,有我在,你只要负责将锦觅和旭凤绑死了就好。”她想了想,便又道:“水神必然想要他女儿飞升上仙,太巳的女儿还小她一千岁,都已是上元仙子,锦觅却只是法力低微的精灵——若想飞升,必要去人间历劫,倒时你寻个由头把旭凤骗去,把他推下天机轮回盘,再将两人用红线绑住。等人间情劫一过,回来时就自然是恩爱夫妻了。” 月老听了,抚掌道:“好啊,嫂嫂好计谋,我这月老都自叹不如。” 两人又商量了些话,月老便告退了。 他离去后,荼姚却又唤出一黑衣手下,道:“灭灵剑准备的如何?” “已近完成。”黑衣人道,“再过几日,便可灭神杀魔。” “好,很好。”荼姚笑道,“你做好准备,听我吩咐,随时动手。” 润玉来到花界时,天已是微亮。折腾了一夜未睡,身子实在吃不消。 他未曾通过花界守卫,只是寻了个水镜薄弱之处,以术法巧妙地破解开来,进入了花界。 可这花界很大,又怎么去找锦觅呢?润玉略一沉思,慢慢放出神识——去寻寰谛凤翎。 说来也好笑,这东西从他手上经手了两次,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可到底也不会属于他。很快,神识寻到凤翎,润玉便追了过去。 锦觅正坐在草屋中,她是独自一人,屋子里放着书山题海——都是些修行的术法。 锦觅坐在屋里,愁苦地抱着脑袋:“怎么办,我又不想学习,早知道不跟凤凰闹别扭了,长芳主也不会说动爹爹把我抓回来关着……” 原来闹别扭了。润玉心道。见她无事,他有心离开,却又忽觉眼前一黑,脚下一时不稳,便在墙边扶了一扶。这一动,锦觅就听见了,跳下床来跑到窗边,道:“谁呀?” 润玉只得苦笑,道:“锦觅仙子,是我。” 锦觅见了欢天喜地,扑上来抱住他,说道:“小鱼仙倌,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见你无事,我就放心了。”润玉道,“我也该走了。” “哎别呀!”锦觅拉住他不放,“你别走别走,留下陪一陪我,我真的闷死了!” 她天真烂漫,润玉对她生不起气来——他有气也都对着旭凤,冲旭凤都撒不出,更别提跟其他人了——“你不是才回来?” “可我在这鬼地方住了四千年了!”锦觅伸出四个指头,“你知道四千年是什么概念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连桌子上的裂痕我都一清二楚!太无聊了!小鱼仙倌,我讨厌这个地方,求你别扔下我。” 她说求你别扔下我的神情,微妙地和虚妄山上,旭凤说“求你别走”的样子重合了,润玉狠不下心来,只得摸摸她脑袋,道:“我去和你父神请示,带你去散散心?” 锦觅疯狂点头,又道:“不过父神和临秀姨去寻斗姆元君了,现在不在这里。” 润玉听了就十分头疼,以他现在的情况,实在不想再去和长芳主打机锋。 他想了想,数千年未有的顽皮叛逆竟然有死而复生,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偷溜,怎么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到偷溜,锦觅可就太来劲了。大概从古至今,小姑娘都爱坏男孩,先前旭凤“坏”过润玉,她就觉得旭凤好,现在润玉提出“偷溜”,似乎又把旭凤比下去了。 锦觅拍手称快:“好好好好!小鱼仙倌,我都听你的!”她握住润玉的手,“我把自己就托付给你了!” 润玉哭笑不得,抽出手来:“这话不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呀,我听人说我将来是要嫁给你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润玉更加无语,只能笑着道:“可我不是鸡,也不是狗。” “我当然知道啦,”锦觅说,“你是一条顶好看的小小龙!” “嗯……多谢。”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纯粹夸奖的话润玉实在听得不多,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低下头以手掩口,轻咳了一声。“咱们快些走吧,晚了,你的朋友们怕要来探望了。” “好呀好呀好呀。”锦觅说,她想再去拉润玉的手,可润玉的手收在袖子里,拉不到了。 锦觅一时有些失落,但她向来看得开,心里道,小鱼仙倌不喜欢人碰他,我可得记住了。 两人便偷偷摸摸离开草屋,顺着润玉来时的路原样返回,离开水镜,往人间去了。 “小鱼仙倌,我们去哪里呀?” “嗯……人间热闹,锦觅仙子可愿去人间看看?”润玉问道,他不知不觉就把锦觅当成了另一个旭凤,需要他顾着念着,锦觅也很享受这种待遇,秀手一挥:“好呀,就去人间!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要看看!” 两人便向人间市集而去。此时人间正是晌午,市集上是很热闹的,锦觅在人流中四下看看,竟有些怯怯——人太多了,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因而不由自主地往润玉身旁凑了凑。润玉笑道:“要不要尝尝当地的鲜食?”锦觅这才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去害怕人潮汹涌,转而去向鸡腿发起冲锋。 “小鱼仙倌你也吃啊。”锦觅吃得满脸油,“你怎么都不吃?” “我……吃不下。”他看到油腻的东西就反胃,就连锦觅吃得油汪汪的脸都有点看不下去,街边恰好有卖帕子的姑娘,润玉转身买了一块,替她擦了擦嘴角。锦觅“嘿嘿”直乐,说道:“小鱼仙倌,你真温柔,和邝露一样好。” 润玉只是笑笑,没说什么。锦觅吃完了鸡腿,一摸口袋,神色突然一变:“糟了,我的锦囊没了!” “可有要紧的东西?” “有!有我存了千年的香蜜,我打算送给临秀姨的……”锦觅急得鸡腿也吃不下了,眼里要掉金豆子,苦了润玉这个从不会哄人的小神仙,看着锦觅要哭,只觉得心理阴影一波一波往上涌。 他最怕旭凤哭!旭凤每次哭起来,都是山崩地裂、地动山摇的,不哭到海水倒灌不罢休的模样。他眼也哭肿了,气儿也上不来,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拿小拳头去擦眼泪,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嘴里含含糊糊地喊:“臭哥哥!坏蛋哥哥!呜哇——” 润玉就会一头两个大。他性情其实并不很温良,正相反,其实他本性也有几分孤高,只是被天界磋磨得谨小慎微而已,但当他面对这大哭的弟弟,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哄,只能尽可能地耐心:“你要什么,你说出来。” 旭凤因此更加伤心:“你什么都不懂!呜哇——” 天呀。幸而旭凤哭累了,哭不动了,就会化作小鸟模样,小小的一个毛团子,双手就能捧着,润玉把他抱在臂弯里,他咂咂嘴,翻个身,把鸟喙和脸都一概埋在润玉臂弯里,就甜甜的睡着了。 随着旭凤越长越大,可是越来越难哄了,然后就有了现在,他哄不动,也哄不了。 他们早不是当年的小白龙和小凤凰。 此时锦觅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润玉只觉得不好的记忆复苏,又是头疼得要死,赶忙道:“好了好了,不要难过,我替你追回来。” 锦觅泪眼汪汪地道:“嗯!”随即又破涕为笑:“小鱼仙倌,你真好。” 还真是和旭凤一模一样,什么都写在脸上——难怪旭凤钟情她。 两个人都是阳光开朗的性子,热情灿烂,在一起自然好过自己。 润玉叹了口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旭凤自应付了荼姚归来,他在璇玑宫门口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我没要回来凤翎,不知道润玉会不会怪我……他心里很忐忑,但推开宫门,只有个不认识的少年坐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上,正在玩一个华容道。 那少年生得很清秀,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旭凤见了,警铃大响:“小贼,你谁?”他现在草木皆兵,生怕润玉又给他搞来一个情敌,这谁受得了!谁知那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而化作小狗的样子,冲他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啊,汪汪汪啊。”旭凤松了口气,“嗯?不对,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辉儿又变回人形,说道:“魔界那人给的灵力。” 说完也不理旭凤,收起华容道,自进屋去了。旭凤满头问号,追上去道:“诶,宝宝,今天怎么不开心呀?” 往日辉儿见了他,都是很热情的,恨不得把尾巴摇下来的模样,今日怎么了,跟他爹爹一个样子!辉儿进了偏殿自己的屋子,取了本书坐在那看,旭凤瞥了一眼。 “宝宝,”他说,“书拿反了。” 辉儿脸红了,他把书正过来,强装镇定地道:“都是画册,没有反正。” “噗。”旭凤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正色道:“好,挺好的。爹爹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诶!”旭凤说,“你怎么了啊,跟我生气了?汪汪汪!” 辉儿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爹爹说我们要走了。” “走?”旭凤笑起来,“好呀好呀,我早想出去玩了,走去哪?” 辉儿瞥他一眼,“不带你。”说着说着自己眼圈先红了,旭凤待他一直是很好很好的,和润玉是完全不同的好法。他会带着辉儿玩耍,如果有别的小仙童欺负辉儿,他就会挥着拳头去恐吓他们,叫他们认错。——其实他也不懂润玉和旭凤在闹什么别扭,可他知道,旭凤叫润玉伤心了。 “不带你。” “……”旭凤笑容还在脸上,“怎么可能不带我。”他说,“臭小子说什么呢?” “就是不带你,我们去人界。”辉儿说完,变成小狗模样,在床上盘成一个小球的模样,下巴贴着腿闭目养神。 旭凤毛了。 “汪汪汪!”他抓住小狗的脖颈后那一块皮肉一顿猛摇:‘你说清楚,润玉去哪了?” 旭凤此刻的心情,说是心急如焚也不为过。 辉儿被他摇的头晕脑胀,被迫说出了润玉的下落:他听见锦觅呼救放心不下,就去找了。 蛤??????她呼救,她呼毛救?她呼救润玉就去了,跟他有关系吗他就去了?他将神识四散到六界去寻润玉,四处奔走呼喝:“润玉!你去哪了?” 无人回答,旭凤越发急迫,甚而到了胡思乱想的地步。他学着锦觅的样子放出呼救声:“哥!救我!” 润玉这回马上有了反应:“怎么了?” 两人的神识在半空中相遇,润玉的神识马上被旭凤缠上,不得脱身,旭凤追问道:“你去哪了!叫我好找!” 润玉避而不答:“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我非要怎么了才能找你?” “……不然呢?” 这话真把旭凤问愣了,旭凤恼火起来:“你再不说,我就……” “就怎样?”润玉道,声音里透着股恼火,“就怎样?” 我能怎样!旭凤突然泄气,小声道:“哥,你干嘛这么凶……我就是,我想找你嘛……” 润玉沉默了片刻,道:“我过一会儿就回去了。”说罢这缕蓝色的神识在半空中消散不见。 旭凤收回散出去的神识,心中大感疑惑不解。 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要藏藏掖掖的…… 想到辉儿说润玉是去寻锦觅了,他便又朝花界和洛湘府放出神识探寻——没有锦觅的气息。 旭凤的警报第一时间拉到最响,他昨夜察觉有些不对,马上离开了锦觅,一离开锦觅,神智就清醒了很多,他来不及细想就被荼姚拉了过去,只得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不要再离锦觅太近,多观察一番再做打算,可怎知锦觅这混账竟然不知怎么把润玉叫走了! 她哪来的这么大本事,真是活见鬼了! 旭凤心里酸气冲天,唤出鸟族精锐暗探,道:“去寻润玉!”不多时,暗探就来报,却给了他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答案:润玉,竟然在他人间的仙府。 旭凤还记得那个地方,那里处处都是润玉为他静心布置,亭台水榭、草木花鸟,都按照他的心思设计,甚至还有个小小的丹房,能供他涅槃修炼…… 在那里,润玉第一次给他看了尾巴…… 旭凤心里松了松,满是柔软的心绪:“怎么跑那里去了。” 看来辉儿还是胡说八道,什么去人间不带他,怎么可能不带他?旭凤不知不觉现出笑容,可那暗探忽而又道:“锦觅仙子也和旭凤在一处。” 叮叮叮叮——轰!旭凤脑海里的警报,拉断了弦,转变为一身巨大的爆炸声响。 凤凰神鸟一飞冲天,朝着人间飞去。 旭凤赶到时润玉正领着锦觅在仙府内闲逛。 他带锦觅来此,其实纯属无奈:锦觅丢了锦囊,若是寻常人等,这东西被毛贼摸了就是摸了,如何寻得回来?幸得和她一起的人是天界的大殿下,得以唤出土地,请他通知城隍,寻回锦囊。可唤出土地必不能在城中,因此才去了山中仙府歇脚,也好等候城隍回信。 土地和城隍办事很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寻到了锦囊,送了回来。锦觅欢天喜地,终于又有精神了。她环顾四周,见着仙府精致优美,处处透着心意和情趣,忍不住问道:“小鱼仙倌,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是我为旭凤准备的世外桃源。他垂下眼睛,想到此处所花的心血和旭凤惊喜的神情,忽而又很失落——若他离开,此处便荒废了。 “你若喜欢,将来可以随时来住,和旭凤一道。”润玉道,“就算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呀?”锦觅特开心,“好呀好呀!”她觉得润玉这人实在太好了,又帮她找香囊,又送她大宅子!她十分欢喜,问道:“我可不可以叫邝露也来?” “她……自然是好的,可我看旭凤和上元仙子,似乎不太合得来。”润玉道,“还是避免让她们见面为好,你说呢?” “嗯……”锦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是我的地盘,他们若吵架,我就叫他们不许吃饭!” 润玉听了又是笑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带着锦觅四处逛逛,指给她看各处的作用。 锦觅听得咋舌:“小鱼仙倌,你安排得不像是自己的仙府,倒像是专门给凤凰准备的地方一样。” 润玉笑道:“你不喜欢可以改动,无妨的。” 真的呀?”锦觅道,“那我就要把后院那片竹林改成花丛!我不喜欢竹子,太阴森了!还有后山的松林,我也要种些花花……凤凰也喜欢花花……” 她说着翻手在空中画出自己心目中的蓝图来,忽听一人怒喝道:“我看谁敢动!!!!”只见一道红光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化作了火神旭凤。 旭凤冲着两人怒目而视,他看看锦觅,又看看半空中的蓝图:没了竹林,假山也被推平,松林更是不见,到处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花、花。 又俗又艳! 他一挥袖子,把那蓝图挥散了。再看看润玉,他只是站在那儿,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在乎锦觅要做任何改动。 旭凤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 锦觅在跟前,他神智就有些迷茫,他早就知道,但此时火都冲着润玉去了。 “你为什么带她来这?!” 润玉从他出现嘴就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后,才冷冷地道:“我竟不知还要火神的许可。” 旭凤勃然大怒:“你,你说什么?!”他四下看看,还是他喜欢的那座仙府,美不胜收的样子,每一寸都是他喜欢的模样,怎么,怎么润玉就肯让人改动了呢? 最重要的是……他以为,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锦觅还记着旭凤昨夜凶她的仇,带着几分炫耀几分故意,道:“凤凰,小鱼仙倌说要把这里送给我!” 旭凤愣住了。 不是说好……为我准备的吗。那一瞬间,旭凤迷茫地想,怎么几个月过去,就变成她的了呢? 那一刻他伤心得无以复加,他拉拉润玉袖子,可怜兮兮地道:“哥……她骗人,是不是。” 润玉把袖子从他手中扯走,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甚而后退了一步,旭凤更加怔愣,润玉这是生怕锦觅不高兴,连跟自己靠近都不愿意了? 他都快哭了,可又生生忍住——兴许是下意识地知道润玉如今不会哄他,他只是小声说道:“可你不是答应了……” “我没有答应你。”润玉说,他眉心微蹙,实则有点搞不懂旭凤为什么闹脾气——给锦觅给旭凤,不都一样吗?他想了想,只得又硬邦邦地安慰道:“是给锦觅了,但你以后也可以来。” 旭凤更加委屈,他看看一旁的锦觅——锦觅对他二人的过往和当下情况实在都是一无所知,她把自己当成和旭凤一样,是润玉的小宝贝儿,此刻这个小宝贝儿正得宠,她得意着呢!连带她这种傻乎乎的得意,都和旭凤幼时如出一辙的残酷。 “嗯,你来呗。”她说,“你放心,你的地方我都不动!” 旭凤望着她,心里的恨意越发滔天: 我的地方?!这整个地方,都是我的!就连这个人,在你来之前,都是……都是我的…… 他看看润玉,又看看锦觅,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 ……恐怕润玉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他的爱如一从火,那一瞬间,火焰悄悄地矮了一些。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不管,我要住下。”旭凤抱着胳膊,气鼓鼓地道。 他没做好准备放手,人界话本里常有那种“黯然退出成全别人”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他们中的一员——成全,我成全个鬼!要我退出,等八百年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水榭里大摇大摆地坐下了,拿出死也不走的架势:“我饿了,哥,我要吃东西。” 此时正是人间午后,午饭已经用过了许久,晚饭却还远着,正是吃些点心、品些好茶的时间。润玉已经在水榭备好了茶具。 锦觅很惆怅:“哎呀,你……不早说……”她从袖口里取出上午买的荷花酥,小小的茶点,很精致,店家说了,红豆馅儿的腻人,一人吃一块儿正好,她就正正好买了两块。 自己一块,小鱼仙倌一块,正好!谁想到突然来一个凤凰呀?她挺为难的。 “那,我不吃了吧。”她可怜巴巴地说,旭凤道:“谁稀罕你那一口?”他转向润玉:“哥——” “你吃吧,我不吃。”润玉果然道,旭凤笑着道:“我和你分着吃……” “……我不要。”巴掌大的一块点心,也值得分来分去的?润玉断然拒绝,旭凤手僵在半空,有些可怜巴巴。他扔下点心,道:“那我也不要了。”他跑到润玉身边,本想搂着润玉的胳膊,但润玉刚才抽走袖子的举动叫他很害怕,他也不敢扯了,只能蹲在润玉身边的地上,像条乖乖的大狗狗:“哥,我想喝茶。” “……”看他那可爱的样子,润玉跟他气也气不动了,“空腹喝茶?我竟不知道二殿下何时变得这么随遇而安了。” “我这不是因地制宜吗?”旭凤听他发话如蒙大赦,赶紧巴巴地道:“哥,你煮的什么茶?” “锦觅做的花草茶。” “啊……?”旭凤又不爽了,花草茶,说得好听,说白了就是没味儿的茶叶,勉强跟一些有味儿的花放在一起,免于被扔掉的命运而已。在他这高贵的凤凰眼里,很入不得眼,润玉看他一眼,他赶紧道:“这,很好,很好。” 锦觅在一旁挺心疼,好好的点心,都被旭凤掰成渣子了,突然又不要了——她现在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如果说昨晚只是跟旭凤置气的话。 她没有很多跟人生气的经验,不过大概知道跟谁生气,就要尽力给他添堵,看旭凤蹲在那儿上赶着跟润玉说话,她索性也跑过去,办了个小板凳放在润玉身边,自顾自坐下,乖巧地向润玉道:“小鱼仙倌,你累不累,你头发都乱了,我给你梳梳吧。”她又变出小扇子,“小鱼仙倌,我给你扇风。” 淦,输了!天界的二殿下到底没有很多伺候讨好的经验,他看着锦觅变出小扇子,脸都变了色。 “你等着!”他说道,噔噔噔跑了出去,不多时,旭凤抱着一根一人半高的芭蕉叶跑了回来。 “哥,我给你扇!锦觅走开!” 润玉怒了:“……火灭了!” 臭弟弟,你干什么!旭凤明明白白从润玉脸上看到了这几个字,他慌忙把芭蕉叶一扔,捧着一簇神火跑上来:“不就是火,我点我点!”他可是火神! 咔擦——火势太旺,把茶壶烧裂了,热水炸开,润玉眼疾手快,灵力卷过芭蕉叶将旭凤和锦觅挡在身后。在他背后,锦觅和旭凤互相看看,都很火大。 锦觅心道:这个凤凰,成天变脸比翻书还快,昨晚跟我好声好气,今天又凶巴巴的!是不是有病病? 旭凤则心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他们俩目光一交错,都是电光火石,竟然默默比起了不眨眼……锦觅输了,她一怒一之下,推了一把旭凤,旭凤大怒,立马推回来,两人推搡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润玉默默捡起碎掉的茶壶,藏在袖中的右手烫得鲜红。 他什么都没说,把碎片收了——这把茶壶是他很心爱的一把,用星辉凝露来煮竹叶青正正好,已经陪伴了他许久。他什么都要给旭凤最好的,所以把这把壶也带到了人间。 结果就这么碎了。肇事者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和喜欢的女孩子推推搡搡,打闹得很开心。 谁都看得出,旭凤没有当真,不然以他和锦觅的差距,一个指头就把锦觅按倒了。两人看似奶猫互挠,其实都是锦觅打旭凤,旭凤根本没认真还手。 这可真是苦了旭凤——他之前吃了静书的亏,他一闹,静书就跟润玉装委屈装可怜装落落大方,吃一堑长一智,他很怕把锦觅打出个好歹来,润玉又向着锦觅。 要是那样,他会伤心死的。 可是锦觅一直打他,他也很烦躁。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旭凤突然发力,将锦觅双手合在一起,以一掌抓住,锦觅扑腾着,像个弱小的小蝴蝶,旭凤趁机压低声音,凑近了道:“还闹不闹!别闹了,你现在就回花界去,我给你五千,不,一万年灵力!” “谁稀罕你的灵力!”锦觅怒道,“放开我,放开我!小鱼仙倌!”她尖叫起来,几乎整个人吊在旭凤身上。旭凤全身一紧,猛地松开手,转身去看润玉。锦觅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我没怎么她!”旭凤紧张地道,“哥……” 润玉忽然觉得很倦——他等了上万年,等旭凤长大,小时候是想,旭凤长大了,应该就不会总粘着我、抢我的东西了;少年时想等旭凤长大,想着或许旭凤长大,就知道不该爱自己的兄长;后来还是盼旭凤长大,他是想,等旭凤长大了,等他懂事了…… 就什么都好了。 可他现在等得累了,不想等了,或许有的人就是天生长不大,可能旭凤的秉性就是这样,他喜欢他赤诚天真,就不该要求他成熟体贴,痴心妄想太多了,要遭雷劈的。 所以他就只是站在那,默默地,什么也不说。半晌,他轻声道:“我累了,你们玩吧。” 你们就千年万年地当两个小鬼头吧,挺好的。 润玉回了房,倒头就睡,他累得狠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梦里他住在一座小竹院里,院子里还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见了他,都很欢喜,甜甜的喊他,但是有人喊爹爹,有人喊娘亲,乱糟糟的。其中小一点的那个男孩很害羞,声音也很小,总是怯怯地看着他,他就蹲下身,格外耐心地说,来,抱抱。 那个男孩看看哥哥,又看看妹妹,像是不确定似的,润玉又说,来呀。他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撞进润玉怀里,软软地喊了一声,娘亲。 娘亲!那个女孩忽然开口道,她声音很尖利,把润玉吓了一跳,再抬头去看,哪里有什么孩子呀,女孩站得地方盘桓着一条绿莹莹的妖龙。 妖龙开口了,还是那尖利的声音,娘亲,爹爹呢? 怀里的孩子也挣开润玉的怀抱,眼里满是泪水地问道:娘亲,爹爹呢?润玉再抬头去看,大儿子的笑容渐渐凝固,变成了砂砾,风一吹,砂砾纷纷扬扬,仔细一听,似乎有声音传来。 爹爹呢?爹爹呢? 他就猛地惊醒了。他一醒,把坐在床边的旭凤吓了一跳。 “哥……”他手里握着个歪歪扭扭的东西,润玉一看,是一把茶壶。或者说,像是他那把茶壶,可又不全是,烧得太碎了,有些碎片早就捡不回来,旭凤把他能捡到的都捡回来拼好了,可却已经不再是原来那把。 “……我尽力了。”他低声说道,“哥,我,我没注意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再去给你买一把,我买最好的!” 天都擦黑了,一轮血红的夕阳正在西沉,房里没点灯,旭凤一半脸在黑暗中,一半脸在余晖中。半是阴影,半是血泊的一张脸。 润玉还是觉得他很好看,很美,天底下第一美!可已经渐渐不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爱。 “别白费力了。”润玉轻声道,“烧制它的人早已去世多年。” 旭凤愣了,半晌,他低着头,嗫嗫地道: “我拼了很久……都拼好了。” 润玉接过去,歪歪扭扭的,摸着很咯手。 “拼好了也不是原来那把了。”润玉说,“扔了吧。” 夕阳彻底降下去,润玉又躺下了,背对着旭凤,旭凤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半晌,他轻声道:“那你休息吧。” 他另一只手藏在黑暗中,攥得死死的,是一支流光璀璨的凤翎。 旭凤离了卧房,锦觅正坐在门口生闷气,旭凤走出来,她也不理。院子里渐渐浮起暖黄色的光球,那是润玉事先备好的小蟾蜍——它们白天睡觉,到了夜间就从院子里各个角落里升起,像一个又一个小月亮。光照亮了旭凤的脸,他侧脸上有一道抓痕,是刚才抢凤翎的时候锦觅抓的。 锦觅也没好到哪里去,跟六界战神肉搏能有好果子吃吗,她蓬头垢面的坐在石阶上,看着小蟾蜍们发呆。 好漂亮啊,假山、竹林、池塘,在小月亮们的映照下都蒙上了一层软纱,真美。 旭凤觉得她很好笑,走过去踢了踢她小腿:“别气了,给你灵力。” “我不要你灵力,你这个人坏得很。”锦觅说道,“给了我的你又抢回去,你有毛病!小鱼仙倌比你好一万倍。” 旭凤听得心头滴血,却不怒反笑:“真的?他怎么好,你说我听听。” “他很关心我,我向他求救,他马上就来了,还带我出来散心。”锦觅说道,“我丢了锦囊,他就哄我,让我别哭,还给我把锦囊追回来……” 旭凤低头看着她,她扎了个丸子头,碎发在微风里一颤一颤的。他听见自己声音也一颤一颤的:“他哄你?怎么哄的?” “就……哄人还有怎么哄?” “我不知道。”旭凤说,“他没有哄过我。” 他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哄过我。” “嗯?”锦觅扭头看了他一眼,“真的啊?那你这个弟弟当得挺冤枉的。” “……是吗?” 过了半晌,他轻声自言自语道:“或许我才该哄哄他的。” 身后房内,润玉枕边,一支造型古朴的藤条发簪躺在黑暗中,正等着有人醒来发现它。在它身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故意用左手书写,显得歪歪扭扭。 “小鱼仙倌,你头发都乱了,这个葡萄藤送给你束头发。别离身哦!” 第二日一早,三人是被天界的传令官唤醒的。 “天帝有旨,传锦觅仙子于天机轮回盘前觐见。” 偷溜的事被发现了,三人匆忙整理一番,赶回天界。旭凤眼角瞥见润玉发梢间的葡萄藤,心中稍敢安心。 润玉说,拼好了也不是原来那把了。也是,他对锦觅动了情,对旭凤,就同那把茶壶一样,拼也拼不好,再怎么努力,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该扔了。 可他心里仍旧存了那么点执念,想着,这寰谛凤翎,到底要插在润玉发间。 寰谛凤翎,只此一只,经历了血和泪的浇灌,才生出这么一支,只有最心爱的人配得上它。 这个心爱的人把它退回来了两次,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润玉似乎察觉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旭凤笑笑,低声道:“哥,等会儿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等会儿说。” 润玉不解其意,可旭凤异想天开的时候太多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传令官只传锦觅,未曾召见他和旭凤,他一回天界,就回璇玑宫了。 旭凤则被荼姚跟前的大宫女唤走,两人就此分开,谁也想不到马上就是短暂又漫长的分离。 锦觅来到天机轮回盘前,不止天帝,天后、月老、缘机仙子,甚至水神夫妇都在场。见她不解其意,天帝笑道:“不是坏事,只是锦觅要飞升上仙,需得下凡历劫飞升而已——本座已命缘机仙子写好命书,送你下凡。” “啊?”这也太突然了,但去人间,那昨日的热闹就能天天见了!锦觅又很欢喜,只是舍不得父神,“爹爹……” 水神微微颌首:“去吧。孩子,你历劫归来,看待事情会有一个不同的角度。”锦觅此时还像个孩子,他愿意她去历劫,希望她能离开花界的庇护,力经风霜,变得通达明理。 可惜又是数十天不能见女儿,水神风神都很不舍。 “好吧。”锦觅道,她走向天机轮回盘,“那我这就去拉,是不是跳下去就行?” “是。”缘机仙子道,“仙子跳下轮回盘,便会投胎到凡间母亲的肚子里。小仙已安排好命数,仙子不用担心。” “好说好说,等我回来啊!”她朝众人摆摆手,月老突然高声道:“凤娃来啦,来的好巧!你来送锦觅?” 旭凤目瞪口呆,他是跟着荼姚的大宫女走的,哪知道大女官绕了个圈还是走到天机轮回盘来了,他来不及觉得有阴谋,就听月老突然喊道:“哎呀地滑!”飞起一脚,将旭凤和锦觅踢了下去,还偷偷将二人用红线绑在了一起。 水神勃然大怒:“月老,你这是何意!” 月老扑腾一声跪下,跪得却是荼姚:“嫂嫂!是我不好,我一不小心把凤娃扑下去了,你制我的罪吧!” 荼姚道:“月老粗心大意,该罚——面壁思过一年。只是事已至此,凤娃会怎么样?” 缘机仙子腹诽几句他们的演技太假,抬眼笑道:“唔,却有些麻烦,小仙必会寻个好命数给二殿下,必不叫锦觅仙子和二殿下受委屈。” 第一百一十五章 缘机仙子被天后连夜传唤至紫方云宫时,她心中已经暗觉不妙。 前文就已说过,缘机为朝臣,天后治后宫,两者平日其实并无往来,一旦传唤,就必然是有让人头疼的事。 生活,都是为了生活!缘机仙子咬咬牙赶往紫方云宫,她这几天本来心情不错的,魔龙鳞片近来颜色很淡,已经趋近透明,薄薄一片好似鱼鳞,已经全然不似从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也许那两位终于肯静心修炼了,可喜可贺! 她来到紫方云宫,听罢天后的要求,内心实在无法平静:天后竟然看中了锦觅身后的水神的势力,为了获得水神的支持不惜撮合锦觅和旭凤! 这人,真是为了权利不择手段了。奈何旭凤并不领情,天后只得出此下策:将两人踢到人间历劫,再用红线绑住,不怕他们不相亲相爱。只要在人间有过一段,回到天界不就是水到渠成?缘机听了只想给她鼓掌:厉害啊,不去当月老可惜了! “只是此事,还需缘机仙子配合。”天后道,“可否为我儿与锦觅仙子安排一个安乐富贵的命数,叫他们二人顺理成章的永结同好?” 缘机仙子哪敢不从,心里却想,润玉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她看得出,润玉和旭凤都将彼此视作唯一,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这“唯一”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若旭凤在人间真的和锦觅有过一段情,润玉还会不会要他?她想到这里,心里动了一动:静书托她之事,只是要她尽力另两人潜心修炼以登高位,可没有叫她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让他们永生抱憾。她心道:我要不要去和润玉通个气呢? 天后却像能读她心一般,笑道:“事关重大,仙子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吧?” 缘机嘴角僵硬,背后冷汗直流,为求自保,她断然道:“小仙愿立下上神之誓,绝不向人透露半分。” 天后十分满意,略微一顿,又似闲聊般的道:“说到上神之誓,此乃你的专长,若有人违反上神之誓,会如何?” 缘机道:“天道会降下雷劫,此其一,按天界律法,该贬下界、永世不得回返,此其二。天后何有此问?” 天后笑起来,“无事,就是好奇。” 缘机不敢多问,领命回了府邸,连夜赶出锦觅与旭凤的人间身世: 旭凤投胎到淮梧王室,排第三,淮梧连年战事,民不聊生,旭凤五岁时,有流民集结叛乱,与宫女太监里应外合,杀进皇宫,旭凤的两个哥哥因此殒命,旭凤因此稳坐太子之位,到年十四,便继承大统,成为了熠王;淮梧有一传统,国内有一支民族极特别,叫做圣医族,圣医族以女子为尊,若族内女子生下男孩,便送给孩子的父族抚养,只有生下女孩才留下。而这圣医族因淮梧建国之时有功,开国君主承诺圣医族族长,淮梧皇后,尽出自圣医族——由族内选出年龄相近、德行外貌皆优的少女封为圣女送进皇宫,与太子朝夕相伴,待太子登基,圣女就是新的皇后。 锦觅,就是这圣女。 这两人可说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再用红线一绑,高枕无忧。 缘机将命书写好,却又陷入挣扎中:这两人在人间是好了,等回到天界,旭凤又该怎么面对润玉呢?他这虽是身不由己,可板上钉钉的“移情别恋”,还能在润玉那过关吗? 她忧虑再三,仍是放心不下,略一思索后,她提起笔,又在命书上加了几笔,次日清晨,趁着早朝,她瞅准时机,与鼠仙撞了个正着,怀里的命书掉落下来,正好被鼠仙望见。 缘机手忙脚乱的将命书收起,冲鼠仙尴尬一笑。鼠仙笑道:“仙子这是在安排哪位神子或神女?看着是个富贵荣华的命理。” 缘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嗨,还能有谁,是火神殿下——他前几日收服穷奇时中了瘟针,扰了六根清净,这不天后要我送他下凡历劫?” 鼠仙道:“如此,真是辛苦仙子了。” 缘机道:“我说也是呢,哎,这天潢贵胄的,在人间无人看护,一不小心就被有心之人盯上了,到时救援都来不及!我一头两个大,不说了,我得找天后娘娘去了。” 鼠仙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缘机走远,彦佑走上来,道:“怎么了,你怎么与她这等天界鹰犬聊得这么起劲?” 鼠仙忽道:“恩主最近如何?” “还是那样,上次润玉来了,她不肯见,人走了,她又后悔,又哭又闹。”彦佑道,“有时候我竟不知她究竟是对亲子的爱多一些,还是对天界的恨多一些。” 鼠仙道:“若我说……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恩主大仇得报,还能让润玉平步青云,你说……我该不该说呢?” “还有此等好事?”彦佑讶然,随即大笑:“你想让干娘大仇得报,除非能逆转时间,将旭凤变作小儿,也从天后手中夺走……” “……” 时间再回到当下。 月老这一脚蹬得可够狠的,旭凤来不及骂一声脏话,就感觉陷入了似乎无止境的坠落中。他落啊,落啊,睁开眼,似乎看到锦觅在他身边张开双手,像是在享受下坠的过程。 他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妙。 月老一直暗中撮合他与锦觅,此时把他踢下凡间历劫必定不是心血来潮!再想到这几日他一见锦觅就有些不对,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只是来不及多想。 他心中有个声音道:糟了。 糟了,我若和锦觅在人间如何,以兄长的心性,他必然……必然不会再要我了。 这一刻,他心中想到很多很多,仿佛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他想到,润玉若听说锦觅历劫他也跟去,会怎么想? 数千年前那火光绰绰的一夜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求润玉信他,润玉只是不答。 他肯定会觉得,是我自己要去,是我图谋不轨。他想到这里,心如刀绞。 他此刻那么喜爱锦觅,若认定我图谋不轨,他必定恨透了我。 想到这里,他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都流空了。他怔怔地想,若润玉恨透了我,是什么光景呢? 不行,不能如此! 旭凤咬咬牙,唤出逆鳞——他一直把这鳞片收在心口位置,小心珍藏——他将逆鳞紧紧攥在手中,将仙家记忆注入其中,时间仓促,他来不及多想,只能想到什么就放什么。 别忘了他,别忘了他!旭凤暗暗冲自己说道,逆鳞在手心划出血痕,随着仙体化作灵魂,也渐渐消失不见。 午时一刻,淮梧皇宫内,一个手心有着月牙胎记的皇子呱呱坠地,与此同时,在圣医族的山谷中,一个女婴同时诞生。 这便是日后的熠王和圣女,此时虽相隔千里,两人之间却早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紧密相连,静等着二人相逢的那日。 润玉再度醒来,已是将要上值的时刻。他近来身子惫懒,总是不愿,对上值也少不得有些懈怠,只是此时想到不知还能有几天布星挂夜的机会,便还是强撑着又去了。 布了当夜的星,他便下了星台,想寻个僻静地方泡泡尾巴:属火的孩子真像旭凤,不知疲倦地熊熊燃烧,烧得他不得安宁,每走一步都像在烈火油锅里赤足走动。 倒是那个属水的孩子,自从上回润玉动了心思要将它留下,它就再也没敢出来闹过。润玉想到一个还没有实体的孩子竟然被自己吓成这样,不由有些心酸难过——兴许他就是不太招孩子喜欢。 将来要怎么抚养他们呢?润玉忧心忡忡。就在此时,却听有人在闲谈,是两个小仙娥,其中一个道:“原来火神是这样的多情种子!” “就是呀,”另一个小仙娥道,“不说我都没发觉,看他平日里对谁都不假辞色……原来是还没遇到最心爱的那一个!” “不过锦觅仙子生得如此美貌,也不奇怪了,就是不知道大殿该如何自处?” “他有什么好自处的,未婚妻下凡历劫,他连露面都懒得,哪里比得上火神殿下殷殷切切,主动跳了天机轮回盘陪着心上人历劫的心意?我看水神仙上也要被打动,说不准……” “说不准什么?!”另有一人厉声道,仔细一听,却是邝露,她知道旭凤陪着锦觅历劫去了,生怕润玉多心,又不敢登璇玑宫的门公然造访,便在这些不引人注目的寒潭边想要偶遇润玉,问问他近况,没想到听见两个小仙娥八怪,她登时气得嗓门都比平日大了几分:“谁许你们在此嚼舌根,哪个仙府的?” 两个小仙娥吓得瑟瑟发抖,赶紧跑了,生怕触她眉头。邝露气鼓鼓地一甩袖子,再一回头,正好对上一双念念不忘的眼眸。 她一惊,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在地上:“殿下……” 润玉看看她,心中五味陈杂,半晌,低声道:“旭凤……陪锦觅去历劫了?” “是……”邝露道,但她随机道:“但此事来的突然,也许另有隐情,也许……”她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战神能被人飞起一脚踢下去,因此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鬼来,只得支支吾吾,润玉望着寒潭碧波沉默片刻,说道:“知道了。” 他也不觉得惊愕,甚而还有几分理所应当:旭凤对喜欢的人,向来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昔日的自己就是喜欢他这种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劲儿。 兴许锦觅也会喜欢吧。 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他心中默默地道。自从确定旭凤变心,他就管着自己,不让自己多去想、多去倾注感情,只像个局外人一般旁观,他有时觉得心里闷闷地疼,但这疼比起怀孕带来的不适,还是太小了。 他用尽全部力气,也就是让自己别去恨旭凤罢了。别的,他真是没力气去想。邝露十分担忧的样子,眼中似有泪水,润玉反倒笑笑,道:“没关系,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 邝露一愣,润玉正要离去,被她捉住手臂:“殿下!你不要……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润玉笑出声来,“什么样的事叫傻事?” 恋上骨肉至亲,甚至和他孕育子嗣,算不算傻事?把一时风流当真,甚至自欺欺人过了几百年,算不算傻事?如果连这些都不算,那要抽身,又怎么能算傻事? “是好事,不是傻事。”润玉笑道,忽而又对邝露多了几分亲近和体恤,他拍了拍邝露的头顶:“多谢你。” 润玉离去了,邝露站在原地,眼眶酸涩。 旭凤走后,润玉没管他如何,自去安排了些别的。 他白日里勉力修炼,为应对天劫积攒灵力,夜间便将一些布星挂夜的术法记载下来,留给后任参考。过了两三日,他又去了一趟洞庭。 簌离仍是不肯认他,却看着他眼泪婆娑,她行事心口不一,润玉也不戳穿,只是坐在她身边柔声道:“没关系,孩儿很快就可以来陪您了。” 簌离抓住他双手,一时忘了前一刻还不肯相认,她脱口而出:“不可!你要乖乖呆在天界,做你的大殿下,我有办法……” 她又自知失言,连忙闭口不谈。但此事到底在润玉心底留下了一个影子。他离了洞庭走出几百里,却又返回云梦泽,隐去身形,在府内搜查了一番。 这一搜却吓了一跳:他看见有身着凡间衣物的人来向簌离复命,彦佑鼠仙在侧,不知在筹谋什么,他又在附近仔细探查一番,却发现湖底一处极其隐蔽的洞穴,洞穴岩壁上铸着玄铁镣铐,洞穴内备了起居事物,仔细观那镣铐,型号极小,像是为小孩准备的。 他心中忽而涌起极其不祥的预感来。他扔下镣铐,朝人间而去。 此时的淮梧皇宫内正值深夜,却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往日肃穆有序的皇宫,此时到处都是人影惶惶,有的宫殿着了火,所有人都在大喊,有的人在逃命,有的人在哀求,也有人喊道:“来呀,后宫就在这边!这里的细软金银数不胜数!” 而在这火光冲天的灾象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缩在城墙的一角,害怕得瑟瑟发抖。他的一双眼睛中含满泪水和憎恨,却始终不肯落下。 一个宫女打扮的人面色阴沉,手握捆仙锁,穿过混乱的人群,朝着那孩子走去。她要捉了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鸟族的天后夺了龙鱼族的少主据为己有,现在她的儿子就在这里,任人宰割。 她把他绑走,世间再无火神旭凤,只会多一个永世无法离开洞庭、无法死亡也无法转世的小孩。 就在此刻!她距离那孩子只有五丈远,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白衣人,这白衣人来的突然,谁也没看清他怎么来的,仿佛一瞬间就出现了,又仿佛从远处走来,只见他步伐轻缓,不疾不徐,火光之中,唯有他仿佛这世上唯一一点安宁。他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说了不知什么。 那孩子一愣,紧接着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搂住白衣人的脖子,白衣人抱住他,他们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对于五岁那年见过的白衣人,熠王甚至还能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把眼睛闭上。”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若还是害怕,就搂我的脖子。” 那人说话声音冷冷的,身上也冷冷的,但他的头发很黑,缎子似的柔软,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香气,幼小的熠王本来还是有些害怕,但从靠到他怀里的第一刻起,他就感到莫名的心安。 后来他虽父王围猎,见过深秋清晨的湖泊,巨大的湖面泛着潮湿的寒气,他在那一瞬间就想起了白衣人。 那应该是仙人。 只有无所不能的仙人,才能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如闲庭漫步般的穿过一整个淮梧皇宫而毫发无伤,只有仙人才能有那般缎子似的黑发和幽深雅致的香气,也只有仙人,才配穿那一身交接无暇的白。 只有仙人,才会遍寻十三年而无果。 十三年前,白衣仙人带他离开了动乱中的淮梧皇宫,他不知不觉就趴在仙人肩头沉沉睡去,等再醒来,已经御林军帐中,没有一个人见过他口中的白衣仙,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他是怎么来的十里之外的御林军营帐。 甚至没人对这种格外奇怪的情况起疑心。 但熠王记得很清楚,不仅清楚,而且念念不忘了许多年。三年前先皇去世,熠王继承大统,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张榜下令,让全淮梧的道观和寺庙住持觐见,他一个一个仔细问过,像极了昏君:尔等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白衣仙?身形瘦长,乌发,最要紧的是,闻起来很香很香? 这也太宽泛了,众人都是摇头,生怕领错了路挨罚,熠王很失望,但并不死心,又传唤各界能人异士进宫为他讲述神话典籍,但终究遍寻不到。 于是熠王的期盼仍旧是落了空。但他还是不死心,总是一遍一遍的回忆白衣仙,指望能想起别的线索。做皇子时行军打仗,见他出神就有人来问,他就如实答了:我在想我五岁那年见到的白衣仙。说得言之凿凿确有其事一般,谁来问都说,据实已告。听的人多了,难免各种意见都有,但渐渐都统一成了一种: 仙人下凡搭救孩童,一般不都会将孩童收为徒弟吗?看来是熠王根骨奇差,修不得仙呀。 熠王也知道旁人怎么说自己,他一开始不信,可是找了这么久,除了五岁时那惊鸿一瞥,白衣仙再也没出现过,他就开始信了。 熠王“修不得仙”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就连战场上都有敌军将领拿来喊话: “叫那痴心妄想的熠王出来,听闻熠王是少有的美人,与爷爷双修一番,或许就修得仙了!” 与他双修修不修得仙不晓得,但此人后来被熠王大军抓回来挂在城楼上,脑袋在城门上挂了三天三夜。淮梧吞并了他的国家,熠王的赫赫威名响遍天地间,修不得仙?他的名字拿来夜里吓唬小孩,比妖魔鬼怪还好使。 越做不得,熠王就越要勉强,他大兴土木建造“白衣仙庙”,作为新来的神仙,淮梧百姓没人买账,熠王就亲自上阵卖安利:推行新政了,去拜拜;战事连年了,去拜拜;收成不好,拜拜;后宫空虚……熠王红着脸去拜拜。 偏巧熠王运气好,向来都是心想事成,做啥成啥,推行新政十分顺利,战事连年更是以胜利收场,后宫空虚,这不圣女就回来了? 按说熠王封了太子那年,圣女就该入宫陪伴,从此两不相离的,但这位圣女比较奇特:明明是个母仪天下的命,偏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心,圣女想当大夫,十六岁那年告别熠王,偷偷翻墙出宫去了,到最近,终于又回来了。 她回来了,且还不是自己回来的。 圣女是带着两车风干土特产回的皇宫,熠王双手托腮坐于桌后,看着她一样一样将礼物拿出来展示:此乃海盐,此乃蝙蝠肉干,此乃康乃馨干花…… 全是没什么卵用不值几个大子儿的东西,熠王疑心圣女雇的那两辆马车都比这贵。 “你这些礼物也太……” “嗯?”圣女擦擦脸上的汗,又掏出一样:“此乃兔子围脖。” 熠王摸摸光滑白净的围脖——柔柔软软的。熠王被戳中了内心奇怪的萌点,默默把围脖收了,吩咐人拿下去珍藏起来。 贴身内侍听了抿嘴一笑,熠王恼了:“怎么?”贴身内侍与熠王一般大的年纪,也是一起长大的,闻言并不畏惧,反而打趣道:“王上嘴里说着不好,圣女女送来的礼物却总是好好珍藏起来呢。” 一句话臊得熠王和圣女都抬不起头来,小内侍去吩咐人送东西了,殿内就剩下熠王和圣女,这对相识十三载、相伴逾十年的青梅竹马互相看看,都是小脸红红。 圣女心里想,原来我的礼物他都收了——哎,你呀,怎么总这样口是心非? 熠王却在想他珍藏的那些宝贝:莹润的珍珠手串,精致的和田玉簪子,香甜的南疆瓜果……都是顶好顶好的东西,可也不知道白衣仙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些东西送给他。 就像那条兔子围脖——熠王珍藏得都是他觉得配得上白衣仙的东西。 这对未来的少年夫妻彼此看看,心中各自浮想联翩,想得却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圣女红着脸说道:“熠王哥哥,我与你说个事情。” “你说。”熠王道,青梅竹马十余年,人人都说圣女该是世上他最爱、也最了解他的人,可当真如此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天生有缘,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的命运牢牢绑在一起。他对圣女,向来是无所不应的。 圣女凑到他身边坐下,熠王将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圣女欢喜得拿手去抓,熠王满脸无奈,只得递上手帕给她擦嘴。 圣女道:“王上,臣女此番在西域,或许碰上了你的白衣仙。” 熠王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此事可当真?” 圣女被他吓得,茶水都洒了,“这个……八九不离十。”她说着便将旅程中的见闻一一讲来,原来圣女此番去西域寻找珍惜草木,不巧碰上狂风沙,被困在沙漠中无法脱身。正在绝望的时候,远远地从天边来了一只骆驼,骆驼上骑了个白衣人,那天风沙很大,看不清白衣人的脸,但依稀能闻到悠远神秘的香气,风沙漫天,但白衣人不染纤尘。白衣人走到她面前,问道:“姑娘可是迷路了,可需在下护送一程?” 圣女当时已经觉得自己死定了,闻言连忙点头,就由白衣人带着她离开了沙漠。 熠王听完,酸得溢于言表: “我听着就是个普通过路人。” “绝不可能是过路人。”圣女道,“他给了我这个。”她说着摊开手心,露出一样东西来。熠王好奇地接过去看了看:那是一片像鱼鳞似的东西,但个头比鱼鳞大,触感温良,质地很硬,泛着贝母的七彩光泽,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似乎超出了熠王对天下宝物的认知。 “这是何物?”他心想圣女别又是被人骗了吧,哪知圣女下一句话让他差点把东西扔了: “这是龙鳞。”圣女道,接着又讲起回了城发生的事——白衣人将圣女安顿在城内客栈里,彼时正直深夜,客栈院中种了几株昙花正在盛放,白衣人在院中呆呆地望了片刻昙花,忽然递给圣女一样东西。 “这是龙鳞,若你需要我,便可用龙鳞施法,以唤龙咒寻我。” 圣女深受感动的同时又大为不解:“为何对我这么好?” 白衣人道:“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圣女便道:“原来是这样。” 转过天来白衣人早早就离去了,圣女翌日启程回了淮梧都城,这不就赶来和熠王汇报了。 她说完,笑得还有几分娇憨:“熠王哥哥,你高兴吗?” “我高兴……个鬼。”熠王喃喃,“你这分明就是江湖骗子!怎可与我的白衣仙相提并论!” 其实他内心嫉妒得翻江倒海:白衣仙只与他说过三句话,就让他惦记了十三年,圣女还曾笑话过他,却得了十数句和一片……龙鳞? “这么说来,他是天上的神龙了。”熠王喃喃道,圣女问道:“什么?”说着要把龙鳞收了,熠王一缩手,义正言辞道:“这东西肯定是假的,不过流光溢彩还算好看,跟本王很相配,就由本王替你保管吧。” 圣女本来只是和他分享见闻,鱼鳞尚可入药,龙鳞更不知有多好用了,她本想磨碎了研究一番的,哪知被熠王扣下?她心里有些不快,但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拿熠王没辙,尤其是熠王揣着手、拿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时,她就只会想:算了算了,看你这么好看,不跟你计较了。 何况熠王也不白拿,他道:“我也给你准备了好东西。” 说着唤人传上佳肴美酒,都是御厨静心烹制,又有古医书一卷,据说是新科状元家中珍藏,熠王有心,就留下了,给圣女钻研。 圣女听了,心里甜滋滋的,道:“我早就想念皇宫的桂花酒了!” 君臣二人对饮一番,也很愉快,但这愉快没有持续多久,宰相便来了。宰相一开口,熠王就不爱听了。 宰相是来催婚的,熠王登基三年了,还没和圣女完婚,如今已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举国上下很担心他的心理和胜利健康。 熠王听了勃然大怒,让宰相滚蛋。圣女听了有些失落,便也告退了。 她慢慢走向自己的寝殿,自十三年前进宫,父母亲缘几乎断绝,在这世上,熠王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一路上碰到宫女内侍行礼,都是毕恭毕敬,整座皇宫,不,整个淮梧,都已经将她视作了皇后,就连她自己,也一直以未来皇后的准则要求自己,出宫行医只是她最后一偿宿愿罢了。 可是…… 全淮梧都在等待他们的金童玉女完婚,熠王幼时似乎也说过圣女漂亮、喜欢看她之类的童言童语,但年岁越大,熠王对成婚似乎兴趣越来越少了,每次提起完婚,熠王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在圣女看来,熠王费尽心机的寻找白衣人,其实也是在回避完婚而已。 “究竟要怎么……”她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走进了寝殿。 与此同时,熠王坐在宫里,摩挲着手中的龙鳞,同样陷入了遥不可及的单恋中。 给了一片龙鳞,那他就是龙了?原来他竟然是龙。熠王随手翻开案上的一本志怪神话,书本已经翻得有些破损,但书上提及了一位古时的“茶仙”,记载寥寥,甚至连是否有其人都不可考,但书中的一副配图却很有他记忆里白衣仙的神韵。他很爱惜这本书,时常翻看,有时不知不觉入了迷,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他翻到记载着龙的那一页,从前没想过白衣仙会是威风凛凛的神龙,所以也不曾在意,他细细地读了一番,望着插图出神——图中的神龙腾云驾雾,很是威猛。书上说,龙是百鳞之长,行迹飘忽不定,喜欢美丽璀璨的东西…… 美丽璀璨的东西…… 熠王摸着那鳞片,心中暗暗想道,倒也合乎逻辑,他那么干净优雅的人,只有美丽璀璨的东西才配得上他。 只是不知什么样的东西才够得上一句“美丽璀璨”? 若能奉上美丽璀璨的东西,他会不会愿意来见我一面? 不知不觉想出了神,手摸到龙鳞边缘,一不小心就划了条口子,鲜血涌出染上龙鳞,熠王慌张起来,急忙用袖子去擦: “不好,别弄脏了!” 人都说他根骨奇差,修不得仙,他起初是不信的,可过了这么多年,人又有几个十三年?十三年来他诚心诚意,没有一天不在心中暗暗期盼白衣仙回来,可白衣仙一去不复返,所以大概他确实是根骨奇差、修不得仙的。他渐渐就信了,想起白衣仙,往往多了几分自惭形秽。 可他仍是不悔,仍是痴心妄想着,有一天白衣仙会再回来,圆他一个儿时旧梦。 可若白衣仙真的来了,他又要和白衣仙说什么。他也许会问问,我们是否前世有缘? 他翻开手掌,手心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每当他摩挲伤疤,脑海中便会出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可又十分模糊,他有时是个小小少年,有时又是战场上的将军,白衣仙总在身侧。 白衣仙总也不来,他有时觉得这些“记忆”也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 但…… 熠王站起身,一叠声唤道:“来人,弄水来!”先前他将人都遣了出去,此刻殿内空无一人,血越流越多,已经染透了龙鳞,熠王心急如焚,顾不上伤口疼痛,只是怕玷污了鳞片。 “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只因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不知从哪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就那么突然的出现在了那里。 白衣飘飘,垂下的衣摆像堆叠的云朵,又软,又柔。 熠王一时愣住,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你……”他只愣了一瞬,紧接着战场上练出的好反应就派上了用场,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近在咫尺却似乎远在天涯的梦里人。 那白衣人见到是他,本就有些吃惊,随即被他抓住,反应更是极大,几乎下意识地朝后退去,熠王怎肯撒手,紧抓不放,被他带的朝前倒去。 砰!两人摔在一处,熠王手忙脚乱地撑住地,想从白衣人身上起来,可他一会儿压了人家袖子,一会儿又怕拽了头发,摔倒在人家身上,仿佛一个登徒子,占尽了便宜。 “我,我不是……”熠王越发着急,眼看白衣人耳朵渐渐红了,脸上也有些红霞飞起,面颊微微鼓起一小块,像是在咬牙,熠王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就起来!”白衣人怒道,他一张口,熠王又是愣住,似有种要哭般的情绪。 是他,真的是他!不会认错,这声音……即使此生只和他说过三句话,也如朝夕相对一样清楚明了。熠王呆呆地望着白衣人的脸——这一次终于看清了五官,他生得很美,比熠王想象中还要美千倍万倍。熠王想摸摸他的脸,想起手上有伤,又换成另一只手,被白衣人一把抓住,他才意识到唐突,慌忙站起身来,又想去拉白衣人,但人家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熠王有些痴楞,不知该说些什么,白衣人忽道:“我给人的龙鳞,怎么在你这儿?” 熠王道:“你说圣女?她是我的……”他一时又犯难,不知该如何形容两人的关系,白衣人皱眉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你未来的王后。” 熠王愣了愣神,失落地道:“是,她……是我未来的王后,这龙鳞……当真是你给她的?”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给她? 是她根骨好吗,还是有别的机缘? 他醋意滔天,且有委屈,明明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是他!他建起白衣仙庙,圣女只知啃着苹果在一旁看。 她怎么就胜过我呢? 白衣仙皱眉看着他,半晌,才垂下眼睛,低声道:“受人所托罢了,你不要多想。” 熠王一听,马上重振旗鼓,原来是受人所托,也是,就说圣女不能强过我!白衣人见他喜笑颜开,也不见一丝一毫被感染,只是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说道:“……手给我。” “啊?” “……手,受伤的那只。” “哦,哦。”熠王道,递上自己的手,白衣仙手一挥,伤口转眼消失不见。 “果然是神仙!”熠王喃喃自语,抓住白衣仙手腕道:“仙人,我……”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情急之下就说出了脑海里出现的第一句话: “可否教我修仙?”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白衣仙先是一愣,紧接着冷冷地道: “你修不得仙。” 熠王整个人都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旁人说他,千句万句都可当耳旁风,可这个人说他一句,哪怕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也如千钧之重。 他愣了片刻,随即垂下眼笑道:“是,也是……若我有仙缘,也不会这么多年才得见一面。”这话很不得体,仿佛是在抱怨一般,白衣仙颇为奇特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看熠王紧紧拉着自己的手,道:“还有何事?” 熠王心知该松手了,他为一国之主,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又是少年君王,一生顺风顺水,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求的,他求神供仙,求的也只是一点胆大包天的野望。 实在很登不过的台面。他因此赧颜,却又舍不得撒手,生怕一撒手又是十三年如流水。他讷讷半晌,道:“你不带我修仙,十三年前又为何要救我?” 白衣仙听了,露出好笑的神情:“救你就是为了带你修仙?” 熠王强词夺理道:“志怪神话都这么说,神仙高居九重天上,若无特别的理由,又怎么会轻易下凡?”别人都说他根骨奇差、修不得仙,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一味心思地找,想着总会找到,就是因这个念头:若无特别理由,凡人如蝼蚁,死就死了,不是吗?为何要在意一个五岁的孩童? “我为仙人,仙人的意图又怎是你能揣测的。” “……也是。”熠王只得道,“也是。”他垂下眼睛,神情些许寥落,白衣仙看他半晌,冷冽的神色终究缓和了些许:“你无需多想,救了你就是救了你,好好过这一生吧。” 若无你恩典,我过不好这一生。熠王心中忽然出现这个极大胆的念头,他正要开口,白衣仙却拂开他的手,转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别走!”熠王想抱住他,却为时已晚。他呆了片刻,心中忽然充满怅惘和悔恨:自己已是板上钉钉的“没有仙缘”,此生只怕再不得见了,方才怎么不说些别的? 怪他,怪白衣仙太美好洁白,纵是少年君王,在他面前仍是自惭形秽,一字一句都再三斟酌,生怕污了他耳朵,可却偏偏思虑过重,到底没能把心事说出。 ……又说什么呢,他那一点心思,见不得人,更见不得仙。 熠王叹息一声,低头看着龙鳞,心中五味陈杂。 这白衣仙正是润玉不假,熠王肉眼凡胎,只能见到他来了又去,却不曾见到别的。 十三年前——于润玉而言就是短短十三天而已——他看破簌离一派的计谋,知道他们想要趁旭凤历劫将他挟持,以施了咒法的镣铐将旭凤锁住,以人类孩童模样永远被囚禁在洞庭湖,以报天后夺子之仇。他救了熠王后,又将人送到了御林军帐中,随即即刻返回洞庭,求见簌离。 簌离早已听闻手下来报,润玉横插一杠抱走了旭凤的转世,她又慌又怒,一会儿怒其不争,一会儿哀其不幸,不由得又在云梦泽大发脾气,将洞府内的陈设布置摔摔打打,砸得缭乱不堪。润玉到时,她便坐在这凌乱中气得发抖。 润玉进了洞府,便见到这一幕。他心里一沉,不由自主地道:“娘亲……” “我怎配做上神的娘亲!”簌离厉声道,“上神是天界的大殿下,是天后娘娘的长子,处处为弟弟劳心劳力,簌离何德何能,洞庭水族何德何能……” 她声嘶力竭,泪水簌簌地落下,正要继续发作,润玉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慢慢跪下,道:“仙上不愿做我的娘亲,那就不做。”他随机道:“可仙上若事成,才是真的害了洞庭三万水族。天后痛失爱子,难道不会怀疑到仙上头上?” 簌离听他唤自己“仙上”,又是一阵悲痛,可偏又说不出旁的话来:她怎么不知若旭凤有难,荼姚就算迁怒,都不会放过洞庭水族?可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宁愿以三万生灵为祭,拼个鱼死网破!她自知没理,鲜红美目怒视着润玉,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一世——淮梧皇宫里有的是我的眼线耳目,终有一天……” 润玉一言不发,于半空中挥袖化出一片灵镜,镜中显露正是淮梧皇宫,此时熠王正在御林军营帐中,一个军士打扮得男人正在喂他喝药,熠王抿着小嘴,眼睛湿漉漉的。简易的床榻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簌离定睛一看,正是润玉。 可又不全是润玉——眼前的润玉有实体,灵镜里的润玉却只是虚虚的一束影子,脸上带着平静的神情,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年幼的熠王身上。 “你……” “这是我的一片神识。”润玉道,“由我半生修为所化——它无知无觉,不会思考,也不识旁人,只会在熠王有难时拼死护他。熠王若平安历劫,它自会回到我身上,可若熠王有什么闪失,它不拼到油尽灯枯,是不会放弃的。” 他说完这话,便只是望着簌离,一双玉石般柔润的双眼中忽而透出坚毅沉着的光,簌离望着他半晌,忽然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这早已不是她的鲤儿。眼前的人是天界的大殿下,是应龙夜神。 ——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痛心至极,仿佛万年前的失子之痛又重来了一遍,她眼里含着热泪,终于还是惊慌的道:“你不要这样……你这傻孩子……荼姚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要你这样向着她的儿子……” 润玉苦笑一声:“我也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旭凤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纵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仍是要为他挂心。 也许看护旭凤,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这习惯养成已有近万年,要拔除就和戒掉毒瘾一样艰难。 他恨透了自己,因此留下的那一半神识也只知看护,无知无觉,对熠王十三年的求索一无所知,以命相逼令簌离放弃计划后,他便回了天界,打定主意不去看,也不去理会旭凤。 熬过两个来月光景,等旭凤锦觅归位,他便提出退婚,到时大家都解脱。只是…… 他本是想着要去洞庭陪伴簌离,可簌离若知道他自毁前程,又会不会还想要认他? 他心里烦扰纷杂,因分了一半修为和神识,身上又痛又乏,两个灵胎在体内躁动不安,像是感觉到了生父身体欠佳,提供不了它们需要的养分,两个孩子都很害怕。 “别怕,别怕……”润玉只得与它们小声商议,“没事的,不会影响你们的,爹爹很小心……”他计量过分出的灵力,剩下的小心使用,理应够的。可灵胎不听这个,往往被他安抚下去片刻,不多时又闹起来,像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辉儿与他朝夕相伴,似乎看出他的困境,几乎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甚至化出巨大的灵力球,用鼻子拱倒润玉面前。润玉摸摸它脑袋,温柔怜爱地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辉儿瑟瑟发抖,眼里似乎有泪水氤氲,它小小叫了一声,把爪子按在润玉肚子上,润玉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辉儿点点头,润玉又道:“那爹爹给你一个任务——你去人间寻一处舒服又漂亮的地方,将来我们住到那里,好不好?”他把辉儿支走,是怕它跟旭凤亲近,告诉了旭凤灵胎的事。 说到旭凤…… 润玉算算时日,熠王此时也该十二三岁了,不动心思还好,一动心思,他就十分渴望见一见旭凤,便还是分神去看了一眼。 熠王那时还未登基,但小小少年,也有了些雄才大略的影子。每日从清晨开始读书习武,一直到傍晚才能休息,或有一些玩耍的时光,也大多和锦觅托生的圣女为伴。 还真是青梅竹马。 圣女自幼与别个不同,不懂曲意逢迎,宫内有一些贵族子弟入宫伴读,私底下时常笑话圣女,熠王听了勃然大怒,与他们大打出手。 “你们怎配笑话她!”熠王怒道,骑在一个比他高壮的男孩身上,拳头一下下垂下去,一个不留神被掀翻,那高壮男孩同样出身高贵,怒气之中也顾不上尊卑,把他一顿胖揍。两个男孩都挂了彩,熠王回到寝殿,带大他的老内侍心疼不已,问他为何要这么冲动,熠王把鼻血一擦,脏着一张小脸道:“这世上,我是圣女唯一的亲近的人了,我不向着她,有谁能向着她?” 润玉听着,这话似乎就自己变了个样子: 我是润玉唯一亲近的人,我不向着他,谁能向着他? 他心内十分黯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从此再不去看熠王。 可偏事要找上他,躲也没辙:又过几日,水神来见,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他不要退婚。 润玉听了颇感意外,于这许多人中,他没想到是水神不希望他退婚。 “但我……” “我知夜神心有所属,此乃不情之请。”水神道,“但我思量再三……仍是有不得不提的理由。” 润玉十分为难:“锦觅对我并无儿女之情……我亦把她当做朋友。” 水神又道:“殿下想退婚,是因为锦觅对你并无私情,还是因为二殿下对锦觅有情,殿下作为兄长想成人之美?” 润玉不想被他看出,只得苦笑不答,水神道:“若为后者,殿下可知……其实锦觅对二殿下,亦无男女之情。”他说着将风神从锦觅口中听到的“这个喜欢那个也喜欢,最好大家都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只言论向润玉讲了,润玉听了哭笑不得,道:“如此,是我误会了。” 他还以为锦觅和旭凤是两情相悦。 “殿下觉得,火神可是良配?” 润玉抿了抿嘴,心中不无苦涩地道:“……他是我弟弟。” 因他是,所以说不出不好的话来;可若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良配了。 水神心领神会,道:“火神天之骄子,可我或许是作为过来人,我总觉得……他尚且年轻,并没有要收心成家的意思,梓芬死前算出锦觅万岁之内有一情劫,这情劫或许就是旭凤。” 润玉听了微微蹙眉,道:“仙上的意思是……想让我依照婚约与锦觅完婚,以婚约庇佑她度过情劫?” 水神正色道:“正是。此乃不情之请,若非实在别无他法,我也绝不会提起——殿下放心,你与锦觅若是成婚,上神之誓自解不提;若锦觅万岁之后你二人尚未成婚,便由我提出退婚,万钧天劫由我来承受,可好?” 润玉心头很乱,只是道:“……让我想一想。” 水神点点头,忽而又道:“还有一事,锦觅如今在人界,竟又独自出门闯荡,她没有灵力,可否请殿下照拂一二?” 润玉岂有不应的道理,因此,便有了沙漠中救圣女,赠龙鳞的一幕。 命运种种,便是如此妙不可言,他本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旭凤,可偏旭凤因以逆鳞为媒介保留了前世一丝记忆,因此对五岁那年见到的白衣仙魂牵梦萦,连带着对圣女也淡了,无法真心爱上;而他为白衣仙上下求索,此事落在圣女眼中,圣女便想为心上人排忧解难,便将沙漠中发生的事说了,龙鳞因此落到熠王手中,熠王又不慎划破手指,将血滴在龙鳞之上,无意中唤来了润玉…… 这冥冥之中的情缘命数,便是如此又拧到了一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见过熠王后那夜,润玉失眠了。 说来也奇怪,他这人命途多舛,忧心思虑之事不少,但他却很少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是天生的实干家,有了什么年头就要去着手实践,从不拖泥带水,若没有解决办法,他就去查、去追,直到有办法为止,所以为心事所困寤寐思服,几乎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可那夜他就是失眠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好几个小人儿打架,各有各的道理,浑身燥热不安。到了后半夜,似是身子吃不消了意识渐渐迷蒙,可很快身体又冷起来,冷得他瑟瑟发抖。魇兽觅食归来,探头探脑地进屋查看,润玉招招手令它过来,伸手如往常那样去摸它头顶,魇兽凑近,却又忽然躲开——实在太冷了!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一般。 “……出去玩吧,我没事。”润玉勉强笑笑,手在被子下按住小腹,待魇兽离开后他在床榻之上打坐调息,三轮小周天后扔不见好转,浑身灵力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沉吟片刻,放松灵识潜入了识海中。 若他猜的不错,他身上的异状应该都与灵胎有关,他此刻潜入识海,或可冒险与灵胎意识相连,问问它们究竟怎么了。 到底是父子连心,不多时,他便在识海深处的一弯小湖里找到了两个灵胎的意识,灵胎没有身子,只是两团飘忽不定的光点,一个赤红一个冰蓝,冰蓝色的那个躁动不安,在湖底奔撞哥不停,与之相比,赤红那个越来越小,身上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可它仍在勉力围着冰蓝色的灵胎打转,似乎在安抚它。 “这……”润玉大惊,像他这般未曾婚嫁的年轻仙人,对怀孕生子一事知之甚少,他也是自知有孕后看了些医术,此时的景象,像是两个灵胎在争强斗勇,一个要吞噬另一个——他急得冲上前护住赤红色的灵胎,哪知被封在湖底的冰蓝色灵胎忽然灵力暴涨,平静地湖面下,隐隐泛起绿光来。那赤红色的灵胎躲进润玉怀里,瑟瑟发抖,润玉将它护住,再看向湖底,竟隐约听到湖底传来压抑低沉的呼唤声,一声声地喊道: “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润玉护住怀里的小灵胎,向着湖底道:“别怕,别怕,爹爹在这里……” 那暴走的灵胎却充耳不闻,不停地在湖底乱撞,喊道:“爹爹……我怕……爹爹……” 润玉一愣,随即意识到,它所呼唤的“爹爹”并非自己,而是旭凤。 只那一瞬间,若说不伤心难过是不可能的。他怀胎以来,顶着难受不适全力供养两个孩子,旭凤对此一无所知,也从未关心过它们,可却已经有人如此惦记他。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想,并不是两个孩子非要来到这世上,而是他们的父母犯了不该犯的过错,硬把它们带到这世上来的,自己已经害得它们将来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父母双亲的天伦之乐,又怎么能觍颜怪它们另有偏好呢。 他这样想着,又觉得心痛不已,赤红色的灵胎在怀中越来越小,已经从原本能抱个满怀渐渐变成了不足小臂一半的大小——双胞胎灵力相通,湖底的灵胎暴走,另一个就越发孱弱,几乎要被它吞噬了。润玉忍下剧痛,向湖底道:“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湖底几乎立刻就平稳下来,灵胎带着疑惑,小声重复道: “找……他?” “对,去找他。”润玉道,冲湖底伸出手,“你先过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去找爹爹。” “……”湖底宁静了片刻,一只青白的小手渐渐伸出湖面,试探性的朝润玉探来,就在两只手马上要相碰的时候,它却又猛地缩了回去,冰蓝色的光球沉向湖底,像是对他仍有怀疑。 润玉苦笑了一声,自意识中缓缓醒来。 自白衣仙被唤龙咒招来又走,人间已经又过了大半年。 淮梧因有熠王,兵强马壮,国泰民安。百姓康乐了,生计不再是问题,感念王上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变得很……闲。 闲到举国上下催婚的程度,熠王现在不管走到哪,都会听到别人问起和圣女的婚事。 “王上什么时候娶圣女呀?” “圣女是淮梧第一美人,美人配英雄,千古佳话!” “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 熠王听了,头痛欲裂。大胖小子?右丞家的大公子从小就是大胖小子,蛮横无理横行霸道,仗着自己是王上伴读经常调戏京城贵女,偏发作不得,熠王非常烦他。 若生个儿子是这样,我直接扔大街上去。熠王坐在白衣仙庙的蒲团上暗暗想,他看向白衣仙雕塑,当然了,这雕塑是比不上真人万分之一的美好生动,可到底是个寄托,带了一分相似便也足够。他望着雕塑,不由得想道:不知道他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可有孩子,可曾婚配? 短短两面实在太草率,全然不够满足他对白衣仙的渴望,他只恨那日没能留住白衣仙,更恨自己没有仙缘,比不得圣女蒙白衣仙青睐。 白衣仙对他,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当日解救自己,大概也就真的只是随手之劳罢了。 可他还是想他,想得肺腑发疼,甚至呼吸困难。他慢慢摩挲着手心的月牙形胎记,只觉又有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翻涌,可谁知道呢?兴许只是他痴人说梦罢了。 再过两日,就是七夕,按淮梧旧俗,每逢节日,君王要携家眷登上最高的城门,一为与民同乐,二为供百姓膜拜,届时都城中还会大开夜市,供年轻男女游玩。 圣女早早就对熠王发出了邀请:“熠王哥哥,我这么多年都没好好过过七夕了,你可否陪我微服私访,去夜市上好好玩玩?” 青梅竹马的情分,给不了真爱还给不了别的吗?熠王对圣女从来有求必应,可这一次,他鲜少的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支吾着道:“公事繁忙,我或许还要面见大臣,到时再说吧。” 那是月初,如今七夕还有两日,借口已经没了,可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去。 可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高尚者如国事为先,卑劣者如另有新欢,总得有个理由,可他竟是没有。圣女很好,他们很般配,他也不讨厌她,甚至可以说很欣赏、很喜欢她。 就算有,也是说不出口的、模模糊糊的东西。他望着雕像,像在望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 见鬼,总不能让他说,他是一心修仙,不近女色吧。何况他也不是,他对九重天上那个世界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唯一的兴趣,唯一的魂牵梦萦,就是那一抹白色。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喃喃道,双手托腮,一筹莫展,“我真的是……” “什么怎么办?”有人道,“你又怎么了?” 熠王没回头,呆呆地道:“为情所困呗,我……”他忽然回过味来,扭头力度过大差点拧了脖子,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活生生的白衣仙就站在那儿,正低头看着他。 熠王吓了一跳,第一件事先是伸出手去扯了扯白衣仙的衣摆,得到一个皱眉的回应,他才摸爬滚打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仙人,你怎么来了,你……” 白衣仙一言不发,将四周环顾了一番,最后落在那个白衣仙雕像上,他看了多久,熠王就紧张了多久——这雕像、这寺庙,都是他最虔诚的表示,找的是最好的工匠,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可跟眼前这个仙人一比,就都入不得眼起来。 他局促不安地等待着白衣仙开口,白衣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不是老君,不是财神,你拜得这是哪路神仙?”他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来那雕塑是谁。 熠王闹了个大红脸,嘟囔着答道:“是,是淮梧当地的仙人。”他不敢承认把白衣仙雕成了那个模样,只得睁眼说瞎话。 “哦。”白衣仙淡淡地道,“万事万物自有命数,你再怎么求神拜佛,意义也不大。” 他本意只是想说“求也白求别浪费时间”,可不知怎么的,话说出口就像是在责备——也难怪,他本来就恨自己管不住自己,打定主意不来了,又因灵胎暴走不得不来和熠王相见,他又不是泥做的,这会儿脾气大着呢!别说肉身凡胎的熠王,就是凤凰本尊在跟前,他都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 可怜熠王如此虔诚,却被他硬怼一顿,熠王却不敢委屈,只是傻傻地道:“是,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他这么好声好气,白衣仙却仿佛更加不快,只是隐忍着什么,没有说出来,两人相顾无言片刻,熠王给自己打了打气,低声道:“你这次是做什么来了?” 白衣仙被他问得一愣,只得硬邦邦地道:“我路过此处,想起我的龙鳞还在你那里,前来索要。” 熠王听了,不知不觉眼圈都红了,他心里嫉妒得发狂,一刻不停地喊道:她哪里比我好!我才是你的信徒!可他仍是从怀里掏出龙鳞,缓缓递到白衣仙面前,低声道:“多谢你,还你。” 见他从怀里掏出来,润玉始料未及,甚至忘了接过去,半晌才低声道:“你带在身上做什么?” 转念又一想,这东西恐怕是圣女所赠,人家把心上人的礼物随身携带有什么问题?他不知不觉便又恼了,道:“好了不用答我,给我。” 熠王看他面有愠色,只得递上去,润玉接过鳞片,那鳞片已经被熠王擦拭干净,丝毫血色都找不到,还带着熠王的体温——明明是个凡人,却烫得他手一抖,鳞片掉在地上,熠王下意识地蹲下去捡,被他袖子一挥,龙鳞化作粉末,消散在风中。 “你,你这是做什么!”熠王厉声道,他当珍宝似的揣了大半年,以为白衣仙有用才索回去,他虽舍不得,但也给了,结果人家看也不看就将之变成了粉末…… 既是不要的东西,又为什么不能给了我!熠王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当场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正要发作,白衣仙却凑进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熠王原本攥成拳头的手一抖,浑身诈起无数鸡皮疙瘩——他碰我了! 原来仙人的手心也是软的,只不过比寻常人都要凉些,熠王一时间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白衣仙眼尾挂了一抹绯红,向他道:“接下来我要做一件事,你就当做了个梦。” “好梦怀梦?”熠王呆呆地道,话音刚落,白衣仙已经又凑近了些,另一只手搂住熠王的腰,两人身子贴到一处,明明隔着衣服却叫人心跳加速到无限,熠王来不及再问,白衣仙的吻已经落在他嘴角。 熠王一愣,他是战场上最果决的战士,很多时候凭本能而不是思考行事——也多亏如此,他若是多思量几分,恐怕就会觉得这其中说不通的东西太多,反而不敢了。 可那一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白衣仙的嘴唇,好软。 他猛地挣开白衣仙的手,吓得润玉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就被紧紧锁进了一个怀抱里,继而便是狂风暴雨般的亲吻。 熠王根本顾不上思考,他搂住白衣仙,吻着这朝思夜想了一生的人,急切得真像一只饿了太久的流浪狗——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一生都在流浪,他很孤独,有人相伴,却无人携手。 他感到被人放逐了。或许白衣仙就是那个放逐他的人。 两人倒在一处,素白和金红的衣衫簌簌落下,缠在一起。就在这淮梧最虔诚神圣之处,淮梧的王上仰面躺倒,白衣仙与他赤诚相对,欺身到他身上——此时他忽然就有了颜色,眼角的红充满了浓烈的情欲,黑白分明的眼却又像是浓浓的不甘,他将长发甩到背后,俯身去吻熠王。熠王以为他要哭了,摸着他的脸想开口,又都被他堵回去。 “别说话,别问……”他喃喃道,熠王便依言闭口,谁想他还不满意,竟然又道:“别看我……” 熠王便乖乖合上双眼,认他做什么都行——他下身已经硬得发痛。熠王一门心思寻找白衣仙,欲望其实很淡,身边没有服侍床笫的宫人,就连自我纾解都少有——他纯情得说出去都丢人,一被撩拨就受不住了,硬得仿佛要炸开。与他的纯情相比,他那肉棒的模样可就狰狞多了,又粗又长,青筋环绕,顶端还微微翘起。白衣仙以食指和拇指环城圈都圈不住,撸动了几下,就骑到他身上,扶着那东西往自己身后那处插去。 熠王闭着眼不敢挣开,他感到白衣仙在玩他的肉棒,那叫他很舒服,可也有些痒,动也不敢动,却想叫白衣仙多弄两下,哪知很快,那地方就抵上一个一紧一松的穴口,只听噗叽一声,他那粗硬的东西就将那穴口捅开,并且一口气插到了底。 熠王倒吸了口冷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白衣仙赤身裸体地骑在他身上,他不敢睁眼,只敢去摸两人相连那处——他先是摸到一团弹手的软肉,那软肉弹性极好,大小正和他一握,被他下意识捏紧,身上的白衣仙便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进而搂住他脖子,将鼻尖顶着熠王的脸颊抽气。熠王将那软肉掰开,摸到被自己大肉棒操进去的地方,摸到一手粘稠——方才肉棒插进去得太快太猛,洞里头的淫水都被挤了出来,淌到了下方的卵蛋上,两人腿间都湿得不像样。 “好湿啊。”熠王喃喃道,用手去摸那吃下自己肉棒的洞,白衣仙呼吸一紧,使劲把他的双臂按在地上令他不得乱来,又在他身上起伏起来。 这一下可真是欲海生波,那肉洞里面湿热粘软不说,还不停的出水,一下下被熠王的鸡巴操出沫子来,还咬着不肯松。熠王舒爽得头皮发麻,大腿上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双手都握成了拳头——他是天生的军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凶狠情欲,其实也很慌张无措,如同见了怪兽,迫不及待地想夺回主动。 他想看看那个洞。他想把它操烂。 可他又怕唐突了身上的人。白衣仙骑在他身上,劲瘦的腰肢淫荡地摆动,像只美人蛇,他攀在熠王身上,主动耸动屁股去吃熠王的大肉棒。就这么个空挡,熠王心里却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他怎么这么会。 看着冰清玉洁的白衣仙,竟然和他脱光衣服在这为他塑造的庙宇里交媾,而且一举一动,都如同个熟练地妓女般轻车熟路。 他跟人做过这事。熠王痛苦地想。先前有人操过他,有人把玩过那恰好一握的细腻软肉,有人插过那水波荡漾的洞口,有人…… 有人先于他,见过白衣仙淫荡的模样。 这念头叫他痛苦且暴戾,他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劲,竟然挣脱了白衣仙的压制,搂住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将白衣仙翻到了身下。 润玉叫唤了一声——熠王压在他身上,明明是身形瘦长的人类青年,却莫名犹如一座推不开的山,将他死死压住,进而打开他的腿按在身子两侧的地板上,狠狠肏到底。润玉汗毛都炸开了,生怕他寻到宫腔,伤到孩子,忙捧住熠王的脸颊道:“轻点!对我温柔些……” 他平素对熠王冷冷的,不屑一顾的模样,此时却忽然如此温柔娇嗔,熠王一愣,心里更加恼怒,索性停下肏干,一手按住白衣仙脖颈,强迫他与自己接吻。一下,两下,三下,先是嘴唇相碰,然后舌头就伸进去,沿着上牙堂慢慢舔舐,又色情又专注,确实如白衣仙要求那样“温柔些”了。他吻得正爽,又感到白衣仙两腿柔软无骨的缠上了他的大腿,手按着他的后腰要他继续肏他的洞。 “先给我亲,亲舒服了就肏你。”熠王充分发挥天赋异禀的部分,半是胁迫半是央求,白衣仙被他压在身下,门户大敞,阴茎贴着小腹不停地流水,他想要得狠了,哪能说不,只能点头,让熠王继续里里外外吻他,吻得心满意足了,才继续肏他。 熠王在修仙上没有天赋,做爱却做得好极了,初初尝试就把白衣仙操得双眼翻白,口里不停地呻吟喊叫,最后甚至求着熠王发泄,熠王听得又觉得心痒,按着肏了数十下,临到关头了,竟然又停下,犹犹豫豫着问:“我射在里面……可以么?” 白衣仙一张素白的脸红得要滴血,怒道:“我不知道!” 熠王听了竟然很欢喜,道:“仙人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说着搂起细腰肏干几下,闷哼一声,尽数射在洞里。 情事罢了,两人躺了一会儿,熠王脑海里天旋地转,思绪炸得到处都是,全无一句整话,白衣仙却已经开始起身,将丢得到处都是的衣服一件件捡起穿回去,熠王躺在那儿看着他,忽然心里一动,随手抓过一件外袍草率穿上,扑上去从背后将人抱住,下巴抵着人肩膀道:“也给我一片龙鳞吧。” 从前没有仙缘,不配龙鳞,如今做了这事,怎么也不能说无缘了。白衣仙沉默片刻,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将衣袖拉起,露出白玉似的小臂。熠王不知所以,握着他手臂冲他笑。 白衣仙道:“龙鳞都是从我身上来的。”他说着,小臂上渐渐现出鳞片的痕迹,覆盖了皮肤,鳞片圆润光洁,美不胜收,熠王不由得看呆了,并未注意他在说什么。白衣仙直视着熠王,忽然道:“你想要,就自己拔吧。” 熠王一时愣住,等他听懂,像被烫了似的松开白衣仙的手臂。他后退,白衣仙反而逼上来,嘴角擒着笑,“看看你喜欢哪片?” 他这话说得不无恶意,似乎存心要让熠王惶恐难安。 他像是生我的气……熠王想。不,他甚至觉得那一刻白衣仙眼中显露地对他的感情,是恨。 他恨我。故意说这样的话看我的反应。 可是,为什么?我对他只有真心。 熠王心痛难当,慌忙将他的袖子拉下来盖住手臂,犹嫌不够似的把他手臂按到身侧放下:“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了。”白衣仙就那么望着他,一眨不眨地,仿佛在看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眼中闪烁着读不懂的情绪。熠王不敢看他,和他相对片刻,又断断续续地轻声问道:“你……你给圣女那片……你……拔鳞片的时候痛不痛?” 白衣仙直言不讳:“很痛。” 很痛还拔下来给她……熠王又心疼又嫉妒,都要从身体里烧干了,可半晌仍是呆呆地道:“……哦。” 他又勉强笑起来,道:“那……” 谁知白衣人又道:“每隔百年,便会有些鳞片从我身上自行脱落。” “……啊?” 白衣仙摊开手心,露出一片圆润的龙鳞。 “你要就给你。” 这回轮到熠王哭笑不得了——他因白衣仙的几句话,心情是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尝尽了七情六欲,此时心脏还有些收缩,眼前发晕。他望着那片龙鳞半晌,仍是忍不住问道:“你给圣女那片……” 是自然脱落的,还是拔下来的? 白衣仙差点笑出声:“很重要?” “重要。” “……不告诉你。” 这回他确定了,这仙人就是诚心逗他玩寻开心呢。熠王只得苦笑,对这些戏耍都照单全收。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能。” “现在能带我修仙了吗?” “说了你修不得。” “……” 熠王看着他转身朝庙外走去,鼓足最后的勇气大声道:“别走!”白衣仙脚步一顿,冷冷地道:“做什么?” 熠王追上来,青春朝气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来,叫白衣仙不自觉打了个颤。 “留在这里,”年轻的君王说道,“让我供奉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隆冬时节,大雪纷纷,淮梧王宫内银装素裹。熠王父母都已不再人世,以往过年都是和圣女一起守岁。 今年却与往年不同,熠王早早就告知圣女,今年无法和她一起守岁了。 圣女听了大为不解:“为何不一起守岁?”她心里却道,你不和我一起,又要和谁一起?这样想着,免不了失落黯然。 “没有和谁,”熠王忙道,“只是年年都那几套,我有些乏了。” 圣女眨眨眼,情绪低落。 “熠王哥哥,我们三年没有一起守岁了,哪里来的‘乏’?” 熠王一时语塞,圣女又道:“熠王哥哥,先前是我任性,想要再看看外面的世界,害你一个人三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怎么会。”熠王道,“你莫胡思乱想。” 你若不生气,又怎会将婚期一拖再拖。圣女心中暗暗地想,半晌,她忽而赌气似的道:“你若不想与我守岁,正巧御史台家的公子请我去做客,我就去了。” 哪知熠王听了竟有几分开心:“御史台家的公子,可是箬盈?他是个不错的人才,来年我还要委他官职,他公正善良,家风严谨,你去也很安全,想必能玩得很开心。” 圣女说一句,他说十句,对御史台公子的欣赏溢于言表,一副恨不得当场拍板让两人喜结连理的模样,圣女忍了又忍,愣是没找出发作的口子,最后郁郁离去。 “那就祝王上也有佳人在侧,欢喜无忧了。” 熠王含笑应了,回到书房屏退众人,坐在书桌前发呆。他面前放了一副人物丹青,画中一白衣人正眉眼含笑地望着他,手中拈着一支桃花——他看了一会儿,忽而气馁地道:“不像,半点不像。”说着将那花了无数心血的丹青揉了,毫不爱惜的扔在一旁。 距七夕一别,又是大半年过去了。白衣仙让他把庙中发生的事当做一场梦,都说春梦了无痕,可熠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这场梦就这么过去。他当日鼓足勇气提出要供奉白衣仙,白衣仙扔下一句“我无需供奉”,转身飘然离去。 知你无需供奉,可是供奉你,却是我需要的。他走后,熠王心中暗暗道。他和白衣仙在庙宇中翻云覆雨,做了夫妻之事,只那一时片刻的欢愉,就远胜他此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那一刻,他终于不再孤独,也不再上下求索一个遥不可知的梦。白衣仙躺在他身下,婉转吟哦,顺从柔和,让他产生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撇去地点、人物、前情提要,他们好像一对人间小夫妻,情致上来,做着颠倒荒唐、甜蜜如许的事。他的心,在白衣仙身边,纵使时常忐忑不安,生怕哪句话得罪了他,却到底是安宁的。 可白衣仙却不管这些,撇下熠王又是一去不复返。也是,神仙的意图,怎么是凡人能琢磨的呢?他对白衣仙来说,实在渺小得可怜,可白衣仙对他来说,却占据了全部心神。 后来七夕,他到底没和圣女一起去,圣女自己去了,回来后说夜市上没什么有趣的,索然无味,熠王却问她是否想过非他不嫁。 圣女变了颜色,强自笑着,道:“不然呢?圣女只能嫁给新君,规矩使然。” “规矩是人定的。” 圣女听了,装傻笑了几声,“熠王哥哥,你不娶我,是要娶谁呀?” 熠王哑口无言,是啊,娶谁呢? 七夕之后他怀着期盼,想着白衣仙兴许还会再来,怕人寻不到他,熠王几乎夜夜宿在白衣仙庙里,如此三月有余,白衣仙无影无踪,他却越看庙中雕像越恼火——从前见不着人,这雕像寄托了他的心思,可等见过了真人,知道了他嘴唇有多柔软,雕像便入不得眼,而且越看越觉得那工匠静心雕刻的微笑是在嘲讽。 嘲讽他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那一刻他心魔陡生,夜里做了个很邪门的梦,梦见将白衣仙锁住,困在深宫中永不令他见天日,醒来一身冷汗,气喘吁吁。 他从此不敢看神像。 除夕当日一切如常,圣女身着盛装,仍旧在他身旁,但当日宴会,已无人再提“婚期”一事。 众人心里都有数,只怕婚期永远也不会来了——熠王痴迷修仙,其思路非常人能理解。 守岁至子时将至,熠王躺在窗边小榻上看一本闲书,忽而听见金属碰撞声,像是有人在拨动大殿中央的火盆,他猛地惊醒过来,扔下书本急奔出去,就见到白衣仙正在寝殿外间,拿着个火钳拨动炭火。 熠王一时间悲喜交加,不知该作何感想。白衣仙还是那一身素白,握着火钳的手筋骨分明,充满美感。他就那么站在那,也不看熠王,就如在自己家里一样拨了拨炭火——皇宫中的用度十分精细,这炭是梅花炭,烧起来有股梅花香气,但像他那么凑近了拨动,恐怕只会闻到炭火气。熠王傻傻看了许久,慢慢走到白衣仙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怕惊扰了谁,叫醒美梦。 就在这时,有一粒火星腾空飞起,飘飘忽忽朝着白衣仙而来,眼看就要在他白衣上烧个窟窿眼儿,熠王猛地伸出手,将那火星抓在手中,熄灭了。 白衣仙这才动了一动,仿佛才看到他一般。他面有愠色,嘴唇却比往日鲜红些,身上散发着的香气也较往日更为浓郁。他道:“……手。” 熠王不明所以:“?” “手。”白衣仙似是觉得他反应太慢,很不耐烦地又重复一遍,是要我的手?熠王想起上次他也是先抓了自己的手,然后才搂腰亲嘴,一发不可收拾,他便伸出手来给白衣仙抓,白衣仙看他一眼,眉心微蹙。 “被烫那只。” “啊?……哦!”熠王连忙摆手,受宠若惊,“没事没事,没被烫。”不过是小火星罢了,烫在皮肉上也只是一瞬,哪里比得上熠王此刻心里的火,燎原一般。 “你……”他想问你是不是来陪我守岁的,但话还未出口,就变成了:“你不开心?” 前几次白衣仙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云雨时除外,那时的白衣仙柔得像一汪月下的清泉——但也没有哪一次像这么不高兴,熠王一边小心观察,一边又觉得有些雀跃:仙人怎么不与别人发火呢!只在他面前不快,是不是对他有些特别? ——昔日的神鸟凤凰琢磨了上万年也没琢磨明白,为什么兄长有时候在他面前和在外人面前比就像变了个人,嘴巴不饶人、还经常恶劣的逗弄他,没想到人间的熠王只有十八岁,却已经看得如此明白: 待你和别人不同,与你更亲近,才把不好的一面只给你看。怕你不爱,可也盼着你爱,连坏的一面都爱上,才证明你真的爱我。 白衣仙听闻此言,似乎更加生气了。 他必然生气,前夜——与他而言和熠王云雨只是几个时辰之前——他本以为和熠王亲近之后,孩子就会安分下来,因此也不顾礼数规矩,和熠王在不知道哪位仙僚面前荒唐了一把。孩子当时也安分了,他想着“只此一次”,抽身便走。哪知道次日孩子又闹起来,而且这次是两个一起: “想见爹爹。” “爹爹呢,爹爹去哪了?” “爹爹怎么不回家呀。” 赤红色的灵胎灵智未开,什么也不会说,但它也能和它的手足一起在润玉面前飞舞徘徊,欢欣鼓舞地闹着要见爹爹。 “我就是爹爹!”润玉气得要死,潜入识海和他们讲道理,“别找了!” 两个灵胎安静片刻,“对视”一眼。 “你是娘亲!”冰蓝色那个代表自己和手足开口,“娘亲!娘亲!” “我……”润玉气得头都疼了,“我是爹爹!不信,等你生下来,去问哥哥!” 哪知两个灵胎灵智尚浅,根本讲不通道理,听闻此言都很开心:“哥哥!哥哥!问哥哥!哥哥在哪?” 火红那个灵胎围着冰蓝色那个打转,两个小光球在半空中蹦跶来蹦跶去。 润玉气坏了。他生气,不能跟孩子发泄,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这不就下凡来找孩子爹爹的麻烦来了?可他铁青着一张脸,按理说是十分不快的样子,熠王说要供奉他,难道看到神仙发怒不该瑟瑟发抖?可这家伙居然十分开心的样子! “谁惹你不高兴,你打我出气吧!”熠王拉着他的手说。润玉怒不可遏,把他甩开:“谁要打你!” “我一指头下去,你就没命了!” 哪知熠王可能真是个傻的,竟然笑出声来,把他一把抱进怀里,说道:“好好,消消气,先缓缓再动手,嗯?” 润玉真是被他们父子几个气死了。 “你是不是……傻?”他狐疑地问道,别是投胎的时候头冲下磕坏了吧!感觉这个熠王不大聪明的样子。熠王还从没一口气和白衣仙说过这么多话,他心里甜的跟泡了蜜一样,却还是笑着道:“我不傻的。” “那你不怕?” “看到你就欢喜,不怕。” “……有毛病。”白衣仙说完甩袖就要走,熠王赶紧拽住他:“来都来了,守了岁再走吧。” “守岁?……今天除夕?” “对呀。” “你怎么不跟家人一起?” “没有家人,我母后是圣女,父皇死时陪葬了。几个弟妹都是混账,不怎么往来。” 白衣仙听了竟然莫名其妙地“噗嗤”一笑:“怎么混账法,说我听听。” “抢我东西,打我,还往我身上吐口水。”熠王说,边说边不着痕迹的拉着白衣仙往内殿走,白衣仙不明所以,像是被故事吸引了,竟然不知不觉被他拉了进去,在窗边小榻上坐下,手上还被塞了个橘子。 “你是哥哥,不该让着他们?” “谁理他们,蹬鼻子上脸,打一顿都老实了。”熠王说,见白衣仙在烛光之下竟然展颜一笑,他心头砰砰直跳,小鹿乱撞,心道:乖乖,他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好看,不笑时冷若冰霜,笑起来却很甜,甚至有几分天真无辜。熠王大着胆子道:“明天一早他们入宫拜见,你若留到那时候,也可以打他们两把过过瘾。” 白衣仙哑然失笑:“这是弟弟妹妹,不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熠王这态度是对什么人才该有的,只得道:“我才不要打他们。” “因为你人好又善良嘛。”熠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望着白衣仙出神,一低头看见白衣仙握着橘子不动弹,他又觉得唐突了——仙人那么干净的手,怎么能拿来剥桔子啊?他自己剥了个橘子,小心翼翼地把橘肉上的白丝儿都揭得干干净净,露出一颗饱满红润的橘子来,塞到白衣仙手里,“给你。” 润玉:“……” 他望着橘子出了会儿神,熠王就专心剥桔子,不多时又剥一个,这次掰开取了一瓣递到仙人嘴边:“啊——” “你干什么?” “看你自己不吃,我喂你啊。”熠王说,“啊——” “我不吃!”润玉立刻又恼了,他脾气本来就不小,又是孕期之中,孩子催他来见熠王,他自己也察觉了身上的异样——自昨夜之后,他便觉得身子空虚,体内像有个泉眼,浇灌得身体里头湿漉漉的——他恼羞成怒,看熠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随便找个借口就发火:“我要走了!” “哎别呀!”熠王慌了,“不吃就不吃吧,我这里还有茶、有点心,有……”他慌不择路,胡言乱语,扑上去抱住白衣仙,“别走……” 白衣仙感觉犹如落入一个滚烫的陷阱里,被他抱得浑身发软、面红耳赤。 “……” 熠王不知轻重,在他耳边喃喃地道:“你别走,守了岁,明早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白衣仙身子一抖,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得如有星辰,双颊也泛起红晕,熠王看得呆了,猛然间被白衣仙掐住脖子,他也不怕,嘴角渐渐勾起笑来。 “你笑什么!”白衣仙怒道,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把熠王推到小榻上,自己骑了上来,低头和熠王亲吻。 一时间,殿外炭火噼啪,殿内水声渍渍,时不时还传来两声呼吸急促的低吟……白衣仙解去衣衫,露出如玉做的身子,熠王就着烛火终于将他全身看清,这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就是因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美,熠王心旌摇曳,连衣服也来不及脱,草率地撩起衣摆挺枪便战,两人搂在一起,化在一处,不多时,白衣仙便被干得眼角潮红,嘴唇微张,里头的小舌无意识地伸出来,熠王便含住吮吸,亲得白衣仙像小猫似的淫叫。 熠王越发得意,下了床,他对白衣仙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可在床上,白衣仙就变成他一个人的骚浪淫妇,虽然两次都是白衣仙在上,看似大局在握,可次次被干得大发洪水也是不争的事实。 熠王干到兴头上,换了个方向,把白衣仙抵在窗框上继续肏干,白衣仙呜呜咽咽,心有不甘,可熠王那大肉棒干得又实在舒爽,次次碾在他软肉上,撞上宫口,撞得他两腿发酸,春潮涌动,淫叫一声高过一声。 “凤,凤儿……”他于情欲之中,颠三倒四地唤道,熠王听了也不做声,只是搂进细腰蛮干,间或空出一只手去揉捏白衣仙的玉茎,白衣仙呜呜地哭,捧着他的脸要亲。 熠王便停下肏干,与他专心亲吻。 “嗯……”亲了没多一会儿,白衣仙又不肯了,搂着熠王脖子要他拿肉棒喂自己,情欲上头的时候什么淫言浪语也都说了。 熠王心里一动,道:这哪是仙人,分明是专吃男人精水的妖精……虽如此,但他还是干得很用力,白衣仙实在没力了,柔弱无骨地贴在他身上,随着他动作一下下叫唤。 “嗯……嗯……好……好大……好舒服……给我……啊……啊……” 他会叫,知道怎么叫到男人心里的痒处,叫得熠王欲火熊熊,干得越发卖力。 白衣仙舒服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口里不停地喊: “凤……啊……我……啊!”熠王撞在他宫口上,几乎把那肉缝顶开了点,身上有孕,宫口本来闭合,可偏他们交合得太爽,宫腔受了哄骗,以为是在发情。白衣仙有些慌张,“轻点……别弄进去……” 熠王道:“嗯?弄什么?”男子身上有宫腔,与他可是闻所未闻,他只觉得白衣仙洞里有个会吸的肉缝,好容易把肉缝撞开一点,里面含着他龟头很紧,“宝贝别动,等会儿都射给你……” “嗯……啊!”白衣仙受不住操弄,先泄了身。他一泄身,浑身都无力地想要软倒,抱着熠王的胳膊也松开了,熠王不肯让他滑下去,又转身把他按在床榻上,掰开双腿按在身体两侧,以这种几乎对折的姿势狠狠抽插。 “我大不大,好不好?”熠王吻着白衣仙的脸问,“够不够格?” “够……格?”白衣仙稀里糊涂地问,“什么……” “够不够格做你信徒?” “你……”白衣仙眼眶都红了,他怕熠王撞进宫腔,可也顾不得了,“你好大……轻点,我会疼……” “好,我轻点……先亲亲我。” “嗯……” 这两人便这样做了大半宿,子时过后,皇宫里有人放起烟火,有烟火掩护,熠王肏得更凶,白衣仙也叫得更骚了。 就这么一直闹到天将亮不亮,两人亲亲做做,才终于渐渐停下来。熠王拉过锦被把两人赤裸的身体盖住,将白衣仙抱在怀里。他很怕人又跑了,身子虽然累,可却睡不着。白衣仙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由仰躺变为侧躺,主动抱住他的腰,头枕在他胳膊上。 熠王受宠若惊,脑海里烟花四射,又听白衣仙在被子底下揉着肚子,小声抱怨:“太多了……都鼓起来了……”熠王射了三回,回回都是又浓又多,次次都全部喂给白衣仙,白衣仙又瘦,可不就鼓起来了?熠王听着他的喃喃自语,差点又翻身插进去,可白衣仙看着实在累了,他就没动。 “我给你揉揉。”熠王说,“好不好?你过来点……”他话音还没落,白衣仙已经贴过来,还把一条腿骑到熠王腿上,两人下身都贴到一块儿了,白衣仙的嘴唇贴着熠王的胸口,若有似无地碰了碰。 熠王搂住他的腰,揉了两下他那细嫩薄软的小肚皮,白衣仙就在他怀里又小声发起浪来:“别弄了……都流出去了……嗯……” “流出去不好?”熠王逗他,“你留着本王精水做什么,难道想给本王生小宝宝?” “嗯?……不要。你做梦。轻点!”也不知道熠王压到他哪里了,他又要闹,熠王连忙哄道:“好好轻点,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有。” “那赏我亲亲。” “好。” 两人说着又黏黏糊糊亲到一起,亲着亲着也不知谁先,反正渐渐都睡着了。 第一百二十章 次日清晨熠王醒来,看着小榻上的凌乱情景发呆。 小桌被踹倒在地,几瓣橘子被压碎汁水染了床单,满地的衣物鞋袜,还有…… 陷在被子里,睡得脸色潮红的,白衣仙。 熠王呆掉了。他以为一觉醒来,白衣仙肯定又扔下他跑了,他甚至做好了睁开眼就去掀黄历数日子的准备,没想到……他却还在这儿。 他还在这儿,熠王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温暖起来,他俯下身,动作时被子被掀起,白衣仙嘟囔了一声什么,被熠王搂进怀里在嘴唇上吻了吻。 白衣仙不闹也不气,一点儿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被亲了也只是哼哼两声,抱怨道:“冷。” “我身上热,抱一抱你好不好?” “……好。”白衣仙说着又枕到熠王胳膊上,熠王吻他嘴唇,蹭他鼻尖,甚至大着胆子玩了玩头发,白衣仙烦了,抱怨道:“我不要你抱了。” “别呀,我不弄了。”熠王赶紧说,又抱着白衣仙躺下,心跳一下下跳得很有力。白衣仙听了一会儿,又道:“你心跳很吵。” 熠王苦笑:“那我也不能不跳呀。” “死了就不跳了。”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死了就没法亲了。” “……”白衣仙被他说得无语至极,睡是别想睡了,可也不清醒,歪着头道:“你过来一点。” “要亲?” “嗯。” 两人就又黏黏糊糊地亲吻,一下,两下,三下……吻了好半天,熠王才轻声道:“等一会儿皇室宗亲都要进宫来面圣……” 白衣仙不说话,熠王越发紧张不安,声音越来越小:“我得见他们。” 白衣仙还是不说话,熠王道:“你可不可以先不要走……在这里等我?” 几乎是立刻的,白衣仙就道:“我不喜欢等人。” “为什么啊?” “我等的人从来没来过。” “啊。”熠王呆呆地应了一声,想起昨夜白衣仙口里唤过的那个人,“我不一样。” 白衣仙发出嗤笑:“没看出来。”他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熠王,“你走吧。” 他说“你走吧”,不说“我走了”,熠王心底很受鼓舞,白衣仙那头黑发缎子似的铺散开来,看得他心旌摇曳,他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 “给你带好吃的。” “嗯。” “你等我回来。” “……”白衣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昨晚说要给我好东西……”熠王一看,他还背对着自己,耳朵却红了,不知怎么的也脸儿一红,“就是吃的吗?” “不是。” “那是什么?” “你留下来就看到了。” “……哼。” 他不说走也不说留,这一声“哼”像是哼在熠王心头软肉上,他本是下了床,又扑上来按着白衣仙亲了亲,这才胡乱套上衣裤出去。 贴身内侍见他自己穿着单衣出来瞎溜达很是吃惊,他们对昨夜屋里的动静一无所知,也让熠王觉得有点好笑:这个白衣仙,来的时候肯定使仙法把别人耳目都樟了,他分明就是来……的,小坏蛋,小荡妇。 他一边心里想着,一面道:“给本王宽衣。” 内侍:“……?????”宽衣进屋宽啊,还下着雪呢,数九寒冬的,跑殿外宽衣,什么毛病?熠王轻咳一声:“昨夜喝多了,屋里狼藉,去偏殿吧。”想想不放心,又叮嘱:“你们不要随便进去。” 不让人进殿扫洒?内侍们都满头雾水,但也不敢多说,就应了,前呼后拥地陪着熠王去偏殿更衣,然后去接见皇室宗亲了。 熠王见完宗亲,衣服都来不及换,火急火燎地跑到库房揣了几样东西,又向内侍总管吩咐了些事,然后急吼吼地回了寝殿。他走进寝殿时候,手都在抖。 他真怕一推开门,殿里又是空的,白衣仙来了又走,又留他在汹涌无望的等待中。 他真想掉头就跑,但他还是推开了门。 吱呀。门在他身后合上,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比昨夜还要旺,熠王的心跳到嗓子眼儿,他从未觉得寝殿这么大,去内殿的路这么长。他一步步走到内殿门外,朝里一望——心忽然就落回远处,扑通一声。 白衣仙还在那儿,只穿了单衣,领口露出白皙修长的锁骨,下身盖着锦被,显得舒适又从容。他倚着小桌,正在翻看熠王昨夜看得那本闲书。 这是多么宁静安详的景象!熠王那颗流浪了十八年的心,就在这一刻安稳下来,他走进殿内,笑道:“看看,我是不是回来了?” 白衣仙瞥他一眼——现在他清醒了,又恢复了往日不爱搭理的模样——“嗯。” 熠王走到小榻边坐下,淮梧以鲜红为尊,大红底色配以绣金纹样,一身华服美不胜收。他坐到小榻边,想要伸手去拉白衣仙的手,想了想却又先把两袖合起,手揣起来。白衣仙看他动作奇怪,不由发出奇道:“你做什么?” “我手凉,暖一暖再来碰你。”熠王道,没想到这话白衣人也不爱听,耳朵都红了,怒道:“谁让你碰我!” 这也太会怪罪人了,他人还躺在熠王榻上,手里拿着熠王的书,就连身上披着的,都是熠王昨日的外袍,都这样了,竟然还好意思说“谁让你碰”,熠王露齿而笑,说道:“是我,是我看见你就忍不住,生怕你不是真的。” 他说着又把手在胳膊上贴了一会儿,可手实在太凉了——午后又下起雪来,熠王等不得轿撵,自己跑回寝殿,难为的一群内侍举着伞跟着他跑,苦不堪言。他想着,便要站起身去外间烤烤火,他一动,白衣仙就道:“去哪?” “手凉,烤烤火。”熠王道,“你别怕,我不会扔下你的。”他人虽痴,但并不傻,白衣仙也不曾刻意隐瞒,他大概能猜到有人错待过他,伤了他的心,所以他才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 对白衣仙的过往,熠王有庆幸,也有痛惜,痛得是有人竟然肯伤这样的人的心,庆得是他被伤了心,自己才有了这一点萤火般的机会,也实在是矛盾。 白衣仙道:“……我看看。” “没事,我就很快……” “快点。”白衣仙眉头又皱起来了,熠王忙乖乖伸出手:只见一双筋骨分明的手,骨节都被冻红了。白衣仙看了,皱着眉道:“……怎么冻成这样?” “急着回来,没乘轿撵。”熠王道,“你不用……”他后面的话都直接吓得魂飞魄散,白衣仙拉开衣领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贴着胸口,他一侧的衣衫滑落下去,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熠王疯球了。他手心熨帖着白衣仙的胸口,热度传来的同时,他能感觉到白衣仙胸口一侧的小小凸起硬硬地咯着手心。 他这是蓄意勾引?还是无心之举?毕竟白衣仙神情很严肃,没有任何轻浮的神色。 熠王都哆嗦了,他和白衣仙欢好两次,次次都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没有哪次仔细爱抚过彼此,昨夜他虽看见了白衣仙白嫩美好的肉体,可箭在弦上他也只是想想,想着如果有机会把玩一番就好了。 哪知道会被送到手下!熠王呼吸都变热了,喉头滑动,声音低哑地道:“放开吧,把你身上的热度都吸走了。” “也是。”白衣仙说,“那你换个地方放啊。”他说着拉着熠王的手向别处滑动,“这里也行。”他让熠王把手按在他肩头。 你这就是诚心了!熠王心里大喊一声,方才拉着人家捂手,算你一片纯真,现在整个拉着人家摸你,像话吗!熠王臊得面红耳赤,白衣仙不明所以,还拉他另一只手:“那只手呢?” “那只手很好!”熠王慌忙大叫,把手收回,又替白衣仙拉好衣服:“你别费心了,怪冷的……” “嗯。”白衣仙道,“确实有些冷,下雪了吗?” “下雪了。”熠王道,心却早就在白衣仙说“有些冷”时飞了,他想,我要是也把衣服脱了,像他刚才那样暖一暖他,应该没什么唐突的吧?毕竟是他先…… “……”白衣仙却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的好东西呢?” 熠王正了正心思,道:“嗯,在这里。”说着掏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是条雪白的兔子围脖。“可软了,你摸摸。” “……就这个?” “还有。”熠王说着又掏出几样东西来,有琉璃宝珠,有珍珠手串,还有一支金钗,刻的是翙翙其羽的凤凰图案。听说龙都喜欢美丽璀璨的东西,他一直都有在刻意收集,这只是其中的几样。 白衣仙神色淡淡,面无表情。熠王笑道:“不喜欢?” “……不喜欢。”白衣仙道,“亮闪闪的,刺眼。” “这样。” 可话虽如此,待过了一会儿熠王亲自端来吃食,发现他正在用食指按着琉璃宝珠滚动,这宝珠材料珍贵,手艺更是一等一的罕见,冲着光会散发七彩的光芒,即使在皇宫,也是只有储君能把玩的玩具。 熠王一走进,白衣仙就不玩了,把手收起来看着结霜的窗户发呆。熠王心里偷笑,道:“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不需要吃东西。”他话音刚落,只觉得腹内两个灵胎都开始吵闹,听不清在说什么,反正是闹着要吃。熠王带来的食物确实精美,比起天界万年不变一次的菜肴,确实显得有情趣多了。熠王先盛了碗汤:“先喝点排骨汤暖暖身子。” 乳白色的汤陪着鲜嫩的排骨,看得人确实食指大动,白衣仙不知不觉张开口,喝了第一口,熠王又夹了香煎小排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我最爱吃。” 接下来一顿饭吃得实在很麻烦,熠王不停地投喂,白衣仙就只能盛情难却地吃。这一餐饭是润玉吃过最受瞩目的一顿。吃过饭,熠王笑道:“你头发乱了,我给你梳梳吧。” 白衣仙才不信:“不……好吧。”熠王都凑过来了,他实在绷不住脸,只得由熠王替他挽起头发,将那一根凤凰形状的金钗带在发梢。 “你是不是很喜欢凤凰?”他问,方才观他神色,对这金钗反应最大,白衣仙听了十分恼火:“没有!” “好好好不喜欢。”熠王哄他,“不过这金钗带在你发梢真的很好看。” “……”润玉越发觉得,两人身份对调,熠王才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午后时光两人便歪在小榻上看书,熠王问白衣仙天界以何取乐,白衣仙答也不过觥筹罢了,熠王听了,竟然不知从哪弄来一枚短笛,呜呜吹起来,吵得白衣仙拿书砸他。熠王哈哈大笑,抓起软枕自卫,两人越打距离越近,熠王终于一个重心不稳,一头栽进白衣仙怀里。 四目交错,熠王脸颊通红,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白衣仙低头看着他:“……要亲?” “要。”熠王说着,便爬起来,够到白衣仙的嘴唇深吻,手亦渐渐攀上白衣仙脖子,按住他脑后——这是个仿佛禁锢般的姿势,但白衣仙也并不害怕,只是亲了一会儿,手慢慢朝下滑去。 熠王停下动作,疑惑地道:“你干嘛?” “……你不是……”这回轮到白衣仙憋屈了,“你不就是想要?” “我只想亲亲,不想做。”熠王说,“行不行?”说着像大狗狗似的用鼻尖蹭蹭白衣仙脸颊,白衣仙略微错愕,半晌,垂下眼睛道:“……为什么?” “这能有什么为什么。”熠王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怜惜,“我喜欢你啊,想跟你好好说话、多亲亲你。”他这话一说完,白衣仙又是变了颜色,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嘴唇甚至有一点颤抖。 “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好好说话。” “不是这句。” “想多亲亲你?” “也不是!” “哦……”熠王笑起来,“我喜欢……唔。”白衣仙捂住他嘴巴不让他说下去。 “别说,别说了……”他还是头一次在熠王面前露出这样慌张的模样,之前即使是在交合时,他也一副理所当然、亲你就亲了跟你做还要给理由吗的样子,这时忽然如少年般脸红起来,眼睛都不知该往何处看,熠王十分新奇,亲了亲他手心道:“不想听?” “谁管你喜不喜欢!”白衣仙怒道,“不做就走开!” 这还真是个吸取元精的妖精,熠王笑笑,道:“真的?可我觉得你还想亲亲我。” “我不想。” “我想。” “那你亲你自己去。” 熠王哈哈大笑,“你真不讲理。”他说道,可心里却很欢喜,只盼白衣仙对他再不讲道理些,“我要亲你了。” “你……”白衣仙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闭上眼等待,可等了半天不见人来,一睁眼熠王不知跑哪去了,他又是一轮新的羞恼,可这羞恼中又带了忐忑和后悔——唉,知道他就这个要面子的性格,干嘛还要故意气他,果然又生气了…… 他正想着,准备默默离去,熠王却又跑回来了,屁颠屁颠一副傻样,“嘿嘿嘿,我刚想起来个东西,要给你看看!”他手里拿了幅画,原来刚才跑去拿画了。 “……”白衣仙哭笑不得,又不想理他、又想跟他大喊大叫,真可怕,他才跟熠王满打满算认识三天,他就被惯得想要恃宠而骄了。察觉了这件事,他便又坐不住,想跑,但熠王满脸兴奋地凑到小榻上来,亲亲热热挤着他靠窗坐了,道:“你看!” 说着展开画轴,里面竟是一副美人图,白衣美人于星空之下回眸一望,手中抱着一束红艳梅枝,他眉眼含情、唇角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眼波流转,叫人分不清是仙还是妖。 是仙,就不该如此勾人魂魄,是妖,就不该如此出尘高洁。熠王巴巴地道:“好不好?” “……不好。”白衣仙冷着脸道,“拿走。” 他一贯是欣赏那些笔墨丹青、峰回路转的,可这幅画……这幅画实在可恨,熠王是出于什么心态,才拿给他看? “啊?”熠王失落地道,“你不喜欢?” “不喜欢,很讨厌,这谁?” “……”熠王的惊讶溢于言表,“你啊!” “……怎么会是我?” “怎么不是你?这白衣,这五官——我费了多少心思,画了无数次,才画出这一幅五分相似。” 白衣仙沉默半晌,又去看那副图——是,白衣仙人,手腕上还有一串人鱼泪,连细节都一丝不差。 “你什么时候画的?” “就上次与你在庙宇内……相见之后。” 仅仅一面,就能让他记住这么多?白衣仙眼眶微微红了,但又不肯认输,嘴上道:“我长得不这样。” “那你长得什么样,你画我看看。” “我不会。” “我才不信,你画。” “我……”榻上小桌就有笔墨,熠王拿来宣纸,又亲自磨墨,逼得白衣仙无法,提笔——画了个幼时拿来逗弟弟的小青蛙。 “这是青蛙。” 白衣仙又画了条长的。 “这是蚯蚓。你不是龙吗?” “你烦死了,我说这是龙这就是龙!”白衣仙怒道,又提笔添了两条龙须,熠王坐在他背后搂着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忍不住去握他捏着笔的手:“你这是条胖头鱼,龙是这样的吧……”说着握住白衣仙的手,画了条栩栩如生的小龙,龙角、须发、五爪俱全,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出画来。 白衣仙怒了,可又找不到发怒的理由,愣了半天,最后只得闷闷地道:“……算了。”熠王画的太好了,叫他真有些疑心他是不是记得些什么。熠王看他怏怏不快,以为说错话了,连忙道:“但胖头鱼也很好,很可爱,我们给它画个小池塘吧。” “我不要。” “那我来。” “你也不许。” “这也不要那也不许,你对我诸多要求,还不要我供奉?” 白衣仙道:“你……你话真多,我说不过,我要走了。” 他之前哪次走不是一声不吭消失,此时说要走,那就是不会走,但熠王也不敢拿这去赌,慌忙道:“我错了我错了,不要供奉,我不说了。” 他说完就不说了,两人之间有点冷场,又过了一会儿,白衣仙抚摸着画上那条小龙,心里想着心事。熠王也自知失言,心里很是害怕: 怕他一声不吭又要走。过了一会儿,白衣仙忽然道:“你画的……很好。” “啊,啊。”熠王道,“乱涂而已。” “……真的好。”白衣仙道,“我喜欢。” 啊,他说喜欢。熠王静静地想,脸儿烧起来。 “你亲亲我,我把它送给你。” 白衣仙想了想,“好。” 两人说着嘴唇碰到一处,不多时,白衣仙被吻得头晕脑胀,熠王低声道:“我又有点后悔了……我现在也想要。” “你不是就想亲?” “想亲,也想要。”熠王道,白衣仙又不说话了,其实他被亲得也有些想了,但不好意思提,熠王见状,又正襟危坐道:“好了,不亲了,我们说说话。” “……好。” 可要说了吧,又忽然无言以对,熠王绞尽脑汁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真话。” “真话就是我和别人苟合有了骨肉,那人不在,我需要有人安抚灵胎。” 熠王睁大双眼,半晌哑口无言地笑了。 “你不说算了。” 白衣仙摇头笑笑,“你不信还要问?” “我就好奇。”他想了想,又道:“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么?” “不能。” 这可真叫人气馁。过了一会儿,熠王犹豫着问道:“那你还走吗?” “……”白衣仙低头看着白纸上那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龙。他犹豫半晌,低声道: “你教我画,我就不走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依照淮梧惯例,从腊月二十七开始直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是不上早朝的。 淮梧四季分明,冬季时常下雪,尤其到了除夕前后更是白雪皑皑,鹅毛似的雪花不要钱似的下,天气也很冷。 ——“都这么冷了,就别上朝了吧!”开国君王于是说道,从此百年间,每到过年,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合家团聚,煮火锅、打边炉,就连皇宫内院也不例外。 这是熠王过得最好的一个年。 白衣仙答应了他不会离开,仙人金口玉言,熠王自然是信的,他便不再每次出门时都忧心忡忡,觉得回来时就会遭遇一场心碎——他索性不出门了。 正月里就连边关都消停,也是,过年嘛,谁不想安安静静过个年?大臣们也安静下来,不再吵嚷着要他同圣女完婚,一切都变得令人心满意足起来。 最要紧的是,白衣仙现在在他身边,自除夕夜之后,白衣仙仿佛就在熠王寝殿里安营扎寨了,他连窝也不挪,白日里坐在小榻上看书写字,入夜就和熠王春宵帐暖……也难怪熠王不想出门,他看着白衣仙的模样就觉得心脏被蜜糖包裹住了一般:他的心上人穿得白白软软的,像一朵毛蓬蓬的小云朵,悄无声息地窝在窗边角落里,脸儿红扑扑的。知他喜穿白色,熠王为他备下云锦般的衣衫,就连一件皮毛大氅都是银狐皮毛,白白的,没有一点杂质。熠王五年前猎得这只银狐,在皇室宗亲中力拔头筹,众人皆赞他少年神勇,可他心里却只想着:这条皮毛,或许配得上那个人。如今那个人就在他寝殿里,穿着他备下的衣物,身上披着那件银狐大氅,一张小脸显得比平日还要小了,甚至有了几分少年的娇气。 白衣仙怕冷,熠王寝殿里日日将炭火烧得很旺,他还命人做了金铜手笼,镶嵌了琉璃宝珠,把它变得五光十色。他把手笼拿给白衣仙看,白衣仙道:“俗气得很。”但仍是整日抱在怀里取暖,熠王看得心也热乎起来,凑过去和他腻在一处,讨要亲吻作赏赐。 于这诸多亲密行为中,熠王最喜欢亲吻。四片唇凑在一处,或轻轻触碰,或舔舐含弄,交换鼻息和唾液,谁也不躲谁,实在是世上最亲近的行动了! 他虽喜欢亲吻,可亲着亲着,十次有八次就变了意思,手探进衣服里揉捏爱抚,不多时就都气喘吁吁、眼中波光粼粼,反正休朝,熠王也不再理会什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训,往往情之所至,就和白衣仙欢好起来,也不管究竟是不是青天白日。 白衣仙也由得他,实际上,自初一那日以来,白衣仙对他态度不再像从前那么恶劣且冷淡,甚至说得上纵容——他要亲,白衣仙就给亲,他要做,白衣仙就顺从地躺下,甚至主动配合,他不敢说白衣仙在床笫间是在讨好他,可也实在差不多了。 熠王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信了个大神仙,是娶了个小妻子。小妻子每天窝在榻上不动,懒懒的,熠王要拉他出去逛逛他也不肯,熠王忍不住逗他,说他像个抱蛋的小母鸡。 白衣仙听了很恼火,可身子懒发不起火来,只能拉下脸道:“我才不是小母鸡。” “那你是什么,是小母龙吗?” “我不是……”白衣仙跟他分辨两句,发现熠王竟然胆敢打趣调戏自己,翻个身不理他了。 唯一遗憾的是……熠王仍旧不知道白衣仙名姓。不知他姓甚名谁,也不知他洞府在何处,师承何人,他对白衣仙一无所知,偶尔试探两句,白衣仙就拉下脸来怼他:“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哦,也是。”熠王也不生气,就笑笑,他修仙本就不是为了问道,而是想靠近白衣仙一点,如今白衣仙就在怀里,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去修仙了。他干脆就不问。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白衣仙是条龙,但他很喜欢凤凰。 熠王暗暗猜测,那个伤了他的心的人,应该就是条凤凰。 对那个人,熠王也没太多想法,白衣仙有时望着他出神,在欢好时也错把他当成过那个人,他都不太在意——他生性豁达,或许是因为此生失去的已经很多,得不到的也太多,能于仙人漫长的岁月中占得片刻,已是很幸运了。 所以,他什么也不问,只有天夜里搂着白衣仙,摸着他光滑的后背,指尖在他背凹里缓缓滑动,他想,说什么也要想个办法,让人供奉朝拜他。 这样在自己死后,白衣仙无论怎样,都会有个去处,即使天地再大、再广袤,这里,淮梧,都可以给他一片净土。 不知不觉他都想到百年之后,白衣仙却一无所知。两个灵胎终于有父母双全的时刻了,他也从先前的折腾当中缓了一口气。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都乏了,懒了,像一滩雨后的水,哪里也不想去,熠王就像太阳,他愿意被太阳晒干、蒸发的一干二净。 可是…… 不出三天,熠王在宫内藏娇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众人不知是仙人降临,只知道熠王整日和他待在一起,在王宫内日夜恩爱,据熠王的贴身内侍说,那人还是个男子。 好家伙!举国哗然。欢喜者有之,便是那些有龙阳之好的人,凡起头正脸些的,都活跃起来,想着终于轮到老娘了;哀叹者亦有之,都是些上了岁数的皇室宗亲、肱股之臣,听闻此事都是纷纷摇头,先是修仙,现在又在宫内睡男人……这个熠王,到底要做多少离经叛道的事? 不到正月初五,奏折雪花似的送到熠王案上,熠王翻开看看,丢进炉火里。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圣女耳朵里。正月初五,圣女终于按捺不住,前来求见。 那日白衣仙和熠王正在下棋,两人棋逢敌手,下了几盘,白衣仙说累了,熠王就抱着他,牵着他的手去捡棋子摆成各种图案,摆两子,亲一下,再摆两子,再亲一下,两人正玩得高兴,便听内侍传话,说圣女在门外求见。 “大冷天的干嘛啊,让她回去吧。”熠王摆摆手,全不在意,让他惊讶的是,怀中的白衣仙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怎么?”他吻着白衣仙的额头,不知不觉又醋了——他可以不吃天上的凤凰的醋,可人间的圣女看得见摸得着,生得也很漂亮,白衣仙还给过一片龙鳞,他不吃醋就怪了,白衣仙挣扎着要和他保持距离,熠王不肯,抱紧了不撒手。 “放开。” “不放。” “放开!你听不听话!” “你又不收我供奉,我为什么要听话?” “你……” 熠王跟他逗了两句,转头向内侍道:“让她回去吧,我过两天再去看她。” 内侍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道:“圣女让奴婢问问,过‘两天’是几天,可是初七?” 熠王一头雾水,心道这丫头干什么,不知道毁人姻缘天打雷劈吗?嘴里便道:“过两天就是过两天呗,哎——本王也不知道,到时再说。” 内侍又去回话了,白衣仙推开熠王的手,走到一边去翻动炉火。熠王见了心里不安,想过去抱他,白衣仙却道:“我不想,你别来。” 熠王忙道:“好好不来,你别生气——” 过了一会儿内侍又急急忙忙来了,熠王一见他就觉得十分晦气,一趟一趟的,没看本王谈恋爱吗?! 内侍见了他,慌张大叫道:“王上,圣女在门口跪下了,说有要事求见,王上今日不见她,她就不走。” 他此话一出,屋内两人,不管是白衣仙还是熠王,都变了神色,熠王怒道:“她……她……”这数九寒冬东的,皇宫地面的汉白玉冷得比冰还冷,他心里一面大骂圣女不知道爱惜自身,一面斥道:“她跪你就让她跪?还不去把人搀起来!”毕竟是青梅竹马、相依为命的情分,他心急如焚,连忙跑到殿外一看,圣女跪在冰冷的院中,寒风呼啸里显得单薄瘦弱,众多内侍都袖手看着。 熠王大怒,骂道:“谁让你们干看着!”他不顾风雪交加,跑到院中,圣女听见他脚步声,抬起眼凄苦地忘了他一眼——她脸色青白,冻得浑身发抖。 “熠王哥哥……”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晕倒在熠王面前。 熠王大惊。“来人!唤御医来!”他喊道,抱起圣女朝一侧的偏殿走去,圣女身上丁点体温不见,他是真的有点慌了。 哪里受的这么大委屈?他想不通,御医来了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又是施针又是喝药,总算让圣女醒转了片刻,随即就又陷入沉眠。 熠王见她终于安全了,这才回返寝殿。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殿内空无一人。 他的白衣仙又走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呆的好好的,白衣仙又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熠王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内站了片刻,说不上来什么心情: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却完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看看走到内殿,小榻上还扔着那件银狐大氅,琉璃手笼也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个没剥完的橘子——方才圣女求见之前,白衣仙就坐在那儿剥桔子玩。 他不爱吃,就剥着玩,剥完不能浪费,又逼着熠王吃,熠王天天吃橘子吃得很上火,身上热得像个铜炉,可又不肯赏给底下人,白衣仙见了,不由发笑,之后便也勉为其难把橘子肉吃下去。 明明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大神仙,安静下来又温良又柔软,像朵驻留在天边的云。 云停下是没有理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走了。 白衣仙在时,明明只占了那么小一点地方,可整个宫殿都仿佛被欢乐和愉悦填满了。现在他走了,宫殿内再次变得冰冷且空旷,而且,比以前更孤寂了。 熠王呆呆坐了不知多久,打开床上暗格——白衣仙从来不到床上休息,就爱窝在小榻上,像只不讲理的猫——他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凤凰宫灯,红绸金线,做出凤凰于飞的姿态,若能做个上百盏,挂在院子里必然好看。 这宫灯是他亲手糊制,白衣仙整日和他在一处,他不敢动作太大,只能趁着人睡着了偷偷弄。 流光璀璨,正是白衣仙最喜欢的东西。凡他喜欢,熠王都想为他弄来,他想跟白衣仙说,你喜欢凤凰,我就为你点起满院凤凰灯,若你高兴,从此淮梧上下家家户户都会在正月十五点起凤凰灯。其实他也存了一点私心:他想从此白衣仙想到凤凰,不会再想到伤他心的那个人,而是会想起他熠王,想起那年正月十五,他为他点了上百盏凤凰灯。 他也不是没有野心,但别的野心家都剑指江山,他却遥想着要在神仙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他所想所愿,实在是比旁人小太多,又大了太多。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小凤凰灯,忽而行动起来,唤人去取红绸竹枝——白衣仙两次去而复返,谁能保证没有第三次? 若他回来,等他回来,熠王可不愿做那个傻傻空着手,只能局促不安的那个人。 内侍应得很快,不多一会儿就取来东西,熠王在殿内席地而坐,弄起凤凰灯,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夜。 次日清晨,内侍来报,说圣女醒了。 “……”熠王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他倒想知道圣女为何在殿前长跪不起,到底有什么话,值得她这样冒死谏言? 一夜过去,圣女身体好转许多,比之昨天多了些气色,但看着还是虚弱,熠王来时她坐在床上为自己诊脉,一笔一划斟酌着用药。熠王走过去,本不想打搅她,可她听见脚步声,便抬头一笑。 “王上。” “圣女。”熠王点点头,见圣女要起身行礼连忙拦住,“做什么!躺下,你我之间何曾如此过?” 圣女惨然一笑:“从前是不需要,可如今熠王有佳人在怀,只怕从此是要大不同了。” 熠王听了也十分歉疚,他知圣女是要嫁给他的,多年来一直按照未来皇后的标准要求自己,世上若无白衣仙,他们一定会是彼此最亲近、最爱的人。他坐在床边,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圣女,我娶不了你了。 ——倒不是说因为白衣仙,人家白衣仙未必会在意他一个小小的人间君王是否娶妻,但在他心里,娶妻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把心许了白衣仙,白衣仙要与不要是白衣仙的事,可他没有第二颗心给圣女了。 “王上之前问我,是否非君不嫁。”圣女忽然道,“臣女想了大半年,终于也想通了,王上可想听听?” “好,听。”熠王道,“你说。” 圣女闻言几欲落泪,深吸口气道:“王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前我们两厢情愿,臣女自然是非君不嫁,可如今臣女如磐石,王上却如蒲苇,臣女不愿勉强。” 熠王听了岂能不心痛难过?他们是青梅竹马、总角之谊,叫她伤心,他也不愿,可情之一事就是不可违抗。他低声道:“是我不好,你怪我怨我,我都该受着。” 圣女道:“臣女可以退步,可王上却需听我一言。” “你说。” 圣女沉吟半晌,突然起身摇摇晃晃地下了地,双膝跪倒,熠王又惊又怒,道:“你做什么?!” 圣女道:“臣女请王上赎罪。” “何罪?” “引来妖孽,迷惑主上之过。” “……” “若非臣女沙漠被困,也不会给妖物可乘之机,假冒白衣仙,前来魅惑王上。” 熠王大怒,“你不要再说了,够了。” 他说完就欲转身离去,圣女抱住他的腰,哭道:“王上仔细想想,真正的白衣仙来去无踪,十三年前救了王上便一去不回,又怎么会来到淮梧王宫,甚至和王上朝夕相处?” 熠王怒道:“你的意思是我不配与仙人朝夕相处?”此乃他心中软肋,一戳就疼。 “臣女没有那个意思!”圣女道,“只是此人行迹诡异,步步为营,居心实在叵测!王上,臣女可成全王上痴情,可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王上宠信妖物,王上!” 熠王一言不发,拔足便走,走到门边又疾行回返,大怒道:“他救了你性命!就算不顶礼膜拜,也该感恩戴德吧!” “妖怪神通百变,救人又有何难!” “你……”熠王竟觉得她十分陌生起来,不,也许他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圣女——只因人家神通广大,就能不承恩情了么?她和他实在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熠王站了半晌,心中气血激荡,最终冷冷地道: “他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我倒情愿他是妖。” 妖物总有图谋,不到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绝不会离去,他便不用承受这种痛苦了——总是盼着遥不可及的事情,担心着下一刻他就会飘然离去。 若他是妖,我就放下王位,以血肉伺他。 他和圣女互相看看,圣女跪着不肯起,熠王扔下一句“那你跪着吧,好好想想你的错”,转身离去。 他一路愤而狂奔,走到寝殿门口正要踹门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里露出白衣仙的脸,此时天光还不亮,他那一张俊秀无双的脸,几乎要被吞没在黑暗中。他打开门见是熠王,一时愣住,两人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动弹。 熠王没想到他如此快得去而复返,内心激动得都快哭了。白衣仙看着他,眼中似有无限深意,可他丁点都读不懂。他只是不断在心里重复那一句话: 太好了,你回来了。 白衣仙深吸了口气,“我去……”熠王忽然上前,将他紧紧搂入怀中。 “回来就好。”他轻声道,眼眶不知不觉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别的,都无需解释。 你是我的神,信徒无需神的解释,只要些许垂怜就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白衣仙此番失踪,并非他故意拿乔,或如前几次一般有意逗弄熠王,实在是情非得已。 内侍来报圣女在殿门前求见时,他发觉那内侍身上带着水族生灵修行过的灵力痕迹,可疑的是此先还没有——自他见过簌离,以死相要之后,熠王埋伏的水族死士理应撤得七七八八,就算留下一两个,也该在宿主体内陷入了长久的沉眠,却为何还会有人活动?他心中悚然一惊,再放出灵识去探,竟发现淮梧皇宫内的水族探子竟多达十数人! 他们要做什么?润玉深感不安,因此顾不得和熠王告别,匆匆去了洞庭湖。 他来到洞庭,待婢女通传后便被引到了簌离府内,府内却是另一番奇景: 厅堂中央放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满满的美酒佳肴,桌旁坐了两人,一为簌离,一为彦佑。 他来了,簌离视而不见,只和彦佑低声话些家常,彦佑看他一眼,神色之中似有得色。润玉见了,便只垂手站在一边,等待簌离理会自己。 忽而,簌离笑道:“鲤儿来了!”润玉精神一振,抬起头来,眼中露出期盼的光,“娘亲……” “娘亲!”一个不足千岁的男童跑了进来,他身穿白衣,头上结了个小小的发髻,面容憨厚可爱。他从润玉身边跑过,扑进簌离怀中,簌离擦擦他的脸笑道:“弄得像个小花猫。” 鲤儿道:“娘亲,我看门口站了个人,他是谁呀?” 簌离却道:“来,坐娘亲身边,娘亲给你夹菜。”一旁的彦佑笑道:“鲤儿,你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着掏出几个精巧的泥人儿来。鲤儿见了十分欢喜,便将门口的所见忘在了脑后,至于簌离和彦佑,则是把润玉当空气一般,假装他不在。 他们分明知道他在,方才侍女通传,若没问过簌离,也不敢将人引进来。可叫了进来,又故意视而不见……润玉在袖子之下将拳头握紧了又松,垂下眼睛不发一言。 生身之恩,离弃之怨,桩桩件件都是他欠了簌离,他对不起簌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承受簌离的冷待,心里默默想着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惹得她如此生气。 ——往日她摔摔打打,倒还显得正常,此时和彦佑鲤儿坐在桌上,笑得其乐融融,这才叫疯得彻底,疯得可怕。 疯得让人心寒——偏他是她骨肉,谁都能在这个境遇下扭头就走,唯独他不行。 桌上母子三人亲热欢喜,享天伦之乐,他站在一旁,距离她们明明不到三尺的距离,却如同两个世界。他就那么等着,等着……如同之前千年万年般的等着。 等她开恩。 也不知站了多久,鲤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不停地偷看他,最后问道:“彦佑哥哥,为什么那个白衣仙人一直站在那里,他可是做错了事?”彦佑和簌离对视一眼。 彦佑笑道:“你怎知他做错了事?” “我们吃饭,他只站着。”鲤儿道,“难道不是做错事?” 彦佑十分得意,给他夹了块白嫩的鱼肉,笑道:“是呢,所以你要做乖孩子,不能像他,忤逆娘亲,不忠不孝。” 簌离在一旁挂着笑,并没有出言的意思。鲤儿又道:“我是娘亲的孩儿,我要听娘亲的话,他竟也要听娘亲的话,难道他也是娘亲的孩儿不成?” 他说完,跑到润玉身边,问道:“仙人,你是娘亲的孩儿吗?” 润玉眼眶一热,正要点头,忽听簌离开口道:“他是天上的上神,娘亲是卑贱的湖鱼,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还不快回来,别搅扰了上神清净。” 鲤儿听了,似懂非懂,可又不敢忤逆簌离,只得道了声“哦”,乖乖回到桌旁,可这饭是怎么也吃不香了,不一会儿,他就提出要回房修炼,簌离允了。他经过润玉身旁,行了个正礼:“上神,鲤儿走了。” 润玉闭上眼睛,眼眶发酸,他几欲落泪,可又好强的忍住。他知簌离是在有意折磨他、刺激他,她吃准了他想要挽回骨肉亲情,故意拿这个来惩罚他。“好。”他低声道,鲤儿看他一眼,有些奇怪,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润玉翻开一看,是一块桃酥。 “我偷偷藏的。”鲤儿对他道,“娘亲有时会忘了给我吃饭……”他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因为簌离站起来怒道:“鲤儿!去!” 鲤儿慌忙跑了,十分惊惶。润玉握着桃酥,默默走上前,轻声道:“……仙上。” 明明是他的娘亲,却不肯认他,几番相逼。委屈吗?是委屈的。可此时却有比委屈更需注意的事情。 簌离冷哼一声,道:“上神怎么有空驾临,不在淮梧做你的王妃?” 她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偏要做出轻蔑至极的样子,面目变得十分狰狞,润玉一愣,心头血流如注,他仿佛在光天化日下被剥去衣服杖责,血淋淋的躺在那,毫无尊严。 “我,我……”他似是想辩解几句,可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的彦佑忽而笑了一声,道:“娘亲可错了,大殿下苦恋火神,甚至不惜追到凡间来引诱,并不求什么宠妃的名分。” 便是他探知了润玉在淮梧皇宫的事,并且告诉了簌离。簌离听闻勃然大怒,原来自己的儿子不愿害旭凤并非出于他口中“为大局”,而是毫无尊严地恋上了那个女人的儿子,甚至委身与一介凡人!于是这才有了这一番惺惺作态。 润玉眼眶微红,倔强的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呢?不是苦恋,不是追到凡间刻意引诱,还是不是宠妃?他只是贪恋熠王的温暖,想着反正就要一了百了,孩子又吵闹,干脆放纵自己一把,这也错了吗? 他看着眼前的簌离与彦佑,彦佑得意洋洋,簌离是恨铁不成钢,她不知不觉就泪流不止,向润玉道:“你不是什么?我听听你有什么理由。”然而不等润玉开口,她就掀翻桌子,奔到他面前,重重扇了他一巴掌。润玉脸上现出五个鲜红指印,又很快消失不见——应龙的自愈能力是世间最强的。 簌离见了,更加怒不可遏,在她眼中,眼前的不仅是她的孩子,更是仇人的一半血脉,且被贱人养大,已经走了歪路,竟然无药可救地和仇人之子苟合…… 他不像她,没有分毫气节,只知摇尾乞怜!她眼中烧起熊熊火焰,那是淬着毒液的毒火,烧得她心中的母爱几乎化为灰烬。歉疚太苦,等待太苦,可恨却可理所应当,是他不好,是他犯错,他不能像她做条鱼,此为其一,弃离生母,此为其二,委身仇家,此为其三!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仇恨的出口,天界高高在上,她如蚍蜉撼树,可眼前这个,却是可以被伤害的。 她想到这里,心里恨意更深,又带着仿若大仇得报的快感——千年万年地重压之下,无人陪伴怜惜,彦佑又只知哄她,不知劝谏,她已经彻底疯了。 润玉被她一巴掌抽的脸朝一侧偏去,那火辣辣的痛散的很快,可心里的痛却层层叠叠,压得喘不过气来。簌离咬牙道:“不知廉耻!你还有什么辩解之言要说?” 润玉知道她疯了,就算她没疯,他也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他只是站在原地半晌,看着这一地狼藉,和坐在其中的彦佑。 他忽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 这天道之下,谁人不苦,谁不可怜? “我无话可说。”他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声音道,“只是还请仙上将人手撤去。” “你敢强迫我?!”簌离狂怒,“你敢……” 润玉茫然地看着她,半晌,他轻声道:“不,我不是。” “你……” “我是请求仙上。” “我若不呢?” 润玉听了,竟轻笑一声。 “我摆布不了仙上,仙上也摆布不了我,”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走着瞧吧。” 他说完,竟转身就走——不离开这地方,他无法静下心来思索,他脑海里全是人声鼎沸,吵得他难受。簌离尖叫道:“鲤儿!你——你这个蠢货!你……” 润玉身后传来杯盘碎裂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径直出了云梦泽,来到湖边,却发现彦佑在那里等他,见他上前,彦佑道:“大殿,可否听我一言?” “我与你无话可说。” “大殿心里现在恐怕恨透了我。”彦佑自顾自道,“不过我想着这样东西大殿兴许用得上。”他说着展开双手,露出怀里的东西——是湖底山洞里那副镣铐,上刻咒文,能使被制者永生被缚,不老不死,直到魂魄之力消耗殆尽。 “娘亲想要荼姚尝一尝她昔日的痛,而大殿却想和旭凤长相厮守,其实你们的目的并不矛盾,对吗?”彦佑道,“戴上它,旭凤永远是熠王,对你温存体贴,荼姚永失爱子,不好吗?” 他露出微笑,如同吐着信子一般引诱道。 润玉望着他,良久没有回应。 熠王抱得他很紧,几乎喘不过气。可这拥抱又很暖,不会让他害怕,反而让他觉得被珍视、被怜爱。 他慢慢伸出手,环住了熠王的腰。似是察觉润玉的回应,熠王又搂紧了些,声音都有些哽咽:“你不要再一声不吭就消失了,好不好。” “我好怕。” “我好怕你不回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好怕你只回去和人说笑的功夫,我已经老得走不动路。”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低沉温柔,润玉将脸埋在他怀中,只觉得有股暖流从熠王身上传到他身上——一开始,它很微弱,凡人之光犹如萤火,怎么能温暖一颗神仙的心?可它不肯放弃,慢慢的,慢慢的,它就变强了,越来越强,越来越热,可这热不会伤人。 忽然之间,万种已经封尘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抱住熠王,在他怀里哭了。 他哭了,熠王从一开始就察觉了,白衣仙哭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他的抽泣,只是脊背微微的颤抖,他心痛难当,只是搂住白衣仙,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自己,于是哭声渐渐变大,从压抑的低泣变成了持续的大哭,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有几分嚎啕大哭的架势了,但他始终没把脸从熠王怀里抬起来一下,执拗得不肯让人看到。 熠王便不强求,只是沉默地抱着他,一下下抚摸他脊背,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到最后润玉哭累了,在熠王怀里重新恢复了小声抽噎,他哭得太厉害,身子不断发抖。他哽咽着像熠王道:“我冷。” “我抱你烤烤火。” 润玉摇头,又重复一遍:“我冷。” 熠王沉默着将他抱起,经过小榻却视而不见,朝着御床走去,“我来暖你,好不好?”他的白衣仙搂住他的脖子,急切地来吻他嘴唇,熠王亦急切起来,白衣仙身上冷得像冰,他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他们犹如两块波涛中的浮木,靠近彼此后便相依相伴,在狂风骤雨中彼此依靠,明明是有缘无分、朝不保夕,可却拼命朝对方靠近,即使被拍的粉身碎骨也不在乎。 …… 这日是初六,按旧例,该接见大臣与命妇,可这一日,淮梧皇宫上下谁也不敢进入熠王寝殿打搅。他们只听见殿中传来放肆的哭泣,哭声持续了一阵,后来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更加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熠王带着他的白衣仙白日宣淫,两人毫不避讳,呻吟声、撞击声、甜蜜的亲吻和水声不时从宫中传来,直到傍晚才停。 做到后来两人倚靠在一起,在夕阳血色的余晖中渐渐睡去,这一觉,就到了午夜。白衣仙一觉醒来,见熠王竟坐在床边发呆。他一动,熠王就转过脸来,凑过来亲了亲他。 “教我修仙吧。”他听见熠王对他说。 “什么?”润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熠王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殿内未点烛火,只有星光撒进来,而就着这星光也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有多坚定。 “教我修仙。” “都说了你修不得。”白衣仙几分恼火几分好笑,这人,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准修仙了呢?好不容易放下几天,竟然又提起来,“你修仙做什么?” “……” “想要法力无边?” “……不是。” “想济世救人?” “……我哪来那么大雄心。”熠王声音也有了几分恼火,白衣仙笑起来,掀起头发稍去挠他的脸,熠王满脸严肃,不情不愿地躲开他的逗弄。 这可奇了,“是想……长命百岁?” 没想到熠王竟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轮到白衣仙哑口无言了,半晌,他噗嗤一笑:“长命百岁做什么?” “……”熠王看着他,眼里渐渐竟有泪意,可他却笑笑,说道:“我怕我死了,天上的人又欺负你,给你气受……” “我怕我死了,无人再心疼你、保护你……” “我怕你想哭了,可是我已是一抔黄土,再也不能抱着你……” 他摸摸白衣仙的脸,眼里的泪光闪动着,却神奇地不会落下。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白衣仙,等待着发落。 “教我修仙吧。” “我永生陪着你,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正月十五,元宵灯节,淮梧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 淮梧皇宫也不例外,这日天还未黑,熠王就吩咐人挂起了凤凰灯,屋檐下,树枝上,一眼望去是火烧般的热闹景象,到了夜间,想必更美。 熠王本想自己亲自来挂,奈何他和白衣仙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想背着人把事儿办了,实在是很难——熠王开始琢磨要为白衣仙修缮宫殿,可又舍不得时时刻刻和他腻在一起的时光。 为给白衣仙一个惊喜,他便提早几天带着人去行宫泡温泉了。 这两人现在处于一种有些尴尬的境地中:一来呢,是那日白衣仙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在熠王怀里崩溃大哭,之后又和熠王在御床之上第一次做了好事——小榻就如个临时住所,他从前自认为来路不明,只想跟熠王做几日露水夫妻,便只肯呆在小榻上,可御床却不同。 熠王的御床,就连贵妃也上不得。除了熠王,这世上理应只有一人能卧于御床之上,那就是熠王的正妻。 他连名字也不肯相告,就睡了熠王的御床,之后他理智回笼,想回小榻上,可熠王说什么都不肯了:白日里,白衣仙想窝在小榻上看书,那随他;但入了夜,熠王便不由分说把人抱到御床上,白衣仙生气、发火、义正言辞要他放手,不然给他好果子吃!熠王便凑近他,吻他嘴唇,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品尝他这颗熟透的小果子。 白衣仙脸上挂不住,连带白天对熠王态度都不好了。 二来——自那日熠王求白衣仙教他修仙之法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白衣仙对熠王的态度,似乎越来越差。 他对熠王本来就说不上温柔体贴,但若说原先只是若有似无的恶劣,现在就变成了诚心要试探熠王的底线。那日熠王说完那番话后,白衣仙只是沉默不语,半晌才喃喃了一句:与天同寿并没有你想那么快乐。 说完便不再回应熠王,熠王抱着他柔声哄劝,他烦了,就扔过来一句“让我想想”。 想想就想想,熠王不着急,白衣仙兴许是要给他几分试炼,看他能否经住考验,所以这几日总是变着法折腾他、像是诚心惹熠王生气一样。有时他不肯吃饭,明明备下的都是他说自己喜爱的吃食,御厨费了不知道多少功夫!他就不肯动筷子;有时熠王接见臣子,回来的比预计的晚了,他窝在小榻上看书,不理会熠王,说什么也不理;熠王和他聊天,什么扎人他捡什么说,有时候扎得熠王也要恼了,两人呆在寝殿两头,谁也不理谁,过一会儿,还是熠王心软,跑过去主动求和。 对于白衣仙的怒气,他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他想,大概他在某个方面,和天上的那个“凤凰”,是有一点像的。也许是长相,也许是说话的方式,也许是别的东西——就是这一点相像吸引了白衣仙,也是因为这一点相像,他要接受不属于他的冷遇,他也认了。 御驾出行,即使从简派头也不小,熠王和白衣仙同乘一架马车,下车时是熠王众目睽睽之下把白衣仙抱下车的,下了车也不放手,径直抱进行宫,谁也不理。幸亏随行没有文臣,不然皇宫的房梁都要被文臣死谏砸穿。 这也太祸国相了! 到了温泉行宫,自然不能不泡温泉,白衣仙坐在水中,两颊被蒸得鲜红,嘴唇亦潮红丰润起来,看得熠王春()心大动,低声问他能不能让自己亲一亲,白衣仙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只是低着眼睛,靠在温泉岩壁上,点了点头。 熠王便欢喜得不得了,抱住他亲了一阵便有了反应,他有几分赧颜,红着脸去看白衣仙,白衣仙咬着嘴唇,在水下慢慢替他弄了几下,熠王便打蛇上棍,凑过来抱紧他,要把他推到池边坐下。 白衣仙说什么也不肯:“外面冷……” “一个仙人那么怕冷。”熠王笑道,将他翻过身去,命他手扶着岩壁,从背后慢慢进去,白衣仙被他弄得身体轻颤,前胸又蹭在粗糙的岩壁上磨得生疼,他不堪忍受,红着眼睛道:“……好疼啊。” 熠王道:“我亲亲就不疼了。”说着把人又翻过来,低下身子去亲被岩壁擦破皮的地方,白衣仙被他含得受不了,似是又要哭,熠王连忙哄他:“别哭……你一哭我心就疼……你是要害死我吗?” 像他这般打也不肯走骂也不肯走,稍微给点甜头就阳光灿烂的样子,白衣仙实在无法再对他凶起来,只得捧住他的脸,凑过来温情脉脉地亲在他嘴唇上,极其怜惜爱护的模样。 熠王欢欣鼓舞,架起他双腿环着自己的腰,重整旗鼓再上战场,两人在温泉池中闹得波涛荡漾。 “哥哥错了。”熠王仿佛听见白衣仙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哥哥不好……” “好,你很好。”熠王坚持道,“你很好很好……” 他并不是白衣仙的弟弟,那白衣仙自称的“哥哥”,又是对谁? 他们在温泉行宫住了三天,这三天里熠王觉得很快乐,只要白衣仙在一天,他的快乐就会持续下去,但他却不知,每个夜里,在他入睡后,他的白衣仙都无法入眠——他会抚摸着手腕上的人鱼泪,心中反复煎熬:那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能让他们永世相守,却阴毒至极的秘密。 那日熠王提出想要修仙,润玉必须承认,他在那一刻是动心了的。 他是真的动心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给他戴上镣铐,让他永世陪伴,这是他想要的,不是吗?熠王亲口说了,不求功名不求权力,他只想陪伴润玉。 但是…… 若你是旭凤,你便不会这样说了。润玉望着熠王的睡颜,心中道。若你是旭凤,这世上便有太多太多你割舍不下的东西,如繁花遮眼,哪一个都好过曾经朝夕相处、已经习以为常的兄长。 他想得越清楚,心里就越受折磨,因此便下意识地折磨熠王,想要熠王自己知难而退。可熠王也太坚韧!他就如风雨中的一粒磐石,风吹雨淋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熠王睡得深沉,全然不知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这样的情况终于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发展到了顶峰——那晚他们回到皇宫,熠王还用丝绸蒙住白衣仙的眼睛,牵着他的手来到寝殿外,宫门推开,只见满眼的火红凤凰灯,白衣仙几乎楞在当场,熠王握住他的手,手心热得滚烫。 “送给你,喜欢吗?” 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年轻而又坚定,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温柔。 那晚,熠王在御床上睡去,润玉坐在床边望着天边圆月直到午夜。他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情绪:他想熠王永远像今日一般待他,可也知道这不是旭凤。 熠王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他缓缓将手伸到熠王脖子上——干脆杀了他!杀了他,旭凤就回来了,他也不必再两难,逼着自己去做一个不管怎么选都是两败俱伤的决定。 杀了他,旭凤就回来了。 可是…… 他又怎么下得去手? 或者将他套上镣铐,永生相伴…… 那么旭凤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熠王和旭凤,是如同一枚铜钱的两面,相伴相生又截然不同,他无法杀死一个去留下另一个,只为自己能偷的片刻欢愉。 他的手按在熠王脖子上,越收越紧,他眼中也渐渐溢出泪水,手上甚至因用力露出青筋。 “旭凤……”他颤抖着轻声道,“旭凤……” ——他到底没能下得去这个手。润玉化出镣铐,将它灭做粉末,丢到宫外。他走回殿内,见熠王正坐在床边茫然地摸索,见他回来,面上一喜。 “我以为你又走了。”他说。 “……我不走。”润玉低声道,他上了床,熠王将他搂进怀里,“我不走。” 就算不求永生相伴,只贪图这一时片刻的欢愉,总归是可以的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书都给你备好了,《江湖博文录》,民间武侠小说之首。” “也别老看,偶尔歇歇眼睛。” “这是应季的水果,记得吃。” “你若无聊可到御花园散心,今日风小,可也要多穿,出门带上手笼……” 正月十五过了,年也过完了,熠王又该上朝了。把白衣仙一个人丢下,熠王百般不愿,差点突发奇想把白衣仙带取去上朝。 ——不过也就想想。好笑,他求了十三年才得见一面,朝堂上那些油腻中年和油腻老年几世修的福分来见白衣仙?要见,也得先命人在大殿之上装一面纱帘。 他要去上朝,接见群臣,却要和白衣仙分离几个时辰,熠王恋恋不舍,又担心不已,出门前叮嘱不断。 “还有……” 白衣仙本是抱着被子坐在御床上听他说话,终于忍无可忍躺下,只给熠王看一个后脑勺,甚至掀起被子蒙住头以示“快闭嘴不想听”之意。 至于吗,不就是几个时辰! 熠王笑笑,“那我走了?” “……”白衣仙不吱声,熠王也不介怀,转身朝殿外走去,从内殿走到外殿,正要跨过门槛时,熠王似有感应般的回头看了一眼,见到白衣仙站在内殿门内,正望着他。 他来送我!熠王欢欣雀跃,白衣仙没料到他会回头,一时愣住,熠王露齿一笑,招了招手:“等我回来!” “……”或许是他笑得太有感染力,白衣仙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一下,待他察觉为时已晚,熠王三座并作两步跑回他身边,把他抱进怀里,在他头顶重重亲了一口。 “你……”白衣仙有些恼羞成怒,但神色间似乎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你多大了。”他轻轻地斥了一句,只这一句,熠王便觉得有些不同。 似乎有什么决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白衣仙心中做下,他愣了一愣,白衣仙推了他一把:“快走吧。” “哦……哦!”熠王愣愣地道,出了寝殿乘上御驾,走到半路上忽然回过味来:白衣仙从前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时在意过他会不会耽误正事?今日却叫他快走…… 熠王心里一甜,嘴角差点拉到耳朵后面。难道说,他终于开始有一点……在意我了? 从前白衣仙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他只是命如草芥的信徒,纵有一往无前的虔诚,可也只敢期盼神仙垂青而已,可如今,是否,他可以期待别的……譬如…… “妖妃当诛!” 熠王结束了走神。此刻,他已身处大殿之上,受群臣跪拜后,已经开始了新一年的第一次朝会。他寻声望去,见一年近四十的中年言官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道:“王上,妖妃媚主,此乃亡国之兆啊!” 他此言一出,殿上立时分为两派,一派是作壁上观、明哲保身;另一派则群情激奋,扑通通像下饺子似的又接连跪下了几个。 “妖妃当诛!” “王上千万当心啊!” “淮梧的江山社稷,可不能毁于一旦啊!” 更有甚者,掩面大哭。熠王以手托腮,看好戏般观完全程,才笑眯眯地道:“诸位爱卿所说的妖妃是谁啊,本王怎么听不懂呢?” 群臣互相看看,半晌,一人道:“便是自除夕起便于王上朝夕相伴,独得圣宠的那位白衣人!” “哦。”熠王说。他说完这个字,就又不说话了,剩下群臣面面相觑,“哦”????“哦”个什么劲啊?是非曲折你倒是说啊! 熠王享受够了这种群臣惴惴不安的神色,才笑眯眯地道:“你所说的白衣人,乃是白衣仙。” 这种传言群臣自然也是听说了,此时听得熠王亲口证实,更是纷纷觉得头疼:白衣仙个鬼!修仙怎么修到床上去了,修得合宫上下都听见!熠王这是睁眼说瞎话,要包庇到底了。 “白衣仙感念本王虔诚,特来点化本王修炼之道。”熠王睁眼瞎说,“自除夕起,本王与仙人日夜相伴,是在探讨天道循环的道理。” 太不要脸了吧!群臣都惊了,此时右相忽然道:“王上虔诚之心,感天动地。只是白衣仙为仙,久居宫中恐怕仙人嫌弃怠慢,不如责个吉日,请仙人迁到白衣仙庙?” 熠王脸沉了下来:“右相的意思是,本王的宫殿还配不上神仙?连宫殿都配不上,淮梧上下,只怕也无处配得上了,右相是想白衣仙去淮梧之外的哪个国家?” 俗话说杀一儆百,右相上了岁数,是两朝老臣,被他在朝堂之上凶了一顿,群臣至此便知道他心思,都不敢再闹了,人人噤若寒蝉,心中却想,完了完了,大限将至。 虽然“妖妃”现在什么祸国殃民的事都还没干,熠王也还没露出荒淫无度的行迹,可就凭他传闻中对白衣仙的态度,若有一天白衣仙效仿妲己,管熠王要臣子的玲珑心,熠王恐怕也给得了。 大家如此想着,都是坐立不安,熠王却不理会,转向亲信左相笑道:“左相说说,近来边关可有战事?”左相心领神会,谈起了军中武器改革之事,这事儿就被轻轻揭过了。 熠王下了朝,又是撒腿要往寝殿跑,碍于群臣看着,只能上了御驾,其实心早就飞回去了。好容易回到寝殿,殿门口的守卫正要行礼,他也顾不上管,推门而入。 如他预想的一般,白衣仙窝在小榻上,正在提笔画画,闻言扭头看了一眼。 他在等我!熠王张开手臂:“我回来了!” “……”白衣仙看看他,又扭头去画画,过了片刻不见有人进来,一回头,见熠王还站在那儿,手臂张着,脸上还带着傻傻的笑容。白衣仙脸一下子红了,扭头不去看他,又等了一会儿,熠王还是不进来,再去看,这傻子还站在那,也不嫌累,胳膊还是那么擎着,脸上的表情明显在说:“抱!” “……”润玉头疼,之前分明熠王是熠王,旭凤是旭凤,他虽然知道只是一个人的两世,却还是下意识觉得他们不一样,如今怎么旭凤的影子在熠王身上越来越明显了? 还偏是他最吃那套,耍赖撒娇,要亲要抱…… 他打定主意不理会,可耳朵却越来越热——知道有个人站在门边,张开手等他去抱,他怎么也无法再静下心来,原本在画的一只小鸟和小鱼都画歪了。 熠王在门边站了好久,最开始他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他怕自己会错意,怕白衣仙只是偶尔给他个甜头他就自作多情,万一白衣仙真的不理他……可他站了一会儿,眼见白衣仙脊背越来越僵硬,耳朵也越来越红,连带着熠王的心也热起来。他心想:就算是我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错。 分明是他太会勾人。 “好了好了!”白衣仙忽然把笔一扔,气呼呼地跳下小榻奔到外殿,因他太生气,走路都带风,连带扑进熠王怀里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劲儿,差点把熠王撞个踉跄——熠王只觉得怀里一实,一下子就是芬芳满怀,白衣仙还紧紧搂着他的腰…… 熠王愣了片刻,随即将他紧紧抱住,又听白衣仙在他怀里小声抱怨:“像个小孩……”他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白衣仙怒道:“你笑什么?” 熠王一本正经道:“本王连十九岁生辰都没过,又没成家,当然是小孩。” 这小孩可是天下响当当的战神。白衣仙心底也莞尔一笑,熠王又软绵绵地道:“要亲亲。” “……好。”白衣仙把他脑袋拉下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熠王不满道:“不是这个亲亲……” “给小孩就要这样亲亲,不然,我是变态不成?”白衣仙道,熠王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脏紧缩般的热爱,抱紧他不管不顾地在他嘴唇上啄了一口,道:“可我早熟。” 白衣仙一愣,不由自主地想到旭凤,他还未开蒙,旭凤就先开了情窍,当然是早熟的…… 不知不觉间,熠王越来越像旭凤了。 不,其实熠王作为旭凤的转世,性情本就与旭凤如出一辙,只是之前对白衣仙都只敢仰望,生怕哪里做的不好白衣仙就离他而去,因此小心到了极点,自然也不敢多撒娇,但如今他察觉白衣仙态度的变化,便大着胆子恢复了一点点本性。 这便是他二人终于都不再假装,终于敢于正视彼此和自身的象征。只是他们这种热恋中的青年人,又怎么有时间细细去想自己的内心呢,只是因距离拉近而沉浸在幸福中罢了。 熠王话音一落,又是几个吻落在白衣仙脸上,仿佛诚心逗弄似的,白衣仙有些气恼,可更多是跟他亲近的渴望,两人四目相对,熠王心中一动,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好爱你。” 白衣仙一惊,仿佛丛林中的惊鹿,差点从熠王怀里跳出去,却被熠王抱住动弹不得,熠王的视线追随着他,声音温柔低沉得简直不像个未满十九的少年:“我做不成你的信徒了,信徒要对你顶礼膜拜,要对你毕恭毕敬,别的不能多问;可我想要与你相伴一生,你不见了,我就要找你,你不开心了,我也会想哭……因为我好爱好爱你。” 他眼里充满了明亮的期盼: “你呢?” 白衣仙望着那双眼睛,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但在九重天之上,月老的姻缘府内,那根牵连着圣女和熠王的红线悄无声息地结满了冰棱,颤巍巍的,只要一碰就会整根碎掉。 白衣仙久久不答,熠王慌张起来。 “不,不答也没关系。”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勇猛也很愚蠢的事情——他竟要求他的神回给他爱情,神仙只能给恩赐啊,怎么能与他做一对恋人呢?“不不不别答了,你别觉得负担,那个,我,我们去吃午饭……”他慌不择路,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眼里明明有泪打转,可又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把泪忍住。 果然是不能期盼太多啊,期盼太多,就会失望,就会忍不住怪罪别人无情,可这也不是白衣仙的错…… 他后悔得无以复加,只愿时光倒流。 就在这时,他的手被人轻轻擎住了。熠王呆呆地看着白衣仙擎着他双手,慢慢抚在了自己脸侧。白衣仙这次没有闪躲,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半晌过去,他轻声道:“谁要你做信徒了?” “啪”的一声,结满冰凌的红线应声碎裂,冰渣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圣女在寝殿内忽觉呼吸一滞,竟然莫名其妙地呕出一口鲜血。她望着那鲜血沉默半晌,只觉心口仿佛有什么仿佛屏障的东西越来越稀薄,她头疼欲裂,晕倒在宫中,手中还攥着一枚熠王从前所赠的玉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圣女所居住的宝华宫,曾经是整座宫殿里除了熠王寝宫外最热闹的地方。 谁都知道圣女将来是要做未来皇后的,但圣女除了未来皇后,还有一个名头更加响亮,她是熠王心尖儿上的人。合宫上下谁不知道,熠王和圣女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凡圣女所要,熠王无不应允。莫说衣食住行、珍奇赏赐,就连圣女要求出宫行医,如此不循规蹈矩的行径,熠王还不是命人打点好行李、过问通关文书、最后一步步亲自送出都城?圣女出城那日,据说熠王御驾陪了十里,圣女的马车都不见踪影了,熠王还站在那儿。 是两小无猜,更是将来人人称道的少年夫妻,圣女地位之尊,因其而稳固。熠王是淮梧之主,那么熠王心尖的人,自然就是淮梧最该巴结之人,因此宝华宫一年到头,送礼拜会之人络绎不绝。 可那都是从前了。 自除夕以来,短短十五天,举国上下皆知圣女还未过门就已经被熠王抛在脑后。帝王无情,若为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而忘旧情也就罢了,顶多算民间的痴情传闻有误;他偏爱上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据说此人穿一身白衣,正应和了熠王对白衣仙的向往,因而才荣宠一时,甚至登堂入室,睡上了御床。整整十五天,熠王与他形影不离,仿佛入魔一般:他不许宫人服侍,也不肯将此人送到别的宫殿,整日就要他睡在自己宫中,两人如同凡间夫妻一般行为处事。 “也不知道谁伺候谁咯!”有人将之引为笑谈,引来众人一阵哄笑,熠王治下开明,民间也可议论皇室,百姓便喜欢八卦一两句取乐——熠王貌美,远胜坊间戏子、风流名士,谁不爱讲美人八卦呢? “熠王移情”之说从宫内传到宫外,又在宫外被添油加醋一番传回宫内,内容多了很多不堪入耳的下流内容,言语之间,都是确信。 如此一来,圣女的地位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自五岁入宫,就是注定要嫁给熠王为妻的,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以此为目标要求自己,要端正贤良,尽管熠王有求必应,但她几乎从未提出任性的要求,唯一的一次,就是出宫行医,可也只是为了圆一个儿时梦想。她治下善良和蔼,对熠王温柔体贴,也曾经是颇受爱戴的皇室成员。 可这一切都在除夕那夜被打破了。不,或许早在那之前,圣女和熠王的婚约就已如一个老旧的花瓶,布满了细碎的裂痕,直到那个人降临,将它彻底打碎的那一天。短短十五天,圣女的地位一落千丈,皇宫之内人人捧高踩低,对她的态度也从积极渐渐变为同情,待到开春时,圣女已饱受冷眼。 人们会在她经过时用颇具深意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眼里带着仿佛在说“瞧,这就是那个被男人抢了夫君的女子”的神气;宫中分例都遭克扣,送来的饭食一连几十日没有变化,像是御厨随手敷衍,开春缝制新衣,宫人去领布料,从前逢迎着的内务总领也只斜昵几眼,扔出些粗制滥造的布料……最可恨的是,就连她宫里的宫人,也开始背后嘀咕,想着各谋生路。 人情冷暖,莫不如是。 正月里圣女大病了一场,她要强,不肯跟熠王开口,心底存着小小的期盼:兴许熠王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就会心疼了,会来看她,可她在高位久了,哪里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失势,众人都巴不得踩一脚来讨好新人,哪还会去熠王面前提起?熠王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却认为是熠王冷酷无情,心痛加失望的同时,病情更重了几分,因此缠绵病榻近一个月,到了开春,才终于有力气走出宫门散散心。 这日她坐在御花园的太液池旁,正呆呆地望着池水发呆,却见几个内侍拎着个大桶跑来,一个道:“这太液池多少年也不曾养鱼了,怎么忽然要养锦鲤?” 另一个道:“你懂个啥呀,熠王在偏殿养了只金红的鲤鱼,白衣仙见了很喜欢,每天去看,王上便要为他在太液池里养一池锦鲤,等天气暖和了,要带他来散心……” 又一个内侍笑道:“原来如此,王上真是体贴。” “这算什么,我前几日去熠王宫里送东西,亲耳听见熠王在殿内哄白衣仙吃饭,亲一下吃一口,不亲不吃……” 他们来时,圣女便急惶躲到了池边的大石下,听闻此言,一词一句,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割她的心,不知不觉,她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来——那玉佩上刻了个“熠”字,是十二岁生辰那年,熠王所赠。他们是同一天生辰,向来被认为是几世修来的缘分,从来都是一起庆生的。那日熠王赠她玉佩,笑着道:“这是母后赠我的美玉,现在转赠给你,它质地温润,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她当时还撅起嘴道:“怎么刻着个字呀?” 熠王笑道:“你拿去磨了,或刻上你自己的名字,或做一对儿耳坠,都是好的。” 可她到底也没舍得拿去磨一对儿耳坠,反而珍之重之地收了起来,当做定情信物。可如今…… 她将玉佩攥在手心,硌得生疼,几番犹豫,到底未曾将玉佩掷下。她收起玉佩,擦了擦眼角,挺起胸膛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不好了!”月老慌慌张张地道,“嫂嫂,凤娃的红线……” 他奔进紫方云宫,荼姚正在与几个鸟族少女闲话家常,好一片和乐融融的场景,穗禾眼尖,笑道:“月老怎么来了?” 月老急得直跺脚,荼姚心领神会,道:“你们先下去吧。”穗禾走在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何事值得慌慌张张?”荼姚道,“也不怕被人听去!” “嫂嫂,大事不好了。”月老道,“凤娃的红线……” “可是与锦觅的红线?”荼姚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感到讶异,她冷笑一声,道:“你这月老当得可真尽职,连一个凡人都牵不住——我昨日便已得知,旭儿在人间已经恋上了别人。” 月老大吃一惊:“谁?”这份爱竟能战胜红线的神力,难道……他不由得想到了数千年前,润玉历劫时的过往。荼姚又是一声冷笑,“除了那不知好歹的贱人,还能有谁?”她咬牙骂完,神色又似有得色,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知道贱人不会就这么放过旭儿,成全他好姻缘,早已派人暗中监视,此番不仅得知了他的动向,更有意外收获。” 月老迟疑道:“……意外收获?”他只想牵旭凤和锦觅的红线,并没有想做别的,荼姚笑笑,挥手命他离去。月老只得忧心忡忡地走了,心道:难道我给玉儿惹祸了……哎不会的不会的,我掰他们上正途,怎么会是惹祸…… 月老走后,又有一黑衣人出现在紫方云宫,他带着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生得平凡无奇,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他低声道:“主上。” 荼姚笑道:“叫你去做的事,可安排好了?” “死士皆已在熠王身边安插妥当。”黑衣人道,“按主上吩咐,寻得都是水族,怎么也查不到鸟族头上。” “那就好。”荼姚道,“将你那从洞庭湖搜来的镣铐再给我看看。” 黑衣人化出镣铐双手奉上,荼姚翻看两下,手指划过镣铐上的咒文,她轻喃道:“簌离——她好狠的心,竟想要我儿永远做个凡人么?”想想又觉得后怕,若非她命手下监视润玉动向,也不会追查到洞庭湖余孽的踪迹,更不会知道原来簌离的复仇计划。她得知此事后,便先洞庭派一步,命人以假的镣铐替换了真的。 “奇鸢,你做的很好。” “多谢主上。”奇鸢沉声道,他顿了一顿,忍不住问道:“主上为何不让我毁去镣铐?此等阴毒之物留着也是祸害。” “何必毁去?”荼姚微微一笑,奇鸢大为不解:“此物只捆得凡人,寻常仙人都能轻易解开,恐怕于主上无用。” “怎么会无用?”荼姚道,她抚摸着镣铐,嘴角露出笑意,“数千年来我苦口婆心,屡次劝说旭凤无果,他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撞南墙他是不会回头的,而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奇鸢心道,恐怕他不会信。他亲眼见得熠王和润玉在人间恩爱的景象,因怕润玉发现只是远远一撇,但也足够看见熠王脸上的神情:那是不留余地的信赖和亲昵,恨不得燃尽自身去爱护,怎么会因一面之词就信了心上人要害自己呢? 荼姚看他表情,笑得更加快意,她享受这种在修为和筹谋上都压到别人一头的感受:“抓贼抓赃,是不是?奇鸢你猜,我叫你安排水族死士在熠王周围,是为何事?” 奇鸢初时大感迷惑,可只微微一想,就回转过来,他露出震惊的神情,低声道:“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名堂来,只能感到心中所受震慑超乎寻常。 安插水族死士,又不回去镣铐,难道她想…… “不错,”荼姚道,“我便要弄假成真,让旭凤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敌人,谁才是他的后盾!”原来自她听说水族的奸计那日起,她隐而不发不去向水神问罪,便是等的这一计:她招揽水族死士,命他们埋伏在熠王身边,再将镣铐交给他们,命他们将熠王困住,这些人都是水族,却因利益纠葛愿为荼姚卖命,到时他们便可咬死是洞庭指示,荼姚再派人将熠王救回,一来重伤水族,二来敲打旭凤令他憎恨润玉为首的水族,三来润玉此时就在人间,熠王出事他脱不开干系,一石三鸟。 她计策之歹毒,就连奇鸢这样为她卖命的人也感到胆寒:要知道,这镣铐捆住凡人,是要烧毁魂魄作为代价的,一旦戴上镣铐,即使只是一时三刻,旭凤的魂魄也会被烧去一些,纵是不多,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会心痛么?要知道焚烧魂魄之痛,往往能让人丧失神志。 荼姚摆手命他下去,她靠在天后御座之上,心思沉沉:旭凤越长大,就越有主见,他已经不再是往日听话的小凤凰,放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站到她的对立面去。 一个健全但不听话的孩子,还不如一个魂魄不全但言听计从的,不是吗? 而此时,熠王正在宫中翻看百花图鉴。春天来了,他想带白衣仙出门散心,要在御花园种下繁花千种。可他此时也很犯难,因他不管问白衣仙什么,白衣仙都说好。 “月季?” “好。” “海棠?” “也好。” “那三角梅、木槿花、狗尾巴草?” “也好……”白衣仙听出他最后一个是在逗自己,因此怒道:“不与你看了,你自己看吧。” “别呀!”熠王笑道,“抱抱——”他张开手臂要抱,白衣仙不声不响,放下茶杯,走过来坐在他腿上,熠王又笑道:“小仙人,怎么那么没脾气呀?” “……”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白衣仙气了,可也不发脾气,就只是淡淡地道:“那你要怎么样?” 熠王脸上的调笑神色一下子就都散了,他靠在白衣仙胸口,软软地道:“不怎么样嘛——逗你开心开心。” “……” “开心吗?” “我看着像开心吗?” “哎呀——”熠王撒娇,“我错啦,你就别生气了嘛……”他边说还要边抱着白衣仙摇晃,白衣仙被他摇的实在不胜其扰。 “好了好了,不生气!”他说道,“我从来没生气过。”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声,熠王听了欢喜得眉开眼笑:“那好,过几日我们去赏花!”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说好了过几日去赏花,可偏不巧,熠王这回食言了。 这完全不能怪他,实在是邻国不长眼——也不知道从哪听得小道消息,说熠王现在沉迷男色,国库和身子都虚空的一塌糊涂,大军进犯边境。 熠王:“??????” 熠王:“来的正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邻国靠海,正好压榨一些上好的珠宝海鲜什么的!出征前夜他想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对比邻国听信的传闻,不由觉得痛心疾首。 从白衣仙降临到现在,住所,熠王寝殿;吃食,心情好了吃一口,心情不好管你山珍海味还是家常小炒,什么都不要;穿着,制衣局赶工了上好的衣袍,他不大爱穿;人力,熠王亲自照顾他起居,一个人力没费;剩下的什么玩乐享受一概没有。 这还叫“受宠”吗!!!!!! 他的白衣仙真是白白担了“妖妃”称号! 哼,不管,别人家妖妃有的,我家白衣仙也要有。熠王鼓着脸颊暗下决心,要去给他家白衣仙搜罗些好东西——可不能这么经济适用下去了!他正想着,白衣仙从琴谱上抬起头,举起画纸笑着道:“我画完了。” 白纸上画着一条活灵活现的凤凰,在云朵间穿梭。熠王看了一眼,忽然有些吃味。 他不该吃味儿,可人总是这般得寸进尺。但他还是笑道:“好看。”因为白衣仙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是在等他来夸一样。 白衣仙听了果然很欢喜,他情绪不外露,别人看来总会觉得高兴不高兴都一个样,可熠王不同,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线条斗转都在他心底重复了千百遍,他熟悉白衣仙的每一点情绪。就像刚才,他就能看出,其实白衣仙的表情是在说“好看吗?”等他说了好看,白衣仙就低下头,仿佛不好意思了,可就连他低头的角度,嘴角的线条,都是欢喜的样子。 天上那个人,也像我这样了解你吗?他心里酸酸地想,他也像我一样珍视你、爱重你、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吗?若他有,那我确实是输了,无话可说,可他若没有…… 他若没有,我就要不甘心了。 后来他又问过几次白衣仙修仙的事,白衣仙每每找借口拖延,他不是不通情理的傻子,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便渐渐不再提起,想着能相伴一生也是好的。 可是有时,只是有时——他会想,那个人,他比我好在哪里? 他比我英俊吗,还是比我温柔?还是说,只因为他是仙人,他先和你相识,就比过我了…… 他很快又会觉得罪恶,觉得自己不知满足,总是奢求得不到的东西,实在不对!可白衣仙是他毕生所求,求到了,就会忍不住想要再拥有多一点,拥有久一点。 兴许是他眼中的神色太过炽烈,白衣仙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摆弄了一会儿纸笔,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道:“你看什么?” “看一眼,就少一眼,当然要多看看。”熠王下意识地答道,他话一出,他和白衣仙同时都愣了,白衣仙呆呆地道:“你说什么?” 熠王慌忙道:“我是说,这不马上要去打仗了么,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我,我多看几眼,存在脑海里……” 白衣仙看他片刻,忽然在心里下了下决心,低声道:“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帮你。” 他从来都是一副对朝堂之事、国家兴衰不太在意的模样——也是,白衣仙说他有一万岁了,像他这样看惯沧海桑田的神仙,一个国家的存亡生死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一次,他居然主动提出要帮忙? 熠王笑起来。“你舍不得我?” “……没有。” “那你怕我有危险?” “你是赫赫有名的熠王,能有什么危险。” 真是一万岁的大神仙了,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的,熠王心里暗暗发笑,一本正经地道:“那……你是怕……一个人孤夜难眠……?” “……”白衣仙瞬间涨红了脸,玩着宣纸的手都抖了,过了片刻,他低低地道:“……嗯。” “……”这回换熠王脸红、发呆了。“你……” 他们俩互相看看,都越发不好意思,小小的桌子成了楚河汉界,谁都不敢先动。末了,是熠王先凑过去,手撑着小桌,亲了亲白衣仙的嘴唇。 “我想要了。”他贴着白衣仙的嘴唇,热切又低沉地道,白衣仙点点头,道:“好。” “我想要得不得了,可能要掀桌子,”熠王还是不懂,一边用嘴唇轻轻贴着白衣仙的嘴唇,一边轻声预告道,他说话时,嘴唇柔软的张合,一下下就像过于温柔的吻,“你可别害怕。” “我才……不怕……” “然后我恐怕要在小榻上要你,”熠王又道,鼻尖顶着白衣仙鼻尖,两人都紧张得喉咙发痒,“你说好不好?” “我……”白衣仙欲言又止,“我才不说!” 熠王“嘿嘿”直笑,猛地将桌子掀翻,笔墨纸砚洒了一地,外面伺候的宫人早对这两人的动静见惯不惊,也不进屋来问,熠王扑过去将白衣仙压在身下,道:“你是喜欢我在这里弄你,还是喜欢我在床上弄你?” 他和白衣仙弄得多了,知道怎么把人撩得欲仙欲死,白衣仙不多时就眼含热泪,咬着嘴唇不说话,熠王又笑道:“还是喜欢我在温泉里……” “还是在御花园……” “我才没在御花园和你弄!”白衣仙怒道,“你……瞎说!” “等我回来,就叫它成真。” “成个鬼!”白衣仙眼里含着一包泪,眼尾红得摄人心魄,不多时,两人就在小榻上合为一处,甜蜜荒唐起来。 也许是因为将要分离,这一夜到底有些特别的,但最终两人到底是相拥而眠,白衣仙趴在熠王怀里,眼睫轻颤,将睡未睡时,听见熠王轻声道:“你若无聊……就出门转转……” 好啦,不要唠唠叨叨。润玉按住他嘴巴,在他脸颊边亲了亲。熠王不说话了,翻身抱紧白衣仙。 一夜好梦。 若熠王能预知后来种种,他必定不会说出这句话,不过覆水难收,话又说回来,若能得知未来,又有谁会坦然迎接心碎呢? 翌日,白衣仙醒来时,熠王已经走了。枕头上留了张墨迹已干透的简信,上面写了些事无巨细的叮咛:譬如熠王已吩咐过宫人,不会刻意服侍讨好,若无他主动开口,宫人便都如常行事,绝不打扰分毫;又让他注意起居有度,按时吃饭,最好吃胖一点,昨晚摸着他就屁股上有点肉(此等粗鄙之言!他也好意思写出来)……最后又说,海棠快开了。 暗示回来之后约会,嗯,懂了。白衣仙心道。其实他对花草树木的爱好都并无执念,可熠王也好旭凤也好,似乎总是很喜欢给他送花。偏不提还好,有他们一提,他也惦记起来,惦记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跑去御花园想看看海棠什么样了。 若已经开了,等熠王回来可就尚不成了,得想个办法。 他因此去了御花园,那是个晴天,风朗气晴,御花园里常有宫女走动,见了他果然目不斜视,装出没看见的样子,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紧张到爆。白衣仙见了,莞尔一笑,心里感激熠王的安排——也不知他怎么看出的自己不喜欢被人前呼后拥? 后来想想,要有前呼后拥就好了,便不会碰到圣女,可若不碰到她,他便不会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做了怎样残酷的事。 那日圣女也在御花园,她生病许久,有时便会在御花园收集些能入药的花草回去晾晒——从前这些事都有人替她做,可如今她失势,自然也没有了。她采了些药材,有些累了,便坐在湖边发呆,那日有些微风,吹着很舒服,可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熠王来,想着想着,嘴角一撇,就簌簌落下泪来。 她哭了,又怕人看到笑话她,一面落泪一面不住地用手去擦,可眼泪是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衣袖都湿透了,正在此时,有人从身后递来一条帕子,她不管不顾抓过去擦了擦脸,道了声“多谢”,也不回头。 可那人竟然还不肯走,迟疑片刻,那人又道:“你还好吗?” 这声音她却似乎是听过的。圣女一开始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但很快,她就分辨出来,这分明,分明就是当日沙漠里的白衣人。 她回过头去,果然见到那身刺眼白衣,和风流雅致的眉眼。她一愣,身子朝后倒去,那人慌忙拉住她,将她扯回岸边。 圣女勃然大怒,她情愿掉进水里!她一把将他推开,道:“你放开!” “……”润玉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对自己这般抵触,便还是下意识地先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圣女怒火滔天,你对不起我什么?你对不起我的,又岂止一句话能说完! “你走开!”她尖声道,“我不要你在这里假惺惺的,滚开!妖物。” 润玉见她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又见她神态激动,心中十分愧疚:他只顾自己开心,竟然将锦觅的安好与否完全抛在脑后了。他道:“你病了?我看看。”圣女警戒地后退一步,大声道:“滚开!” “我非妖物……” “你就是!你就是!”圣女尖声道,眼里又涌出泪来,若不是恨得紧,她此生没有与人高声说过话,“你这魅惑国君的妖物,若是没有你,若是没有你我又怎么会如此!你把我的熠王哥哥抢走了,还来跟我惺惺作态,你恶不恶心?!” 润玉闻言几乎愣住,他在淮梧这些时日,从没和熠王之外的人说过话,熠王提起圣女,也只说是总角之谊,他不说,润玉下意识地也不想知道,就不问,如今血淋淋的被圣女剖开,他便如受了当头一棒。不等他反应,圣女忽然又坐了回去,崩溃大哭起来。 “他说过我漂亮,说要和我一生一世,他为我跟人打架,他知道我只有他!”她哭着说道,“从前他最珍视我,我出宫行医三年,担心得不行,每月都给我写信……可你来了,你偏要来!你来了,他就不要我了……” “我所求又不多,什么皇后尊位,我都不稀罕,我就想要他,你为什么偏要和我抢!” 她崩溃大哭,润玉呆立当场,一幕幕往事翻上心头: 他和旭凤一起长大,旭凤在他怀里说笑撒娇,他们亲密无间; 他去北辰三年,旭凤哭着求他别去; 旭凤和锦觅坐在一处,两人亲亲热热的,不久前旭凤还与她说,只想和她在一起…… 圣女只有熠王,我又何尝不是只有旭凤。 他也许过我终生,可你来了,就都不算数了。 你不要皇后尊位,我也曾想丢下天界皇子的身份,只要能和他长相厮守。 可那些到底都如一缕青烟,风一吹,也就都散了。 在他眼前大哭的圣女仿佛渐渐变成了他自己——他还不如圣女,圣女被人抢了情郎,大哭有理有据,他恋上兄弟,连哭的理由都没有。这多好笑啊,一切绕了一个大圈,还是那三个人,可抢人的成了被抢的,他竟然还是没理的那个。 他呆呆地想,这都怪谁呢? 怪我吗,怪我痴心妄想吗,还是怪你呢,还是怪…… 怪那个人呢? 怪谁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那夜他在御花园坐了整整一夜,月亮下去,太阳又升起来,到近晌午时,才有宫人实在看不下去,颤颤巍巍地上前劝道: “仙人……歇歇吧。” 白衣仙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在正午的日光下翻身着一种琉璃般透亮的色泽。那宫人是个年纪稍大的宫女,见了这一幕忽觉心头狂跳,好似不祥,她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又道: “圣女忽逢巨变,一时想不开才出言不逊,仙人莫要理会了。” 前一日圣女和白衣仙在御花园相遇,圣女一时情绪崩溃朝着白衣仙大发雷霆,此事合宫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若说这后宫之人没见过失宠女子发疯,那就是假话,可她这般当着情敌的面失态,那春风得意的情敌也不计较,反而露出痛苦歉疚的神情,甚至还亲自将圣女送回寝殿——这就没见过了。 仙人就是仙人,跟普通后宫女子不一样。众人私下嘀咕,也是,人家是九天上的仙人,红尘滚滚不过是过眼云烟,兴许人家对熠王都说不上几分真心呢,又怎么会计较一个小小的手下败将。 可转眼他就回到御花园,坐在太液池旁吹了一整夜凉风。这凉风不仅吹在白衣仙身上,更吹在宫人心里。拜熠王整日小心呵护所赐,众人对白衣仙的印象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畏寒怕冷体弱多病——其实他们并没亲自观察过白衣仙身体怎样,只是偶尔听见熠王会叮嘱,便自然以为白衣仙身体不好。 这要吹出个三长两短,熠王回来定要扒了合宫上下的皮。圣女自己头铁想碰硬点子,宫人可不想给她陪葬。 这就来劝了。 “其实这宫中女子,今日你受宠,明日她失宠,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不过是常态,圣女从前身处高位日子久了,反倒不明白这样的道理。”那宫女缓缓劝道,“仙人不必介怀。” 润玉望着湖面沉默片刻,忽而道:“他们从前……感情很好吗?” “这……”宫女略一思忖,仍是道:“具体怎样,不是下人可以置喙的。但圣女爱熠王,从来多过熠王爱圣女。” “……为何?” “圣医族虽是开国功臣,但祖训有言,不入朝为官,只以女子入宫为后,护佑家族,因而离群索居,远在他乡。”宫女道,“圣女自幼离乡,身边既无亲人也无朋友,都城中的贵族对圣医族永居皇后之位其实已有不满,所能接触到的同龄人对她都是阳奉阴违,除了熠王,她什么也没有。” “仙人是天上的仙人,是空中的星星,恐怕不能体会那种举目无亲的凄苦吧?这种境况下若有一人愿诚心相待,只怕……” 只怕就要肝脑涂地,以报此恩。白衣仙心中轻轻说道。他又怎么会不懂呢?他在天上的境遇,比起圣女又要不知凄苦多少倍——圣女虽然孤苦,可在都城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圣女,她心爱之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君,而天上的夜神呢? 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天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唯有旭凤,唯有他,不嫌我出身低微,也不觉得我性格沉闷无趣,他天真赤诚,一团孩气,总是眼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的喊。有时候我甚至想,其实他的寂寞,也并不比我少,虽然这世上从不缺想要真心待他的人,可他太骄傲,太高高在上,除了我这个哥哥,没人能令他敞开心扉、得到他的信任。 他寂寞,我也寂寞,所以我想,我们在一起,或许就可以都不必再孤身一人。我和他,我们相生相伴,也很好。但其实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我猜他很寂寞,其实他明明就有很多朋友,他只是在等着一个真正看得入眼的人,只想为那个人敞开心扉而已。 是我错了,抓住那一点自以为的萤火之光想要温暖自己,其实我自湖底来,从我出生起,就注定是要冷下去的。 他忽而问道:“圣女的宫殿,在哪里?” 那日落日前,圣女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她的寝殿大门。她心里烦乱,喊道:“不见不见!谁都不见!” “……” 殿外安静无声,连有人走开的脚步声都没有,圣女有种预感:那人还在门外,静等着她,这种存在感无需宣告,就仿佛直打心尖。她烦躁不安,似是有所预感,冲到门边打开门,果然是那白衣人。 “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白衣人声音沙哑,像是哭了,可他眼中又分明是干涩的,“让你难过了。” 圣女怒道:“谁要你假惺惺,你走!”她说着去推白衣人,白衣人忽然道:“若能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会不会开心?” 圣女眉头紧皱,不明其意,白衣人缓缓伸出手,在她眉心一点,她随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里被清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记忆:她和熠王一起去了七夕的灯会,她说了非君不嫁的誓言,熠王听了笑起来;她们一起守岁,她看着熠王,熠王亦看向她,她们相视一笑,窗外飘起鹅毛大雪…… 她回过神来,面前并无一人。 ……我为何开门来着?她心底疑惑。 不管了,快将荷包绣完,等熠王哥哥回来,就送给他。 熠王这夜亦是失眠了。白衣仙并不知情,但他其实有命人每日以飞鸽传书,将白衣仙的近况汇报给他。他出门了小半月,心里记挂的要死,每日看看那些简报,也觉得离白衣仙近了一些,心里就暖了一些。 他又开始后悔没有大着胆子求白衣仙同往边境——他原本想着战场条件艰苦,怕委屈了白衣仙,可现在想想,边境也有些美景,这里有面大湖,名叫太湖,太湖落日也是很美的。 只愿今后的年年岁岁,都可与他一起共赏美景。 往日白衣仙不爱出门,因而简报里的内容也简单,不过就是几时作息,有无饮食;但前日传来的简报里,影卫惴惴不安地写道,白衣仙和圣女,似乎发生了争执。 后宫之事,谁受宠谁失宠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影卫不敢添油加醋,生怕哪日圣女又得宠,到时熠王追究他们责任,便尽量照实情叙述:白衣仙不知怎么忽然去了一趟御花园,就在那儿碰到了圣女,两人在湖边拉扯了一阵,圣女大哭起来,说了很多不体面的话,之后白衣仙一整夜没有回宫,就在太液池旁呆坐。 熠王坐不住了。他原本是了解圣女的,可自从正月里那一闹,他发现自己也不认识圣女了,他只能猜测圣女同白衣仙说了什么,但每一种猜测都叫他心惊。 ——平心而论,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对圣女是有过喜爱的。他喜爱她,也因朝夕相处而觉得她最漂亮,可他一直不敢确定这就是所谓的“钟情”,他只晓得,他们将来是要成亲的。要成亲,自然要对人家好一些,而且圣女没有亲人,只有他,他便更觉得有义务多照拂她。 但圣女仍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她不懂熠王对白衣仙的执着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件。她也讨厌熠王行军打仗,却不知淮梧曾经弱小贫穷,他的父王、祖父、曾祖韬光养晦了整整三代人,才养出一只军队,才等来他这样一个作战如有神助的统帅,淮梧若不作战,便只有坐等消亡。 他觉得她很好很好,只是在她身边,有时候他依然觉得孤独,仿佛天生残疾,身上缺了一块,这一块的缺陷让他同旁人格格不入。他也曾以为孤独就是一个君王的常态,直到白衣仙到来。 白衣仙来了,他才知道原来人不需要总是感到孤独,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事,有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空气里都盈满了幸福的味道,他一点都不孤独。 因而他想,他是娶不了圣女了。 他娶不了圣女,但他也不知道该拿圣女怎么办,是该给她指个良缘,还是送她回故乡?他毕竟还太年轻,想着要一个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可却不知道这世上的种种因缘际会,很多时候就是注定不能圆满的。 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白衣仙。 他这一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班师回朝,或者两军立刻交锋。可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他静等的白鸽也没有来,他一直等到入夜,天空由灰蓝变得漆黑,只恨自己没有日行千里的能耐。 这天真是个非常糟糕的一天,天边隐隐响起滚雷声——熠王很怕打雷,打雷会让他焦躁不安。 可就在这时,他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出营帐看看。他遵从指示走了出去,就见到了白衣仙。 真的,白衣仙,就那么站在营帐外,正安静地注视着他。四目相对,熠王忍住惊叫,冲上去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在白衣仙耳边说道,闻着白衣仙乌发的香气,他觉得心安,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渐渐在他心上合拢,将它包裹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声音里就带了委屈的哭腔,“我好想你……很惦记……” 白衣仙静静地被他抱着,一言不发,仿佛一尊过于秀美的石像。熠王不由得想到了正月里那一次,他无缘无故失踪,几个时辰后却又回来,在自己怀里大哭的情形。 “不管她跟你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熠王急忙道,“你要信我!”他捧起白衣仙的脸,白衣仙只望着他,眼波温柔。 “她……?” 熠王说错了话,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圣女。我知道你跟她说话了。” “……嗯。”白衣仙道,又过了片刻,他轻声道:“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熠王坚定地道。 “你没有夸过她漂亮?”白衣仙笑起来。 “……” “没有与她青梅竹马?” “……” “没有做过她唯一的希望,没有许诺过要娶她为妻?”熠王一再摇头,眼中已有焦急之色,白衣仙却只摇头笑笑,“那什么不是真的呢?” “她……”熠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急得泪都在眼中打转,他慌不择言,道:“那都是过去了!” “是,都是过去了……”白衣仙喃喃道,熠王下意识地抓住他双臂,他也不躲,神色里似乎还带有一点怜爱温柔,“我知道。” 他说他知道,可熠王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只觉得害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你别生气,我解释给你听——我们原本确实是要成亲的,我和她,我们一起长大,情分确实不同一些……”他越想越急,又忍不住大声起来:“可我对她真的没有过那种感情!” 白衣仙歪了歪头:“哪种?”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熠王道,若白衣仙向他发火,如从前那样拉下脸来,他也不会这样慌张,可白衣仙说话轻声细气,似乎并不很生气。 他只是,有事情还没完全明白,因此才在这里。 熠王很怕他一旦明白了,就要走了,可仍是讷讷地道:“就是,我对你……” 白衣仙笑起来。 “你对我……”他轻声道,“你对我。” 熠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只觉得惊慌失措到了极点,眼泪都要下来了,又听白衣仙笑道:“你好温柔……我好喜欢。”他说着,甚至伸出手摸了摸熠王的脸,熠王楞在那里,“我都看到了,在她那里。” 熠王愣了片刻,紧接着感到一股被冤枉了的怒从心起,他甚至带着几分哭笑不得地喊道:“我对人好,难道是我的错?” “你的错……?”白衣仙轻声重复,做梦般的语气,“当然不是——从来不是你的错。” “是我不好。” 熠王怕极了他这样心灰意冷的语气,眼泪失控般的落下来,他道:“为什么非要是谁的错……”他已经彻底慌神,口不择言,“非要论对错,就不能是她的错?我心疼她孤单,把她当做家人,但我从未说过心悦与她!难道不是那个会错意的人的错?” 他天真地以为,他和白衣仙到底是心意相通的,他也不是想要怪罪圣女,可就在此刻若非要选一个人“做错”,这个人就应该是圣女啊——可他却无从得知,此时在他的白衣仙心中,圣女并非圣女,白衣仙非白衣仙,熠王也非熠王。 他们这段错位的关系如此混杂,已经到了不管熠王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之间积重难返,白衣仙早在心里给他宣判了死刑。 人间的熠王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他没爱过圣女,一切都是圣女会错意,那天上的凤凰又会把罪过推到谁的身上呢?是谁会错意呢?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熠王站在雨中,绝望几乎将他淹没。白衣仙只轻声道:“是我不好。” 熠王的心痛如刀绞,他绝望地哀求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白衣仙被他纠缠得烦了,推开他双手怒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倒转时光,让你们从未相遇!我想要你不要如此天真残酷,我想要你不要做个这样的……可恨之人!” 可恨,我一心爱他,他却说我,可恨。 他怀着巨大的不甘和痛苦,和甚至接近恨意的爱情,崩溃般的喊道:“她就是先来的,我没有办法!你若如此在意,为何不先来!”他几乎要疯了,“你为什么不先来!” 你先来,陪伴我长大,就没有这些痛苦了。 白衣仙被他吼得愣了一愣,紧接着,雨水流过他脸颊,混着泪水一起,他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轻声喃喃道:“是我先来的。”熠王没回过神来的功夫,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哭着向熠王喊道:“是我先来的!” 是我先来的啊,是我先来的,从你诞生之日起,我就在你生命中了,你怎么还能怪我没有先来。 他的愤怒是如此的无助,可又如此的深邃,犹如一道深渊。电光火石间,熠王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意识到,白衣仙的怒火,从来不是为他而来。 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嫉妒和他的恩典一般,都从不是为自己而来。他是为那个人,为天上的凤凰而来,那个人伤害了他,也许就是以这样始乱终弃的法子,白衣仙是在以别人的过错惩罚他。 这个认知在那一瞬间就击溃了他,他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但在这个时候,他却还是嫉妒得要发狂、愤怒的要发狂了。“你不要再拿别人的过错惩罚我了……”他哀求道,“我就是我啊,求求你了,看一看我吧……” 这世上芸芸众生,只我对你最虔诚。他缓缓跪倒在地,扯着白衣仙的衣摆,眼泪如注,狼狈不堪。白衣仙却只是看着,最后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手心还是温热的,熠王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下去,可却忽然觉得心口一痛,手心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他猛地将白衣仙推开,气喘吁吁。 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不是重要的东西,但是…… 他站在那儿,静静想了想——他发现,他想不起临行前与白衣仙的约定了。 他隐约记得他想要去看一种花…… 什么花呢? “你……”他在那一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彻底失控地吼道:“你做了什么?”他声音中满怀惊惧不安,白衣仙被他推开,踉跄了一步,想要再上前,被他一把挥开,“不,你别过来!你做了什么,你想做什么……”他抬起头,心碎万分地喊道:“还给我!你就这么……这么恨我吗?” 白衣仙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声中:“这样对你更好。”他说,“过来。” 熠王就在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打算——他想抹去自己的记忆,他想让这短短两个月间的恩爱都化为虚无!神仙可以降下恩赐,也可将恩赐收回,可却是已这样的残酷的方式。 他要走了,而且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不仅不会回来,就连记忆也不许熠王留下。 何至于如此无情! 眼看着白衣仙走近,熠王绝望的摇头:“不,不行,求你——” 白衣仙仿佛在看一个哭闹的孩子,他耐着性子温声安抚:“……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你再也不用徒劳无功的寻找……” 可我想要找啊!他绝望地想,若他失去和白衣仙有关的回忆,他这一生又会剩下什么呢? 他半生的执念都将没有下落。他想到这里,忽然下了一个决心。 “别过来。”他拔出随身的短刀,刀尖冲向心口:“别过来。” 神仙去留,我从做不得主,但这点可怜的记忆,就留给我把。 白衣仙一愣,急道:“你做什么!放下!” 他还要上前,熠王未穿铠甲,刀尖刺破衣物,扎进皮肉,可却再半分前进不得——白衣仙只一摆手,便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手中的短刀击落。熠王呼吸一滞,下一刻紧紧抓住上前的白衣仙手腕,将他死死抓住。 “求你……”他维持着跪倒在地的动作,发出此生唯一一次祈求,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求他留下?还是求他不要再将自己当做替代?还是求他……留下自己的记忆…… “求你……” “你放开……”白衣仙挣扎,“你流血了!” “我不在乎。”熠王道,“你若要取走我的记忆,就把我的心一并剜出来吧——否则,我向你保证,我终有一日会想起来,到那时,我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要找到你,我都要让你付出代价……”他边说着狠话,边又忍不住哭起来,大雨渐渐转为细雨,白衣仙闭上眼,半晌,低声道:“那也是你的事。” 他说完,熠王只觉怀中一空。 白衣仙已消失在雨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接连三天,大雨倾盆。 或许是上天见熠王情场失利,补偿他战场得意,洪水冲垮了敌军的布防,第四日清晨,熠王大军踏破两国界碑,一路剑指邻国都城。 他这一趟本是为了给邻国点颜色瞧瞧,顺便打打秋风,哪知却就此拉开了一代霸主雄图伟业的序幕,不出两月,邻国归降,成为了淮梧的属国。 熠王旗开得胜,按说该班师回朝、大宴群臣,再顺便商量一下每年纳贡的问题,可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打出了瘾症,在别人都城里浪了几天,竟然要北上继续征伐。 此举可吓坏了淮梧都城里的老臣们,劝谏的奏折八百里加急、雪花似的送到熠王手上,其中还夹了一封圣女的家书。 圣女说:“海棠开了又谢了,熠王哥哥,你还不回来吗?” 海棠,海棠。熠王将信纸揉成一团,他躺在邻国的御座之上,醉生梦死。堂堂一国的皇宫正殿,此时已变成胜者玩乐的场所,宫中后妃女眷,被熠王军中将士拉来歌舞助兴,人人都是一张不堪受辱的哭脸,却还要装出喜笑颜开的模样。 熠王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此时忽然有了几分清明: ——原来我和他约好的,是要去看海棠。 他想到这里,终于彻底明白了白衣仙的打算,他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 一时间,殿内的丝竹管乐、歌舞表演皆尽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看着熠王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并无欢愉,只有嘲讽,不由感到一阵胆寒。在下一刻,殿内已经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有胆小者,已经小声啜泣起来。 到底做了几世的孽,招惹这样的瘟神!这许多人中,却有一女子不低下头,只是仰起脸,用漆黑的眼睛望着熠王。熠王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脸忽然阴沉下来。 他走下御座,走到那女子面前,道:“怎么,不怕?” 那女子排名第九,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性子素来有些清冷孤傲,此时亦只冷冷地道:“死有何惧?” 熠王又笑了几声。 “你不怕死,就偏不让你死。”他道,转脸吩咐军士:“将她带下去。”九公主被人带下去,他又回头看了看这一殿的人,人人都仰起脸,眼中充满了生还的渴望。 你们可以活,我却已经从他离开那日起死了。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数不清的仇恨,他恨这些人无故搞起战事,他也恨自己一念之差离开都城,他恨圣女竟还能一无所知,他最恨的,他最恨的……却是他恨不了的。 那个将他视作替代,赐予了虚假的幸福又狠心抽身的白衣仙人,他最该恨的就是他,可偏狠不下心去。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说完,毫无留恋地扭头离去。 半个月后,熠王终于还是班师回朝。 许是奏折起了作用,也有人说熠王想家了,总之大军快马加鞭,很快就回到了淮梧。 国君凯旋而归,举国欢腾,唯有圣女不太欢喜——花期都过了!违约小人。她在宫殿内使小性儿,不去见熠王。 她是等着熠王来见他,熠王脾气虽然急,但其实也很温柔包容,圣女使小性儿,他没有不惯着的时候,可今次却有些不同,他回到皇宫后,除了立刻大行封赏有功之臣,便把自己关在了寝殿里。 “王上怎么了?”圣女不由纳闷,招来宫人询问。宫人也有些纳闷:“不清楚呀,王上回了寝殿就发了一顿脾气,说有人动了他东西,奴婢琢磨着王上离去这么久,寝殿除了日常扫洒就再无人进入了,又有谁能动他东西呢?” “说没说动了什么东西?” “说是动了小榻。” “小榻……”圣女更加疑惑,那小榻上有张小桌,平时放两本书、放些水果点心也就罢了,还能有什么东西呢? 她却不知熠王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 熠王回到寝殿,发现宫中和白衣仙有关的所有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时,这寝殿里还烧着炭火,暖暖的,香气宜人;小榻上扔着没看完的书本,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其他白衣仙喜欢的小玩意儿;御床上有两个枕头,两床锦被,都叠成行军打仗的被褥样式——白衣仙窝在寝殿不出门,宫人无法进来洒扫,都是熠王亲自照顾他起居——此时,这些一点一滴的生活痕迹全部消失了,就如同白衣仙一样,消失得不剩一点踪迹。 他大声呼喝,唤来宫人,问他们把白衣仙的东西都收到哪去了,宫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年长的内侍大着胆子问,王上所说,可是……可是哪本志怪传说? 白衣仙不仅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就连别人脑海中的痕迹,也一并抹除了。 自此,除了熠王,再也无人见过白衣仙、记得白衣仙。 这是给我的惩罚吗?你好狠的心!他恍恍惚惚地想道,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是我不该善待圣女吗,还是不该随便爱上神仙?是我的错吗? 人常说仙人慈爱,怎么我只犯了一次错,就要被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了呢? 他把自己关在寝殿里整整两日,第三日傍晚时,他来到了圣女宫中。 “熠王哥哥!”圣女很欢喜,跑过来想挽他的胳膊,却发现熠王身边还站着一人。 是御史台家的公子,他生得很清秀,也算一表人才,只在熠王身边逊色几分。圣女一见他,就觉得有些奇怪,笑容渐渐就消失了。 “你……” “你们认识一下。”熠王说,“这是箬盈——他中正善良,前途似锦,是个上佳的夫婿人选。” 圣女的表情僵在脸上,“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熠王哥哥,你说什么?” 熠王有些不耐烦地道:“自然是你的,你也十九了,该寻个亲事了。” 圣女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嘴巴,哭道:“你这是何意!我……我为圣女,自然是要嫁给……” “这世上就没什么‘自然是要’的事!”熠王烦躁起来,大声喝道:“你若想此生有人照顾、有人心疼,就找个人嫁了!你若不愿,就在这深宫中呆一辈子吧!” 他说完挥袖就走,圣女追上去,亦步亦趋,哭喊连天:“这是为了你带回来那个九公主对不对,王上!王上……” 熠王被她哭得更加心烦意乱,扭身冷笑道:“是又怎样?” 圣女楞在当场,熠王走后,她放声大哭起来。 熠王疯了,许多人说。 他把未过门的妻子许给别人,自己却娶了一大堆亡国公主,他铁蹄踏过之处,无不留下一地冤魂,就从这一地冤魂中,他留下唯一一个活人带回宫中。他后宫里塞满了恨他入骨的女人,却把唯一一个真心以待的女子嫁做他人妇。 圣女嫁给御史台公子后仍然心系熠王,时常写信给他,盼他垂怜,熠王却铁了心不回,仿佛她不是青梅竹马,而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他领土日益扩张,三年里接连吞并了四个国家,剩余的几国有的送来纳贡称臣,有的惶惶不可终日,都怕他下一个就将矛头指向自己。 人们献上珠宝美人,但熠王只是不屑一顾,他似乎到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境界,唯独对求仙问道感兴趣,若他不在征伐的路上,便在白衣仙庙。 白衣仙庙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如今“白衣仙教”已是国教,人人都需供奉白衣仙,熠王大兴土木在全国各地修葺白衣仙庙,庙中的形象却千奇百怪,没有一个像真正的白衣仙。 有时候他望着雕像,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求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心底却还留着一点点的星火般的念想:也许他还会再回来。 这样的念头在第五年的徒劳无果的空等之后化为虚无。他喝得醉醺醺的,跑到白衣仙庙,最后一次向他倾吐心事: 他说他很孤独,从前他一直很孤单,白衣仙在的那短短两个月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他的人生也因此分成了两半,一半孤单,孤单是可以忍受的,另一半是孤独,而孤独是会要人命的; 他说他已经很努力,可他不知道白衣仙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而去,人生不怕走错路,却怕不知道该在哪条路上走到底; 他说对圣女他尽力了,他给她安排了好亲事,但白衣仙若想要他娶她,就得回来亲自与他说; 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哭声不像个南征北战的成年男子,反倒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的孩子,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对她,甚至比对我都要看重。 他想了一会儿,又忽然笑起来,说,我又说错了,不管是我还是她,你都不看重,你只看重天上的人,我不是天上的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 他在白衣仙庙里坐了很久,他忽然想起,白衣仙的眼睛。一双安静的,深沉的,波澜不惊的眼睛,即使有时闪过惊喜和羞怯的神色,也只是一闪即逝。他望着那双眼睛,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落泪。他当时想,他是为了白衣仙,而想要落泪。 一个人肯定经历了很多悲伤的事,才会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现在他想,原来我不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我自己,为我注定心碎的命运。 而白衣仙——一个无情的人,才会有一双那样安静的,深沉的,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在那夜酩酊大醉,白衣仙仍旧没有来。他醒来,仿佛是一个全新的人了,他下令拆毁全国的白衣仙庙。金相融了,牌匾砸碎,他要“白衣仙”三字从此成为禁忌。 熠王疯了,人们都这样说,他穷兵黩武,任意妄为,已经觍为君王。 也是在此时,荼姚认为,时机到了。 而润玉呢,他又在哪里?其实他并没走远。那日离开后,他本想回天界,却碰到了来寻他的鲤儿。 小泥鳅法术不高,寻他已经耗费了大半灵力,一找到他就化作了原形,小小的一条。润玉把他捧在手心,听他说道:“哥哥,娘亲后悔了。” 簌离后悔了,她后悔那日对润玉出言讽刺、还将他赶走。她疯的时候是真疯,疯得刻薄,疯得残酷,可等她不疯的时候,她又会想起那小小的小龙儿,还未满月,就会化作真身,踉踉跄跄地爬过来找她,缠着她的手指撒娇,她想着想着,就以泪洗面。 彦佑见了,装傻充愣,一味拿话哄她,说要带她去四海转转,可鲤儿看得明白,娘亲想要的,其实只有一样。 他于是来寻润玉,润玉听了,便去了太湖,走时仍旧留下一半神识,在无人见到的阴影里护卫熠王。熠王并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风雨不动,一如他人生的前十几年。 润玉来到太湖时,正赶上簌离那日疯病没有发作,母子相见,终于第一次说上了贴心体己的话,簌离讲了润玉幼时的趣事,润玉也与她说了很多地上的趣闻,说到动情之处,簌离将润玉的手握在手心,却被那股陌生的灵力吓了一跳。 他是她身上落下的骨肉,子女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又岂止是外貌?他们的灵力轨迹,总有一部分是相吻合的。也是因此,她只在那一瞬间,就察觉了风神水神还需再三辩别的事情。 她察觉到,她的鲤儿,身体里已经孕育了别人的孩子。一个属冰,一个属火,是一对双胞胎。它们此时很乖巧,安静地在润玉体内睡着,可几十年后,它们就会破开润玉的身体降生,成为两个负担着润玉和另一人血脉的小生命。 那个人是谁?簌离因此辗转反侧,母亲的本能在那一刻发挥了作用,她将前后的事情串联了起来,润玉对旭凤的回护,他的忤逆和背叛,桩桩件件都与旭凤有关。 簌离什么都没说,那天润玉离去时,心里的痛似乎轻了一些——失去了某些东西,又似乎重新得到了什么其他的,虽然两者永远无法互相补足。但簌离的态度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重回天界,开始正式做离开天界的准备。 他先写下《星书》,留给继任者参详;又寻到水神,告知他自己心意已决,只怕无法再帮到锦觅,但他愿意承担天劫;最后寻到辉儿,让他做好准备。 辉儿在人间也有一段时日了,他孤身在外,成长了许多,闻言也不多问,点点头转身自去收拾行李。 ——这便是熠王发疯的那五年,润玉所做的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仙凡之恋永远不是个好主意,这便是其中的一点体现。 在他安排下界隐居的时候,簌离却也在暗中调查,她知熠王在人间,便偷偷派人去看了他,只见他肆意妄为、征伐无度,果真和他天界的母亲如出一辙,可若仔细打听,他的癫狂竟是为润玉。簌离此生与两名男子有过瓜葛,一名高高在上,把人当棋子,一名克己守礼,得知她与人有情便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这世上却还从未有人如熠王为白衣仙这般,为她发过疯。也许这世上的女子心底都有个地方,是渴望有人像熠王这般为之爱若痴狂的,她为儿子心痛不甘,终于在润玉第二次前来探望时提议,若他喜欢,自己可再造一副镣铐,将熠王永拘湖底。 润玉心底悚然一惊:“镣铐焚烧魂魄唤去寿数,数千年后魂魄烧尽,世上再无此人!” 簌离满不在乎:“能与心上人相守千年,他该得偿所愿了,魂魄消散也该甘愿才是。” “可这个决定,不该由他人为他做!”润玉道,“这样强取豪夺,与匪徒有何区别?”他观簌离神色躲闪,心中向下一沉,“娘亲……” 簌离道:“我派去的人手,已在路上……” 与此同时,紫方云宫之中,荼姚将镣铐所化巨网交给奇鸢。 一切,只在今日。 第一百三十章 奇鸢动身前,天后再三叮嘱: “你以巨网缚他片刻,待他昏迷便将他放出即可,切记!这咒术一旦加身就会开始焚烧其魂魄,若在网中呆的久了,他从此便不健全了。” 她说罢,宝相庄严,神色严峻:“你可记住?” “……”奇鸢心中暗暗道了一声“毒妇”,仍是毕恭毕敬地答道:“属下谨遵法旨。” 为何天后会选中此刻下手呢?只因她是个决绝之人,一旦下定决心,就要给与最狠的一击,因此她一直耐心等待,等待的就是熠王对白衣仙彻底绝望、并且在人间凄苦无援的时刻,这样一来,等旭凤归位,他才会知道谁是待他最好的人,谁才该得他真心相待,谁又该划清界限保持距离。 此时的人间又是怎样的景象呢?因熠王穷兵黩武,他手下的朝堂早已是暗潮汹涌,宫内宫外,有数不清的人对他恨之入骨。这些人中又被簌离与荼姚巧妙地安插了自己的人手,真是无巧不成书,明明是天之骄子,竟然因这些人而内外交困,皇宫就如一座巨大的牢笼,他在其中做困兽之斗。 当日午时,叛党集结,欲要铲除暴君,拥立新君。听着皇宫内外沸反盈天的吵嚷声,熠王竟似早有预料一般。 他不是沉湎于酒色权利的昏君,在他身边,自有一批死士忠臣愿为他肝脑涂地,他早知叛军的打算,这日不慌不忙,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再借此机会大发天威,将那些对他多有掣肘的皇室宗亲一一剪除。 此乃兵行险着,但熠王却并不在乎。并非为了成功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自他十九岁那年遭所爱重创,这世上的七情六欲便好似离开了他。 他不会怕,也不会痛。 这一日,熠王身着红衣,举起长剑,振臂高呼:“随本王将叛贼拿下!”正是一呼百应,身边死士应声而出,高呼“愿随王上左右!”,说罢,两股势力在大殿门前撞到一处,兵器碰撞血肉屠戮之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日子于熠王已经不是第一回 。他站在人群中央,看着军士厮杀,反贼之中亦有他昔日的下属能臣,他忽然恍惚起来。 那坐在小榻之上,和白衣仙简单相守的日子,明明只过去了五年,怎么就好似恍如隔世了一般呢? 他忽然就觉得很累了。 可他不能累,不能退缩,他有已经开启的伟业,如今已经有太多的人被他碾在车轮之下,他更加不能在这里放弃。 但就在那一个晃神的功夫,他却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穿白衣,乌发如缎的人,他眼若星辰,神色淡漠,不管在哪里,都有一种绝对的格格不入萦绕在身周。 不管是在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是熠王的御床上。 熠王一时间张目结舌,过去种种犹如一阵狂风袭来,将他拢在其中:五岁的他在角落中放声大哭,他的两个哥哥不久前刚死在他面前,白衣仙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如果怕可以抱紧自己;圣女赠他龙鳞,他无意间割伤了手,引来白衣仙,白衣仙当时微微错愕的表情,其实很可爱;七夕前夜,他在白衣仙庙出神,白衣仙又是突然出现,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跟他说当成一场梦;除夕那夜,他说要揍弟弟妹妹一顿,白衣仙忽而展颜一笑,那是他第一次对他微笑,此后短短数十天朝夕相伴,相拥而眠…… 他曾以为那就是永远。后来他却想,到底忘了问白衣仙一件事。 你让我当成大梦一场,到底是好梦,还是坏梦? 他下意识地摩挲手心月牙状的胎记,更多回忆翻涌上来:他倚在白衣仙怀里喊他哥哥;深更半夜,他红着脸对白衣仙说,我尿床了……白衣仙站在简陋的粥棚里,光彩照人几乎把黑夜点亮,他说,你是谁家孩子,为什么在这里?…… 他头疼欲裂,口中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哥哥……” 白衣仙穿过人群,朝他跑来,他脸上的神色为何那么急惶?熠王却只觉得欢喜,你来了,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五年也不算太久,我才二十四,我们还有很多年可以厮守……他却不知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已有人铺开天罗地网,远处更有人虎视眈眈,手握镣铐铁索,要将他捆住。他只看得到白衣仙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眼里,就只能看到他一个。 明晃晃的厄运就要降临,他却一无所知,只顾着看向白衣仙。什么恨啊,什么怪啊,他都忘了,只要他出现,熠王便都神奇地原谅了他,原谅他狠心离去,原谅他将自己当做替代,原谅他杳无音信。 只要你回来。回我的身边。 他已经张开了手臂,与厮杀的人群中,像个孩子一样,等待着他的小仙人来亲他抱他。 白衣仙眨眼间已经跑到了他面前,“你……”熠王只来得及欢喜的喊了一声,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痛,那痛苦如此真实,真实得他遍体发寒。 他低下头,见到胸口之上,明晃晃地插着一把短刀,短刀没入身体,只剩刀柄在外,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两下的颤抖。 仿佛一种致命的嘲笑。 他再抬头去看白衣仙,这个他等了一生,却只短暂地许他爱了两个月的人——捅了他一刀、取他性命的凶手。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手再也抬不起来,鲜血涌上他的喉咙,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他扑到白衣仙怀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别走……别走……”他们一齐倒下,白衣仙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好梦……坏梦?” 他闭上眼,心中却在想: 这一遭,对白衣仙来说,是好梦,还是坏梦呢? 可他已经无从知晓,他双眼紧闭,已然魂归天际,白衣仙抱住他,眼泪慢慢落在他已无生气的脸颊上。 “不痛,不痛……”他轻声哄道,“哥哥在……不痛……” “我们就快回家了……” 下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天罗地网降下,带着咒术的死黑之气将白衣仙和熠王的尸首罩住——这些人已然靠熠王太近,润玉赶到时便知来迟了,他分出保护熠王的神识已在同一伙手拿镣铐之人作战,分身乏术,此时他已无法带熠王逃生,如今能救他的路只有一条。 杀了熠王,旭凤归位。他的神魂此刻已朝九重天归去,自然不会受咒术网缚,但他自己却留在了网中。他倒也不怕——半身神识已杀退敌人,朝他而来,他伸出手,它便化作一道银光融进他身体里,至此,他终于神识完整,灵力充沛,银白色的应龙长啸一声,冲天而起,带着熠王的尸身消失在天际。 此时,旭凤在南天门外猛地惊醒过来。他胸口刺痛,那种遭到挚爱背叛的苦楚仿佛还在折磨着他。“润玉……”他低低唤了一声,转过眼去,看到了圣女。 不,如今该唤她锦觅了。 锦觅眼泪婆娑地望着他——叛军之中,亦有她在人间的夫君,她为表忠心,在叛军抵达宫门前就服毒自尽了。 旭凤呆呆地看着她,心中涌起千百种感情,最后慢慢都聚为一种: 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锦觅泪盈盈地望着他。旭凤嘴唇嗫嚅了几下,不知如何是好。 人间的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了,爱和虔诚,相守和相望,只剩下无尽的苦闷和不甘: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慢慢坐起身,锦觅扑过来抱住他,泪如雨下,他们相拥着坐了一会儿,旭凤低声道:“锦觅……润玉呢?” “他……”锦觅正要作答,却听一声音笑中带泪地道: “天道护佑,我儿平安!”他疑惑地扭头去看,见到母神荼姚,正眼泪婆娑地望着他。 明明也只是二十几日未见,他却觉得她很陌生,她的眼泪,往日最能让他慌神,可今日却触动不到他分毫。他只是疑惑地看着,半晌,低声道:“母神!” 荼姚笑笑,将他搀起,轻声道:“我儿受苦了。”她又看看锦觅,道:“仙子也是,你们受委屈了。” 旭凤呆了一呆,随即问道:“母神,我们此番历劫,可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为何……润玉要捅我一刀?他又为何要到人间与我纠缠?到底…… 荼姚眼泪婆娑地道:“母神怎会安排你受这样的苦!至于你兄长,他……” “你难道忘了三千年前,他历劫时,因你吃了多大苦头?”她神色凄凉,颇有认命的样子,“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旭儿,你就当跟他扯平了,好不好?” 听了她的话,旭凤神色渐渐阴鸷——是啊,我当初害了他一生,他就要害我一生么?原来他是这样恨我的! “扯平?”他冷笑一声,“我扯不平。”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旭凤的话,犹如一记强心剂,令天后倍感振奋。她欣慰道:“好孩子,你且歇歇,母神需去料理些事情,你先和锦觅回栖梧宫休息可好?” 说着,数个紫方云宫的大女官应声而出,将旭凤与锦觅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送去栖梧宫。荼姚自己自冷笑一声,唤出奇鸢,命他同自己去太湖一趟。 真是天开眼,润玉这个蠢货自己送上门来捅了旭凤一刀,事已至此,她若不借机整治洞庭,便也不配做这个天后了。 他主仆二人直冲太湖而去。此时,润玉也带着熠王的尸身,缓缓降落在太湖沿岸的一片无人经过的树林里。 熠王的尸身已无生气,此刻旭凤只怕已经神魂归位了吧?可润玉却只是捡起一根树枝变作铁锹,一下下剖开泥土,亲手为这短命的青年君王立下坟茔。 他初时以为自己哭了,可等将熠王埋好,他却发现脸上只有汗水,没有泪。 他的泪早就流干了。 君王之墓,本该有石碑著以他生平,可润玉寻了半晌,也没找到合适的材料,最后便只得作罢。 一代霸主,最后竟以这样的方式潦草收场。润玉呆呆地坐在墓边,眼前不知怎么又浮现起那短短两个月间的甜蜜往事…… 他哭干了,泪已为旭凤流尽,这时竟然只能笑起来。 熠王死前问他,好梦还是坏梦? 好梦,自然是好梦,可我为了这好梦牵连了你,也牵连了圣女,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害你受苦,是我错了。 世人常说许不了今生,就许来世,可偏偏熠王却是没有来世的。他的魂魄已经回到了天上,此时的旭凤在做什么呢?或许满心的愤怒和不解吧,他和锦觅又会如何?润玉只觉得很累,累得思索不动那些伤心之事了。 他只想欣赏欣赏风景。八百里太湖,八百里美景,其实这是一处很美的地方,很适合隐居。风很爽,水也柔和,丛林几许,天朗气清。 如果熠王还活着,应该……也会喜欢吧。 他就这么呆呆地坐了不知道多久,尽管知道该尽快离去,却仍是舍不得走。 这一走,就永别了。 他忽然冷笑一声,自嘲的想:生时怨他生性多变,没有多陪伴,死后又来搞这个,有什么必要呢? 他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一手一点,从旁边树上落下两只小松鼠来,经他点化,化为了少年少女模样。两小妖经他点化,喜不自胜,忙跪倒拜道:“多谢仙人!” “不必。”润玉道,“我此番是有事相求。” “仙人但说无妨。” “我见此处风景秀丽,便将我一个很重要的人葬在这里,你们不要怕,他天生尊贵,绝不会影响你们。”润玉道,“可否请两位在我不在时偶尔照拂?我很快便会回来。” 两小妖忙不迭的点头,其中一个怯怯地道:“仙人可否告知名讳?” “……”他出神了片刻,说道:“我无名讳,你就唤我……白衣仙吧。” 他离了太湖,本欲立时回归天界的,可路上却又被鲤儿拦下,这一次,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他就扑进他怀里,急道:“哥哥快来,有人要杀娘亲!” 润玉大惊,将他一把抱起,边使起腾云之术,边问道:“是谁?” “是个金光闪闪的仙女……”鲤儿道,“她说,要治娘亲意图谋害皇嗣之罪。” 竟被她知道了?!润玉心中暗道不妙,一时间警铃大作,也顾不上再想别的,直直冲着云梦泽而去。 此时天界,旭凤却在沉思。 他此番历劫,发生的理解不了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方才乍一醒来没回过神来,此时再想想,只觉得愤怒,此刻细细回想,却觉得疑点颇多。 润玉为何要干扰他历劫?为何要到凡间陪伴短短数十天又离去,空留他一个人彷徨半生?他是为了报复吗,还是为了……他看了看身边的锦觅,是为了她呢? 他始终没法忘记,是润玉给了锦觅一片龙鳞,他无意间以血沾染了龙鳞,才得以唤出润玉的。那片龙鳞,是给锦觅的,并不是给他。 他想到这里,心里升起一种混杂着委屈、不甘和恼怒来,他又看了一眼走在他身侧的锦觅,脑海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楚: 你要喜欢她。 从前这个声音淹没在他脑海里的众多声音里,他分辨不清到底哪个是哪个,有时候头疼起来,他只恨不得把头颅打开,找出是谁在说话,可此时,也许是经历过凡间这红尘一劫,他灵台似乎清明了许多,渐渐能分辨出脑海里的声音来。 有的再说:我恨润玉!也有的再说:可他或许是有苦衷的。 还有的茫然地说:他去哪里了? 于这许许多多与润玉有关的纷杂念头中,只有一个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这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锦觅有关的。 它说,你要喜欢她。 你要喜欢她。 你要喜欢她。 你要喜欢她。 他想起自己被踹下天机轮回盘之前,似乎就察觉了不对,那时他想,要和锦觅保持距离,以观后效。他想到这里,不知不觉间那个声音似乎大了起来: 你要喜欢她。 你要喜欢她! 你要喜欢她!!!!!! 你,要,喜,欢,她。 它越大,旭凤就越叛逆,他也大声在心里道:“我就偏不!”他想把这个声音从脑海里挤出去,可怎么做呢?他的心眼儿毕竟太小了,数千年了,也只容得下一个润玉。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润玉。 他想见他。他满腹的愤懑、委屈、迷茫,其实都可以化作一句话。 我想见他。我要见他。我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去人间扰我,是为了一报还一报,还是别的理由?又为什么要捅我一刀,他知道那一刀有多疼吗?尤其是当旭凤是在等待他的拥抱的时候。 你若弃我,你若弃我……他脑海里一刻不停地转着,仇恨的力量越发强大,将别的声音都盖了过去——你瞧,他对润玉的感情,爱是最强的,当这爱转为恨,这恨便也是压倒一切的强大。他怒火熊熊燃烧,忽而猛地一转身,趁大女官和锦觅不注意,展开翅膀,振翅朝着人间有润玉的气息之处飞去。 “母神!我求您了!” 荼姚幻出琉璃净火,脸上充满了扭曲的快感。看着孽种跪倒在地,不停地向她哀求,她心中感到那把烧了万年的火,终于矮下去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贱人不死,她恶气难消。 “母神,求你,我现在只想和她安静地生活!”润玉苦苦哀求,眼中已有血色。荼姚冷笑一声,喝道:“住口!你与你娘亲一样,都是只会勾引男人的下贱东西,我现在就送你们一起上路!”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必须除了他们!她运起琉璃净火,朝着这相处万年的养子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击! “娘——” 那一抹红色的身影如一道消散的红霞,缓缓沉落,落入她世上唯一的骨血怀中。 “不,不……”润玉惶惶地唤道,“娘!”他运起灵力输送给簌离,可怀中的身体仍是迅速冰冷下去,他闭上双眼,眼泪颤抖着落下。 簌离的身子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她等了一生,盼了一生,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润玉心痛至极,肝胆俱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如鬼如魅。 荼姚笑道:“到你了!”她说着又要祭出净火,却惊觉身遭的灵力犹如旋涡般转动起来,而旋涡中心,正是润玉!寒风凛冽,吹得他发丝纷乱,趁着一张惨白的脸,好似不是天上的仙人,而是地底的魔物……正是他,以灵力为引,命万物悲啼,空气中渐渐凝结出无数的冰凌,一根根锋利无比,剑指荼姚。 “你……”荼姚大惊,运起法术护身,润玉一日之间饱受离丧之痛,此刻心随意动,灵力大盛,且饱含着仇恨之力而凌厉无比,荼姚虽修为在他之上,但两种灵力相撞,她坚持片刻却仍是不敌,后退一步吐出一口鲜血来。 而润玉却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他自草木湖泊中化出无数冰棱,一息之间,方圆十里内的草木仿佛致哀般一起陨落,他静静看着荼姚,只待下一击取她性命。 “润玉!” 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大喝道,随即,几道凤翎箭带着金红灵力破空而来,在润玉与荼姚之间画下界线,凤凰烈火熊熊燃烧,旭凤合拢翅膀,缓缓地降落在荼姚身边。 荼姚大喜,随即却换了一副表情,哭喊着道:“旭儿!你,你来了——他,润玉他疯了!” 旭凤却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他转向润玉,隔着熊熊烈火,他沉声道:“润玉,你过来。” 润玉此时成神成魔只在一念之差,哪里肯听,旭凤面色阴沉,探出左手,自虚空中抓出一人来——正是方才润玉藏起来的小泥鳅鲤儿。 “你过来,”他说道,“不然——这三万洞庭水族,就统统给你陪葬。” 那一日,润玉望了他很久很久。初时,他眼里似乎有恨,有怨,有斩不断理不清的爱恨情仇,可渐渐的,这些东西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种空洞、虚无的神情。 那是一种,失望到极点,一颗心已经濒临死亡的神情。 他轻轻地道:“……好。” 凤翎箭所划出的火线消失了,他缓缓走到旭凤面前,明明是一步步拉近的距离,旭凤却仿佛看到他一步步走远,走出自己的生命。他走到旭凤面前,忽然仰起头笑了笑,无比顺从温柔的模样。旭凤从前爱极了他这样,有时也恨极了他这样,有时候旭凤会想,你是真的爱我吗,会不会只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才这样的呢?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生气似的? 他说:“都听你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若依天后之令,润玉被人押解回天界,就该被重重关押起来。但不知怎么的,他只是被关在了璇玑宫内,宫外虽有重兵把守,但并不限制其自由。 旁人或许不知,但其实这全是旭凤的请求,是他将润玉带回天界,亦是他请求天后只将润玉关押在璇玑宫,此外,他还提出,想要亲自审一审润玉。 “你想去亲自去审问润玉?”荼姚秀眉微挑,神色玩味,“这是何意?” “儿臣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要同他问个分明。” 荼姚微微一笑:“我儿,你有何事不明,不如先说出来,母神或可为你解惑。” “……”旭凤闭口不答,似是不愿吐露,片刻后,荼姚道:“旭儿,你可是觉得母神太过残忍?”旭凤法力高强,又是久经沙场的少年战神,对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极其敏感。当时太湖岸边,润玉立时就要诛杀荼姚,甚至堕入魔道,他迫不得已以洞庭水族性命相要挟要他束手就擒,可回头细想,却能大约嗅出端倪: 父帝属火,润玉却属水,其母大抵是个水族;太湖边,润玉行为举止已近半疯,若非失去了极其重要的人,又怎会如此?两项相加,他大概可以知晓,荼姚定是杀了润玉母族至亲至爱之人,或许就是润玉的生母…… 事已至此,他该如何?荼姚见他沉默,又叹道:“此事我本不愿说出来,说出来,怕你也不信,只会怪我挑拨你们兄弟情谊——他生母簌离,便是你涅槃受伤的幕后主使。” 旭凤听了,直觉难以置信,道:“她为何……” 他与簌离无冤无仇,她又为什么要害他啊?但他转念一想,簌离与荼姚,这两个女人爱着同一个男人,若有人同他争抢心上人,他必定也要那个人好看。 只是……他目光落到荼姚身上,心思不由得黯然了几分。 只是他纵是再生气,也只跟那个人较劲就罢了,绝不会如簌离和荼姚一般,把下一代也牵扯进来。 荼姚又道:“这些年来她不断暗中动作,几次三番想取你性命,旭儿,你说,若你身死,谁会受益?这受益人,又和她簌离有什么关系?” 母子二人互看一眼,旭凤神色渐冷,断然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谁会受益,但他只知道,他若死了,润玉不会好过。 润玉爱我,纵然不是如我想要的那般,可他是我兄长,我们一起长大,若我死了,他必然是很难过的。 但…… 他曾以为润玉永远不会让他难过,可润玉已经两次抛弃他,一次在虚妄山,一次在人间,两次他都苦苦哀求,可润玉就是充耳不闻;他曾以为润玉永远不会伤他,可润玉却把刀子捅进他的胸口。 他想起人间种种,眼前如被云雾遮蔽,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忽然觉得,他根本不认识润玉。他所以为的那些,似乎都不是真的。 他只是理解不了,润玉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要有那六十多个日夜的陪伴,又为什么要找个借口弃他而去,为什么五年时光不闻不问,又在最后关头给他一刀…… 他闭上双眼,只觉呼吸滚烫而黏稠,让他喘不上气来。就在此时,他心中那个声音却又在喋喋不休: 喜欢锦觅吧,锦觅多好呀,锦觅不伤人,只会真心待你…… 你给我闭嘴!旭凤心中大喊道。他现在只觉得烦躁,觉得苦闷,他必须找个地方发泄…… 这个地方,便是润玉所在的地方,璇玑宫。 润玉此时被困在璇玑宫中,心如死灰。 想到三万同族,他觉得惶恐不安,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会如何;想到荼姚,他胸口翻滚着一股恨意;想到旭凤…… 他只觉得很失望。 其实他一直是对旭凤有着失望的,一点一点的,早在最开始旭凤少年时就有了,只是他对旭凤就好比汪洋大海中一个不会水的人抓住的一根浮萍,浮萍时上时下,有时下去了,害他淹水了,他很难过,可有时浮萍又升起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撑着他浮出水面,他又很感激,这感激便超过了淹水的难过。旭凤是他的弟弟,他习惯了不计较他给的疼、只记得他给的好,毕竟,这样他也好过一点。 可他心底里,其实对旭凤一直是一点点在失望的。一桩桩一件件,太多数不清的小事,直到这一日,旭凤擒着鲤儿说,不然,这三万水族,就统统给你陪葬。 这一刻他才忽然惊觉,原来他爱过的那个旭凤,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他以为旭凤善良、温暖、本性正直,但其实,他和他母神并没有分别,他们都是一样的高高在上,随意摆布别人的人生:心情好的时候给与施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恶言相向,甚至丢到一边…… 不是的,他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地说,你知道他们是不同的。旭凤他……他也没有办法。 是啊,他没有办法。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母神被杀?可随即,润玉却又低头苦笑了一声。 没有办法,他总是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璇玑宫门扉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润玉抬眼一看,正是旭凤。他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仍如旧时一样好看,可润玉只觉得他很陌生。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只看着旭凤一步步走到平日两人饮酒谈天的案台边,道:“兄长,我来看你了。”说着看向润玉,润玉却只一动不动,神色平淡冷漠。 旭凤一见他那样,就有种从心底里翻涌起来的愤怒和烦躁:他恨极了润玉这副冷眼旁观的样子!数千年来,他对润玉一直苦求不得,最初时,是他开窍早,心底的倾慕和仰望实在克制不住被润玉知晓,润玉便狠心将他丢下;后来他回来了,也似有松动一般,与旭凤举止亲昵,可又总是吊着他,叫他辗转反侧,心焦不已;再后来他们在一处了,可润玉仍是不肯正视两人的感情,不肯开口说爱他,也不肯实打实地许他将来余生…… 他恨润玉这副样子,仿佛吃定了自己一样。 他强压着怒火,低声道:“我带了你喜欢的桂花酿,向你赔罪。” 润玉仍是不说话,旭凤于桌上化出酒盏酒壶,道:“母神做的事,我已知晓,兄长,母债子还,她欠下的,我替她还。” 润玉冷冷地道:“还?火神殿下拿什么来还。” “我……”我赔你一条命就是了!旭凤刚想开口,润玉却又道:“我重孝在身,不便饮酒。”说着起身挥袖化去案上酒盏,“火神请回吧。” “润玉!”旭凤道,一把抓住润玉衣袖,“好,你不愿原谅母神,也罢——但我有事要问你。” 润玉回转身来,一双眼睛平静幽深:“……你问。”他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他的话中深含讽刺之意,旭凤仿佛被扎了一下,脑海中空白了一刻,随即低声道:“……你不要这个样子。” “那我该什么样子?”润玉道,忽然软下眉眼,柔声道:“这样,你喜欢吗?” 旭凤眼见他眨眼之间变了个神色,只觉得心里直冒寒气,明知道润玉是在讽刺他,可他仍是轻声道:“……总好过方才那样。” 润玉轻笑一声,明明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却怎么看怎么冷峻,他说道:“好呀,那便如此,”他柔声道:“你要问我什么?” 旭凤略一犹豫,仍是道:“你在人间……你为何要来……为何要来寻我?” 润玉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无影无踪,他冷冷地道:“我在人间历劫时,你又为何来寻我?” “我……”旭凤张目结舌,那怎么能一样呢? “我那时……我很想你……我……”我从那时就爱上了你,离不开你,你怎么不明白呢? 润玉道:“你想我?”他冷笑了一声,“既然想我,又为何离开呢?” 旭凤只觉心口隐隐作痛,他脑海里的声音又吵杂起来,这一次,是他弹压不住的激烈。他忍着泪,咬着牙道:“我那时还小……” “是啊,你总是还小。”润玉道,“做错了事也无需负责,‘年幼’真是个太好的借口了。” 就在那一刻,旭凤和润玉竟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润玉心中,其实果然是有着恨的。 他恨旭凤搅他历劫,恨他一走了之害自己流离半生,齐家人是这世上唯一仅有对他慈祥和蔼的人,可他害得他们跟着七零八落……到头来,罪魁祸首竟就只有一句“我还年幼”!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半晌,旭凤后退一步,低声喃喃道:“你恨我。”他忽而抬起头,道:“就因如此,你才要我也尝尝一样的滋味,是么?” 他仍有凡间的记忆,他能清楚的记得每一天,思念的痛苦是如此痛彻心扉,叫他此刻仍旧感到胆寒。“既如此,又为何要杀我,叫我提前结束历劫?”他不肯死心,又问道,“润玉!” 这便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可以理解润玉想叫他一报还一报,可他无法理解润玉杀他。那捅进心口的一刀,真是好凉好冷。 润玉却只不肯开口——叫他如何开口呢?他并不知荼姚的安排,只以为在场水族都是簌离的安排,若此事暴露,水族处境更为堪忧,便是无法脱罪的谋逆。为了这些人,他只能什么都不说。 他转开脸,平静地道:“那又有什么紧要呢?” 旭凤心底暴虐杀意之心渐起,他一把抓住润玉,怒道:“不,你说!你说明白,为何要杀我!我不明白,我……” 我对你不好吗,明明心都愿意掏出来给你,天上地下,都是如此。 润玉却避开目光,不肯开口,旭凤勃然大怒,心里只想伤害他,想叫他再也控制不住那张平淡冷漠的脸,想叫他惊慌失措,想叫他狼狈哀求……他冷笑一声,道:“好,好,好。你不肯解释,那便算了。”他说着将润玉胳膊紧紧箍住,扯着他朝外走去,润玉挣扎不休,怒道:“你做什么!” 旭凤笑道:“兄长,我看你对那小泥鳅很关心,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你……”润玉的心猛地一沉,手中化出冰凌朝旭凤扎去,旭凤也不躲,任由他扎到后背,冰凌没入半寸,他将冰凌带着血肉一起拔出,随手化了,冷酷地笑道:“我看那孩子也很好,只是他有一点毛病,”他凑近润玉,微笑着道:“他喊你‘哥哥’,这怎么行呢?这世上只有我能喊你‘哥哥’,此举大为不敬,当罚。”他眼中闪过一丝癫狂,他脑海里声音太多了,在这一刻都是十分暴戾的样子,个个大喊大叫地,有志一同地叫他伤害润玉。 我爱你,你却总玩弄我,对我不屑一顾,那看看我若不爱你,会怎么样! 恨或者爱,你总要选一个!我若做不成你最爱,就要做你最恨,才不要像熠王一样苦苦候着你,还要遭你离弃! “你——你这疯子!”润玉又惊又惧,“旭凤!” “别怕啊兄长,”旭凤笑道,“水族谋逆,必然是要受三万天雷的,总要有人受罚,不是他们,就是你了……” “如此,我愿替水族受罚!”润玉道,随即,他竟双膝跪地,恳求道:“旭凤,你罚我吧。” 他服软了,他在求自己,可旭凤心中已被仇恨和疯狂占据,他这近万年来,吞噬过天雷,战场杀过无数妖兽魔物,还在人间做过暴君……其实他的心性早已受其影响,变得暴躁易怒,甚至残忍,但从前有润玉温柔抚慰,他的心也因爱意而变得柔软温暖,此刻润玉等于亲口承认不爱他,一切只为报复,他的爱便消失了,只剩残酷。 其实自那一刻起,前世的魔尊旭凤,便已经一点点在他身上苏醒过来,只是他还不知。 他心中只有翻滚的快意。他笑道: “好,你愿替他们受罚,那就来领罚吧。”说着他便唤出天雷火——说来也讽刺,这天雷火还是润玉助他炼化的,他们彼时一起在临渊台上,相互扶持……旭凤心中的爱意又稍稍抬头,可紧接着又被润玉的神色一笔抹消:润玉只闭上眼睛,仿佛早有预见,低声道:“润玉——领罚。” 仿佛旭凤的残酷与他只是早晚发生的事。 他并不信我。也对,他从没信过我。旭凤心中再度被恨意占据,他催动天雷火,灵力暴涨顷刻间就盈满整间寝殿,天雷火落下,将润玉包住,紧接着,就是万钧雷霆和火烧加身。润玉初时还能咬牙坚持,渐渐地便承受不住,惨叫出声。 他发间仍旧带着寰谛凤翎所化的木钗,可恨命运弄人,若是此刻换做任何一个人将刑罚加诸于润玉身上,寰谛凤翎便会发动,这世上只有一个它不会反抗的人,而这个人,只怕送出凤翎那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终有一天,这个会伤害润玉至深的人,竟是自己。 凤翎无法反抗旭凤,可它在润玉身边已有一段时日,与润玉的灵力相连,此时便心随意动,悄无声息地护住了两个灵胎——旭凤只想惩罚润玉,不知灵胎之事,凤翎便钻了个空子,可润玉,它却护不得,只能任由天雷火将润玉烧得痛不欲生。 也不知烧了多久,润玉从双膝跪地变为蜷缩在地上,气息奄奄。他呕出一口鲜血,只觉灵魂都被劈开碾碎了一遭——他的心是就此死了。 旭凤眼看着他倒下,蜷缩,惨叫——初时那恨意似乎被满足了,可渐渐地却又开始觉得空虚,爱是可以被满足的,且你越满足它,它就叫你越快乐;可恨却是无法满足的,无论你怎么尝试报复,最后都只会陷入深渊。 荼姚与簌离,正是两个佐证,此时,她们的孩子却也走上了这样的老路。 但……却还有一线生机。 旭凤看着润玉气息奄奄的模样,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恸。 他想起他们一起长大的过往;他想起那些温柔静好的时光;他想起润玉虽然令他辗转反侧,可也曾费劲心力为他造人间仙府、北辰火山,他想起那些只看着润玉,就觉得富有天下的日子。 他摸了摸脸,发觉自己竟然落泪了。 我们何至于走到这步!他的恨都由求不得的苦中来,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来源于爱,他一旦想通,只觉得悲伤痛苦,仿佛天雷火加在自己身上,恨不得也承受一次。他猛然醒悟过来,抱起润玉,低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哥,你千万不要有事……” 他运起灵力,逆转火灵,输送给润玉,润玉重重地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他气若游丝地道:“旭凤……我的同胞……是无辜的……” “你若恨,还不解气,就出在我身上……” “并非他们叫我负你……是我……是我负你……是我不爱你……”他为了三万水族,已是走投无路,只能企盼旭凤将怒火都洒在自己身上,不要迁怒他们,不得不将话说到绝路:“我没有爱过你……在天上时,我怕你,怕你闹得我身败名裂,只得与你做那种违背伦理之事……在人间,我更不爱你,我本是去照拂锦觅,偏遇见你……一片虔诚,我便想……欺负欺负你,出一口恶气……你对锦觅不好,我一时不忿,下手杀你……” 他眼角慢慢落下一滴泪,融进乌发间,他轻声道:“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旭凤抱紧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他轻声道:“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他真怕润玉就此离世,只得不停地将灵力输送给他,润玉却拉着他袖子不放,已是说不出话来,却仍是不肯放手,旭凤忍着痛道:“怪你,都怪你,我只恨你一人,绝不迁怒……”润玉听了,便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昏迷。旭凤放下输送灵力的手,再也忍不住,被悔意和痛惜包裹,他搂着润玉,放声大哭起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那日旭凤在璇玑宫守了很久,直到润玉完全无碍,才黯然离去。 身体上的伤可以痊愈,那心上的呢?只怕他此生也不会再恢复如初。 旭凤走时,润玉仍在沉眠,梦中眉头紧锁,像是梦到了可怕的东西。 兴许你梦里有我呢?旭凤自嘲地想。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润玉,转身离去。行至璇玑宫外,燎原君带着一队人马与天后部下僵持不休,见他来了,仿佛见了救星,唤道:“殿下。” 他奉旭凤之命前来替换璇玑宫外的值守将领,没想对方也是个认死理的,不见荼姚手令不肯撤退,两方就这么僵持上了。 那鸟族将领亦道:“殿下,我等看守璇玑宫是天后命令,还请不要为难。” 旭凤面色阴沉,道:“天后命令?我竟不知天后还有调令军队之权。”鸟族将领还要开口,他举起手道:“好了无需再说,带着你的兵速速离去,尔等便都无需被追擅离职守之责。” 那鸟族将领也不是不会看眼色之人,听闻此言,又见他神色举止带着一股冷漠阴郁,便不敢再招惹他,忙道:“是,辛苦殿下与诸位赤焰军仙友。” 旭凤目送他们离去,燎原君才道:“殿下,此番招我等前来……” “是为保护,不是看守。”旭凤道,润玉此刻毕竟戴罪之身,他怕再有人前来发作,若由鸟族看管,便等于落在母神手中了。赤焰军好歹是他亲兵,能将人护住。“不能让人动他——谁也不行。” 燎原君心领神会,道:“殿下放心,我等追随殿下出生入死,自然能保护好嫂……大殿下。” 他此话说完,几个站得近的军士都咧嘴偷笑——他们还不知旭凤与润玉已然决裂,见旭凤为保润玉,不惜和荼姚的手下冲突,还以为他们仍是感情甚笃呢! 旭凤苦笑一声:“此话以后不可再说。” “润玉是我兄长,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我若再听见调笑打趣、胡言乱语之人,便行军法伺候。” 他说罢,也不管兄弟们面面相觑,只自行离去,往紫方云宫去了。 “……”有人推推燎原君,“老大这咋了?” “还能咋?”燎原君没好气地说,“失恋了呗!” 旭凤离了璇玑宫,自前往紫方云宫,他步履匆忙,显有要事。 润玉昏迷时他想了许多,想来想去,便是四个字: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没有问清润玉的心意,以为他也钟情自己,冒冒失失就拉着他要在一起; 悔不当初,年少轻狂,不能多体谅润玉,原来润玉心里早就对他有怨、有恨; 悔不当初,他去凡间招惹润玉,招惹了又不负责,一走了之…… 想来想去,竟然就是在人间做熠王的时候,他最快乐、最轻松,虽然那时润玉对他爱答不理,心里总是记挂着别人,可于他而言,只要能看到润玉、对润玉好,就很满足。 是他错了,错在所求过多,又总是把得到的视为理所应当,润玉娇宠他,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索要,直到润玉给不出、给不动了,他就想要伤害润玉…… 走了这么远,他竟忘了最开始,是怎样爱上润玉的:他幼时喜去鸟族领地玩耍,每次都会摘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回来,父帝一朵、母神一朵、叔父一朵……兄长一朵。 父帝见了,说他不长进;母神见了只敷衍一笑;叔父调笑“小凤凰可是思春了?”,与他,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求偶的信号;唯独兄长,接过小花,深深一嗅,笑着说,好香啊。 之后一整天,他都将那花拿在手里,或摆弄,或欣赏,或轻嗅,欢喜得不得了。旭凤脸嫩又好强,见他那么喜欢,心里高兴得都要飞了,嘴上还要说,嗨什么好东西似的。 润玉笑着道,旭凤,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很喜欢,谢谢你。 旭凤便愣住,心头狂跳,身体里充满了快活的因子:他并不是爱上润玉美貌,也不是爱他柔顺体贴,这些固然是很好很好的,但他最开始爱上润玉,就是因为——整个天界,只有他能让润玉笑。 只有他能给与的体贴和照拂,只有他能带来的欢愉和快乐,他因为让另一个人快乐而感到幸福洋溢,这,才是他爱上润玉的开端。 他不仅爱润玉,也爱那个和润玉在一起,单纯地想要一个人开心的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那个自己弄丢了呢? 旭凤来到紫方云宫,连夜求见荼姚。天后倒也未曾安睡,发髻高束,神采奕奕。见他来了,天后笑道:“我儿,可累了?”她早察觉璇玑宫方向灵力的异动,守卫来报说旭凤似乎动用了天雷火。旭凤一怒之下惩罚了润玉,此事正和她心意。 旭凤摇摇头,双膝跪地道:“母神,儿臣有一事相求。” “请母神宽恕三万洞庭水族。” 他话音刚落,荼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后喝道,“到这个时候,你竟还在为他说话!你知不知道水族有何居心安排!”她说到这里又忽觉失言,闭口不谈,幸而看旭凤神色,并未注意她的破绽。 ——她不愿让旭凤知道咒文镣铐之事,其一,当日她的水族死士虽未曾得手,但也自戕以栽赃洞庭,此事牵扯过多,旭凤若有心去查未必查不出破绽;其二,若让旭凤知道润玉捅他一刀实则是在救他,只怕两人又要旧情复燃。 她和润玉,竟然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谁也不希望旭凤发现咒文镣铐的真相。 旭凤道:“儿臣已答应润玉,由他代水族受罚,他以承了天雷火之劫,此事便该一笔勾销!否则,儿臣还有何上神之颜面?” 荼姚见他铁了心要救水族,便冷笑一声,道:“你非执掌刑律的上神,你的刑罚又如何作数?更何况,你父帝偏袒润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有失的,此刻,那三万水族便已经在刑场之上……”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凤凰长鸣,旭凤早已化作真身,朝着临渊台飞奔而去。 不可以啊,不行!若他们有闪失,若他们有闪失…… 那润玉会伤心死!他振翅飞向临渊台,远远便看见临渊台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临渊台上黑漆漆的跪着一大片人,天帝与雷公电母高高在上,正欲行刑。 只见雷公电母举起法器,引来三万雷劫,那洞庭水族中,亦有老幼妇孺,哭声一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金红的羽翼自头顶飞快张开,将洞庭水族护在身下。 天帝大惊,此时再唤雷公电母停手已来不及,旭凤以真身为盾,生生挨了第一下雷劫!紧接着便是第二下、第三下……足足三万雷劫,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歇。 “旭凤!!!!”荼姚凄厉的喊声自临渊台下传来,三万雷劫啊,凤凰不似应龙自愈力极强,这一下只怕会劈去旭凤半生修为,说是没了半条命也不为过。 “父帝,润玉——已替——洞庭水族,领罚!”旭凤于雷劫之中,断断续续地道,“兄长身受重伤,此刻仍在昏迷!父帝若不信,便可,啊!”这一下劈中他内丹所在,几乎将他劈得晕了过去,但他咬牙挺过,不能倒下,倒下,水族就完了,润玉也完了!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到时,便可能真的要死了! 天帝怒道:“逆子!”可他仍是无法,只得道:“本座不罚润玉,你快从雷劫中出来!” 旭凤却不肯离开,眼中透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蛮勇之气。 这三万雷劫之力远超众人所预料,若旭凤生受这雷劫,只怕就没命了。就在这时,只听一声灵犬长啸,一只黑犬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朝着雷劫奔去。它身子虽小,可跑得却极快,边跑边厉声咆哮,冲着雷劫降临之处长啸不止。 旭凤急了,道:“汪汪汪,走开!太危险了!” 他却忘了,辉儿正是雷灵属性,此刻冲到雷劫之中,替旭凤分担了一些。它以长啸聚起雷灵,又朝天放出,两厢抵消,雷劫弱了很多。 就这样坚持了也不知多久,雷劫撤去,雨散云消。 旭凤落在地上,倏忽起了一团大火,水族将火焰团团围住,不敢上前,可也不敢离去。半晌,火焰熄灭,从中露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旭凤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旭凤离了璇玑宫,自前往紫方云宫,他步履匆忙,显有要事。 润玉昏迷时他想了许多,想来想去,便是四个字: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没有问清润玉的心意,以为他也钟情自己,冒冒失失就拉着他要在一起; 悔不当初,年少轻狂,不能多体谅润玉,原来润玉心里早就对他有怨、有恨; 悔不当初,他去凡间招惹润玉,招惹了又不负责,一走了之…… 想来想去,竟然就是在人间做熠王的时候,他最快乐、最轻松,虽然那时润玉对他爱答不理,心里总是记挂着别人,可于他而言,只要能看到润玉、对润玉好,就很满足。 是他错了,错在所求过多,又总是把得到的视为理所应当,润玉娇宠他,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索要,直到润玉给不出、给不动了,他就想要伤害润玉…… 走了这么远,他竟忘了最开始,是怎样爱上润玉的:他幼时喜去鸟族领地玩耍,每次都会摘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回来,父帝一朵、母神一朵、叔父一朵……兄长一朵。 父帝见了,说他不长进;母神见了只敷衍一笑;叔父调笑“小凤凰可是思春了?”,与他,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求偶的信号;唯独兄长,接过小花,深深一嗅,笑着说,好香啊。 之后一整天,他都将那花拿在手里,或摆弄,或欣赏,或轻嗅,欢喜得不得了。旭凤脸嫩又好强,见他那么喜欢,心里高兴得都要飞了,嘴上还要说,嗨什么好东西似的。 润玉笑着道,旭凤,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很喜欢,谢谢你。 旭凤便愣住,心头狂跳,身体里充满了快活的因子:他并不是爱上润玉美貌,也不是爱他柔顺体贴,这些固然是很好很好的,但他最开始爱上润玉,就是因为——整个天界,只有他能让润玉笑。 只有他能给与的体贴和照拂,只有他能带来的欢愉和快乐,他因为让另一个人快乐而感到幸福洋溢,这,才是他爱上润玉的开端。 他不仅爱润玉,也爱那个和润玉在一起,单纯地想要一个人开心的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那个自己弄丢了呢? 旭凤来到紫方云宫,连夜求见荼姚。天后倒也未曾安睡,发髻高束,神采奕奕。见他来了,天后笑道:“我儿,可累了?”她早察觉璇玑宫方向灵力的异动,守卫来报说旭凤似乎动用了天雷火。旭凤一怒之下惩罚了润玉,此事正和她心意。 旭凤摇摇头,双膝跪地道:“母神,儿臣有一事相求。” “请母神宽恕三万洞庭水族。” 他话音刚落,荼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后喝道,“到这个时候,你竟还在为他说话!你知不知道水族有何居心安排!”她说到这里又忽觉失言,闭口不谈,幸而看旭凤神色,并未注意她的破绽。 ——她不愿让旭凤知道咒文镣铐之事,其一,当日她的水族死士虽未曾得手,但也自戕以栽赃洞庭,此事牵扯过多,旭凤若有心去查未必查不出破绽;其二,若让旭凤知道润玉捅他一刀实则是在救他,只怕两人又要旧情复燃。 她和润玉,竟然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谁也不希望旭凤发现咒文镣铐的真相。 旭凤道:“儿臣已答应润玉,由他代水族受罚,他以承了天雷火之劫,此事便该一笔勾销!否则,儿臣还有何上神之颜面?” 荼姚见他铁了心要救水族,便冷笑一声,道:“你非执掌刑律的上神,你的刑罚又如何作数?更何况,你父帝偏袒润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有失的,此刻,那三万水族便已经在刑场之上……”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凤凰长鸣,旭凤早已化作真身,朝着临渊台飞奔而去。 不可以啊,不行!若他们有闪失,若他们有闪失…… 那润玉会伤心死!他振翅飞向临渊台,远远便看见临渊台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临渊台上黑漆漆的跪着一大片人,天帝与雷公电母高高在上,正欲行刑。 只见雷公电母举起法器,引来三万雷劫,那洞庭水族中,亦有老幼妇孺,哭声一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金红的羽翼自头顶飞快张开,将洞庭水族护在身下。 天帝大惊,此时再唤雷公电母停手已来不及,旭凤以真身为盾,生生挨了第一下雷劫!紧接着便是第二下、第三下……足足三万雷劫,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歇。 “旭凤!!!!”荼姚凄厉的喊声自临渊台下传来,三万雷劫啊,凤凰不似应龙自愈力极强,这一下只怕会劈去旭凤半生修为,说是没了半条命也不为过。 “父帝,润玉——已替——洞庭水族,领罚!”旭凤于雷劫之中,断断续续地道,“兄长身受重伤,此刻仍在昏迷!父帝若不信,便可,啊!”这一下劈中他内丹所在,几乎将他劈得晕了过去,但他咬牙挺过,不能倒下,倒下,水族就完了,润玉也完了!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到时,便可能真的要死了! 天帝怒道:“逆子!”可他仍是无法,只得道:“本座不罚润玉,你快从雷劫中出来!” 旭凤却不肯离开,眼中透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蛮勇之气。 这三万雷劫之力远超众人所预料,若旭凤生受这雷劫,只怕就没命了。就在这时,只听一声灵犬长啸,一只黑犬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朝着雷劫奔去。它身子虽小,可跑得却极快,边跑边厉声咆哮,冲着雷劫降临之处长啸不止。 旭凤急了,道:“汪汪汪,走开!太危险了!” 他却忘了,辉儿正是雷灵属性,此刻冲到雷劫之中,替旭凤分担了一些。它以长啸聚起雷灵,又朝天放出,两厢抵消,雷劫弱了很多。 就这样坚持了也不知多久,雷劫撤去,雨散云消。 旭凤落在地上,倏忽起了一团大火,水族将火焰团团围住,不敢上前,可也不敢离去。半晌,火焰熄灭,从中露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旭凤来。 且说当时旭凤飞入天雷之中,险些被劈去半条命,幸而有雷灵辉儿奔出来替他吞掉了部分天雷,他才硬是扛了下来。天雷散去后,凤凰真身包裹着火焰坠落,流丽无比,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去探,就连辉儿,也只是奔到火边就停下脚步,冲着火焰大叫了一声。 不多时,火焰熄灭,露出旭凤——他已陷入昏迷。荼姚惨叫道:“旭儿!旭儿!”她冲上临渊台,水族唯恐避之不及,忙让出一条通道来。 这恶妇眼见亲子在面前揽过天劫,还不疯了!众人都不敢吭声,荼姚奔到旭凤身上,见他不省人事,转而满脸泪痕地向天帝道:“陛下!旭凤受人蛊惑身受重伤……” 天帝还未置一词,水族之中已有人听不下去,这些人都是洞庭旧部、对簌离忠心耿耿,方才亦听得分明,那凤凰说是润玉已经私下领了罚,此时便一齐骚动起来。 “不是说大殿下替我等受过……怎么是受人蛊惑?” “天帝老儿在此,殿下又是在何处领罚?” “她在说谁?” 水族素来木讷,可认死理,听了荼姚的话都不忿起来,荼姚听了纷扰不堪,怒道:“都闭嘴!”她一吼,众人都静下来,片刻之后,有个孩子的声音高声道:“必定是他私下里伤了润玉哥哥,心里过意不去,又来扮好人!”众人拿眼去看,见是簌离身边的小泥鳅,鲤儿。鲤儿的话合乎逻辑,众人方才便在疑惑为何这鸟族的二殿下要跑出来管水族的闲事,此刻更加议论纷纷,风雨飘摇。 于这议论声中,天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本是一面倒的好机会,铲除贱人与孽子,一举歼灭洞庭势力,如今却因旭凤搅乱而前功尽弃,她恨得牙痒,怒道:“陛下!水族谋逆,不得不罚!请陛下下令,重开雷劫!” 水族又是一阵骚动,其中有个人道:“雷劫就雷劫,谁还怕了不成!” 这水族被打压了万年,也是已经到了积怨不能更深的地步,众人都不再害怕,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是,谁怕谁是乌龟!” “……可你就是乌龟呀。” “哟,我给忘了,那……谁怕谁是海草!” “怎么说话呢,我就是海草,海草怎么你了?” 眼看要没命了,这群人居然还聊起来了——他们跟着簌离,过了几千年战战兢兢、不苟言笑的日子,簌离疯得厉害,看不得人笑,连苦中作乐都是不许,这会儿簌离死了,自己也快没命了,大家终于能痛痛快快直抒胸臆一回。 荼姚越发急火攻心:似她这等嚣张跋扈之人,他人的恐惧就如养分,可当这些人不再恐惧,她便好似失去了一柄利器——也是,人家死都不怕,你还能怎么样呢? 寒风凛凛,刀子似的刮过临渊台,水族众人却哈哈大笑,插科打诨,仿佛一种对天道不公的嘲弄。 天帝立于高天之上,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与荼姚不同,在他心中,早已将情绪舍弃。他只是冷冷看着,心中想着,该如何从这局面中最大获利,使得他的权利更加稳固。 如今看来,他这两个儿子,是各有各的过人之处,也是各有各的不足,但是……他的目光落到相伴逾万年的发妻身上。 有她从中作梗,局势上便多了一股不好衡量的势力。 他眼中某种颜色深了几分。 天帝缓缓伸出手,一缕光穿过乌云照在旭凤身上,成了临渊台上唯一一处光源。旭凤被罩在这亮如白昼的白光中,身子缓缓腾到半空,身上的伤口快速地愈合起来。片刻之后,他的头动了动,自昏迷中苏醒过来。 “瞧,他醒了。” “长得倒是怪好看的,可惜是个鸟。” “你这乌龟怎么回事,怎么成天种族歧视?” “我哪里种族歧视?我也有很多做鸟的朋友!” “我看你是有很多做鸡的朋友吧……” 众人竟又笑起来,还有人把鲤儿耳朵堵上,不让他听这些带颜色的调笑。旭凤渐渐苏醒,那白光将他缓缓落下,他环顾四周,看到的除了母神荼姚,便是一张张怀疑的、警惕的、甚至带着恶意的脸。 他此生从未被这么多带有负面情绪的人包围过,即使是在战场上,他也总是被一群信赖着他的属下包围,至于敌人,他知他们马上就要死了,也不甚在意。 而这些人不是敌人,至少不该是——他们都是天界子民,都是修道成仙有的今天,他还刚刚不顾一切救了他们。 但他们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他们中很多人甚至长得和润玉有一丝半缕的相像,他们眉宇间都有那种水族特有的幽静,但他们却轻声细气地嘀咕着: “谁知道又要有什么把戏。” “他刚说大殿下已经领罚,领的谁的罚,可是他的?” “他非律法之神,怎么有权行刑?” 旭凤越听越怒,喝道:“你们说什么?!”他是天界的战神,威名赫赫,众人听了不由一阵胆寒,竟比方才天帝一言不发时更加害怕几分。 不怕坏人,就怕疯子啊。 见众人噤声,旭凤又不由愣住。他此生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他做了件好事,但并没人领情。 并没人走上前说,多谢你,你真好。 旭凤便在那一刻意识到——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偏爱。原来在这样充满质疑的环境里,是这样的滋味。他不由想到润玉。他想到润玉是何种的心情,从小就面对着一张张这样的脸,不管做什么,好与坏,都有人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有没有什么阴谋? 他闭上眼,眼底酸了。 他不再去看水族众人,转身走到临渊台边向着天帝跪下,道:“请父帝责罚。” “哦?你何过之有?” “我……”旭凤咬了咬牙,“方才动用私邢,此其一;我目无长幼,欺凌兄长,此其二……”他话音一落,众人便一阵哗然,荼姚怒道:“旭凤,你——住口!” 好好一盘棋,竟然因他满盘皆输,她怎么能忍。 旭凤充耳不闻,继续道:“请父帝责罚!” 天帝眸光沉沉,半晌,他微微一笑。 “旭儿,你上前来。” 旭凤微微踌躇,仍是展开双翅,飞到天帝面前,凤翅伸展,做出仿若保护者的姿态,落进天帝眼中,天帝眸光深沉。 “火神旭凤听令,”他唤出一物悬于半空,竟是天界的律法令牌!此物一分为三,两份交于重臣,一份由天帝亲掌,数万年前天帝由兄长廉晁手中夺来一块,又加上承袭天帝之位的那枚,他手中便有两枚,“此物赐你,掌管天界刑罚。” 这便是说,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再算是滥用私刑。旭凤一愣,不由唤道:“父帝!”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主动请罪的结果不仅是免去罪责,更是有了这样的权柄,他一时愣住,令牌已不由分说来到他面前,他却下意识僵着不肯去接,只低头道:“儿臣……受之有愧。” 天帝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若不接,你与润玉便是一时口角,你二人私下的合计,便自然也算不得数。” 旭凤全身瞬间一僵,心仿佛一路下坠,朝无尽深渊而去。 天帝望了一眼临渊台上的天后,她遥遥望向父子二人,眼中尽是对权力的热切和渴望,他温声劝道:“收下吧,旭儿,你此举也是为了你兄长——你无权柄,又如何和你母神抗衡。” 他面容慈蔼,语气温和,此一番话笼络人心的效果岂止强过发妻荼姚千倍!旭凤深受感动,心中似松了口气:父帝到底是关心兄长的。 他扭头看了看临渊台上的荼姚,又看了看那三万水族,咬咬牙,低声道:“儿臣……领命。” 天帝颇为欣慰,看着他将律法令牌收了,拍拍他的肩又笑着叮嘱道:“往后掌管天界律法,切记秉公执法,勿要在落人口实。” “你记住,身处高位之人,若有一丝一毫松懈,便要花费千万倍的精力去收拾残局。”他话音刚落,旭凤便已觉不对,心念回转间,天帝已经长袖一挥,他被捆仙锁牢牢困住。随即,巨大火圈从天而降,将水族众人团团围住,天火瞬间烧起,众人惨叫起来,几声过后,便渐渐安静下去,只剩下令人心颤的燃烧迸溅声。 旭凤瞠目欲裂,万万没想到天帝会下此狠手,“父帝!”他怎会料到,就在片刻之间,方才还满脸慈蔼的天帝竟会下此杀手!他大受震动,金红色的火灵脉络逐渐爬上脸颊,“父帝,请你网开一面!”他灵力震荡游走,与捆仙锁相撞发出滋滋的声响。 “莫要挣扎,此物为我龙鳞千片,在我兄长廉晁的玄穹之光中锤炼而成,你越动用灵力,它就越强。”天帝声色平稳,好似在做一件家常小事,而在他脚下,无数的水族生灵在火中惨叫痛呼,他却仿佛听不见一般。“旭儿,看好,这就是为上位者不谨言慎行的后果,今日,有父帝为你料理,但你终须学会自己面对。” 旭凤咬了咬牙,那捆仙锁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分毫,天帝说得果然没错,旭凤只觉体内灵力澎湃激荡,却无处可发无处可去,这些灵力越积越多,几乎要将他经络撑破,他双目发红,脑海中的声音越发吵杂不休,仿佛有人用尖锐的东西插进他脑袋里,不停地搅动。他头痛欲裂,不知不觉惨叫出声。 “父帝,父帝……请你收回成命!” 天帝叹息一声:“唉,痴儿。” 天火便应声熄灭,捆仙锁亦消散不见,旭凤挣开双眼,却见水族众人毫发无伤,只是皆尽跪伏在地,颤颤发抖,与不久前众人视死如归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凝神细望,见人人后颈都烙下了火印纹章。 “润玉已替洞庭水族领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永封洞庭湖底,若有浮出水面者,便遭天火加身之苦。”天帝道,“如此,去吧。”他说罢,长袖一挥,水族众人的身影眨眼间消散在临渊台上——诺大个临渊台,此时竟只剩下天后荼姚一人,她仰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帝父子,明明一切如她所愿,可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非常孤独。 这世上从来无人与她同行。半晌过后,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道:“陛下英明!” 旭凤却只呆呆地看着,心如乱麻。他从心底不愿相信父母皆是残忍无情之人,可若非残忍无情,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呢?他望着天帝,心中却想,难道能上位者,能掌无上权力之人,便要如此?如此,便是顺应天道了吗? ——如此天道,不守也罢。 他一言不发,默默单膝跪下,以示臣服之意,心中却想:你这肮脏地方,我不要呆下去了。 天帝天后离去后,旭凤在临渊台上站了许久。那二人初初离去时,他本也欲离开的,一眼望见辉儿正站在临渊台下,他心里一热,温声道:“汪汪汪,来呀——” 辉儿一愣,紧接着大叫一声,冲他凶狠地露出牙齿,做出要攻击的姿态。旭凤愣在原地,道:“怎么了……”其实他心里知道怎么了,辉儿自来和润玉亲近,他伤了润玉,辉儿自然生气——它来救旭凤,是不愿旭凤出事,可旭凤无事,它也不愿再原谅他。 它冲着旭凤的方向叫了几声,转身跑了。 旭凤望着它跑掉的背影呆了片刻,垂下眼睛,默默走回临渊台上。他望着台下那旋涡,不由得出了神,他想:干脆跳下去,一了百了。 如今水族获罪,永居湖底,他到底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他和润玉,也算彻底走到头了。 润玉只怕恨透了他。 他也恨透了自己,他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杂音,让他甚至没法安静地思考任何事,他只觉得很累、很疲惫。 好累啊……想要休息了,可是去哪里休息呢?这世上还有哪里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躺一躺,睡一会儿,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天界的职责和权力的倾轧?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临渊台边。 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跳下去…… 可是润玉…… 润玉不在乎。 润玉不在乎你跳不跳。 是啊,他从前也并没有把我当爱人。与他而言,我一直是个不懂事又蛮横的幼弟。他回望身后的天界,第一次觉得无依无靠——他一生中所崇敬之人都只是一汪幻影,唯一值得的人也已经被他一把火烧尽了两人之间的情分。 从此以后,他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 旭凤望着临渊台,只觉得心中阴暗的情绪潜生暗长,如一张纯白的纸被点上了一滴黑墨,不知不觉就晕开了一大片。 跳下去……跳下去…… “凤凰,”有人在他身后道,“你在做什么?” 旭凤登时悚然一惊,他扭过头去,见到一张天真无邪、满怀关切的脸。 是锦觅。他有种不知是何滋味的感情,想要大哭,可又不甘心,便只站着,恨恨地道:“你来做什么。” 锦觅道:“我……我有话与你说,才来找你的。”她看看旭凤身后那巨大的旋涡,面露担忧之色:“你还好吗?” “我……”旭凤转头看看那旋涡半晌,不知该如何解释胸中那股郁郁之情,他不言不语,过了片刻,他道:“无事。你有何事要与我说?”他慢慢走下临渊台,走到锦觅面前,锦觅歪头看着他,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好懂,有时候又觉得你有好多心事。” 旭凤苦笑一声,没说什么。锦觅又道:“我方才从璇玑宫来。”他这才有了反应——即使知道他与润玉已是恩断义绝,他仍是止不住地觉得嫉妒和恼怒,且他这嫉妒是收不住的,他怒道:“你去做什么?” 锦觅见了,心里不知为何倒还有点欣喜,她说道:“我……我去看看小鱼仙倌,我听人说他娘亲去世了,我虽然没有娘亲,可是肉肉去世的时候,我也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旭凤想到润玉那清冷的璇玑宫,心里那股火一下子又灭了,他“嗯”了一声,却又听锦觅道:“小鱼仙倌方才问了一件事。” “……何事?” “他问我,他要守孝三年,可否愿意等他三年,再与他完婚。”她边说着,边观察着旭凤的神色,她不通情爱,却在人间学会了察言观色,简直是把利刃给了野蛮人,她来找旭凤,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只是凭本能直觉行事,觉得把这件事告诉旭凤会让旭凤难过,旭凤难过,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而她之所以会这样想,还是因为在人间用情至深,而熠王伤她至深的结果。 这世上最难治的大概就是意难平。 此时看着旭凤露出心痛的神色,她才觉得微微好受了一些。她继而说道:“我说了好,会等他三年。”旭凤心痛至极,却又知道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润玉,只得咬着牙道:“与我何干。” 锦觅道:“凤凰,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是生气我回了天上就不如在人间喜欢你了,是不是?可是喜欢你太难过了,我实在怕了,小鱼仙倌同我说,他会好好保护我,我愿意信他。” 旭凤实在受不了了,怒道:“我说了,与我何干!你要嫁他要娶,你何必巴巴地来同我说!”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锦觅一把从背后抱住,热泪汩汩打湿了他后背的衣衫,锦觅哽咽着道:“你不要这样发脾气,你心里要有一点在意我,你就说出来,好不好,你说出来,我就和小鱼仙倌退婚……” 她现在的举动就像一个刚学会玩火的幼童,初初掌握了人心的精妙之处,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烧一些草木虫子来试试,看似天真,实则残忍荒唐,旭凤只觉得好笑,又在锦觅身上似乎见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他恨恨地道:“退婚?你可万万不要。” 他说着要拉开锦觅,一抬眼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人,乌发如夜,更衬得他面色惨白,他见了两人的举止,却也不说什么,似是早已料到一般,面色如水。旭凤心中一紧,脑海中顿时又是乱做一团,他想上前去拉住那人,又想解释他和锦觅什么也没做,甚至想毫无颜面的哀求他,可只看那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在意。 他就那么站了片刻,随后竟然笑笑,转身走了。 润玉之所以会有此举,与天帝的关系可说很大。旭凤走后他渐渐苏醒,第一件事便是想要去向天帝求情,求天帝网开一面,可却被门口值守的天兵拦下,燎原君虽是好言相劝,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他此时便知道,自己是被旭凤软禁了。 他那一颗柔软的心,早在旭凤以天雷火烧身时就被烧得干净了,他此时心也死了,也不再有期盼,只是冷下脸来责令燎原君退开。 燎原君与他僵持半晌,若在往常,润玉的修为远在燎原君之上,此时却因被天雷火焚烧而弱了大半,正僵着,便传来消息,还是喜讯:旭凤获封律法之神,掌天界三分之一的刑罚生杀。 润玉如何通透,此时不再听到旭凤的名字就关心则乱,他便十分清楚明白:旭凤成了律法之神,他惩戒自己便成了名正言顺,但此事发生在他接掌律法令牌之前,以天帝性情,只怕要抹杀这一笔不光彩的烂账…… 洞庭水族危矣!他如此想着,面上这才有了些焦急之色,硬是冲破燎原君阻碍奔向临渊台,此时三万水族都已沉入水下永不得返。 天帝似有预料一般,将他召至省经阁,问他作何感想。 润玉此时已是心如死灰,连与他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天帝见状,便又将他与簌离的故事改头换面,娓娓道来,故事里,他与簌离成了一对爱而无望的情侣,被天后仗着鸟族势力强行拆散,如今天后故技重施,自己不得已封了旭凤律法之神的名号,以换来水族的性命…… 润玉听了只觉得他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虚伪得可怕。 天道无情,润玉受教了。 他至此对这天界彻底没了任何期待,如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已经将他杀死了,如今他脱身出来,冷眼旁观,只觉得这天界肮脏伪善,人人都是一副冷血心肠。 既然如此,还不如革故鼎新,重头开始!这天界的人都想告诉他,天道如此,天道无情,那便是天道错了,不如打碎重来。 他思及此,返回璇玑宫中,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将昔日邝露所赠风铃,挂到了璇玑宫的檐角下;第二件,便是寻到了锦觅。 锦觅一见他,便面露愧疚之色,道:“小鱼仙倌,我与你道歉——在人间时是我误会你了。” 她深吸口气,又道:“你和凤凰是兄弟,你们在一起,必然不是……不是那些人说得那样,可我当时糊里糊涂,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不像样的话,对不起……” 她的歉疚是诚心诚意,但润玉却看得分明,锦觅看似天真,但却是多情似无情,似乎冥冥中有着某种力量束缚着她,令她混混沌沌不分善恶,只以自己的感官舒服行事,可她的感受又往往是不清不楚的——他是个下定决心就要行动到底的人,决定了便不会再回头。 他因此笑笑,温声道:“不必在意。” 锦觅听了越发过意不去,她一面放不下人间和熠王青梅竹马的情谊,觉得熠王那时待她极好,应该是爱过她的,她也沉湎与这种从未体验过得激烈爱恨放不开手,可心底的良知又让她对润玉颇有愧疚,她眼圈红红地道:“小鱼仙倌,是我不好,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我气……” “没有,”润玉与她轻声细语,与往日无差,“我没有生气。” 锦觅道:“那,你现在是不是不想和我成亲了?” 润玉反问道:“那你呢,觅儿你想与我成亲吗?” “我……”锦觅有些为难,“我不知道……我好像还是很挂念凤凰,可是我又很怕他……小鱼仙倌,你对我比他好一万倍……” “嗯,也是,”润玉道,“若是知道经历了人间一遭,你却不肯给他机会弥补,他肯定会很生气。” 此言或许带着魔力,锦觅听了,虽然明知应该露出难过的神情,却不由自主的双眼闪出光芒来,道:“真的吗?为什么?” 润玉笑笑:“吃醋呀。” “为什么吃醋?” “因为在乎了,难免想要独占。” 锦觅听了,心里却又重新燃起希望来:原来和小鱼仙倌亲近,凤凰就会吃醋,他若是吃醋,就说明在乎……此时她对润玉的歉疚便又消失了,心里只想着,若是旭凤在乎…… 若他在乎,那她必然是很欢喜的。 润玉看在眼里,也并不说出来,他三言两语,便挑动了锦觅,跑来与旭凤诉说情意,果见旭凤气得口不择言,逼得锦觅哭了出来…… 此刻,他站在临渊台下,看着旭凤望向他的眼神似有不甘愤恨,而那眼中闪动的,也果然不再是作为神仙的清明神采。 旭凤已近入魔,他这一番挑动,就是为了确定这一件事。 自方才旭凤以水族性命相邀,又用天雷火加身来惩罚他时,他便察觉了旭凤眼中有了入魔的征兆,若在以前,他怕还会想想,为何旭凤会入魔,能否助他化解,可此时往日的桩桩件件加在一起,他只觉得旭凤入魔也是正常:他飞扬跋扈惯了,又是战场上浴血奋战多年,作为熠王又执掌至高权利更加随心所欲,这般下来还能灵台清明就活见鬼了。他对旭凤失望透顶,连带着感情似乎也麻痹了,他此刻为仇恨驱动,也只想达成那一个目标。 要扳倒帝后,重整天界。为达到这目的,需步步为营,一点点等候时机,可旭凤始终是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他或许又会对旭凤心软;旭凤实力强横,和天帝联手他必定不敌;旭凤与荼姚母子连心,也绝不会容许他做出伤害天后的举动…… 一件件加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旭凤必须消失。 杀了他,润玉自问做不到,可逼他入魔,却是可以。旭凤一旦入魔,在天界便再无开口的余地,到时,便无法再横生枝节了。 思及此,他抬起头,向着锦觅笑了笑,转身离去。落在旭凤眼中,便只觉得刺眼——润玉眼中只有锦觅,已经再无自己的存在。 他握紧拳头,一言不发,终于任由怒意、仇恨和不甘涌上心头,将他吞没。 第一百三十五章 璇玑宫和栖梧宫的两位殿下,似乎是彻底闹掰了。 在不解详情的外人看来,生母被诛、洞庭三万水族永沉湖底,就足够兄弟二人生隙了,更别提火神还从中得利,获了律法之神的权利,一时风头无量;而微微知道内情的人,则会说兄弟二人之间之所以不复往昔,还是因为夹了个水神长女锦觅——这少女本该是润玉的未婚妻,但润玉守孝三年,一时无法娶她过门,偏巧旭凤也对她有情,两人时常被看到牵牵扯扯藕断丝连,水神长女就夹在二人之间反复横跳——就连水神本人都有些看不下去,几次三番催她下定决心,两者选其一,可她却只是一再犹豫。 “小鱼仙倌没了娘亲,实在可怜得很,我不能这么对他。”她脆生生地道,“可是……”转而又想到旭凤,想到他的种种英姿,又觉得双颊生热。 这个很好,那个也很好,若能两人合为一人,再永远守着她,那才好呢。 水神听了,暗皱眉头,私下里与风神道:“这孩子,在花界无人管教,怎么生了一副这样狠的心肠?”继而想到当年的花神,与天帝如何爱恨纠葛,说放下也就一刀两断不再回头,若有她在,必定不会让孩儿长成这幅样子。夫妻二人想到此处,对锦觅又是十分怜惜,惜她狠心自私,可也怜她幼时丧母,几次三番想要约束管教,竟都不知如何开口。 幸而润玉和旭凤似乎对此都不甚在意,说来也怪,这夜神不在乎未婚妻时时去找弟弟,火神也似不在意心上人还是嫂嫂,三人就这么得过且过,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三年时光。 这便又是连“知情人”也不知的内幕了。这两人不仅是兄弟,更是昔日的爱侣,如今隔了杀母之仇烧身之恨,润玉对旭凤已经全然不抱希望,甚至有几分鄙夷。他此时还在暗中积蓄力量,自然不能把旭凤怎么样,至于锦觅和旭凤之间如何如何,他反正只想要一个起兵的机会,这最好的机会就是婚礼,只要锦觅还是他的未婚妻,他就不在意别的,索性随他们去;而旭凤呢——他这三年来心魔渐生,整日过得浑浑噩噩,若锦觅与润玉不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还好,偏这两人还是许了终身的,与他而言,便是本心和两相仪都得不到满足,互相撕扯几乎要将他扯碎了。 这魔界之人,除了生在魔界,由父母处继承来的魔血外,便是由妖类人族所化,借用魔血一滴,自此坠入魔道。而旭凤却与他们不同,他是天生的神子,以上神之身入魔,这世间除了他,便只有五界创世之初的初代魔尊同他一样,是为仙魔混杂,善恶不分,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因此而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有时想起和润玉的过往,不知不觉忘了他们的过节,走到璇玑宫外想见见心上人,就被邝露冷着脸撵出去;有时又因两相仪发作觉得锦觅天真怡人,想和她甜蜜相伴,锦觅自然是愿意的,但这两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神子,一个是天生天养的精灵,兴趣、心性、观念都大相径庭,纵使两相仪强盛之时,旭凤看着锦觅天真懵懂的行为举止,也忍不住会想,我究竟爱她什么呢? 这么一来岂能有个好?因他清明不再,几次三番在战场之上杀生太过,纵使五方天将府上下一心不说什么,在天界的威望到底是一点点降了下去——还未得封储君就已经如此行事,来日如何保得六界太平?若他有一日登基,只怕天魔两界便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生灵涂炭了。 他已经惹得人人畏惧,可偏他自己却还无知无觉,或者说,他也根本注意不到。在旭凤心中,情爱本就高于一切,他心里现在存了两份情,这两份情又都折磨着他,他怎么还有心情去管其他? 如此说来,倒是夜神大殿,忍辱负重,与世无争,又有为同族承受刑罚的慈悲心肠,看起来要好得很多。 天帝对此不置一词,却几次三番分别召见两个儿子,以言语权柄试探,旭凤行事荒唐颠倒,对权力不屑一顾,道:“父帝要儿臣做什么,开口即是,是要打魔界,还是要打妖界?” 润玉却温柔顺从,天帝试探于他,问他对统一六界可有想法,他便认认真真与天帝说了半晌,言语中虽有见地,但也到底是理想之言,不切实际。天帝听了,很是满意。 这二子说白了,在他眼里都无承袭天帝之位的能力和野心,其中润玉或许还可堪大任一些,可他生性柔顺,一时半会儿也不成气候。 他因此放下心来,自认青春正盛,还能执掌天界万万年,可却不知私下里,几股势力已经悄然结成一股:天下水族莫不沾亲带故,洞庭水族蒙难,其他水系怎能不齿寒?又有水神与润玉这对未来的翁婿,水神遥观天界政治已久,眼看天道失衡,也在犹豫是否要出手;加之太巳、鼠仙、老君等人,也已经在旁人无知无觉之时站在了夜神一党。 待到夜神出了孝,与锦觅的婚事提上日程时,早已是万事已备,只欠东风。 而此时爆出的一桩事,便恰恰如导火索一般,使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水神和风神,遇害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天后照例在紫方云宫内与一些鸟族女眷闲话家常。旭凤失势,她心急如焚,可又因要强不肯显露出来,只得强颜欢笑,一众女仙以她马首是瞻,见她面色如常,便也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有穗禾似有心事,坐在一旁默默无言。 她是鸟族的族长,天后的左膀右臂,天后对她自然另眼相看,此时便格外关心地道:“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穗禾勉强笑笑,道:“姑母,我很好,只是在想表哥的事……” 天后道:“好孩子,你有心了,但你不要怕,旭凤是陛下嫡子,更是天界无往不利的战神,等陛下回过神来,自然会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 不错,不管形势如何飘摇,她手中仍有一张底牌:旭凤是战场上的奇才,他用兵之神万万年来莫有能与他相提并论之人,这三年来他虽然行事糊涂了点,但仍是不愧于“战神”之名的。天帝要弄权,离不开军队的支持,而这军队支持的,便是旭凤。 穗禾听了只得强笑几声,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这时,有个年轻女仙嘴快,俏生生地埋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害了水神风神,害得咱们殿下跟着被牵连!” 又一个道:“要我说,就怪水神风神实力不济,两人联手都能叫人害了,要我都不好意思活!”她们二人说话,又刻薄又有趣,众人听了都是十分开心的样子,一阵欢声笑语,而这笑声中,也有人低声道:“唉,锦觅仙子现在怎样呢?” 提起这个,穗禾更加坐立不安,不等天后开口,她抢先道:“谁管她如何,你真把她当表哥的未婚妻了不成,人家可是璇玑宫的人,关你什么事?” 天后听了似有所思,面露微笑,拍了拍穗禾的手道:“这话像什么样子。” 穗禾不敢拿眼看她,只觉得她的笑容都透着一股寒意。 ——三年前旭凤下凡历劫前,也是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们一群人也是这样围着天后,月老急吼吼地赶来与天后商议要事。穗禾孩子心性,偶然听到两人提到“旭凤”如何如何,就偷偷化作小麻雀模样,落在窗框上偷听,将两人如何预备踢旭凤下凡、以红线绑住旭凤和锦觅,最终从润玉身边横刀夺爱的过程都一一听去了。 她暗暗吃惊,但是什么都没说——她对润玉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锦觅脾性相貌倒还入眼,若能撮合二人,她除了有点吃味也没什么其他不满。她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背着长辈、偷偷掌握了情报的感觉,因而自此后,便时常偷听天后与其手下的对话。 她因此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包括天后曾想以咒文镣铐锁住旭凤魂魄再嫁祸润玉——别的都还罢了,姑母是她榜样,她事事都听她的,唯有这一件,实在突破了穗禾的底线。她再任性,到底也是懂得人伦常理的,知道天后这么做,已经超出一个为人母的底线太多。对亲子尚且如此,若有一日她穗禾、或者其他和她亲近的人出现在天后争权夺利的路上,会怎样? 她都不敢想下去。 她想将此事告知旭凤,可旭凤自亲自掌邢惩戒了润玉之后性情大变,早已不是从前会和她气急败坏地瞎闹的表哥。他整日阴阴沉沉,不见笑容,多半时间不是和锦觅在一起,就是在璇玑宫外傻站,剩下一半便要在六界内产妖除魔,弄得浑身血腥味儿。最吓人的一次,穗禾已经走到栖梧宫,打定主意要和旭凤说说,旭凤却自说自话,一会儿给穗禾看他收集的各类鲜花种子,一会儿又拿出一个血淋淋的魔物头颅说要送给穗禾,吓得她不敢多留,连忙告辞了。 之后她便一直为难,可天后到底也没做什么,一切相安无事,直到那一日,她暗中听闻天后要铲除水神和风神。 此事起因是润玉孝期已毕,该是提起他与锦觅婚事的时候了。天后一直派人暗中紧盯润玉动向,因而截获了润玉与水神的书信往来,那信中二人推心置腹,润玉立誓会守护锦觅安危幸福,水神则道:“锦觅万年之内情劫,或许就是旭凤……”云云。 天后此时便知,尽管她想撮合锦觅旭凤已久,众人也觉得水神迟早屈服随着女儿胡闹,但水神其实早有打算,是说什么也不会将女儿嫁给旭凤的。在那信中,润玉提及锦觅对自己的感情,直说不愿放弃,水神自己也说,若锦觅最终决定不嫁润玉,也不会许给旭凤,要将锦觅送去斗姆元君处修行,一去不回。 天后因此产生了杀心,她与手下奇鸢在殿内议事,被穗禾听闻,穗禾心慌意乱:锦觅与她虽不算亲近,可好歹也算朋友。而且她和邝露相识已久,邝露和锦觅又很亲近……反正无法事不关己就是了!她因而只好找上邝露商量,邝露一听和锦觅有关,就马上道:“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跟我说。” 穗禾急道:“人命关天的事!”说着将天后的打算一一告知了,邝露听了眉头紧锁,片刻后道:“此事你还和谁提过?” “就你,没谁了!” “好,那你回去,不要再提。谁都不要提!”邝露抓住她手,眼中露出告诫的光芒,“包括锦觅。” “可是……” “此事我会想办法,你不要再乱说,否则引火烧身,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穗禾只得说道,邝露年纪虽小过她,但她素来靠谱,穗禾也很信任她,便让这件事过去了,两人又聊了些日常——邝露此时在省经阁负责些抄写经文、整理术法的工作,两人便聊起此事来,穗禾感叹道:“我听说夜神自幼就很喜欢泡在省经阁,你若早些去和他偶遇几番,也许现在还能混个天妃当当。” 邝露听了若有所思,笑道:“我才不做人妾室。” “……也是。” 两位女仙闲聊片刻,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穗禾便很轻易地相信了邝露,认定此事有邝露从中操作,必定能让风神水神免去血光之灾。 穗禾便是太过相信邝露了——像她和旭凤这种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其实对人的信任感都很高,但若是被他们发现有人骗了他们,他们受的刺激也格外大,这就是为什么旭凤疯得那么厉害——他始终转不过弯来,想不通润玉为何要在人间离弃他、最后还一刀杀了他,越想越怨,越想越痛,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转过天来穗禾便得知,水神风神遇害,火神听令严查——至此事情便急转直下,也不知怎么旭凤就成了头号怀疑对象,被禁足在了栖梧宫。 穗禾便慌了神,她也说不清为何慌神,但她此时已是鸟族族长,执掌鸟族事务多年,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种预感吧,叫她觉得风雨欲来,且这乌云就在她头顶:天后此刻必定竭尽全力要帮旭凤脱罪,而旭凤遭人怀疑的导火索便是那一缕留在现场的火系灵力——若非锦觅一力作证,他早已背上甩不脱的罪责。若想脱罪,找个替罪羊是再简便不过的了,那么,又该找谁呢? 火系灵力、与水神立场相悖……数来数去,偌大个天界竟数不出几个人来。 而她穗禾,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她心里不安,可又不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存个影子,疑神疑鬼地吓唬自己,看荼姚都觉得多了几分歹毒。 直到那日她在琼树边遇到润玉。 说来也奇怪,她与这位大殿下素来没有交情,他守孝三年,也是深居简出,除了未婚妻锦觅便也甚少有女仙来往,没想到那日却会相见。穗禾颇感意外,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恰逢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将琼树之上的一个朱雀巢刮到了地上。 穗禾身为鸟族族长,自然本能地对同族有照拂之意,她正欲上前,却见润玉忽而蹲下身子,将那雀巢翻过来,将几只惨叫连天的小朱雀捧在手心,一只一只地送回巢中,又听他温声道:“不怕,没事的。”又是一阵风出来,鸟崽子们瑟瑟发抖,他便微侧身体,为它们挡住凉风。 风停了,润玉看看高大的琼树,略一思索,还是抱着鸟巢转身而去,穗禾忙道:“大殿留步!”她上前道:“将他们交给我就好。” 鸟族水族仇深似海,她还真有点不放心。润玉闻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抱着鸟巢站在那儿,冲她淡淡地一笑,道:“公主多虑了。” 穗禾颇有几分尴尬:“何出此言啊,我并没有……” “公主难道不是怕我迁怒于它们?” “这个……”穗禾还真是怕这样的明白人,尤其还是大咧咧把真相说出来的明白人,她哈哈笑了几声:“怎么会。” “嗯,”润玉用手指轻轻拨动了几下鸟巢里的鸟崽子脊背,绒绒的,触感很好,他笑道:“朱雀向来没有抚育幼子的习惯,方才我看它们绒毛都没长齐,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是……是。”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见润玉有将鸟巢递给穗禾的意思,他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着小鸟崽,几只鸟崽冻惨了,争先恐后地凑过来蹭他的手指,朝他献媚。润玉低头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真像公主和旭凤小时候。”见穗禾不解,他又道:“那时你们还不会化形,母神将你们养在一处培养感情,也是这样稚嫩的模样。”他边笑,眼中边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他笑道:“旭凤个头大些,又顽皮,经常在母神殿中滚来滚去,有一次撞到了烛台,烧坏了母神祭女娲娘娘的时要穿的礼服,父帝十分生气。” 穗禾便不做声了,此事于她而言已经是遥远且模糊的回忆,但她下意识地就觉得,她不想听下去了,只是转身就走似乎不合礼仪,便忍耐着没动,又听润玉道:“生气又舍不得怪罪嫡子,公主可还记得,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 穗禾只看着润玉,他的笑容仍旧是那么从容温柔,只是嘴巴一张一合,渐渐声音似乎失去了意义。 “后来,母神便把烧焦的灰烬抹在公主羽翼上,谎称是公主撞坏了烛台,”他抬起头,看向穗禾,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其实公主那时年纪尚小,个头还不足一个拳头大小,怎么能撞到烛台呢?可是为了天界的安稳,为了嫡子的名声,明摆的事也成了糊涂账。” 他不知何时走近,将鸟巢递还给穗禾,穗禾麻木地接过鸟巢抱好,心头恍恍惚惚。润玉却不再置一词,似要转身而去。 “等一下!”穗禾冲动之下拉住他的衣袖,“你……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润玉回转过来,注视着她,半晌,他说道:“先人一步,撇清自己就是——礼服已烧,天帝需寻人责备,是谁倒无关紧要。”穗禾似有所感的功夫,他忽而又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这天界善火系法术者,公主不妨数一数,都有谁?” 穗禾一愣,再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了。她捧着鸟巢慢慢走回自己的寝殿,兴许是荼姚千百年来的耳濡目染已经培养起了她心狠手辣的底子,此刻,为求自保,她也顾不得别的了。 次日傍晚,鸟族公主穗禾求见天帝,称有要事相报,与水神风神、乃至六界天威相关,至夜半时分,天帝震怒,天兵天将趁夜直抵紫方云宫,将天后押往毗唆牢狱。 再次日,天帝下诏,曰天后荼姚,残害天家子嗣、肱骨重臣,罪不可恕,着废去荼姚天后之位,永不见天日。 至于火神旭凤,虽然是沉冤得雪,终于解了禁制,但待他出了栖梧宫,此时的天界,已是换了样子。他不知母神为何获罪,穗禾觐见天帝皆为暗中进行,他对此一无所知,只得马不停蹄地赶往天帝寝宫为母亲求情请命。天帝听罢他的恳求,却只是投来冷淡的一瞥。 旭凤心绪虽乱,倒还知道人伦孝道,竭力为母神求情道:“母神与水神风神向来交好,缘何要出手害人?至于残害天家子嗣——”他说到这里却又忽然戛然而止,一种极其冰冷的感觉攫住了他的肺腑,难道,是润玉告了母神一状?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穗禾为求自保,将天后推出去顶罪,难免将天后所言所做都说得无比详细清楚,天帝此刻心中已然知晓天后想要以咒文网缚熠王之事,他看着旭凤跪倒在地,左右为难,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竟玩味地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旭凤咬咬牙,道:“母神或有言语刻薄,但何曾用得上‘残害’二字?若说的是三年前的事,一切都是我的错——” 天帝心中好笑,旭凤竟还全然不知,这“残害”的对象并非润玉,而是他自己。他道:“废后罪无可恕,你无需争辩了。” 旭凤不肯起身,执意要为母亲求情,天帝一声叹息之后道:“傻孩子,我与你母神结发万万年,此番若非铁证如山,我如何下得去手……你且起来吧,来日方长,待本座寻个机会,便会将她放出。” 旭凤这才肯起身离去,但他左思右想又觉得心急如焚,便一鼓作气冲到了璇玑宫——他此举都是一时冲动,却没想此时润玉和锦觅都在璇玑宫内。水神风神出事,锦觅成了孤女,天帝为显恩慈,便下令婚期如约,好让锦觅早点成为天家的儿媳,有另一层护佑。 此刻,这对未来的小夫妻都在璇玑宫内,锦觅在给昙花剪枝,润玉坐在石桌旁作画,乍一看,是一派好生安乐祥和的氛围。 可若仔细看,锦觅的眼睛又红又肿,只怕前夜又哭了一场。润玉时时停笔望她,默默叹息,却又无从安慰。 院中,其实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寂静。而旭凤的到来,恰恰打破了这种寂静,使得那两人都同时朝他望来。 旭凤的脑海中,便霎时间乱做一团——对润玉,他有气,也有愧,更有数不清的自幼便存在的仰慕,可对锦觅,他又有两相仪所带来的天然的亲近,这两人不同时出现还好,两人同时出现,他心魔顿时便乱象滔天,一时之间,三人竟都呆立在那,谁也没开口。 片刻过去,还是润玉先道:“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倒是温和的,仿佛只是幼弟好动,跑来找他玩耍,旭凤看着他,嘴唇动了几下,像是要说出一声“哥”。可偏又被心魔制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问润玉是不是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诬陷了母神;也想说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捅了我我也烧了你,你若生气就冲我来;可他话到嘴边,竟然就变成了: “你在做什么?” 好似他真的是来闲逛聊天的一样。 润玉站在原地未动,手中还提着毛笔,平静地道:“打发时间而已。”说着将笔放下,合袖而立,旭凤走下阶来,走到他面前,呆呆地看着他,他们身后,锦觅握着剪刀,眼中似有期盼。 可旭凤却走到润玉面前,低头看着他纸上所画:一株精美的昙花,夜空下安然盛放。他忽然感到胸口一痛,竟有放声痛哭的念头。 “你从前,是喜欢画、画凤凰的。”他依稀记得,润玉在人间时,随手所画都是云中凤,他那时还偷偷吃味儿,觉得润玉喜欢的应该是天上的凤凰。 “这个和那个,没有不同。”润玉平静地道,“都是闲暇无事,随手画画。”他说着将昙花图掀了,随手丢在一边,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旭凤站在他身边低头不语,眼看着润玉信手挥洒,勾出星河万千,他只是看着,看了很久,直到那颗爱着润玉的心再次被掩盖起来。 他问道:“水神风神离世才不足几月,你们还要成亲?”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此言一出,润玉原本平静的神色忽然出现了波澜,但若仔细去分辨,又似乎看不出什么,只是眼底些微的冷淡情绪而已。他抬眼看了旭凤一眼,忽而又露出个笑来,这个笑三分捉弄,五分恶劣,剩下两分满是戏谑,旭凤看在眼里,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不知何时起,润玉竟把天帝的那副神情学去了个十成十。 “你很在意?” “我……”自然是很在意,可为了谁呢?旭凤想了片刻,终于还是低声道:“她不爱你,你不要强求了。” 润玉笑容纹丝不动,只是到不了眼底。他看了旭凤一眼,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锦觅,她站在那儿,目光紧紧钉在旭凤身上,仿佛在等他回头。 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当他再度抬眼看向旭凤时,眼中的戏谑竟消失了,他眼中似有惆怅落寞,旭凤隐隐似乎也瞧出了一丝温情,他说道:“……再等一等吧,旭凤。”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旭凤问道:“等什么?” 但润玉却已一挥手化去笔墨,朝宫门走去:“时辰不早,我该上值了。”说罢,就将未婚妻和亲弟弟撇下,自顾自离开了。 旭凤回过头来,见锦觅站在昙花旁。 “……你在在做什么?” 锦觅嘴唇动了两下,不知该说什么,旭凤心中涌起一股不舍、不甘、不愿来,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要嫁给他。” 锦觅慌不择路,想要甩开他,可那手实在有力,甩不脱,她狠狠地道:“毁人姻缘下地狱!” “下地狱?”旭凤忽然咧嘴一笑,“我还真就下了。” “你休想嫁给他。” 至此,距离大婚,只有不到三日。 好友和心上人婚期将至,上元仙子邝露却超乎寻常的安静。 她领了省经阁整理旧文杂记的职责,每日就在省经阁安然度日,有人说她是爱得极卑微了,偶尔能远远地瞧见一眼夜神就满足,她也不置可否,权当给六界添个八卦趣闻。 风神水神去后,她和锦觅再度变得亲近起来:锦觅十分黏她,总是要她作伴,不管去哪,甚至入了夜,也要缠着她在洛湘府陪自己。邝露仙子推脱不得,便经常留宿洛湘府,入夜,便和锦觅睡在一张床上,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锦觅时常和她诉说心事。 “小鱼仙倌待我是很好很好的。”锦觅说,“可我却总想着凤凰,这样实在不好,爹爹也总说我。” 这一夜,她说着说着,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落下,邝露轻轻拿袖子给她拭去眼泪,她抽噎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也想和小鱼仙倌一心一意地在一起,可偏偏总有人搅我的心神。” 她说这话时,邝露似乎把眼闭上了,昏暗的烛火下,她的脸秀美的好似一张画。在那一刻,锦觅心中谁都没有了,没有了润玉,也没有了旭凤,她只是呆呆地盯着邝露瞧,口中喃喃自语:“总有人……搅我心神。” 邝露把眼挣开,于是那一刻的心旌神摇又消失了。“是旭凤?” “是……”锦觅如梦初醒,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胸口时常憋闷难受,又怕说出来给人添麻烦,只能自己忍耐,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想什么,愣了半天,才道:“嗯,应该是。” “怎么应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他,那日他来,他说绝不会叫我嫁给小鱼仙倌。”锦觅断断续续地道,“小露珠,我有些怕。” “你怕旭凤捣乱?” “我怕旭凤。”锦觅道,“小露珠,你说奇不奇怪,我原先觉得我该是喜欢他的,我在人间时也确实是喜欢他的,可回了天上,我总觉得跟他隔着些什么,而且凤凰现在……他现在好古怪。” 说话颠三倒四,行为乖张暴戾。 “……这样。”邝露道,忽而伸出手拍了拍锦觅的胳膊:“睡吧,明日还要学习大婚礼仪呢。”锦觅道:“我冷,你靠近些,我们抱在一起睡。”邝露道:“好。”说着凑近些,将锦觅抱在怀里,看着她安然睡去。待锦觅熟睡,邝露望向房顶,整夜无眠。 她知润玉娶锦觅是为起兵寻找机会,也知润玉真正为之魂牵梦萦过的、可以为其生为其死的人,是旭凤,但……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心底仰慕已久的心上人,一个是她的知心好友,他们都是好人,如果能顺应天意就这么结为夫妻,其实也很好,不是吗? 如果,如果没有那个人,就好了。 如果没有他,锦觅不必再徘徊为难,润玉也可以彻底和过去一刀两断,如果没有他,所有人都会好很多,她邝露,因为所爱的人得到安宁,她也会得到快乐。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那夜直至东方泛白,邝露一夜无眠。 此时,距离大婚,尚有两日。 翌日,邝露仍旧照常来到省经阁扫洒,誊写经书,但她这日走得比往常都深了些,走到了禁术库。 省经阁内的禁术高深晦涩,是从来不许她这样的仙人阅览的。但……事情总有例外,比如,她除了是个品阶不高的仙人,也是太巳仙人的掌珠。 她取出太巳仙人的令牌,打开了禁术库的封印,不多时,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一个术法,能令她造出一柄对付火系之人无往不利的神兵利器,代价就是她的全身修为,甚至可能是性命。 只要将这把神兵利器扎入那人内丹之处,那人必死无疑。 该如何……该如何…… 入夜,栖梧宫中,凤凰仙灵正在嘶鸣惨叫。心魔太盛了,它已经被渐渐染黑,可它仍旧不肯死心,犹在挣扎,却不知他的主人隐隐已经有了投身黑暗的准备。 旭凤坐于榻上,小周天运行流畅,随着他灵力的一圈圈流转,他身上的妖异红光也越来越强盛,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 “爹爹……爹爹……” “来呀,嘻嘻。” “呜,这六界有什么好,看我拆了它。” 他耳中金戈铁马之声不断回响,而且越来越大,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猖狂又悲凉地大笑。一口血涌上来,又被他生生咽下。 不对,不对,不对。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复苏,但是不对呀,他是天生的神子,是神鸟凤凰,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做过魔物…… 了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令他惊醒过来。旭凤睁开眼,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面色不善:“何事?” 月光之下,他的面容透着一股隐隐的青黑之气,了听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邝、邝露仙子求见。” “邝露?”旭凤拧紧眉头,半晌才松开来,“哦,是那个总在润玉身边徘徊的家伙。” 说到他讨厌的人中间,邝露也许是排的上号的——他总疑心润玉是因为自己待他好才与他相恋,亏心的同时又觉得暗暗庆幸:幸而只有他能慧眼识珠,认清润玉这个宝贝,但偏又有个邝露,一样的热忱,还比他柔软弱小。旭凤不肯承认,但那时,他是因邝露感到了威胁的。 他此刻心情不佳,正想找个人训斥一顿,道:“让她进来。” 了听不敢耽搁,忙唤了邝露进殿,两人情敌相见,似乎分外眼红,邝露却眼观鼻鼻观心,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上。 那是一缕乌发的发丝,闻起来似乎还有些香味。旭凤一愣,道:“你这是何意?” “我受人所托,带来此物给殿下。”邝露道,“长发绾君心,殿下若不介意,就收在心口要紧处,留做个念想。” 旭凤接过乌发,一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随即却忽而自虚空中窜出一缕极亮的火花来,他道:“润玉让你给我的?” 邝露有些没反应过来,但她随即收敛心思,道:“殿下何需小仙言明。” 她心里却想,挂念着一个,却总和另一个纠缠不清,真是留不得你了。 她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道:“殿下,珍重。” 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旭凤独自站在黑暗中,与他的纷杂思绪为伴。 此时,距离大婚,只有一日。 临近大婚,润玉越发悠闲。 倒不是说万事万物已在他掌握之中了,实际上,大婚之上起兵变数甚多,实在是世间一场最大的豪赌。 但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各方势力已在三年中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不同的地方,静待大婚之上那一声击鼓之声。 这三年来他所做的事不可谓不多,远的不说,就说这婚期临近的几个月,自他一出孝期,便推动计划转动起来。 譬如水神风神之死,便是其中的一环。 此事还要从头说起:三年前洞庭水族受罚永困湖底,润玉起了反意,便联结了太巳、鼠仙、水神等人。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或与世无争,或对天帝忠心耿耿,其实心中早已对这天界大有不满,而他们又各自身负大大小小的势力,如若起兵,便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然而…… 纵使这股势力再强大,守卫天界之职仍是属于旭凤,属于听他指挥的五方天将府,若想依照计划在婚礼上起事,必定要将五方天将府的兵马替换成润玉自己的人手。而此事棘手就棘手在,要在暗中替换五方天将府的兵马,不仅要暗中行事,更要出其不意,若被天帝、天后或者旭凤得知哪怕一星半点,这些人变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天后一直将润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堤防有加,她究竟对他了解多少?他需要知道。润玉知道她一直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所幸他离群索居,连宫人也没有,但鸟族暗探向来神通广大,因此他也不敢说他与水神、鼠仙和太巳之间的往来是完全的秘密。 此时,打探清楚天后到底对润玉的势力有多少了解,便成了此时第一件要紧的事。他需知道,他所笼络的这些人,天后都知晓几个?谁的势力可用,谁的势力只能按兵不动? 可你想知道这样的事,可没法大咧咧走到天后面前去问,你只能想个妙法:他便给这几个可能被天后盯紧的人都写了一封信,信中也未提及什么要事大事,至少在天帝眼里只是小事而已,可在天后眼中却完全不同: 与水神,他说了与锦觅的婚事,指明锦觅旭凤之间的私情毫无可能; 与鼠仙,他只说了几件与簌离的往事; 与太巳,其实是封回信,众人皆知太巳千金邝露苦恋润玉不得,太巳也曾动过心思要让邝露嫁与润玉做个侧妃,润玉在信中提及此事,只称并无与邝露结为连理之意。 三封信,三件事,给三个最有可能被天后监视的人,天后朝谁下手,他便知道起兵之日谁该按兵不动,而谁可化作五方天将府的模样,负责当日典礼的守卫。 这三人是他助力,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天后朝他们下手,因此早早安排下以假乱真的替身,其实这几人真身,都由润玉以法术藏匿在星海之中,不露痕迹。 果然,天后得到暗探来报,因此按捺不住,击杀“水神”“风神”,而鼠仙无碍、太巳无碍,这便证明这两人并未得到天后怀疑——这倒也符合情理,天后从未将十二生肖诸仙放在眼中,只觉得他们不是天生的神子,而是万年前修炼成仙;至于太巳,天后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忠心于天帝的狗。 鸟族水族世代为敌,她昔日是火神,与水神亦是势同水火,只盯着水神一个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或者说,天后对自己实在是有信心过了头,总觉得这世上恨她厌她之人都怕了她,所以也从不觉得危机四伏。 此后顺着风神水神一案,伺机挑动穗禾为求自保出卖天后,使得天后被废,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到此时,万事俱备,至于剩下的,便都交给天命吧。 他把一切都算清楚了,仿佛全无感情,只想把一切安排的清楚明白: 就连旭凤的去留,他都想好了。 三年来旭凤越疯越厉害,这其中也可说有他一份功劳:昔日他看出旭凤已有入魔迹象,便太巳仙人那处索来一物:此物名曰无极圣器,外形是一枚铜钱,内里却封着虚无界的恶鬼——当年旭凤和润玉联手才将其封印,却被天帝捡了漏,派太巳将三枚圣器捡走。润玉当时便看出太巳心有疑虑,便推测他应会留下一枚当做日后凭证,万一天帝吞噬恶鬼灵力一事东窗事发,也好自证清白,果然,太巳暗中扣下一枚,谎称其在封印过程中不慎消磨了。润玉索来此物,将它埋在栖梧宫西南角上,以此恶鬼怨气来撩动旭凤心魔,旭凤果然心魔渐生,一日比一日神志不清。 此时的旭凤,距离魔物只有一步之遥。却不知婚礼之上,等他看到喜欢的女子嫁给兄长,兄长又行谋反,他会不会就此一步踏错,彻底成魔?若他成魔,将他驱出天界便是名正言顺,旭凤疯疯癫癫,纵使实力强横,离了天界依然是活不了多久的。 可若他能克制本心,摆脱心魔…… 那便成全他吧,欺负了他这么久,看他每天为了喜欢的女孩求而不得的样子,也够本了。 一切只看大婚当日,旭凤如何选择。然而…… 他却又碰到旭凤了,青天白日的,这家伙像个傻子似的站在璇玑宫门外,傻傻的在那里等。 润玉本是在补眠,可旭凤偏就站在他璇玑宫外警戒阵法的阵眼上,一时间润玉识海里震耳欲聋,连两个被他用灵力强行压入沉眠的孩子都醒了。 一醒来,就呜呜叫着,要找爹爹。 润玉被它们吵得不胜其扰,终于起身喊道:“辉儿!” 小黑狗便哒哒哒跑进来,化作少年形态,站在床边看他。 “你把他撵走。”润玉指着宫墙道。辉儿面色一僵,半晌,瘪着嘴道:“我不想跟他说话。” “你不想我就想?”润玉怒了,“快去!不听话了你?” “不听了!”辉儿也勃然大怒,“我不晓得怎么面对他!你都把他逼疯了,他想在那里站一站,有什么不行?”他说完又觉得自己没理,到底是父母双亲,哪边都舍不得割下,他懂得越多,就越希望自己只是个撒娇耍赖的小狗儿,因而又化作小狗模样,跑了。 ……混蛋。润玉只得自己走出宫外,看着那个站在他阵眼上发呆的人,强忍怒火。 真想揍他。 有时候他都惊讶自己毫无底线,他会想,揍他一顿,然后前程往事,就算了吧。 可那些前程往事,都沾着血,带着泪,哪能由得他算了呢?他一闭眼,就都是一双双沉默的、灰白的眼睛,从深不见天日的湖底,幽幽地望着自己。 他站了一会儿,那股想揍旭凤一顿的心情渐渐平复下去,“润玉”消失了,“夜神大殿”浮现在他脸上。他朝旭凤走去。 旭凤察觉到他的靠近,但也不闪躲,就那么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润玉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嘿嘿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朵小小的野花——花瓣都压扁了。 “……” 润玉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愣在那里,几种身份在他脸上交错着出现,一会儿是夜神大殿,一会儿是太湖的少主,一会儿又只是,旭凤的哥哥。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了那朵花好久,久得他都快跟旭凤一样变成疯子了,他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旭凤手中接过那朵皱皱巴巴的野花。 旭凤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我……我西……”他很费力地说了两个字,便再说不出什么,好似噎住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满是血丝,半晌,他终于还是自己放弃了,垂头丧气的。 润玉实在不知他这一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作态,捏着破花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旭凤低头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睛却又灼灼发光,他说道:“我们走吧。” 从前他们也很喜欢说这句话,有时候是互相打趣,有时候又像是把真心放在玩笑里,他说“我们走吧”,旭凤就说“好呀不回来了”,但结果还是要留下,还是要面对这一切。润玉歪了歪头,笑着说道:“不行,明天大婚了。” 旭凤像个小气球忽然被扎爆了,整个人都瘪下去,他喃喃道:“大婚?你还要成亲?” “我与觅儿早有婚约,如何能毁约?”反正旭凤疯得厉害,不如陪他最后这一次,润玉也索性像是旧时那般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好了,回去吧,明天之后,一切都好了。” 我或是身死魂消,或是成为天界之主,不管哪一样,我们之间的怨,就到此为止了。 “明天之后,都来不及了。”旭凤说,他伸手去拉润玉,语气急迫:“今晚子时,我在南天门外等你……”他想拉润玉的手,却只摸到一片柔嫩的小花,他摊开手一看,那朵送给润玉的小花已经被他自己揉碎了。他一下子愣住,可却又不甘心,想再追上去,润玉却已经走远了。 “回去吧,”他听见润玉的声音在说,和从前一样温柔,“今夜过后,也许我们都能称心如意。” 润玉说他们都能称心如意,旭凤便真的跑到南天门外去等了。 让他称心如意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等啊等,等啊等,始终未曾等来那个人。 而大婚,就在今日。 水神之女和夜神的婚礼,在近年来算得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首先是神子神女天作之合,其次又有水神风神被刺在先,天后被废在后,一连串出了这么多丧气事,天家经还要坚持娶新妇、办喜事,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精神。众仙家都屏息以待,觉得这最后的三天必定要出点幺蛾子,要么,火神带着锦觅私奔,要么夜神退婚成全,总之不闹出点狗血不能算了。 结果大家都失算了,竟然就让他们这么安安稳稳地熬过了这三天。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当夜神以击鼓为令,天兵天将杀入紫霄云殿时,众人都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最后那三天没出事,那就是要憋个大的——但大家还是有些意料之外,想过天帝可能会在夜神婚礼上宣布储位人选,也想过火神可能回来抢亲,就是没想到一向不动如山的夜神会在不声不响的时候拉了他父帝的半壁江山,一举夺权。 说起那日的情形,许多人千百年后仍会津津有味的回忆:那可真叫狗血够味儿! 而在旭凤眼中,那却是此生最颠倒混乱,无迹可寻的一日。 那日午夜,他在南天门吹了很久冷风,大约是天光微微亮的时候吧,他开始意识到,润玉不会来了。 他还是要娶锦觅,旭凤和锦觅之间,他始终是要选锦觅。 既然如此,又为何托邝露赠我青丝?旭凤越想越气,终于在此时心魔已成,无路回头——他决议抢亲。 他不能跟润玉就这么算了。他试了三年,躲了三年,没用,他还是润玉一招手就会想要跑过去,润玉接过他的花那一刻,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剖开胸膛给润玉看看:看,这一片花海都是为你开的。 他本是全无计划,领兵冲到九霄云殿外才忽觉不对,殿外被一支陌生兵马团团围住。他不是天界的疯子,却是战场上的战神,当下命人将这群人缴了械,不动声色地上了殿,锦觅和润玉执手站在天帝玉阶之下,真是好一对璧人。 他那一刻嫉妒得无以复加——即使他和润玉从未反目,他此生也不会有机会牵着润玉的手,站在这里。只因他们是兄弟。 如果他们不是兄弟,也许都会不一样。 从一开始,润玉就不会若即若离,他们明明情投意合,是再好不过的一对。 他走到新人面前,像身着白衣喜服的润玉低声哀求道:“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润玉自他走上大殿时就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反应:他冷笑了一声。 此时,便有仙侍来报,殿外已被三方天将团团围住,夜神击鼓为号,却是赤焰军冲入殿内,将他团团围住。 此时,夜神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天帝震怒,却动弹不得。“赤焰军”揭开伪装,露出臂上所系白色布条,大殿之上乱作一团。旭凤悚然一惊,却不知自己的五方天将府在何时已被润玉的势力渗透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从前,他都小瞧了润玉。 他知道润玉是条龙,却一直在心底把他当成温顺的银鲤,需他保护需他扶持,可原来这一刻露出真面目,他才知道他的兄长当真是条理当遨游天际的应龙。 事已至此,他心思忽然明了:润玉为这一天,已经积蓄了三年力量。一千多个日夜,他不是躲着旭凤,而是偷偷地恨着旭凤。 成王败寇,若父帝被推翻,他作为储君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必定遭到灭顶之灾。 “哈哈,哈哈哈。”他站在乱作一团的大殿之上,竟然大笑起来,他也不知为何而笑,只觉得好笑,是自己好笑,也是这命运好笑,一切都如此好笑。他笑声渐歇,眼中红光大盛。 “润玉,你……”他想当时就跟润玉同归于尽算了,却不知危险正在身后靠近,上元仙子邝露化出以毕生修为所化的匕首,一跃而起,朝旭凤后心捅去。只在电光火石间,匕首没入至柄,插入旭凤内丹、青丝环绕处。旭凤只觉一阵剧痛传来,他呕出一口鲜血,沾染了润玉洁白的衣摆。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不要啊!”锦觅惨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邝露,那匕首上凝结了她毕生修为,此时匕首用了,她修为散尽,也要维持不住人形了。锦觅失声痛哭,怀中的邝露越发透明,最终化作她手心的一颗晶莹的露水。 锦觅再也克制不住,胸口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被她一口吐出。此时她方觉痛彻心扉,登时晕死过去。 而润玉,却只站在那里,冷冷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紧紧攥成拳,眼尾飞红犹如一抹火焰。 他看着旭凤倒在血泊中,眼睛睁得老大,不肯瞑目地望着他。他只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它吐出。 死了? 死了。 死了!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旭凤,再也没有人与他血脉相连,从此,他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了! 他环视四周,旭凤已死,赤焰军败局已定,天帝发须皆白,倒在御座之上,含恨望着他,忽而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你最像我。”他边笑边道,“润玉,你今日手刃胞弟,准备好……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了吗?” 没有回答。旭凤的尸身渐渐消散,润玉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血泊之中,露出一片月牙形的龙鳞。 龙鳞之上,金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给大家总结一下上章内容:润玉设计水神风神诈死,穗禾为求自保出卖天后,旭凤因润玉算计越发疯癫,终于在大婚之日成魔,邝露为了让锦觅和润玉终成眷属,以全部修为化作匕首,将自己的头发假称润玉相赠交给旭凤,借此找到旭凤的内丹位置,大殿之上刺杀旭凤,太微旭凤身死,邝露修为散尽,旭凤只留下一枚闪着金红光芒的逆鳞。 天帝殒命 新帝登基。自那高潮迭起的婚礼过后,一晃就过了半月有余。 那日在大婚典礼之上,众仙家见识了夜神的雷霆手腕,敬服不已,都宣誓要誓死效忠新帝,稍有怀疑不满的,也在看到风神水神安然归位之后闭了嘴。 ——这位大殿下,从前真是被众人小瞧了!也亏得他耐得住心性,千年万年的忍耐下来,面对废天后的打压磋磨一味藏锋,不显山不露水,却暗中笼络了大半个天界。 此等心性,火神如何是他对手?众人都不住啧啧感叹,这火神也是雄才大略的少年英豪,可惜碰上他这个城府极深的哥哥,也是死得不冤了。众仙家每每思及此处,都不免心寒齿冷,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太巳早已经是夜神一脉,他的女儿邝露拼进全身修为散尽给了火神致命一击,自然是受夜神指使的——这一手实在有些狠毒,死了个弟弟不说,上元仙子也差点搭上一条命,此刻只能露出原形,混沌沉睡。 说起来,似乎是有些不够仁义的。倒也有头脑清晰者情不自禁地提出疑问:“诛杀火神实为下策,似乎不像新帝手笔……” 众人便都笑他:“若非得他指使,邝露仙子与火神无冤无仇,何故要杀他?” 说的也是。别说这些看客,就连这政治旋涡中心的众人,也免不了要心存疑虑,以致大婚之后新帝登基,接见群臣后将众人屏退,只留几位起事有功的重臣,水神夫妇,鼠仙和太巳仙人面见时,太巳仙人便第一个提了出来。 “邝露刺杀火神,可是殿下的……” 新帝坐于御座之上,只从冠冕之下投来轻描淡写的一眼,太巳自知失言,改口道:“可是陛下的安排?” 洞庭水族已得大赦,鼠仙此时是头一号的忠心之臣,一听此言不等新帝开口,便轻轻斥道:“上仙说得这叫什么话——上元仙子刺杀火神,此举与陛下又有何好处?” 不错,新帝既推翻旧政,便已经背上了不忠不孝的名声,再残害胞弟,实在是落人口实,这是懂得政治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太巳自然也明白,正因明白,才要有此一问。 邝露此举,若是润玉指使,便是损人不利己,实在不符合润玉素来的作风;可若不是润玉指使,太巳这个做父亲的,却又实在想不通邝露为何要这么做。 她与火神什么仇什么怨,为何拼着全身修为不要,也要给他一刀?实在不合情理。 润玉却只沉默,这三天来,他除了处理政务,便几乎足不出户,连与人交谈半句都嫌多,半晌,他抬眼道:“旭凤死后,赤焰军残部如何处置了?” 水神道:“除去已被我等招降者,剩下的都是追随旭凤出生入死的亲兵,由燎原君率领,已叛出天界,此时在忘川河边徘徊。” 鼠仙叹道:“可惜了,这些人虽不算多,但也都是精兵强将。不能为天界所用还是小,若投靠魔界才是大。” 润玉也未应声,只是若有所思般沉默,片刻后,他向太巳道:“此等损人不利己的局面,上仙以为,可是本座愿意的?” 如此,便是讲明了并非是他指示,而是邝露擅自行动,太巳解了心中疑惑,尽管心中仍为女儿忧心,但也自知失言不再多言:“是老臣妄议了。” 至此,君臣几人便都心知肚明,不再存有疑心。润玉又道:“如今邝露真身所在何处?” 邝露修为散尽,现在已经重归露水真身,若想修出人形,只怕得要个上千年。太巳面上忽然露出些许愤慨之情,他望向水神夫妇。“陛下……” “我儿真身被锦觅仙子把持,连老臣亦不得相见,老臣斗胆向水神一问,此举是何意?” 水神风神十分头大,他二人因润玉的安排,缺席了谋逆的后半部分,只在大局已定时方才重新现身,因而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锦觅第一时间接住了邝露的真身,那之后就晕了过去,苏醒之后她便把露珠放在一块水晶里随身携带,不给人看,也不给人碰,太巳仙人屡次上门,都被她撵了出去。 这其中关窍,由水神夫妇想破了头也是想不清的,他二人只觉得此番回来锦觅变了很多,像是长大了,有主意了,也变得有些叛逆…… 话虽如此,该护短还是要护的,夫妇俩对视一眼,风神道:“两个女孩感情自来甚是亲近,小神敢作保,锦觅对上元仙子绝无恶意,洛湘府有师兄的阵法护佑,更适合仙子早日修出人形,不是吗?” 太巳怒道:“风神此言也忒不讲理,邝露是我掌上明珠,自她出事到现在,锦觅仙子连探视都不许,做父母的如何放心?还望水神风神将心比心,体谅小仙的难处!” 事关自家孩子,在天帝面前一瞬间连臣子礼仪也不顾了,这三位功臣竟要就此打起嘴仗来,御座之上天帝事不关己般端起茶杯,幽幽抿了一口,放下时手腕微微用力,杯底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论年纪辈分,他在这四人人面前都是小辈,但此刻却已有上位者之风,眼风一扫,四人竟都顿时噤声,只拿眼睛望着他,一副等他决断的模样。 天帝道:“都退下吧。” “……????” 四位老臣互相看看,都觉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锦觅私自扣押邝露真身,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连风神水神都没料到,太巳道:“陛下!小女……” “邝露行刺皇子,都还未治罪,”天帝幽幽地道,“仙人还要说下去吗?” 几位老臣顿时又是不出声了,大殿之内安静得仿若虚空,又是片刻过去,天帝望着阶下立着的四位肱股之臣,又长出了口气,神色和缓下来。 “虽是如此,但本座为人君,邝露为人臣,臣子之功,是本座之功,臣子之过,便也只能是本座之过。” 这意思是要把邝露的擅自行动揽到自己头上了,太巳大为震动,不由得跪拜下去,含泪道:“陛下之恩,受之有愧啊!” 天帝却只摆摆手,命他们离去,神色间似有疲惫之色。这帝王之位的孤高寒冷,又怎是臣子能明白的?几人不敢再多说,起身离去,水神走到门边,却又听他道:“水神留步。” 水神早知有此一留——锦觅扣着邝露的真身不放,天帝懒得管不代表不会管,他折返至殿上,拱手道:“陛下。” 年轻的新帝看着他,神色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究竟什么人才能剥去他这样的外壳,叫他露出真实的情绪呢?这人必然不是锦觅了。 天帝略一沉吟,道:“锦觅不可永远扣着邝露不放。” “是,小神明白。”水神道,“她……她怕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小神必定极力劝导管教。” “……嗯。”天帝道,“还有一事。” “陛下是要问,与觅儿的婚约?”水神道,“小神斗胆,想先问问陛下又是怎么想的呢?” 天帝道:“起事前本座立下誓言,会以婚约庇佑锦觅度过情劫,此言仍旧算数。”他想起那日锦觅心碎惨叫,随后和着血吐出一物的模样,心底隐隐似有猜测:“……若她还愿意。” 水神岂会明白他们这些年轻的爱而不得的人之间微妙的感应,他沉吟道:“此时大婚,怕是不妥,或许等上几个月,让觅儿缓和心情才好。” 天帝点点头,忽而一笑,面上隐约露出一些昔日的夜神的影子来,他轻声道:“大婚起事,已是委屈了她,若她仍旧愿意,这次定会好好补偿她。” 水神有些欣慰——无论如何,知道锦觅仍旧有人愿意一力庇佑,都是好的。他拱手应道:“多谢陛下。”于是君臣二人又是良久的沉默,水神凭着直觉感到天帝似是还有话要问,可那日等到最后,天帝仍是没有将话问出口来。 是夜,水神也已拜辞,只留润玉一人坐在殿内——这空旷的大殿之上唯一的一盏御座,从前他只能仰视,却不知原来是这么冰冷。 冰冷,但是平坦宽敞,不会叫人如坐针毡,随时提防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明枪暗箭。 想到这里,他自大婚之后微微蹙着的眉心,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 权力的滋味怎么样?若有人问他,此刻的润玉必定会告诉他,好。好极了。 水神走时的神色犹在眼前,叫他觉得,他们心底,其实是很怜悯他的。 又怕,又怜,多可怜啊,这么年轻,就要被困在天帝的御座之上千年万年,他们这些有人陪伴的人,必定如此想。可是…… 可他们这些一生未曾有过一丝可能踏上御座的人,又怎么懂得他此刻的感受呢?这御座之上确实寒冷孤寂,可他的视线却前所未有的开阔,越过这富丽堂皇的紫方云宫,越过天界,甚至越过忘川……此生第一次,不止他的命运在他自己手中,他甚至有了一展宏图的能力。他与过去,已是彻底告别了。 只是……天帝的目光渐渐降下去,落在自己指尖之上。他五指展开,一片蕴藏着金红灵光的龙鳞出现在他掌心。 若无此物,他便与忍辱负重、被迫不问世事的过去告别了。 旭凤死后,身子逐渐消散,最后留在血泊中的,就是这片龙鳞——先帝已死,这世上只剩下这一片逆鳞,正是出自他身。若闭上眼,他好似还能回想起将逆鳞送给旭凤时的情形: “我听说……你们龙族都有一片逆鳞,可不可以给我?” “你要就给你。要不要?” “要!要要要……”那青年孩子气的红着脸,眼中又闪着期盼的神采:“只有一片你都给了我,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别想了。他收束心神,令自己强行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自三年前他与旭凤决裂,他便时时强制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回忆。 他与旭凤之间的过往就如巨浪汪洋,一不小心,就会卷进去,拍得粉身碎骨,再也出不来了。 他怕自己狠不下心。他也果然足够狠心了,一步步眼看着旭凤日益疯魔,一日复一日,等待着要将旭凤彻底驱逐,之后旭凤是死是活,他甚至都可以自欺欺人的不管了。 可是,不行,命运偏偏不能叫他如意,就连他这一点自欺欺人都不肯留下,他无意取旭凤性命,但旭凤到底还是因他而死,且死不瞑目,就在他面前。 而他竟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他的泪好似都流干了,再也施舍不出一滴。 他就只是看着,仿佛一个旁观者,一个与他无由的过路人,他不曾爱过旭凤,也不曾恨过旭凤,只在那一瞬间。 他想,我无意杀你,但你既然死了,那就这样吧。 但命运就是如此善于弄人,他死了,偏又不肯死干净,还要留下这片逆鳞——怪谁呢?只怪润玉自己,当日是真心爱他护他,即使一无所有,也希望将自己不多的能给的东西送给旭凤,想着,如果有一天你身处险境而我又不在了,它能护你一护。 没想到逆鳞这么尽忠职守,竟然还真的护了旭凤一程。这逆鳞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金红色的灵光就是最好的佐证,旭凤必定有一丝残魂……留在了逆鳞之上。 凤凰能涅槃复生,或许有了这一丝残魂,他便能逆天改命。 这些事情不像感情之事,只要有迹可循,于他而言总是一点就通的,可他此时却偏希望自己不要知道这些,做个闭耳塞听的愚人,而不用面对接踵而至的抉择。 要救他吗?救了他,旭凤在大殿之上已入魔道,又该怎么办?若放他离开,就是一大祸患,若不放…… 天界也容不下他。 至此,他才终于又有了昔日困于囹圄、疲于应付的感觉。情之一字是不是这世上最无药可救的绝症?一旦沾染,就再无痊愈的可能了。 这一夜,新帝握着这枚逆鳞,彻夜无眠。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失魂落魄之人。 洛湘府内,锦觅将自己紧紧关在闺房里,屋内不曾点灯,只有锦觅手心里,似在散发着盈盈的光。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吊坠,刻成葡萄的形状,不同于寻常水晶,吊坠之内像是有流光闪动——正是邝露的真身。 锦觅跪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吊坠,低声喃喃道:“我保护你……谁也别想抢走你……小露珠,别怕……” 水晶似有所感般闪烁了几下,锦觅将它贴上自己脸颊,感受着那温良的触觉,眼泪簌簌落下。 那日她呕出血来,之后心头仿佛点了一盏明灯,照得她往日看不清的东西都清楚了起来:她不爱润玉,也不爱旭凤,对前者是依恋他温柔美好,对后者是向往他骄傲强势,但说到真心实意、刻骨铭心的喜爱,那便只有…… 只有这个在天界初初相遇,就与她一见如故的小仙女。 可恨她懂得太晚了,可她懂得了又有什么用呢,邝露喜欢的人从始至终不过一个润玉,为了润玉可生可死,甚至愿意为了他去刺杀旭凤——是了,锦觅并不懂什么天界政治,也不晓得其实旭凤活着远比他死了对润玉有利,在她眼里就只有是非黑白:当时的情形便是润玉旭凤势同水火,两个人都恨不得杀了对方,然后旭凤就果然死了,邝露不惜搭上了数千年修为。 她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对润玉的恨,必定是他!是他指使邝露去杀旭凤,现在这些昔日和他亲近的人非死即伤,只有他登上帝位,得偿心愿……他们所有的这些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她恨极了他,可又怕极了他,润玉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天帝,而她却只是她,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小精灵。 她怕极了润玉会派人来,从她手里夺走邝露,再治她的罪,所以闭门不出,连邝露的父亲太巳来都不肯见,她疑神疑鬼,生怕任何人害了她们,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说到草木皆兵……她隐约听见门外院子里,似乎传来衣摆与空气的摩擦声。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将水晶挂在脖子上,藏进衣服里,转身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黑暗中没有光源,她只能拼命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声音传来的方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她分明感到有人进了屋子,可门却纹丝不动…… “谁……!”她话音未落,一只手从她身后阴影中伸出来,猛地将她的嘴巴捂住,拖到了床角。 “嘘——”一人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声音似乎有些相熟,锦觅凝神细想片刻,忽然想了起来,不禁惊叫道:“鎏……” “别喊!”来人正是鎏英,燎原君率部叛变,现在于忘川边驻扎,她得知了旭凤身死一事,觉得无法相信,因而亲自上天界来调查一番。众人都说是润玉杀了旭凤,她不敢相信,便来寻那日和旭凤行迹最亲密的锦觅一问。 锦觅见了她,犹如见了亲人,正要落泪,鎏英低喝一声“嘘!”,说罢扔下锦觅翻身下床,举起鞭子隔空一挡!电光火石之间,便是挡住了来人的一击,两人话不多说,缠斗到一处。只见那来人一身黑衣,身材瘦长,手中一柄长刀舞得生风,凶猛非常。 终究还是鎏英多年带兵作战、技高一筹,两盏茶后,她长鞭缠住黑衣人长刀,将他缴了械,黑衣人看了一眼锦觅,眼中似有无尽怨恨,挥拳还要再战,鎏英扑上去将他按到在地,掀开面罩一看,她便迟疑了。 “你……静书?”躺在地上的少年有一双漆黑滚圆的眼睛,和那日匆匆一面之缘的静书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看年纪,他小过静书许多,还不过是未抽条的少年。鎏英正在怔愣,那少年猛地一记头槌撞在她面颊上,她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少年撇开鎏英,恶虎下山般扑向锦觅,要抢她胸口挂着的水晶吊坠。 “鎏英救我,鎏英救我!”锦觅惊叫,死死握住水晶不让他夺走,“他要抢邝露!” 明明是个项链,怎么就是邝露……鎏英头大不已,又是扑上去,和那少年拳脚相加的扭打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脸上都挂了不少彩,实在是菜鸡互啄谁也干不动谁了,三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怒视对方,都恶狠狠的。 鎏英骂道:“静书,你发什么疯?” 与此同时,锦觅却道:“汪汪汪!”她眼里含着一包泪,已是认出了来人——正是辉儿不错。 辉儿窝在床边一角,脸颊肿的老高,嘴角也撕破了,却仍旧狠狠盯着锦觅胸口的水晶,声音嘶哑地道:“交出来!” 锦觅死死捂住,道:“不可能!你,你要做什么?”她就是再傻,也能听出辉儿不是想把邝露要过去看看而已,辉儿咬牙切齿地道:“她杀我娘亲,只化作真身岂不是便宜了她!我要她血债血偿!”原来这三年于辉儿也是挣扎为难的三年,论亲近、论感情,润玉和旭凤于他是一样的,旭凤伤了润玉,他生气难过,但还是跑出来替旭凤扛了雷劫;润玉逼疯旭凤,他也难过,只是知道润玉事出有因,又相信润玉绝不会害死旭凤,所以只是避着不去见旭凤,但现在,但现在…… 现在他已经是没了娘亲了!辉儿因得了静书灵力才终于灵智初开,少年人的起伏心智应付起来格外难缠,他也更加暴躁易怒,想到旭凤已死,就痛苦得定要找一个人责怪泄愤才行。哪还有比邝露更好的人选呢? 锦觅怒道:“你怪小露珠,不如去怪你爹爹!”鎏英还算理智,夹在两人中间拼命拉架,但锦觅怒火上头,也口不择言了,“哦对了,他不是你爹爹了,我们要尊称他一声陛下,你要喊他一声父帝……” “你父帝才是害死旭凤的罪魁祸首……” “好了都住口!”鎏英暴怒起来,周身深红色的魔族灵力爆裂显现,锦觅吓得住了口,捂着胸口吊坠往里挪了挪,辉儿喘着粗气,冷冷地望着她。 半晌,他似乎冷静了许多,问道:“你说我爹……我父帝害了娘亲,是怎么回事?” “那日我看得分明,凤凰和他之间大战一触即发!凤凰是战神,纵是润玉也没什么胜算,这才从背后偷袭……” “你说谎!”辉儿大怒,又要扑上来,这回是真的恨不得要掐死锦觅了,锦觅也不怕,支棱着脖子挑衅的看着他,鎏英听了半天,只觉得逻辑对不上号,终于又是一声怒喝:“都给我闭嘴!” 于是三人又是彼此满怀怨恨的看着对方,过了片刻,鎏英道:“谁能把当日的情形,给我掐头去尾好好说说?” 那日辉儿是在围困紫霄云殿之列,并未亲眼见得,便由锦觅,不情不愿地把事情讲了一遍,讲着讲着悲从中来,又是落泪不止。 鎏英道:“好,明白了。”她略一思忖,就觉得指使人当众杀死旭凤这事不太像润玉手笔——那人都蛰伏了这么久,还会不懂收买人心的道理?就是要杀,也不能这么公然血淋淋的杀。可如今…… 她瞥一眼锦觅,这女娃脑子向来有点不对头,跟她解释也白费。她暗暗想完,便就着眼下混乱的局势,说道:“你们先别忙着报仇,此事还有问题,我们去查探清楚,冤有头债有主,到时谁害人谁无辜,再论不迟。” 她是真的在想办法解决问题,可怜她还不是天界人呢!可眼前这小仙男小仙女都是恨毒了对方,辉儿还好,自幼跟在润玉身边,润玉虽然惯他,但也教他是非曲直,锦觅就不同了,天生天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现在只希望邝露平安无事,而眼下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紧跟鎏英。 只见辉儿点了点头,锦觅便也一口应下来: “好,就依你说的,先调查一番。” 她握紧胸口吊坠,心道: 我不会再让你有事。 ================== 目前场上人物支持西皮一览表: 水神风神:随便磕一磕旭锦,言论:“就还ok吧”。 锦觅:是坚定的邝露女友粉,痛恨爱豆的爱豆,言论:“我老婆是眼瞎了才会看上你!”“但是怎么办呢,毕竟是自己爱豆亲自看上的爱豆(烟)”。 辉儿:还在坚定的搞龙凤,同时又转了两边毒唯,现在要精神分裂了。言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一起呢!另外拆逆是不可能拆逆的,懂?” 鎏英:吃瓜路人。言论:“我活了几千年,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一群人。” 润玉:现充路人。言论:“不搞西皮,万事大吉。” 旭凤:他妈的吃我润玉安利嘻嘻嘻嘻嘻桀桀桀桀!言论:“(此号已被注销)”“等我开小号来骂你!哥哥是最棒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说要调查清楚,可这事并没有上下嘴皮子一磕来的容易。 首先不能去问当事人,你总不能走到润玉面前去问,你好,陛下,请问是不是你指使邝露去杀旭凤? “为什么不能?”辉儿竟然问。 “因为……”鎏英正要回答,锦觅在一旁抢先道:“因为他说谎呀!” 辉儿勃然大怒,抄起床头一本小书砸了过去,在锦觅额头上砸了一个大包。锦觅冤枉得很。 鎏英:“……你别看我,这是你自己过分了。哪有当着人面骂人家爸爸的?” 不过锦觅说得也不无道理,润玉那人本就君心似海,你问他什么他都不见得好好回你,搞不好还会被他反过来洗脑一顿。 所以这个就不行。 那么,搜集一下润玉身边人的情报…… ——尴尬了,即使登位,润玉还是同先前一样住在璇玑宫,身边依旧清冷,只跟几个大臣来往多些。 而且这些人的嘴也是个顶个的严,拿把斧头撬都撬不开。 太尴尬了。三人一筹莫展,最后还是鎏英一锤定音:“先别轻举妄动,观望一番,你二人一个是他未婚妻,一个是他养子,总归会有机会探听一番的。” 她不提,锦觅差点都忘了和润玉的婚约一事,此时她“啊”了一声,面露为难之色。 从前搞不清自己中意谁,才在润玉和旭凤之间反复横跳,如今心有所属了,这婚约是万万不能作数的了。 她一思及此,恨不得马上跑去璇玑宫找润玉退婚,可偏又要探听润玉的态度,不得不压抑下来,心想:待一切水落石出,我就带着小露珠跑路。 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辉儿和鎏英怎会得知,三人合计一番,定下策略来。 辉儿是小狗,化作原形去私下里刺探情报再合适不过。鎏英想了想,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出口不逊的美貌小傻瓜,心里蓦然一动,便道:“我去寻个熟人问问,她或可知道什么。” 两人拿眼去看锦觅,锦觅便道:“我……我去寻润玉,你们放心,他待我很好,爹爹说待局势稳了,还要重办大婚呢。” 辉儿听了此言脸色十分不善,但三人姑且算作一条船,他也没发作,便就这么散了。 其余二人姑且不论,只说辉儿,润玉登基后将靠近璇玑宫的一处“长乐宫”赐给他做宫苑,但他却不爱去那处,只嫌清冷。 他从前有爹爹,有娘亲,有一同长大的魇兽,虽然只是寥寥几人,但大家心是在一块儿的,也十分温暖快乐;如今旭凤没了,魇兽和润玉都还在,可一切都不是从前那样了。 润玉变了,他也不知是好是坏,他从前很忧郁,眉尖总是蹙着水雾一样的惆怅,即使笑起来也似烟火绽放般短暂,现在他不再忧虑了,可有时候辉儿觉得,他身上的活气也都一并消失了。 人沐浴在爱意里,和深陷仇恨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样子。虽然润玉自己现在还没发觉,但他已经离从前的自己很远很远,远得辉儿都怕他回不去了。 他想到这里,又想起已是好几天除了问安不曾和润玉说过别的,便不知怎的慌张起来,慌忙跑到璇玑宫去寻润玉。 润玉此时却不在璇玑宫内,他去了何处?辉儿化作犬形,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 他在一座仙桥下寻到了润玉,那是一处清池,池边修了石桌石椅,润玉便坐在那儿,桌上放了……一只酒壶,两盏酒杯。 年轻的天帝坐在池畔,望着虚空微微出神,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在等谁?辉儿心中疑惑,这偌大的天界,仔细数来,竟已没有能和他坐下饮酒闲谈之人。 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其中滋味不是本人,又如何能体会得到。 润玉出了会儿神,一阵微风吹过,身后的玉琼树枝条随风摆动,他的面部线条忽然柔和下来,整个人都仿佛变了个样子,尽管对面还是空无一人,他却微微笑着说道: “你来迟了,该罚一杯。” 对面无人应声,可看润玉的模样,就好像那空无一人的桌旁真的坐了个和他相熟至极的人,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一般。润玉将酒杯斟满,不知为何目光却又转向那座仙桥,片刻之后,他忽然笑起来,柔声道:“就你最顽皮。” 辉儿一怔,再去细看,只见润玉眼中已似有泪光,可他总疑心自己看错了——他是天帝呀,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他又有什么好哭的呢?他却不知此时在润玉眼中,面前坐着的并不是一团空气,而是旭凤。 安安静静地笑着的旭凤,眼波柔软有如这夜空中的微风,好像回到了他们无忧无虑、心无芥蒂的时候。这个已死之人穿过时间,一言不发地冲着润玉微微笑起来。 润玉望着他,明知道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却仍然很着迷一般,只在那一刻,他并不觉得悲伤,在此前的任何一个时刻,他也都不悲伤——其实他早有准备,一旦起事,他与旭凤必然有一人死在另一人手中,早在决议复仇那一刻,他就将从前的柔软心事一并抛了。他并不悲伤,只觉得很温暖,很充实,很祥和。那夜微风不凉,只算为夜色平添几分引人沉醉的味道而已,他望着旭凤,心里蓦然一动,不禁想伸手去碰一碰旭凤,却也只是心里想想——伸出手去便只是一团空气而已。 从时光里穿越而来的旭凤一言不发,只看着他,半晌,润玉哂笑道:“这样安静,他可不是这样的。”说着只挥挥袖子,眼前的幻觉便消散了。 他心智坚定,下定的决心便不会再动摇,他既要了天帝之位,便要负起责任,而旭凤…… 他又想起那一片盛着残魂的逆鳞来,天帝唤出逆鳞,薄薄一片,却承载了这世上唯一的一只火凤的一缕残魂,只在他一息之间,便可将它捏碎。可他却只是望着它,收着它,既不将它毁去,也不提复生旭凤。 一个死了的旭凤,对这六界来说,实在是好过一个活着的旭凤。 夜深了,天帝独酌片刻,仍是挥去杯盏,回返璇玑宫歇息,留下辉儿站在原地,却是暗暗心惊:他一直以为润玉不会取旭凤性命,旭凤身死后他也曾担心润玉安危,怕他殉情,寸步不离地守了几天,直到发现润玉凡事如常,似乎丝毫没有受影响的意思;方才见他独酌,眼中似有泪光,可片刻之后天帝的神色却又冷硬起来,好像那一点泪光都只是错觉。 难道他是真的……不曾悲伤?辉儿心头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苦涩来,似是为旭凤鸣不平,可又觉得好笑:旭凤生时对润玉也确有亏欠,他们之间一笔烂账,连当事人都算不清,自己又怎么能替谁苦楚、替谁委屈呢? 然而有一件事他看得分明,润玉唤出的逆鳞之上,闪着金红色的灵光,那正是旭凤的象征,灵魂之力在逆鳞之上奔涌不息,即使只是一点点,也仍旧闪耀。 龙之逆鳞是世上无上的法器,唯有寰谛凤翎可与之相媲美,此刻,辉儿脑海中无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丝希望:或许,逆鳞护住了旭凤,或许,旭凤仍旧有救…… 可那日大殿之上众人也是看的分明,旭凤被刺中内丹,身死魂消了。如何还能有救?一人苦恼不如众人思考,他将这件事立即分享给了一条船上的两个同路人,那两人听了沉默不语,想得却是完全不同的心事。 锦觅道:“凤凰若有救,他却不救,那他良心真是坏透了!”她又想了想,喜道:“凤凰若没死,小露珠是不是也不用被追责了?” 辉儿不想理会她,旭凤和润玉之间,你欠我一程,我欠你一笔,实在是说不清,亏她灵智刚开没几天就费劲想这么多。这时鎏英道:“被刺中内丹,按理怎么也活不成了,只是他是凤凰,凤凰又能涅槃……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呀,若能寻一个对凤凰这种生物有了解的人打探一番就好了。” 锦觅听着又是悲从中来:“邝露若在这里,她最爱读书,定能说个清楚。” 鎏英又气又怜,瞥她一眼:“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锦觅可怜巴巴地道:“就想跟你说说嘛,她可好了。” “她可好了,那我也喜欢她,千年之后她修成人形和你争一争,你看好不好?” 锦觅赶忙闭上了嘴。 一旁的辉儿忽道:“想知道凤凰的事情,自然是问凤凰最清楚,不是吗?” “你傻了呀,凤凰死了,去哪回答你?” “不,他说得有道理,”鎏英眼睛亮了,“那不是还有一只老凤凰,被关在你们天界的牢狱里吗!” 潜入毗唆牢狱,这可不是好玩的。 天界把守最严的牢狱,精兵强将不说,还有符咒万千,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任谁也别想溜进去。 事到如今,不找个帮手不行了。翌日,鎏英登门拜访穗禾,向她讲明来意,盼她帮忙。 穗禾面露为难:她出卖荼姚一事,荼姚虽不知情,可她始终觉得难以面对荼姚,问心有愧。鎏英只得竭力劝道:“此事若能成,凤兄或可有救,你不希望他有救吗?” 穗禾听了便又露出充满希望的神情来,只是不多时又沮丧起来,道:“你说的若是真的,那逆鳞在天帝手中,他博闻强识,又和表哥一起长大,对凤凰涅槃一事应该最清楚不过,他却不救表哥,难道不是说明他不愿意?” 听到此处辉儿和锦觅一并坐不住,从鎏英腰间的乾坤袋里跳出来,一个道:“瞎说,我父帝没有!”另一个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说罢,两人又同时怒视对方。 穗禾吓了一跳,忙捉住鎏英的手,鎏英怒道:“干嘛?” “我怕得紧,干嘛横眉冷对的,那么凶。”穗禾嘟囔,“哎,小寡妇,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嘛?” 此刻的鎏英眼中,天界就是一群漂亮蠢货,锦觅是,穗禾也是,为了旭凤却又不得不跟她们继续下去,很头疼。“……或许吧,但也要先得到所有信息才能定论。” 她和润玉不算相熟,实在不好判断他人品心性,只是做好打算要拼死从润玉手中将逆鳞抢过来。 穗禾听了便点点头,道:“好,那我帮你们。”说完又忍不住卖乖:“小寡妇,你算不算欠我个人情?” 鎏英白眼翻到天上:“不是为了你表哥吗?” “哦哦哦,对哦。” “……” 有了穗禾接应,进入毗唆牢狱便方便了许多——她因问心有愧,荼姚入狱后也时常来狱中探望,悉心照料,守卫便早已熟识,只将几人化作物品藏在袖子里,便带了进去。 鎏英吐槽:“怎么全是安全漏洞啊?” 穗禾得意道:“因我是鸟族公主,他们自然多信我一些。”一旁辉儿不冷不热地道:“放心,此事我必定向父帝反应。” “你……”几人正打着嘴仗,却听远处传来歌声,歌声中又夹杂着轻咳,因而断断续续。鎏英皱眉:“有点儿难听啊。” 穗禾道:“姑母自从入狱,没日没夜地唱歌,喉咙都充血了也不肯停下。”其实原本是很美的。 鎏英又道:“听着不像天界的语言啊。” “是鸟族的古语。”穗禾道,“已经失传多年了,姑母年轻时花了很多心血去学它。” “唔,她看起来不像那么爱学习的人啊。” “什么?” “……没什么。”众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一座冷宫面前,穗禾道:“怎么办?”鎏英道:“让我来,你们化了形藏起来。”说着摇身一变化作穗禾模样,穗禾道:“咦,你这样看怪好看的。” 鎏英:“……行吧。”将三人收好,走进殿中跪拜在荼姚阶下:“姑母。” 荼姚散着一头半黑半白的长发,正在出神地歌唱,见她来了,也不理会,幽幽唱完一曲,这才停下,笑道:“好孩子,你又来了。” 鎏英道:“姑母,穗禾来看望您。”说着上前细细替荼姚捏肩捶腿,荼姚神色一凛,随即放松下来,笑道:“好孩子,只有你待我如初,来日我重新得势,必然不会少了你。” “姑侄”俩笑谈了片刻,鎏英试探地道:“姑母,表哥的涅槃之日是不是又要到了呀。” 荼姚道:“算算日子,也是快了,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鎏英道,“姑母,自古有‘涅槃重生’一说,是不是说凤凰不管受到多重创伤都不会有事,都能死而复生?” “哪有那么简单。”荼姚轻哼一声,“这凤凰生就七魂八魄,比常人多一魄就是用来涅槃,若一条凤凰身死而能留得这多出的一魄,加上九转金丹,才能死而复生。” 原来真能!鎏英听得心跳不已,忙又问道:“那九转金丹,又是什么好东西呢?” 荼姚笑道:“那可复杂了!”说着将配方和制法一一道来,“别的倒还罢了,只是其中一味药引玄穹之光,世上只有天帝的长兄廉晁拥有。” 鎏英急了:“那他人在何处?”说罢荼姚却突然反手死死握住她手腕,冷笑道:“你这么关心九转金丹,是要做什么?”说着一掌拍出去,鎏英猝不及防,正要相迎,忽听一人叫道:“姑母不要!”便见穗禾冲出来替她挡了这一掌,落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鎏英大惊,怒道:“做什么!”她是要气死了,荼姚在这牢狱中实力被封,她应付得来,偏穗禾是个傻的!她对这天界女仙的脑袋要不抱希望了,又气,气中又带着难过,举起铁鞭便是一鞭抽出去,荼姚一声冷笑闪过,两人斗了片刻,荼姚闪身后退,道:“穗禾在我身边做小伏低多年,捏肩的力气哪有你这丫头那般不知轻重,还想骗我,还不速速说实话!” 众人皆知她不是好人,也都不肯开口,荼姚轻笑一声,道:“世上唯有我与我儿两只凤凰,你们还要骗我吗?”鎏英穗禾互看一眼,半晌,鎏英收起铁鞭,穗禾膝行到荼姚身边,道:“姑母,我们不敢骗你,表哥出了意外,如今只有残魂尚存,求您告知玄穹之光下落,救他一救!” 荼姚却猛地掐住她脖子,将她提起,穗禾被掐得喘不过气来,眼里全是泪水,鎏英怒道:“放手!”说着又是一鞭子卷来,荼姚将穗禾反手甩出,穗禾咳嗽不已,断断续续地道:“姑母,如今救表哥性命事大……” 荼姚骂道:“窝囊东西!”想到儿子惨死仇人之手,那贱人之子如今的得意畅快,她泪流不止,悲痛若狂,“谁害我儿,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锦觅在鎏英袖中听了,捂紧胸口,念道:可千万不能让她发现——这人疯了! 她奔走不停,嚎啕大哭,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瘫坐下来,道:“穗禾……穗禾……”穗禾含泪上前,她握住侄女双手,道:“众人皆道廉晁已死,其实他被我藏在蛇山,你去找他,寻来玄穹之光,定要复活旭凤!” 穗禾应了,记下去蛇山的方法,和鎏英不敢多留,拜别荼姚离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法子是有了,可接下来的仍是难办——这九转金丹所需的药品可不好收集,而那玄穹之光又极难保存,廉晁也只能承载三个时辰而已,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先去收集其余材料。其中辉儿却又有异议:“为何不能告诉我爹爹,有他帮忙,必定更加顺利。” 鎏英忧虑道:“怕就怕他并不想复活凤兄,事已至此,一个死了的凤凰可比一个复生归来的凤凰好对付。”他死了,不管死的多不堪,反正是死了,天帝只要应对自己的名声就好,而起兵造反哪有不流血牺牲的?但旭凤若复生,必定不能原谅润玉,到时他又扯起反旗,一切还不乱套。 她把这些解释给众人听,辉儿是听懂了的,可他宁愿自己没听懂,穗禾半懂,锦觅全然不懂,只顾着问:“那么我们怎么办?” “不急,先收集东西,再打探打探润玉的想法。” 众人无法,只得听从。这药品说来简单,收集起来却及繁琐,一眨眼就是春去秋来,一年过去,润玉的帝位越发稳固,甚至与魔界联手将燎原君等人压制在忘川河边,令他们无法离开。 这些仙人被长久困在魔界,得不到天界的供养,也渐渐变得人困马乏,此刻只是勉力坚持。 如今政清人和,便有一事又被提上章程,便是润玉与锦觅的婚事。此事是由鼠仙提出,众仙附议,都道是该办了。 天帝生就一双风流美目,从前为人臣时总是谦逊温和的模样,居帝位后带了不怒自威的凛然,便形成一幅似笑非笑、不悲不喜的神色来,此刻他望了一眼鼠仙,仍是那样一幅表情,让人猜不透。他道:“此事还要问水神的意思。” 水神推脱道:“此事还要问锦觅自己。” 太巳脸拉得老长,锦觅这一年里紧紧霸占邝露真身不还,他对这一家人意见很大。 天帝不言不语,将众人反应收在眼底,待众仙退朝,他自留下水神,道:“邝露是太巳掌珠,无论如何,都该归还太巳仙人。” 水神叹息:“小神如何不知。” 同样的对话一年前也发生过,但此次却有些不同,天帝道:“必须归还。” 水神便知他是认真了,也知道不能一直拖着,左思右想,还是和风神商量,风神犹豫着道:“其实也不难,觅儿……睡得一向很死。” 水神:“……” 他真是万万料不到,活了几十万岁,有一天要趁女儿睡着去偷别人家孩子还给人家!他苦笑道:“觅儿醒来必定大发雷霆。” 风神道:“也该管管她了。今日朝会又有人提起婚事,总拖着不是事儿。” “可她与天帝总是不冷不热,如何劝得?” 夫妻俩一筹莫展,但总归孩子是要去偷的,端看操作。当夜发生了件大好事,鎏英和穗禾回来了,这两人已集齐其余的材料,就差一味玄穹之光。锦觅听了十分欢喜,恨不得立刻就飞去蛇山向廉晁索要,又被穗禾拦下。 鎏英道:“去蛇山需设法阵,这法阵一月中唯有圆月时能发挥效用。”此时圆月刚过,锦觅急道:“那不是还要一个月?” “正是。” “一个月,那不是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还真叫她乌鸦嘴说对了,真是什么都有可能,不出两日,天帝宣召锦觅,言说盼望与她完婚,还说上次委屈了她,这次必定好好补偿。 锦觅差点背过气去,正要跳脚,天帝又不知不觉红了眼尾。“你帮帮我,好吗?”他问锦觅,城府深的人有一个问题就是,他很真诚的时候,别人也还是觉得他有问题,“我会复活旭凤,你若喜欢,可与他在一起。”美人是锦觅死穴,外表清楚实则蛇蝎也还是美人,锦觅跳了两下就跳不动了,只得回家生闷气,眼睁睁看着天帝又操办起来,聘礼、婚书,这次真的格外上心,就连婚服都是亲自选的,婚贴都是天帝亲手写的,还没大婚,他就把天后印章送来了。 锦觅气个半死,仙官一走就把印章扔了。她觉得自己跟旭凤更说得清道理,打算复活旭凤,让旭凤去跟他斗。 “然后我们就跑啦,爱去哪去哪。”锦觅每晚都要和邝露说话,水晶一闪一闪,好像邝露在冲她眨眼,锦觅握着水晶甜蜜入睡,却不知这夜风神悄悄潜进了她卧房。 这个夜晚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是个不眠夜,鎏英本想先回返魔界,却在走到南天门时莫名被人捆住,直接“请”到了天帝面前。 她就服了。“我是寻常走亲访友,陛下也要过问?” 天帝便笑笑,他一笑,锦觅就没辙,鎏英忍耐力强些,便道:“陛下要做什么?” 天帝只是笑,笑得她发毛,他忽而柔声道:“你炼九转金丹,除了药材药引,还需老君的丹炉。” 鎏英悚然一惊,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天帝却也不理会,自顾自取出一个锦盒置于案上,推向鎏英,鎏英接过去打开一看,正是逆鳞,她顿时更是语塞,直觉一股凉气从脊背往上窜。 “你怎知……” “旭凤出事,公主自然要来,来了便要寻昔日和旭凤交好之人,便是锦觅。”润玉道,“锦觅冲动,公主却冷静,你们必定要到我这里打探消息,知道逆鳞上有旭凤残魂。” “凤凰涅槃的细节只有凤凰最清楚,你们必然要去问荼姚,也算帮本座一忙——她合该尝尝这痛失所爱的滋味,从本座嘴里听闻只怕还不信。” 鎏英听得手脚冰凉,勉强哑着声音问道:“那……我们问出了蛇山……” 天帝笑道:“一举多得了。” 鎏英看看手中锦盒,又看看润玉,只觉得喉咙发干,越发不解其意:他明明知晓九转金丹能复活旭凤却不复活,此时却把旭凤的残魂给自己,这是何意? 润玉沉默片刻,道:“旭凤生前已然入魔。” 鎏英又是一惊:“他是天生神子!”这要是入魔可非同小可啊,实力远超魔尊。 润玉却自顾自道:“所以公主照顾再合适不过。” “你……哪有这样自说自话的!”鎏英哭笑不得,“你们兄弟的烂账别拉我!……喂,问你话呢!” “公主或许记得,在魔界时曾答应本座保守一个秘密?” 鎏英本意都把这事儿忘了,他偏要提,气不打一处来:“是啦,干嘛?!” “我的孩子是双生子。”润玉用一种不痛不痒、事不关己般的语气,说着的却是交代遗言般的话:“我娶了锦觅后,两个孩子便可有名正言顺出身来历,但若他们中有小凤凰,小小鸟……就请公主带去魔界交给旭凤抚养吧。” “你说什……” “我早已见过廉晁。” “??????” “他愿意把玄穹之光给我,只要我为他做一件事。”润玉道,“远在六界的边缘,与星河交界,有一道长河,名为‘不可追’,取自‘时光不可追回’之说,那便是……” 鎏英也听闻过此事,喃喃道:“时间之河。” 润玉抬眼望她一眼,不由竟带了些笑意,道:“是。他昔日为父帝所伤,被抢去爱人,追悔一生,只想从头来过——据说取‘不可追’河水一杯,便可使时光回流。” “这是传说,他疯了!”鎏英道,“那‘不可追’有十万凶兽驻扎,个个都是穷奇那般的上古凶兽,又有时间之神守卫……你若去了,没命回来!” “本座与旁人不同。”润玉不轻不重地道,即使到此刻,他脸上依然没有露出任何鎏英以为会见到的东西,悔不当初、追悔莫及——他脸上写着的就是冷淡,从中足见一件事:旭凤身死,他或许难过,或许不曾,但他从头到尾,不后悔。 鎏英说不出话来。润玉又解释道:“我昔日作为夜神,对星河了如指掌,也曾到过星河深处,与‘不可追’相接处。”言下之意就是他或可全身而退,鎏英听了嗤之以鼻:“没死也得丢半条……”她话未说完,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她在这里的意义吗?他不是交代后事,他是确保万无一失来了,若他能归来,若他不能归来,一切都已被安排好。 这人,到底城府多深啊?鎏英说不出话。 半晌,她道:“仙人怀胎需九十九年,你如今还未过半,灵胎离了你能活?” “我会留一半灵力化身孕育孩子。”润玉道,“下月月圆之前我便会前往‘不可追’,它可替我代行天帝之职,直到我归来。” 或者你挂了,它供养完孩子也会挂。鎏英心道,她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问道:“你这么做,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旭凤吗?” 润玉微微一思量,却是摇头。 “不是,”他说道,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是他太烦了。” “何意?” “他总在我这里吵,吵得我难受。”天帝道。 “太烦了。” 他说罢,望向一侧,在鎏英眼里那只是空气,在他眼中,却是一个身着蓝衣,羞怯中带着兴奋的少年:“玉儿哥哥……” “嗯。”他向那少年道,因是个孩子,他语气不自觉温柔了很多,“别闹了,很快。” 那少年因而笑起来:“我最喜欢你啦。” “我,我也……”他的心事戛然而止,随即断然拒绝道:“你去吧。” 那少年便消散在空气中。可不多时,又有个身着铠甲的青年坐到了他身旁,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不要看了。”润玉对他可算严厉,“走开——你没有奏折要看吗,整日烦我,难怪都说你昏君。” “嘿嘿。”那青年一笑,有些灿烂的傻气,可也夺目耀眼,“我不嘛——我走了,我怕他们欺负你。我供奉你,好不好?” 天帝不理会他,他就也不见了,鎏英不知什么时候告退了,殿上只留下天帝一人,直至天边泛白,天帝放下笔,却看见阶下站着一个人,像是来了许久了。他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袍,金红里衣,是青年的模样,可笑容却又有着孩子气。他仰起脸看着润玉,道:“……”口型像是要喊“哥哥”,但到半途却变了主意。 “……玉儿。”他说,“我们走吧。” 润玉最看不得他那副样子,他抓起案边的砚台,朝那幻影砸去,砚台砸在地上,漆黑的一滩。 幻影消失了。 ……太烦了。润玉想。 与其被你千年万年的烦下去,还不如冒险一试,若不能成,算我还你一命。 若是能成,我们便就此扯平,从此两不亏欠。 你说好不好? “你说什么都好。”熠王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耳语道。 只他走前,还有几件事需安排。其中一件,便是从锦觅处索回邝露。又过一日,水神来禀,说邝露真身已送还太巳处。 天帝点点头,正逢太巳赶来,两位老臣一见面,太巳便拱手道谢。天帝见他二人无事了,又道:“本座想送邝露去极寒之地修行,上仙意下如何?” 这极寒之地是最适合水系仙人修行之处,只是设有封印极难打开,且向来为天家专有的修炼之处,邝露若能前去,必定事半功倍,相信几百年内便能修得真身,太巳感动得无以复加,领命称是,天帝又转向水神道:“锦觅如何反应?” 水神苦笑道:“反应很大。” 天帝有些头痛,不止因为锦觅,还因为身后那个人:旭凤站在他身后,做出要替他捏肩的动作,嘴里说道:“你别老操劳嘛,休息一下……” 这幻影越发过分了。天帝收敛心神,道:“她强留邝露,实属不该,但……”但数百年后,邝露归来,她们若有情,也可随她们去。 这君臣三人却不知,此时窗外竟有一人悄悄隐去踪迹,正在偷听。 此人正是穗禾,她养成这个偷听的坏习惯,实在忍不住。她听了,慌里慌张找到锦觅:“不好啦,天帝要送邝露去极寒之地!” 锦觅睡觉起来找不到邝露正心急如焚,一听此言着急不已:“极寒之地是什么地方?” “是个很糟很糟的地方!”穗禾道,“我小时候,谁若是不听话,他母神就会说,把你扔到极寒之地领死!” 可她也没多想想,她属火系,去了极寒之地当然是领死,邝露可是水系,去极寒之地再好不过了。 锦觅立时就哭了。“原来他还是不肯放过邝露!” 她思及此,痛下决心,要前往蛇山,取得玄穹之光——她亲自去复活旭凤,看在这功劳的份上,润玉是否能放过邝露? 于是这对未婚夫妻彼此什么也没有说,次月十五前,也即是二人大婚前夜,两人各奔东西,一个朝着星河深处,一个朝着蛇山前去,只留下一个天帝的灵力半身,身着白色婚服,面色空茫地坐在紫霄云殿之上。 真身还未死,它还不通灵识,只有些混沌的思绪,和一些单纯的喜乐爱恨。 它坐了不知多久,一个身着红衣的幻影渐渐出现在大殿上,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半身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幻影,半晌,露出一个凝滞的笑来,幻影便也跟着开怀一笑,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搂住它的腰把头搁在了它肩上。 “明天成亲啦。”幻影说道。 半身便因此欢喜地笑了,两“人”依偎在一处,仿佛某种天意之下的补偿。 谁也不知道那夜在星河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婚当日锦觅仙子竟逃了婚,从此不知所踪,天帝悲恸至极,应龙一怒,六界畏之。 又三年后,火凤身影自魔界冲天而起,火神旭凤,自此堕天为魔。 *凤凤回来啦!!!!! *注:幻影旭凤不是真的旭凤,就是润玉的幻觉而已,灵力半身还没有清醒的意识只有简单的爱恨,所以不会像完整版润玉一样抵抗封闭自己的感情,所以看到幻影旭凤就很欢喜,还会跟他互动。 第一百四十章 数十万年前,那时的天界,众人议论纷纷的是另一对天家兄弟和他们的姑娘。 但事情还要微微不同一些,那时候,作为兄长的廉晁是发自真心地喜爱着那个青梅竹马的鸟族姑娘的。 他们经常会在一起消磨时光,荼姚那时还不曾染上飞扬跋扈的神采,她会坐在天池旁,细细地读一本流传下来的古籍。 廉晁看她读到兴奋处,甚至会喃喃出声,忍不住也觉得十分欢喜,便会问她: “你在读什么?” “这是鸟族的古语,如今族中已罕有人会念。”荼姚笑道,“廉晁哥哥,我偶然得了这一本书,正学的有趣呢!” “哦?那也教教我,”廉晁道,“若我也学会,岂不就像我和你的一种秘语?” 能分享一个秘密的喜悦让一对小情侣兴奋得红了脸颊,但这门语言十分晦涩,廉晁学了很久,也才识得皮毛。 “若是太微,必定学得飞快了。”他笑道,荼姚也不着急,道:“你别急嘛,慢慢学,又不学来做什么!”她的潜台词是:你可千万别去告诉那个臭弟弟! ——可见世上的弟弟没有不讨哥哥未婚妻嫌的。 所幸后来还是学成了,没有麻烦臭弟弟。小情侣又发明创造了一套传信的术法,每当荼姚坐在最高的树上用古语唱起歌,不管廉晁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所以当太微看着树梢之上的少女不知疲倦地歌唱时,他不遗余力地嘲笑了翘首期盼的兄长,却不知那悠扬的歌声中包含着多少情衷。 廉晁也不给他解释,只是微笑着侧耳倾听,听他的姑娘诉说只有两个人能懂的爱语。 然而时光斗转数十万年,当歌声再度传到蛇山时,已经变得沙哑刺耳起来。 他记忆里的姑娘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饱含仇恨的妇人,她不停地用歌声从冷宫深处传来催促: 来救我,我需要你,还有……杀了润玉。 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她总在重复。听得多了,耳朵起茧,廉晁也会忍不住想,究竟是哪里行差踏错,才导致他们走到如今的地步呢?但他已经累了、老了,不想再去思考那些,过往的心碎过多的消磨了他的生命,但荼姚不肯罢休。 她要他杀了润玉,替旭凤报仇。润玉是谁,旭凤又是谁?他大抵猜到应该是太微那个臭弟弟的两个儿子,臭弟弟又生臭小子,真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他又不认识这些臭小子,上哪里去杀呢?没想到又过了几天,润玉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如今已是天帝之尊,单看衣着打扮,却和太微不像一路——太微重华贵,衣袍上都要有金色纹样,越耀眼越好,润玉却低调许多,但他说话谈吐之间,又确实是臭弟弟生得臭小子无误,都是一样的城府深,一句话能拆解出八个意思,一双风流多情目,嘴唇的形状丰润柔美,是个能扮猪吃老虎的相貌。 以貌取人不对,但廉晁即刻便对他产生了恶感,纵使他后来说要索取玄穹之光去救他自己的臭弟弟,做大伯的还是不为所动。 “你弟弟是一只凤凰,谁能害得了他?”廉晁道,“说实话,是你将他杀了,现在又后悔,想用九转金丹把他复活,对吧?” 哪知道他这个侄子还是有几分出其不意的能耐的,润玉闻言却道:“不是。” “不?你弟弟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润玉道,“但我不后悔。” “……”那你岂不是好棒棒,廉晁心道,润玉脸上果然没有一丝后悔的迹象,他看上去坦荡无忧,气定神闲。 是什么遭遇才能铸造了这样一个人,能在谈论手刃亲弟弟的时候连眼也不眨一下啊? “那你又为何要复活他呢?” 润玉沉默片刻,最后道:“为了与他一刀两断。” 啊,你这样说就明白了——其实死别不比生离,一个人死了,另一个还活着,死了那个再也没有话说,而活着的那个却总要不停地揣测,很折磨人。但若两人都活着,把话说清从此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那就很不错。 虽然达成了短暂地理解,但并不妨碍廉晁不喜欢他这个心机深沉的侄子,那个叫旭凤的听着倒还讨喜一些,但全无防备地被亲哥哥弄死,大概也是个憨憨。 真是烦死人了。 廉晁愿付出一切,只要荼姚能别再唱了——杀润玉与否,倒还是其次的,他于是开口:“你可听过与星河交界处,有一条岩浆河流,名叫不可追?” 润玉自然知道,这小子确实很随太微,既如此,那不怪廉晁了。 “你去取来一杯不可追的河水,我便将玄穹之光给你。” 若取回来,算他命大本事大,那这样的本领能耐,也非如今的廉晁可以轻易杀死,荼姚爱唱就唱去吧,可若取不回来、在时间之河边上丢了命,那更好,荼姚该心满意足了。 他却不知这个举动无意中竟然和润玉在旭凤身上采取的态度不谋而合了——交给命运吧!我太渺小,我太脆弱,适当的时候就交给命运抉择你的生死。 润玉领命离去,走时躬身行礼,礼节周到、优雅美好,作为长辈挑不出错来。 怪只怪是臭弟弟的崽吧,不然倒还能坐下喝一杯。 此后便是一年时光匆匆流逝,润玉未曾再来。收集九转金丹的材料需要时间,廉晁也不急,旭凤还挂着,自然也不急,唯有荼姚急得很,可她唱累了,唱不动了,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有一天晚上,她没有唱歌,只是低声道:“你可曾想起过从前?” 廉晁没有吱声,一如过去的数十万年幽幽岁月。 荼姚自此放弃,不再歌唱。廉晁却知话已出口,润玉必定会有前往不可追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润玉还未回来,先来了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生得精致可爱,有三分花神的姿容。 她叫锦觅,也不知道是她信息比较滞后还是啥的,她一来,就扑通一声跪下,把哀求玄穹之光那段儿来了个遍。 廉晁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个,天帝润玉……” 锦觅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要让他知道,他来过了?他在哪,是来抓我完婚的吗?” 噫……廉晁上下打量她几眼,心想现在怎么,天界男女谈恋爱都不讲究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了吗?不过也是,润玉那种心机深的,可能就适合这种傻的。他道:“不必紧张——你索要玄穹之光,是为救旭凤?你与他什么关系?” “他……”锦觅语塞,“他很重要。” 显然没有重要到为他背弃婚约远走高飞的程度,廉晁心道,反正润玉必定是去时间之河了,骗几个孩子好没意思,干脆给了也行。但…… 说给就给,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需给我一样极珍贵的东西,就把你眼里的色彩给我吧。” 锦觅一口应下,自此只能看到黑白的世界——但也没什么所谓了,她也看不了太久。廉晁是神子,上神之身也只能承载玄穹之光三个时辰,她是一朵六瓣霜花,拿着玄穹之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化了的。 锦觅不知道,不过就算她知道,能用她心里的办法,去救她心里的那个人,也值了——虽然都是白白浪费,不过心意第一嘛。她即使化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廉晁大概是知道的,但他老了,也懒,想提醒,又懒得提醒,算了吧,小辈的事不搀和。 就这样,润玉奔往时间之河,去取廉晁所要的河水,而锦觅却已经带着玄穹之光返回天界,去炼九转金丹,蛇山路途遥远,当她回到天界时,真身已然融化殆尽,只剩一瓣。 你想想当润玉发现锦觅多此一举搭上性命时的震怒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天界,不,整个六界都在他算计掌控中,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会有人蠢成这样,他身处险境久了,总是尽量把所有人假设为思考能力健全的人,没想到锦觅就是别出心裁,就是另辟蹊径,你那她没辙,她给你添了乱,还要大喊:“都是你逼我的!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把九转金丹毁掉!” ……那你一开始还去找什么玄穹之光啊!润玉真是要疯了,锦觅眼里全是热泪,脸色苍白如纸,几欲倒下,润玉无法,只得道:“好好,觅儿,你不要激动。” 锦觅却支撑不住了,她颓然倒地,哭着道:“我救了凤凰,你不要罚邝露,好吗?” 润玉抱着她,直觉怀里的肉体渐渐冰冷——仿佛又和昔日的记忆重叠,他一时心伤到底盖过了震怒,他之聪明才智,实在强过锦觅太多,已经到了不太可能和锦觅发怒的程度。他轻声道:“好,好,我答应你,你不要说话了,让我为你疗伤。” 但凤凰可以涅槃,应龙自愈极快,这两个种族称霸事件万万年不是没有理由的,想要挽救已经病入膏肓的生命又岂止是以命换命那么简单?锦觅的真身被焚去只剩一瓣,她已药石罔顾,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润玉将锦觅抱起,来到天机轮回盘面前——作为神仙,锦觅已经没救了,可若趁她还没有彻底消亡,将她投入轮回之中,等待她的神魂在人间的一次次转世中自我修复,那就可能还有救。 事急从权,来不及多想,他便将锦觅送入了轮回——此举十分正确,纵是锦觅父母在此,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毕竟谁都不用死。 润玉在轮回盘边站了许久,最后终于还是起身回返璇玑宫,鎏英从金丹材料凑齐就一直在天界候着,目睹了这一切发生的她十分担心:天帝自己或许未曾留意,可他自时间之河归来,面色也不比锦觅好多少。 “你……”你是不是快死了????? 天帝闻言只是瞥她一眼,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单看背影,看不出任何问题,更不像是已经五内俱焚的样子。他说道: “……无事。”他忽而又摊开手掌,看着手心的纹路,似有流火隐隐穿过——在时间之河河畔,虽然未曾遇到时间之神,却也和不少凶兽大战一场,几番险些受了重伤。 若非身遭忽然撑起巨大的金红结界将他护住,他只怕会受更重的伤。而那结界…… 天帝摸了摸发梢间的木簪,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相识不久、天真单纯的精灵给他的一点陌生人的善意。 但原来却是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撒了一个谎,将他护在了身后。 为什么…… 天帝垂下目光,望着阶下的鎏英,和她身边的幻影,幻影旭凤仰起脸,冲他虔诚而单纯地一笑。 “不痛。”润玉轻声道,“别担心……” “哥哥不痛的。” 旭凤仿佛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润玉有过白头偕老,也有过粗茶淡饭,他们很快乐,后来他又失去了这种快乐,变得痛苦和癫狂。梦中,到最后,他陷入彻底的神志不清中,甚至下狠手屠尽六界,颠覆六界…… 癫狂的滋味他并不陌生,可那样的癫狂却还是令他痛苦至深,后来梦境渐渐聚与一点,一切都变为纯黑的颜色,直到一个人自黑暗中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那人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眼中有疯魔的平静,也有沉淀下的执着,他看着旭凤,旭凤也看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毕竟亡者的世界是没有时间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 “你……”他的意识自混沌之中凝聚,他开口,声音似老者,下一刻,又忽然似孩童,“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轻笑,“看清楚。”他说着,旭凤忽然睁大双眼,漆黑的天空朝他压下来,他喘不过气,意识犹如盘古手中的清气浊气自动分开,归往该去的地方。 “你是……我。”他喃喃道,“你是……” 他眼前再度闪过那倾颓的六界,死在他怀中的挚爱,他心头惨痛起来,他叫了一声,疼痛持续不停。 “我不要做——你!”他大声呐喊,自虚无中传来一声轻笑,疼痛随即消失。 他睁开了眼。 这很奇怪,因为当你只是一缕残魂的时候,你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的,更遑论睁眼闭眼。可在那一刻,他实实在在感觉到眼皮被撑开了,随即他又眨了两下眼睛。 是真的。他在眨眼。他的视野很模糊,但正在逐渐聚焦,眼前的事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宫殿之中。 眼前的黑色帷幔告诉他,这不是天界。他缓缓感受着四肢的存在,感受着身下的床褥,空气中的味道……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些东西。他猛地坐起身来,他竟然——活过来了! 脑海里的最后一幕还是润玉冷漠且疏离的脸庞,但他却不像那时那么心乱如麻,此时他脑海里很安静,那些声音都消失了,他的意识,他唯一且独有的意识,终于有了掌控权。 发生了什么?他又眨了眨眼睛,这一次试着坐起来——他成功了。与此同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扑到了床边。 “表哥!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是穗禾,她在旭凤耳畔喜极而泣,旭凤望向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穗禾,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只是很困惑。 “我……”他低声道,“穗禾,我不是……” 穗禾抹了把眼泪,语无伦次地道:“你终于醒了,三年,我们等着,我来了魔界,因为你是魔物,还有…… 旭凤已经听不下去——劫后余生,他第一个想见到的,就是他心里唯一挂记的那个人。 “表哥,表哥你别去,等鎏英回来,表哥!” 凤凰神鸟不听劝阻,展开流焰双翅飞,长鸣一声冲天而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旦苏醒,顾不得其他,第一时间想要见到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他相伴了上万年,也纠缠了上万年的人——旭凤曾爱他至深,也曾恨他入骨,甚至对他有过畏惧,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情感却都消失了,统统化为他心口上的一块巨大的伤口,灼灼地烧着他。 ——原来他恨我至此,竟然真的要杀我。 可从那燃烧的灰烬中又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是否因为他负了润玉,润玉才要痛下狠手?若是如此,他杀我也不算白杀,我死也不算白死。 人在感情面前的盲目便有如此,是极致的卑微,也是极致的乐观,即使觉得自己千错万错,远远配不上那个人,也仍旧会在他冲自己微微一笑时心动不已、怀抱妄想,想着:万一呢? 只为那万中无一的可能,他便不能不去见润玉。 他往返忘川与天界之间数千年,早已是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就来到了南天门外。那南天门此刻早已不是他昔日熟知的人把守,忽见一身穿黑衣的男子冲破云霄直冲天界而来,一身的魔气四溢收都不收,当即大喝道:“什么人?!” 魔物面前无需客气,几位天兵立时摆出阵法,旭凤熟识兵法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五行阵法,以金火为攻,水土木为守,虽然简单,但也是精妙无比,算得上难缠。旭凤与他们缠斗在一处,只觉体能有一股能量源源不断地奔腾游走,但却又和昔日的仙法修为大相径庭——这股力量,它更加具有攻击性,更加……残忍。他匆忙之间拍出一掌,随即才意识不对,心内悚然一惊再想收手,却已为时已晚,那一掌已然带着琉璃净火拍出,直直朝着阵眼中的天兵而去。 他此刻身份不明,既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润玉是怎样发配他这手下败将的,若是就这么伤了人,一切便无可挽回了!旭凤此时前所未有的神智清明,他旋即喝道:“躲开!”说着又是挥出一掌,这一掌却化作一支金红色的长鞭,卷住那阵眼的天兵甩到一边,恰恰躲开了琉璃净火的攻击。 “……” 几个南天门守卫愣住了,实在不知道他这是搞得哪出,先以绝对的压倒力量打人,又忽然以绝对的力量救人,你逗呢?几人面面相觑,断不清敌友,只能迅速围成一圈将他围住,其中以火系天兵最为大胆,喝道:“何人擅闯南天门,将你兜帽取下!” 旭凤气息一滞,正在犹豫是否该露出真容——军中识得他的人不少,若被看到又该如何?正在为难僵持,忽听又一人喝道:“住手!” 几位天兵一听这声音,虽有不情愿,但还是令行禁止,立刻收起兵器向后退了一步,旭凤抬眼一望,只见一天将正匆匆赶来。 旭凤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来人正是他从前的部下,破军星君。旭凤死后,赤焰军群龙无首,其中一部分人早已被润玉软化吸收,那些不愿臣服的人,由燎原君率领去了忘川。破军星君便是留下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两人一打照面,都是有些尴尬,破军星君脸上一阵古怪的抖动,半晌,他喘着粗气,拱手道:“阁下何故擅闯南天门?” 旭凤只一见他,便知道他已经是投诚了润玉,昔日他率军作战无往不利,那时他拍着胸脯说自己手下的军士无人会有二心,却没想到……但他又觉得并不十分怨怼,现在他神志清醒,回想起死前的一段时间的嗜血好战,只觉得就算他也不想跟随自己。他只觉得惆怅,微微沉吟的功夫,破军星君反应则大的多:他投诚润玉,是因觉得润玉那日大婚时痛尘天界之弊,是个明主,但于旭凤这个旧主,他也不是不心怀愧疚的。这大老粗憋得脸颊通红,恨不得扑通一声给旭凤跪下,当着手下的面却又不能做此自毁形象的事,只得强忍着道:“……阁下若不回答,还请不要让我等难做!” 旭凤沉默片刻,道:“你要与我动手吗?” “我……” “你与我动手,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破军心想此番只怕不能善了了,心思一沉,道:“职责所在罢了。” “……”旭凤心中更加落寞,几分不甘几分怅惘,最后都溶成对那人的叹服——破军是他一手提拔,深得器重,可也愿意为了他和自己动手,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润玉收买人心的手段实在远在他之上,纵是那日没在大婚时起兵,一点一滴地磨,这天界也终究将是属于润玉的。 就连他最有力的对手也自愧不如,润玉这个天帝真是做得合情合理,旭凤甚至不怨他起兵造反,他心底那一点点的委屈不甘也和权力之争毫无关系。 我不光是他的对手,我还是……我还是他的亲弟弟啊。 旭凤道:“我不是来和润玉为敌的,我只想见一见他。”破军星君的武器稍稍放低了一些,但仍是十分警惕的样子,旭凤又道:“我本是死了的,如今却逆天复生,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预感,又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他总觉得他能复生,和润玉不无关系。他是天帝啊,无他首肯,别人又怎么敢呢? 破军“啊”了一声,露出为难的神情,艰难地道:“殿……阁下无需去了,小仙便能与你解惑——阁下之所以能逆天复生,是因机缘巧合之下,逆鳞上留了一缕残魂,阁下身死之后锦觅仙子痛苦不已,偶然得知逆鳞之事后便同穗禾公主一起四处奔走,为阁下炼制了九转金丹……是锦觅仙子一力促成阁下复活,与阁下……与阁下心里所想那人……”从去旭凤把润玉带到军中,和润玉是如何的行迹亲密,又是如何纵容众人以“嫂子”去唤润玉,破军都看在眼里,他多少知道旭凤对润玉的情义,因此便开口更加艰难,“与那人并无太大关系。” “不,我不信,”旭凤断然道,“他,他必定……” 他想说,他必定有做些什么,他必定有挂念旧情,否则不能容许锦觅这样为复活他东奔西走,哪个君王能容得别人去复活他最大的敌手?不会的,这里面最轻最轻,也有润玉的默许…… “阁下如今还不明白吗……”破军道,“您死后锦觅仙子闭门不出,行事都与疯子无异了,眼看也要活不成了,陛下……这才许可她……” 旭凤如遭了当头一棒,愣在原地心乱如麻——他该感谢锦觅的,可他此刻只恨不得自己还是死人——他的复生不是因润玉的挂念旧情,而是因为,因为…… 因为一个外人的坚持,而这外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情敌,是夺走了润玉的全部注意的人。 他宁愿死了,也不愿意受这个人情! 他心痛得眼前都模糊了,却还在负隅顽抗,口中喃喃道: “不可能的,他们才认识多久,我们认识了一辈子了,我和他,我……” 他就是想不明白,他和润玉上万年的纠葛,难道比不得和锦觅的几面之缘吗?只几面,润玉的目光便不再只注视他,只几面,他们在人间的桃源便转送给了锦觅,只几面,他旭凤就成了可以丢弃的东西…… 只几面,只几面! “不会的。”他只坚持道,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没有那么爱她……” 破军正要再劝,旭凤忽然发狠般的道:“那我也要自己去问他!”说着挥出那金红色的长鞭猛然一甩,将眼前的天兵天将捆做一团,冲进南天门去,纵使破军在身后狂喊也不顶用。 “殿下,殿下,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去也无用了!锦觅仙子为取得药引身受重伤,不得不去往人间轮回千百次,今日还是她的忌日……” 旭凤却也不理会,毕竟,他向来是这么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至于见了棺材嚎啕大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此刻这只刚刚复生的凤凰,来不及庆祝自己的新生,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另一轮心碎飞奔而去,他能感觉到润玉的方位,他在先贤祠! 旭凤便朝那处前去,心乱如麻却又不得不一路上接收更多信息: 原来,锦觅为了取得药引真身被融,不得不入轮回盘祈求神魂修复;原来这日是锦觅的忌日,她投入天机轮回盘中,因未入缘机仙子的命簿中,所以转世投胎去了哪里、相貌身世如何,一切皆无迹可寻;原来在她死前,润玉本想再举行一次仪式,这一次,要真真正正地与她完婚,对这次婚礼他格外上心,亲自选了婚服,就连婚贴,都是他亲手写的…… 旭凤来到先贤祠外,那颗初初重生的心好似已是千疮百孔,他站在门外,只见到屋内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他知道那就是润玉,他们分别了四年,此时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可他却忽然近乡情怯了。 若他根本不想见到我怎么办…… 若我的复活只是因为锦觅的要求,我该怎么办? 重新去恨去怨润玉吗?他不觉得自己能有勇气再来一遍了,纵使入魔,他心底仍旧是良善多过邪恶的。 他愣神的功夫,门却吱呀一声朝里开了。旭凤楞在那里,几乎屏住呼吸—— 是他!是润玉,是他在死亡的边缘都不肯忘记哪怕一刻的人,此刻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神色淡漠地望着他。 旭凤只一愣神的功夫,便有无法克制的狂喜涌上心头——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他对你的态度而改变的,他深爱着润玉,只一眼的功夫,就会感到汹涌的爱意和欢喜。他对润玉,委屈不甘和嫉妒怨怼都是要思索才能产生的感情,在他的本能里,就只有纯粹的喜悦。 见到他了,真好。 在那最初的一刻过去之后,他才想起呆呆地道:“你……你……” 润玉早在凤凰的身影自魔界升起那一刻就有了感知,恰逢今日是锦觅的忌日,倒也合情合理——锦觅死得那日恰好金丹炼成,一切正是时候。他听见旭凤站在门外,感受到了那全然不懂压制自己的魔气,甚至做好准备等着旭凤一脚踹进门来向他发作、砍他一刀,但他就是没想到当他打开大门,旭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随即竟然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干嘛啊?润玉的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他复活旭凤是为了和旭凤从此互不相欠,但旭凤自复生那一刻起,他的心事就乱成一池春水,如今一打照面,更是不对了。 他可不是复活旭凤来给自己平添孽障的啊!润玉心中警铃大作,可却仍是无法克制地望着旭凤——不像,幻影和他真是半点不像,记忆所能捏造的东西就算再真,但那眼角眉梢的弧度,那肩膀延展的线条,甚至就连那几缕落在额角上的发丝,就是有着不同。 只此一面,润玉眼中的幻影便都从此消失不见,比见了朝阳的露水消失得还快。 他因此感到更加不快——那种被束缚住了、被牵绊了的感觉好像都卷土重来了,他此刻在抵抗,可却有种抵抗不了多久的无助预感。 你必须走。他心里默念道,已经准备开口呼唤埋伏在周遭的十万亲兵,就等旭凤先动手——随便什么动作,只要能日后说成是来寻衅复仇、令他驱逐旭凤变得名正言顺就行。 哪怕只是一声咳嗽…… 旭凤抬起手,摸了摸胸口,紧接着面色更加紧张了,他把五指聚拢成水滴状举到润玉面前,在润玉的注视下忽然散开五指。 “……什么?”润玉拿他没辙了,尽管这个动作看起来想说是什么都行,投毒、暗器、幻术……可润玉就是觉得解释不通,所以动也没动,急坏了埋伏的天兵。 旭凤呆呆地看着他,半晌,竟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看……小花花。”说着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这次,展开五指的同时还配了个音效:“哗——” 润玉:“……” 他实在是……目瞪口呆。年轻的天帝看看弟弟的脸,又看看那朵“小花花”,兄弟俩诡异的沉默着,过了不知多久,润玉的眉头越皱越紧,旭凤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缓缓把手放下。 “你……”润玉头疼得很厉害,他只想旭凤赶紧消失,“你走吧。” “……我不。”旭凤道,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忽然又说道:“破军与我说,说……”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说,锦觅为了找药引,差点死了……” “是。” “他还说是锦觅和穗禾一起去搜寻的药材……” “是,没错。” “他,他还说……”旭凤慌不择路,对润玉的话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说下去:“他还说我能复生,是因为锦觅一力促成……与你……与你……” “与我无关。”润玉道,“是。” 他回应的太干脆、太直接,简直就像已经排演了千百遍那样。旭凤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你不希望我回来。”他最后轻声说道,用的几乎是确定的语气。 润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个“是”就在嘴边,但停留了很久,最终却还是缓和下语气,说道:“没有。” 旭凤好似抓住了一点点希望,润玉又觉得十分后悔——他不爱后悔的,但为了旭凤一而再再而三的后悔,真是欠了他的,是不是上辈子的冤家?他想了很久,最后慢慢地说道:“……我们始终是……亲兄弟。”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的,都过去了。”润玉道,“你已入魔,但你可知是如何入魔的?是我在你宫殿的西南角埋下恶鬼铜钱,令你心魔渐生;你身死魂消是我安排,逆天复生是纯属意外,旭凤,天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离开吧,从此我们各不相干。” 在润玉给他带来的伤害中,几乎没有哪次有这次这样严重,即使令他死去那次也没有。旭凤眼眶发热发酸,几欲落泪,却终究是生生忍住——润玉说得对,天界已经没有他容身之所,而他也早就不是那个要靠落泪来寻求安慰的孩子。 他长大了,润玉也长大了,回不去了。 从此往后,他们只能做一对互不相干的兄弟。 旭凤脸色惨白,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却又停下,他听见润玉在喊他。 “旭凤,玄穹之光害锦觅致死,却引你复生,你们之间或许有有一种感应……”他遥遥望着旭凤,神色并无多余的悲喜,只是很平静,“她不在缘机命簿上,但你或许能找到她。” 旭凤惨然一笑:“好,我会去找到她。” 我会找到她,到时你心想事成、幸福圆满之时,会不会请我喝一杯喜酒,和我说一说这些年发生的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旭凤心灰意冷,也不多做停留,只身离去。路过南天门,下九重天,正要到人界时却忽然听到隐约有人在身后追赶——他敛息一听,身后有衣袂翻飞之声。 旭凤回过头去,见一身着白衣的少年腾云而来,因追得急,脸颊泛起红晕,显得很是可爱。 旭凤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汪汪汪……” 辉儿来到面前,朝他拱手行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叔父。” 旭凤脸上的笑容便僵住在那儿,一时竟收不回去。辉儿又道:“父帝命我带三件东西给你。”说着取出一细长木盒递给旭凤,“此为第一件。” 旭凤不等接过,就已经有了预感,打开来,果然是寰谛凤翎,安安静静地躺在红绸间,一如既往地璀璨耀目。旭凤还记得自己是将它化作木簪,假借锦觅之手送给润玉的——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为润玉做一件事,而不想去求得任何回报。他沉默片刻,忽然想到:润玉是如何发现凤翎的呢?他自认化形之术练得精妙,纵是润玉也不太可能识破,若非润玉遇险凤翎自然启动,润玉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有受伤?旭凤抬起头来,望向辉儿,想从他面上寻到一丝答案。 但辉儿却只垂下眼睛,躲避着与他视线相交,口中道:“父帝说,你已入魔道,一身魔气不能总这样散逸着,终究需要学会控制自己;凤翎完璧归赵,也可在你周游天下时护你安全。” “……”旭凤沉默不语,辉儿又取出第二样东西来:金色为底的天帝敕令。 他道:“火神旭凤,逆天复生,着即刻削去神籍,无事不得回返天界。”说着将敕令递给旭凤,旭凤依旧不语,只是惨淡地笑了一声——被逐出天界,他早有预感,方才见润玉面无喜色,就知道他并不想见到自己了。 他只打起精神,在辉儿面前强笑着问道:“第三样呢?” “在这里。”辉儿道,说着取出一枚玉质的令牌递于旭凤,旭凤接过一看,只见那令牌通体莹白,刻着一只凤凰的形状,只在凤冠之上有一点血红,他将那玉牌拿在手中反复摩挲,半晌,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因你今日擅闯南天门,父帝已经亲自在天界设下血契结界,若无令牌,你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自由出入天界。” 血契结界,看来防的是只旭凤一人,旭凤怔住,轻轻地道:“他不信我……?” 辉儿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这令牌每年可用三次,叔父,你……时常回来看看,报个平安。” 旭凤哭笑不得,差点忍不住当下就飞回天界去质问润玉一番:既然设下结界不许他回天界,又为何要赠与令牌,许他三次机会?可他望着那令牌,想到那宝贵的三次机会,竟然到底舍不得浪费,便什么都没说。 两人相顾无言,辉儿低眉敛首,稚气已脱的样子竟和润玉有八分相似,旭凤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好。”他温声道,“多谢殿下。” 辉儿一愣,呼吸似是有些颤抖,旭凤转身要走,他忽而又唤道:“娘亲!” 旭凤站住,他便追上来,匆匆地道:“你随我来。”说完一言不发地跃下云端,朝人间去,动作轻盈好似当年的小凤凰。旭凤不解其意,还是跟了上去,两人来到一处人间仙山,在那山腰处有一汪清池,池边以竹篱笆圈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座盖了一半的小屋,像是屋主人忽然有了急事,就将这里扔下了。辉儿落在院门前,指着那小屋道:“你可住在这里。”见旭凤环顾四周,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又道:“这里依山傍水,是人界不可多得的适宜修行之处,而且山脚下就是集市城镇,也不会无聊。” 旭凤顿时又是啼笑皆非,他摸着那竹篱笆,篱笆造得可不怎么样,房子也盖得松垮,他笑道:“汪汪汪,这是你自己给自己寻的小窝?” 辉儿道:“不,这是父帝命我寻的……数年前父帝还未登基,那时废天后势大跋扈,父帝不堪其扰,动了念头要下凡安静地生活……那时我便寻了这处,但后来祖母身故,便都……便都搁置了。” 旭凤呆呆地出神片刻,忽而一笑:“我们三个都住的话,这房子可有点小。” 辉儿讷讷地低声道:“……不是三个。” 旭凤听了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低声道:“可那时……可那时我还没……”他胸口的空气似乎都被抽走了,说话也有些断续,原来早在那时,润玉就想要撇下他了吗?他一直以为润玉恨他至此,说到底是那一日以洞庭水族威胁他在先,天雷火烧身在后,是一次性爆发的仇恨,却不知……却不知远在那之前,润玉就想要离开了。 天雷火加身只是一个分水岭,在那之前,润玉的反抗是悄无声息的,在那之后,润玉便不肯再悄无声息地步入命运。 见旭凤出神,辉儿也有些不知所措,两人站了一会儿,旭凤道:“辉儿,我的栖梧宫,现在是都清理干净了吗?” “栖梧宫被封了。”辉儿道,“但里面的东西应该还维持着原样,娘亲你有需要的吗?只要不是法器,我都可为你取来。” 这小子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旭凤苦笑,“多谢。”他道,“只是小东西而已,在我书房的书架上有个小匣子,里面装了很多……很多花木的种子,请你为我寻来吧。” 辉儿答应了,转身回返天界,旭凤环顾四周,慢慢将这处修炼的圣地熟悉了一番——他甚至给自己找了个洞穴,想着等下次涅槃,或可藏在那洞穴里。他又检查了一番辉儿造的篱笆,想着要把院墙扩大一些,至少留出花田来——他此生第一次做这样细碎的生活小事,也不知道自己计划的对不对,好不好,但就只是寻些事来做,免得去想念那个已经将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人。入夜时,辉儿回来了,将种子给他,还带了一堆锄头花肥之类的东西,说都是从锦觅屋里拿的。 能用就行,旭凤也不在意把这些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农具都收好。两人相顾无言半晌,辉儿还是放下一声“保重”,重新返回天界。 鎏英是真的生气了。 这个凤兄,太不像话!自己和穗禾尽心尽力照顾了他三年,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他一睁眼连个谢谢也没有,直接就飞了! 飞了! 你这像话吗!? 好,算你和天界牵扯过多,一睁眼就想回家看看也算正常,鎏英和穗禾等啊等,等的天都黑了,魔族探子来报,说旭凤找了个大山,往山窝窝里一猫不出来了。 ……蛤??????????你有病吧! 这可是上神成魔,恐怕只有上古魔尊才有实力与他抗衡,你要说鎏英没有私心那必定是不可能的:魔界十八城各自为政已有数万年,也是因此一直被天界压着打,打得人才凋零,这时若能有一个实力强横的魔尊横空出世,必定能一统魔界与天界相抗!她所求也实在不多,并没有想要一统六界那样的野心,就是希望能自保而已,这有问题吗!? 气死老娘了!鎏英暴脾气,撸起袖子就要干,被穗禾死活拦住: “你不要拦着我,我去撬开他脑壳看看他都在想什么!” “你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总之,先吃晚饭……” “……”鎏英想想也是,穗禾饭都做好了,闻着还挺香。她把手一挥,宣布开饭——不能浪费粮食! 好容易把饭吃完了,二女这才拿上武器,气势汹汹去找不负责任的渣男问话。两人落在山头上时天都乌漆嘛黑了,旭凤在湖边生了个火,正在烤一只鸡…… 咕噜噜。 鎏英看向穗禾。穗禾很不好意思:“就,很香啊。” 鎏英:“……” 她生气了,冲到旭凤面前,一脚踢在柴堆上,踢得火星四溅。旭凤正在出神,被她吓了一跳,神情颇有几分呆滞地问道:“……干嘛?” 鎏英道:“我想问问你要干嘛?” 旭凤摊开手示意她左右看看,鎏英道:“你想在这儿住下不成?” “只是个落脚。”旭凤道,说完将要在人间寻找辗转投生的锦觅一事说了,他说完,两女都陷入诡异的沉默。 “……找到怎样啊?”鎏英道,她已经完全搞不清这些人到底谁爱谁谁不爱谁了,表面上看好像谁和谁都情深义重似的,“你娶她啊?” 旭凤便又茫然看她一眼:“不娶。” “……润玉娶她啊?” “也许吧。” “啧。”鎏英发出一声表示不耐烦,她一屁股在旭凤面前坐下,开始撕烤鸡,先撕一个腿,丢给穗禾。 穗禾:“……” 鎏英:“干嘛?他这鸡确实很香!” 事实证明旭凤做烤鸡的手段是经得起考验的,穗禾也算精通厨艺,鎏英自幼也是锦衣玉食,但两人愣是吃完了一整只鸡,旭凤就在一旁盘腿坐着,一手托腮看着篝火出神。 鎏英和穗禾吃饱喝足,撑得走不动路了,这才向旭凤发出邀请:“别流浪了,魔界需要你——你看你已经入魔,魔界呢,又缺一个魔尊……你懂我意思吧。” 旭凤摇摇头:“我要去找锦觅,帮不了你。” 见过犟的没见过这么犟的,鎏英道:“爱情诚可贵,权势价更高——凤兄你死过一回,是不是该把那些儿女情长都先放放,先和我一起追求事业的高峰?你看我们一统魔界,然后领会一下一览众山小的快乐怎么样?” 她这样说就还是不够了解旭凤了,旭凤自幼生在天家,距离帝位也仅仅一步之遥,他眼里权势如粪土,可能还不如鎏英声泪俱下地求他效果来得好。穗禾在一旁道:“表哥,燎原君他们,都还在忘川边等你……” 旭凤此时才略有所动,但随即又只是叹口气道:“不必了。” 穗禾鎏英互看一眼,大抵知道没什么戏了,可又不肯放弃,鎏英道:“那你到底也算是入魔了,不如这样,魔界有难时,你便来帮我一帮,行不行?我不求统一六界,只求不要被天界收归麾下——凤兄,你就……”她其实也不擅长做这些说服人的工作,说到一半觉得面子挂不住,眼眶就酸了,旭凤隔着篝火看他,道:“好,我答应你。” 他随即又道:“但我一不主动与天界滋事,二不驻守军队,三不任任何魔界职务——你若答应,我就可以帮你。” 鎏英听了便一口应下来:“好好好,就这样!”她心满意足,便索性躺下来去看天边的新月,穗禾走到旭凤身边坐下,低声道:“表哥,你此番去天上,听说姑母的去向了吗?” 旭凤这才苦笑一声——他死前和荼姚已经是水火不容的势态,复生后竟然也全抛在脑后了,穗禾又道:“她听闻你已死十分伤心,天帝已经把她送去海外十二洲修养了。” 名为修养,实为圈禁吧。旭凤心道,他说:“待我寻回锦觅,或许能请求润玉将母神交还给你我照料。” 穗禾听了便又有几分紧张,握紧他的袖子低声道:“表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后数十年时光斗转,魔界多了一位时时在危急时刻施以援手的将军,人间多了个风尘仆仆的侠客,而天界却再也没有了火神旭凤的踪影,就连他的名字渐渐被人们刻意忘怀。 锦觅和旭凤之间的联结十分微妙且脆弱,他时常追寻许久,最后也终究是一场空。有时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在找什么,在等什么,他好似一个人间的流浪客,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处,就是到处走走停停而已。 燎原君率领的残兵都愿意誓死追随他,但他前半生杀伐太重,死了又活一回,一时半刻已经不再想像从前一样。燎原君一行不肯死心,便在他隐居的山脚下住下来,或行商或做工,总之这一支天界的精锐之师就在凡间安然给自己放起了假。旭凤见了便只笑笑,随他们去,他自去找他的人、顺便完善他的小院子。 说到他的小院子,那便不可不夸一夸辉儿这孩子,他找的这地方气候舒适,土壤也很肥沃,到第三年,他的院子已经从荒芜一片渐渐变成了花朵争奇斗艳的场所。两座歪歪扭扭的小屋自平地建起,第一次建时没有经验,赶上一个大风天就吹倒了;第二次建起赶上数十年罕见的寒冬,屋子里连洗脸的水都存不下,通通冻成冰块;来年开春第三次重建,这次,才终于建出两座漂亮的小房子。后来他闲来无事又在屋后开辟了一块地,想着种点菜——此事还在研究当中,毕竟种花和种菜并不一样。然而好在旭凤此时似是拥有数不清的时间。 到第十年,他屋后的试验田已经硕果累累,山脚下的兄弟们有时会跑上来要求改善伙食,因众人都好酒,他便又开始研究酿酒,这可是技术活儿,没个三年五年出不来结果,他有时埋下一坛酒,然后就坐在树下想,润玉是何时学会的酿酒呢? 他好像什么都会。有这样一个哥哥、如果只把他当做哥哥来敬爱,应该会很快乐吧? 他还是时常会想起润玉,尽管他们一次也没有见过——复活后的最初三十年里,他一次也没有用过令牌。他把令牌妥善收好了,但他却尽量不去想它。 他没法去见润玉,而不感到心痛、感到惋惜,感到不解;他没法去见润玉,而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燃起希望,想着也许他们会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却时常想起润玉,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岁月,快得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没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纪念品;他也会想起润玉给他留下的那些谜团,一个谜底却会牵起下一个谜题,他似乎永远也别想完全看透润玉。 在重生的第一个夜晚,穗禾告诉他,当初人间历劫时,荼姚曾想以咒文网缚旭凤的魂魄,再嫁祸水族,她的目的是告诫他,当心荼姚,切莫把她当成记忆里的慈母,但旭凤的第一反应却是,难道说,这才是润玉给他一刀的真实用意? 杀他是为救他,会是如此吗?若是这样,又为什么不说呢?旭凤几欲冲回天上去问问润玉,但想到润玉的反应,热血便又渐渐凉下来。 ——若他想说,必定早就说了,此时再去问,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他和润玉能走到这步,多半要归因于旭凤“我偏要勉强”,其实润玉做人素来是要留些余地的,你看他在天界受了那么多年打压排挤,又和谁起过争执?从一开始润玉就和他说了,你喜欢谁都行,就是不可以喜欢我,我是你亲哥哥——可他偏不信邪啊,偏要试试看,试着试着便把本心忘了,然后便是再无回头之路。 能有如今的遥遥相望,似乎就该满足。因此他将令牌压入箱底,他与润玉,一次都没有见过。 直到有一日,他在人间游历时听闻有桃花妖无意中得到了吸取天地灵气的法门,占据了当地一处巢穴修炼邪术,此时正值北方昆仑山上有法会,天界一时没能派人手前来,急坏了当地一众修为低下的地仙。旭凤看不过去,出手替他们解决了桃花妖。事情是解决了,几个地仙感激不尽,但说到这妖物的发配却又都犯起难来来:原来这桃花妖不是修炼成精,而是妖界一古族的后代,这便需要交给天界,再由天界移交妖界发落…… 几个地仙都是成仙不过数百年的道行,除了登仙门领命那日去过天界,便再也没摸过天界一个边边了,一听还得提着这小妖去天界,那么大阵仗!大家都吓得连连摇头,也不管旭凤是魔是神,疯狂作揖求他代上一代。旭凤见了,便也无甚不可——他自在人间游历了三十载,见了很多人情冷暖,也有过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心酸时刻,此时方知体谅他人的道理。他便应了下来,提着那桃花妖去了天界。 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回返天界,他以令牌扣开南天门,当日值守的仍旧是破军,见他来了十分惊喜,迎上来道:“阁下回来了!”说罢又迟疑着道:“可是天帝去往昆仑同几位金仙论道去了……” 旭凤笑道:“无妨,我交付了这小妖便走了。”说着从乾坤袋里倒出那捆得严严实实的小妖,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破军听了笑道:“竟有此事!真是多谢了,阁下何不稍等一等,待天帝归来,定会大为欣悦。” 旭凤道:“不必了——”他随便想了个借口:“家中还有开春酿的酒,正是这几日该开坛了,等不得。” 破军听了大为惋惜,但也知留不得,将他送到南天门外,旭凤忽而又道:“你上报时,可否省去我的名字,只说是当地几个地仙所为?” 破军微微疑惑,随即仍是爽朗地答应下来。旭凤便离开天界,返回家中,正好赶上将酒坛挖出,一尝,甜中带酸,酒味儿不浓但香气宜人。 竟叫他做成了。是夜山脚下住着的诸位兄弟又上山来改善伙食,见酒坛启封便迫不及待地要求品尝,旭凤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但又解释不清,索性还是让他们尝了,众人尝过一轮,品头论足,言语之间都有些改进意见。 一说:“这青梅甜味未免太重了。” 一说:“酒味儿太淡,喝个一斤也不见醉!” 一说:“怎么我还似乎尝到些许花香味儿?” 旭凤抢过坛子勃然大怒:“谁请你们了,给我滚蛋!” 但这一坛终究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尝过了,他也不想要了,只能等来年再酿。众人哄闹着又取出往日喝惯的烈酒来,燎原君喝到醉处,熏熏地问道:“殿下,你酿着甜滋滋的酒,留给谁喝?” ……是啊,留给谁呢。旭凤心道,他脑海里便似是出现一双染了醉意的薄红的眼睛,只喝了一杯就醉得不行。他分明是千杯不倒的酒量,那时忽而就醉了,人一醉,就忽然生出很多悔意来,按时间线索排列,第一件事就是,他竟没有多等一会儿。 人家不在家,他就走了,多好的机会啊,也没说见一面。 哪怕远远地瞧一眼呢……嗨。 第二日起来酒醒了,又觉得怅然若失,不知不觉跑到山下的茶楼里听时闻轶事,又站在镇子里讲述天下风云的布告栏前细细读了许久,当他读到十里八乡外某个年轻人娶了有钱寡妇时忽然停了下来,啼笑皆非地想,我这是找什么呢? 他于是不敢再看下去,就此折返家中种花种菜。但没多久,那日没找到的借口便送上门来——他因帮了几位地仙这个大忙,因此有了某种名声,没过多久,又是两位地仙找上门来,说他们那里也有做乱的妖物,因品阶太低告不到天上,求他帮帮忙…… 旭凤挺热心的,便又去了,此番是个猪妖,和他从前作战那些上古妖兽比起来实在小菜一碟,又没有像桃花妖那样的邪门禁术,他惩治一番就把人放了,似乎也上不得天界。但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旭凤在人间地仙中名声大噪,隐约成了他们的一个大救星…… 说来也巧,他打了这么多作乱人间的妖物,其中偏就有一个,是个鹿精,发起狂来力大无比,一对大角横冲直撞——旭凤没取它性命,但将那对鹿角取了下来以示惩戒。他后来左思右想,觉得这对鹿角实在漂亮得紧,带上去了天界。 结果这次天帝还是不在,好像是去妖界议事了,旭凤腹诽了几句“一个天帝怎么到处跑”,还是将鹿角托付给了辉儿。 辉儿接过鹿角,心情复杂:“嗯,这个,这个,这个挺好的。” “是吧,”旭凤说,“我记着璇玑宫里是没有这样的摆设。” 没有这样的摆设,除了他弄不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喜欢……辉儿暗暗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但旭凤回到天界来已是十分难得,他怕又把人吓跑了,只得尽量真诚地道:“我一定转达——不如娘亲你留下来亲自给他吧,很快的,左右就一两日。” 旭凤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家里月季还要驱虫呢……”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的。 有一有二就有三,后来又是一次,他在东海边得了一斛紫色的珍珠,个个都有半个巴掌大小,他觉得很好看很可爱,便又去了天界——他去天界两回都没见到润玉,想着这回估计也不会见到了,索性直接去了辉儿的长乐宫,想着交给辉儿完事。 他一过南天门,就直取长乐宫,还没进门,就拍着门板道:“汪汪汪,开门,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门没关严,被他一拍吱呀一声朝里敞开,他也没多想,一头撞进去,便见到了院中站得那人。 锦觅逃婚之后润玉借机大发天威,将花界重新收归天界,于是现在天界便又有真正的草木了,辉儿宫里种了很多梨树,他喜欢梨花,也喜欢梨子。此时正是梨花开到最盛的时候,旭凤一开门,恰恰便是一阵风穿堂而过,霎时间满院都飘起了梨花的花瓣,如同下雨一样。 那人一身白衣,比梨花还要皎洁,冲他微微一笑,说道: “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那么一瞬间,旭凤以为自己敲开的不是长乐宫的大门,而是一扇通往过去的时空之门。 门外,他是风尘仆仆的人间来客,望着此生都遥不可及的人,但门里却是他的小兄长,白净净的,笑吟吟的,像一朵云,无意中停留在旭凤面前,对他伸出手说,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年幼的自己,迈着小短腿,像个滚动的团子似的跑进院子里,高高举起双手给润玉看手里的东西:“哥哥,看!我发现的小花花!” “给我的?” “嗯!” 润玉双手接过去,凑近轻轻一嗅:“好香啊——”他又拿在手里,变换着角度去看那淡紫色的花瓣,在阳光和阴影下有着截然不同的颜色,“好漂亮——”他感叹,一时间脸上什么烦恼忧愁都消失了,只剩下单纯的快乐,他回过神来,低下头摸摸弟弟红扑扑的小脸蛋,低声道:“谢谢凤儿,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幼小的旭凤听了,心里像是呼啦啦放飞了一大群鸽子,从此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抱住润玉的腰,把脸埋在哥哥的胸口,深深一吸,闻到夏夜和春花的味道。 喜爱的种子就此落下。他抬头去看哥哥,润玉还陶醉在小花的美丽中,旭凤心里暗暗地想: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那一阵风就停了,院里落了一地梨花。润玉站在满地的皎洁娇柔中,望着旭凤,像是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旭凤眼眶一酸,手扶住门框,轻咳了一声。门里门外,似乎陷入了某种较劲般的僵直中,谁也不肯先开口。幸而一眨眼的功夫,润玉身后正殿的门被人推开,辉儿出现在院子里,他见到旭凤,愣了一下,几个音节在口中胡乱跳动了半天,最后好歹挤出来一句:“……叔、叔父。” “您怎么来了……” 旭凤也有些发愣,看了一眼手中的珍珠,忽然想起此行目的:“我……我偶然得了些珍珠,拿来——拿来给你玩。” “……啊?”辉儿道,珍珠易损,其实不是常见的给小孩的玩具,何况男孩子都淘气,润玉虽然宠他,但也从不刻意让他浪费物力,故而一听到这话就愣住了,反应不过来。门外的旭凤也是愣住:这珍珠生得难得一见的漂亮可爱,他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就拿着来了,说是给辉儿,其实也是想给……给润玉,可怎么本人在场,这话就说不出口了呢?辉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从他手里将珍珠接过,抱着后退了两步,一家三口再度陷入漫长的尴尬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辉儿忽然叫到:“呀,我炖的汤!”说着掉头就跑,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把珍珠递给润玉。 润玉从刚才说过一句话,旭凤没接之后,他就陷入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挣扎中,辉儿一股脑塞给他一斛珍珠,润玉:“?” “那个……父帝帮我收好。”辉儿说,“叔父的心意呢!”说完撒丫子溜了,虽是人形两条腿,愣是被他跑出了犬形四条腿的效果,风风火火冲到殿后去了。旭凤和润玉目送他跑远,润玉手中还捧着那斛珍珠,只见个个滚圆莹润,像是一堆刚煮好的紫薯汤圆儿,挨挨挤挤地躺着,不由又发起呆来。 龙是最喜欢闪亮的宝物的……即使贵为天帝富有四海,见到漂亮的宝物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可亲,想要拿在手里把玩,甚至想贴在脸上蹭蹭,可是却又不是给他的。润玉捧着那珍珠,不知不觉出了神,连旭凤何时走到身边来了都不知道,等到他反应过来,旭凤已经举起一片梨花瓣冲他笑了。 “这个,”旭凤傻傻地说,“落在你头冠上了……” “哦……哦。”润玉道,两人互相看看,又是半晌相顾无言,旭凤脑海里霎时间流转过无数人间的奇闻趣事,掂量着不知如何开口,润玉忽然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啊……哪个样子?” “有点邋遢。” 旭凤自尊心受到一万点伤害——是了,他现在要在人间行走,穿的是黑色布衣,头发草草束在脑后,脸上还有胡茬……若早知今日会见到润玉,他是绝不会容许自己这个样子出门的。 如今的旭凤,和从前的他比起来,只怕是实打实的天上地下,也难怪润玉会说“邋遢”。 旭凤也不知脑子哪根弦搭错了:“……不好看吗?”他摸摸自己的脸,忽然一笑,道:“有不少姑娘夸我有男人味呢。” 提什么男人味,提什么不少姑娘!旭凤此言一出就后悔了,润玉只片刻没回话,他就忐忑不安起来,十分焦躁难捱,正想说点什么挽回,润玉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很真诚地道:“嗯……其实还可以。” 这下换旭凤语塞了:“哦……哦。”润玉对他的外貌做出了评价,按照礼尚往来的社交原则,他也应该对润玉的外貌做出评价,可他盯着润玉看了半天,脑海里除了那一句“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就再没别的了,想也知道不能那么说,他憋了半天,忽然发觉润玉清瘦了很多。 怎么做了天帝了,要什么有什么,竟然还瘦了呢?旭凤心酸不已,忽然伸出手,又从润玉手中把珍珠接了过去。 润玉:“?” 他正不解其意,辉儿去而复返,捧了个大托盘出来,托盘上满满地盛了好几样菜,他兴冲冲地道:“正好正好,娘……叔父你留下和我们吃个饭吧!” 旭凤下意识地开始搜罗自己家中有哪些花花草草需要照料:“不了不了,还得回家……”他朝后退了一步,却发现半步都动不了了,自己竟然无意中被润玉用定身术定住了。旭凤吓了一跳,只见润玉脸上笑容竟然有扩大趋势:“……留下吃个饭吧。” “那个……” 辉儿在院里石桌上摆好菜,阳光灿烂地冲他们摆手:“来吃饭吧,我自己做的!”旭凤忽而打了个寒颤,目光落在菜色上——蓝色的炖肉,紫色的汤,还有粉色的小炒,五颜六色很是新奇。 再去看润玉,他的笑容好理解多了。 “……你拉我当替死鬼啊?” 润玉笑容越发灿烂:“瞎说什么!孩子难得做一顿饭。”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关挤出来的:“给我坐下。” 旭凤看看辉儿期待得发光的狗狗眼,又看看润玉虚假的(?)微笑,半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想跟我吃饭你说嘛。”他笑道,将珍珠放到一旁,走到石桌旁坐下,主动拿起筷子:“汪汪汪,我们吃的是什么?介绍一下!”他极力不去回头,不去想润玉听了他那句调笑之后的反应——会不会勃然大怒,然后把我丢出去?那样的话我的胃倒是保住了,但…… 但也想和他亲近,想看他笑。 辉儿指向一道蓝色的肉菜,道:“这是红烧肉。” “啊?” “嗯,苏式的呢!” “真的呀……”旭凤勉强道,苏式红烧肉他可吃过!你在骗鬼!“那这个呢?” “小炒肉。粉色的是藕熬的糖浆。” “哦哦,哦哦哦——”旭凤不由得感慨辉儿的创造力,这时,润玉走上前来,在旭凤对面缓缓坐下,旭凤的心颤抖了一下,极力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仿佛他每天都和反目成仇的兄长一桌吃饭,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血海深仇和三十年空白一样,“那这个呢?” “是梨汁鲍鱼。” “梨汁……” 总的来说辉儿的菜就是,创造有余,传统不足,纯粹瞎几把做。旭凤尝了一口红烧肉,脸上肌肉一阵乱抖:“你怎么忽然想起做饭了?” “因为我想做个好男人!”辉儿道,“父帝让我自己去研究什么是好男人,我觉得,好男人首先就要会做一手好菜!” “道理是没错啦……”旭凤道,“你学多久了啊?” “快三个月啦!”辉儿道,“之前只有父帝在吃,叔父你也尝尝,多给我一些意见……” “这个嘛……”旭凤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对润玉的同情心疼来,这种东西吃上三个月,难怪瘦了……他正想着,润玉拾起筷子,堂而皇之地给旭凤夹了一大只梨汁鲍鱼。 他冲旭凤笑:“记得多给点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旭凤:“……” 他分明是觉得辉儿做菜没天赋,想让他放弃又不肯亲自说,推旭凤做恶人来了!旭凤恨恨地夹起梨汁鲍鱼咬了一大口,堆起满脸笑容:“好吃,太好吃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厨——来汪汪汪,给你父帝也夹一只,别忘了带上汤!” 润玉:“……” 本来就是一顿难捱的晚饭,有了这兄弟俩的互相伤害,变得更加可怕了许多,辉儿是铁胃,吃什么都很欢快,但他那对离异的父母可就不同了,两人到最后几乎成了给对方夹菜的一场比拼,生怕对方少吃一口。 饭毕,辉儿很满意,端着碗筷去后厨了,留下润玉和旭凤坐在原地,一个捂着肚子,一个脑壳很疼。 两人面色不善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跟谁说话。过不多时,一轮巨大的明月缓缓升起,又是一阵风吹过,将两人发梢和心事都吹乱了。润玉忽然道:“你的酒可酿好了?” 旭凤下意识地答道:“嗯,好了。”随即想到,不对呀,他怎么知道我酿了酒……扭头一看,见润玉正坐在一株摇曳的梨花下,冲他微微一笑。只这一笑,那些横亘他心头多年的心事便都又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似乎闻到润玉身上的味道,夏夜,春花和冬雪的味道。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最漫不经心的味道。 润玉总是什么都知道。 “……你都知道。”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破军那人……兜不住事儿。” “这样。” 两人又坐了半晌,看着那圆满无缺的月亮,润玉忽然道:“多谢。” “不必。”旭凤马上道,“我不是为了你。”这话说得好像有点不动听,不像他从前一贯的邀功作风,但他确实不是为了润玉——从他一开始斩妖除魔时,脑子其实一刻也没有想过“我这是为润玉做的”,他心里只是想,这些人有麻烦了,我可以帮他们,我就帮一把。 所以润玉这句谢,他受起来似乎有点愧疚,可他说完了又会想,嗨,我干嘛非要说这一句呢。 但是没关系,反正润玉什么都知道。 果然,润玉也没有和他生气。 他只是淡淡地道:“嗯,我知道。” 旭凤便听见心如擂鼓,一下一下,很平稳,但也很有力,不像年幼时那样毛躁,催促着他去讨、去要甚至去抢,他现在——就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他想,这样就已经很好。 “上次那对鹿角……” “嗯?” “喜欢吗?” “……” “这样啊。” “……” “时间不早了。”那夜他们坐了许久,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但旭凤就觉得安定平和,他起身向润玉告辞,走出几步去,忽而又折返,问道:“我明年再来看你——可以吗?” 润玉只点点头,旭凤转身要走,他又忽然道:“旭凤,帮我一个忙——”旭凤的心便突然又跳漏了一拍:“你说。” “我听闻近日人间常有魔物横行,”润玉道,“你可否顺便帮我留意?” 啊,原来是这件事。旭凤也不知自己在失望个什么劲,他只笑笑,忍下去捡润玉肩头落上的花瓣的冲动,转身挥手离去。 辉儿泡了好大一壶茶,兴冲冲地跑出来,见润玉正冲着石桌发呆,桌上放了一斛珍珠,个个圆润可爱。他笑起来,露出个促狭的小虎牙:“父帝喜欢就拿回去玩吧。” 天帝瞬间拉下脸来:“本座才没有!” “没有的话我就收起来了,”辉儿道,“拿走了啊,真的拿走了!”父子俩默默较量,润玉赌气不开口,辉儿捧着珍珠都快走到正殿门口了,才听见润玉道:“等一下。” “嗯?父帝你说。” 润玉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打量了他一会儿,看得辉儿直发毛,他才道:“我的鹿角呢?” *陛下用亲身经历告诉我们,争取复婚的时候不要谈工作 第一百四十五章 旭凤自天界回到家中,走到小院门口,仍是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好似喝醉了酒。分明没说几句话,但润玉对他恰恰就是有这样的影响,即使已是若干年后,旭凤仍是感到为他那几句话、几个眼神心旌摇曳。 他在武学术法之上的悟性远高于在参禅悟道之上的悟性,但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知道“不是风动,而是心动”的道理。此刻,旭凤就是疯狂心动了。 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躲着润玉这么多年——每当他再次见到润玉,都会感到比上一次更加激烈而不可抗争的心动,他的心跳得是如此的厉害,以至于能听见雷鸣般的轰响。而这轰响声……又叫他感到畏惧犹疑。 他和润玉爱也爱过,恨也恨过了,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痛,他们花了好久好久,才终于走到一个相安无事的地步。 他还能有精力,再去和润玉折腾一次吗?旭凤坐在黑暗的竹屋之中,沉思了许久许久,最终只得认了全无头绪,忽而又想起院里的兰花还不曾浇水——这几株兰花是从远方偶然得来的,珍稀又娇气,伺候得稍微松懈一点,就露出恹恹的情态,仿佛一个美而自知、恃宠而骄的大美人。 他拎着壶走出去,此时圆月还未降下,柔软明亮的光泼洒在院中,也平等地泼洒在旭凤的肩上、头上。他在月光下为兰花们浇水,忽然,一个有些大胆的念头钻入他脑海里: 若邀请润玉来赏赏花,又会怎样? 山林太安静,月光又太明亮,使得一切大胆冲动的念头都无所遁形,赤条条地暴露在那,旭凤吓了一跳——这念头即使想想,也觉得有点胆大包天。 ……且注定得不到回应。 人家是天帝呢,多忙。旭凤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别自讨没趣了吧。 再说了,今年的三次额度都已经提前消耗完了,等到他下次能叩开南天门的结界,这批兰花还不知会怎样。 如此一来,念头自消。 那日重逢时润玉随口提了一句魔界之人多在人间走动,旭凤因此便上了心,被他一查,发现人界的魔物果然多了许多,魔气也重了许多。他住在山上还感觉不到,走到山脚下便会觉得体内魔血愉悦的躁动起来。再深入一查,结果十分令人吃惊:原来这些多出来的魔物不少是由凡人饮下魔血所化,而这魔血出自一邪教,凡人生老病死不可避免,但邪教却大肆宣传可逃脱生死桎梏,世人多愚昧,岂有不上当的理? 而这邪教,竟然叫做……白衣仙教,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与其暗中经营了数百年也不无关系。 ……这就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了,昔日熠王创立白衣仙教,其实既无教派也无教宗,纯粹是熠王个人的追星行为,万万没想到他活着的时候杀戮过重,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精神遗产再贻害万年——旭凤一面苦笑自嘲,一面又觉得此事有他很大责任,无法坐视不管。 他管,便要以一己之力去和一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作对,少不得也要劳心劳力,吃不少苦。但这倒有一件好处,第二年,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上天界见润玉了。 谈工作嘛!见前任就见了,怎样? 他去见润玉,总不能空手去,然而带了东西,不知怎么最后都会变成“给孩子的”,于是长乐宫里就堆满了旭凤带的人间玩意儿:各式亮晶晶的天然宝石,造型文雅的竹笛,还有两个大南瓜——那年旭凤恰好不知怎么的,就误打误撞种出两个奇大无比的南瓜,他觉得十分有趣,就都收着拿到天上去了。 辉儿还挺高兴:“南瓜汤、南瓜饼、炝拌南瓜丝!” 天帝满脸写着强颜欢笑:“好,好。”转过头来他对旭凤道:“下回别带东西了。” “可我……”旭凤欲言又止。 “你这样会惯坏他的。” “但是……”那些东西是送给你的。旭凤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还是点了点头,润玉面色这才缓和了些:“留下吃饭?” “……也行。” 只要留下吃饭,做饭的必定是辉儿,有时他不在,跑去玩儿了,润玉甚至会差人把他喊回来,让他给旭凤做饭,然后三人坐下一起吃。辉儿因有人如此捧场鼓励大为振奋,数十年转眼过去,他的菜谱里又添了苦瓜炒蛤喇,葡萄鲜肉盅和一道黄花菜鲜虾汤。 旭凤几近崩溃,终于有一天跟润玉摊牌:“你是就喜欢吃他做的这个,还是故意整我?” 润玉:“……” 他如今做了数十年天帝,把但笑不语这一招玩得炉火纯青,在朝堂之上让众仙琢磨不透,但他忘了旭凤是他弟弟,不是他臣子。 弟弟火了要动手的。 “你笑什么?”他伸手在润玉肩上小小推了一下,润玉脸上的笑一瞬间消失了,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伸出手,也推了旭凤一下子——比起旭凤收着力,他可狠多了,旭凤没防备,被他推得朝后踉跄一步。 旭凤:“……” 两人互相看看,都是一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干了什么、是我的手它有自己的想法的表情。过了也不知道多久,旭凤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又推了润玉一把。 润玉:“??????” 你还没完了是吧!天帝火了,伸出双手要搞个大的,旭凤慌忙抱胸鼠窜:“你干嘛?!” 瞧他一副要被非礼的样子!润玉目瞪口呆,进而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让你一年吃三顿怎么了?”他一脸毫无愧疚地承认了之前都是在故意恶整旭凤这件事,旭凤顿时哭笑不得,只得冲着润玉笑,润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低下头、以袖掩面轻咳了一声。 “你近来倒是不邋遢了。” 这全无技巧的转移话题,简直不符合天帝以往的话术水平,但他随便说什么都好,旭凤的心都会被牵动,顿时闹了个大脸红:今日出门前特意刮了胡子、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是无心吗?不知道,不好说。 两个人说着话,一个人忽然脸红了,另一个就占了上风,或者说,两个人都不好意思了,比较能装那个就占上风了,天帝笑笑,道:“还是这个样子好看。” 旭凤便又是胡乱心动,仿佛病入膏肓。他踌躇着想,此时是不是一个好时机,邀请润玉去凡间他的小屋坐坐?转念一想,又觉得小屋昏暗,院子简陋,花花草草也很平凡,怕配不上润玉,只觉得很挣扎。正在此时,润玉忽然伸出手,扯平了旭凤肩头的一点褶皱。 旭凤便就此呆住,不知如何反应,机会往往是稍纵即逝,润玉随即道:“锦觅近来可有音信吗?” 旭凤便一下子清醒过来,笑容慢慢褪去:“……没有。” 锦觅因真身受损,魂魄不全,在人间的转世也往往命短,常常是旭凤前脚刚寻到她一丝踪迹,她便已经身死赶往下一场轮回,旭凤追都追不上。 润玉点点头:“嗯。……慢慢来。” 正是这种“体贴”让旭凤忽而倍感冤屈,过去十年中他花了很多精力在对付人间魔物,有时两头疲于奔命,但润玉却只给他一句无足轻重地“慢慢来”。并不是润玉现在冷待他,而是从前的润玉太惯着他,这落差实在太大。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便都在他消化这种不平衡的努力中度过了,直到他返回人间的家中,对着一院子的花草树木发呆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要再等好几个月才能见到润玉了。 遥望是如此的漫长。 随后又是二十年时光弹指飞过,他渐渐形成习惯,每年的正月和中秋会去天界和润玉辉儿一起度过,还剩一次机会,大抵看他什么时候有要紧事要与润玉商议。 通俗说,看他什么时候想润玉。前一天夜里想得睡不着觉了,后一天便该“有事相商”了。 可他的邀请一次都没有冲出口过,润玉便也从未造访过他的家,有时候想想也不是不觉得过分:弟弟的新家啊,哥哥都没来看过一眼,像话嘛。 ——像话,他们不是俗世的兄弟,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如履薄冰,能有一点点的缓和都是来之不易。 他因此也不敢多求。然而…… 那是个雨夜。旭凤跌跌撞撞回到他的小屋里,来不及点灯,只摸到椅子,便一屁股坐上去,大口喘气。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这气味的来源就是旭凤,他胸口叫人开了个洞:那是一株魔血滋养的魔藤,靠吸收教徒的生命力生长壮大,远远不断地散发魔气,吸引更多凡人投身魔界,旭凤找了它许久,终于将其连根拔去,却没想到这魔藤每根触手都有自己的生命力,一个不慎被当胸穿过。 他死是当然死不了,但伤口愈合又需要时间,平日里仗着修为高又没备过丹药,就只能坐在黑暗中,咬着牙捱过那剧痛,不知不觉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再度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伤口被包扎好了,屋里也收拾的整洁干净,旭凤心头涌起一阵喜悦,也不知哪里来的盲目乐观,就觉得一定是润玉来了,润玉不知怎的知道他在人间受苦了,心疼他了。 他再一看,看到了床边的穗禾和鎏英,前者面带忧色,后者有些薄怒。 旭凤浑身的力气登时卸了个干净,他又躺回去了,心里嗤笑:痴心妄想。 “表哥!”穗禾不肯让他就这么装死糊弄过去,眼泪婆娑地道:“我吓坏了!” “哎呀,我不就睡了一觉嘛。” “你这一觉可够长的。”鎏英阴着脸道,扔下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穗禾低声道:“表哥,你睡了三月有余——说好来魔界团聚你也没来,我和鎏英这才着急寻来的。” 说着把如何寻到旭凤躺在地上——竟然还不是床上!——如何替他包扎料理伤口一一讲了,旭凤听得有些汗颜:堂堂前任战神,竟然也这么狼狈!他想到这里忽然问道:“现在是几月?” “九月了,你闻闻,桂花都开了。” “九月了……”八月十五的约定都过了,鎏英和穗禾还知道来看看,润玉却没过问。旭凤坐在那,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只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穗禾又低声道:“表哥,你知不知道,引凡人入魔这事儿,其实鎏英也是暗中赞同的,润玉有统一六界的野心,魔界兵力不足怕要不敌,所以才有人想引凡人入魔,多吸取些力量……” 旭凤听了便又是长久地沉默——他一直都隐约地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若只是普通魔物作乱,天帝大可直接派遣天兵天将解决,为什么非要委托他一个毫无兵权、非神非仙的闲人? 因为旭凤也是魔物,他把魔界的事,推给魔界的人自己去解决,不费他自己一兵一卒,简单省力到了极点。 他一直知道。 听他不语,门外偷听的鎏英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破门而入,怒道:“天界与魔界,你到底站哪边?” 旭凤看向她,脸上有片刻茫然。 “我是魔非仙。”他低声道。 “既然如此,若有一日润玉率兵攻打魔界,你会不会帮我、帮魔界抗敌?” 那一刻旭凤什么都没想,又好似什么都想到了,他想到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也想到自己心底的奢望,他想到也许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却在他还不懂珍惜的时候就被交到他手上,最终被他挥霍一空,这是何等的不公。 他过了很久,才说道: “不是早就答应过你?魔界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 “那就好……”鎏英嘟囔,“那个……”她也想说润玉是在利用你,想说你们情分很早之前就已经尽了,可这些,难道旭凤自己不知道吗? 他都知道。可他只是怀抱着遥不可及的、一触即碎的,空欢喜而已。 她因此什么都没再说,只希望旭凤自己能醒悟,昨日之事不可追。 “我要……”旭凤摇摇晃晃下了床,太久没活动,腰都酸了,“我要去趟天界。” 鎏英一言不发,倒是穗禾替她委屈:“你……你怎么还去天界,天界并不是诚心欢迎你!表哥……”她还想再说,鎏英却只拉住她摇摇头。 “你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旭凤道,透过木窗,能看到一个又不圆又不弯的上弦月,一点都不圆满。 但因它是月亮,它怎么样都是好的。 “想看月亮了。”他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其实八月初的时候,辉儿是上心了的,他还特意跑去问了润玉:“听闻花界今秋葡萄很甜,但还没到纳贡的时候,儿臣去要一些吧?” 润玉笔下一顿,似有不解:“平日里不见你这么爱葡萄……为何?” 辉儿以为他在说笑:“父帝明知故问嘛。” 润玉:“?” 眼见对方是真的一脸茫然,辉儿才道:“……叔父就要回来了呀。” 他一笑,双眼就弯起来,傻乎乎的样子,像极了旭凤。润玉心中微微一动,他放下手中书册,不动声色地笑道:“你怎知他要来?” “中秋之夜合家团圆,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辉儿道,“叔父和父帝不是早就约好了吗?” 润玉哑然失笑:“谁与你说‘约好了’?”辉儿一怔神的功夫,他又重新拾起书来,“只因他每年都来,并不代表今年就会来。” 这话说得直白,辉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心底却又无法接受,只得低头不语,父子俩静默片刻,殿内只听得见翻动书页的细微摩擦声,片刻过去,润玉道:“你若想去花界就去吧。” 辉儿当他改变主意了,十分快活地道:“好嘞,多谢父帝!”说完跑得不见踪影,背上还背了个点缀着小毛球小竹篓,似是旭凤有一年带来给他的小礼物。 润玉见他跑走,一副毛毛躁躁急不可耐要去薅光花界葡萄秧的样子,不由又是一阵暗自发笑,但这笑容也不过转眼即逝,他的目光便又重新回到了面前的书页上——天帝闲来无事时仍旧延续了做夜神时的习惯,看书品茶,闲适得很。天帝翻动了几页,恰好读到一则人间中秋的习俗考究,他读了片刻,眼前不由得又出现了辉儿方才的神情:那孩子听说润玉和旭凤“并没约定好”,虽然极力克制,仍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天帝叹息了一声。 辉儿大概会觉得是他不想见到旭凤,其实并不然——但他早已学会不对旭凤怀有希望。 他曾很多次对旭凤失望,也曾很多次对他重燃希望,但最终却总会归于无止境的,一次比一次深重的失望,但却仍旧无法克制的会为旭凤感到心动。 也许他喜欢旭凤,和信任旭凤,本来就是分开的两件事。他可以无数次的喜欢上旭凤,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但他不会再觉得旭凤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 他是遥不可及的梦中人,但不再是窝在润玉怀里撒娇的小凤凰。 而且你不得不承认,像旭凤这样的人,像他这样喜欢心血来潮、喜欢追求刺激和惊喜、喜欢率性而为的人,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反而对两人来说都是最轻松的。 中秋那日辉儿从很早就开始在长乐宫的小厨房里瞎折腾了,烧火洗米洗菜无不亲自动手,材料样样都备齐了,只等旭凤来了就开火。天帝虽然说了不抱期待,但还是穿了一身旧时衣,头发也未曾束冠,只松松挽着,显得很柔和的模样。父子俩自天帝下朝便在长乐宫里等,一直等到亥时,月亮已经升到正中,一如往日的照着这广袤天界,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辉儿失望至极,却不死心,胡乱替旭凤开脱:“兴许是有事耽搁了!兴许,兴许……” 润玉合袖安坐,却并不像他那般失望难过——也是了,若说难过,或许从前是有过的,后来也习惯了。 就如他与辉儿所说的那样——“只因他每年都来,并不代表今年就会来。” 只因他对一个人好,也不代表他就喜欢那个人。 从前是润玉总爱想得理所应当,现在不会了。 若只是天帝自己空等了大半宿,恐怕也就自嘲笑笑罢了,因知道对方就是这样的人,乘兴而至,败了兴了就作罢,但此刻还有个十分沮丧的小小少年在跟前,润玉只能笑道:“嗯,也许有事耽搁了。” “真的呀,父帝你也这么觉得?”辉儿心思少,听了润玉赞同便很欢喜,道:“会是什么事呢,要不要我们写一封信问问呢?” “也许……”润玉心间忽然一动,恍惚了一下,“也许寻到锦觅了。” “……”辉儿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变得闷闷不乐,“会吗。” “我不知道。” 转过天来是八月十六,月亮还是圆的,此时归来仍旧不算晚,但旭凤却仍旧没回来,辉儿生气了,跑去向润玉说,要去人间看看,当面问问旭凤为何不来。润玉却交给他一件任务:与太微等人同辈的有位上神,叫做岚离神君,此人闭关六千年,终于出山了,天界众仙大多前去祝贺,天帝自己走不开,令长子跑一趟也算和礼数。 辉儿向来是听话的,只得应了,带了礼物法器前去祝贺,润玉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若辉儿找上门去,却发现旭凤好好的,只是忘了、不想去、没心情,或者更糟:他找到了锦觅,小情侣正忙着互诉衷情,那便有些……有些尴尬了。 天帝想到这里,不觉又有些烦躁,索性不再去想了。 ……随便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八月转眼即过,天帝未曾再多想过那日旭凤未曾赴约的事,只是有时会想,这个家伙,就算是真找到锦觅了,好歹也该知会一声吧。 ——到底也是亲兄弟呢,我难道还会那么小气吗。 但也就是想想,到了九月,很快他的心思便移到了别处——簌离的忌日,便在九月。 旭凤一到天界,便马上察觉了与往日的不同。 兴许是人们行走时的步态更加谨慎,声音更加轻微,也可能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气氛,总之,他能察觉到,这不是一个很快乐的日子。 他匆匆来到璇玑宫,却发现润玉并不在寝宫之内。 此时是大半夜了,不在寝宫里有去了哪里?旭凤心头飘过好多猜测,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多半是不好的,但也有一个很荒唐的猜想,非常引人注目地在他脑海里闪烁:兴许他也去看我,半路上我们错过了。 若他能跳脱出去,就会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可笑,但此刻就是甩脱不掉。他就是觉得润玉应该是去看他了,等润玉发现他们半路走岔,就会回来,他们就可以拿这件事好好开开玩笑。 所以旭凤大摇大摆地就推门进去了。 璇玑宫现在不同往日了,门口总是守着仙侍,方才也是仙侍告知旭凤天帝不在的,此时见这人竟然要硬闯,不由头大,连忙将他一把拦住:“魔君你要做什么!” “我等他啊。”旭凤道,“怎么?” 小仙侍都快哭了:“魔君回吧,陛下真的不在,近来公务繁忙,陛下心情本来就不好……” 若在往日,旭凤兴许就走了,偏就今日,他真的想见润玉,什么也不为,他并不是为自己讨说法、为了跟润玉诉苦而来的。 就像他说的,他想润玉了,想见他,仅此而已。 旭凤压抑着不耐,低声道:“我只进去坐坐,绝不会引他烦忧。” 但那仙侍就是死活不肯让开,还是辉儿恰好路过,替他解围,欢天喜地地道:“娘……叔父你来啦!”说着又追问旭凤八月十五为何爽约,旭凤不愿他担心,且他好面子的本性一时半会儿真是改不过来,自然不肯承认是一时不慎被小小魔物伤了,只说有事,有事。 辉儿神色变得有些忧愁:“父帝说,你是寻到锦觅仙子了。” 锦觅锦觅,又是锦觅。旭凤此时方生出不满,不是因为冷遇,而是因为嫉妒——这世上若有什么人会引他这般妒火熊熊,便只有锦觅了,可笑的是他多半时间都用来寻找这个让他如此嫉妒的人。 他勉强压下嫉妒,笑着道:“并没有。”但到底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问道:“他很在意吗?” 问完又觉得嘴贱,何必呢,知道答案也并不会让自己舒坦。但辉儿道:“似乎也没有。”他的心便又雀跃了一点。 “他去哪里了?” “去人间了。”辉儿道,“好像是去祭拜故人了……年年都去的,叔父你多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故人,什么故人,他有个那么大的凤凰形状的故人就放在那座山上呢,怎么不能顺便去看看……旭凤便又酸了,跟着辉儿进到璇玑宫中等待润玉。 等到大约后半夜,辉儿第二日还有早课,匆匆回去歇息了,他又等了许久,润玉才带着一身霜寒之气回来。他早在宫门外就听说了旭凤在等他,进殿时却仍是难掩的疲惫写在脸上。 “旭凤,我今日累得很了。”他低声道,“你走吧。” 旭凤呆了一呆,顿时手足无措,他等得实在太久,甚至煮了润玉从前喜欢的茶,又跑去膳房斟酌着做了些小点心,想着润玉祭拜故人心情不会太好,能喝一口热茶暖暖身子也好。他结结巴巴地道:“我,这里,这里有茶……还有你爱吃的……” 润玉匆匆一眼扫过,脸色似乎更差了些,他说道:“我不饿,也不渴——辛苦你了,有事下次再说吧。” “可我……”旭凤道,“可我下次再来,又要明年了。” “那就明年吧。” 那就明年吧,似是全不在意他们要几个月不能见面。也是啊,他就是从来都不在意的,从前那个会在意的润玉,早在数十年前就被他亲手杀死了,就是在这一天。 旭凤忽然感到莫大的讽刺。他低头笑了一声。 有时候他都不确定那个“会在意的润玉”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美化过的幻想,也许润玉从来都没在意过。 兴许是他站在那没动的样子太过执着了些,润玉似是有片刻松动,面色和缓了些,轻声道:“旭凤,回去吧。” 他说着累了,可却并没走到床边休息,反而绕过旭凤,似是要去取架子上的奏折,被旭凤猛地捉住手腕,润玉悚然一惊,已是控制不住地产生防御的反应,旭凤见他反应,也是愣住,两人隐而不发地看了对方片刻,旭凤低声道:“你累了,我送你上床休息吧。”说着想要弯下身子抱润玉,润玉却不知为何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别碰我!” 旭凤如遭雷劈,僵在原地。倒还是润玉自己随即反应过来,又缓下声音道:“旭凤,我是真的……没有精力哄你,你走吧,行吗?” 旭凤却不肯走:“你累了,为什么不肯休息?” “我……”润玉张了张口,或许是想让旭凤离开的心压倒了一切,他断然道:“我现在就休息,行了吗?” 说着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下,旭凤走过来,也不管他说什么,蹲下身替他脱了鞋袜外袍,看着他躺下,又用被子把他严严实实裹起来。 润玉被他折腾得实在没脾气了,一年里或许偏就这一日,他是一点也不想见到旭凤,可旭凤就是死活要在这里,他犟不过,他从来犟不过旭凤,只好任由旭凤把他塞进被子里裹起来。可旭凤做了这一切之后还是不肯走,蹲在床边动也不动,润玉此时才是真的累极了,他闭上眼,只剩一层意识还在飘着,嘴里问道:“你还有事吗?” “……没事。”旭凤说,“我等你睡了就走。” 润玉便又觉得好气好笑,想撵他,但又睁不开眼睛,只得道:“睡了。去吧。”想想又觉得好笑到毫无头绪,旭凤简直是莫名其妙嘛!“你为什么要……非要……” 非要出现在我面前,乱我心神? 偏偏还要是在这一天? 旭凤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得道:“对不起。” 但润玉却像是睡着了,不再理他。旭凤留恋地站了片刻,终究忍耐不住,问道:“润玉,你去人间……见谁?” 润玉的眼睫一阵轻颤,片刻之后,他轻声道:“与你无关。” 旭凤离开璇玑宫,只觉得说不清的烦闷,润玉分明不好,可却又拿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冲着自己,连去了哪里也不肯说。 他们之间是否到底已经覆水难收? 他匆匆出了南天门,却在将要跃下云端是猛然撞上一人,此人半熟不熟,倒也算见过。 ——润玉当日起兵的功臣之一,鼠仙。 鼠仙喝得醉醺醺的,躺在南天门外,抱着葫芦说胡话,见旭凤经过,忽然吆喝着要他停下:“前面那人,停下!”他走到旭凤跟前,醉眼蒙眬打量一番,道:“咦,你不是荼姚吗,何时变成男的了。” 旭凤哭笑不得,这天界众人都有毛病了不成,他道:“我非母神,鼠仙醉了,早些回府吧。”谁知鼠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炯炯地道:“妖妇,你如何出来?可是想要明日扰我先主忌日?” 旭凤顿时愣住,捉住他领子问道:“你先主忌日——你先主何人?” 鼠仙瞪着醉眼看他一会儿,忽然笑道:“认错了,你不是妖妇,那就好那就好,我偷偷说给你听——明日是我主簌离的忌日……” 原来如此!原来竟到了这一日——数十年前的这一天,簌离毙命,旭凤和润玉亦从此决裂…… 难怪润玉心情不好。旭凤心如刀绞,后悔来,也后悔没留下——他就这么又把润玉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了。 但是……等一下,不对啊…… 方才辉儿分明说,润玉今日就是去祭拜故人的……没道理他还记错自己娘亲的忌日,更没道理他堂堂一个天帝,要跑到人间去祭拜吧?簌离的牌位此时恐怕已经被润玉供奉到先贤祠内了。 那他去拜谁?谁死在簌离前面,又与他情义非浅? 旭凤站在原地,直觉真相有如旋涡,将他一股脑吸了进去,在里面盘旋打转。簌离身死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他想啊想,偏那段时日他过得浑浑噩噩,记忆也浑浊不清,只觉得屡次仿佛抓到了什么却又被它逃开,终于…… 簌离身死那日,也是他结束人间历劫、回归仙班的日子。至于再往前,那时他在人间是残暴的帝王,群臣忍无可忍起兵造反杀入皇宫,与那混乱之中,与那混乱之中…… 与那混乱之中,他的生母荼姚想要以咒文害他,再嫁祸水族; 与那混乱之中,人间圣女为表忠心,自戕明志; 与那混乱之中——润玉杀死了他。 熠王,就死在簌离之前。 “不,等一下!”旭凤猛然转身,朝南天门扑去——他必须当面问清,他等不到下一年再去问润玉了!但鼠仙摇摇摆摆的身影已经穿过南天门,在他抓到之前,结界已经哄然合上,将旭凤关在门外。 该死! 所以……润玉所祭拜的故人到底是不是……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是一件发生在旭凤两千岁左右、润玉五千岁左右的小事。 那时旭凤已然开蒙,开始跟着文曲星学习天文历法的知识,润玉此时还跟在先天帝身边,得先天帝的亲自教诲,兄弟俩并不在一处学习功课,但若有什么是天帝和文曲星都喜欢做的,那就是给学生留作业。 那日旭凤照例天上地下地淘气了个遍,玩得满身泥巴了才回到栖梧宫,正在洗漱时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文曲星命他默写星宿图,他只画了两笔就跑出去了。 糟糕!堂堂的凤凰神子便也如所有凡俗孩子一样炸起毛来——文曲星不会打他,但却会告状,何况他拍着胸脯说星宿图有何难,此时再说画不出,实在太丢脸了。 怎么办?小凤凰便急慌慌地跑到了璇玑宫,去求他有难时会想到的第一个人。 他跑到璇玑宫,却发现润玉并不在宫中,但他写字读书的案上放了一张图,正好就是一张描绘完整的星宿图。此时旭凤也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兴许是真的很怕被母神责罚吧,他想,我借去用一用,明天交了差再偷回来,兄长应该不会生气。 其实若他开口讨要,以兄长对他的宠爱,未必不会就此给了他,或者连夜帮他再画一幅新的也有可能,但他此时偏就男孩子的要强占了上风,他不肯开口,偷偷把图拿走了。 翌日旭凤交了差,文曲星大为震惊,拿着图来到紫方云宫,向天后大大夸赞了一番旭凤的才学,天后亦是喜不自胜,捧着儿子的脸在他额头亲了又亲,末了又道,好孩子,给母神争了一口气!这下你父帝该知道,谁是堪以大任,谁是绣花枕头! ——原来天帝与天后打了个赌,赌的便是这小龙和小凤凰,谁更早慧?帝后自然都向着与自己同族的孩子,分别给两个孩子留下一个孩子不可能完成的功课:绘制星宿图。在旭凤交上作业的同时,润玉在璇玑宫内遍寻不到星宿图,又听宫人说昨夜弟弟来了又走,便知是被旭凤拿走了。 他性子温软善良,一想通此节便愣住了,万万想不到弟弟会做这样的事。然而此时为时已晚,他有两个选择:他或可将旭凤盗图一事说出来,又或者,可以自己认下此事,说自己能力不足,未能完成,他会选哪个? ——润玉选了后者。天帝在天后面前失了龙族的颜面,他虽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大为震怒,罚润玉不吃不喝,在先贤祠龙族的牌位前跪坐六个时辰,以示对他躲懒耍滑的惩戒。 润玉便在先贤祠跪下,他那时年龄尚幼,心里的喜怒哀乐也更单纯,他是真的觉得说不出的伤心,只觉得以后再也不想和旭凤说话了。但旭凤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自己莽撞的后果,急得当场哭了出来,向天后承认了星图是润玉所绘,求天后去向天帝求情饶恕兄长。天后自然是不肯的,还告诫他此事已定,若惹天帝烦心润玉麻烦更大!旭凤又急又悔,跑到先贤祠扑通一声在哥哥身边跪下,抽抽搭搭地向兄长袒露了实情。 他一哭,润玉本来不想理他的心就软了,摸摸他的头顶,旭凤跪在他身边,靠在他肩上,润玉让他回去,他也不肯,说要和兄长一起受罚。 于是润玉想,原谅你了——最后一次。 但这明显不是最后一次。此后数千年中,旭凤又不断地、不断地做了很多错事,其实大多是如那日一样,是无心之失,所以尽管润玉每次都想,最后一次了,下次你再这样我真的……真的不理你了!但还是每一次都和旭凤和好如初。 直到一切无可挽回那日。 他气自己没有底线,但也觉得无可奈何,可能旭凤就是他天生的冤家,总是有办法将他打败。他就像一个愚笨的猎物,即使成千上万次,仍旧会落进旭凤这个猎人的陷阱里。 直到他受够了,再也不想和旭凤有所牵扯了,他也就此安宁了三十年。 但…… 但他偏偏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比从前更加变本加厉,一年三次的见面,他每次都变得与上次不同,他穿着朴素的衣服,神色沉寂平稳,嘴里也不再挂着那些讨要奖赏和甜头的话——他就只是那么安静地,温柔地出现在那儿,望着润玉,好像每年能见三次,那相见的短短几个时辰就是他全部喜乐的源泉一般。 这究竟是他真正的在改变,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只是又一个连旭凤自己也不自知的陷阱而已呢? 若真有陷阱,熠王便是其中最精美的一个。他是旭凤身上所有美好的那一面的体现,而现在的旭凤,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是熠王了。 润玉尽管极力抵抗,但仍旧无法克制地想要朝他靠近。 直到八月十五那日,旭凤没来,润玉便忽然惊醒过来,一切都似乎与数千年钱没有不同。 那日他去祭拜熠王时,忽然觉得心力交瘁,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旭凤不肯放过他,他又为什么无法不为旭凤感到心动。恍惚之间他眼前像是又出现了幻觉,熠王从远处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坐下,同他一起望着这平湖秋月,过了很久,润玉转过头去,却没有见到人间的少年君王。 他只看见一只火红火红的凤凰幼鸟,倚靠在他腿边,沉沉的睡着。而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欢喜和宁静。 只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他此生都逃不脱旭凤了。不是旭凤不放过他,而是他不肯放过旭凤。并不是因为旭凤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令他一次次愿意相信旭凤,而是因为他从生命之初,旭凤就是特别的,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他永远都是特别的。 因他心悦旭凤,从来如此。 旭凤纵有千万般的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返回人间。 在他走后,璇玑宫内,润玉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他和旭凤不再是天界皇子,只是两个寻常凡人,一见钟情、厮守终生,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天帝这一觉睡得未免过沉,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璇玑宫外呼啦啦跪了一地的朝臣仙官,他才悠悠转醒。他一醒来,直觉这日阳光甚好,他的心似还停在梦中,停在与他凡间相守的那个人身边,只是转眼望去,身边并无一人,若仔细倾听,似能听见辉儿在宫门外与人解释的声音传来:“父帝只是风寒不适,众仙家请回吧……” 众仙并不信服,天帝兢兢业业了数十载,未曾有过疏漏,忽有一日说要翘班——这一群臣子都是亲眼见了大风大浪的,难免心生警惕,觉得是出事了。 其中鼠仙发言最为惊骇世俗:“昨夜偶见先火神旭凤在南天门外鬼鬼祟祟,他可是对陛下做了什么?” 辉儿勃然大怒:“无稽之谈!人家两口……两兄弟的家事,鼠仙就不要多管了吧!” 他如此反应,众仙更加停不下的议论纷纷,辉儿性格单纯耿直,有一说一,不由得火冒三丈,大有舌战群儒的架势。润玉侧耳听听,不由有些想笑,他下了卧榻,走到桌边,忽而低头望见那桌上放着的清茶和小点,茶已冷了,闻起来有股冰凉的香气。 昨夜的记忆便在此时苏醒过来。 昨夜……昨夜旭凤来过,煮了茶,还不知从哪弄了点心,等了大半宿,结果被自己撵走了,走前还非要把他抱上床、裹成个粽子…… 他想到这里,不由笑出声来。真是傻子,不知从哪学得照顾人的办法,毛手毛脚还不如小孩子……天帝边想着,边随手取了块点心尝了一口。 是人间的口味,很清甜,其实天帝并不是如他外表那般喜欢清淡的饮食,他喜欢甜滋滋的东西,只是不知这是哪里买的?也许下次能叫旭凤再带一些…… 片刻后,天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不出来了。 ——这臭弟弟难道是上辈子的冤孽不成????? *润玉其实就是一直在给机会,其中哪怕一次旭凤没搞砸都不至于到今天了,但到今天了,润玉还是忍不住想给机会,一开始觉得是旭凤的错,到最后润玉明白是因为喜欢旭凤,喜欢就是喜欢,不因为有误会有伤害而转移这种喜欢。 *旭凤的机会大礼包马上上线。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有些事不是想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做的。 还有一些事,知道该怎么做,能不能做、想不想做、做起来的麻烦能不能令人承受,仍然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情。 因此,尽管天帝意识到旭凤这个臭弟弟就是他天生的冤家,此人死死地长在他的审美情趣性格爱好等等方方面面死穴上,但他仍旧按兵不动,一时间什么都没有做。 他做事喜欢讲究一个万全之策,条条框框要安排的一清二楚,除此之外还要有备用计划,但喜欢一个人是不讲道理的——否则也不会喜欢上弟弟——这件事更不可能安排出计划来,而且他喜欢的这个人,现在正在人间大海捞针一样艰难而充满希望地寻找着另一个人。 ……怎么想都太难了。天帝也不是没脾气的,想多了头疼,干脆先搁置不想了。 他不去想,但有人要想。 入冬后的一天,润玉正在省经阁批阅奏章,忽觉眼前升起一阵大雾,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喘不上气来,再一晃神的功夫,耳边已经重又响起了几十年没听到的叽叽喳喳声音: “爹爹,爹爹哪里去了?” “想见爹爹了……” “娘亲总骗人!呜~” ——两个孩子终于自润玉施以的沉眠咒术中苏醒过来,一醒,就吵着要找旭凤。今时不同往日,两个灵胎都强盛了很多,竟险些把润玉拉近识海里,待到润玉抢回心神,他们俩仍是不肯放弃,吵人得很。 尤其是那个蓝色的……见不到旭凤,急得左右翻腾,把润玉折腾得茶饭不思。 ……想打人!天帝心情太不好了,勉强忍着,到了夜间朦朦胧胧感觉像是有东西钻进怀里,低头一看是个红色的小球——这孩子白天看它手足闹,只是在一旁跟着,并不怎么烦人,夜里却悄悄潜入了润玉的梦里,窝在他怀里小声嘀咕:“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呀?” “……” 红色的灵胎得不到回答,倍感失落,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娘亲是不是也不喜欢我们呀。” ……这么多愁善感,可能是个女孩。 转过天来润玉越想越气,山不能来找我,我要去找山了!于是天帝跟谁也没提,下了早朝就溜了。 溜了不打紧,不跟人提也完全没问题,天帝之尊当然是想干嘛干嘛,但问题就是——你别迷路就行。旭凤的家是辉儿找的,润玉只听过旭凤说了几次当地风土人情,并不知道具体方位,他前夜没睡好气呼呼下到人间,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旭凤住哪。 “……” 现在就是尴尬,非常非常尴尬。 此时人间亦是寒冬,是一年中最冷的那几日,天帝坐在湖边大石头上想想自己的举动,竟然被自己给逗笑了。 果真昏头了,都不像自己了,只要和旭凤相关,就连步步为营的他也会变得莽撞起来,仿佛被旭凤传染了。 他自顾自笑,笑够了,便决定起身回返天界了,正要动身,听见辉儿在以隔空传音的法术唤他:“父帝父帝,今晚我又想做饭了!” 他声音是在润玉神识中响起的,两个灵胎第一次听见他,不由得欢呼起来:“是哥哥,是哥哥!”辉儿自然是听不到他们的,但灵犬的第六感很灵敏,不由奇道:“咦,好像有人喊我。”但他随即又道:“对了父帝,你想吃什么呀?” 润玉头疼:“……” “……我在人间有事,牵绊住了,恐怕回不去。” “这样啊……”辉儿道,“……那好吧!”他说罢急不可耐切断了两人的“连线”,赶紧呼叫了另一个人“娘亲!!!!!!娘亲!!!!!!!!!!!!!!!” 旭凤正裹着小被子在补眠,数九寒冬的,又是在半山腰上,真是怪冷的,屋里虽然生了火,可没人陪伴清冷孤寂,还是让他觉得寒气从胸口往外溢散。 “干嘛呀?”他睡眼惺忪地道。 “父帝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哪哪儿?”旭凤没反应过来,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脑子突然清醒,他顿时咽了一口冷气,“谁去谁那儿?!” “方才我问父帝在哪,父帝说在人间。” 旭凤环顾四周,没有人影,走出小屋看了一眼,嗯,还是没人,就只有院子里的红梅开得不错,他悻悻地道:“没有,没来。” 说完又忍不住酸溜溜地加了一句:“反正没来我这儿。” “哦……”辉儿怪失落的,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啊,我刚想起来,父帝没有问我你住在哪里耶。” “那又怎……样……”旭凤心里突然升起一种预感,紧接着他想,不会吧…… 但辉儿马上就把这种预感说了出来:“我觉得,父帝他,迷路了!” “阿嚏!”独自坐在荒野中一个无人的茶摊上发呆的天帝打了个喷嚏,他也忽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哥!!!!!!!” 想什么来什么,上一刻还想着旭凤此刻在做什么呢?下一刻,他想的那个人就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一路小跑来到了润玉面前。他跑得太极,吸多了冰冷的空气,觉得肋下都开始隐隐作痛了,但他弯下腰撑着膝盖,边喘粗气,边冲润玉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润玉:“……” “你怎么……”他消化了好半天,才问道:“你怎么来了……”他目光下落,落在旭凤脚上:“……你知道你只穿了一只鞋吗?” 片刻之前,旭凤听了辉儿的通风报信,激动得奔了出来——若他们都是上神时,其实可以靠血脉咒法寻到彼此,但现在两人一神一魔,血脉咒法定位不到对方,旭凤只得化作元身在天空中飞了许久,用这最笨的方法去找人。幸好天不负他,在他冻僵之前,在离他的小山不远的一片荒野中,叫他发现了润玉。 天帝还是穿着一身白,乌发如瀑披在背后,也没说多加点衣服,旭凤看着就觉得他冷,心头一急,这飞了上万年的神鸟竟然扑通一声栽下来,落在离润玉坐着的茶摊有几十丈的地方。此时刚下过雪,荒野里白雪皑皑,旭凤从雪堆里爬起身,也顾不上擦把脸,就直直地朝着兄长跑过来了。 多冷呀,小凤凰都冷了,小凤凰的哥哥也不怕冻坏了。 他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把靴子跑丢了,直到润玉提起,这才一低头,看见一脚踩着靴子,一脚袜子已经湿透。 简直狼狈不堪嘛。旭凤顿感窘迫,脸红起来,在雪天里格外显眼。 “我……”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不那么丢人的解释,倒是润玉笑了一声,挥手为他变出干净温暖的鞋袜套在脚上。 旭凤的耳朵也烧起来,头顶的雪都化作了水,整个人湿淋淋的,润玉抬眼一看,看他不知何时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不由愣住,两人互相看看,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旭凤才笑起来,道:“来看我?” “……随便走走。”润玉道,“你住这附近?” “也算附近吧,大约十五里地。”旭凤道,此处是一个茶摊,夏日时过路人常在此处歇脚,但大冷的天,自然没有人再做生意了,他便自己坐下,唤出茶具,替润玉倒了些热水。两人各坐一条长凳,互相冲着面前的茶杯,像是比拼耐力一样。又不知僵持了多久,旭凤突然挪了挪,朝润玉的方向又靠近了些。 “做什么?” “我……”怕你冷。旭凤又把话咽了下去,“我有些冷。” “你冷……你喝热水呀。” “……哦。”旭凤有点失落,默默挪回原处,润玉忽然又道:“你为什么会冷?”凤凰身负神火,怎么会冷呢? “许是入魔不久,灵力还未曾全听我调遣摆布吧。” “……” 润玉又沉默不语,他一不说话,旭凤就很紧张,总觉得他心里又在转着撵自己的话,正要急乎乎地开口,润玉却忽然低声道:“……抱歉。” “什么?” 润玉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说实话吗,更冷了,润玉身上从来不热乎,但旭凤却着了魔似的,一股火从两人手相叠的地方窜起来,迅速沿着血脉皮肤窜上了脸颊,又发散到了四肢百骸,他傻傻地道:“不冷,不冷,你……”润玉数十年来第一次与他有这样近距离的肌肤接触,让他脑子里一下子全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来做什么?” “……散步。” “这么冷……?” “……我喜欢。” “哦。” 两人的手始终握着,虽然话题眼看越来越尴尬,可却没有人撒手。 “快要除夕了。” “……是。” “除夕之后,就是下一年了。” “嗯。” “下一年,就又可以去看兄长了。” “……”铺垫了半天,竟然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润玉始料未及,愣了半晌,才说道:“你还要来?” 熠王忌日那个晚上,他实在心力交瘁,他的心永远被旭凤吸引,只要旭凤靠近一点点,哪怕化为死灰,他的心也依然能在灰烬中跳动,他为此感到不甘、感到厌弃、感到愤恨,而旭凤偏又出现在那里,令他动摇,令他为难——也令他渴望。 他因此毫不留情地将旭凤赶走,旭凤走时,也分明是难过到极点的模样。 他以为旭凤不会再去了。凤凰从小就心高气傲,怎么受得了被人再三下逐客令的屈辱? 旭凤一呆,望向他的眼神里有着掩不住的怔忪和失落:“你——你不要我去了?” “……我没那么说。” “……”旭凤被气笑了,两个人坐在这冰天雪地里,都在兜圈子,他果断宣布道:“那我就还是要去的。” “……哦。”润玉也有点呆呆的,“好。” “中秋会去的。” “知道了。” “开春也会去一次。” “……行。” “也想去守岁。” “好。” “让汪汪汪把饭做好,每次都要我等,等得好饿。” 这回轮到润玉笑了:“怎么,你还挺期待?” 你看他多讨厌,动不动夹枪带棒语气促狭的,总是好像在捉弄人一样。但旭凤看着他笑,便跟着欢喜起来,笑着道: “……嗯,期待的。” 他说得那么真诚,眉眼弯弯的样子仍是少年时那样甜甜的,可偏眼中的神色又是成熟而包容的,润玉一愣,竟被他唬住,下意识想收手,却被他反手握住动弹不得。旭凤继续说道:“兄长呢,期待吗?” “我期待什么?”润玉也觉得身上着火了,想收手又收不回,只觉恼羞成怒,正要抬眼拿出天帝威严来,旭凤又笑道:“期待见到我。”他一下子又哑了火,回过神来更加羞恼,大力将手抽走,道:“你……珍重!” 说完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旭凤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呆坐了一会儿,忽然举起方才和他相握那只手,贴在脸颊上——明明是自己的皮肤,但就是有不一样的热度。过了一会儿,他慢慢趴到桌上,把头埋了起来。 他热得要冒烟了,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 怪丢人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那日鎏英和穗禾刚准备吃晚饭,她们的好小伙旭凤顶着一脑袋潮气进来了。 一坐下就傻笑,傻笑完了从穗禾手里拿过筷子就夹菜吃。 鎏英:“……” 穗禾:“????” “你这干嘛了?????”鎏英指的是旭凤一身湿,数九寒冬的仿佛掉河里了一样。 旭凤面色如常:“刚在雪地里打滚来着。” 鎏英:“……” 穗禾:“……行。” “我能不能斗胆问一句,”鎏英又说,“为什么啊?” 旭凤放下筷子,沉思片刻,露出一个欢快明亮的笑容:“润玉刚才来看我了。” 鎏英:“……” 穗禾:“……好的吧。” 鎏英对润玉印象分显然不高,穗禾对他则是又敬又怕,两个人互相看看,旭凤也全不在意,自得其乐吃得很开心,穗禾道:“他是来看你的嘛?” “不是看我是看谁?” “那你怎么……”怎么还像条单身狗一样到别人家里来蹭饭,穗禾勉强咽下吐槽,“你怎么不和他回去呀?”言下之意你到魔界干嘛来了? “我和你分享喜悦呀。”旭凤道,“哦还有,我今年三次机会用完了。” 穗禾和鎏英又互相看了一眼,这人,没救了吧?“你……你到现在还是每年只能回去三次吗?”鎏英问。 “嗯,三次呀,刚才约好了,开春一次中秋一次除夕守岁一次。” 如果天帝真的对他有意,怎么还能一年只见三次,这人明明是被欺负得没边儿了,竟然还在为了天帝来看了他一次就乐得在雪里打滚,鎏英都觉得替他委屈,试图最后挽救他一回。“他如果想你,一年就不止见你三次了,对不对?” “……”旭凤皱起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穗禾急了:“干嘛呀,干嘛就走呀?” 旭凤其实是被鎏英的话一下子惊醒了——其实他也未尝不知道,润玉可能早就不喜欢他了,他们之间感情,就是比普通的亲兄弟还要疏远一些的关系。可润玉有时候总会做一些事,比如突然跑来看他,这种让他的心好像一下子沾了火,噗的一声就燃起来的事,让他总是能找到办法自欺欺人。这种自欺欺人是很脆弱的,一旦被人点醒,旭凤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他回应不了,更无法像从前那样再理直气壮地说,他当然想我。 他现在什么理直气壮的份儿都没有了。 “你让他走!”鎏英道,“再到雪里清醒清醒去,就能看清时局了——” 穗禾撒开手,旭凤果然就走了,走得和来得一样突然。穗禾呆呆看他走掉,心里很是难受:“你干嘛这样……”她和旭凤性子相仿,都是因而更加能理解旭凤一些,也明白他为什么只因为润玉来看了看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我又没说错……”鎏英嘟囔,“天帝早早就陈兵忘川,近几个月战事一触即发……他那是来探望的吗,我觉得他就是来拉拢旭凤的……”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旭凤已经走了,走的时候也一副梦游的人被惊醒了的样子,鎏英穗禾纵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希望他自己看开点。 “润玉怪吓人的,那个锦觅也有点脑壳不好,希望凤兄早日明白,搞搞事业、独自美丽是王道。” 穗禾:“……哦。” 看来小寡妇的信条就是独自美丽了,穗禾悻悻的想。 转过年来,正是开春时,旭凤却差点没去成天界。 他在人间行走多年,也有了些眼线势力,其中便有人告诉他,似是探到了像是锦觅的女子——旭凤此刻千般不愿万般不想,但却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那是他数十年来距离锦觅最近的一次。他按线人所说来到那地点,却发现是座寺庙,据线人说,有个容貌生得和六界美人图册上的锦觅仙子十分相像的女子前夜住进了寺庙,想要剃度出家。 他站在寺庙之外,陷入了长久了思索。 他想起在人间,他确实辜负了圣女一生;他也想起正是因为圣女多言,才让白衣仙离他而去;他想起他的复生也是锦觅的功劳,但他随即却又想起那场盛大的婚礼,想起复生后人们的议论,天帝是如何的情深义重,为了迎娶锦觅,就连婚贴都是一张张亲手写的…… 他对锦觅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平心而论,她人是不讨厌的,长得也算可爱,但一旦背上“润玉喜欢的人”这个名头,前面的一切就都作废了,旭凤就只想回到涅槃那一日,按住自己把锦觅带上天界的手。 不要带她去天界,不要让她和润玉相见,不要让……润玉喜欢她。 润玉有了她,就不会再要我了。 而过去的这数十年没有锦觅,没有她,润玉和他之间才又有了可能,才有了一点点复苏的迹象。 如果这个时候寻到她,润玉必定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护卫她不停轮回转世,不会再看旭凤一眼了。 旭凤站在那寺庙门前,只觉挣扎痛苦。 即使错过这次……她仍旧在人间轮回…… 但若错过这次,又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了…… 若总也找不到,润玉会不会失望? 可若找到了,他就再也不会有可能喜欢我…… 他出神的功夫,有人吱呀一声打开了寺庙的门,一个小尼姑露出半张脸来,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子,不由得红了红脸:“施主,有事?” 寺庙内有人喊她:“净念,是谁?”那声音分明就很耳熟!旭凤心头一紧。 净念道:“是个……是个……是位施主……”她再回过身来一看,哪有什么人呢,台阶上空空荡荡的。她十分失落,心道:“难道发白日梦了?” 可那高大男子的容颜到底印在了她心上,连着做了好几夜“坏梦”。 旭凤一面赶往天界,一面还给自己找着借口:方才是辉儿传讯给他,问他怎么还不来,还拐弯抹角地暗示说上次给父帝的那个小点心很特别,请他顺便多买一点…… 旭凤立时化身惊弓之鸟,心里想着:他们催我了!再不去,再不去便是爽约,我可不能爽约! 随即飞向天界,冲到一半又飞回天界,找了家上好的酒楼,打包了数十份知名点心带去天上。 待他赶到,润玉和辉儿已经入座了,这次却不在长乐宫,而在润玉的璇玑宫,仍旧是这一家三口,仍旧是神奇的吃食。饭后旭凤从乾坤袋里取出那人间驰名的各色点心,辉儿目瞪口呆:“哇……好多!” “嗯……嗯。”旭凤耳朵偷偷红了,他想着反正都是点心,酒楼做的必定比自己手艺好多了,笑着介绍道:“这是荷花酥,这是花生糖,这个……”数十样点心,他像店小二似的介绍了一遍,辉儿眼中放光,每个都拿起来尝了尝,大呼好吃: “为何天界不能有这样甜甜的东西呢?”他向润玉建议,“我们需要一位厨神!” “……”润玉笑笑,“嗯,天界饮食确实清淡了些。”他说着也拿起荷花酥尝了尝,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似乎并不十分中意的样子,旭凤见了,心里有点失落。 也是,润玉应该是瞧不上这些东西的。他这人无欲无求得很,从前自己是火神时不曾以什么奇珍异宝讨得他欢喜,如今只是行走人间的魔物,更不可能叫他眼前一亮了。 ……那天做的小点心,大概也都喂辉儿了吧。他看了一眼一旁吃得津津有味,都快要唱出来了的辉儿,不由又觉得好笑心酸同时涌上来。辉儿光是自己吃还不够,还要问:“我可不可以拿去给朋友们吃?” 旭凤失笑:“好,都是你的。”再去看一旁的润玉,也是笑着点头,辉儿欢欢喜喜地取了些点心,去找朋友玩儿了。 留下他的一双父母,坐在璇玑宫院中,望着满桌点心发呆。 若辉儿在时,润玉其实总是并不说什么,可辉儿一走,那种强烈的感觉便又涌上,旭凤只觉得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腔了。 他没话找话:“……这些点心都不和兄长胃口?” “嗯。”润玉道,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旭凤觉得距离上次相见,他似乎又瘦了一些,人也有些恹恹的,像是身上懒,不爱说话。旭凤笑道:“是我不好,下次再给兄长买好吃的。” 可是你究竟喜欢什么呢,到底什么才能让你欢喜呢? 如果可以给你你最喜欢的东西,你能不能……也喜欢我一点呢?他微微出神地想着,却冷不丁听到润玉说:“上次你留下的那个……” “嗯?哪次?” “就是……你在璇玑宫等我那次。” “哦,那个呀。”旭凤脸又热起来,“不好吃是吧……” “……不是。”润玉说,“……挺好的。为什么不带那个?” 旭凤先是呆了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烧着了,他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个,你,你不讨厌?” “不讨厌,挺好的。” “比今天的好?” “比今天的好。” 旭凤一下子雀跃起来,笑容爬上脸颊,收都收不回去:“那下次再给兄长带。” “……嗯。” 润玉应了,旭凤自己忽然又坐不住:“不然,不然我现在就给兄长弄好了。”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没想到润玉也跟着站起来了:“你别去!” 两人互相一看,润玉才又低声道:“你那么着急回去吗……” 这难道,是舍不得我吗?旭凤心里某处忽然开起一朵小花来,他笑得都有些犯傻气了:“不急,我一点都不急。” “那你……” “那种点心,在天界也可以弄到。”旭凤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好看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在这一刻,只注视着他,带着一点好奇和一点迷茫,很可爱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凑进了一些,手也不知何时握住了润玉的手腕,他低低地道:“我在哪里,哪里就能弄到。” 这话说得也太拗口了,明明一句“那些都是我做的”就可以解释,但偏要绕那么大一圈,润玉都差点被他绕糊涂了,“……你做的?”虽然反应过来,但身体却好像跟不上了,动也不会动,就眼睁睁看着旭凤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 两人都着迷般的望着对方,明明是心底无数次勾勒的容颜,却每次见到都觉得惊艳,觉得沉迷。 旭凤吞咽了一下。他嗓子有些发紧,嘴唇也莫名的紧绷,他低声道:“嗯……是我。” “你……”润玉忽然笑起来,“你大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做饭啊?” 真是好一个气氛杀手!可旭凤也不生气,润玉笑了,他就也跟着笑了,他双手握住润玉抵在他胸口的手腕,笑着说:“我左等右等,主人家也不回来,我自然得找点事做嘛。”也许是那时的气氛实在太好,润玉笑得太温柔宽纵,他胆子大起来,又说道:“那晚兄长是去做什么了?” 润玉也果然没有生气,两个人都好像醉了:“去祭拜一个……一个故人。” “洞庭湖君的忌日是在第二日,兄长去祭拜谁?”润玉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了,旭凤却抓住他,执拗地问道:“……是我吗?” “……” “杀了人间的我,兄长难过了,是吗?” “……” “那你后悔吗?你捅我那一刀好痛……到现在我都会做噩梦……” 润玉避开他的视线:“我不后悔。” 旭凤笑笑:“嗯,因为你杀我是在救我。”润玉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穗禾与你说的?” “嗯。”旭凤心里便忽然安静下来,好像一说出口,那些事情就真的都过去了,他不再怨润玉捅他,只是有些希望他当时就和自己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我只知道有水族的人在埋伏。”润玉道,“我若告诉你,你会对他们怎样?” 他们互相看看,那一刻,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悄声甩下,又有什么东西被重建起来,只是谁也说话,像是都生怕把那刚重建的东西击碎了。他们看着彼此,只觉得上一次这样毫无遮掩的互相凝视,似乎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样。于这静默中,旭凤轻轻地道:“润玉,我想……” 璇玑宫门外却忽然传来敲门声,很轻,只三下,但在这样寂静的时刻犹如鼓声一样震动。有仙侍在门外道:“陛下,太巳仙人有要事来报——” 再看那院内的两人,都像是被雷劈醒了一样,猛地左右分开。 一片安静。 润玉道:“我……我要去一趟。” 他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朝宫门走去,旭凤猛地反应过来:“润玉!”他一阵惊慌,话已经说到这里,如果不一口气说完,只怕下次他再来,润玉又会改变主意了,甚至不会见他了。他慌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润玉走到门边,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道:“那个……那个点心。” “……嗯。” “明早可以吃吗?” “……”旭凤晕乎乎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力点头:“可以的!” 润玉便重新笑起来,好像发现了一件很傻很好笑的事一样,说道:“其实之前你来,也该……也该留你小住一阵的。”他笑着说,“每次都是来了匆匆就走,是不是很傻?我竟都忘了。” 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不是忘了。在他刚回到天界来探望时,润玉根本不想多看旭凤一眼。 他们花了三十年彼此遗忘,又花了将近四十年,一点点地靠近彼此。 但旭凤也笑起来,像也觉得自己和润玉犯了傻似的:“……是啊,好傻。” “嗯。”润玉后退了一步,背碰到了宫门,“我……我要去了。”说完不等旭凤再多说什么,他打开门,迅速地离开了,只留下旭凤站在那,似乎还带着晕乎乎的笑。 片刻之后,有仙侍推门而入,低声道:“魔君,陛下已命我等将栖梧宫打扫干净。陛下还说……”那仙侍似乎觉得这句传话有点令人费解,但还是尽忠职守的传达道:“陛下还说,栖梧宫的厨房也都收拾好了。” 旭凤摸摸自己的脸颊,忽然又傻笑起来。 就在此时,遥远的天边处,缓缓地响起了一声绵长的雷响。 初春的第一场雨,就在这时落了下来。 *大声告诉我旭凤怕的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在幼年的旭凤心里,春雨是很讨厌的。 尤其是深夜的春雨,时常伴着一两声闷雷,让人气血翻腾,谁都睡不安稳。但他后来渐渐又喜欢上春夜雷雨,只因每当雷声响起,他辗转反侧时,总会有一个人来到他宫门外,敲响宫门。 旭凤便会欢呼一声跳下床去,连伞也顾不上打,赤着脚跑到门口,一口气把门打开,然后扑到那人怀里。 “你怎么来了。”他埋在那人怀中,却还要嘴硬几句,“我不怕的。” 那人听了便笑,也不拆穿,更不会生气,只是环住弟弟的后背,微微躬身把下巴抵在旭凤脑袋上,“我睡不着,来同你聊聊天。凤儿可否陪陪哥哥?” 那自然是好的,旭凤欢喜地应了,那人低头看看,见他赤着双脚,又不免好笑:“连鞋都不穿,该罚。” “我急嘛……”旭凤奶声奶气地道,埋在他怀里,“哥哥抱。” “好,抱。”那人道,将旭凤抱起,明明也是身量不高的少年,抱起另一个半大孩子十分吃力的样子,但他还是抱起弟弟,同他一起朝着正殿走去,旭凤仰起头,看到在他们头顶,有那人撑开的透明结界,雨水落在结界上,又朝四周分散滑落——这便是他幼时最温暖、最有安全感的时刻之一。 只有那个人能让他觉得这般安心。后来他甚至爱上了春夜雷雨,每当雷声响起时,他就会睁开眼望着穹顶发呆,心里想,哥哥什么时候会来? 其实也不是不怕,但有哥哥在,就觉得可以放心睡去。他曾以为自己此生都要兄长陪伴度过这些雷雨夜晚了,但分离到来的比他设想得还要早。 润玉离开那些年,他逐渐发现,恐惧也是可以被适应的,他开始学着在雷声响起时咬牙忍耐;后来再长大了一些,他开始意识到在雷声响起时,他感受到的其实不是恐惧,而是——渴望。 雷声煽动起他血液里最狂躁的一部分,使他躁动不安,难以控制,想要破坏,想要征服,想要伤害甚至毁灭,这个认知让他沾沾自喜,毕竟暴力和破坏性是作为战神至关重要的一个部分,但当这暴力降临到他心爱的人头上时,他忽然发觉大错已成。 他从此再也不是扑到润玉怀里的小凤凰。 复活之后,他亲手把天雷火沉到了山崖下,以万道封印永世禁锢。若他本性邪恶嗜血,至少可以让这些搅乱他头脑的东西离他远一点。 离他远一点,或许他心里那个人也会安全一些。 七十余年来他修身养性,被雷声煽动仿佛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然而就在这一天,他又再度失眠了,躺在栖梧宫的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怀有着不切实际、然而却又似乎近在眼前的幻想: 他会不会来? 润玉他,会不会来?毕竟,是他主动让旭凤留下的,是他命人打开了尘封的栖梧宫,又将一切恢复成旭凤在天界时的样子,就连床帐的纹样也通过去一模一样。既是一模一样,又怎么能没有那个最重要的人?但他等到意识渐渐迷蒙,也仍是没有听到栖梧宫门外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然而…… 三声轻叩,不疾不徐。旭凤猛地睁开眼,跳下床去,一路奔到门边。站在门边,他才忽然起了某种模糊的畏惧感:三声轻叩之后,一切归于寂静,他能听到的出了雨声窸窣,就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他怕是半梦半醒间听错了,站在那儿顿时又失望又是羞愧。春雨连绵,徒增不少忧愁。远远地似有一声闷雷响起,激得他沉寂了许久的魔血又有些沸腾起来。 我这是干什么呢。他忽然想。太好笑了,润玉喜欢的从来不是我,他喜欢锦觅,或许因为熠王百依百顺而短暂地喜欢过熠王,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旭凤这个人。 他所强求,不过数千年前就走错的路,还想要拉着润玉再走一次罢了。 ——还要继续吗?他望着留梓池呆呆地想。但就在此时,门扉震动,又是三声轻叩,当、当、当,比方才似乎快了一些,添了些焦急,旭凤吞咽了一下,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宫门内侧,随即—— 当,当,当。又是三声,这次,已经变得快且连续,像是敲门人不知不觉急躁了起来,一下重过一下,每一下都敲在旭凤心上。他赶在敲门声下次响起时猛然将门打开,润玉手束成拳,正要再度扣响宫门,来不及收手,就那么停在半空。 只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春雨降下的流速都同时间一道被放慢了。旭凤呆呆地道:“你……” 润玉也望着他,眸光闪动片刻,他轻声道:“我以为你走了。” 旭凤却和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你怎么不打伞?”他摸摸润玉的肩头,衣服都湿透了,几缕碎发被雨沾湿,贴在他脸颊上,使得他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肃穆,多了几分……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柔软又高洁,明明无力抗拒却又不肯低头的样子。 他好像暴雨中的一朵小花,旭凤真怕他下一秒就谢了。他摸摸润玉的脸,整个人都仿佛着了魔一般,怔怔地道:“你来……做什么?” “我……”润玉也好似十分迷茫一般,这时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响动,润玉呆呆地指了指天边的方向,道:“我、我来看看你……” “……打雷了。”他望着旭凤,低声说道,也不知是说给旭凤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两人对视着,润玉忽然惊醒一般道:“我……”他说着做了个像要后退般的动作,旭凤一把将他死死拉住:“别走!我……我怕。”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声音颤抖起来:“哥……我怕。”润玉的袖子被他握在手中,渐渐不再挣动着要退开。润玉又凑近了一步,在旭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笨拙地抱住了旭凤,还用手摸了摸旭凤的后脑勺。 “……哥哥抱。”他低声说,“不怕,哥哥抱……” 旭凤沉默许久,忽然用力地将他抱紧,将脸埋进他湿漉漉的乌发间,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终于又觉得安全了。 那一晚的雷雨仿佛没有停下的时候,润玉和旭凤一同躺在床上时,还能听见远房传来闷闷不乐的轰响。 旭凤侧身躺着,就躺在他身旁,双眼轻阖,像是已经快要睡着了——但旭凤知道他醒着,旭凤只听得心如擂鼓,砰、砰、砰,像有人放烟花一样吵,也不知道是他的心跳还是润玉的,他因而笑道:“雷公和雨神这是得了什么令,大半夜的还要上值?” 润玉呼吸一顿,睁开眼道:“行云布雨,早在正月就已定下。”旭凤不知他为何忽然要硬邦邦地来这么一句,只得傻乎乎地道:“嗯,我知道。” 润玉便又把眼睛合上了,他睫毛又长又翘,撩得人心痒痒。旭凤不自觉地伸出手,用指肚轻轻拂过润玉的睫毛,润玉便又被他吵醒,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轰——旭凤脑海里炸出一朵盛大的烟火来。润玉看了他片刻,低声道:“还不睡?” “马上睡了。”旭凤嘴里应了一句,心思却又忽然一动:“哥……我有点怕,你可不可以再靠近点?” 润玉看了他一眼,大概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挺烦人,但他还是认命地把枕头拉近了些,两人此刻连对方的吐息都能感受到,膝盖稍不注意就碰到了一处。旭凤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哥……” “又怎么了?” “我有点冷。” “自己去多加一床被子。” “可我不知道在哪。” “……”灯都熄了,旭凤看不清润玉的表情,但从他接下来气鼓鼓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觉得旭凤挺烦人:润玉展开自己的被子,盖在旭凤的被子上,还在他胳膊上重重拍了一下:“好了吗?” “……好了。” “那睡吧。” “哥……” “你还要怎么样?”润玉无奈至极,内心十分后悔一时冲动跑过来,甚至不惜临时调令雷公雨神——怎么就忘了这小子是个事儿精呢。 旭凤语气有些无辜:“我有点睡不着。”他裹着两层被子,像个蚕蛹似的朝润玉的方向蠕动了两下,润玉闭着眼,似乎并未发觉旭凤的靠近。 “哥……聊会儿天。” “你不困吗?”润玉道,“聊什么?” “我不知道……要不你随便说点什么。” “行……”润玉说,胡乱选了个话题:“你母神在海外十二洲颐养天年。” 真是服了他了,胡乱一选就能选到最不动听那个,旭凤“嗯”了一声,又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 “再过几年,你或可去探望她。”润玉还在继续那个话题,旭凤还是“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润玉便有些烦躁起来,“……你说点什么,不要老是‘嗯’。” “嗯……”旭凤道,眼看润玉眉头又皱起来了,他慌忙开口,问出了脑海里的第一个问题:“母神的印玺,你给锦觅了吗?” 他问完了又觉得很是后悔,这算什么鬼问题啊,天知道他根本没想问这个,只是润玉非要提起荼姚,他脑子本就因春雨雷鸣而有些乱,此刻更乱了。 润玉果然有些不悦,停了很久,才语气平淡地道:“母神被囚之后,将天后宝册印玺全都毁了。” “那你给锦觅的是什么?” 锦觅锦觅,张口闭口就是锦觅,润玉不想听了,语气也不耐烦起来:“是我自己重新刻的——睡吧,我困了。” 旭凤心里七上八下十分难受,虽然明知这难受是他嘴贱自找的,但他还是难受:润玉亲手给锦觅刻了天后印玺?他从很久之前就没有得到过润玉刻得东西了。他勉强笑着,说道:“锦觅现在不在,不如先给我吧。” “不知道去哪了。”润玉说,“她不要,已经扔了。” “……” 旭凤这下真是无话可说了,他求都求不来,锦觅就扔了,他此生没有这么希望锦觅不要出现在他生命中过,但他只是望着润玉的睡颜,又慢慢凑近了一点。 就这样,润玉几乎都要挨到他怀里了。旭凤终于心满意足,虽然两人没有触碰彼此,但能靠得这样近,也让人觉得温暖。他低声道:“她不要的,我想要得不得了。” 润玉没有理他,似是已经沉沉睡去,旭凤心思浮动,口干舌燥,却在此时,润玉忽然睁开双眼,沉默地望向了旭凤。 那双眼睛——无论多少年后,仍旧叫他魂牵梦萦。是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的眼波,但又带着疏离和试探,猛然间闪过奋不顾身的花火,下一刻,旭凤只觉得有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润玉撑起身子,凑过来,拉近了两人最后一点距离。他吻在旭凤嘴上,把剩下的话都赌了回去。旭凤只一愣神,脑海里炸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朵烟火,他抱住润玉的腰,猛地将他翻到身下。 “哥,我……”他只来得及说出零星几个字,就被润玉拽住衣领,重新投入一场唇舌纠缠的亲吻之中,他便也就此沉醉,彻底放任自己卷入了欲望之中。 *润玉只要靠近一步,旭凤就会朝他跑九十八步,但是最后那一步还是要润玉自己走。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一夜二人尽情缠绵,一解相思之苦,只觉无论再如何肌肤相亲,也不足以填补欲望的沟壑,只得更深、更多的彼此索求,有如饮鸩止渴。雨夜似乎格外绵长,又似转瞬即逝,殿外细雨绵绵,犹带着寒气,殿内却是重重深帐,裹着无限春情。 久旱逢甘霖,这两人折腾得格外厉害,到最后都似脱力一般,恨不得死在一起。旭凤恍惚入梦,梦中却似又见到润玉,与他恩爱缠绵,也不知是谁入了谁的梦中。在那梦里,两人手牵着手回到了旭凤隐居的山上,坐在最高的一棵松树上眺望夕阳落下,润玉倚靠在旭凤肩上,神色安然甜蜜。夕阳落得很慢,他们的心思也仿佛变得很慢,像是已经找到了归处。 这时,润玉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该成亲?” 旭凤一愣,眼眶酸酸的,他吸吸鼻子,低声道:“……真的?你真愿意嫁给我?” 润玉便坐直身体,上下打量他一番,含笑道:“怎么不是你嫁给我?” ……也是,旭凤没法反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总之是争也可,不争也可,重要的是他们要成亲了,他笑道:“那便由玉儿哥哥娶我,我要聘礼的。” “你要什么?” 旭凤凑过去,亲昵地蹭他的鼻尖,把他环住吻了又吻:“要……要你这亲吻,每天九百九十九下;要你的注视,每天十二个时辰;还要你的陪伴,”他顿了顿,“每年三百六十五天。” “嗯……”心算小达人润玉迅速上线:“好呀,那我每四年还能放一天假。” “哎呀,你怎么这样!”旭凤叫道,“不行,不行,一天都不许!”他把润玉牢牢锁在怀里,润玉下巴抵着他的肩头,他看不见他的神色,但却感觉到润玉笑了。 “你这聘礼这么重,那你要赔给我什么嫁妆啊?” “……给你金光闪闪的小凤凰一只!”旭凤说,“我会给你做饭,给你盖房子,给你种一院子的鲜花——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带你去游山玩水,你生辰那天,我把凤凰灯挂满山林,为你庆生……”润玉笑靥如花,在他脸上亲亲,又指着脚下的空地道:“那你还是先从盖房子开始吧——难道要我带着孩子,跟你住在荒野山洞里?” “……” 大梦三生,也只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已。 旭凤悠悠转醒,心思还沉在梦中,脸上的笑容收不住一般。他望着栖梧宫的穹顶,意识犹如满天的星光,散漫地旋转着,花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它们。他摸摸床边,润玉已经不在。 他坐起身,隔着床帐,见有两人跪在床边,听闻他的响动,便上前来将床帐收起,旭凤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听,飞絮?” 看这两名仙侍模样,分明是他昔日的两名仙侍,但这二人绝无可能出现在栖梧宫——他二人效忠旭凤,随着燎原君叛出天界,现在还在山脚下做生意呢!怎么会在这里?果然,那两名仙侍对视一眼,“了听”道:“魔君误会了,我等二人并非了听、飞絮。” “那怎么……” “是陛下命我等化作魔君熟悉的样子,盼望魔君在栖梧宫时仍如从前一般自在。”“飞絮”道,“魔君可要起身了?” 原来润玉待我还是这样用心,旭凤便又傻笑起来,“了听”“飞絮”捧出衣饰,仍是他来时那身黑色布衣,已然清洗干净,旭凤更衣时却不免心头突突直跳,想起了昨夜润玉是如何将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的。 昨晚还没发觉,此时想想,润玉似乎特别热情,眼尾也红了,嘴唇似要滴血一般,眼中柔情似水,在他身下连连喘息,连淫叫声都似格外动情一般,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却还抱着旭凤,两腿夹着他的腰不肯松开,一个劲的要旭凤给他更多疼爱。 ……糟糕糟糕,想着想着,又有点想要。旭凤十分尴尬,轻咳一声,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勉强挡住那精神了的小兄弟。再去看两名仙侍,显然得了命令,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对旭凤的反应仿佛全没注意到一般。 权力是真挺好的。旭凤忽然想到。从前润玉与他也时常在栖梧宫相会,那时两人做的事未必就不如昨夜火辣,但却每次都和偷情一般,润玉很怕被人发现,每每真的了听飞絮进来时,他不是隐去身形,就是早早离开。 而如今这两人却是受润玉吩咐前来,润玉不再遮遮掩掩,倒使得旭凤心中忽然充满了希望:也许这一次,他们终能有个期盼已久的好结果。 “润玉呢?”勉强等着小兄弟自己冷静了,他才胡乱把头发束了,起床洗漱,栖梧宫内的案台上早已备好了早膳,可他食不知味,只想见到润玉,抱着他好好亲昵一番,就和两人从前一样。 “陛下与群臣议事,请魔君等候片刻。” “哦……好。”润玉要他等,他当然要等,旭凤拿起筷子,却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哎,栖梧宫的厨房在哪里啊?” ——干嘛,他是真的不知道嘛! 润玉回到栖梧宫时这日上午已过大半,他只觉得浑身酸痛——昨夜两人纵情声色,玩得实在太过,他的记忆都好像被旭凤撞碎了,只隐约记得好像被旭凤按在床头往死里操,他嘴巴都闭合不上,明明是在呜咽,发出的却是淫荡又欢喜的声音:“好大啊……呜……还要……” 旭凤在雷天素来要不受控制些的,否则他也不会刻意命雷公雨神临时做法——他属火,会被雷声勾动最冲动暴戾的一面,此时的旭凤不会思前想后,很容易……被引诱。 是,是他诚心引诱旭凤的,从一开始的春夜雷雨也好,再到后来主动陪伴,都是润玉的刻意引诱,因此——此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身上的两个灵胎自苏醒后,对灵力的渴求几近翻倍,他实在撑不住了。 话虽如此,但到如今腿都还软着,不得不说还是有点后悔的,雷雨天的旭凤,简直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野蛮人。 可他落在润玉额头上的吻……又好像是知书达理、温柔慎重到了极点的样子。润玉摸摸自己额头被旭凤吻过的地方,只觉得脸颊生热,几乎站不稳脚。 其实他是不想去见旭凤的,一觉醒来几乎羞愤欲死,没想到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被欲望驱使,引诱他人的行径,他干脆一走了之。但人到了紫霄云殿却又难以控制地觉得焦虑紧张,一遍遍地想,他会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跑了,醒来会不会肚子饿……他便又只得唤来随身仙侍吩咐下去,这才有了栖梧宫中的“了听”“飞絮”。 然而他却不知,在朝堂之上,他的肱股之臣们将会带给他一个怎样的消息——这个消息打破了天魔二界数万万年的平衡,也险些将他和旭凤的关系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天帝一进栖梧宫,就被人拉住了手。 “你回来了!”旭凤兴高采烈,见到他如此,润玉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默不作声地任由旭凤拉着自己来到殿内坐下,取出点心捧到他面前来。 “这是什么?” “说好的点心呀。”旭凤道,“只是未曾找到茉莉花茶,以月季替了,你尝尝……” 润玉便尝了一口,侧颜微笑道:“嗯,好吃的。” “那你多吃!”旭凤道,“我……我再给你做……”他仔细打量,觉得润玉实在好瘦,昨夜抱在怀里,浑身都没几两肉似的,幸而他生得骨肉匀称,还不显病弱,只是清瘦得厉害。 润玉听了这话,却似十分开心似的,道:“你要给我做几日?” 旭凤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低声道:“你想要几日,就几日……” 他伸手去摸润玉的脸颊,却又摸到病态般的炙热温度,他吓了一跳,再换手背去摸,忽然又不热了,变得凉凉的。 “你……”他踌躇着,想问润玉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但润玉却只微笑着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旭凤凑近了些,他便忽然抱住旭凤,柔声道:“好,那你什么都不要想,就留在我身边住一阵子……好不好?” 旭凤岂有说不好的道理,他魂儿都要飞了,温香软玉靠进他怀里,朝思暮想的人搂住他的脖子,热切地吻他嘴唇,旭凤登时什么都想不起了,搂住润玉腰肢把他抱紧,低声道:“哥,我想要……” “嗯,想要就随你。” 青天白日的,两人便贴到一处,旭凤令润玉骑在自己身上,与他宽衣解带,做那快活事。 如此这般,便消磨去了几个时辰。入夜时分太巳求见,旭凤十分不满,润玉要下床,旭凤几次三番把他抱回帐里,吻着他的脸颊鼻尖小声恳求,让他别走,润玉倒也真的仿佛同过去一半宠他惯他,又与他亲热了好一会儿才走。 “太巳为何总来找你,他又有什么事?”眼见实在拦不住了,旭凤只得仰面躺倒,大发牢骚。润玉理好衣物,随口道:“邝露被我送去极寒之地修行,如今快要修出人形了,他想接她回来。” “……哦。”旭凤听闻此事,便有些悻悻——邝露奉润玉之命刺杀自己,她也化作原形,此事他倒也听穗禾说了,可从润玉口中听到还是觉得有些不同。润玉不曾惩罚邝露,提及她时也不见生气愤怒,旭凤便清楚地知道,润玉是真的想杀他的。 润玉似乎察觉了他的闷闷不乐,竟又返回床上,柔声道:“怎么了?”他肯来哄自己,旭凤便又生不起气来,凑过去在他唇上讨了个吻,低声道:“没事,我都当过去了。” 都过去了,如今他们没有互相亏欠,也都很好,何必还要提起来,去自寻烦恼呢?只要润玉不提,他也不想再去想那些事情了。润玉听了他的话,有些发愣,旭凤倒反过来吻他、安慰他:“真的,我又没事……” 润玉不言不语,目光渐渐下落,落在旭凤胸口之上——那里留了个细长的疤痕,看着还很新的样子。他伸手去碰,手又被旭凤捉住,旭凤一笑:“别碰——有点儿痒。” “哪里来的?”润玉低声问道,旭凤心思一动,似乎本性又有点发作了,想去撒娇卖惨,但他又生生克制住自己。 “砍柴不小心。”他说道,“没事。” 他想让润玉心安,想让润玉感到从前他所感到的那样安全,再也不想看见润玉因为任何事情皱眉了,哪怕是心疼他。 润玉默不作声,片刻后,凑过来,在他胸口吻了吻。 旭凤呼吸一滞,把他按住床上:“都让你别碰了……” 润玉笑起来:“很痒?” “痒。痒死了。”旭凤说完,将他深深吻住。 他便就这么在栖梧宫住了下来,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十分安稳快乐,润玉常来看他,他也就不想去别处。 直到有一日,魔鞭自空中骤然一响,似是惊醒了某种美梦,他仰头看去,之间栖梧宫外的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裂缝,裂缝越来越大——又是一声鞭响,一人自裂缝中一跃而出,落在地上。 正是卞城公主鎏英。 旭凤吓了一跳,随即又不觉好笑:“何必呢,你走门不好吗……”他此时正在庭院中看一本棋谱,润玉前几夜带来的,着了迷似的钻研,他有点不满,想看看是什么鬼东西把润玉给他的注意力都分走了。 鎏英环顾四周,眉头紧锁,走上前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看了一眼,丢到一边,拉起旭凤就走。 “做什么??”旭凤满头雾水,“喂,鎏英,等一下,你怎么……” 鎏英怒道:“别出声,我带你逃跑!” “逃跑?”旭凤哑然失笑,“你误会了,我是自愿在这儿的,我和润玉,我们……” 我们和好了,而且比往日还要甜蜜。他话没说完,眼睛先笑弯了,鎏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个傻瓜!” “真的,我知道你不信,但我们真的和好了,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他,不会再和他吵了……” 鎏英深深地望着他,半晌,眼眶竟然红了,她伤心的道:“你这傻子——你多久没出过栖梧宫了?” “我……”明明应该最近才出去过的,但旭凤凝神细想,竟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未曾踏出栖梧宫半步。 “你再想想,你来天界多久了?” “我来时下了第一场春雨,大概也就三四天吧?”旭凤猜测道,“怎么……” “如今已是夏至了。”鎏英道,“你失踪了整整五个月……” “我遍寻你不到……天帝自去年便陈兵忘川,今年终于按捺不住,率军杀入魔界……魔界各自为政许久,在天帝亲兵面前犹如一盘散沙……如今魔界十八城中,已有六城在他手中!”鎏英也是巾帼英雄,此时想到魔界沦陷,她苦苦支撑,但因实力无法服众,也难以将魔界诸城统一起来,如今的魔界,简直是坐等天帝收服一般,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你可知他是哪一日下令大军进犯魔界?”她道,“正是开春时节,天地间下了那第一场春雨时!你再看——”她转过身,长鞭朝着宫墙一挥,却在半空中撞上了透明的阻碍,迸溅出耀眼的火花来。“你的栖梧宫外早已部下结界,除了天帝许可之人,别人半步也进不来,你也休想离开——你还不明白?” “自你来到天界,你真有见过除了天帝和他给你的侍从之外的人吗?” “他又来看过你几次?” 旭凤后退半步,无法相信——可他若仔细去想,就会发现鎏英说得句句属实:他自来到栖梧宫,就再也没见过润玉和两个仙侍之外的人,连辉儿都没有见过;他总觉得润玉时常来探望,但若仔细想想,其实也很少,他总是隔了很久才来一次…… 是这结界的问题,他分明只觉得过去了三四天,可结界外却是五个月时光流逝,在这结界内,时间的法则是不同的。 “可我,可我们……”他却仍旧要负隅顽抗,可这五个月里,润玉每每来见他,都是温言软语、百依百顺,他们甜蜜恩爱,还做了很多……很多恩爱的事。这也能是假的吗?是润玉的算计? 为了野心,润玉连他自己都能拿来当筹码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鎏英见他发愣,不由地拉了他一把:“出去想也不迟!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的裂缝通道,只有两炷香时间,先走再说!” 说着探手要拉旭凤,却被旭凤下意识后退避开,鎏英看他一脸失魂落魄,整个人都好似痴了一般,更是着急:“走呀!难道你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他骗一辈子?” 一辈子……?那倒好了。旭凤抬头冲她笑笑:“你走吧。” 鎏英有些发慌,急道:“你说什么傻话?” 旭凤却不肯再同她向前一步,眼看裂缝正在缩小,鎏英心急如焚,恰在此时,旭凤猛地抬起头,细细辨别空气中的声响:他耳力极好,能听见方圆百里最细小的响动,而那由远及近的,不是军士列队的声音又是什么? 正有天兵天将,在栖梧宫外集结!旭凤一把提起鎏英胳膊,拎着她朝裂缝走去:“再不走来不及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大军将栖梧宫团团围住,有人将门一脚踹开,厉声喝道:“两军对垒,鎏英公主擅闯天界,是何居心?” 原来是破军。 他望向旭凤,眼中失望震惊参半,痛声道:“殿下,你——你当真与魔物为伍了?” 七十年来他二人也算见过许多次,旭凤心中一沉,冷冷地道:“我并非与魔物为伍——我便是你口中的魔物。” 破军一时语塞,更感无奈愤怒,喝令道:“众将听令,将那魔族公主拿下!” 鎏英冷笑:“来的正好!”手中长鞭泛着不可冒犯的寒光。 两方互放狠话,却是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也进不来,此时却听一人喝道:“放肆!”说来也怪,只见片刻前还天威凛凛的天兵天将登时个个变成了木偶一般,敛眉低首朝两旁退去,露出栖梧宫的正门来,旭凤与鎏英抬眼望去,只见那站了个白衣人,只因他出现,连那院中的凤凰花都顿时失了颜色,他手中未执兵器,身上也未着甲胄,但只站在那儿,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正是天帝。 破军道:“陛下息怒,我等值守路过此地,见栖梧宫上空出现了空间裂缝,恐生异变,急忙赶来捉拿魔物……” 润玉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旭凤紧紧注视着他,心中却莫名一松——破军不是润玉委派前来,也许,也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想着,脸上便露出期期艾艾的神情,不由得朝润玉踏了一步,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润玉一愣,紧绷的神色似乎松懈了一些,但他双手仍旧收在袖中,似是攥得紧紧的,旭凤想朝他走去,一旁的鎏英却忽然发难,长鞭直指润玉而去。 她心中想得分明:在座诸人之中,以润玉修为地位最高,擒贼勤王,只有润玉分神,她和旭凤才能趁乱逃走——至于旭凤,他被润玉蒙蔽利用了七十余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长鞭破空而来,润玉眸光一暗,却是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长鞭袭来,他手中渐渐聚起灵力——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润玉只觉面前一暗,有个身影挡在了他面前,将鎏英的长鞭一把抓住。 是旭凤!鎏英大惊,她这一鞭用了十成的功力,她无意取润玉性命,但她自知修为无法与润玉抗衡,若不使出权力更加无法撼动润玉分毫,哪知旭凤会忽然冲出来挡在润玉身前,还将她长鞭一端紧紧抓住?那铁鞭是魔族将领锻造七七四十九天的利器,鞭上有着无数尖利无比的倒钩小刺,任你是大罗金仙,一鞭下去也要皮开肉绽。 鎏英根本没想见血,更不想伤及旭凤,又惊又惧之下喝道:“凤兄,你——放手!” 旭凤却将长鞭紧紧抓住,血自他手心汩汩落下,落在栖梧宫的石砖之上。他沉声道:“走。” “一起走!” “我让你走!”旭凤大怒,将长鞭猛然一扯,一股强大内里自尖端传来,震得鎏英虎口发麻,不由得松开魔鞭——顿时,那泛着紫黑魔气的长鞭化作一滩软蛇一般的死物,再也没了刚才的威风。旭凤将长鞭提在手里,转过身来,门外所立着的天兵天将见了,顿时噤若寒蝉,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唯有润玉站在院中,一动不动,连眼也不眨地望着旭凤一步步走到他跟前来。 旭凤走到他面前,方才一瞬露出的恶鬼相仿佛都是众人错觉,他走到润玉面前,脸上竟然露出个笑颜来。 这一笑,又仿佛是昔日那个会撒娇索爱的小皇子了。可他颤抖的气息却将他出卖了个干净,他深吸了口气,向润玉笑着说道:“兄长,鎏英与我说了你的一个秘密——但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你留我在这里,是做什么?” 润玉望着他,还未张口,他又笑了笑,说道:“是因为你想我,想每天看到我,对吗?” 润玉仍是不作答,只是看着旭凤,眼中流露出恳求之意。 “……是。”他最后说道,“旭凤,我……我只是……” 旭凤像要哭了似的,轻轻柔柔地道:“那你为什么好几天也不来看我一次呢?” 润玉便又不做声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旭凤,你……”他又望了一眼鎏英,再度转向旭凤时神色已近绝望,“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旭凤道,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眼前的润玉依然叫他心动,他身上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但这种美如暴雨中的百合,唯独在逆境中才开得越发盛大。 你明明……明明这么好。旭凤心中黯然的想,你想要谁都可以,你想我帮你,只要开口,我什么都可以做。 可你为什么偏要……偏要委身于人,拿自己做那权势的筹码? 亏他有时还觉得暗自亏心,想到那日撇下了轮回的锦觅上天界来,总觉得好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润玉明明就是钟爱锦觅的,忽然无缘无故对他好起来,原来是为了出兵魔界。 区区魔界而已啊!值得委身一个不爱的人吗?他爱慕润玉,如痴如狂,可润玉眼里的自己却不如旭凤眼中的珍贵之万一,能随随便便就拿来当做筹码交易。 再想想过去数十年的过往,其实他也早知润玉不过是在利用他而已,想起每次润玉对他微笑,他都觉得痛苦难熬——是润玉骗他,可也是他纵容润玉来骗自己,明知道润玉心里只有锦觅,却仍是想要求到一点希望。 润玉这样做,难道不正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正中他下怀吗? “你是骗我了,是吗?”他问润玉,润玉点点头,他又问道:“那夜春雷不止,是你的安排吗?”润玉仍是点头,眼中似有泪痕,可再仔细一看,却只是亮的惊人,旭凤就苦笑起来:“你是想,骗我一辈子吗……” 他盼着润玉点头,可润玉却只摇摇头,低声道:“我自然不会……等我好些了、麻烦解决了,我自然会放你走……” 旭凤便惨然大笑起来。 他觉得委屈,觉得痛苦,可这委屈与痛苦却比不上对润玉的痛惜,痛惜他明明不爱一个人,却要为了一统六界的权势而与那个人虚与委蛇、假装甜蜜恩爱。若他只是润玉的弟弟,听闻兄长竟然委身于不爱的人,必定要大吵大闹、要与那个人决一生死,可笑他现在连大吵大闹的资格也没有。 润玉按着他的手,把他变成了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润玉是骗子,他也是从犯。 “你……”他疲惫至极,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只想大哭一场,他低声道:“我现在要走了——你不会拦我吧?” 润玉便又摇摇头,旭凤转身搀起鎏英,经过润玉身边时却又感到脚像长在地上一样——他舍不得啊,他怎么能就这么走掉呢,他在这里有过那么多希冀和幻想,他想这一次会好好对润玉,他们终于可以抚平伤害,重头开始。 但已经晚了。如今润玉只想要权势而已。他想站在权势的巅峰,并不在乎会不会孤独,会不会觉得冷。为了权势,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可以不要,旭凤却不能这样骗自己下去。他的梦醒了,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他轻声在润玉耳边道:“你该……你该找个真正愿意帮你的人。” 润玉抬眼去看他,仍是双眼亮的吓人,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病态的薄红,他的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他只是点了点头。旭凤又道:“我……要寻找锦觅,不会再来了。”他花了太多时间去想,他和润玉会不会还有可能,却本末倒置,忘了一开始润玉想要的就不是他。 他想要锦觅,所以旭凤也该替他去找锦觅才对。有锦觅陪他,也许他能好一些。 润玉闭上双眼,道:“……好。” 旭凤惨淡一笑,带着鎏英离去。 二人离去后,润玉一直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一个小凤凰形状的木雕掉在地上——那日旭凤随口提起他给锦觅刻的天后印玺,口气中似有些向往,润玉思前想后,终于还是给他刻了这个。 但还没有来得及给他。 梦到底还是醒了。 让我们不妨把时间调回五个月前,春雷乍响的第二日。 那日朝会之上,太巳带来一个十分坏的消息:于半柱香前,忘川河畔的一伙天兵在巡逻时偶遭魔军精锐埋伏,已被尽数俘虏。天兵是寻常天兵,魔军却是尖锐部队,此番度过忘川前来,必定是为刺探情报,天兵被俘,谁也不知会不会泄露、泄露多少情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往往一丝半点的情报也能决定一整支军队的生死,此时,战与不战,便成了需要天帝决断的首要大事:他可撤军整备,那么这数月的等待全数作废;也可按兵不动,赌天兵不会泄露分毫;或者,也可主动渡过忘川,赶在天兵熬不住审讯酷刑之前,先将河岸边的几座魔城收服。 选哪个?众仙议论纷纷,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主战派理由无非几个,战线延长劳民伤财,不如速战速决;魔界各自为政,魔尊之位空余数万年之久,各自攻破应该不是难事。 但主和派却冷笑一声,道:“诸位莫不是忘了十五年前碎石滩一战——天魔二界在碎石滩短兵相交,天界本占上风,但黑袍人从天而降,带领魔军将天兵击退,此前数年,每每魔族有难,便有黑袍人的行迹。” 其实这黑袍人是谁,大家大多心知肚明。他有什么能耐,更是无人不知,如今他还未承魔尊之位,但怕就怕逼得狠了,魔界狗急跳墙,决议臣服与他,到时魔界上下若是齐心,仗反而不好打了。 天帝从始至终都是似笑非笑,仿佛注意力并没全放在这件大事之上——也是,众仙哪里知道呢,时隔数十年,天帝终于又与心上人有了肌肤之亲,是他刻意引诱的,不知那人一觉醒来,会不会吵着要走…… 然而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天帝还是明白的。他却不像众人那么焦急,只微微一笑,道:“此番……或可一战。” “可那黑袍人……”水神提醒道。 “无需担心。”天帝淡淡地道,“他此刻……在本座手上。” 他是那时起才忽然决定要软禁旭凤的,但却并不为了与魔界开战。魔界本就一团散沙,旭凤也从未对魔尊之位表现出过任何的向往,他当时只是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反正人在他手上。 人在他手上,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如果将来生下小凤凰,天帝也无法给他名分,还是要送给旭凤去抚养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旭凤先留下,等他慢慢适应了,也许会觉得愿意留在天界。 他不敢去想能与旭凤重新开始,只是想着,哄得旭凤高兴了,不会抵触两人将来又要有两个孩子这件事,也许将来,两个孩子也不必与生父分离,他与旭凤虽然没有结果,但一起做一对父母,或许可行。 他把什么都计划好了,唯独却忘了,这世上只有感情,是不能被计划的。 有人来报魔族公主闯入栖梧宫时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到栖梧宫时,他便知道,美梦该醒了。孕子一事他从未与旭凤提过,从前是怕旭凤无法接受,甚而奚落自己,现在则是无颜提起。 此后整整十五年时光,两人未曾见过彼此。直至十五年后,星河尽头的不可追洪水泛滥的消息传来之时。 *旭凤的点是:你骗我就算了,干嘛糟蹋自己……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可追洪水泛滥的消息传来那日,旭凤正在魔界。 十五年前天魔大战令魔界元气大伤,危及关头他应鎏英之请接过降魔杵、继任魔尊之位,有他坐镇,天界大军终于止步,但却划走了魔界的六座城池。此后历经十五年的扯皮清算,天界陆陆续续以通商口岸、资源买卖等条件,归还了三座城池,两界恢复了勉强的平衡。 其后历经了一些小的平叛之战,昔日的战神如今的魔尊自然是战无不胜,约莫六年前,魔界终于上下一心,到今日渐渐有了蒸蒸日上的迹象。 鎏英对此欣慰不已,每每提起,都直言是旭凤的功劳,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但旭凤心里却觉得,魔界能有今日,与他这个魔尊实在没啥关系。 他所做的除了领兵打仗,就是往禺疆宫一坐虎脸吓人,至于魔界上下竟然真的被他吓住,不约而同觉得“有个魔尊真好!”那就是他们脑袋瓜的问题了。若无要事大事,其实他仍旧住在不知名的山头上,偶尔去人间寻访锦觅的下落,内政之事一律交给鎏英穗禾,这倒还好,但鎏英找到他,向他表示唯独发展经济一项有点难办。 “哦,”旭凤说,“这样,你看看润玉怎么搞的,他干什么你干什么,完事儿。” 他说完又扛着锄头去给小花花松土了,半年过后鎏英又兴冲冲跑来,一屁股坐下,骂了句娘。 “他娘的,润玉真是会赚钱。”魔界就只是跟着天界依葫芦画瓢,与花界冥界做做小本生意,就赚得盆满钵满,简直想象不到手握大把订单的天界得阔成什么样。 “得富得流油了吧。”鎏英抱着胳膊做梦,旭凤听了笑笑:“嗯,他从小就很会做生意。” 偏在旭凤这儿做了一桩赔本买卖。 鎏英见他神色不对,忙说了几句别的岔开话题,请旭凤去魔界过中元节。 至洪水泛滥那年,旭凤已经在魔界度过了十五个中元节。他有时也会想起天界,想起那些守着黄历数着还有几天能见到润玉的日子,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润玉一次。 若干年前天界归还魔界三城时,润玉画下一道界限,称此生绝不踏过这条界限,后来旭凤算算日子,那天恰好是他生辰。 ……你这算什么啊,算送我生辰礼物吗?我才不想要几个干巴巴黑漆漆的魔界大城。 他想要软乎乎香甜甜的心上人,但也知道只是想想而已。 他的心上人既不软也不甜,是块硬邦邦的木头美人。偏这木头美人又有万种风情,让人怎么也撒不开忘不掉。 简直绝症。旭凤绝望地想。 中元节那日,魔界正在大行庆祝,歌舞晚会一应俱全。旭凤窝在魔尊御座之上喝得醉醺醺的,燎原君一路小跑穿过舞姬,俯身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尊上,‘不可追’出事了。” 旭凤此时正喝到兴头上,魔界酒烈,几杯下去寻常酒量的人就找不到北,饶是海量,旭凤眼前也似是出现了一个润玉,坐在他御座边冲他甜甜地笑。 燎原君一来,甜甜的润玉就不见了,旭凤再拿眼一看,只觉得满殿的什么歌姬舞姬,全他(,)妈一群丑八怪,尤其眼前的燎原。 他一火,说话也很冲,想什么说什么:“不可追是啥?” 燎原:“……” 声音可能大了点,次席的卞城王听见了,道:“启禀尊上,不可追乃是星河深处的一条熔岩河,它是时间之河,六界万物的时间都始于斯归于斯,因时间不可追回,所以又叫不可追。” 鎏英挥停歌舞丝竹,问道:“不可追怎么了?”以此为关键词,她难免想到某个人,某件已经许久没人提起的往事,因而语气或许急了点,旭凤瞥了她一眼。 燎原君道:“探子来报,说不可追今年洪水泛滥了,时间之河已经漫出河岸,朝着星河奔去——” “竟有此事?”旭凤道,只觉得有些新奇,却见卞城王瞬间变了神色,道:“尊上,这不可追有时间之神镇守,自天地诞生起数万万年来未曾有过洪水泛滥之灾,若时间之河喷涌爆发,只怕这六界都要大乱了!” 老人一危言耸听,年轻人就发笑,鎏英笑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不可追沿岸只有猛兽,又没住人。” 卞城王道:“糊涂啊你,虽无住户,但不可追连着的可是星河,星宿掌管气运,气运被冲乱,你说会有什么下场?若再冲出星河,蔓延到世间,到时便是日夜颠倒、时间的法则也会被打乱……” 原来这么大条,旭凤神色渐渐凝重:此事天界知道了吗?” “知道了,夜神当值时便发现了,已经禀明了天帝。” 尽管知道润玉已经不是夜神,但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免不了让旭凤一阵心旌摇曳。燎原君又道:“此刻天界军队已经开拔,要去疏通河岸、安置凶兽,正在赶往不可追的路上。” “……好。” 汇报是汇报完了,这酒却也彻底醒了,旭凤再也无心过节,吩咐卞城王父女几句,便匆忙调派亲兵,随自己赶往不可追。鎏英将他送到殿外,不免忧心忡忡。 旭凤却道:“奇怪,你怎知不可追沿岸只有猛兽?” 鎏英一愣,旭凤却并没太在意,摆摆手让她回殿内去了。 这战神魔尊自领上亲兵,朝星河尽头前去。 繁星高高在上,星河自然是在天界,魔界军队行到南天门外,燎原君忽道:“哎呀糟糕,我等未曾通报,如何进得天界?” 旭凤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令牌来。燎原君神情复杂:“您是一直待在身上呢,还是恰好今日带了?” “就不能是我深谋远虑,提前想到?”旭凤笑骂一句,心里却大为窘迫——他得的润玉的东西不多,除了令牌,就是一块已经废了的逆鳞,两件东西都被他妥帖收藏。此时燎原君指出,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旭凤道:“就你有嘴,过了完事儿。” 众人通过南天门,与破军星君打个照面,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哟,是破军。” “怎么胖了?” “守大门,搁你你不胖?” 破军大怒:“给老子爬!” 大家嘻嘻哈哈,逼逼一顿后朝着星河尽头前去。 星河漫长无涯,星河尽头自然也十分遥远,众人脚程再快,也花了一日有余。这才赶到星河尽头——只见两座高山相对而立,中间只留一线,山这头,是清凉的星河,山那头,确实岩浆滚滚。 这,便是不可追。 “哗,真热。” “可不,跟鎏英家的桑拿房似的。” “你咋知道人家家桑拿房啥样的?” “嘻嘻,我就喜欢用她们女孩儿的东西,贼精细!” 恰好一伙天兵正坐在山脚下修整,听到这些叽里呱啦不堪入耳的闲聊,都忍不住抬头去看,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 燎原君无语之至,众人在人间和魔界磋磨许久,比过去还要嘴碎,真让人赧颜。但看看旭凤,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怎不知旭凤心里在想什么,旭凤必定在想,这里是天界,天帝会不会来? 正闹着,那修整的天兵中忽然站起个穿盔甲的少年来,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娘亲!”说着拔足跑了过来,旭凤定睛一看,顿时笑开:“汪汪汪!” 这少年正是辉儿不假,原来他也跟着天兵来治理不可追了,几年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扑过来抱住旭凤,道:“娘亲,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来看我们的,你……” 小孩儿连珠炮似的问问题,旭凤就笑笑,摸摸他的头顶,道:“我听闻不可追泛滥了,前来助你……天界一臂之力。” “哦……”辉儿点点头,他似懂非懂,对于“六界一体”的概念并没什么体会,他就觉得旭凤是来看润玉的,欢喜道:“父帝知道必定开心!娘亲你等一会儿,父帝去寻时间之神了。” 旭凤真是猝不及防,这下他有点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了:天帝都亲临了,你说事儿大不大?但他呛了一口口水,却不是因为事儿大。 凤凰天不怕地不怕,但…… 十五年来未曾相见,什么准备都没有,忽然就要见面了。魔尊忽然觉得小心脏砰砰跳——他也不想的,但他没办法。 他已经太习惯于醉酒之后和梦中的润玉相见了,以至于忽然要见到真人了,不由产生一阵近乡情怯似的感觉。 见到他,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因在魔界庆祝中元节,穿得也是魔族正统的魔尊礼服,实在是有点华丽过度,可现在再换…… 旭凤偷偷看了辉儿一眼,想着要不要偷偷换一身朴素些的衣裳。就在此时,忽听一人唤道:“辉儿。” 便见一身着紫袍的仙人自山崖之外的不可追河岸飞来,缓缓落在辉儿身边。 辉儿笑道:“娘亲,这是我师尊岚离神君。” “岚离神君?”旭凤微微皱眉,他未曾听说过这号“神君”,哪个山沟沟里冒出来的?神君生了一张英俊的脸,神色微微有些古板,他望向辉儿道:“魔尊是你叔父,你怎可唤他娘亲?” “……哦。”辉儿吐吐舌头,转头对旭凤道,“师尊总是很在意长幼辈分。” “……” 旭凤心头涌起一阵对岚离神君的反感,辉儿拜师了,他为什么一无所知?而且他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何人? “我闭关时你才三千多岁。”神君道,“不知道也是正常。”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抱过你哥哥。” ……你大爷的,你丫抱过谁呢?!魔尊差点拿脚踹他,看神君一脸正直才想到自己可能是想歪了。 哼,想歪了也不怪我,谁让他说话有歧义。魔尊理不直气也壮,扔下一句“那您可真硬朗”,搂过辉儿肩膀朝不可追走去,父子俩边走边咬耳朵:“这货谁啊?你什么时候拜师的?” “就……十六年前中秋师尊出关,父帝让我去祝贺,当夜神君来寻父帝回礼,父帝就顺便让我拜师了。”辉儿道,“娘亲你不喜欢师尊啊?但他其实人还挺好的,而且他对父帝很忠心,父帝说他是个可用可信之人。” 你这不说还好,一说旭凤瞬间就炸了——十五年前他对润玉说,你该寻个心甘情愿帮你的人,那时他心碎交加,这话说得半是气话半是叮嘱,其实心里还是想着“除了我你能信谁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就送上门来了!!!!! 什么懒理神君啊!还莫名其妙成了他们家宝宝的师尊,这年头拜师,拜师都不用跟叔父打个招呼了吗? 眼看旭凤脸色越来越不好,辉儿也不知从何安慰起,两人一路走到不可追河边,岚离神君倒追了上来:“这河岸边很危险,魔尊当心。” “区区岩浆,本尊还不至于。”旭凤道,辉儿也特别得意地帮腔:“是呀,我娘……我叔父是凤凰,不怕烫的!”但转过头来却拽拽旭凤袖子:“娘亲,这岩浆真的很烫,静书哥哥昨日不慎落在岩浆里,要不是父帝及时护住他,他都烫化了……” 旭凤:“……” “谁……?!!!”旭凤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掉进岩浆里?” 正说着呢,不远处走来一白一黑两个人影,白衣自然是润玉,黑衣那人,不是静书那货又能是谁? 旭凤扭头看看岚离神君,又看看与润玉一路说这话,行色亲近的静书。 ……这什么事儿,天下奸贼开大会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现在的情况就是很复杂。 旭凤听闻不可追泛滥的消息,为了天下大义、也为了一点私心,连夜带亲兵感到了星河尽头,却在这里碰上了天帝一行。 润玉见到他,只微微抬了抬眉毛,仿佛心中早有预料一般,倒是静书尤其欢喜,眼里藏不住的兴奋:“你……魔尊怎么来了?” 旭凤脸拉得老长:“不可追事关六界,本尊自然责无旁贷。” 他不待见此人,心里酸说话也酸:“不知公子又为何在此?” “我……”静书一时语塞,润玉轻轻接过话头,道:“他便是守卫不可追的时间之神。” 旭凤:“……” 旭凤:“……行。” 他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竟然能得到这么个答案,这一身魔气的静书,却是个六界独一份的天神? 也难怪了,当日旭凤中了穷奇瘟针,是他使了不知什么法术,将旭凤的时间停住,为润玉寻找解救之法争取了时间,说起来,这时间是世上最精妙强大的力量之一,他能信手拈来用以救人,也足以说明身份不一般了。 好笑的是旭凤竟然从没觉察过,可他没觉察,难道润玉也不曾觉察吗?又或者……见润玉神色平平,旭凤心里莫名的一沉:润玉怕是早就知道了。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他自己猜到,还是静书与他说的? 静书道:“不,我不敢自称时间之神。”他说完便又沉默下去,旭凤忽然觉得,静书似是……苍老了许多。 人还是那个人,长相也还是那副长相,可也不知少了点什么,似乎就是不一样了。他明明不喜欢静书,觉得静书与润玉亲近不怀好意,此刻却忽然……有点难过。 那难过中似乎还带着自责,旭凤始料未及,心道:我这是怎么了?竟心疼起他来。 静书沉默片刻,又轻声道:“数万年前,不可追泛滥要将六界淹没,是我弟弟以身祭它,洪水才褪去。”他说着说着,眼底不由红了,一旁的润玉亦是沉默不语,牙关却悄然要紧,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旭凤见了两人的模样,亦是感同身受一般,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跳漏了一拍。 静书平复片刻,又道:“不可追吞噬了我的弟弟之后,他的意志便融入了不可追之中,他自一生下来……一生下来就与我在一起,我们未曾有过一天分离,因而这时间才能偶尔为我所用。” 岚离神君在一旁道:“偶尔为你所用,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只觉得这静书、润玉还有旭凤之间像是有种气场,谁也插不进去,这三人都是一脸沉痛的模样。 “不可追原本就有自己的意志,且自六界诞生起便存在于世间,数万年前它认定六界已然无救,才要洪水泛滥将六界淹没,小宸……我弟弟以身祭它,因他是上神之子血统高贵,又拼着一腔孤勇,勉强才将不可追原本的意志压制住,令洪水褪去。但不可追的意志终究是无比强大,他们二者在星河尽头不断争斗,当不可追占上风时,时间之力便不再为我所用。” 辉儿道:“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去帮一帮你弟弟,让他重新占上风,是不是洪水就会退了?” 静书笑笑,道:“他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 话音一落,旭凤只觉心头一阵钝痛传来,他暗自吃惊,抬头一看,只见润玉脸上半点血色也不剩,只怔怔地望着静书,众人一时间都被镇住,谁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润玉喃喃道:“怎么会呢?” “他只是寻常神子,能和不可追相斗这许多年已是不易了,数万年下来,魂魄之力早就消耗殆尽了。”静书道,说着竟然伸出手按了按润玉的手腕,笑道:“我早有心理准备,你……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毕竟我们俩跳出时间之外许久,早就都不算活人了。” 润玉却不言语,只是低下头,旭凤只觉他快要脱力倒下一般,他自己亦是莫名心痛难当,不由出声道:“润玉!” 润玉仓皇望他一眼,低声道:“旭凤,我……” 说到这里却又好像想起什么,生生忍住话头,撇开头去。静书将一切收在眼底,竟有心思微微一笑,道:“如今不可追没有了制衡的力量,才会重新泛滥想要淹没六界,为今之计只有硬拼了,我们此番若能降服不可追,或许还能挽救六界。” 兴许是他那提及六界倾覆却淡然处之的态度实在太惊人,众人一时半会儿竟都没说出话来。半晌后,岚离神君才道:“好罢,也只能如此了,那么我们何时动身?” “就今夜子时,那时阴气重,星河之力强盛,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入夜,众人随着静书,前往那不可说深处。辉儿本也闹着要去,润玉却命他守着大营,搞得他很不乐意。 “那你们要好好的啊。”他把众人送到门口,可怜巴巴地招手,润玉走出几步,似有不舍般回头看了一眼,旭凤恰好走到他身边,握住他胳膊,强硬的将他拉住与自己同行。 “看什么啊,兄长不要担心,我等很快便能降服不可追的。”他说着,便硬是搂住润玉肩膀,带着他走了,自己连头也没回一下,空留辉儿在原地可怜巴巴地喊:“你们早点回来啊……” 旭凤不耐烦道:“还能要多久,小孩子赶紧睡了吧!” 岚离神君却板着脸道:“不可,你今日功课做了吗?” “师尊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辉儿喊了一句,溜溜跑了。静书走在最前头,扭头见他跑了,不由一笑。但他目光落在润玉身上,便又变得沉重起来,他踌躇片刻,还是道:“你还是不要去了。” 润玉望他一眼,不予理会,静书不依不饶,追着道:“孩子还小,若有什么意外,你后悔不及……” 润玉仍是不理他,旭凤却有些得意,笑道:“能出什么意外,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静书咬咬牙,只能跟上众人。 此时正值午夜,不可追再凶狠,也比白日消停了许多,只是奔腾之势仍然不减,寒风之中听得它阵阵咆哮,甚是令人胆寒。众人来到一山崖之上,静书道:“这山崖下就是不可追的深处,也是它的意志凝聚藏身之处,我们这便进去,到时烦请岚离神君和魔尊吸引他的注意力,天帝以术法为我等护法就好。” 旭凤道:“那你自己呢?” “我?我们兄弟二人与它相争多年,我对它最是了解,便直冲它最薄弱之处去就好。” 听着倒也合情合理,谁也没提出异议,静书行至悬崖边纵身一跃,朝下坠去,岚离神君紧随其后,润玉再次,正要跳下时忽而停住脚步,扭头看了旭凤一眼。 “旭凤,若我有什么不测……” “你放心,天界我给你罩了。”旭凤大咧咧一挥手,“早想当天帝玩玩了,你跳不跳?不跳我先跳了。”说着走到悬崖边,亦是纵身跃下,润玉沉默片刻,跟了上去。 这山崖之下便是不可追意志凝结之处,比起山崖之上还要热了许多倍,众人一到底,就觉得闷热不堪,仿佛要熟了一般,润玉撑起结界,将几人护住,此时,只听一阵怒吼咆哮,自岩浆底部传来,那岩浆如有生命般渐渐凝成一个巨大的人形,俯瞰着众人。 它长大嘴巴,朝众人发出尖利的叫声,那叫声十分渗人,夹杂着世间喜怒哀乐种种,听的人肝胆俱裂,旭凤笑道:“什么东西?我来会你!”说罢展开流焰双翅飞上半空,化出神兵凤首箜篌,十指拨动琴弦,铮铮琴音顿时将那尖叫声压了下去。 不可追见势勃然大怒,岩浆迸溅的身子顿时又是变大了几倍,它咆哮一声,朝着旭凤抓来,旭凤头也不抬,众人眼睁睁看着他被不可追拳头攥住,琴音亦渐渐变得弱了下去。 “糟了!”岚离神君祭出兵器——是把利刃长刀,他举起长刀,朝不可追胸腹捅去,还未够到身前,却忽听不可追惨叫一声,拳头中露出耀眼的银白光芒,下一刻,它的拳头忽然迸溅炸开,化为没有生命的岩浆——只见旭凤身遭围绕着银白色的结界,将他牢牢地护在其中。 与此同时,静书亦化出双刀神兵,朝不可追袭去——凤首箜篌的琴音越发强大,音浪化作锁链,带着魔尊的无上修为将不可追死死按住,天帝亦化出成千上万的末日冰凌,朝不可追袭去。 不可追腹背受敌,然而它怎能束手就擒,因此朝天大吼一声,又有无尽岩浆自他身边汇集,它精神一振,又是壮大不少,此时静书、岚离与润玉的灵力化作绳索,自不同方向分别锁住他手脚脖颈,只剩旭凤扔在奏响凤首箜篌。 不可追没有实体,寻常神兵无法造成伤害,凤首箜篌才是不可追克星,众人心里分明。但不可追有源源不断地岩浆涌入,众人即使死死拉住仍是难以为继,就在此时,静书忽然大吼一声,几步跃上悬崖,朝不可追投身而去。 一切便只发生在须臾间。眼见静书投身不可追岩浆之中,润玉怒喝一声,周身灵力骤然壮大,灵力化作白龙,朝静书直奔而去,同时,旭凤笑道:“我来会你!” 说着将凤首箜篌朝天一抛,箜篌琴音未断,他却双翅一振,朝不可追猛然撞去! “不,别!”润玉只来得及将静书救下,就见旭凤朝着不可追直冲而去,他惨呼一声,瞠目欲裂,静书亦吼道:“不,别,你这疯子——” 原来这三人打得都是一样的主意,静书早知敌不过不可追,纵然合力,也无法将时间之力收服,因而想要以自己之身投入不可追,同宸儿一般化作不可追的一部分,再与它相斗;哪知润玉听出了他在骗人,早已做好了准备,而旭凤听了静书的叙述,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不可追不能以外力降服,不然难道数万年前不可追上次泛滥时,就没有这些能人强者想要去降服它么?不可追不仅需要有人以身祭它,也需要一个与祭祀者极其亲近的人来看守——他怕润玉去做这个祭祀者,便先他一步去投了不可追,为的是救润玉。 此刻,只见旭凤朝不可追投身而去,润玉惨呼一声,化作白龙原身冲天而起,两人竟好似竞赛一般,润玉率先冲进不可追肚腹——他属水,与不可追相克,冲入不可追的那一瞬间,不可追便摇晃了一下,步履踉跄地朝后倒去,旭凤悲痛万分,眼泪不自觉流出眼眶又被他身上的热度蒸干,他化出巨大的神弓,保持着下冲的力度拉开神弓朝不可追射出一箭,再一箭—— 一连十二箭,凝结着上神入魔之力,不可追颓然倒下,发出哀嚎,岚离道:“好机会!”他与静书互望一眼,两人拉开大网,朝不可追身顶罩去。 轰!不可追被罩入网中,身中十二箭的它发出一声震慑六界的痛苦嚎叫,眨眼间散开融化,重新化作了河流。 一道缓缓流淌着的,不疾不徐的时间河流。 而冲入其中的润玉却不知所踪。“不!”旭凤惨叫一声,扑入岩浆之中,他身上的盔甲瞬间开始融化,岩浆腐蚀皮肉,可他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跪倒在河流中摸索着,哭着唤道:“润玉!润玉!你出来,把润玉还给我!”他举起拳头疯狂地砸向不可说的河面,溅起的岩浆迸到脸上,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你出来啊,傻子,你出来!” 静书愣了片刻,亦是如旭凤一般疯了似的扑到想要河里——他本以做好准备要牺牲自己,哪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正在此时,岚离神君大声喊道:“都别疯了,快看!” 只见一个小小的金红色光球自不可说河底缓缓升起,光球似有里外两层,外层越来越大,将旭凤一起拢住,连带旭凤一起飘到了岸上。 旭凤此时已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样子,他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他呆呆地看看小球落到自己面前,他展开双手,接住了它。 忽然,两个光球都同时消散,化作了——两支寰谛凤翎。 静书一愣,转头望向静静流淌的不可追。它此时已经没了方才的模样,只剩下平静和缓。 ——原来你还在。不仅还在,而且还救了爹爹娘亲的性命。 那日只知道畏惧的大哭的孩子,因眼睁睁看着至亲在面前丧命而痛恨了自己上万年,到如今,终于拼尽全力,护住了那两个没能护住的人。 而旭凤手中那支凤翎——是他自己方才在悬崖边时,走到润玉身边,偷偷插在润玉发梢间的。润玉的逆鳞在他胸口,本以为已是废了,却在他奏响凤首箜篌时将他护住,他的寰谛凤翎,也在紧要关头护住了润玉一命。 只是……凤翎的光芒散去,落到他手中的,是一条……小小的白龙。 劫后余生,旭凤的眼泪簌簌落下。 *神君:“合着你们仨都想送,就我是来打怪的是吗?” *如果给润玉时间考虑,他肯定是像对静书那样把人拦住,不许任何人跳河大不了再想办法,因为他自己有孩子,理智在线的话是不会自己去替的,但旭凤要死了,他没有理智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旭凤双手捧着小白龙,陷入了某种思考当中。 润玉害羞,不肯轻易以真身示人,但次数再少,旭凤作为他的弟弟和曾经的情人,对他的龙身长成什么模样还是清楚的:润玉的龙身通体莹白,鳞片波光粼粼,而且,很长。 可他手心捧着的这条——小不点的小小龙,论长度还不如旭凤小臂长,二指粗细的身子,若不是有鹿角,有龙须,四个小爪爪乖乖地蜷缩在身底,旭凤还以为自己拎了条小蛇呢。 这……这实在…… 旭凤怔忪时,一旁的静书却悄无声息地从地上捡起寰谛凤翎收入袖中,上前向旭凤道:“……魔尊。” 旭凤愣愣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旭凤喃喃,“他……他怎么……” “方才是寰谛凤翎救了他一命。”静书道,悄悄隐去了两枚寰谛凤翎,其中一枚属于两人还未出生却已过世数万年的幼子一节,旭凤一心都扑在手中白龙身上,自然不曾注意他话中的漏洞,只急着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受伤过重,化为元身倒是可以理解,但润玉元身怎么也不该这么小,按这模样来看,手里小龙至多不过刚出生几十年,至多不过上百年。瞧他窝在旭凤手中盘成一团,还把嘴巴藏起来的小样子,说不是个小宝宝也没人信。 静书探手摸了摸小龙脊背,半晌,他低声道:“这是天帝无疑,只是他方才冲入不可追之中,身上的时间都被冲乱了。”见旭凤不解,静书抬起手画了三下,半空中顿时浮现出三道金红色的线条来:一长两短,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着。 “这是不可追。”静书指了指长的那条,“这是如你我的终生自身的时间——原本,我们自身的时间和不可追流动的方向是相同的,所以才有过去未来,生命才可以从幼小到衰老。但是……” 他指尖动,半空中的“不可追”忽然化作狰狞的人形,将头顶一道流动着的短线一把抓住,短线断为几截,零零散散地落了下来。 旭凤心痛不已。忽然,从沉寂之中忽而又升起一截金线来,它比方才被截断前还要短得多,但它却还是升到了半空中。静书又道:“若是寻常人投入不可追,纵然有凤翎相护,他身上的时间之流也会被打乱,全部变成碎片,但应龙的自愈能力极强,因而体内留住了一点时间的碎片——” “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吧,”旭凤道,这些什么时间什么碎片,他越听越乱,润玉窝在他手中,随着呼吸起伏,小肚子也一下下的轻轻触碰着旭凤的手心。心上人的这副模样让旭凤心头莫名一片柔软,但又是焦急万分的。他关心则乱,自然没法好好去听静书所言,“他为什么会变小,他将来会怎么样?” “他不是变小——虽然这世间的时间流是正常的,但他自身的时间流已经被不可追冲碎了,他是应龙,才留住了这一片时间的碎片,所以他自己的状态也相应地变成了那段时间里的状态。” 旭凤还在发呆,一旁的岚离神君却听懂了:“他不是变小了,他是被强制返回到了幼年的状态?” “正是。” “你是说,我兄长现在变成小宝宝了?那他还能记得我吗?” “所谓返回到幼年,不只是样子变小了,他记忆、修为甚至身体的状态也都全部回到了那个时候的模样,简言之……” “他现在就是当年那个被洞庭湖君藏在湖底的小宝宝了。”静书说着,伸出手想去摸摸润玉一颤一颤的小龙须,旭凤忽然把手一缩,朝后退了一步。 静书:“……” “他现在很小很脆弱,你不要碰他。”旭凤严肃地解释道,“谁知道你手上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眼看他一副“脏手不要来摸我的龙龙”的警惕表情,静书和岚离神君都是一半好笑一半错愕,岚离道:“那怎么说,难道陛下只能从小龙开始,重新长大一遍了?” “不是的。”静书摇摇头,只见又是几截金线慢慢浮现出来,和最初那截拼凑到了一起,“以应龙的自愈力,他既然能留住一片碎片,其余的碎片也会渐渐愈合的,只是……” 那几截金线在半空中勉强拼凑到一起,却七歪八扭的,怎么也拼不成一条原来那样的直线。“这时间的碎片的自我修复只怕不会是循序渐进的,”静书道,“最先恢复的几片必定是对他最重要的,每恢复一片,他整个人,身体、记忆、修为,也会随之进化到新的阶段。” 旭凤望着那条七歪八扭的金线片刻,低声道:“也就是说他现在可能只有几十岁,但也许明天碎片恢复了,他就又有一万岁了?” “没那么快,但也大抵是如此。”静书道,“时间的流动自有其方向,所以我猜测,应该不会出现今天十岁,明天一万岁,后天八千岁——这样的事,他应该还是会大体按照从幼童到青年的方式恢复,只是有可能今日十岁,过几日就是二十岁,再过几日几百岁。” “——但他到底是能恢复的,对吗?” 静书微一踌躇,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们只能这样去相信。” 旭凤听了垂下眼睛,不在做声。他将熟睡的小龙慢慢捧到心口上,低下头,在小龙额头上亲了亲。岚离神君忽然伸出手道:“给我吧。” 旭凤:“……????”就连静书也忍不住朝他投来惊愕的目光。 “陛下是天界的陛下,自然应该交由天界来照顾。”岚离神君道,顶着旭凤和静书满脸的“你这人有毛病吧”的神情,他竟然能面不改色把话说下去:“何况魔界也不利于小朋友修行。” “谁说要回魔界了?”旭凤冷笑,“就因为有你这种人,才不能交给天界。” 你这话说得又十分不公道了——从静书脸上似乎可以读到这句话,也是,岚离神君是辉儿认证过的正经人,也是天帝一手提拔的年轻臣子,若论不怀好意,他怎么也比一个叛出天界的魔尊少点可能。但尽管如此…… “我也觉得,还是由魔尊来照料天帝,比较合适。”静书硬着头皮,昧着良心道,岚离神君颇为惊怒,道:“你信得过他?!” 静书道:“我……信的。” 哪个孩子不希望父母团圆呢?何况印象中旭凤对他和小宸都很耐心温柔。 岚离神君:“你……你们两个……有毛病!” 旭凤认认真真把小龙龙揣进胸口衣服里,只留个脑袋露出来,他得意洋洋道:“你管我,略略略。” ——就这样,旭凤带着他变成小白龙的兄长,回到了他隐居的山上。 *大家能明白吧,就是润玉现在自己的时间流被打散了只剩下一个碎片就是宝宝时期的碎片,所以他就变成宝宝了,身体状态和记忆都回到宝宝时期(所以他自己的宝宝也不在了,就好像你重装一个window98系统,你本来的文档都没有了);他可以自愈,所以剩下的时间碎片都会一点点找回来,只不过最先找回来的都是对他最重要的,所以他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跳跃式成长,身体和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流的恢复而恢复。 *这一路走来,两人之间的遗憾是很多的,有些伤害好像是无法弥补的——不过不怕,我把时间倒回去。 *这才是真正的机会大礼包。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养小孩不是容易事,旭凤很早就知道。 他从小就是个屁事极多的小朋友,衣食住行精细到方方面面,穿衣打扮就不必说了,只说吃饭一节,连他入口的饭食的温度都有讲究,凉一点热一点都不行,生怕伤了他娇贵的脾胃。 后来有了辉儿,虽然多半时间是润玉在照料,但他也亲眼见了他家小朋友动辄要抱要亲,润玉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样子。 养小孩是很难的,那养小龙呢?旭凤严阵以待,通过飞鸽购买了一大堆书(《幼龙养成指南》《如何喂养你的小龙龙》《小奶龙,大麻烦》等)阅读,但书还没送到,他就发现,这条小龙是不一样的。 小白龙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连呼噜声都不大,细细小小的,除了跟人没啥互动,简直可以说是不要太省心。 根据《养龙手册》的配图可知,润玉此时只有七八十岁,在龙龙里是正经的婴幼儿,每天吃吃睡睡也还算正常,但就这么一晃过了十多天,旭凤有点坐不住了。 润玉盘成一团,窝在旭凤床上,一如既往地沉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只小爪子搭在自己的尾巴上。旭凤趴在床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脊背。 小白龙不理他。旭凤胆子又大了一些,扒拉了一下小爪子。 小白龙还是不理,旭凤得寸进尺,摸了摸龙角——小小的一丁点,并不是想象中玉石一样的质地,反而摸起来还有点软。旭凤新奇于这触感,不禁又摸了摸小龙角,沿着龙角摸到鬃毛,又渐渐摸到脊背上。 “嗯……”小白龙哼哼起来,伸着小爪子抻了个懒腰,躲避着旭凤的触摸。 “呀!”旭凤喜不自胜,忍不住又摸了两下——小龙不再理他。 “你怎么不理人呢……”旭凤哑然失笑,小白龙那副样子,还真跟大了的他有几分相像,冷冰冰的,不理人呢。 他不理人,旭凤也无法,拉过小小的锦被把小白龙围住,自己出去浇花劈柴,准备做饭了。 其实旭凤自己不需吃东西,但小龙年幼,却是不能挨饿的,《幼龙养成指南》上说,龙族卵生,没有喂奶的习惯,但因龙族性淫,跟各类生物都有后代,渐渐也养成了给幼龙喂一点母乳的习惯。 ——你难为死我算了。旭凤读到此处心想。但他还是不辞辛劳地跑到山下,寻了农户家一头最好最好的小奶牛,每天弄牛乳来喂给小白龙。 劈柴、生活、烧牛乳,不多时,院子里飘满了奶香气,被厚重被子围得紧紧的小白龙打了个哈欠,从被子里钻出一个细长的脑袋来。 旭凤端着小碗进来了,他笑道:“你肚子饿了没?” 小白龙就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手里的碗。这位宝宝现在只认吃和睡,别的什么都没反应,搞得旭凤有时候都觉得是不是抱错孩子了——他的兄长不是向来早慧的吗?怎么傻不拉几的! 他却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傻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 但是这日……有些不同。旭凤端着碗走到床边,正要像往常一样用小木勺舀牛乳来喂他,忽然发觉今日的小龙似乎大了很多。 他掀开被子一看——嚯,比从前大了一倍,现在有成年男人的一整条手臂那么长了,要知道小龙的幼年期很长,这一倍的大小,可能就已经是五百年过去了。 五百年,就该开蒙了。 旭凤十分兴奋,想要伸手去摸小白龙脑袋,小白龙朝后一弹,警惕地望着他。 旭凤:“……” 这时没有什么比一点贿赂更好使的了,旭凤想着,连忙又举起碗和勺子,舀了一点点牛乳送到小龙嘴边。 明明已经喝了十多天,小白龙此刻却十分警惕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凑近——他原来生得小,都是用小舌头一点点去舔勺子里的牛乳,今日却忽然张开嘴,差点把整个勺子吃了。 旭凤这下是确定了:在他出去劈柴做饭的这么一会儿功夫,润玉已经从婴儿状态“长到”了幼儿状态。 有点儿突然,但也还好,毕竟都是不能说话的小龙龙。旭凤把碗推到润玉面前,小白龙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埋头吃起牛乳来。 哎呀,怎么这么可爱!吸龙上头的旭凤飘飘然了,哪怕只是埋首进碗里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他也觉得要死要死。再去看小白龙尾巴尖,不停地小幅度甩来甩去——这就是认可、愉悦的意思。 啊,他喜欢我。旭凤陶醉地想。 人一飘,就作死,旭凤干了一件养龙新手都会忍不住犯的错误——他在他的龙龙吃饭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龙龙的头。 小白龙炸毛了,张口就咬在旭凤指头上,死死地不撒口。 “嘶——”别看龙小,牙尖着呢,一口下去立刻见血,疼得钻心。旭凤发出一声痛呼,但忍着下意识地反应没动——他差点就甩手把润玉丢出去。 但他可不能那么做——小龙太小了,被他摔出去,肯定受伤。因此纵使被咬得再疼,旭凤一动不动。 小白龙恨恨死咬了一会儿,见对方不动,不由觉得奇怪,抬眼一看,对方竟然还冲他笑,笑得傻不拉几的,还问他要不要试试咬另一只手? 有问题!小白龙不知不觉撒开了嘴,低头思索一下,嗖的一声躲进了一旁的小被子里。 “诶——”旭凤很失望,咬人虽然不好,但好歹也是互动呀。但任凭他再怎么逗弄呼喊,小龙藏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旭凤只好将碗留下,自己悄声离去。 被子鼓动几下,小龙探出头来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怪人也走了,又偷偷向牛乳碗凑过去——哗哗,屋外传来旭凤给果树修剪枝杈的声音,小龙赶忙又窜进被子里。 等旭凤再回来时,床上的碗已经空了,小龙盘成一团,又在睡着。旭凤忍不住笑了一声,小龙睁开一只眼看他,旭凤赶忙收起笑意,假装没有注意的样子,随手取了点东西又出去了。 “……嗯。”小龙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旭凤听他呼吸渐渐均匀,便又蹑手蹑脚走进屋来,蹲在床边看他的小龙——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小龙的鼻尖,凉凉的。小龙哼了一声,旭凤赶紧收回手来。 他带着一点满足、一点幸福和一点不知道哪里来的骄傲,蹲在床边盯着小龙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等他的脸开始酸了,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 旭凤拉过被子,重新把小龙盖好,自己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小屋。 他要下山一趟,买些必需品。 小白龙再度醒来时,已是午夜。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事物,是个——布做的小老虎,就放在他身边,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 啥??????小龙一下子警惕起来,用尾巴甩了一下,老虎头一歪,倒下了,没有一点防御措施。小龙又用尾巴敲了它几下,它还是一动不动。 喔——死的。小龙明白了,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他身边会有一个老虎?他环视四周,看见了那个男人。 旭凤侧卧在床的外侧,只占了窄窄的一条,剩下的空间足够躺下两个成年男子,他把这些地方都留给了小龙。 此时旭凤睡得正熟,小龙大着胆子凑到他身边,学着他白日的样子,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鼻子。 旭凤睡得很熟,没有反应。小龙又碰了碰他的脸颊——龙族天生喜欢精致华美的东西。他碰了碰旭凤的脸颊,这次,旭凤醒了过来。 糟糕!小龙倒头就装睡,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十几天来,它睡觉都是盘着睡的,此时却四仰八叉露出肚皮,明显就没在睡觉嘛!旭凤惊醒过来,见小龙在身边翻了肚皮,他猛然一下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小龙仰面躺在他身边,连呼吸都没有了。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看了好多书,但没有一条说了“龙龙忽然不呼吸了怎么办”。旭凤摸了摸小龙的肚子,凉凉的,没有任何起伏,他又唤了几声润玉,也没有任何回答——他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跳下床去急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旭凤慌了,关心则乱,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润玉刚刚化作小龙,落在他手心的那一天——他那么小,那么脆弱,但他还是在旭凤手心里安然睡去,如果他又让润玉失望了,如果润玉又出了什么事…… “嘿。”旭凤定住了,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正好见到小龙一个矫健的翻身,四爪用力站了起来,他张开嘴,冲旭凤露出一个……类似嘲笑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 旭凤:“……” 他顿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他哭笑不得,浑身脱力似的发软,摇摇晃晃走回床边坐下,小龙就半蹲在那儿,耀武扬威地看着他,眼里有着得意。 旭凤坐在床边望着他,觉得他又可爱、又可气,润玉看着年幼的自己时,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明明被他吓得心脏病都快出来了,可一下子又觉得,即使他犯下再大的错,天大的错,都是可以原谅的。 “你别再这么吓唬我了。”他小声抱怨道,“我差点被你吓死。” 他伸出手,点了一下小龙的鼻尖,小龙这次没有咬他——可能是觉得他的智商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天敌。旭凤慢慢躺下,小龙仍旧半蹲在那,尾巴一甩一甩,他低头注视着旭凤,旭凤也看着他。他们彼此就这么温柔地、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旭凤柔声道:“我给你买了一个小老虎。” 他从床上把小老虎够过来,推到润玉面前: “小朋友都要有玩具,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给你买了一个最鲜艳的。你喜不喜欢?” 小龙仍旧不动弹,打量一会儿旭凤,又看看小老虎,像是不太感冒。旭凤笑道:“我小时候……有很多娃娃……我很喜欢抱着它们睡觉……可是有一天,母神把娃娃都收走了,她说,我将来是要有雄图伟业的人,是不能玩娃娃的,被父帝看到,父帝会生气的。” 小龙歪了歪头,还是半蹲半坐的动作,神色有点威严的意思。 “我没有了娃娃,每天都哭,后来我兄长知道了,就经常跑来陪我睡觉,还跟我说,抱娃娃有损男子气概,但抱哥哥就没关系,我可以抱哥哥,不管到多大……” 他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了,小龙的神色渐渐又审视变为带着一点点同情,旭凤又笑起来。 “我跟你说哦,睡觉的时候如果抱着喜欢的东西,就会觉得很安全很舒服……你要不要试试?”他说着把小老虎推过去,小龙充满疑惑地围着老虎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理会,走到一边盘成一圈,闭上了眼。 旭凤没说什么,他望着小龙,心里却想着那无数个宿在兄长身边的夜晚,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睡着之后,小龙再度睁开眼,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走过来——半路上还把布老虎踢到一边——他低头嗅嗅旭凤的手指,那里白日里被他咬了个小口,现在已经愈合了。 他咬了旭凤,但旭凤没有生气,也没有怪罪他,还给他买了一只小老虎。 抱着喜欢的东西…… 他缓缓缠上旭凤的手臂,把头靠在旭凤肩头,陷入了梦境中。 梦里有一只圆圆的小红鸟,一见他就哭唧唧的。他觉得有点烦,但又很开心,他把小圆鸟用爪子踢开,小圆鸟就哭了,他又追上去,把小圆鸟卷起来,看着小圆鸟破涕为笑,他心里充满了天真的欢喜。 第二天旭凤起了个大早,到院外忙活了一个时辰:他开渠引水,在后院造了个小小的湖泊,又去找来很多水草和鹅卵石扑在水底——润玉是属水的小龙,应该会想要玩水的。 果然,小龙醒来后见到小湖大感兴奋,钻进湖里游了起来。一会儿正着游,一会儿倒着游,一会儿不游了,就翻着肚皮飘着晒太阳,很闲适。 旭凤看得高兴,脱了外袍跳进小湖里,但不多时却开始呼救:“哎呀我淹水了,哎呀我不行了!” 正在仰泳的小龙愣了一愣,继而如离弦之箭一般窜进水底,在水下找到挣扎的男人,用自己的脊背托住他的胸膛,想把人托起来——旭凤“挣扎”了一会儿,渐渐不再用力,任由浮力把自己托起,小龙叼住他衣领,把他拽到了湖边。 “哇,你真厉害。”旭凤抹了把脸上的水,夸奖不停,在他小时候,润玉有时候就会和他玩这样的救命游戏,那时总是润玉装作要掉下云端的样子,由他飞过去救润玉——其实后来想想,他那么小一只鸟,哪里拖得动一个半大孩子…… 但他总是记得自己“救”了兄长之后,被兄长摸摸头,然后就十足欢喜的滋味。 小龙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展示自己的泳技,听闻旭凤夸奖,更是直摆尾巴。旭凤连耳朵里都进了水,听声音都不真切了,但他笑着道:“再来一次?” 小龙拼命点头。于是旭凤那天泡在小湖里,淹水淹了十八次,小龙乐此不疲,每次都把他拽到岸边才算完。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他还是玩得很认真。 入夜,旭凤缓缓闭上双眼,小龙凑过来,钻进他衣服里,头挨着他的胸口。 扑通,扑通,扑通——那颗心脏跳得好有力,让人觉得好安全,好像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都不要紧,哪怕天塌了,也可以交给这个人去解决。 他们就这么睡着了。 等旭凤再度醒来,他面前出现的,已经是个人形的孩子。他此时还小,五官一团孩气,但额头上两个成年人食指粗细的龙角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蹲在床尾,满脸好奇地望着旭凤。 旭凤又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们俩互望了一会儿,年幼的那个弱弱地开口道: “仙女,你怎么睡了一觉变成男的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对于润玉是怎么来到天界的,旭凤有着自己的猜测。 在他年幼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润玉和自己一样,是荼姚孵出来的;后来大了一些对天界生物遗传的奥秘有了深刻的认识,他以为润玉是太微孵出来的;再后来终于弄明白了这天界后宫争风吃醋的道理,他才终于明白,润玉不是荼姚孵的,也不是太微孵的,他另有娘亲,但早早就不和他在一处了。 ——哪怕当时对润玉死缠烂打的劲头多问一嘴,现在都不至于这么被动。 旭凤和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的小龙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在那句识破惊天的“你怎么变成男的了”之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思考了好半天,才隐约把“自己”——“荼姚”——“润玉怎么来到天上”这几件事联系到一起,他想,润玉可能是把自己当成带他上天去的荼姚了。 儿子像娘,天经地义,没毛病。 但旭凤还是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刚跟小龙龙打成一片,好不容易,淹了十八次水,才终于让小龙龙接受了他一丁点,这又立马打回原形! 静书早说过,因润玉身上的时间碎片都不是连贯的,所以上一个碎片的记忆也必然带不到下一个,旭凤此时心里就是后悔:早知道小龙龙那么快就长大,就不管不顾多撸两下了! 当然,眼前这一个,也不是不可爱…… 旭凤想到这里,露出一个看起来很有诱拐犯味道的微笑来。 “小朋友,你说的仙女是我的娘亲。”他竭力慈祥,“你说说,你该叫我什么?” 润玉嘴巴微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 “说呀。” “……”润玉嘴巴动了两下,像上岸的鱼,末了,声如细蚊地道:“哥哥。” 天啊,还有比这更爽的事情吗,没有了。尽管从前床笫之间也不是没变着花样的逼着润玉叫一声“哥哥”听听,但那不情不愿的哼哼,哪有眼前小朋友懵懵懂懂的样子叫人来的满足啊? 旭凤坏心眼忽起:“大点声,我听不见。” “……” “你是不是男孩子啊这么腼腆,让我看看?” “……!”润玉又惊又怒,旭凤以为他又要咬人了,但他却只是又往床脚缩了缩,抓紧衣摆竭力团成更小的样子:“我不是男孩子……我是一条鱼……” “鱼什么鱼。”旭凤不以为意,耍尽了哥哥威风。他如果真的是哥哥,一定会把弟弟妹妹欺负得每天哭哭啼啼,他手长脚长,轻轻松松就够到润玉面前,上手就是摸了两下小龙角:“鱼会长你这个东西吗?” “……” 润玉那张圆圆嫩嫩的小脸上,顿时什么颜色都没了。他慌忙抬起手捂住两个小龙角,咬住嘴唇,吸了两下鼻子。 他要哭了,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我,我……”他带着哭腔道,“我就是一条鱼……” 旭凤没想到他反应会那么大,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道:“你别别,你哭什么呀,哎,润玉!你——你不知道你是龙吗?” 这一句话真是实打实戳了龙的逆鳞了,润玉猛然暴起,冲他喊道:“我才不是!”一边凶人,一边两手还不忘捂着自己的龙角,动作显得很好笑,不像发怒,倒像投降。旭凤一看把孩子惹毛了,自己也愣在那里,心里想:我说错啥了? 龙和鱼之间,岂止是天壤之别?这世上哪有人想做鱼不想做龙的! 润玉与他对峙片刻,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被他吸了吸鼻子,又硬是憋了回去。也许是旭凤盯着他看了太久,他忽然一把抓过旭凤身边的锦被蒙到头上,缩到床脚蹲下,变成了一个蘑菇。 旭凤:“……” 润玉,没想到你小时候是这个画风,亏我还以为你的老谋深算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旭凤哑然失笑,心里又有些心疼,凑过去隔着被子轻声道:“好啦好啦,是鱼,是鱼,别哭啦。” “……才没哭。”润玉在被子底下闷闷地道。旭凤去拽他被子,他在底下使劲扯住,不肯让旭凤掀开,旭凤无法,只能隔着被子轻轻拍他小小的后背,就像自己幼时润玉哄他那样。 他别别扭扭、柔声细气地道:“……你饿不饿啊?” 半刻之后,旭凤坐在饭桌上,看着润玉坐在自己对面,头上仍旧顶着又厚又重的被子,一勺一勺舀起碗里的牛乳喝。 他吃相可比小时候斯文多了,会乖乖的用勺子,咽下一口再去舀第二口,虽然够着桌子还有点费劲,但依旧坐得很端正的样子。 就是头上锦被可能有点重,坠得他的脑袋摇摇欲坠。 “……”旭凤忍不住道:“你热不热啊,要不放下吧。” “……”润玉看他一眼,不开口,继续喝奶。旭凤跑去翻箱倒柜,找出几块花生糖来:“要不要吃这个?”说着剥了糖纸送到润玉嘴边,小龙人看看糖,又看看旭凤,犹豫了一会儿,张口叼了过去。 “谢谢哥哥。”他口齿不清,含混的说道。 旭凤“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心头狂跳不停。 被萌的都要不好了!按捺着把小龙人抱进怀里揉搓一顿的欲望,他轻咳几声,转身出门溜达了一圈——他建了两座小屋,一座住人,一座存些东西。他去另外的小屋找了找,回来时递给润玉一方小手帕。 “?”润玉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伸出双手接了过去,旭凤指指自己额头:“被子多沉,用这个吧。”他说完转身背过去,以示自己不会偷看。 润玉愣了愣,轻轻展开手帕,丝绸摸起来比水底的水草还要柔软,角落里绣了一只小小的红鸟,胸脯上的毛鼓鼓的,蓬蓬的,像个小圆球。他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两下,忽然觉得一阵奇异的欢喜。 “谢谢……”他讷讷地、小声道,“它好可爱。” 旭凤心里一动,恨不得转过身抱起小龙人亲个十下八下的,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背对着润玉,静静地站着,等着。 窸窸窣窣,润玉终于松开被子,把小手帕蒙在头顶,两角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 “好了吗?”旭凤问他。 “……嗯。” 旭凤便又转过身来,他的小兄长头上顶着小手绢,两个龙角遮得严严实实,正襟危坐,两只小手按在双腿上,真诚地看着他。 旭凤忍住笑意,夸奖道:“挺好看的。” 润玉不知该怎么回答,又去用勺子剐蹭空了的碗底,旭凤笑道:“啊,等一下。”他说完,伸手替润玉正了正手帕的方向,免得被他碰掉了。 “……谢谢。” “跟我不用说谢谢。” “……为什么?” “方才不是说了吗。”旭凤笑眯眯,“你该叫我哥哥——照顾弟弟不是应该的吗?” ——那倒也是。但在手帕之下,润玉只觉得连龙角都烧了起来。 “再叫一声听听?” 但润玉怎么都不肯开口啦。 吃过早饭——牛乳和花生糖——旭凤决定再下山一趟,本以为小龙还要长很久,买了很多小宝宝用的东西,但现在看来都用不上啦,他得再去采购一番。本想自己去快去快回的,走到门边又这番话回来,向着端坐在床上发呆的润玉道:“哥哥去买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玩?”说完,他伸出手去。那一只温暖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好久,才终于被一只温温凉凉的小手握住了。 “……嗯。”润玉小声说,“好。” 旭凤开心得比幼时被润玉带出去玩还要厉害,恨不得抓过润玉捏捏小脸,但他绷着大人架子,牵着润玉的手出了门:“那我们走,逛街去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出了小院走上十来丈,就会碰上旭凤设下的结界。未经他许可,任何人都出不去、进不来。 他蹲下身,朝润玉张开手臂:“来,抱!” 润玉对此并不认可,小手帕之下的脸充满怀疑:“为什么?” “这结界只有我能通过。”旭凤道,“我不抱你的话,你过不去。” “……”润玉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的事?”但旭凤自从养过小龙龙,现在浑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他张开手臂,持之以恒地等待。过了好一会儿,润玉慢慢凑过来,不情不愿地环住旭凤的脖子。 “……抱。”他小声道,把下巴颏放在旭凤肩膀上,力度轻轻的一丁点儿,简直好像不存在。但他凉凉软软的气息喷在旭凤耳侧,旭凤心头莫名软了,好似泡了浓糖水。他默默收紧手臂,抱住润玉,许久也不见站起。 润玉觉得奇怪,不禁小声道:“哥哥……”旭凤身上很暖,甚至称得上炙热,和往日水底见到的那些冰凉滑溜的水族截然不同,和娘亲也截然不同——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他了。润玉眨眨眼,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酸。 旭凤道:“……嗯,这就走。”声音有些奇怪的含混。他一只手抱起润玉,另一只手摸了摸润玉的后脑勺,笑道:“怕不怕高?” “才不怕。” 旭凤把他往上颠了颠:“怕不怕?” “不怕。” “好呀,”旭凤道,一边和润玉说笑,一边跨过了结界,他两手穿过润玉腋下把他举高:“怕了没!” “没!”润玉果然还是小孩,好逗,笑起来甜甜的,旭凤因此更加振奋,抱着润玉一路边玩边闹,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山下。 山脚下的城镇之中,此时仍旧住着不少过去赤焰军的旧部,他们混迹凡人之中,或务农、或经商,日子过得也颇有趣味。“老大在山上养孩子”,早在旭凤带着小龙回到小院那天就传开了,一听说旭凤带着个白白嫩嫩的宝宝下山来了,众人争先恐后跑过来堵人,生怕少凑了热闹。 润玉发现岸上的凡人真是太热情了。刚出了山林走上正道,就不停的有人上前来,以各种借口献殷勤: 茶摊边的小二第一个跑过来:“客官喝口茶不,带小朋友进来坐坐,小店刚推出儿童果茶,免费品尝!” 农田里的种地小哥第二个来了:“兄弟体验一下我们这边的农家乐项目不,小朋友可以骑我们家好可爱好可爱的牛牛!” 走到城镇外,守城的士兵也跑过来:“哎哎哎证件拿来看一下,这谁家孩子,你家的?跟你什么关系,孩子妈妈呢?” 进了城更不得了,长相奇怪的七大姑八大姨一窝蜂涌上来:“官人好帅啊,小朋友多大了,许人家了没?我给小朋友看看手相吧。” 旭凤看着这一群好奇心过度旺盛、乔装打扮成各种鬼样子的人哭笑不得,一缕骂回去: “谁要喝你家干树叶子?拿走拿走?” “你那牛又老又瘦,也不嫌咯屁股!” “不是我家孩子难道还是你家孩子?你打听孩子妈妈干嘛?!” 对于扭扭捏捏、脸上还顶着伪造的媒婆痣的,他更没个好气:“滚!” 大家都有点失望,忍不住在公共频道里大声逼逼起来,旭凤假装没听到,抱着润玉一路往前走,润玉趴在他肩头,望向来路的眼神有点恋恋不舍——好可爱好可爱的牛牛呀!毛毛的……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的牛牛! 就很心动!但他不敢说,只好依依不舍地望着牛牛,一直到城门关上,把牛牛甩在了身后,他把脸蛋贴在旭凤肩头,有点惆怅。 与此同时,旭凤的识海频道里,众人还在吵嚷: “我们就看看嘛!干嘛叫人家滚!” “孩子妈妈到底谁啊,我看五官跟那谁有点儿像……” “卧槽!不会吧……” 还有农户小哥不服气的声音:“我家牛牛一点也不老!小黄牛,可可爱了,小朋友看得眼儿都直了!” 嗯?真的?旭凤心里一动,“你想骑牛牛吗?” “……不想。” “真的吗?” “真的。” 嗯……旭凤没再说什么,哥俩又走了一阵,英俊漂亮的青年带着娇嫩可爱的小朋友,惹得很多真正的凡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润玉见她们背过身去偷偷嘀咕,越发觉得他们在议论自己,恨不得把脸埋到旭凤头发里去,旭凤察觉了他的动作,笑道:“怎么了?” “你把我放下吧……”润玉小声道,“我想自己走。” 那哪行,旭凤还没抱够呢,“集市人多,我怕你走丢了。”旭凤道,“他们想看就看呗。” “……”润玉又不说话了,扭动身子挣扎起来,旭凤无法,只得把他放下,“那,拉手。”旭凤建议,但润玉也不肯,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小小的背影显得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他不开心,旭凤自然也开心不了,他给润玉买了一只苹果糖,这才短暂地把润玉从怏怏不快中解救出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旭凤道,“站着别动啊!”他把润玉安置在苹果糖小摊边,因为知道镇上遍布自己的耳目,便也放心地走开了去,润玉应了,认认真真舔着苹果糖,吃得很专心。 没过多一会儿,旭凤就回来了,快得就像没离开过,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走到润玉面前笑道:“张开手,我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润玉不明所以的抬起头,他手里的苹果糖刚咬了几口,脸上还挂着糖渣,仰头看着含笑望着自己的男人:“什么?” “好东西。”旭凤说着,侧过身子给润玉瞥了飞快的一眼,润玉只来得及看到白白的一簇毛,就又被旭凤转过去了,小孩子玩心重,都好奇,他有些急了,但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旭凤眼巴巴的看。旭凤笑道:“苹果糖给我。”说着伸出一手,润玉乖乖把苹果糖递给他,他又道:“你把两只手伸出来。”润玉也乖乖照办,眼里亮晶晶的,旭凤终于把背在身后那只手拿了出来—— 他手里抓着一只,白白的,毛茸茸的大白兔,两只长耳朵被旭凤抓在手里,但它安之若素,三瓣嘴还在不停地咀嚼。 “呀!”润玉顿时激动起来,“这是……” “是兔兔。”旭凤说,“给你的。”他看着润玉急不可耐的用双手抱过兔兔,一开始动作十分笨拙的样子,只会用两只手捧着,但渐渐就掌握了诀窍,懂得了用手托着兔兔的肚子——润玉蹲下身子,把脸埋进兔兔的后背,左右蹭了蹭。 “好软。”他欢喜起来也还是安安静静的,声音小小的,他抬起头,眼里闪闪发光,“软软的,毛毛的!”他把兔子举起让旭凤也可以用脸蹭蹭兔子,旭凤用手摸了摸兔子脊背,他仍不罢休,坚持要旭凤用脸蹭蹭,旭凤只好照办了。 “嗯,软。”旭凤说,“很软。”他说着,就也跟着润玉笑起来,润玉分享够了喜悦,又把兔子抱紧,低头去蹭兔子的小脑袋。 “它好可爱呀。”他说道,旭凤看着他那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也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嗯,好可爱的。” 他是进了城才想起来的,也许润玉会喜欢毛毛软软的小东西,又听识海频道里农户小哥说润玉看小牛看得眼儿都直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有点后悔一口回绝了骑牛体验项目。若说他有什么从这数千年的经验中学到的,那就是想到什么就该立刻去做,不要等人家不想要了、不稀罕了,才巴巴地要去送上去。 到那时候,百倍、千倍都没有意义了。 所以他赶紧跑去农户,挑了一只毛最软最蓬松,最白的小白兔给润玉抱回来了。润玉果然喜欢得要命,抱着就撒不开手。 旭凤趁机摸摸润玉的头顶,柔声道:“你方才,想去骑牛牛了是吗?” 润玉抱着兔子,睁大眼睛看着他,又连忙摇头,小声道:“没有……” “真的呀,可我听说你眼儿都看直了……” “真的没有……”虽然抱着兔子不肯撒手,但润玉还是很认真地向旭凤解释:“而且,都走远了……太麻烦了……” 在旭凤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别说半路折返了,他若是想要,全世界都得给他让道。他看着润玉紧紧抱着兔子的样子——明明就喜欢,为什么却不肯开口呢? 明明也和自己一样啊,是娘亲的独子,是理当千疼万宠的小宝贝儿,为什么连开口都不敢呢? ——怕麻烦别人,怕别人会拒绝。 旭凤在那一刻,心尖儿忽然被某种尖锐的东西重重扎了一下: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乖巧懂事,只有他是从没被娇惯过、宝贝过,才会像润玉那样小心翼翼。 他那一颗敏感热诚的心,就在那一刻痛到了极点,于那痛苦之中,生出茫然的愤怒和心酸来。 但好笑的是,他的怒火已经无处可去:簌离已经逝去,荼姚也权势尽丧,这世上一切亏待过润玉的人,都已要么被老天收走,要么由润玉自己找到了公道。 ——而他在这之中,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没有在润玉幼时为他提供一片荫蔽,也不曾与他同仇敌忾、做他的后盾。他就是——一无所知的经历了一切,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润玉悄无声息的长大,从眼前这个不愿开口麻烦别人的孩子,变成了后来城府甚深的天帝。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曾了解过润玉——他只知道润玉温柔体贴,只顾着享受兄长的细致宠爱,却从没有想过,也许他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 在他刚出生不足百年,还是条小小龙的时候,也是会理直气壮地吃了睡睡了吃,会一脚把不喜欢的布老虎踢开的。 润玉将自己埋藏在假象之中,以此来自我保护,他很痛苦,但却不知怎么呼救;可恨这世上有人号称比任何人都爱他,却情愿他藏在假象里,不要出来,做一个没脾气没棱角的温柔兄长。 该说什么好呢?——到如今,什么都晚了。 润玉早晚有一天会恢复原样,而现在发生的一切,也许他都不会记得一丝一毫。 旭凤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不怕麻烦的。”他说,“我最最最喜欢被人麻烦了。” “不管你想要什么,都要马上告诉我,不管你想要小兔子,小牛牛,还是别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来。” “你要做的就是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你会跟我在一起多久,但只要有一天,我就会要你快快乐乐。”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不甘和不舍——但他还是微笑起来。 润玉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低下头又蹭了蹭兔子。 “兔兔就很好了。”他小声说,“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他望着旭凤,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会对他用这么柔软又耐心的语气说话。 龙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特别喜欢。”他垂下眼睛,低声说道。“最喜欢了。” To know the answer,you must listen to his story,discover his secrets,only then can you understand the choices he made. 与其说是大礼包,不如说是回溯时间,给旭凤一个机会让他真正认识润玉这个人吧。 不是温柔的兄长,也不是险恶的天帝,假象背后,是一个被伤害和错待的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在旭凤的育儿生涯中,兔兔或成最大滑铁卢。 “把兔子放下,吃饭了。” “放下兔子,去洗手。” “润玉,别给兔子吃糯米糕!别……” 旭凤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 他看着抱着兔子的润玉,和润玉怀里三瓣嘴都被糯米糕黏在一起的兔子,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 润玉抬头看他——不仅没有把兔子放下,还抱到餐桌上来了,从集市回来之后,润玉就没撒手过——眼里有讶异的兴奋。 “它嘴巴被黏住了!”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向旭凤汇报,从一开始压根就没在专心吃饭的,旭凤端着润玉的碗,无可奈何地挖了一大勺带着鸡蛋羹和青菜的米饭:“张嘴。” “啊——”润玉张大嘴巴把饭吃下去,又到餐桌上摸索别的东西喂兔子,可怜的兔兔刚消化了那块糯米糖,润玉又递过来一团红豆沙。兔子警惕地嗅嗅,不肯再轻易开口了。 “它不吃了!”润玉还是那么兴奋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活的兔子,更别说抱在怀里了,他现在不管发现什么都特别新鲜特别快活,连吃饭也顾不上了,不停地跟旭凤分享他的观察结果:“它不爱吃豆沙!” 从兔子眼中的绝望来看,别说豆沙了,这桌上的东西它大概一口都不想碰——为了让润玉高兴,旭凤大爆厨艺,做了好几样甜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气。润玉也果然吃得很高兴,但他高兴起来也不会忘记他的兔子,他吃一口,兔子就要(被迫)吃一口。 旭凤于心不忍。 “它不爱吃,我爱吃呀。”旭凤随口说,“张嘴。” “啊——”润玉又吃了一口饭,咀嚼的功夫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舀了一大勺红豆沙,努力地伸着勺子递到旭凤面前:“张嘴……” “啊——”旭凤吃了一大口红豆沙,好甜啊,这一口旭凤甜到心尖上。这长幼颠倒的兄弟俩一边嚼着对方的投喂,一边冲着对方不约而同地傻笑起来。 “吃排骨。”旭凤说,还很细心的把骨头先挑出去,糖醋味儿的,又酸又甜,润玉尝了一口大为赞赏:“好吃!”大概是真的好吃,语言都不足以表达他的赞美,他甚至忍不住随着咀嚼的频率左右摆动起脑袋来,“给兔兔!” “兔兔不吃肉的。” “为什么啊?” “兔兔自己就是肉。” “……啊?” 旭凤自己先被逗笑了,“这就是肉。”他捏捏兔兔胸脯,又捏捏润玉胳膊,“明白没?” “啊——”润玉呆呆地道,忽然福至心灵:“那我也是肉!” “可不是吗,听说龙肉可好吃了。” “……我是鱼。”润玉强调,“但我想,你是可以吃一点我的肉的。”他把兔子放在腿上,撩起袖子给旭凤看自己肉嘟嘟的胳膊:“你要吗?” 话题怎么突然变得有点惊悚,旭凤哭笑不得:“不要不要,你这么一点,我怕把你吃光了。” “吃不光!”润玉真诚地介绍,“我的伤口愈合的很快……” “免了!”旭凤赶紧说,他真怕以润玉不动声色想到就干的个性,明早起来会发现他提议吃干烧龙肉,他飞快地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你伤口愈合的很快呀?” 难道润玉小时候也很皮?在旭凤小时候,他是很顽皮的,而凤凰的自愈能力并不突出,所以他经常哭哭啼啼地去找兄长,润玉就会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温柔地责备道:“你呀,怎么这么顽皮?下次还敢不敢上房顶了?” 我错了,但我还敢,只要有哥哥为我悉心的擦拭伤口。旭凤心中偷偷地道。润玉见了,拧了一把他的肉脸蛋:“下次还敢,是不是?” 难道你小时候也那么皮吗?那你还说我!旭凤本以为是个出口恶气的好机会,但话音刚落,润玉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默默抱起兔子,垂下眼睛不看旭凤。旭凤一头雾水:“怎么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也不知为何,明明眼前只是个小孩子,但却好像有着不比那个成年版的润玉少的秘密。 他的心事仿佛与生俱来。但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对润玉来说是很多年前,对旭凤来说只是昨天——他也曾是条无忧无虑的小傻龙。 旭凤擎着勺子和碗的手慢慢降下去了一些,他的神色渐渐有些凝重起来。片刻前的欢快气氛一扫而净,只剩下无言以对的尴尬,和兔子吧嗒嘴的声音。润玉不敢看旭凤,把盛着红豆沙的勺子递到兔子嘴边,兔子拒绝配合。 “你娘亲……会打你吗?”旭凤低声问道。 润玉拼命摇头。 “……别的小朋友欺负你吗?” “……” “他们欺负你。”旭凤的声音变得气愤起来,可他这一股火又无处可去:当年欺负过润玉的人,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了。 是无足挂齿的小角色,却在他最重要的人的生命里造成过举足轻重的伤害。 润玉抱着兔子,玩着兔子尾巴。他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小声说:“不是娘亲的错——我很丑,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将让旭凤在这个夜晚彻夜难眠。 他说:“娘亲只是想让我和其他人一样。” 一样。怎样的一样?别人都是鱼,你可是条龙。 鱼一生不能离开水面,龙却可翱翔天际。 鱼只有鱼鳍,有庸俗艳丽的红鳞,和死板呆滞的双眼,而龙有玉石般的龙角,闪闪发亮的眼睛,它的鳞片的光泽比月光皎洁,比钻石璀璨,是这世上真正举世无双的生物——汤汤六界,只有这一条龙。 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一条亮晶晶的小白龙,永远地留在旭凤心间。 但润玉却说,簌离想让他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她做过什么?在那一刻旭凤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润玉明明不快乐、甚至感到恐惧,但却能面色如常地提起这件事,甚至为簌离开脱,才是真正让他害怕的东西。 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能让一个孩子连哭闹也不敢了,只是乖乖懂事,做个小木偶? 在那一刻,他不忍心再问下去,只是摸了摸润玉的头顶——小手帕还牢牢地绑在润玉头上,他是真的很怕被人看到龙角。 旭凤轻声道:“吃完饭,哥哥带你出去玩吧。” “……?”润玉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似有不解,旭凤笑笑,又端起碗来:“张嘴——” 润玉犹豫半晌,还是乖乖张开嘴:“……啊——” 旭凤喂了他一口饭,润玉也举起勺子:“豆沙——” “啊呜。”旭凤一口含住勺子,润玉便又笑起来。 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才终于把饭吃完了。旭凤领着润玉来到院中,此时天已黑透,巨大的山林之中,唯有身后才有暖光。润玉有些害怕,朝旭凤的方向靠了靠,旭凤把他抱起,走出小院,来到不远处的山崖边,他指着山脚下的几豆亮光,说道:“看,那是小牛牛的家。” 他又指向更远处的城镇,此时夜色未晚,城内熙熙攘攘,也似是灯火相映,他又道:“那是我们白天去过的城镇。”润玉怀里抱着兔子,呆呆地望着城镇的灯火,眼中眸光明明灭灭。 旭凤说:“你怕吗?” 润玉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我怕黑。”他老老实实地说,“不黑就不怕了。” “这里这么高,这么冷,你不会怕吗?” “不怕。” 旭凤忽而展开流焰双翅,缓缓地振翅飞起,脚下的城镇更小了,就连他们的小屋也越来越小了,但润玉只是着迷地看着旭凤的翅膀,一时间甚至忘了去看四周。 旭凤又问他:“怕吗?” “不怕。”润玉说,但是兔子似乎有些怕了,它往润玉怀中更深的扎去,只露出一个圆润的屁屁。 旭凤笑了笑,又向上飞去,很快,他们将城镇、农户、甚至自己的家都远远地甩下,润玉抬起头,只见那漫天的星斗不再遥不可及,而是渐渐仿佛围绕在他身边,好像触手可及一般。 周遭仿佛黑了下去,但天幕越黑,星星就越明亮。 “现在怕了没?” “没!”润玉大声道,他兴奋地几乎忘记了一切,他攀着旭凤的肩头,伸出手去碰触星星,那星河中的点点星光似乎认出了他的气息,顽皮地缠上他的手指。润玉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发现旭凤飞得好高好高了,高的这大千世界全在脚下,仿佛已经置身星河。 旭凤一手托着润玉,一手摸了摸兔子的脊背——它吓得瑟瑟发抖,尽管润玉一直尽忠职守地将它牢牢抱在怀里。 “兔兔都怕了。”他柔声道,“这里又黑,又冷,离人间又远。” “但是……”润玉欲言又止,他眼中闪烁着和星星一样的光芒,他感到亲切,感到温暖,不光是因为这些星星,还有那种凌驾在人世间之上、越飞越高的兴奋和刺激,都让他觉得血脉喷张,激动万分。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比起幽暗的洞庭湖底,好像这高处不胜寒的星河才更像是他的家。 但……也许是因为旭凤。 他坐在旭凤手臂上,望着旭凤英俊的侧脸,和他身后展开的流丽的、火热的翅膀。 好漂亮、好喜欢,只看一眼,也觉得温暖,觉得安心。 旭凤牵过他的手,摸了摸兔子的脊背——兔子真的在发抖,润玉于心不忍:“兔兔怕了。” “兔兔怕了。”旭凤轻声道,“又高,又冷,又黑,而且离家太远太远了。它想回家。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怕?” 润玉说不出来,他默不作声。旭凤道:“你湖底的那些小鱼,它们就和兔兔是一样的——它们很普通,因为普通,所以有很多很多的它们。它们很渺小,畏惧跟自己不一样的东西,而你就是跟它们不一样的东西。” 他的声音温柔平缓,但却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力量:“看看四周,这是星河的一部分,再往上,顺着星河一路走,就是天界;它们都怕,你却不怕,越高的地方,对你来说才越自在,这就是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这就是我和你,和它们不一样的地方。你是一条应龙,你与生俱来的权力,不在湖底,而在这里。”他伸手到润玉脸边,解开了一直盖在头顶的小手帕,润玉只觉得额头一凉,他想去捂住,但旭凤笑道:“别怕,这里没有人会再说你丑。” 润玉抱紧兔子,不作声,他的心头砰砰直跳,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震撼,但也前所未有的孤独,小兔子无法缓解的孤独——但好像旭凤能够明白。 “那你是什么?”他问旭凤,“你也是龙吗?” “我是一只凤凰。”旭凤说,“我有一双翅膀,可以送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管多远、多高。” “但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润玉说,“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旭凤心头一震,一阵发麻般的震撼扩散开来。但他除了将润玉抱紧,没有再多做什么。 “嗯。”他最后说,“只要你想。” 那个晚上他们在星河中畅游,旭凤展开双翅,带着润玉尽情的玩耍,他们一会儿和星光嬉戏,一会儿穿过名山大川,一会儿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云朵上,看另一朵云朵缓缓飘过,被风捏成各种形状。 “看那朵,好像一条裤子。” “哇,那里飘来一朵好像一只大乌龟……” “哈哈哈……”润玉猛然坐起,指着一朵遥远的云说道:“看那里,那朵云有翅膀!” 他兴奋地回过头来,去看懒洋洋地抱着双手垫在脑后的旭凤,“你是不是就长成那个样子?” 旭凤躺在云朵上,兔子趴在他肚子上,和他一样懒洋洋,他懒散地看了一眼——那是一朵胖胖的积雨云,两端伸出两个长条来,勉强像是翅膀的样子。 他拒绝遭到这样的误解。 “我的翅膀是那样的吗?”他笑道,忽然又化出凤凰的翅膀,巨大的翅膀带着火焰展开,不管看到多少次,润玉脸上都会露出像最开始时一样羡慕又热烈的神情。 旭凤享受极了他的目光。他笑起来:“喂喂喂,回神了,眼儿都直了。” “唔。”润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旭凤怀里把兔子抱走,放在自己腿上揉搓,五指陷进柔软的兔毛中。旭凤坐在那里,翅膀还在身后炫目又华丽的展开着,但润玉却不好意思再看了。 旭凤有点急切,他想要润玉继续那样看着他。 单纯的,快乐的,带着一点向往的。他想要润玉只看着他。 “哎,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兔兔啊?” 润玉亲亲兔子的小脑袋:“毛毛……”他小声说,“我喜欢毛毛。” 哈,你说巧不巧。 旭凤哈哈一笑:“那你看这是什么?”他说完,身后的翅膀上的火焰忽然渐渐熄灭了,缩小了收拢在身后,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渐渐变化着,人形渐渐褪去,露出火红的羽毛—— 一只和旭凤真人那么大的鸟,出现在旭凤方才坐着的地方。 润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凤凰——它和书里记载的模样可不太一样,书里记载的凤凰线条流畅有力,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锋利得像刀刃一样。在润玉发呆的当口,兔子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蹦到了远一些的一朵云上,趴着不动了。 眼前的凤凰有着书中无法描绘的美丽羽毛,它的身体线条也确实流畅有力,修长的脖子十分优雅,但…… 它胸口的羽毛,却不是想象中那样,像刀刃一样片片锋利的。 反而是像幼鸟一样的绒毛,软软的,蓬蓬的,润玉惊喜地叫了一声,受不住诱惑伸出双手摸了摸旭凤的容貌——比兔子的毛还软,十指完全陷了进去,还热,像个小暖炉。他猛地张开手臂,抱住了凤凰,把脸埋进了凤凰胸口的绒毛里。 旭凤十分得意:“软吗?” “嗯。”润玉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 “我好还是兔子好。” “……”润玉的耳朵红了,但他此刻的坦诚还是远胜成人版的自己许多,“你最最最最好。” “哈。”旭凤开心了,“那就好。” 润玉爱不释手,把兔子都快忘了,他趴在旭凤胸口,旭凤身上又软,又暖和,他渐渐闭上眼,睡着了。 旭凤将翅膀收拢,盖在润玉身上。一阵风吹过,远处的兔子抖了抖耳朵。旭凤又渐渐现出人形来,他的翅膀化为有力的双臂,将润玉牢牢地护在怀里。 不得不说——绒毛还是有点儿不够保暖的。几十年前那次令他死而复生的涅槃之后,他偶然发现自己胸口到腹部的绒毛又变回了幼时绒绒的模样——润玉最喜欢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逆天复生吧,有些地方一时半会儿有点错位。他那时有过两个选择:加紧修炼,令绒毛早日褪去,重新变回周身锋利毫无破绽的样子;或者,就随它去。 随它去,肚腹和胸膛上没了羽毛,他的弱点其实就这么大辣辣地暴露在了外面。他等于没了铠甲,露出软肋。但鬼使神差的,他对鎏英说:“没关系。就这样吧。” 如果可以,他本性其实并不想征战杀伐。他只想做个软绵绵毛茸茸的小圆鸟,咕噜噜滚到喜欢的人面前,讨他欢喜,哄他开心,然后再嘟嘟囔囔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我生气气了。 等着他再来哄自己。 其实他和润玉,都走了岔路,走得太远太远了。润玉以为只有收起锋芒,才能以妥协换来平安;他却以为,只有去争、去抢、凶相毕露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 他那时是万万没想到,终有一天,会有一个小人儿在他面前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头扑进他怀里,闷闷地说,“你最最最最好。” 在这时,他忽然就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他低下头,在习习夜风之中,轻轻地亲了一下润玉的头顶。 他再欢喜也不会超过此刻了。 第一百六十章 旭凤现在自认为他的日子再好没有了。 他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哄小朋友,而在这个小朋友特别好哄的情况下,这个任务显得简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小朋友对吃喝没有要求,只要能吃就来者不拒;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可能会十分在意的玩乐设施他也没有所谓,每当旭凤拿来一个新玩意儿,只要这个东西是毛茸茸暖洋洋软绵绵的,他就开心得阳光灿烂的,接过去就紧紧抱住,还会甜甜地道谢:“谢谢哥哥。” 这时做哥哥的就会忍不住异想天开、得寸进尺:“那你怎么谢我。” “……”润玉抱住旭凤给他的新玩具,一开始还会低下头怯怯地看他,到后来不怕了,但也一直仍旧呆呆的,看着他问:“怎么谢呀?” 旭凤指指脸颊:“亲一下吧。” 润玉就抱着玩具往后缩,旭凤哈哈大笑:“那哥哥亲你一下总可以吧。”说得有多委曲求全似的,润玉低头衡量片刻,下定决心般点点头,旭凤一阵让他理解不了的笑,一把将他抱起来扛在肩上:“飞高高咯!去不去?” “不去……” “不去?真不去假不去啊?” “……嗯。” 其实他也不见得是真的不想去,从那天夜间他们一起飞了一次就看得出来,润玉头发都吹得乱七八糟的,耳朵都红了,但他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像夜空里的两颗宝石。 明明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但却不敢承认,还要装出没所谓、没关系、什么都可以的模样,为什么?旭凤渐渐发现,是因为怕麻烦别人。 一次两次还好,直到有一次旭凤让他去仓库拿一只小竹篓,却忘了自己把小竹篓都收在很高的柜子上。润玉宁愿自己搬了四个大小不一但都重的要死的箱子堆在一起去够,都不肯跑回来喊旭凤帮忙。旭凤本来都不能知道这件事,但润玉花的时间实在久了点,他不仅自己搬了箱子,取了东西又把箱子一一搬回了原处,旭凤抱着兔子在门外等得实在不耐烦——他们本打算一起去后山挖竹笋的——他把兔子揣在衣服里进门一看,润玉正在吭哧吭哧般箱子。 旭凤:“……” 他从此不敢信润玉。润玉说的什么“我可以”“能行的”“没问题”都要打个折扣听——行可能是真的行,但他要付出多少就没人知道。 就比如去拿小竹篓——万一箱子倒了,可能摔得头破血流呢。不过因为他自愈能力强,八成还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日子久了,旭凤已经学会了:他觉得润玉会需要、会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再问润玉的意见,拉着他去做去看、直接弄来递到他手上就好了,不信你看,他从旭凤手里接过那些毛茸茸的小礼物的时候,眼里明明也是闪烁着欢天喜地的神情,跟他说的“不要了太麻烦了”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旭凤不理润玉的说法,抱着润玉朝外走去:“走,飞高高去!” “……”润玉什么都没说,但他抱住了旭凤的脖子。又过了好一会儿,旭凤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地、轻轻地隔着衣服,在他肩头碰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展开翅膀,心里却开出了满墙的小花花:他亲我了!他居然真的亲我了! 那天他们飞了好久,兜了好大一圈才回家。润玉虽然不肯提出要求,但像他这样的小朋友,做喜欢的事情的时候眼里的喜悦是挡也挡不住的。 即使回了家,他也抱着旭凤的腰说个不停:“我还看见呼呼了!” “呼呼是什么?” “长牙齿的,有条纹的!”润玉指指自己额头,“这里还有个‘王’字!” “啊,‘呼呼’啊!”旭凤做恍然大悟状,润玉从一生下来就在水底,对这些山林里的猛兽的了解还不如对水底的青蛙多,旭凤也不拆穿,何必呢?他的小朋友——看他多高兴啊! 他想,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在两人长大的过程中,润玉作为兄长也从没有狠下心训斥过自己——看他多高兴啊,看他多快乐!做大人的日子可以有很多,但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的机会,却很少,或者说,在此刻,就几天。 旭凤已经失眠很多天了,从润玉来的那天起,他就无时无刻不生活在一种明知分离即将到来、提前感到了不舍的难过中。有时候就连润玉都察觉了这种难过,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孩子眼里几天就像永远那么长,旭凤已经赢得了他的全部信任,他觉得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旭凤是不会和我分开的。他心里暗暗想。如果仙女要来带我走,或者娘亲找来了——旭凤也不会答应的。 在他心里,有着成年的润玉从来没有过的底气,尽管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底气从何而来:他已经感觉到了在旭凤心里,他很重要。也许这种重要是他现在还理解不了的,但他知道,如果有人要让他们分离,旭凤会毫不犹豫的反抗的。 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而旭凤——因为明知道分离不可避免,却还是会充满奢望地希望这段日子能在润玉心底留下痕迹。 不是希望他们能重修旧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一支满是裂纹的瓷器,已经太脆弱了,看不到恢复原状的希望;他只是想让润玉记得那种感觉:这世上有人会愿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不管他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有一往无前的底气。 因为有人会陪着他,会接着他,他累了的时候,会变成大大的、毛茸茸的鸟儿让他靠着。 ——这世上终究还会再有其他人,想要给润玉这样的陪伴和照顾,即使这个人不是旭凤。 他们最后坐在山顶最高的一棵树上看夕阳和晚霞,山顶太冷了,旭凤解开外袍让润玉钻进怀里取暖,润玉缩着手脚不肯:“我身上很凉。” “我不怕凉。” “呜……不要。” “来吧。”旭凤说,“来嘛——”他不管润玉怎么垂头躲避,愣是把润玉抱到了腿上坐着,润玉一开始尽量蜷起身子,不让冰凉的皮肤碰到旭凤,但旭凤把他的双手合在自己手心里,他身上很热,热得仿佛永远不会消散。他被温暖包裹住了,渐渐觉得放松下来。 在旭凤身边他总能感到放松。他靠在旭凤怀里,渐渐不动了——他不困,也不累,只是这一刻,他觉得很安宁。 他觉得再好也没有了,即使上天现在说要用他今后所有的时间和幸福来换取这一刻,他也愿意。 旭凤望着夕阳渐渐下沉,那一刻忽然有了某种预感一般,他的不舍达到了顶峰时,他的眼眶酸了起来。他低低地,自语般地道:“你要记得我呀。” 润玉没听清:“嗯?” 旭凤又笑起来:“忘记了也没关系。”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忘记我也没关系,但要记住哦,你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去要,你想做的事不用顾忌别人,可以去做,只要会让你高兴,你想要喜欢的人——”他心里沉了沉,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去寻找锦觅,但她就在那,在尘世中等待着被找到,“你也可以尽情去喜欢。” 他的话有如一粒种子,带着不可言喻的热度和光芒,落进了润玉心田里。或许旭凤还不知道,润玉也不知道。 但他心里已经有一个声音,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在说: 我喜欢的就是你呀。 那天他们看着夕阳落下,又看了很久星星,才回家。润玉早早就困了,抱着兔兔睡了。旭凤摸摸他的头,心里很欢喜温柔,但他冥冥之中却似有预感:他的小朋友要走了。 他将要迎来下一个润玉,不知道那个他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润玉果然不在身边了。在自己身边睡了那么久的小小的热度忽然消失,旭凤觉得怅然若失,但他心里更要紧的是:润玉去哪了? 他必然是长大了,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有了新的记忆,却忘了这一段。他跑去那里了?旭凤下了床——一脚踩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桶里。 “我去——”他冻得一下子清醒了,保持不住平衡朝后倒去,后脑勺撞在床边,压住了一个机关,兜头就是另一盆带着冰块的冷水从头顶的水桶里迎面泼下。 凤凰变成落汤鸡。旭凤抹了一把脸,来不及错愕,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来一个瘦长的白色影子,迎面扑上床来,高高扬起了手里的——石头????????????? “砰”!旭凤被砸得眼冒金星,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尘封在记忆中的声音,穿过时光,冲他厉声道: “我弟弟呢?!你把旭凤弄到哪里去了?!” *可喜可贺,旭凤的初恋上线了!终于可以进入谈恋爱阶段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旭凤整个人都蒙了。 相信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机会,被自己年少版本的兄长揪住领子,凶神恶煞地质问他弟弟哪里去了的。 这是一种非常新奇,而且很伤人的体验。眼前的润玉不足六千岁的模样,旭凤咯噔咯噔心头狂跳——其实昨晚他就有预感,小润玉接下来就是要被带上天去了,下一个出现的润玉也许就是他记忆中见过的模样,但他仍旧没做好准备。 还以为只会跳个几百年,至多一两千年,就像之前的两次一样呢!谁晓得他忽然就从圆润可爱的小朋友,一下子变成了……变成了…… 变成了长发飘飘、身材瘦长纤细、面容宛如好女的少年啊!瞧他骑在旭凤身上,清秀的双眉紧蹙,高高扬起的手臂袖子落下露出的手腕白净又细致,真是……好看,特别好看。 面对昔日引得少年时的自己一头栽进去的初恋,旭凤硬生生从成熟的青年变回了懵懂无知的孩童,他呆呆地看着润玉,心中小鹿乱撞的同时,又有些委屈。 “我就是……”他刚说了三个字,润玉手中的石头重重落下,又是一记欲要敲在旭凤头上,幸而旭凤有多年征战培养的反射神经,当场一把将润玉手腕抓住——他二人一个是养在深宫的少年皇子,一个是刀尖舔血才活下来的成年魔尊,孰高孰低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润玉再想砸下去,是半分也动不得了,他心头一急,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是个仙人,他另一只手本是按在旭凤胸口,此时便骤然施法,但还未等凉意穿破对方那薄薄的衣衫,那陌生男子便已是一把掐住他咽喉,把他掀到了一边。 润玉此时悚然一惊,只见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将他牢牢按住,脸上变换着各种情绪,一时间形成一种颇为吓人的神色来。 “我明明……”男人开口了,声音竟然莫名有些委屈、还有点伤心,诚然这人是长得十分英俊的,可只在那一瞬间,润玉竟产生了一种他年纪不大、只是在大人壳子里住了个小朋友、小男孩的感觉。 只在那一瞬间,润玉便莫名心软了一下。 我呸呸呸呸!他紧接着又想道,怎可同情这个来路不明的歹人?明明前一晚他是和弟弟一起在璇玑宫的床上睡下的,一觉醒来却跑到了一座不知在何处的小竹屋里,身旁就睡着这个一身黑衣的歹人,弟弟旭凤也不知去哪里了! 问题很大!润玉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趁对方还没醒来赶紧逃跑,但他走到门口却隐约察觉到旭凤的气息,就在那竹屋中!他便走不了了,留下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到旭凤。他这才把目光又放回到床上熟睡的黑衣男人身上。 是他把润玉弄到此处,他也应该知道旭凤的下落,不如将他绑了,细细逼问。 不过此人似魔似仙,睡相平和,论修为论年纪都高出他许多,硬碰绝不可取,因此润玉才在屋内布下陷阱,打算偷袭他。 可惜那人武功高强,反应更是迅速,瞬间就逆转了局势,他额头上被润玉敲破了一块,血流如注,滴滴答答地落在润玉脸上。 很烫。润玉被烫得有些难受,不由得颤抖一下,但仍是不甘示弱地死死盯着旭凤——旭凤从前只晓得他温柔静美,哪里知道原来他是这么个心智坚定说干就干的烈性子!恍惚了一下,旭凤珍之重之地用大拇指抹去了润玉脸上的血迹。 “你怎么不认识我呢……”他小声说,“看你把我打的,哥哥……” 他不喊这一声哥哥还好,喊了哥哥润玉更觉得惊悚——换了谁也想不到这眼皮子一打架的功夫就过去了五千年,弟弟已经从弟弟变成情人、又从情人变成仇人过了一遭吧,他只觉得“你谁啊也好意思喊我哥哥?!” 润玉牙关一咬,反手够到旭凤经脉,心中默念了一声口诀,旭凤正兀自沉浸在“哥哥认不出我”“哥哥还打我”的伤感中,何况他以为润玉已被自己制住,哪里想到一条施了咒法的衣带从润玉袖口缓缓钻出,轻而易举地缠上了他的小臂,待他觉得手臂一痛时,“捆仙咒”术法已成。 旭凤只觉手臂顿时又麻又痛,如有万只蚂蚁在爬,低头一看,他手臂上缠着一条白色的衣带,衣带上有暗红色的字迹,写着密密麻麻的咒文…… 是血迹!润玉凭着记忆在黑暗中用鲜血写下了古书上记载的“捆仙咒”,把这条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衣带变成了一根简易版本的“捆仙锁”。 这简易版的捆仙锁自然没有真正的捆仙锁威力那般强大,又不曾缚住敌手全身,幸好有天下唯一的应龙神血加持,令旭凤顿失一臂,痛得两眼发黑,润玉趁机将他一把推开,跳下床朝门外奔去——却不是逃跑,他跑到院中随手抄起旭凤平日种花松土用的锄头和绳索就跑了回来。 他还没忘了自己的弟弟仍旧下落不明,仍旧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要把歹人抓了逼问下落呢。 他跑回房里,只见黑衣人脸冲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想来是捆仙锁起了效用,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用锄头怼了一下黑衣人的后背。 嗯,不动弹。润玉放心了些,举起绳索想将男人捆起来。 “啊……”男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捆仙咒……?” “嗯。”润玉低声道,其实他平日里性情确实很温良,别人问话就会答,哪怕是个歹人,那男人又低声道:“你……你用自己的血?伤口在哪,痛不痛?” 润玉心中有种莫名的触动——也不知多久了,他生活在天界,父帝当他是棋子,母神视他为眼中钉,旭凤和他虽然亲近,但也是予取予夺随心所欲,很久很久,大概有数千年了吧,没有人会问他一句“伤口在哪,你痛不痛”了。 若换个情境,润玉大概会很感激他,但偏竟是个这样的境地!润玉也不多理他,把他翻过去靠着床边坐着,自己展开绳索绕到他背后——这样一来,难免形成了一个仿佛拥抱般的姿势,那男人身子无力地倒在润玉肩头,喃喃道:“你打我。你欺负我。” 润玉不理他,他又小声委委屈屈地道:“龙血下的捆仙咒啊,下在寻常仙人身上,疼都得疼死了。”润玉听了又觉得他可怜又好笑,不由自主地轻声安慰道:“你把旭凤还给我,我们就走了,走时一定给你解开。” 男人听了十分感动的样子:“真的吗,小朋友,你真好,可我现在就很疼,你可不可以现在就给我解开啊?”他边说,边赖在润玉肩头不动弹,方若无骨似的,润玉推了他好几次,才把他推到床边重新坐好。 “……那不行。”润玉只得跟他讲道理,“我得先找到旭凤……你把他藏哪里了?” “他……”旭凤眨眨眼,嘟囔道:“我就是旭凤。” 润玉:“……” “你别闹。” “那你说,‘旭凤’是什么样?” “就是……那种很特别……很可爱的……”润玉一边说,一边转动双手比划,旭凤看了一眼,心情复杂:“不管怎么看你都是在比划一个球啊?” 润玉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他有点圆圆的。”润玉说,“有红色的羽毛,胸口毛蓬蓬的,很……很可爱。”他说完忽觉不对,怎么跟绑匪形容起人质来了?他又马上板起脸来:“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快说,你把旭凤藏哪了?” “比起那个,难道你不在意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旭凤问道,“你不关心你自己的处境的吗?” “我看屋外景色,大约是花界或者人间,”润玉道,“等救了旭凤,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回天界不迟。” “那你要是找不到,难道还不回了?” “……”润玉便又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道:“若找不到旭凤,我回去也没没意义了。” 想想两个皇子一齐被掳去,旭凤下落不明,他却安然无恙,且两人是从璇玑宫失踪的……想也知道回到天界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被天帝天后抽筋剥皮都有可能。何况旭凤还在外面,不知在哪里,不知有没有生命危险,他那么娇气,会不会难过又害怕得哭出来…… 润玉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疼,抄起锄头威胁道:“快点告诉我我弟弟在哪,不然我真的不客气了!” 哪知男人却好似看透了他只是纸老虎一般,笑道:“冥界有十大酷刑,魔界有七十二绝境,不知道殿下打算怎么折磨我呀?” 润玉咬咬牙,他这样一个干净漂亮的小仙人,哪知道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呢?就连最简单的,拿起锄头砸这个人,他都有点不愿意去多想——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方才这人睡着,他才想出各种办法对付他,毫不犹豫地拿石头砸他,此时对方是活的,会说话会喘气,哪能就下手折磨他呢? 润玉咬着嘴唇出了一出神,但他心里到底是弟弟的分量大许多,不多时就狠下心来:“我有的是鲜血,有的是布条,大不了弄许许多多的捆仙锁,捆你几天几夜。” 男人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没了:“那我不得疼死。”他喃喃道,随即又露出个欢喜的表情来:“你弟弟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他……”润玉欲言又止,其实他们白日里刚发生了一点不快,他偶然听见旭凤向月老说,他想喊自己什么就喊什么,谁让自己宠他。旭凤语气的骄矜让他觉得很难受,这种难受又是完全没道理的难受——旭凤说得都对,只是因为润玉总是觉得旭凤很好,对旭凤有更多的期待,所以才会觉得难过。可这难过实在是没必要的难过,他不该把自己的期许加在旭凤身上,所以他们又和好了。 “嗯,很重要的。”润玉道,仿佛下定决心般的道。 “多重要?”男人紧追不舍。 “比我性命还重要,”润玉道,“若他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这样的重要。” 明明是一句少年人下了决心才说出来的狠话,对方听了竟然喜滋滋的样子,可能是脑袋刚才被敲坏了。润玉说完那句话,也觉得十分羞恼,怒道:“你看什么,我要弄捆仙咒了!”说着又扯起衣袖,撕下一大块布条来。 这一下,他整个衣袖都被扯下来了。旭凤呼吸一滞,但还是轻笑着道:“你这样撕下去,咒是可以施,衣服也要撕光了。” “衣服……”润玉此时都还未开情窍,对于在陌生男子面前裸露身体虽然觉得不自在,但事急从权也不觉得多使不得,“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又没所谓。” “哎呀,这所谓可大了。”旭凤道,“你看你长得又白又瘦,真有点像个小姑娘……” 润玉长这么大也没有被这样轻薄过,他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咬着牙道:“你……你是什么登徒子不成?” 旭凤哈哈大笑,十分快意,显然是默认了“登徒子”的称号。润玉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更加坚定了要把弟弟赶紧救回来的决心,登时什么无关紧要的恻隐之心都没了,他拿起石头就要在手指上划口子,却又听登徒子在一旁笑道:“哎,你这么小,哪里学得捆仙咒啊?” “……省经阁。” “哦——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吧。”旭凤说,“那不知道你有没有读到过捆仙锁只对什么人起作用呢?” “对……”润玉忽觉不对,但为时已晚了,男人笑道:“我是魔非仙,你这捆仙锁对我的效用……” 噼噼啪啪一阵细响,旭凤身上的绳索应声断裂,被烧做几截落在地上,润玉心中警铃大作,转身要跑也来不及了。 他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猛然从身后拦腰抱住,紧接着就落入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中,只听一个滚烫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恐怕也不大了。” 这还用说!润玉心中惊惧,想要挣扎,但他二人身高相差很多,润玉是个少年,虽然身条抽长,但还是比男人矮了半个头,轻轻松松就被制服了去——那男人将他从背后紧紧抱起,抱得双脚都离了地,口中热气滚滚地落在他脖颈和锁骨上,柔声道:“别动哦——不然要你弟弟好看。” “你……!”润玉无法,立刻红了眼眶,乖乖地不敢再动,旭凤笑了一声,道:“你心里是不是想着怎么收拾我呢?” 润玉被他抱着,软软地道:“我……我不敢。” 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旭凤都有些服了——你眼见他这一系列操作,实在是超出了旭凤对自己的兄长的认知太多:他从前一直以为润玉是温柔娴静的性格,羞怯怕事,后来实在是被逼无奈才生出反意,在他心里,其实一直是觉得是自己和其他人将润玉逼成那样凶狠的样子的;但看他今日的模样,才知从前真是错了太多!从他醒来发现自己不在璇玑宫开始,这家伙就迅速展开了逃生计划,设陷阱、抓敌人、留捆仙咒后手、逼问弟弟下落……虽然还有些孩子气的心软时刻,但其中所流露出的胆大包天的行动力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看他今日明明能跑,却怎么都不肯跑,拎着一根锄头就敢回来和一个体型修为都在自己之上的男人玩儿命,这份认准了一件事就一定要达成的心性…… 难怪会成为日后胆大妄为孤注一掷的六界第一赌徒! 你这家伙……旭凤抱着润玉,目光落在他洁白光滑的后颈上——明明是这么一副美好的外表,原来藏了这么个厉害的芯儿啊。他应该感到害怕和生气,好似爱错了人,可却只觉得快意——他喜欢的人,真是…… 太他妈的厉害了! 他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地笑意,真想抱抱润玉,再好好夸夸他!他这么凶,应该带他回魔界去,那儿有的是神兵暗器,从前以为润玉肯定不喜欢的东西,他准爱的不行! 旭凤就处于这种微妙的“宝宝好厉害哥哥好骄傲哦”和“我喜欢的人好帅啊”两种感情中,一时站不定到底是哪种心态,但接下来更厉害的就来了,润玉被他抱着,哆哆嗦嗦地道:“魔君,我……我错了……请放了我吧……”他说着,还抽噎了两下。 旭凤:“……” 卧槽,这要不是吃的盐比他吃的饭多,还真是被他糊弄了!旭凤哭笑不得:“润玉,你是在假哭吗?” 润玉泫然欲泣,大丈夫能屈能伸到了极点:“没有假哭……我真的害怕……” “那你左手偷偷凝冰棱干什么呢?” “……” 奸计败露,还不成熟的野心家立刻凶相毕露,调转手腕猛地将冰凌朝后扎来——要不怎么说还年轻呢,要是换了天帝,即使被当面戳破估计也能照样哭下去,边哭边寻找一击致命的破绽。 孩子呀,脸皮薄。 旭凤叹了口气,他身上有凤凰神火护佑,哪是寻常冰棱能伤到的?冰棱还没挨到身,就化作了一滩水。 润玉:“……”他有些难以置信,刚刚只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了……琉璃净火的灵力。 “你……”他头脑中飞速地运转着,想出各种可能的解释,旭凤道:“你不要乱来哦,我就把你放下,行不行?我数一二三。” “一,二,三……” 润玉脚一挨地,就又猛然转过身来:“方才那是……” “琉璃净火。”旭凤说,这回该认出来了吧,毕竟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掌控琉璃净火,“……不错。”他已经做好准备润玉跳着扑过来抱他,跟他甜甜地说“哥哥好担心你”了。 润玉:“……” “……母神?”他小心翼翼地说,“你变成男的了?” *润玉此时的时间点,大约在本文第五章 和第六章之间。 *旭凤原本觉得他哥是一朵美丽动人的温室花,所以以前也经常说“你不要上战场太危险了”等直男发言。结果摸了一手刺儿才知道是荆棘蔷薇…… *旭凤(从慈祥的润玉爹粉转润玉男友粉,发出男友粉的声音):哥哥好帅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方大型我醋我自己现场 折腾了好几个月,曾经的天之骄子每天变着法的哄孩子开心,绞尽脑汁费劲心机。得来的结果就是证明了你跟你妈长得很像。 旭凤现在严重怀疑人生中。他开始觉得“多少付出多少回报”就是一句空话。 “你……”他要哭又要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掐住润玉的脸颊往两边拉去。 润玉很无辜:“……呜呜?” 旭凤笑得咬牙切齿:“睁大你那双龙眼睛给我看看清楚,我哪里像女人?” “喔。”润玉呆呆地道,“嘚五起……辣里四随啊?(对不起……那你是谁啊?)” “我……”旭凤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手里跟揉面似的揉搓着润玉的脸颊——果然是还没成年的男孩子,脸颊肉肉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刚不跟你说了吗,我是旭凤。” “……”尽管脸已经被揉了好半天,但此时润玉仍旧找到办法露出了一个仿佛看到脏东西的表情。 旭凤深深地被这个表情打击到了。 “怎么,我不配吗?!”他怒道,“你弟弟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吗?” 想他南征北战打遍六界,就连分裂多年的魔界也对他心悦诚服,此时的魔尊,不管是从身份地位,还是建功立业上,都实在强过那鸟崽子太多了吧,更不要说他现在长开了,宽肩窄腰面容俊美,怎么就不配“当旭凤”了?! “我无事辣个义是……”润玉道,旭凤一松手,他后退两步,揉了揉被捏红的脸颊,旭凤插着腰、满脸风雨欲来:“那你哪个意思,劳烦大殿给我说说。” 嗯,别说,这个闹小脾气的样儿是真的有点像旭凤。 润玉揉着脸颊,不知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弟弟他……”提起那只小小鸟,他的神色不知不觉间就变得无比温柔,润玉笑着道:“他没有你高,脾气也比你急,嗯……长得……长得比你好看一些些。当然你也好看!”他看旭凤又要发作,连忙补充道,“但旭凤还要好看。” “哦。”旭凤酸溜溜地道,“那这么算起来,明明是我好一些吧?” “嗯……”润玉笑笑,“但他是我弟弟呀。” 但他是我弟弟呀,所以是与众不同的。即使脾气再不好、个子也不高,那也是我的弟弟呀。 旭凤从他眼里读到这样的讯息,一时间心里酸气冲天,可又夹着丝丝缕缕的甜,他一时半会儿决定不了自己是喜是怒,只得臭着一张脸道:“哦。” 润玉又道:“而且昨夜我们睡下时,旭凤还是小小的呢,难道你要告诉我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吗?” 嗯,也是,确实合乎逻辑。旭凤心里想着,就见润玉认真端正地合袖(尽管只有一边有袖子)行礼道:“前辈有琉璃净火,又对天家事一清二楚,想来不是魔界的歹人,方才润玉多有冒犯,还请前辈见谅。” 他尚且年少,就有如此君子端方的模样,正经起来一板一眼的,和刚才那副小野龙的模样完全不是一个套路,旭凤心下一转,留了个心眼儿,果然就听润玉道:“前辈若是原谅润玉了,可否还请告知旭凤的下落?他看似外向活泼,其实很胆小的。” 我去我才不胆小!旭凤顿时又是怒了,不管是为润玉说他胆小,还因为——说了那么一大套,不还是要我带你去找你弟弟!和方才打人捆人假哭都没啥分别,不过是这小混蛋换着法儿的哄人罢了。 你这么会哄人,怎么不见你从小到大哄过我一次!旭凤心里挺有怨气,他道:“你不认我是旭凤,那你看看我真身是什么?” 他说着化作真身——好威风的一只火凤,眼波凛凛的,朝润玉投来挑衅般的一眼。润玉吓了一跳。 世上只有两只凤凰——一只金凤,一只火凤,绝无第二只火凤了。 但…… 要他相信旭凤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还完全变了样子,也实在太难了。况且润玉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 “噗。”他笑起来,“你……你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胸口还绒绒的呀?” “……”你昨天还很喜欢的!抱着我的腿央求我变成凤凰给你摸毛毛!旭凤恼羞成怒,变回人身,又听润玉自言自语道:“等旭凤长到你这么大,肯定没有绒毛了——他天资很高、很努力的。” 他话里的确信不知怎么让旭凤鼻子一酸。他低声道:“若绒毛退尽了,全身就都是刀刃般的羽翼,你觉得这样很好么?——你说实话。” 润玉的笑容闪动了一下,他心道:奇怪,为什么我心里突然闷闷的,好似看到他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了。 但他温柔贤良的面具到底也戴久了,此时不知不觉便又出现在脸上,他软软地道:“很好呀。” 旭凤便又不做声了。两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润玉的兔子探头探脑地从门边溜达了回来。 旭凤早就发现了,这大白兔贼得很,夜里润玉喜欢抱着它睡觉,它总要翻过身子露出肚皮,让润玉听见它肚子叽里咕噜地叫,润玉就会眼巴巴地摇摇旭凤:“哥哥,兔兔饿。” 旭凤一睁眼,就看见两双干净清澈、满是恳求的眼睛,他哪里忍得了,赶紧下床忍着睡意去摘菜洗菜。 方才这贼兔子见势不对就撒开腿跑了,现在听见屋里安静了,又鬼鬼祟祟溜了回来,假装没事发生一样回床上睡觉。它露过润玉身边时,还蹭了蹭润玉的脚踝——畜生未开灵智,是不晓得人长相年纪发生过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它只识得气味,是润玉的气味就没问题。倒是润玉,正和旭凤纠缠得头疼,忽然见一个毛茸茸的大白兔从门外溜进来,还蹭了蹭自己——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旭凤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一半注意力都被兔子分走了。 旭凤一把拎起兔子耳朵,把兔子递到润玉面前,润玉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接住兔子,别别扭扭地抱住,满脸不知所措。 旭凤道:“你摸一摸吧,是给你买的。” “给……我?” 润玉越发满头雾水,手里的兔子毛茸茸的,他好想摸一摸抱一抱,再亲一亲它,但这一切也太怪了,没搞清旭凤的所在和眼前人的目的之前,他什么也不敢做。 旭凤笑了。只在几个心思转念间,他就放弃了让润玉认可他是旭凤的念头——何必呢,依着润玉的性子,一旦认可了自己是旭凤,必定要追问他是如何长大的,又发生了什么,才让好好的神子坠天为魔……太麻烦了。还不如就简单一点:“不跟你闹了,与你说真话——你父母把你给我了。” “他们……”润玉抬起头,神色有些惊惶,“什么?” “这世上其实不止你母神和旭凤两只凤凰,还有一个我。”旭凤编起瞎话来头头是道,把当年给汪汪汪讲故事的能耐全用上了,“此事还要从数十万年前说起,那时家父已育有一子一女,就是你弟弟旭凤的母神,和他表妹穗禾的父神。” “那你岂不就是……” “不错,我可以算是你的……舅舅。”旭凤说,“当然,没血缘关系那种。” “既如此,那又怎么会无人知晓……” “唉,你不明白,因为我……我与荼姚兄妹其实是异母手足,是父神一次酒醉后的荒唐事,”旭凤编排起已经颐养天年不问俗事的外祖来可以说是毫不手软,七拼八凑一大套:“父神醒来之后十分恼怒,所以从未娶母神进门,之后生下的我也只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润玉听了,便有些感同身受,黯然的垂下眼睛。 “但是!”旭凤说,“我不气馁!我觉得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私生子怎么了,人又没法选出身,要我选,我还觉得他们不配给我当父母呢!父神不肯认我,把我藏在凡间,我就索性入了魔,逍遥自在。”见润玉眼中有着吃惊、亦露出钦佩的神色,旭凤更是大受鼓舞,又道:“不过最近几年,我那兄姐倒也还记挂我,时不时就关心我一二,见我孤身一人没人照料,就提出……”他眼睛一转,嘴角不由牵起一个笑,“就提出把你给我了,打算让你给我做个,做个……” “我……把我给你……”润玉半是迷茫半是震惊,心底又觉得把孩子送人做人情这件事,十分符合太微荼姚的风格,不知不觉就信了大半,心就向下沉去。自己已经被送给这人了,他要那他来做什么呢?做扫洒仙侍,做随从?还是说,听说魔界很流行以仙兽做炉鼎…… 润玉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大跳,脸色越发苍白。 要是这人那他来做炉鼎,或者拿来炼药,那他就……他就再也见不到旭凤了。 不知道旭凤会不会生气,还是说会很快被他忘掉…… 润玉越想越觉得难过,神色黯然起来,旭凤看在眼中,他本想说“让你给我做个小妻子”,逗逗润玉,没想到润玉当真了,竟然显得十分难过的样子,旭凤见了,反倒心疼得不行,心道:“嗨,我说这个干嘛呀!明知道他受人排挤欺负。”心中亦是很后悔。 他话到嘴边,转了个向:“……做个小徒儿。” “嗯?”润玉抬起头来,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旭凤话锋一改,却不见打磕巴,又从善如流地道:“对,他们看我孤独,又怕我一身武艺修为都浪费了,所以把你这个亲儿子送过来,让你拜我为师好好学学功法。”眼看润玉眼中又燃起希望般的光芒,旭凤又很恶劣的加了一句:“做徒弟也不轻松,得贴身照顾为师。” “……”润玉沉默半晌,“你口说无凭,我怎么信你?” “你不信,你不信就看这面镜子。”旭凤说着化出一面镜子来,镜中显露出栖梧宫的陈设来,宫中坐着个孩子,正在哈欠连天的看书写字,每隔一会儿就问道:“兄长下凡去了,几时才回来呀?” 正是幼时的旭凤不假。润玉看在眼中,心里一酸,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碰镜中旭凤的小圆脸蛋儿,又被旭凤将镜子收回——这是他自己的一段真实的回忆,此时拿出来,加上幻术,自然可以假乱真。 他笑道:“你看,先前天帝下旨让你下凡历劫是不是?其实好端端的历什么劫呢,还不是想先有个名头,好解释你突然失踪的事,等众人都习惯了你不在,也就不会多问问题了。你弟弟旭凤其实好得很,昨晚我去璇玑宫把你抱出来的时候,他还睡得很香呢!”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实在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润玉心里却仍是空落落的:他就这么离开天界了?那里虽然是个生存艰难的地方,但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有旭凤是真心待他的…… 旭凤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低着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也慢慢变得十分柔软,凑近了些哄道:“乖宝贝,你以后就是为师的心头肉,咱师徒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润玉却只是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旭凤又道:“我不要你伺候,方才是逗你的,你看看为师这里,也不过陋室两间,也自己住了这么多年了,其实是不要人伺候的——我来做饭打扫,我来种地浇花,你就管开开心心的,行不行?” 可润玉还是不说话,就那么木头人似的抱着——不对,该说着举着兔子,一副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旭凤无法,只得求道:“你好歹说句话呗。” 润玉小声道:“那,我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有空回去看看我弟弟……” “……”旭凤气得要死,大声道:“不行!你死了心吧,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那个臭弟弟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作为家中最勤奋的一员,大白兔早早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它在门口的台阶上活动腿脚,整理毛发,让雪白的胸毛在空气中变得更蓬、更松…… “吱呀”——身后的小木门开了,一个身材纤瘦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路过用爪子给自己洗脸的大白兔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少年润玉四下看了看。 没人。不远处的另一间竹屋的门扉紧闭着,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初秋清晨,这世上的生灵都还在沉睡着,包括自己那位……师尊。 润玉蹲下身子,捋了捋大白兔的背毛。大白兔的毛仿佛有着某种吸引力一般,他的手一挨上就拿不开了,他又加大力度撸了两把,脸上露出天真快乐的笑意来。 “吱——”另一间小屋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清晨,即使是再轻的一声,也是非常响亮的,润玉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装出全不在意的样子。 另一间小屋的门缝大了一些,穿着整齐的旭凤出现在门口——整齐是个相对的定义,毕竟他们住在深山里,锦衣华服是说不上了,只能说是没有袒胸露背,旭凤穿了一件单薄朴素的黑色衣衫,马尾高高束起,显得很精神。 “早啊徒儿,”他神采奕奕地打了个招呼,又伸了个懒腰,“睡得好吗?” 润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还可以。” “哦,那就好那就好。”旭凤碰了个冷钉子,但他仿佛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似的,仍旧那么高高兴兴,“为师睡得挺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自从旭凤说了“你再也别想见你弟弟了”,润玉就单方面宣布跟他进入冷战了,能三个字回答的问题绝不用四个字。 但旭凤不管,他笑着道:“因为从前都是为师孤零零一个人,现在有了乖徒弟陪着,师父心里暖洋洋啊。”他说着走到润玉的小屋门外,弯腰抱起正在给自己洗脸的大白兔,举起兔子小爪子朝润玉招了招:“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呀,小兔兔?” 明明是人高马大的英俊男人,却抱着个小兔子卖萌,场面一度诡异得有点失控。润玉沉默地望着他:“……哦。” 他和旭凤已经冷战了十多天了,这十多天里旭凤一点都不跟他生气,反倒每天都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关心他起居生活,只字也不提要他履行徒弟的义务,一个人脾气再大,也架不住三把火。 尤其还是琉璃净火。今晨起来,润玉感到自己的扑克脸正在严重融化中。 他因此更加恼火,只得更加努力地板起脸来。幸好旭凤似乎并没察觉他的松动,或者说,察觉了也没有点明这点让少年更加羞恼。他一手托着兔子,笑道:“徒儿今早想吃什么?师父去弄。” “没什么。” “那吃南瓜饼吧,昨天师父刚收回来的,再喝点牛奶粥。” “……行。” “那你乖乖等一会儿哦。”旭凤说着,把兔子硬是塞到润玉怀里:“入秋了,天凉,你没事多抱抱兔兔——它怕冷。” 兔子绒毛触手的一瞬间,热度就瞬间盈了满手,少年的努力几乎立刻就融化在那热度间,他简直要板不住脸,只剩下呆呆的表情,“哦……哦。” “多谢啦宝贝徒儿。”旭凤扔下一句,仿佛对润玉的反应丝毫没有察觉的模样,转身去生火做饭了。 多抱抱兔兔……润玉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将兔子抱好,大白兔闻起来香香的,他忍不住低下头,试探着把脸埋进兔子绒毛里亲了亲。 啊,感觉好好哦。 咳。他回过神来,又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只是替他办事罢了,才不是很想抱兔兔呢。 何况兔兔让他想起在天界的旭凤。他真的永远都没法再见到旭凤了吗?小屋外不远就是结界,外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也许就如师尊所说,他一辈子也别想见到弟弟了。 不光是弟弟,还是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润玉抱着兔子,又觉得很难过了。 还是要想办法逃跑——即使不回天界,也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可以随便寻个凡间宝地修炼,做个散仙,但他一定得自由,至少……至少可以偶尔回去看一看旭凤。 他怕旭凤怨他。不知母神是如何解释自己的离去的呢?大概会把一切都推到润玉头上吧,说是他留恋凡尘不愿回去等等,到时旭凤会怎么想?可能会很生气气,哄不好的那种。 但是…… “玉儿,”旭凤从屋后探了个头出来,“帮我拿一下蜂蜜好不好?” 除去死活不让他离开,连见弟弟一面都不让之外,这个师父简直好得没话说了,他对润玉说话,总是好声好气的,从来不会命令他做什么,只是偶尔问问“好不好?”“行不行?”仿佛润玉才是师父。如果润玉说“不行”,他也不生气,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只会露出哭唧唧的表情跑过来蹲在润玉面前:“小徒儿在忙什么,跟师父讲讲呗。” 润玉根本没有事在忙,他游手好闲到了一定程度,因此脸红耳热起来,推开他飞快走掉。 伸手不打笑脸人,故意哭唧唧的卖可怜的人也不太好下手,久而久之润玉也说不出“不好”这种话了。 “哦。”他说,去屋里去了茶来——昨日旭凤突发奇想,腌柚子蜜泡茶来着,他给润玉献宝:“酸酸甜甜哦,对嗓子很好。”润玉不情不愿接过去喝了一口——果真酸酸甜甜,好喝得紧。 但他口中仍是道:“不好喝,不要了。” “哦……”师尊委委屈屈,“好叭,那师父喝叭。” 不要一副被人欺负的样子!润玉心里大喊起来,你这样——你这样—— 我会没法把你当敌人啊! 润玉其实心相当软,和他天生强硬的性格比起来,可算一个后天带上的弱点——谁对他好一点点,他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来回报,何况是这种百依百顺,简直把他当心肝宝贝在对待的人。 他实在没法再对这个人狠下心来。 可是他又是害得自己不能见到旭凤的罪魁祸首……润玉心里实在是挺矛盾。他取了蜜走到屋后,旭凤正在给蒸好的紫薯剥皮,见他来了,笑道:“谢谢玉儿。” 他的一缕头发从高马尾里落下来,搭在面颊上,有些难受的样子。但他双手都占上了,腾不出手拂开——明明这么难受,但他却没叫润玉帮忙。大概是知道会被拒绝吧,其实他很小心,生怕润玉会生气似的。 润玉举起手,替他把头发掖到了耳后。 旭凤愣住了。少年仰脸看着自己,另一只手还抱着兔子,一副很认真、心无旁骛的模样,但他凑近了,旭凤甚至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是熟悉的,青涩的香气。淡淡的,但也足够撩人,或者说,那种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的感觉,更让人想要去一探究竟。 魔尊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如擂鼓。他呆呆地道:“那个……那个……谢谢徒儿。” “没事。”润玉随口道,转开眼睛去看旭凤在弄的东西——旭凤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越发幽暗,有点吓人。 他倒不怕,就是觉得——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怪痒痒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是吃南瓜吗?”怎么又弄上紫薯了。 “恰好有,多做一样呗。” “……那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旭凤道,“给我家玉儿做饭,怎么会麻烦呢?” 明明知道这人就是爱随口瞎说,八成私底下对着兔子也要这样卖乖,润玉还是忍不住心头砰砰直跳,眼底甚至有点酸酸的,他低声道:“嗯……” “行了去玩吧。”旭凤道,“别站这儿了,有烟味儿。” “……哦。”润玉抱着兔子慢慢走了,他走到自己的小屋门前,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走到了旭凤的小屋外。他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箱子,一些农具,还有一些储存的瓜果,小屋中央的两个柱子间,挂了个简易的吊床,以成年人的体型来说,睡上去有些窄了。 ……果然。旭凤原本一直是独居的,他那张床自己睡也应该是正好还有些富裕,润玉来了,他就把屋子让给润玉,自己跑去睡仓库了。 润玉在屋里慢慢走了一圈,看着吊床上扔着的几件换下来的衣袍——就那么扔在那里,也不曾妥善收起。 旭凤屋里有装衣物的箱子,东西都叠的整整齐齐的,才不是这样草率地扔在一起。 润玉把兔子放下,低声道:“你去玩吧。”他把衣服捡起来,旭凤身上很热,衣物上都还留着暖意,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润玉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衣服里闻了闻。 ——暖融融的味道,带着一点皂角的香味儿,像是……夏天的味道。 我在干什么呀。他一下子醒过神来,慌慌张张丢下衣服就跑,跑到门边却又折返回来。 “……” 他俯身把衣服都捡起来,叠好。 拜师近半个月,润玉终于给自己找个了活儿。 逃跑之前,要给师尊做张床。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用过早饭,润玉回到屋内。旭凤的小屋虽不大,但五脏俱全,该有的一样不少,家具都是他自己造的,和卧房相对的另一侧,还专门劈了一小块地方做书房,书架、书桌、文房四宝一样不少——就是不太常用罢了。 润玉来到书架前,细细翻找——他想找一本教人做家具的书。 具体点说,他想找一本教人造床的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润玉自幼就爱在省经阁呆着,省经阁里很安静,书本卷轴不会冷嘲热讽,反而无私地教给他大千世界的各种奇闻异事、百态奇观。每当他心里不安宁的时候,总会想到有书本的地方去坐坐。 他上上下下把师尊的书架仔细翻了一遍。 旭凤看书不像润玉,五花八门什么都看,他看书就专爱一种:虚构小说。什么金蟾怪怒打空中月啦,什么美娇娘变身壮年郎啦——什么猎奇看什么,偏他看还不好好看,凤凰神子眼高于顶,看完总要逼逼两句,从前有哥哥听他逼逼,现在没人听他讲了,他就写在书页空白处。润玉翻了半天,竟叫他翻出一本《风流佳人俏书生》来。 润玉什么书都看过,就是没看过这种讲男女情爱的东西,他少年心性一时好奇,就翻开来看了看。原来这《风流佳人俏书生》是人间流行的一本系列丛书,讲得是从前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虽是花一样的年纪,但同别人不同,偏爱执剑走南闯北,每到一处,就要把当地最有名的才子收为裙下之臣,一来二去收集了十多位才子,个个爱得死去活来,但到了下一本书就会忘得精光,又去追寻新的激情。 故事是有点低俗,但作者笔法精良,情节生动有趣,润玉不知不觉就站在书架前看了起来。 他此时对世间情爱之事都还没有基本的认识,荼姚太微对他向来疏忽,也从没人给他讲一讲两个人心悦彼此是怎么回事,因而颇为新奇,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站的累了,就慢慢在旭凤的椅子上坐下继续看。 只是这书中情节,有些他看得懂,有些就真不太明白了。 比方说这大小姐仗剑走江湖,偶遇一英俊书生,书生见她生得娇小,便唤她妹妹,大小姐便唤他哥哥,二人以兄妹相称; 可以理解,书里也说了,两人一见如故,好得仿佛一个人似的,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这不就恰恰如润玉和旭凤?以兄妹相称表示亲近,也是没错。 但这书里又说了,一日这大小姐偶然见了书生在院中劈柴,布衫之下筋肉虬结,不由得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心道:“我这情哥哥,羞煞我也!” 这便让人看不懂了,首先,哥哥不好好称哥哥,却要加一个“情”字,“情哥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感情特别好的哥哥”?那我也是旭凤的情哥哥了;又有她这女子看哥哥劈柴,就口干舌燥,燥个什么劲啊?难道是秋天了? 他看得一头雾水,猛然间看到有人在空白处提了一行小字: “初初相见,未曾多加了解就情根深种,真是笑掉我大牙了。”旁边还画了个人脸,牙齿涂黑了一颗。 再往下看又有:“食色性也,这凡俗女子见一个爱一个,可怜清莲公子还在大理湖畔等她,可怜,可叹矣!偏我还最喜欢他,因他最像……”后面似乎写了个名字,但被涂掉了。 是旭凤的书,他又是一人独居,想来就是他写的不假了。那批注皆是蝇头小字,但笔锋有力字迹清秀,仍能看出书写人之功力来。润玉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莞尔一笑,仿佛看到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插着腰嘀咕抱怨个不停的样子。 还真有点……可爱? 他就这么一边看书,一边看旭凤的批注,不多一会儿书都见了底,到最后仿佛连剧情都不重要了,他就一门心思找着师尊的笔记看,仿佛想多看到一点师尊不为人知的模样。 书到最后一回,大小姐和书生终于水到渠成,芙蓉帐暖,两人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抱在一起,大小姐激动至极,甚而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诉了钟情。这两人在做什么润玉是没搞懂,可他看着看着就莫名脸红起来,心里有点奇怪的躁动,再去看旭凤批注,果然他也被雷得七荤八素的:“可恨一对狗男女!唉,对着谁都是一颗真心,到底有没有真心呢?若不能从一而终,还不如……”后面的字迹似乎是“不要”,但又被他自己划了,继而写道:“我在说什么傻话呢,蠢兮兮的。” 哈哈。润玉乐了,你个傻瓜。 他笑过了,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不是滋味,再去看了一遍旭凤的批注,看来看去,明明是一个大男人在自言自语地说些傻话,可偏就每个字都透出一种孤独来。 一种清冷寂寥、快要发疯的孤独。 难怪他想要个人陪着。润玉看了,心中忽而一酸,不知不觉又把旭凤的话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他想,一个人若是能有个说话的对象,又哪至于在书页上涂涂抹抹呢。 正握着书本发呆,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口笑道:“玉儿在哪儿呢,师父泡茶了——”说着推门而入,左右一看,朝书房走来。润玉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把书藏起来,却不知该藏在哪里,正在慌乱,旭凤已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冲着润玉抬眼一笑。 “师父做了杏仁豆花!”他兴冲冲地道,“尝尝?”他将托盘放在桌上,低头一看,小徒儿坐在桌后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这可新鲜了。润玉年长旭凤三千岁,自旭凤懂事,就无时无刻不在仰望润玉,在他眼里,兄长是温柔可亲,甚至有些遥不可及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打量过润玉,也是直到最近,他才发现一件事。 原来这时候的润玉,并不高大,也不成熟,他比自己还矮半个头,身子也瘦瘦的……怎么当时就没有发现呢?其实润玉在这时也只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年。 当他发现自己的弟弟对自己有欲望的时候,应该也很害怕吧,也许就像现在一样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没有人教他,也没有能帮他。他能依靠的就只有他自己。 羸弱的、迷茫的,他自己。 当他下定决心离开天界去往北辰的时候,应该也是觉得那是对两人最好的选择了吧?虽然天界很冰冷,可到底也是他的家,他被逼着背井离乡,去往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年幼的他该有多害怕? 他当时只想着怨润玉,怨哥哥一走了之,怨他连个痛快话也不肯给,却没想过,他眼里的哥哥,其实也只是少年。 旭凤的心思一晃而过,他瞥了一眼润玉手中握着的东西:《风流佳人俏书生》,六界垃圾读物的典范之作,他闲来无聊也看了一些,打发时间是很好的。 不过书里讲了不少男欢女爱的东西,若是在旭凤这般和人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眼中,就只是潦草代过而已,但对此时的润玉这种懵懵懂懂的孩子来说…… “咳咳。”旭凤咳嗽了两声,还是先假装没看见:“吃豆花呀。” 润玉自己倒是闹了个满脸通红:“师尊,我,我是想……”话说一半却又生生收住——他还不想让旭凤知道自己给他造床的事。 “哦,”旭凤笑眯眯地道,把一个碗塞进润玉手中,自己端起另一个碗尝了一口——太甜了,不过润玉肯定喜欢——他走到书架面前转了转,“这本儿也挺好看的。”他又翻出一本话册来,标题写着“小海螺奇遇记”。“还有这本我也喜欢。”他又找出一本来,名叫《一弯小月》。 一连找出来七八本,有民间志怪,也有探险故事,当然也有爱情故事,但都很健康,连拉拉小手都没有,充其量就是月光之下一起散散步的程度。 润玉本以为必定会被骂了,没想到旭凤不仅没生气,反而又给他找了好几本书,还兴致勃勃地跟他推荐起来:这本有趣,那本好玩,还有一本全是凡人胡说不过可以看个乐子……润玉随手翻开一本《小海螺奇遇记》,就见第一页空白处写着:“我倒要看看小海螺去哪里奇遇,若是去大海,就未免太无聊了”。他便又忍不住一笑,紧接着又紧紧张张地去看旭凤。 旭凤笑道:“我瞎写的,不必理会。” 润玉却不做声了,过了片刻,他低声问道:“师尊……这些批注,不怕被人看?” “不怕呀,为何要怕。”旭凤道,“不过就是我所思所想罢了,不畏人言。” 坦坦荡荡,无所畏惧。润玉望着他,仿佛看到了明亮跳跃的阳光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着。 若我也能……不畏人言。 见他若有所思,像是有些伤感又有些了悟的模样,旭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忽然大叫一声: “豆花凉啦!先吃先吃!” 说着不由分说又让润玉端起碗来,润玉陷在心事里,呆呆地尝了一口。 ——好甜。 好喜欢。 后来午后就成了每日润玉看闲书的时间,他从旭凤那里得了一堆从前没见过的闲书,觉得很新鲜,每天吃过午饭就带着书到院后的草地上坐坐。初秋时节,午后还是暖的,院子后头有棵高大的松树,坐在树下很惬意。大白兔懒散,总是跑来润玉身边吃草睡觉,所幸四下无人,润玉就开开心心地一边摸兔子,一边看闲书。 但他也还没忘了要给师尊造一张床。他到底还是从旭凤的书架上找来了一本《木工大全》,每天偷偷摸摸的,把大全藏在闲书里学习。 他学得认真,动手能力也很强,没几天就收集了一些小木板造了个模型,本就可以动工了,但又总觉得不够好,还要添一些雕花床柱什么的,做得很专注。 这日润玉又在慢慢研究木楔的作用,想着如何去弄木材,不知何时,一只大大的、红色的鸟儿来到了他身旁——悄无声息地一坐。 大鸟儿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它没发出动静,小徒儿也没发现它的到来,还在专注地研究床板。 “咳咳。”大鸟儿发出了鸟类不该发出的咳嗽声。但润玉太专心啦!还是没听到。 “……”旭凤捡起一棵小树叉子,朝小兄长的头顶扔去,正中红心!润玉捂着头,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大鸟。 胸口的毛白白的,绒绒的,秋日的阳光里,显得很暖和的样子,仿佛在说:“冷不冷呀?要不要来我身边坐坐。” “……”才不要。润玉心道,不行不行,不能受诱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瞎坚持个什么劲儿,总之就是不想这么被师尊逗到了。他又转头去看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他犹豫着回头,又看了一眼大鸟。后者还是那么坐在那儿,仿佛真的已经睡着了。 ……摸一下,没关系的吧。润玉想着,凑过去摸了摸大鸟的肚子。 ——哇,好软哦。他忍不住又多摸了几下,触感太好,他凑过去,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大鸟胸前。 好舒服……好暖和…… 他抱着大鸟,不知不觉就有些困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只大鸟这样坐在他身边,他抱着大鸟,慢慢就睡着了。 他睡着了,我也睡一会儿,不打紧吧……他心里想着,合上眼睛前,脑海里却出现了好大好大一张床,床很结实,也很漂亮。 师尊看了赞不绝口:“玉儿真厉害呀,多谢玉儿!” 但不知怎么的,明明是给师尊打的床,就变成了他们两个都睡在床上,师尊穿得向来很清凉,不管冬雪夏日都是一身轻便黑衣,领口露出的皮肤很细腻。他把润玉抱在怀里,润玉鼻尖贴着他的锁骨,嘴唇不经意间碰着他的胸口的皮肤,只觉得一阵过电般的滋味从薄薄两片嘴唇的皮肤上传来。 很痒……但让人想要更多。 润玉抱住师尊的肩膀,腿不由自主地跨到师尊腿上,想要翻身骑上去,但却被人用温柔又不容置疑的力道翻到身下——旭凤就着这个姿势把自己插进了润玉两腿间,他俯视着润玉,片刻后,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润玉的鼻尖、然后是嘴唇。 他的神色比秋日的风还要温柔。他的气息滚烫热辣地喷在润玉脸上,却不觉得讨厌,只觉得沉醉,润玉搂住他的脖子,咬着嘴唇,想要被他更多的触碰。 他笑起来,低声道:“玉儿,我……” 润玉一下子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他感到身上有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明明白白的…… 硬了。 *不管来多少次,因为大凤而得到性启蒙是跑不了的,毕竟大凤凰是真的长在润玉的审美取向上长得死死的,润玉萌点和春心都要被他戳烂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阵秋风吹过,润玉猛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已是傍晚,暮色已经渐渐沉下去,就着昏暗的落日余晖,他的目光渐渐下落,落在自己的衣摆上。 原本是双腿的地方,一条色泽惨白的龙尾蜿蜒地露了出来,仿佛有着自我意识一般打着卷儿摆动着,甚至缠上了一旁的旭凤的脚踝。 ——旭凤不知何时变回了人身,正靠在树上沉沉地睡着。润玉和他靠得很近,甚至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闻到他身上滚烫的、香甜的气息。 润玉的心猛烈而凶狠地跳动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旭凤侧了侧脸颊,轻声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嘟囔,像是要醒来一般。润玉大惊,慌忙运起灵力去收起龙尾,但他太急,又太怕,灵力一时运转不通,生生卡在腹腔,龙尾怎么也收不回去。小腹一片冰凉,痛得他忍不住蜷起身子。 旭凤被惊醒了——似是与润玉心有灵犀一般,他梦见润玉掉在一个网里,怎么也挣不脱。他想上前帮忙,却一步都迈不动,急得要哭。 他因此惊醒过来,恰好对上一双惊惶的眼睛:“……玉儿?” 润玉几乎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真身丑陋不堪,来到天界之后除了父帝母神还没有人看过,旭凤百般哀求,他都不曾满足。 怕吓到他,也怕他生厌。 可怜他一个小小少年,才刚刚发现自己动了心,有了情,连到底怎么回事都没想清楚,就要面临暴露真身的危险——他此刻心里十分慌张,已经到了想要逃跑的地步。 可他方才运行灵力时走岔,此时都拘在小腹,他一动,就又冷又痛,连一步都没跑出去就摔倒在地上。 “玉儿,”旭凤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但也有逐渐清醒的趋势,“怎么了?” 润玉慌不择路,只想着千万别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龙尾,千万别!他若看见了,他若看见了,必定会觉得很碍眼、很厌烦,从此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他。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赶紧跑掉,没有腿跑不了,那就爬也行!好好一个干净漂亮的小神仙,竟然不惜双手着地,想要爬着躲开,全然不顾体面斯文,可见他慌成什么样子。 ——说到底是因他喜欢旭凤,已经偷偷把旭凤当成了心上人,谁会愿意在心上人面前露出丑陋的一面呢? 旭凤一醒来就见润玉慌慌张张地抱着腿,他喊了一声,却不见润玉搭理自己,只是一味往旁边倒,他近几日来和润玉之间关系和缓了很多——主要是润玉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像从前那样爱答不理了——这一来他又觉得有些奇怪,因而在定睛细看,一时又愣住。 “玉儿。”旭凤第三次唤道,这一次,男人的声音低沉了很多,不像方才那般摸不着头脑了。 完了,他定是看到了!润玉咬了咬嘴唇,只觉得又羞又屈辱——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最隐秘的耻辱,就这么硬生生暴露在他喜欢的人眼皮子底下。 该怎么办?该怎么才能让时间倒流,让这一切不要发生? 他僵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回头,听着旭凤在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起身凑了过来,把那灼人的热度也一并带了过来,紧接着——他就被人抱进了一个怀里。 旭凤一反应过来,就以两手穿过润玉腋下,把他抱了起来。 两人重新坐回树下,润玉坐在旭凤腿上,羞得面红耳赤,闻着旭凤的味道,尾巴更加收不回去不说,额头上的龙角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要冒出来了。 他越发觉得屈辱,都快要哭出来了,旭凤抱着他,探了探他的脉,又摸摸他脸颊,心里有了判断:“你是灵力走岔了,别怕。”他记忆里此时的润玉仍是个不通情爱的小家伙,即使露了龙尾也不该是有什么太深的原因,只觉得可能是睡梦中灵力一时运转不畅而已。他一手搂住润玉腰背,一手探到润玉小腹揉着,温声道:“我帮你化掉它就好,没事的。” 他明明看到了润玉的龙尾,但表现得就像没看见一样,对额头上的怪异龙角也只字不提,仿佛每天都能看到几个小龙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情态似的。润玉愣愣地看着他,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旭凤的手很热,也很有力,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到一阵至纯的灵力传来,不多一会儿,那拘在小腹的灵力便被火灵化去,冰冷的疼痛也消失了。 “谢,谢谢师尊……”润玉仍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呆呆地说着,旭凤抬头一看,冲他微微一笑,两人挨得极近,润玉又还坐在旭凤腿上……他一时间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只顾盯着师尊俊美的脸发呆,脸上飞红一片,连眼角都蒸红了,慌忙把目光转开,却又看到自己的龙尾,仍是那么一条,惨白惨白的,从衣摆中落出来,看了就让人生厌。他一时又觉得自惭形秽,心如刀绞。 旭凤笑道:“你还小,此事是常有的,不用不好意思呀。” 其实他也知道润玉不喜让人看到真身,所以故意对龙尾视而不见,什么也不提,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翻江倒海:这是他的初恋,是数千年前引得他情窦初开,一头扎进爱河从此再无宁日的人呀!就这么乖乖地坐在自己身上,他们离的近了,他闻到润玉身上幽香的味道,数得清他纤长柔软的睫毛。 只要一个仰头的距离,便能吻到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只能强忍着,怕吓到润玉,忍得双眼都红了,却还是笑着说:“别怕。” 润玉握着自己的衣摆,不停地翻动着布料,他低声道:“师尊,可不可以请你……转过身去?” “嗯?” “我这幅样子……”润玉心里自卑至极,却还是勉强维持着端正平稳的语气说道:“我这副样子十分有碍观瞻,不想污了师尊眼睛。” “……”旭凤一时过于震惊,简直说不出话来。他知润玉对自己的外貌很不自信,但万万不曾想到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一个万般钟灵造化才能出的小美人,却说自己“有碍观瞻”,反差实在太大。“我方才化去了你的灵力,你现在还能收的回龙尾吗?” 方才润玉灵力挤压在一处,被他以火灵化了,旭凤年长,润玉年幼,一个强盛,一个还在成长,水灵一被化去,一时半会儿供不上来,此时润玉体内是空空如也,一丝灵力也无。润玉听了又是十分慌张,勉强压制着心神,道:“那——那就请师尊把我留在这儿吧,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好了。” 旭凤四下看看,此时夕阳已落,山林间树丛哗哗作响,“那不行,山里有狼,把我的好徒儿叼走了可使不得。” “我怎会……”润玉哭笑不得,他这师尊偶尔说些颠倒的痴话,实在是毫无凭据,可听多了,却又觉得沉迷陶醉。“我才不会被狼叼走。” “你这就太自信了,”旭凤说,“这山里野兽多了呢,就喜欢吃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神仙。” 你这样说就很瞧不起人了!润玉一本正经道:“我是应龙,是百兽之长,野兽奈何不了我——师尊!”他猛然叫出声,只因旭凤忽然抱着他站了起来,润玉吓得大叫起来,抱住旭凤的脖子。 旭凤道:“什么?” 润玉面红耳赤:“这——这不合礼数,你把我放下!” “什么礼数,我是师尊,你是弟子,我为尊你为幼,就得听我的。”旭凤道,“师尊说有狼,就是有狼;师尊说一起回去,就要一起回去。抱紧点,不然掉下去。” 润玉脸红得要滴血,可尾巴却毫无骨气地一晃一晃,垂下的尾巴尖又不由自主地试探着想缠上旭凤的腿。润玉咬紧牙关忍耐,心里道,我是怎么了,怎么一觉醒来如此没有自制力?师尊好心抱我回去,我却总想绊他。 他哪知道是春心萌动的缘故。就这么被旭凤抱着走出去几步,他又忽然低声道:“哎呀。” “怎么了?” 润玉声音小得像蚊子:“师尊,兔兔……” “哦……”旭凤又退回去,兔子还在原地呼呼大睡,他蹲下身,让润玉去把兔子够过来抱在怀里,他抱着一条小龙和一只大白兔,朝着屋里走去。 进了屋,他把润玉放在床上,润玉此时也顾不得假装对兔子不感兴趣了,他心里很慌、很空,像有小虫子在爬,需要抱着毛茸茸的东西安抚自己,旭凤见他抱着兔子在床上缩成一小团,心头忽而又是飘过一阵滚烫的怜惜,和欲望。 想吻他。他心里想,想抱他。像刚才那样,根本不够。 想一直把他锁在怀里,亲他抱他,摸他的龙尾…… 他眼底翻滚着欲念的颜色,终于轻咳一声,慌忙退了出去:“师父去做饭,你歇一会儿。” 旭凤落荒而逃。留下润玉在床上,人是一动没动,可尾巴却伸到地上,留恋地打着卷儿,仿佛想要缠着旭凤挽留一般。 “唉,你怎么回事!”润玉松开兔子,恼火地捶了一把尾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旭凤近来有点慌张。 他的小徒儿,明明才“拜师”几天,却好像比上了其他师尊几千年才有的苦恼。 润玉最近,好像总是躲着他,经常抱着兔子在后院不知道弄什么,旭凤好奇,凑过去想看看,刚挨到小徒弟一个衣角边边,润玉就像触电一样弹起来:“你干什么?!” ——吾徒叛逆,伤透我心。 旭凤心塞,旭凤难过,旭凤订购了一大堆《名师行为准则》。 翻开《名师行为准则》第一页,第一句话用加粗大字写着: “为人师表者,需行的端做得正,起表率作用,万不能行为鬼祟,更不可与徒弟过从甚密,所谓‘师生恋’一节,更是荒唐言行,觍为人师矣。有关师生恋的危害,详情见本书五十五回。” ——写书的兄台看来对此深有感悟,不惜花了一整章的篇幅描述师生恋的危害,把这种行为说得人神共愤、罪无可恕。 旭凤:“……” 他罪恶感很深,自从那日润玉在他面前露了龙尾,他每天夜里入梦都会见到小徒儿,有时就是现在的样子,有时又似乎大了一些,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也依据润玉的年纪有着变化——有时就只是单纯的亲亲,更甚一点抱抱摸摸,有时,嗨,那可就太亲热了,场面很失控,旭凤已经一连好几天半夜起床打坐默念清心诀了。 有问题要解决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 这日润玉正在后院做他的木床——他从山林里弄了木材——旭凤在屋前发出很热闹的声音。 “呼哧呼哧。”有人的喘气声。 “你别踢了,小混蛋!”有人的骂声。 “咩——”有……羊的叫声? 润玉正满心疑惑,旭凤从屋后绕了过来,手里拖拽着某种看起来很沉的东西,一见润玉就笑道:“玉儿,师父给你买了个礼物。” 说着转过身来让润玉一瞧:好家伙,是只小小的,身高还不到旭凤小腿的小羊,身上刚长出绒绒的小卷毛,白白的。 润玉:“……?” 那头小羊非常不配合,旭凤在它脖子上拴了根绳子想牵着它走,但它一直往后死命后退,不让他扯着自己。 ——堂堂魔尊,竟然沦落至此!说来说去也要怪他前半生活得太放纵,不管给什么润玉都捧场,导致他根本不知道心上人到底喜欢什么,想拉近距离也只能抓着已知的一点来展开。 他一边和小羊角力,一边笑道:“你来看看。” 润玉一见小羊就暗生欢喜,但又见旭凤如此费力,不由想笑。他走过去,想伸手又有些胆怯,小羊见他走过去,忽而停下了挣扎,仰头看着润玉。润玉见它不动,这才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软软的!他顿时笑起来,立时扑坐在小羊身边,抱住小羊摸了两下。 旭凤哭笑不得:这畜生,刚才跟自己打得不要不要的,这会儿又贴上润玉了。 其实是因为龙为百兽之长,小羊自然在润玉面前比在他这凤凰面前老实听话。润玉和小羊玩闹片刻,仰起头看向旭凤:“师尊……多谢。” 旭凤登时脸颊发热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类似“不必”“有什么大不了”“以后……”之类的单词,便又站在一边不动弹了,专心看着润玉和小羊玩耍。 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大白兔一跃一跃地凑上来,润玉抱住兔子,把它递到小羊面前,仿佛是要他们相亲相爱的意思,大白兔和小白羊互相看看,相看两厌,都把头撇开。 旭凤笑道:“它不喜欢兔子,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你。” 润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没有……” 从没有人这样夸过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若是换了旭凤,就会大大方方地道:“那是肯定啦!”而他就只会讪讪地道一句“没有”。 不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想,这必定又是逗我玩呢。 谁想旭凤不肯放过他,反而认认真真地道:“它又白又可爱,你也又白又可爱,当然最喜欢你啦。” 润玉听了,竟然还忍不住反驳起来:“兔子也又白又可爱呀。” 旭凤哭笑不得:“那怎么一样,你是天上的应龙,这世上再寻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他说到这里,却忽然想起《守则》上写着的内容,再看看润玉已经低下头去,一副不愿意再听的语气,他又顿时僵住,慌忙解释道:“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啊,你,你是真的长得很漂亮,但你这个漂亮在我眼里没有别的意思,你还太小了,我是说,那个,我比你大,你得……” 他越抹越黑,此时才初初知道了一点润玉当年面对自己穷追猛打的头疼。 润玉低头不语,任由旭凤讲的口干舌燥,他才抬头笑笑,道:“嗯,好,知道。” “……” 知道啥啊?旭凤自己都一头雾水。润玉从他手中接过绳子,牵着小羊又回后院去了,旭凤呆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在冲着润玉的背影发呆。 我这叫什么事儿…… 他的心也乱了。 那晚用过晚饭后润玉照旧窝在床上看书,他那小羊很亲人,咩咩叫着跳到床上来,把下巴放在润玉腿上,润玉捧起它的脸颊揉搓了两下,小羊一眨不眨,真情实意地望着他,只叫他那一刻就想到了弟弟旭凤。 旭凤啊旭凤,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呢?兄长走了也不知多少时日,你有没有想我?他一边摸着小羊的脑袋,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会儿希望弟弟想他,一会儿又不希望弟弟想他。 这时大白兔也凑过来,润玉把它也抱进怀里,呆呆地坐在床头想心事。他想起师尊待他的好,也想起旭凤和他的亲近,不知为什么,越想越有种头疼欲裂的感觉。 润玉坐在床边发呆,不知何时旭凤却来到了他房中,站在中厅亦是殷殷地望着他。 若时间能停在这刻,却也不错。润玉能有自己照料陪伴,快乐平淡地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缓缓走到床前,润玉像是如梦初醒般抬起眼望了望他:“师尊……” 旭凤笑笑,“嗯。”在床边坐了,却又是两厢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旭凤才道:“我白日里说得话……不得体。” 润玉抱紧了兔子,“嗯。” “你别放在心上,千万别多心。” “我知道。” “但我夸你漂亮是真心的,你生得……很好看,若非如此,这些小动物也不会天然地与你如此亲密。对不对?” 润玉此时方露出一点点惊异的表情:“我……”他低下头,“我晓得自己的什么模样的。” “你根本……不晓得。”旭凤苦笑,“你……你很好,你信不信,这世上早晚会有人时时刻刻想着你,念着你,为你睡不着觉,想到你心口就作痛……” 他想到昔日那个在天界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自己,他把润玉吓得落荒而逃,但如果那时就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会怎么样? 不是心存轻薄,只是真心实意的爱慕;既爱你容颜,也爱你品性,想同你永结同心,永不分离…… 若当初就把这些和盘托出,不怕丢脸,不怕拒绝,会不会好一点? 如果从一开始就夸他漂亮,赞他聪慧,与他坦言心底的仰慕和向往,会不会,润玉后来对他的恨,就会少一点? 润玉自己,会不会也好过一些? 这些他都注定不会知晓了,甚至连眼前的一切也到底都是井中月水中花,但他却不想轻待任何一刻。 他想,我再也不要兄长有哪怕一时半刻的委屈,即使他不会记得。 可怎么办呢,他甚至不知道该去怎么爱护润玉。 润玉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忽然放开兔子,凑过来抱住了他。少年半跪在床上,将他抱进怀里,旭凤一愣,就听润玉低声道:“为什么说的是我……你却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呢?” 旭凤闭上眼,听着润玉的心跳声,只觉得很安宁,他低声道:“我以前好傻,我喜欢了一个人,却从没和他说过喜欢,也不曾夸过他,我只晓得装男子汉,装凶,装得顶天立地、说一不二似的,仿佛这样他就能对我另眼相看,却没想过在他面前,人人都很凶,很蛮横,都说一不二,其实他要的,从来也不是一个那样的人。” 润玉听了,也只觉得说不出的酸楚,他似是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你这么好,人家不会怪你的。”他不知不觉又想到在天界的弟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道:“有的人就是这样嘛,嘴上装出很凶的样子,其实心很软,也胆小,还粘人……他没有坏心的,别人都是知道的。” 旭凤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或者说,远在记忆的尘埃中的那个自己,他苦笑起来:“你说的这人听起来好坏,是不是你弟弟?他欺负你?” “没有!”润玉赶忙道,“他不是欺负我,他……” 他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说道:“他对我很好的。” 过了一会儿,润玉又忽然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旭凤叹了口气。 他真希望润玉从此以后当真如他所描绘的那样,再也不必回天界,再也不必同那个旭凤相见了。 从此不相见,可省去多少烦忧,多少苦楚? 可他却又到底是舍不得的,他和润玉,他们有过那么多隐秘而幸福的时刻,就都不要了吗? “你会再见到旭凤的。”他低落地道。 转过天来润玉仍旧在后院做床,此时这张床形貌初具,已经藏不住了,旭凤也不傻,但仍是要美滋滋地明知故问一句:“傻徒儿,给谁做的床?” 润玉就红着脸道:“给……小羊。” “哦,小羊啊,那这床可有点大。”做师父的笑得花枝乱颤,做徒弟的心头小鹿乱撞。旭凤背着手溜达开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藤球:“玉儿别弄了,来踢踢球啊!” 这藤球的玩法还是润玉在人间历劫时旭凤学的,从没找到机会和润玉一起玩玩,润玉被他拉得无奈,嘴里嘀咕:“床……小羊……还等着睡。” “小羊可以等。”旭凤道,“来,这个是藤球,只许用脚踢,不能用手接,你来试试!”说着将球高高抛起,自己又跃到半空中将球接下,转而颠了好几下。“学会了?接着!” 润玉看了玩心大起,他也是好动的年纪,当下跳起将球接住,也学着旭凤的样子颠了几下,果然十分有趣。旭凤等他有了章法,便提议:“我们比一比谁踢得远,就以那边的树林为界——” 师徒两个便就这么玩了一下午的藤球。秋日午后还是热的,两人都出了不少汗,润玉脸颊泛起红晕来。旭凤一脚将球踢远,回过头去,恰好见到润玉双颊嘴唇都泛着鲜艳的血色,一滴汗自他眉心落下,挂在鼻尖要落不落的。 旭凤一时忘了再去关心藤球的去向。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润玉,盯得润玉都不好意思起来,低头道:“你看什么?” 旭凤笑道:“你这么好看,为什么怕人看?” 这种话润玉听得多了,都有些麻木了,佯怒道:“你不要老说这种话来唬人!” “我为什么要唬你?”旭凤道,“你为什么非要觉得我说谎呢?” 润玉也说不所以然来,他认定自己丑陋不堪,那么什么与之相悖的话应该都是假的,但旭凤又坦坦荡荡不似作伪,且他又有什么理由非要骗自己呢? 难道,在他眼里,我这个样子,却能算得好看?他心里朦朦胧胧升起这个念头来,把他自己倒吓了一跳:想什么呢!简直乱七八糟…… 但他生性是不服输的,想着既然旭凤喜欢逗自己,那他也不妨逗回去,便道:“真的?那我可算的上师尊眼中第一好看的?” 旭凤一愣,只见那少年站在秋日的蓝天之下,额角落下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嘴唇鲜红娇嫩得好似一朵待采摘的鲜花。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抚上了润玉的脸颊,拇指擦过润玉的嘴唇,低声道:“你……你当然是……” 润玉一时也被他突然凑过来的动作震住,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跳快得都要蹦出来了。 我是要疯了。他想。那一刻,他竟想抱住旭凤的腰,像那个梦里一样用嘴唇去碰旭凤的嘴唇。 “师,师尊,”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好像……” “我好像病了!”他忽然顿悟道,“对,我是病了——”他慌忙退后一步,躲开旭凤的触摸和视线,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病了,对,师尊别过来,别传染了你,嗯,就是这样……” 他一边颠三倒四地说着,一边转身跑掉了,剩下旭凤呆在原地,回不过神来。 嗯,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只觉得……想吻润玉。 而且,就好像,润玉也期待着他去吻他一样。 ……不可能吧!旭凤摸摸发烫的脸颊。 我也病了! ……相思病。 润玉自在屋里躺了大半天,可他一想到旭凤,想到那凑近的英俊脸庞,想到他身上的热气和暖香的味道,就觉得抑制不住的脸红。 完了完了!润玉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总之只觉得害怕心慌,想见旭凤,又怕见他。不知如何是好。 正挣扎着,一只黄色的小鸟叼着一张纸条飞了进来,落在润玉面前。润玉将纸条接过,小鸟还不肯走,徘徊着,等润玉用指肚摸了摸它的脊背,它才骄傲的挺挺胸,顶着兔子和小羊的虎视眈眈飞走了。 润玉展开纸条一看,见那上面以熟悉的笔迹写道: “明日中秋,城中有花灯展会,不知殿下可否赏光同游?注:作为我见过最好看的人,美人必要的矜持是要有的,你也可以说不。”后面画了个颓丧地岔开两条腿坐在地上的小胖鸟,胸口的毛肥嘟嘟的,小眼睛垂着,一副丧眉耷眼,沮丧万分的模样。 润玉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吧。”他写道,看看窝在床上的小羊和大白兔,谁都不像能传信的样子,正在惆怅,那小黄鸟又飞回来了,骄傲的张开嘴,等着替他传递信件。润玉把纸条递回给它,小黄鸟飞出窗外去了,不多时,就听旭凤在窗外笑道:“一点儿都不矜持。” 润玉脸一红,但还是呆呆地道:“可我真的想去呀。” 窗外登时就没了动静。润玉以为师尊不高兴了,心里有些失落,可也有些不明:是真的想去,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呢? 他却不知旭凤在窗外靠墙缓缓坐下,呼吸急促粗重起来,与那衣袍之下,有个地方实在是压制不住,变得硬邦邦起来。 ……不行,非得想个办法跟这小龙谈恋爱不可。此时,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本《名师守则》里的标粗警示,但他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差点儿忘了,本尊是魔界至尊,还管你什么人神共愤不共愤? 第一百六十七章 眨眼便是第二日,这一夜师徒二人到底是如何在各自床上辗转反侧已不可知,但当两人醒来时,谁也没有显露出什么端倪来。 “师尊早。” “嗯嗯,玉儿早。” 两人互相问了早,便各自落座吃饭,金秋时节板栗丰收,今早的早点便是板栗糕和杏仁茶,配各色解腻小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润玉面色有异:“师尊起的好早……” “是吗,哈哈哈,我倒没发觉。”旭凤干笑几声,他从天不亮就起身了,倒不是有意如此,只是这一夜总是翻来覆去梦到润玉,梦到他们这几千年来的过往,梦到这几日的相处。 ——数千年的情爱纠葛,便就始于润玉这般大小时。若是那时就有一个人能将润玉带走,救他出苦海,会不会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要他去设想润玉真的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抛下自己,他又觉得很难过。 因此睡不着,因此起得早。润玉还在睡着,他就已经完成了劈柴挑水准备食材等一系列工作,差点连羊和兔子也一起喂了,还是想着润玉喜欢亲自喂他们,才忍着没动手。 羊因此似乎更加记恨他了。 师徒俩各怀心思地吃了早饭,谁也没多说什么。饭后也是各做各的,旭凤料理院中花朵,润玉抱着兔子,坐在门口台阶上看他。 半晌,润玉忽然道:“这院中的花,开得真好。” 旭凤手里动作一顿,油然而生一股骄傲来。这院中花朵确实被照料的极好,此时已是秋日,却仍是开得熙熙攘攘,不仅是因为旭凤照料的细心,也是因为有他这收放自如的凤凰火灵在,小院结界里的温度都比别处要高不少。 旭凤笑了一声,润玉又自言自语般的道:“旭凤最喜欢小花花了。”他说得是他那个远在天界的弟弟。 旭凤本人一边舀水浇花,一边心有不忿地叹了口气,笑道:“我幼时喜爱四处摘花,可因为天生火灵不懂控制,那花揣在怀里不到半日,往往就谢了、枯了。” 润玉也是同这些花一样,原本是娇嫩的,美丽的,可因他不懂控制,也不复从前的样子。 “现在懂了——但有些谢了的花,我就是穷尽天下之力,也找不回来了。” 润玉沉默片刻,一时间,眼前仿佛出现了幼弟旭凤的脸,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透出水汽,满脸失望,他举着根树杈,可怜巴巴地道“啊,谢了”……只那一瞬间,仿佛旭凤的魂儿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似的,他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 旭凤,师尊。他心里暗暗念道,为什么你们会忽然这么相像? 这念头仿佛一道光刺进他的世界中,叫他睁不开眼。他刺痛了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但又随即淹没在黑暗中。 不知道旭凤长大成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就那么呆呆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把所思所想说了出来。旭凤一愣,紧接着神色沉下去。 “他任性骄纵,又无人管束,大概会成个害人精吧。” 也许是雄凤凰之间互相抵触?润玉总觉得师尊对旭凤意见很大似的。 才不是。他心里暗暗地说,旭凤才不会是害人精呢。 “你是不是在想,旭凤才不会是害人精?”旭凤忽而道,“你是不是觉得,他永远也不会丢下你,害你?” 润玉想了想,垂下眼睛道:“你有偏见……我不同你说了。” 他说着抱着兔子,自去后院了。 这日傍晚,润玉回到屋中,只见床上放了个锦盒,推开锦盒,里面盛着的衣物简直要迷了他的眼:这是怎样的一件衣服啊!薄纱似的质地,摸起来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却又滑滑的,水一般;纯白的底色,外衣之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星星的碎屑一样。衣服上还附了张纸条:“美人配好衣,小小心意还望笑纳。”后面仍旧画着一只小鸟,做出在镜前比划新衣的臭美模样。 润玉笑出声来——这人,哪里学来的本事画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目光又转回那衣服上,衣服确实是好衣,人却很难自认是美人,总觉得若是穿上好像白瞎了这么漂亮的衣裳。他惆怅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将衣服穿上。 算了,反正师尊为人厚道,也不会说我什么。 他把衣服穿上,那一身衣裳果如云朵一般轻飘,没了寻常衣服的重量,总觉得是没穿衣服似的,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屋里徘徊了好久,终于不能再晚了,月亮也要升起来了,他才别别扭扭地走出小屋。 旭凤已在小屋外等候多时了,两人一打照面,都是一愣。 旭凤穿了一身黑衣,但这黑衣与往日的布衣便装有所不同,衣料迪文透着隐隐的金光,走动到光线之下偶尔甚至能看到凤凰于飞的纹样。明明是短打劲装,他还偏要配一件黑色斗篷,若说怕冷吧,那领口又开得很低…… 真是又美丽,又耀眼,还骚包。 润玉脸登时就红了,他站在门口自惭形秽,支吾着不想出去,恨不得躲回去打死刚才一念之差换下常服的自己——我如何跟师尊相比!师尊是不会说什么,可是给别人看到,也会觉得他领了个丑徒儿,很丢面子…… 他却不知此时旭凤满脸呆滞之下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润玉那衣裳是他早早就命魔界绣娘备下的,集合了数十位绣娘最好的手艺,此时如同江面的轻烟一般将润玉裹在其中,走动时偶尔透出身体的线条,比没穿还要让人心痒。 他强是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走到小屋阶下,仰起脸,殷殷地道:“殿下可愿赏光?” 润玉僵在那里,脸红得快要炸开了,小屋台阶有三级,原本他站在门口,旭凤站在阶下,他是高一些的,但旭凤忽而又上了一步台阶,这一下就高过了润玉,距离也大大缩短,润玉瞬间就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傻站着,声如细蚊地道:“什么殿下……师尊不要取笑我。” 旭凤道:“哪有取笑,你是天上的小神仙,是我这样的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 润玉心跳如雷,一下下劈得人都快碎成渣了,他遏制着身体不自觉地颤抖——是因太激动,而非太害怕——他望着旭凤一点点靠近的脸,闻着他身上暖阳般的气息,只觉得晕沉沉的,好像醉了一样。 他低声道:“你不要再靠近了……” 他本能地觉得旭凤再靠近,就要出问题了。 旭凤微微一笑,便停在那里,道:“你若不想去了,我们就呆在家里吧,家里安宁。” 家里。我们待在家里。旭凤或许不知道,但已有不知多久,润玉没有听人说起这句话了。 在天界,他有弟弟旭凤,但旭凤自己都一团孩气,更遑论给人庇护,他从没觉得天界像个家。 而眼前这个男人,和他这不大的小院子、小屋两间,竟然就满足了他对家的全部渴望。 润玉望着他,一时失语,眼底发酸。旭凤见他不动,以为他改变主意不想下山了,尽管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笑着道:“我都听你的,不去就不去。”说着就要解了披风,换了行头去,润玉一惊,他都还未看够呢!忙一把将旭凤的披风带子抓住,道:“去!我哪里说不去?”说完,旭凤便一动不动地望他,润玉面红耳赤,替他拉过披肩系好。 他都快要被师尊的目光烫熟了。 小徒儿一边系带子,旭凤一边笑着问道:“你刚才一见我,怎么呆住?是不是觉得我太好看了?” “……嗯。”润玉小声道,“是。” “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他想了想,又主动提出:“刨去你弟弟。” 刨去旭凤的话……“是。”润玉红着脸答道,“师尊是最好看的人。”其实如果平心而论,就算不刨去旭凤…… 也是一样好看。对一个人的感情会影响他在自己眼中的形象,初初见时只觉得普通好看,此时有了这么多天的相处,也变得十分不同了。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对润玉这么好,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师尊。两人都很好看,分不出高低了。 旭凤笑笑,不再逗他,转身又拉住他的手:“走吧,下山逛灯会去咯!” 师徒两个手拉着手,来到山下,牵的人正常,被牵的人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甜甜蜜蜜十分亲热的模样。来到城中,旭凤先给润玉买了一只苹果糖。 “小孩子的玩意,我……”润玉刚想拒绝,旭凤已经买好了,递到他嘴边,他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张嘴咬住。 “甜吗?” “甜。” “喜欢吗?” “喜欢。” “和师父做的杏仁豆花比,哪个更喜欢?” “……师父做的,更喜欢。” 旭凤十分满意,笑得如同一个真正的登徒子:“乖宝贝。”他把糖递给润玉,另一手照旧由自己牵着,两人继续闲逛。 这日是八月十五,长街之上挂满了家家户户自己制作的彩灯,要由街坊评选当日最佳的灯笼,此为“灯赛”。这山脚下的小镇虽说不大,但人人都很重视灯赛的荣誉,拿出十八般手艺来静心应对,这一路过来,润玉简直看花了眼,有月亮,有蟾蜍,有玉兔,还有祥云,甚至还有大户人家做了个琼楼玉宇的灯笼,两人高,硕大无比。 “这必然是今年的冠军了。”旭凤笑道,人流拥挤,两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一刻都不敢松开,“玉儿觉得呢,喜欢哪一盏?” 润玉吃着苹果糖,他心里眼里都被身边这人填满了,哪个灯都差不多,但旭凤问了,他就四下看看:“那个。”他一指,旭凤顺着一瞧,是个纸糊的嫦娥。 日。旭凤闹小脾气了。“原来你对太阴星君也有好感。” 润玉笑道:“师尊见过太阴星君本人么?” 旭凤阴阳怪气:“我哪能见过。” “很漂亮的。” “哦。”旭凤闷闷不乐,“比起我……” 润玉赶紧道:“差远了。”说着把巨大的苹果糖翻了个个儿,把没咬过那一面翻给旭凤递到面前:“师尊吃口糖。” 虽然年长这么多,但被一旦被润玉掐准了脉就能顺毛摸这一点大概是十万年也改不了了,旭凤咬了一口苹果糖,果然很清甜。他一抬眼又望到润玉嘴角边的一点糖碎,硬是忍着低头去吻的心动想说些什么,可却在润玉用舌尖舔舔嘴角时,理智直接下线,大脑一片空白了。 润玉见他有些奇怪,但那目光太滚烫粘稠,让他下意识有些畏惧,他拉拉旭凤的手,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他们穿的衣服好怪!” 他指的是中秋的戏台,此时正在咿咿呀呀唱着戏。 “啊,是《凤求凰》。”旭凤道,“凡人误传,以为雄为凤雌为凰,以此做比般配的男女,讲得是男子求爱的故事。” 他以为润玉仍没开情窍,因此也不在意,就随口讲出来,没指望润玉能懂,润玉细细听了一会儿戏文,兴奋地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我听出来了,是说这个人他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心情……”他仿佛被那戏文迷住了,努力侧耳去听——这么大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初初喜欢上一个人,其实是很孤单的体验,这时忽然有个人对他唱起歌,歌里说得仿佛就是他的心事……他可不得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旭凤有了不好的预感:“好,先别急,我们去看看……”但此时润一大群人忽然经过,硬生生将两人紧紧拉着的手冲散了!旭凤急了,大叫道:“润玉!回来——” 可润玉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见了。 旭凤陷在人群中动弹不得,只觉得嘴唇发麻手指冰凉,他把他弄丢了,他把润玉弄丢了!怎么办? 人流散去,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润玉,他冲到戏台之下,却仍旧见不到润玉的人影。 旭凤真要疯了。那一刻,他所有的喜乐都化为了癫狂,他只想冲到每个人面前问,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小仙人?他白白的,很漂亮很可爱,手里还拿着苹果糖,我给他的苹果糖…… 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四处找不到润玉,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润玉是不是不想被找到? 他一直想逃跑来着。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他跑了? 会吗?宁愿扔下视他如珠如宝的师尊,也要回到那个天界去?为了什么?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恨极了润玉心里的那个年幼的自己。 他明明无知又鲁莽,润玉却要舍下这个自己,去寻他。那一刻,他恨透了那个人就是自己。 因是自己,连争斗没得争,就输了。 到底…… 又是一阵人潮走过,旭凤被他们冲撞,险些朝后倒去,他磕磕绊绊地朝前走着,一抬眼,却忽然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也同样陷在人潮中,正在朝他努力的靠近着。 “润玉……”他喃喃道,他没走!旭凤也不知是喜是悲,润玉听得他呼唤,脸上露出单纯的喜悦来。两人艰难的朝彼此靠近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旭凤的手先够到润玉的手腕,将他一把拉近了怀里。 “谢谢你……”他低声道,紧紧抱住了怀里的润玉,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你……你没走……” 第一百六十八章 被师尊紧紧抱在怀里,润玉觉得自己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两人在人潮之中相拥而立,就像洪流之中的一块礁石,人们的侧目和议论便是激起的浪花,但润玉却并不在乎。 他本是怕人看的,怕人注意,怕人议论,因为知道这些人绝不会在说任何好话,他们有那么多,而他只有一个人。 他怕极了一个人去应付这个巨大而荒凉的世界。因此小心谨慎,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然而一切原则,都在这不足两月的相处中土崩瓦解。时至今日,他和旭凤,一个少年和一个成年男子在街道中央紧紧相拥,人们不住地侧目指点,他却并不在乎。 都是因为这个人,这个抱住自己,激动却说不出除了道谢之外的话的男人,因为有他和自己在一起,润玉便什么都忘了,不再怕有人非议,甚至不怕任何可能到来的危难险阻。 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只要能一直这样被他抱着…… “谢谢你,”旭凤声音哽咽,却只能一味地重复这一句话,“你没走……谢谢……” 仿佛真如他所说,润玉是天上的小神仙,是他求不来的恩典。 但明明……润玉抱紧师尊,心想:明明你才是我求不来的恩典。 旭凤不停地向他道谢,简直语无伦次一般,在他心里,好像润玉真的能扔下他一走了之一样。 润玉失笑:“哪里就要走了……我只是去那边看看……” 但他自己知道,当他一回头没有看到师尊时,他是真的动了心思的。 他想过要回天上去。天上有弟弟旭凤,是他舍不下的人。他甚至没有和旭凤道别过!旭凤会不会恨他?想到这些,就叫他寝食难安。他恍恍惚惚随着人群走到集市的尽头,就连参加灯赛的灯笼也变得稀疏了起来,再往前走,就出了闹市,一下子就是黑暗静谧。他站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发着呆,驻着足,脑海里乱糟糟的,又好似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忽然眨眼间看到一只龙凤呈祥形状的花灯,孤零零地挂在一间街角处的店铺二楼。平心而论,那龙凤做的不够精致,但在这一片的玉兔、蟾蜍和嫦娥中,反倒显得很特别,很威风。 润玉心头一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师尊你看……” 他随即才意识到,师尊已经不在身旁——他把他扔下了。 师尊还在等他,手松开时他还能依稀听见他在唤自己,但他就这么狠心走了。 我…… 他那思绪一旦开闸,便如奔流的洪水一般无可控制,若无师尊在身边,这世界好大,大得他没有藏身之处,可若有那个人在身边,世界又很小,小得只有一间小院,两座小屋。 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即使他未曾服下浮梦丹,仍旧会觉得这比选择上岸结束生命更难。 但他还是回来了。 旭凤似乎也是知道这点,所以才要不停地道谢,因为—— 润玉选了他。 他因此不想再去思考他到底有没有犹豫,有没有想要抛下自己,他只知道,润玉选了他。 数千年前,他苦苦哀求润玉,润玉仍旧没有选他;几十年前,他站在璇玑宫外递给润玉一朵将谢不谢的花,哀求润玉和他私奔,润玉也没有选他。好像无论何时,无论他与谁相比,求润玉选择时,润玉永远都不会选他。在他心底,他对此并不是毫不在意的。 然而这都没关系了,只要有一次,这一次润玉是选了他,就可以了。 他从此再无芥蒂。 “我知道。”旭凤道,“我知道……你看到什么了?” 见他什么都不提只是微笑,润玉便也与他心照不宣,只是握住他的手,轻笑着道:“那边,有好漂亮的龙凤花灯……” “真的?”旭凤眼底还红红的,却笑着道:“我们去看看……” “……好。” 两人便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游起了灯赛,只这一次,两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谁也不想松开。 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闹市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好似找不到一个方向,旭凤却仿佛已经把龙凤花灯抛到了脑后,只一味盯着润玉瞧,润玉四下看看寻找方向无果,正有些沮丧,扭头对上旭凤的目光,两人都惊了一下。 “……师尊看什么呢。”润玉呆呆地问道,“是不是……”他想,会不会是我脸上有东西?可旭凤方才的目光太深沉、太专注,配着他那一张精致俊美的脸,直接把润玉脑海里其他的念头都赶跑了,他后知后觉摸摸脸,但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旭凤也有些窘迫,他现在处于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中,方才被润玉牵着才没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只顾一味盯着小徒儿瞧,都快瞧痴了,越瞧越漂亮,越瞧越爱极了他,润玉忽然回头时,他正在想: “怎么那么漂亮啊!世上简直没有比他更漂亮的东西了!” 正这么想着,润玉忽然回过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旭凤,肉嘟嘟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说了些什么,旭凤却全没在意,润玉又摸了摸脸颊——这世上最可爱的风情大概就是美不自知,明明一举一动都勾人心弦,他却并不知道自己如此撩人一般,傻傻做出这些要人命的举动。 旭凤一把抓住他那只摸着脸颊的手,润玉吓了一跳,却也没想要挣开,被旭凤扯着摸了摸他自己的脸颊:“你摸摸,热不热?” 热,是挺热的,即使作为凤凰来说,也很热。润玉关切道:“难道是病了?” “我是见了你,才变得这么热。”旭凤低声道,“我一见你,就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润玉顿时臊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都没处放了,偏此刻旭凤衣领露出的那一小片肌肤十分吸引他注意似的,他越盯这它看,就越觉得目眩神迷。 “你……你说什么胡话……”润玉喃喃道,“你别说了……”他直觉这些话并不是一个师父该和徒儿说的,但却又提不起劲去讲什么仁义道德,这时又听旭凤问道:“你呢?” “我什么?” “你见了我,会不会也像这样,好像一下子变成笨蛋了……”旭凤轻声道,“想好的话也不会说了,该做什么也忘了……好像整个人都完了,一生都交待清楚了,除了同你在一起,再没有别的能让我惊喜的事了,可又觉得,从来没这么期待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 他明明是个大人了,可也太爱哭了,说着说着眼底又红了,小时候肯定是个小哭包。可他带着一包泪,却又笑起来,怯怯地问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我……”润玉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年纪还小,不仅不通情爱,对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未来会如何发展,其实都全无概念,对他此时来说,他只是觉得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只要看到他,心脏就要爆炸了,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就行。 这些加在一起,叫他实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爱情上笨透了。 润玉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急得身子不住地微微颤抖,旭凤又很慌张地道:“没关系,你不用马上回答……”他怕又逼着润玉,又把人推远了,却不知此时的润玉其实就和他年幼时一样,少年人的爱最滚烫炙热,除非你把他碰得遍体鳞伤,他才会一时怕了,一时把爱意疏导到其他方向,否则你单纯的几句话是吓不到他的。 “师尊,我……”润玉正要开口,却忽听有人大声道:“哎,这位官人,买盏小灯送你家小朋友吧,小河灯许愿,很灵的!” 这一声炸雷似的,把两人都炸醒了,旭凤差点一把把润玉拉身后去,他转过脸去,就见到燎原君那张熟悉的脸——此人此刻做小贩打扮,满身挂得都是小花灯,像个行走的灯笼摊。 他此刻也确实就是这么个定位,这日他本是弄了一大堆河灯,准备拿来当做创收项目,结果恰好看到润玉和旭凤站在那儿,旭凤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然后就又问润玉怎么想,这呆子难道不知道男孩子脸皮薄?也是,他这么大的时候可不知道脸皮薄三个字怎么写。燎原君因此便上前替润玉解了个围。 旭凤怒道:“你……走开!”他以为这货又是率众前来笑话他的。 燎原君不理他,转而向润玉兜售河灯:“小朋友,让你哥哥给你买盏灯吧,你看看,都是手工做的,好漂亮的,在灯上写下愿望,等下叫你情郎哥哥带你去河岸上游把灯放了,然后赶紧去下游的寺庙门口捡,若能安全抵达,愿望就会实现哦!” 你这话骗骗无知少男还行,骗到正港神仙身上可就不太行了,润玉虽然不信,但却还是忍不住被那些漂漂亮亮的小河灯吸引了目光,年轻人嘛,就喜欢精致可爱的东西,燎原君又推了一把:“大家都买的!小朋友你挑一个吧,祝福父母健康长寿,许愿意中人长相厮守,期盼家中亲人万事顺利,都很灵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润玉再去看四周,果然人人都拿着小河灯,尤其和他外表相似的少男少女,人人都兴高采烈地朝上游走。小孩嘛,都喜欢这种参与感强的东西,润玉看看河灯,又转头看看旭凤,眼里有些隐隐的期待。 旭凤:“……” 旭凤:“……买!买买买。” 虽然告白的气氛被破坏了,但润玉肯有求于他,千金也难买这种机会,他恨不得将燎原君的灯都包了。 润玉挑了四只河灯。 “这是给羊的。”他跟旭凤说,“这是给兔兔的。” “祝它们吃得白白胖胖,开开心心。” 那剩下两个……旭凤掩饰不住地笑:“这个是给我的?” “这个是给旭凤的。”润玉说,“他老说屁股疼,希望他不疼了。” “……哦。那剩下这个……” “这个……给父帝母神还有叔父的。” “……哦。”旭凤酸溜溜地道,“连他们都有啊。” 他望向燎原君,燎原君接收到信号,连忙又道:“小朋友,别忘了怜取眼前人呀,你看你买这么多,我这边买四送一,再送你一盏怎么样?” “……不要了。”润玉摇头,“四盏够了。” 旭凤:“……” 他现在就是很悲伤,很悲伤。可还能怎么样呢,就只能乖乖帮忙拿着灯,羊一盏兔子一盏天上的熊孩子一盏老东西们合着一盏,就是没有他那一盏。 两人一起去了河岸上游,那儿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河上漂浮着无数的小花灯,好像一条小小的星河。润玉写好纸条放在河灯里专门存放纸条的小格子里,让旭凤点了灯,自己亲手一盏一盏放下去。旭凤撅着嘴巴,看着他放灯。两人放完,润玉回头看了一眼,见旭凤委委屈屈的,不由笑出声来:“师尊怎么了?” “为什么旭凤可以有一盏,我就没有啊?”他还是憋不住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羊还有一盏呢!润玉道:“师尊,我觉得你对旭凤特别在意。” “谁在意他,那个狗。”旭凤嘴硬,“他比我好吗?” 两人挽着手朝下游走,润玉软软地道:“他……他脾气也不好,术法也还没有很强,当然是师尊好。” “哼,你就会哄我。”旭凤道,“你不要跟你那个臭爹学!”龙龙的嘴骗人的鬼! “真的!”润玉真诚地说,“师尊可好可好了,是我等典范!” 他一边说,还一边抱住旭凤的胳膊,旭凤飘飘然,还是“哼”了一声。 “那你说,”他很傲娇的问,“你希不希望你弟弟将来长大,变成我这样?” “我……”润玉低下头笑笑,过了片刻,他才道:“那还是不要。” “我就知道!”旭凤大怒,“你就比较喜欢他!” “我……”润玉哑口无言,半晌,他轻笑着道:“师尊这么通达人情,应该受过不少委屈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都是私生子,润玉先入为主,还是天生直觉,他总觉得……这个人心里,也有过很多苦楚,承受过很多磨难,他经历得太多了,所以才能那么好,那么会照顾人。 旭凤愣在那里,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要什么样的柔软心肠,才会说出,你这么通情达理,应该受过很多委屈吧,这种话呢。 那你呢,你又受过多少委屈,才养成了那样的性格呢。 润玉察觉他的僵硬,又笑着道:“虽然这样会让旁人觉得舒坦……但旭凤他……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受委屈。” 不要受委屈,不要吃苦头,最好永远不长大,做哥哥心里的小朋友。那时的润玉,原来心里是那样期盼的。所以当旭凤露出他没有见过的一面,他才会慌不择路。 他一定也没有想到,藏在他的小朋友的天真里的,并不全是柔软无害的东西。 那一刻旭凤心痛至极。他低声道:“你不要他长大,那他来伤你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旭凤?他不会伤我的,他心很好很软。”润玉说,“我心里有数的。” 你有个鬼。旭凤心想。润玉脸上的表情叫他明白,此时此刻,润玉是真的觉得,他的弟弟旭凤是世上最单纯最好的孩子,是绝对不会做出哪怕一点点的伤害他的事情的。 那么,当旭凤真的做出那些事的时候,他有多失望呢?恐怕比单纯的被伤害还要失望吧,毕竟旁人的伤害对润玉来说并不陌生。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于那么多人之中,润玉独独最恨他,对他最狠心。 因对他期待最高,最信任,他心里总觉得,我弟弟旭凤是不一样的。 但结果旭凤和其他人没有不同,甚至比其他人还要坏。其他人不曾这边爱着润玉,那边又和锦觅夹缠不清,其他人也不曾拿他最在乎的东西威胁他,其他人不曾…… 不曾给过他温暖,又给他刺骨阴寒。 旭凤说不出话来,望着润玉什么也不知道的单纯笑脸,他沉默半晌,最后还是堆起笑脸,道:“他可以不受委屈,那为师受过的委屈,合着就白受了啊?” 润玉一开始没回答,走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道:“之前的,时光不能回溯。”他抬头看向旭凤,坚定而勇敢的道:“但以后……有我在了。” 旭凤一下又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以后有我在了,所以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他才多大,就敢对一个年长他许多的人说这种话?旭凤愣了半刻,骤然绽出一个笑容来。 “嗯,对。”他低声道,“今后……有玉儿了。” 他多希望这是真的!有一个这样温柔而勇敢的人,愿意从今往后都守着他,陪着他,做他港湾,做他护盾,而他永远不会辜负他;但实际却是,这个人永远不会属于他,他要回去,要去守护那个还不懂怎么去爱的男孩子,直到护不住了,满身是伤了,才会奄奄一息地放手。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是现在的样子,该多好。 此时,旭凤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怅惘与酸涩,他猛地将润玉抱住,一个吻落在润玉唇上。润玉一惊,但却没有逃开。 这一吻便如火星落在干柴之上,随即便是不可收拾的熊熊大火,两人站在河边,夜空之下,星河与花灯不言不语,共同见证着奇迹的发生:它凝结了两个人、上万年的纠葛,有人为此扭曲了时空之力,才令它悄然发生,它发生得是如此的安静,却又是如此的激烈,只一吻,却好似永恒相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快得好似一瞬,而对那些沉浸在爱情之中的人们来说,却又好像已经窥见了永远,旭凤浑身颤抖,轻轻松开了润玉,两人互相望着,脸上都带着沉醉痴迷,润玉踮了踮脚,凑过来,又将一个轻吻落在旭凤唇上,两人便又吻在一起,一下,两下…… 在这个柔软的秋夜,命运也将悄然改变,只是谁都还不知道而已。 两人手挽着手,华了许久才慢慢来到下游,此时人群都稀疏了,不少人早已经捡了自己的花灯回家了,润玉和旭凤却不紧不慢,时不时停下互相对望,看着彼此却又一言不发地傻笑,偶尔停下交换亲吻……他们都觉得路途太短,而爱意绵长。 “你看到我的灯了吗?”润玉很认真地站在河边四处眺望,“我好像没看到……” “慢慢找,肯定有的。”旭凤柔声道,“去那边看看。” “……好!”润玉道,“我去桥上看!”他现在情窦初开,整个人都像活泼的小鹿一样,全没了往日的矜持,旭凤在身后大喊:“当心!”润玉却道:“我看到了!” 他站在小桥上指着河面道:“师尊!在那里,你帮我——” 原来河中心有个大石头,许多花灯挡在那里了,旭凤笑道:“好,等着!”说着轻轻跃起,脚尖一点踏在水面之上,轻轻松松地几步来到河心,又听润玉喊道:“师尊!那边还有好多,你把它们都扇回来吧……” 旭凤哈哈大笑,扬声道:“宝贝,你先操心你自己吧……”但仍旧听话施法引来微风,将花灯吹动绕过石头,朝着岸边飘去。但他眼疾手快,还是先把润玉的几个花灯拦下。 润玉见他拦了自己的花灯,急道:“师尊,你别看!” 旭凤笑道:“不看,不看!”说着却还是忍不住从“弟弟旭凤”那盏花灯里取了字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愿旭凤快快乐乐,平安康健。 希望师尊能喜欢旭凤。不然以后我们怎么去见他呢? 他似有触动一般,又打开“父帝母神叔父”那一盏,上面写着: 愿父帝母神叔父都顺心如意。 我心悦师尊,希望他们不会借机为难师尊。 他便更加急切起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开小羊和兔子的花灯,上面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羊和兔子要好好的,和我还有师尊一起。 我们永不分离。 旭凤盯着那“永不分离”半晌,忽然豆大的泪珠落在纸条上,晕开了一片。 他现在只想回去好好抱抱润玉。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在石头上站了许久,怎么润玉没再喊他呢?他心里陡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来,旭凤转过身,一眼便望见那石桥之上,聚集了好多人,他们围成个小圈,不知道在看什么。 旭凤的心瞬间就揪紧了。 “润玉!”他大声道,也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他展开双翅,径直飞到桥上,站在桥栏之上喝道:“让开,都给我让开!” 他冲进那人群之中,待他看清倒在地上的人之后,心瞬间收紧了。 那倒在地上的,是谁呀? 是个身穿青衣的,面容俊秀的——凡人。 *大声告诉我初恋玉之后,该轮到谁了! *少年期是初恋,这位大概就是热恋期了吧。 *润玉自己作为神仙其实对放河灯许愿根本不信,他写的就是一些他自己的烦恼罢了,希望弟弟接受,希望父母别整事儿,希望羊和兔子活久一点,为什么呢?因为我要跟师尊在一起,你们乖一点哦不要让我师尊难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旭凤一生之中后悔的时刻并不在少数,但若论一个最字,便只有两件事。 其一便是引天雷火折磨润玉,他当时被恨意占据,仿佛恶鬼一样只想让这个得不到的爱人痛苦,甚至葬送两人所有可能也在所不惜;而另一件,便是他一时负气,一走了之,将历劫的润玉抛下。 他丢下了历劫的润玉,留他一人在那滚滚红尘中,盼不到寻不着,空落落地过完了一生。 现在想想,后来润玉还肯搭理他,肯与他和颜悦色地说话,实在是已经好脾气到了极点,只是那时却还没意识到是有多幸运。 他后也曾无数次地想,若那时没有一走了之,会怎样?他被栽赃谋杀珠儿,润玉会否还他清白?他们又是否能在人间守得一个花好月圆? 而现在,这寻得答案的机会就在眼前,旭凤却眼眶发酸,呼吸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分开人群扑上去,将润玉抱入怀中——凡人之躯脆弱不堪,抱在怀里仿佛比刚刚消失的少年润玉还要轻,就着月光他一眼望去,只见那一张熟悉的脸清瘦得过分,眉心一道刻痕,深得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无法散开。 旭凤伸出颤抖地手,摸了摸润玉的脸。 他好瘦,身上带着积年奔波劳顿带来的憔悴——这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齐四公子。 这是那个小院之中惊鸿一瞥,已经寻了他心中的“凤凰”整整十年的润玉。 他离他,当时只有一步之遥,可那一步终究迈得太迟了。 这一次,是否可以给他机会,让他重新来过,那迟来的一步,也终可挽回? 他想到此,抱着润玉站起身,流焰双翅公然展开——他方才冲上石桥时翅膀就未曾收起,镇上居民眼见一个长翅膀的男人出现在黑暗之中,都吓得魂不附体,哪管是凤凰还是妖怪,都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此时见他忽然动作,人们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有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哇”的的一声哭起来。 “燎原!”旭凤道,他话音一落,燎原君并五个赤焰军部下眨眼间自黑暗中现出身形,恭恭敬敬地道:“尊上。” “你处理一下。”旭凤道,他说完,也不管燎原如何处理,小镇居民如何惊异,自振翅飞起,朝着半山腰飞去。 ——回家。 他将润玉安置在床上,润玉此时沉沉睡去,无知无觉。羊和兔子原本都睡在床上,此时都惊恐地躲在了角落里:人与龙的气息不尽相同,两兽闻不到润玉熟悉的气息,都有些不安。 旭凤看看它们,又低头环顾四周,不由感到一阵难言的不舍:小徒儿的气息还萦绕在这小屋内,他生活过得痕迹比比皆是,就连他换下来的衣裳,也还叠好了,放在床上。 但旭凤再也见不到他了。 即使是明知道的结局,到来时也难免悲伤,旭凤坐在床边,望着沉睡中的润玉,心中知道距离他和润玉彻底分离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临近卯时,他才趴在床边恍恍惚惚睡了一觉,这一觉也并不多踏实,叫他梦见了数千年前,在人间与润玉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他从天界好不容易逃脱出来,急匆匆地赶回人间,却发现人间早已是物是人非,他使出法术寻到润玉独居的小院,只是一个心思犹豫的功夫,却叫那人间的“凤凰”捷足先登,声泪俱下地恳求润玉不要再寻找“传说中的凤凰”。 最叫他肝胆俱裂的是,润玉那时,似乎也答应了那人。 旭凤梦到此处,便惊醒过来,一摸脸颊,竟然满是泪水。 若说幼时对着兄长口无遮拦只是无心之过,人间那回,便是他劣性的一次淋漓尽致的展现。他想要润玉难过。 一念之差,终成大错。 润玉还睡着,连姿势都没变过,旭凤却再无睡意,坐在床边望着润玉出神——他好想把润玉抱在怀里亲亲,跟他说一声我回来了,再一叠声地像小时候那样边撒娇边道歉,可他却不敢确定,那还是润玉想要的。 我这只不是小凤凰了的小凤凰,不知道还能不能讨你喜欢,给你幸福? 还是你的心已经许给了别人,纵是时光回溯,我终究晚了一步…… 他正呆呆出神,只听床上润玉忽然眉头紧锁,口中发出呓语声来。旭凤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手握在手心,润玉周身一震猛然惊醒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呆呆愣愣,一个回不过神来,润玉的眼神由迷蒙渐渐转换为疑惑不解,他看看被旭凤握紧的手,又看看四周,迟疑地道:“你……” 旭凤怔怔地跟着开口道:“我……” 就像在天上的润玉面前,无论何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回那个骄纵的“火神殿下”一般,只一眼,仿佛几千年岁月就这么“砰”的一声随风而去,他顿时就变回了那个守着他心上人的小凤凰,眼底酸酸的,想哭。 他想说,我想你。我错了,玉儿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梗在那里,润玉眉头紧皱,望他半晌,旭凤便也无言以对,沉默地与他对望,就在后者快要自暴自弃地又扯出一套胡话的时候,润玉忽然做了一件令旭凤浑身僵硬的事情。 他伸出手,摸了摸旭凤的脸颊。 “……你是不是……”润玉的声音颤抖起来,却还强装着镇定,“……你是不是……”不知不觉的,他眉心的刻痕渐渐散开,眼中便蓄满了泪水,他低声道:“……凤凰?” 旭凤一愣,几乎回不过神来——这是一桩将近五千年前发生的往事,那时他还是少年,如今形貌已经大不相同,就连神色也完全变了个模样。 润玉是怎么……怎么认出他来的? 旭凤此时却完全无暇去想了,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点头,润玉神色中的最后一点疑惑也随之消散,转为极度的喜悦:“真的是你!”他抓住旭凤双手,尽管声音沙哑,形容憔悴,但他眼中却突然亮起不容置疑的神采来。 他欢喜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说我听错了……我就说我昨晚听见你的声音了……” 旭凤便更加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咬着嘴唇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面上露出孩子似的欢喜来。 那一刻,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四公子,便从这个憔悴消瘦的男人苏醒过来。他摸摸旭凤的脸颊,笑着道:“小凤凰长大了,真好看。” 没半句责问,没半句抱怨,就连一句最简单的“你跑去哪了?”都没问。 他就是笑吟吟地、开开心心地说,长大了,真好看。 旭凤便再也关不住泪水的闸门,他心中的那个小凤凰被一并泄洪似的放了出来:“玉儿哥哥……” “你怎么哭了……”润玉失笑,“别哭了,别哭了……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旭凤便哭得越发厉害,他想,你这人不是很精明吗,怎么傻成这个样子。 人生最宝贝的十年青春啊,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你难道都不生气吗? 他越想便越恨,哽咽着道:“玉儿哥哥,我,我想、回来来着,我……”他说话都费劲起来,润玉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嗯,我知道。” “我生气,你不信我,我那时候太小了……”旭凤道,“玉儿哥哥,你,你恨我吧,你罚我……” 他恨不得润玉骂他一顿,怪他怨他,哪怕轻飘飘一句责备也好。但润玉只是只是静静地看他半晌,最后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就像旭凤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不到三五天就回来了。 他笑着说道:“看到你,我心就安啦。” 第一百七十章 “玉儿哥哥,给你喝茶。” “好——” 润玉接过茶杯,粗白瓷的质地,造型胖胖的,很是可爱,里面盛着的清亮的棕红色茶汤,氤氲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指尖一热,心底随即升起一阵融融的暖意。 再抬眼去看那坐在桌边、紧紧张张的小凤凰——此时再叫“小凤凰”实在有点不恰当了,明明已经是高大英武的青年,但他此刻紧紧盯着自己的模样,让润玉又免不了莞尔一笑,只觉得仿佛还是那个可爱生动的小少年。 润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方才他说有些冷,凤凰便连忙解了巨大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又着急忙慌地跑出去烧水煮茶,中途还急吼吼跑进来一次,怀里抱了一只兔子。 “给你暖暖手!”他说完,又慌慌张张跑掉,润玉抱着兔子,初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注意力就全被兔子转移走了:小兔子在他怀里疯狂挣扎,作为小动物来说强健有力的后腿瞪了他好几下。 “干嘛呀?别闹嘛。”润玉好声好气地哄它,但它不听,拼命挣扎好似润玉是什么歹人似的——它也确实把润玉当成了歹人,闻不到熟悉的气息,可不得惊慌失措吗——一人一兔正打得热闹,一只小羊又不知何时从门外一头撞进来,冲着床榻咩咩叫,还不停地跺着它的小蹄子,见润玉没反应,它甚至扑上来咬润玉的衣袖,要他起身、离开它小主人的床榻。 润玉哭笑不得,但他年岁渐长,经历的事多了,心胸较过去更加开阔,也不至于和两只小动物计较,就跟着乖乖站起来,又把兔子还给小羊,两兽这才消停,小羊低头叼起兔子脖后的皮肉,把它拎走了。 走前还不忘狠狠剜了润玉一眼。 旭凤走进屋来,首先朝左看,卧房中空荡荡的,只有羊和兔子趴卧在一个角落里,虎视眈眈地望着门厅方向,他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润玉走了——随即听见另一侧的书房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见润玉正在桌边随手翻动桌上的一沓宣纸。 小润玉消失前,旭凤正在教他写飞白体,但润玉心情温良平稳,写这肆意张扬的字体似乎总差些意思,虽如此,但他却不肯放弃,每天都乖乖临摹练字,仿佛铁了心要成为飞白体大师一般。 他人已不在,可处处却都还是他存在过的痕迹——但若放眼六界,除了这两座小屋,一件小院,世上从此便再无证据可以证明,这世上存在过那样一个少年。 他是梦幻,他是泡影,他是不存在的奇幻色彩,是旭凤用心血浇灌出来的温室花朵。 但他已经不会再回来。 旭凤喉头不由得一阵发紧,他忍住情绪,尽可能神色平平地道:“我煮茶了。” 但润玉注意力却全在那些纸上。兴许是人对喜欢的人周遭出现的变化,甚至是其他的人,都会有一种不自觉的关注。他笑道: “这笔迹不像你的,是谁写的?” 他本是随口闲聊,一抬眼却见旭凤就站在眼前,方才两人都坐着还不觉得,此时一看才觉得他真是生得高大,黑色布衣之下的身躯强健有力,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汩汩热气。润玉被他吓了一跳,正在发呆,旭凤已经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些练过字的废纸。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神色似乎有些郁郁不快,但他随即开口时,又仿佛是和颜悦色的了。 “是我小徒儿写的。”旭凤说道,“来喝茶吧。” “徒儿?”润玉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当年的小凤凰,如今已经有了弟子,当真是物是人非。 一别十年,凤凰已经不是娇气的少年,他也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四公子。 他站在书房中略出神的功夫,旭凤转过身来,见润玉还站在书房内逗留,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他心头忽然便又如打翻了调味瓶:润玉此刻,心里挂念的是谁? 和润玉在人间那两年功夫,他日日都是这样牵肠挂肚、时而愁肠百转,时而又喜不自胜,没人再能像这个人这样牵动他心神,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也叫他读出百种意味来。 他心思一起,紧接着便在心中道:旭凤啊旭凤,本就想好了只好好照顾兄长这一段时间,只要他开心就好,怎么又想起那些有的没的?若是能叫他开心快活,他心里想谁又有什么打紧呢? 一时间那些吃醋拈酸的心思又都息了,他扬声催促道:“玉儿哥哥。” 润玉笑着答道:“哎,来了。”说着便把那些纷杂念头都且先丢开,和旭凤一同坐到了桌前喝他煮的红茶。 “好喝吗?” 润玉看看他那一双期待的眼眸,实在不忍说出什么打击人的话——这茶叶算不得很好,泉水倒是清甜,煮的时间有点长,味道涩得很,以他这条自幼尝了无数名茶好茶的舌头来说,这杯茶真的论不上一声“好喝”。 但他望着那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便又说不出别的,只能笑着道:“好喝的。” “那就好。”旭凤听了这一句话,便有如整张脸都被点亮了似的,欢喜得不行,把杯子拿过去又倒上一杯递回来。润玉接过去,却又忽然沉默。 这茶粗制,以凤凰待他此时的赤诚,绝对是他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昔日那个挑嘴的小凤凰,怎么会甘心沦落至此呢?再看看四周,屋子是小小的木屋,好在还算家私齐全,从窗户望出去,却是建在半山腰上,简直同隐居的山民无异了。 是出了什么事呢,才让这金贵的小少年屈居此处,竟还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旭凤见他四下看看,心头忽而升起一阵紧张来:是了,人间的润玉可是富可敌国的茶商公子,人家是家里正儿八经的心肝宝贝,住在这样的地方必然是很委屈的了。旭凤自死而复生一次之后,于这些凡俗之事上悟开了许多,已经不再在意吃穿用度精细与否,可此时,却又难免觉得坐立不安、自惭形秽,只觉得委屈了润玉,很难过、很焦急。 “玉儿哥哥,我……”他心底盘算着可否立即命人将山下城镇里最好的宅子买下,带着润玉搬过去,但是这边陲小镇的宅子,难道就够好了么? 润玉低头望着茶汤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凤凰,你这些年,过得……过得好吗?……” 旭凤一愣,润玉面上渐渐露出犹疑痛苦的神色来,旭凤全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极其符合润玉的个性——他本性便是温和良善的,旭凤脾气好,他都会觉得是不是受过委屈才变得这么好,见他过得朴素,也只会心疼他是不是吃苦,而不会嫌弃生厌。 他此时心中翻江倒海,只有一个念头——真想回去把那个一走了之的自己打死。 旭凤吸了两下鼻子,声音嘶哑地道:“好,我很好的,玉儿哥哥,你不要担心我。” 他说了“我很好”,有心人听着兴许会想,润玉找了他十年,他却说自己很好,润玉会不会心里不痛快?润玉听了却笑起来,十分欢喜地道:“真的呀,那就好。” “嗯……嗯。”旭凤见了便更加难过愧疚,低声道:“玉儿哥哥,其实我真的是天上的神仙,我名叫旭凤,与你相识时是天帝的幼子,那时……那时我到凡间与你结识,后来……一走了之,其实我想回来的,真的!我就想吓吓你,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走了十日,等我回来时……” 润玉喃喃道:“凡间便已过了十年。” 整整十年的流离失所,无数次地燃起希望又失去希望,在对方眼中,却不过是短短的十天。 神与人之间的天堑鸿沟,到此刻才显现的无比清楚残酷。 润玉不知不觉,便又安静下去。他找旭凤的这十年,在旭凤看来,大概是无足轻重的吧。 他虽有些介怀感伤,但毕竟是心胸开阔之人,也不曾表露在面上,只是侧脸望了望旭凤,忽而又道:“奇怪,若只有十天,你又怎么会……怎么会长大成人?” 他对旭凤的话不曾有质疑,只是单纯觉得奇怪。旭凤神色一僵,半晌,突然舍了椅子在润玉面前半蹲半跪下去,握住润玉的手道:“玉儿哥哥,你不要怕,你还有我。” “怎么……”润玉如何聪慧敏锐的人,见他神色仓皇,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旭凤咬咬牙,说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我与你相见时只有五千岁,当真是少年。”旭凤道,“在天界逗留了十日,自然不会长大……但如今距离那时,已经过了四千多年。” 润玉惶然一惊,只觉得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反握住旭凤的手,急道:“你说什么?你……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旭凤道,“那日我回去时,去你独居的小院找你,哥哥,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喊了你……” 是啊,润玉此时方回过味来,他前夜听见凤凰唤他,分明是孩子的声音。他越发觉得心惊,手脚冰凉,身子和石化了一样动弹不得,旭凤更加急迫几分,见他那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玉儿……” “你是说,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千年?”润玉喃喃道,“那我的父母,还有兄长他们……他们……” “他们都已经过世了。”旭凤道,一面抱紧润玉,生怕他悲痛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哥哥,哥哥你听我说,我亲自查看过命簿的,他们都投胎去了好人家,快快活活的再世为人了,你……你不要……太伤心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是啊,他旭凤是什么样的家庭,与父母兄长叔父已经相处了万年,如今父帝身死,与兄长母神天各一方,他即使明知这都是这一家人咎由自取,仍会觉得不免惆怅,更何况当年的齐家,一家人是何等相亲相爱,此时润玉心中骤然失去所有亲眷,在这世上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该多心碎? 可他又无法将此事瞒住,润玉太聪明了,早晚会发觉问题,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便是最大的破绽。 “都……不在了?”润玉丢了魂儿般地道,“他们都……” “只剩我了?”他茫然地道,“为什么?” 他握住旭凤的手,低声问道:“凤凰,为什么我却没和他们一起……” 旭凤迟疑片刻,答道:“玉儿哥哥,你是生了一种怪病,陷入了沉眠……这病蹊跷,怕是你平时走南闯北无意中染上的,治起来很难。那时我去寻你,恰好碰上你病发,我便将你带走,以术法冻结你的身体灵魂,以期集齐药引后再救你,可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天界巨变,我父帝身死兄长继位,六界动荡不安,这药引就怎么也集不齐,所以才耽搁了这么多年。” 润玉听完,只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没回过神来似的,旭凤抱住他,低声道:“哥哥,你不要难过了,你还有我……我知道你找了我十年,我回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你,这次绝不辜负你……你说句话吧,好不好?” 润玉低下头,望着这守在身边的青年,他对他向来是十分信任的,即使人人都说他杀了自己的妹妹,润玉也是从未有过一瞬的怀疑。 可他此时说的话,他却好似理解不了了一样。 “你让我静一静吧。”他低声道,整个人疲惫不堪,好似一下子就被压垮了。旭凤讷讷地应了,起身要将润玉抱去床上,也被润玉按住推开:“我自己可以的。” 旭凤更加不知所措,只能像个弃犬般看着润玉自己朝床榻走去,他沉默半晌,最后也只能道:“若你需要,我就在门外。”说着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却又听润玉唤他。 “什么事?”旭凤惊喜地转过身来。 “无事。”润玉道,“就是……谢谢你,旭凤。” 而旭凤想听到的,又何曾是一句“谢谢”?他沉默地点点头,走出小屋,将门掩上。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过区区凡人,一夜之间亲缘尽丧,连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都已经远去了,润玉心中此刻该有多痛? 这一日从日出到日落,润玉始终没有将门打开,旭凤便坐在门外台阶上,半步也不敢离开。 他怕万一润玉出来,想找个人聊聊,或者就只是在他面前哭泣发泄一阵,又找不到人。 他抹不掉润玉的过去,但至少从今往后,流离失所、求而不得的苦,再也不要了。 但小屋的门扉始终紧闭着,润玉在屋内悄无声息,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旭凤想不到。因想着润玉现在是凡人了,凡人就要饮食,不然就会生病,旭凤便决定还是要弄些东西给润玉吃。 “玉儿哥哥。”他轻叩门扉,小声问道:“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吧。” 润玉不做声,若非旭凤耳力极好,能清楚的听见他的呼吸声,便会觉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润玉不回答,旭凤就站在门边不肯走,执拗地道:“我煮面很好吃的。” “……” “或者吃一点点心?前阵子收了好多桂花,可以做桂花糖饼。” “……” “玉儿哥哥,”旭凤站在门外低声求道:“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凤凰,我想睡会儿,”润玉在屋内道,“你别费心了。” 旭凤抿紧嘴巴,有些消沉。 “哦,好,那我还是在外面等你,你醒了就叫我喔。” “……”润玉又不再做声,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隔十年、突如其来的关切。 旭凤便又在门外等起来。直到大约天擦黑时,燎原君来了。 “尊上。”他拱手道,“这一天可真够累的。” 旭凤眼皮也没抬一下,他用脚想都知道众人没少出力,少说二十来人亲眼见着了他露出翅膀,要将他们记忆一一抹去,燎原君等人又是不擅长术法的军人,“辛苦。我改日请兄弟们喝酒。” “喝酒倒还罢了。”燎原君道,“其实吧……这个……”他忽然肉眼可见的扭捏起来,旭凤感到奇异,又有点诡异:“你有事就说,不要扭来扭去的。”他说着,走下台阶,来到燎原面前。 燎原心一横,道:“其实属下是受兄弟们推举,出来问尊上几个问题的。” “……你问。” “属下是想问问,那个……小仙君哪里去了?”他们眼瞧见着前天夜里和旭凤手拉手逛街的是个小神仙,天帝受伤一事自然不能外传,所以众人只当旭凤照着润玉的样子又找了个小恋人,私底下笑了他几句就罢了。昨日旭凤带着润玉在花灯展会上闲逛,润玉无知无觉,却不知有一大帮人偷偷跟着他们在暗中打量。 “行,盘靓条顺,这亲事我准了。” “白白的,好乖哦!” “这算啥,新嫂子吗……” “嫂子就嫂子,啥新嫂子!” 后来润玉和旭凤从燎原君处买了河灯,旭凤付钱时特意多付了一倍,凑到燎原君耳边低声威胁道:“把这群狗东西都给我弄走,不许跟了。” “再让我发现,剁了喂羊。”魔尊平平淡淡扔下一句很邪乎的暗示,带着小情人扬长而去。众人跟他日久,知他说到做到,便不敢紧紧围着,只敢远远跟着,看两人拉着手走到上游放灯,又慢悠悠走到下游去,边走边说体己话,小神仙巧笑倩兮,说到欢喜处,还主动抱住旭凤胳膊贴在自己怀里,看得大家都春心荡漾。 “旭凤这个狗,又叫他逮着了!” 大家抱怨纷纷,开始合计份子钱要掏多少。 好容易认了个小嫂子,怎么几个时辰没盯紧就变成了天帝本帝,这件事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永久的阴影——论对天帝的感情,赤焰军众人可能比旭凤还要复杂:他们当年也都是一片真心认过“嫂子”,觉得嫂子真好,嫂子真溜,可等这嫂子溜到他们自己头上的时候,众人就都笑不出了,旭凤身死那三年,众人每天都三省吾身:当年我是怎么瞎眼的?他俩啥时分的手?天帝今天暴毙了没? 后来旭凤复活,消停了三十年后又开始隔三差五往天界跑,众人又坐不住了,痛心疾首劝阻:“大哥啊,忘了他怎么对你了吗,自己怎么死的不知道吗?” 架不住旭凤不听啊,一片丹心地倒贴了四十多年,好了,又被天帝摆一道,还差点联自由身都没了,这下旭凤才彻底痛定思痛,不跟天帝来往了,众人也像儿子终于决议和恶妇离婚的妈妈一样松了口气。 结果你怎么这么不长心,又把他找回来了?????? 找回来就算了,小仙君呢,你又把人家弄哪去了?! 旭凤此刻全然不知道他在属下心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渣男形象,他听了这话就觉得莫名其妙,他觉得了,也说出来了: “关你什么事啊?” 我老婆怎么样跟你什么关系啊?哥们儿再好也有不能过问的事,懂? 燎原君心痛:“尊上,你与小仙君的一举一动……咱们兄弟都看在眼里,小仙君年纪可能小了点,但贵在真诚,这是千金不换的呀,尊上切不可为了……为了这个……一些不值得的人……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旭凤:“……” 旭凤:“不懂。” 其实他是懂了的,众人对润玉什么感观他也一清二楚,但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分量实在太轻了——赤焰军为他马首是瞻,润玉又是天帝之尊,能怎样呢?但如今却不同了,润玉现在,是个长着这些家伙所讨厌的天帝的脸的,凡人。 凡人,可经不起这些家伙的嚯嚯,也因此他即使再信任赤焰军,也没讲有关润玉受伤、现在与他在一起之事。 这世上不能互相理解的人已经很多了,不必说服他们都能摒弃前嫌,就各自安好就行。他如今已经明白这样的道理,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说的小仙君,他……他不会回来了。” “什么?!”燎原君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去哪了,属下这就派人去追回来!” 旭凤哭笑不得:“追个鬼!他是我徒儿,徒弟大了自然要自立门户,你不必过问了!” 他说得斩铁截钉,燎原君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放下此事,又提起另一件,“尊上,”他指指小屋:“这人……” “他是凡人。”旭凤抢先道,“不是你想的那人。” “……哦。”燎原君道,“……诶不对,凡人?” “嗯,是我偶然结识的。”旭凤道,“你若不信可以开法眼看看,可有仙龙气息在屋内?” 自然是没有的。燎原君心不甘情不愿,心里觉得这个狗,找替身石锤了!你怎么这么人渣啊!他目光里都带了几分谴责:“尊上,容属下一言,六界之内魔仙妖鬼,您折腾谁都行,就是不要折腾凡人了吧,凡人寿数短暂,你何苦……” 何苦让他短短的一生再去给别人做替身呢。 旭凤哪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奇道,这家伙说什么鬼话呢,有毛病吧,看他今日忽然又是小仙君又是不要折腾凡人的,难道他…… 难道他也看上润玉了????!!!!!! 旭凤顿时警铃大作。这可还得了!也不知是出于炫耀还是威吓的心态,旭凤道:“我少年时与他结识,后来我年少糊涂一走了之,他找了我整整十年。” 燎原君受到惊吓:“……” 过了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道:“人一辈子,才几个十年啊……” 是啊,人一辈子才多少十年,为了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把亲缘都放在一边顾不上了,到如今一觉醒来,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已经失去的。 “他现在只有我了。”旭凤喃喃道,不知是告诉燎原,还是告诉自己,他的心火辣辣得刺痛着,只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当初怎么会觉得人间的润玉不爱自己呢,他分明是爱到情痴了。 这傻子。 “我绝不会再辜负他了。”旭凤道。燎原君见他语气坚定,心情复杂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那好吧。” 燎原君悻悻走了,急不可耐的要把这个“渣男为了黑月光找了一个又一个替身”的故事分享给大家听。他走后不久,旭凤忽闻门后吱呀一声,他喜不自胜,转过身来,见润玉正在门中望着他。 旭凤心头一暖,上前一步握住润玉的手,低声道:“玉儿哥哥,你还好吗?” 润玉本就憔悴,此时发梢也乱了,整个人都如暴雨后的一株玉兰一般,花瓣将谢不谢的模样,但他却仍是笑笑,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旭凤心疼死了,但也不敢说出来怕他伤心,就装出平常的样子笑道:“我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好呀,我吃什么都好。”润玉道,“我来帮忙?” “……” 润玉被他盯得不自信了,摸摸鼻子提起旧事,“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就是烤糊过一次鸡吗……” “岂止一次,你连热个干粮都不会……”旭凤也想起两人过去同游时发生的事,不由调笑,润玉不服气地道:“那是从前,今时不同往日……” 一切便如过去一模一样,旭凤便再也按捺不住笑意,一边同润玉拌嘴,一边带着他朝屋后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旭凤给润玉下了一碗阳春面。 白软晶莹的面配上绿油油的菜,再浇上汤头,撒上一把葱花,在这个深秋的傍晚显得格外诱人。 润玉的关注点一如既往地清奇:“你竟然有存好的高汤!”他震惊得无以伦比。 旭凤:“……” “这算什么!”他嘟囔,“居家过日子嘛。” 居家过日子嘛,总要有些东西的,很多年少轻,狂时想也没想过的东西,现在挨挨挤挤地堆满了他的地窖——对,魔尊旭凤,是个住在山上小木屋、却有自己地窖的男人。 “……行。”润玉低声喃喃,“真没想到……”旭凤耳朵“唰”的一声就红了,背过身去装模作样的收拾炊具,润玉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人在厨房破坏力实在有点大,被旭凤勒令只能旁观了,弄了半天,自觉脸没那么红了,扭头看看润玉,仍是那么温柔平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眼中闪动着生机勃勃的亮光。 他一下子又语塞起来,心中暗暗想道,这样的日子是真实的吗?我做饭,他陪着我,就这样好好的在一起? 他想得出神,神色不由变得呆呆的,润玉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了,小神仙!”他指指两个案板上的面碗:“我饿了。” “哦!”旭凤这才回过神来,找出托盘将两碗面端进屋去。 “好吃!”润玉只尝了一口,就迅速给出评价,旭凤喜不自胜,却还是装出冷静的样子:“咳,大家都这么说啦。” “嗯。”润玉笑笑,“不愧是小神仙呀。” “是大神仙。”旭凤赶紧纠正,“我很大了。”大得懂了好多从前不懂的事,就比如此刻,隔着氤氲的热气,润玉白净的脸上慢慢染上了温暖的颜色,嘴唇也红润起来,吞咽时喉结滚动的样子让旭凤浮想联翩。 想亲他一口。 想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他那么瘦,应该很轻吧。 他坐在那里,润玉就只是吃个面而已,就引得他胡思乱想一气,面红耳赤得不行,可想而知等到真正入夜了该是什么光景。 两人一边随便说些闲话,一边吃了饭,润玉对这几个时辰内所思所想只字不谈,也完全不提家人尽丧一事对他的影响,旭凤自认不算巧舌,怕劝解不开反而惹他开心,所以也顺着他不提,只是陪他而已。两人将碗筷拿到后院的井边,润玉笑道:“你都做饭了,本着公平的原则……” 他想说我也该洗碗,但旭凤食指一点:“哥哥你看。”一股井水自井中升起,化成两只人手形状,将碗筷洗的干干净净。 润玉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神通,不由有些怔愣,半晌,他轻声笑道:“果然是神仙……”看到旭凤神情,他又连忙补充:“大神仙。” 旭凤这才稍稍自谦些,道:“哪里,我修火系法术,其实这引水之术我用得还远不如我兄长呢。” “原来这样。” 两人又回到屋内,润玉是凡人,体质稍差,即使这小院因旭凤的神火之力而温度不低,他仍是在夜风中微微发抖,旭凤见了,很想将他搂在怀中暖一暖他,可却又顾忌良多:怕他拒绝,怕他的心已经另有所属,怕唐突……怕来怕去的,竟然又只好忍住,脱下外袍披在润玉身上。 润玉一愣,身上又批了件外袍,此时旭凤便只着单衣,他不怕冷,性格又骚包,那一件单薄的黑色单衣领口开到胸口,风一吹勾勒出刀凿般的肩头棱角,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润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也是年过而立见惯风浪的人了,忽而就不知道眼睛该往哪放了似的。 “其实我……不冷。”他说道。明明声音都在发颤,却还非要逞强般地说“不冷”,可知这“不冷”和从前的“不喜欢”“不要”一样,都并不是真心的。旭凤心中长叹一声,替他拢拢领口,温声道:“我热,就替我穿一会儿吧。” 润玉便又脸红,握紧了领口,低头应道:“……嗯。” 这一低头又是万种说不出的风情动人,只是袖口露出的一截腕子,白得发亮,却又瘦得心惊,他年少时锦衣玉食,这一截手腕是如何柔润皎洁,悄悄地拨动了旭凤的心弦,此刻就是如何得刺痛了旭凤的心。旭凤一时看呆,心中五味陈杂,忽而开口说道:“玉儿哥哥,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受苦受委屈了。” 润玉一愣,随即摇头笑道:“不苦,不委屈。” 你傻子呀,都这样了还不苦、不委屈?旭凤还要再开口,润玉已经转身朝着小屋走去,旭凤便追上去,小心翼翼用身体替他挡着风,陪着回了屋里。 一进屋他便把火升起来了,润玉见那火盆中明明没有煤炭,却烧起熊熊烈火,一时竟又看呆,站在火盆边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单纯的赞叹:“好厉害呀,凤凰。” 旭凤便被这小孩子一般的赞美击中了少男心,胸口小鹿都要表演碎大石了,可他还强自镇定,摸摸鼻头:“……雕虫小技。” 润玉听了便又转过脸去不想理他,自己小声嘀咕道:“可我觉得好厉害。” 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道:“明明就很厉害嘛。” 旭凤便彻底忍不住脸上的笑,跑过来道:“玉儿哥哥你要不要休息,我帮你又抱了一床被子。”——其实他一共就这么两床被子,原本小徒儿一床自己一床,现在都贡献出来给润玉睡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凡人怕冷嘛! 润玉这才回过神来,见旭凤忙里忙外,把卧房布置的热热闹闹的:床边放了个火盆,床上堆着鼓囊囊的被子,床头还挂了一件不知何处找来的白色裘皮大衣。润玉不由失笑:“可我还不想睡,这一天睡得够多了。” “喔……那我陪哥哥聊聊天吧。” “也好。”两人便回到床边,润玉躺着,旭凤在床边搬了个椅子坐着,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却都想不到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先开口笑了一声,两人都笑了。 润玉道:“凤凰,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吧。” 旭凤只得心里苦笑——他自己的事,哪一桩哪一件能离得开眼前这个人呢?若要抛开他去,他的故事就不剩什么。但他还是应润玉所求,一点点讲起自己的故事来,就从回到天界开始,他讲自己如何与兄长一起收养了哮天神君的幼子,兄长又是如何带着小辉儿去了别的仙境,叫他十分伤心;他被母神培养成天界的战神,承载着一族的荣光南征北战,但胜利的喜悦却还比不上路过大荒境时偶然见到的一片花海所带来的喜悦;后来兄长归来,两人和睦了一阵子,但他到底还是犯了老毛病,不顾及他人,到最后兄长也与他反目,后来新帝登基,他就来到了此处,一来过隐居的生活,二来寻找一个对兄长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讲得很慢,润玉就静静地听,讲到收养小狗时,便跟着微笑,讲到他不得不四处作战时,又面露悲伤,待讲到兄弟反目时,旭凤便见到润玉低下头,似是眼眶有点湿了,赶紧停下来与他说话逗他笑,叫他不要为自己难过,因为都过去了,咎由自取,没有谁对不起谁;慢慢地他讲完了,此时已是深夜,润玉躺在那,枕着自己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目光好似信徒望见月光。 他喃喃道:“凤凰,对不起。” “玉儿哥哥有什么好对不起我。”旭凤笑道,“这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就是你啦。我当初不珍惜,真是该死。” 润玉却说不出别的,又过了好久,他低声道:“凤凰……若我真是你亲哥哥就好了。” 旭凤心中一动,又觉得邪念狂起,眼儿都红了,看起来十分可怜,润玉道:“怎么哭了……” 旭凤慌忙起身,躲开他的手:“不是不是,没哭,你别管我了……” 说着便躲出去了,只剩润玉一人留在屋内,过了半晌,他又翻过身,从枕头下翻出一个东西来。 是方白色的帕子,别的倒还寻常,只是角落里绣了只小凤凰,活灵活现的,很可爱。 这是送给谁的东西,又被谁这样好好的叠起来,妥善的收在枕头下面呢。 前一夜说着说着话,最后说累了就睡了,第二日润玉醒来,发现旭凤还同前一天一样,趴在床边沉睡,他便觉得十分歉意。花了半刻时间想把人搬到床上,无果,还把旭凤弄醒了。 “嗯?”旭凤睡糊涂了,反手握住润玉的手,“怎么了,什么事,手这么凉,师父给暖暖……” 说着就往怀里揣,被对方挨了烫似的挣扎了两下,他才回过神来,睁大双眼:“玉儿哥哥,你醒了……” 他揉着眼睛起身,边打哈欠边道:“今天做点什么好吃的呢?”看起来精神饱满的样子。润玉笑笑,也配合得道:“凤凰的厨艺好,什么都好。” 旭凤最爱听他夸自己了,夸一句精神百倍,夸两句吃嘛嘛香,若他还是当年的模样,他真想扎进润玉怀里求个十句八句的夸夸。但此时因已是个成人,也不好意思再像从前那样了。 太唐突,太孟浪,不像好人,不值得托付。 旭凤打定主意慢慢来,想着先弥补了一走了之的过错,再追求润玉。他因此对润玉百依百顺,到吃饭时,润玉一边吃着桂花汤圆,一边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他终于想通了,便向旭凤道:“凤凰,可否帮我找几本讲述历史民俗的书看看?” 旭凤自然一口应下,本想自己跑一趟,可又舍不得离开润玉身边,最后喊来燎原君代劳。 燎原君不情不愿,非常心塞地应了,旭凤又给他一张单子,单子上列满了山下城镇里的好吃好玩的东西。 燎原君:“……你不要太过分!”前天夜里才带着人家小仙君把这些东西一一尝过玩过! 旭凤莫名其妙:“你管我过不过分!早去早回,赶紧的。”说完跑回去哄老婆了。 燎原君虽然怒火滔天,但也还是听命买了东西送上山来,旭凤拿去献宝,哪知原本还会温温柔柔与他说话的润玉拿了书就沉迷进去,都顾不上与他说话了。 他想缠上去问,却又被润玉一句话戳烂心肝脾肺肾。 润玉说道:“现在的字,我都不认识几个啦。”他边说,就边还是那样笑着,旭凤看着那本该令他舒心的笑,不知为何犹如一脚踩空,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他说:“没关系,我读给你听。” “不要了吧,”润玉笑笑,“哪能一直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玉儿哥哥,我为你读一辈子也愿意的。”似是又嫌不够,他拼命找理由说服润玉:“你找了我十年,若我连这点小事也不能为你做,还算什么啊……” 他把书抢过去念起来,润玉坐在一旁听着,也是十分静好安然的模样。但旭凤稍不注意,他就又自己把书捡起来钻研,眉头紧锁也不肯撒开。 旭凤其实当时就有些奇怪的预感,只他太想和润玉好好在一起了,愣是强迫自己忽略了那感受。 润玉就这么认认真真学了好几日文字,终于渐渐又能读懂书本了,就又开始补习这数千年发生的事,看够了历史,又去看民俗,终于有一天连民俗也看得差不多了。 那是个已经入冬的日子,屋外阳光明媚,但冷是实打实的冷,屋里倒是很热,旭凤陪着润玉在玩一种时下流行的花牌,明明是至少五人才能玩的游戏,屋里只有两人,但因旭凤各种精分,给自己分配了四个人设,居然还能顺利进行下去,两人有输有赢,润玉被他逗得哈哈直笑。 两人玩够了,便煮些茶喝,天冷了,连旭凤也爱出门,窝在家里把水壶架在火盆上烧,水开了就烹茶,火盆旁还架了些糖块儿和点心,小屋里一阵阵食物的香气。 旭凤蹲在火盆边翻动他烤的乱七八糟的零食,他甚至烤了一个大地瓜,润玉说地瓜太大,肯定熟不了,他却说自己的凤凰真火肯定烤得透,润玉不和他争,就等着看笑话。 旭凤心里焦急:地瓜啊,你可争气啊,你不熟不打紧,我还要讨老婆呢…… 后来地瓜果然没熟,润玉一边吃着沾着红糖的糯米糍粑,一边笑话旭凤异想天开,还凤凰真火呢!旭凤倒是想反驳,但润玉唇峰上沾了一点红糖,窝在被窝里甜丝丝得笑,整个人甜的旭凤心发慌。 他反驳的话就没出的了口,反而在心里疯狂盘算,该如何说另一番难开口的话。 他和缘机的誓言仍旧作效,他仍然说不出喜欢,可他却蠢蠢欲动,总是想着该怎么与润玉表白,怎么与他在榻上亲热,怎么厮守终生。 他想着想着又有些不好了,身体燥热不堪,只得转过身去背对润玉,润玉却又喊他:“我还想要一点红糖……” 旭凤便连嗓子都哑了,慌忙开门走出去冷静了一下。等他回来,润玉已经自己找到红糖了。 “你怎么不等我呀。”旭凤没什么效力地抱怨了一句,润玉没说什么。 “凤凰,我想与你说个事。” “你说呀。” “明天,我可不可以……”润玉忽而低头一笑,像是不好意思一般,“我可不可以下山转转?” 旭凤愣了一下,随即应道:“好呀,有什么不可以?我陪你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段时日来,虽说有润玉日夜相伴,旭凤本该如他所说“心满意足”的,可相处久了,渐渐又觉出些不是滋味来:他本以为润玉回来了,一切都该变得同他未曾离开人间时一样,如今他不像以前那样不懂事,他和润玉应该更好、更快乐才对。 一开始他也确实觉得很快乐,润玉什么也不说,就安安静静地每天陪他在山中隐居生活,闲暇时两人看书闲谈,十分快意,果真仿佛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一般;但日子久了,就总能觉出不同来:润玉几乎从不和他争执,凡事全听旭凤做主,若他有自己的想法,也很难再像年少时那样直来直去地说“我就想怎样怎样”,而是会再三询问“你觉得好不好”、“我这样行不行”…… 时间久了,旭凤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烦闷。 幼时不懂事,才喜欢别人事事顺着自己,润玉不肯顺着他,还只和他一个人吵闹,他觉得是对他有意见。此时长大了,才终于晓得原来千万人中如果只和你吵,就是把你当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只在你面前不加掩饰的缘故。 你说这人多奇怪,如今润玉和他客客气气,他反倒不舒服了,想要润玉同以前一样和他闹和他吵,最好闲来无事就笑话他几句,隔三差五提两个无理要求,他才舒坦。 此时润玉提出要下山去,旭凤哪有不应的道理?他恨不得叫来魔尊御驾端着润玉下山去,或者把山下市集买下来送到润玉面前。 “好呀,有什么不可以?我陪你去!”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扑到润玉身边,眼睛闪闪发亮。 润玉见了不由一笑,摸摸蹲在自己身边的小凤凰脸颊,说道:“会不会麻烦你?” 于是便又来了,旭凤心底那种说不出的憋闷,他讷讷地道:“哥哥你为什么和我这样生分呀。” 润玉一愣,转而笑道:“没有的,别瞎想。” 旭凤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膝头上,用年少时的口吻、抱怨般的道:“就是有嘛。” 对此润玉只是笑笑,“多大人了,不要这样说话。”他推了一推旭凤的额头,那力度明明也不大,但旭凤只觉得好似推得他全身都不得劲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润玉已经又去寻书来看了,一本厚厚的《博闻广记》,几天之内就被他看得薄薄的。 旭凤有时觉得,比起面对自己,润玉好似更喜欢面对书籍。 但也好像只是错觉,因为一眨眼的功夫,润玉就唤道:“凤凰,这个字是什么?” 旭凤便又凑过去,屋里还是那么的热,越靠近润玉就越觉得香气撩人,旭凤也不敢挨近,就坐在床边束手束脚地伸着脖子看一眼,是篇讲述当地驿站风俗的小记,他将润玉所指的字慢慢解释了,脑子里却晕的直冒泡,也不知道解释对了没有。 润玉靠着软枕,半卧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侧,看上去又香又软,旭凤直想抱着他在这床上打个滚,在亲他抱他,咬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和他嬉戏缠绵…… 这么一想,他顿时又不好了,整个人如同被烤熟了一样,“腾”地一声站起来,几乎同手同脚的朝外走去,润玉在他身后唤道:“凤凰……?” “我……我想起……”旭凤舌头都麻了,满脑子想着润玉嘴唇多软,口中该有多甜,羞得不知所措,他慌里慌张,择路而逃,跑到小屋外冷风一吹,才算舒服了些,这才有功夫盘算起旁的事来。 已经快要入冬了,离了旭凤的结界,外面只会更冷,润玉身体还不好,会不会畏寒难受? 润玉望着面前的白色狐裘披风,只有些想苦笑。 “……不必了吧。” “怎么不必呢?”狐裘被翻折,露出旭凤那张俊美的脸来,此刻脸上带着急切的表情,“穿着才暖和呀,才好下山呀。” 润玉道:“我……我看书上说,如今人间战乱初平,帝王都要求后宫勤俭节约爱惜民力,世间也少有人穿得华丽招摇,都以朴实为重。” 旭凤怒道:“我管他们呢!你快穿上。” 润玉却也难得倔强:“我不——我本就行为举止奇怪,再穿成这样,岂不太招摇奇怪了些!” “你不穿,那就别出去了。”旭凤道,润玉脸上划过一丝很奇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咬牙切齿”和“不甘不愿”的表情,很快却又都融为平静。他无声地转过身,示意旭凤将披风替自己披上。他分明如此乖觉,但旭凤却又好似有些不满足:为什么没与我吵呢?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说了,润玉听了差点没反应过来:“我为何要同你吵?” “你从前……”旭凤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吐了三个字出来就没了下文。 两人沉默了片刻,润玉道:“从前是我不好,总变着法得逗你。” “……” “其实我也晓得你不喜欢,可我就总是忍不住,看你气得跳脚,我就觉得很开心。”润玉自己说着,倒笑起来,他自己理理披风,白色的绒毛围在脸边,衬得人如桃花。“以后不会啦,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旭凤呆呆地想,明明是好事,怎么偏有种不快乐的感觉呢? 从前润玉逗他,是因为喜欢他;现在不逗了,是不是……不喜欢了呢? 这两人便这么各怀心事地走到门边,兔子和羊正窝在那儿浅眠,润玉走过去想摸摸羊的脑袋,两兽忽然惊醒,羊冲着润玉的手张口就咬。 “哎!”旭凤大怒,一把抱住润玉将他拉开,“滚开!”羊和兔子受到惊吓,蹦着跑走了。 他急忙回过头来,拉起润玉的掌心仔细查看:“咬到没?我看看。” 那掌心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可他还是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半天,看完这只手又看那只,润玉一声不吭,旭凤抬眼一看,只见润玉怔怔地望着自己,两人挨得又近,只要一个倾身就能将人搂进怀里。 旭凤慌忙将润玉的手丢开,嘴里嘟囔道:“这破羊,等回来我再收拾它——玉儿哥哥你别理它们,回头我给你弄更好的。” 润玉却轻声道:“我又不是小孩,不想养宠物。” 那声音极轻,好似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抱怨,一说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旭凤也不知哪里来的一阵狂喜,好似头脑没回过味来,心却已经雀跃起来:他愿意跟我说些“全听你的”之外的话了! 他马上道:“那你想要什么,你与我说。” 润玉却又不开口了,半晌,他说道:“下山吧,别耽误了。” 好吧……旭凤无法,又只好领着润玉下山去。他来到结界外空地上站定,猛然展开双翅,一时间狂风呼啸,枝头摇动,流焰双翅展开又大又威风,忽而又合起来,安安静静的模样,那翅膀的主人站在那儿,笑着道:“来,玉儿哥哥,我带你下山去。” 那日是个阴天,却在他展开双翅的一刻,周遭都亮了起来,仿佛自他身上散发着源源不断地烈火的热度。 他是真的神仙。润玉想。这短短数十日间,不管是旭凤引水生火,还是整理房间,就连那些最细小的法术也在不停地震撼着润玉的心,叫他无时无刻不清楚的认识到,这个人,是个神仙。 是遥不可及的,可遇不可求的神仙。 但,十年时光,就能换神仙驻足吗? 那天其实他醒的很早,听见旭凤在院中与另一人说话,那人言语之中颇有不满,质问他“小仙君”去了哪里,旭凤却只说“不会回来”,语气无比寂寥;那人又问及“屋中之人”,旭凤答说“绝不辜负”,因润玉“找了他十年。” 是不辜负,但并没有半句“很喜欢”。 这傻瓜,只知道别人花了十年找他,却不知道如果是真心喜欢,别说十年二十年,辜负一百次也使得;可若没有真心,那么“永不辜负”也没意义。 这几日来,从和旭凤的相处中,他也知道旭凤心里有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只是那人或许碍着伦理,或许远在天边,对旭凤来说,是同他在润玉眼中一样的可望不可即。所以他选择留在这里,守着一个他“亏欠”了很多的人,但他心里大概还是不情愿的吧,所以总是一副很奇怪的样子:他经常发呆,经常借故走开,有时润玉无意中碰到他,他就和触电了一样猛地躲开,随即又一叠声的道歉。 他是真的长大了吧,变得会照顾别人感觉了,变得体贴了,知道做错了事就要偿还,四千年时光转瞬即逝,他还在原地,但旭凤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很远了。现在没长大的,变成润玉自己了——他竟还希望旭凤是四千年前的小凤凰,会不设防地跳到他身旁,抱着他的腰跟他絮絮地说话,眼里流露出滚烫鲜明的感情。 那时,他是很喜欢旭凤的。只是当年那不懂事的小凤凰,跑到他面前说喜欢他时,他觉得凤凰彼时太小了,小得没法为自己的人生拿主意,所以叫他等三年,等三年后心思成熟了,若还有同样的心情,便相守一生;若没有呢,就做寻常友人,也很好。 如今不是三年,而是三千年,四千年都过去了,他的心思也没有变。 因为我是哥哥,所以别人都不会给的反悔的机会,做哥哥的就要给一次。 只是不知道做寻常友人,这样伟岸神圣的画面,此生又还有几次机会见到呢? 润玉收住心思,朝旭凤走去,握住了他的手。旭凤的手心微微颤抖,像是害怕,又像是抵触,握紧了润玉的手却没了下文,过了半晌,润玉微微一笑:“不是要带我下山吗?”他又忽然回过神来一般,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会有一点晕。”旭凤说,“你最好……嗯……抱紧我。” 看他那副不自在的样子,润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走上前,搂住他的腰,问道:“这样,可不可以?” 旭凤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幸亏身后翅膀火光冲天,照得脸色发红看不出端倪,他低头不敢去看润玉,生怕眼里流露出的渴望吓到人,声如细蚊地“嗯”了一声。 他搂住润玉的腰,手都在颤抖。 “走喽!”他说着,展开双翅,略过山林,朝着山下飞去。 润玉到了城镇,虽说已经读了不少书,对现世有了了解,可亲眼看到仍是新鲜得不行:哪怕是这边陲小镇上,也已经出现了他见都没见过的衣装,他从未这样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世界已经离他而去,而这个新的世界,却还没有敞开怀抱欢迎他。 旭凤一进城就拉着润玉四下闲逛起来:这城镇他很熟悉了,润玉他也很熟悉了,可怎么每次带着润玉来这里都会觉得很兴奋激动,好像第一次一样? 但他此时却不敢再去拉润玉的手,只敢扯着润玉的袖子,和他不停地说话:这是绸缎庄,这是武器店,这家豆沙饼很甜,还有…… “这里!”旭凤道,拉着润玉来到个眼熟的小摊前,“老板,给我一只苹果糖。” 润玉嘀咕:“我都多大了,才不吃这小孩的东西……”但被旭凤不由分说将苹果糖塞进手里,红糖的香气在冬日里格外诱人,何况还有个人一脸期待的望着他,他忍不住舔了一舔。 “好吃吗?”旭凤问。 “……还好啦。”润玉嘴硬。 旭凤道:“不好吃的话我们就换一家。”说着伸手去够润玉的苹果糖,润玉立刻朝后退出三尺远:“你敢!” 旭凤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润玉闹了个脸红,恼羞成怒地道:“我不吃了!”边说还边咬了一大口果肉。 旭凤忍不住偷笑:果然,对润玉,别管他说什么,拿来给他就是了。 他便又笑道:“老板,把你这摊上所有的糖都给我包一个。” 老板包糖的时候,润玉便又磨磨蹭蹭地走回来,站在旭凤身后望着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各种挂着糖浆的水果发呆,旭凤回头看看,了然于心:“这冰糖糯米,多包些。” 润玉顿时又脸红,假装没事人一样走开,却又无意中听到老板笑道:“客官拿好——小公子可好?这糖是给小公子买的罢,上回他来,就说要将我这摊上的东西都尝个遍呢。” 润玉顿时愣住,手里的糖也有些发苦起来。旭凤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接过包好的糖,面无表情、压低声音道:“你个狗,燎原是你大哥还是我是你大哥?” 那卖糖小贩“嘿嘿”一笑:“我也没说谎啊——哎,首领,人要走远了。” 旭凤怒道:“我单身你们就高兴了,混账!”转眼看到润玉竟然真的不理自己走掉了,他连忙追上去,还不忘回头挥了挥拳头。“回头收拾你们!” 别看润玉人长得瘦弱,可他走得倒真挺快,旭凤抓住他时他都走到一家茶楼门口了,那茶楼里人来人往,也是热闹的很,润玉只看了一眼,店小二就欢快地拉住他道:“哎客官,暖冬红茶了解一下?花子花生免费的,多冷啊,进屋聊聊!” 旭凤追上来,润玉道:“凤凰,我想进去坐坐。” “可是……” “而且我有点冷。” 旭凤便再找不出理由,润玉此时脸冻得通红,连鼻尖也红红的,可怜又可爱。旭凤点点头,润玉便乐得随着小二进屋去了。 进了屋,茶楼内果然热闹,也果然温暖,旭凤本想要个雅间,但润玉却自己冲着大堂去了,此时,镇上的居民不论老少,都聚集在大堂上闲聊家常,点一壶茶,邻里乡亲地聊一聊天,是十分惬意的时光。 润玉也不急着插嘴,就在找了个桌子,点了壶茶,边喝边听他们聊天。这些城镇居民大多不识什么大字,关心的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了也不知多久,旭凤觉得自己嗑瓜子磕得肚子都饿了,润玉仍旧只是坐在那儿听着,眼里却闪着光,唇角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笑意。 连旭凤素来不会看人眼色的,都看得出润玉此时心情好极了。 旭凤挺高兴,可心底也有些郁闷:怎么和他在家里时不见这样的开心呢…… 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伸出手碰了碰润玉的胳膊肘。 “嗯?”润玉回过神来,看向他,眼神探询。旭凤低声道:“哥哥,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吧。” 润玉笑笑:“你是不是无聊了?去玩吧,不用管我。” “我……”旭凤有点憋屈,“我不无聊。”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众人开始议论今年中原粮食欠收一事,润玉瞥了旭凤一眼——旭凤正在认认真真把瓜子按照从大到小排列起来。润玉觉得有些好笑,低声道:“凤凰,你去买些吃的东西吧。” 旭凤回过神来,将瓜子一把抹去,打起精神道:“没事的。” “但我是真的饿了。”润玉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真的?” “真的。” “那你想吃什么?”旭凤兴奋起来,“我知道了,离这儿三条街有家蟹黄酥做得很好,吃那个吧?” “好,都听你的。” “那你等我!”能为心上人做些事,旭凤高兴得很,他跳起来,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跑出了茶楼,他却不知,像他们这样容貌出众的两个青年,打从进屋那一刻就已经吸引够了目光,而他忽然跑出去,茶楼里虽无人反应,但却心底都早早注意到了。 两个秀美的青年结伴,便有许多人不敢上前搭话,怕搅扰了人家谈话,但忽然跑了一个,只剩下一个看着温温柔柔好说话的,众人胆子就大起来。便有人上前与润玉谈话了。 “刚来镇上的?” “小伙子做什么营生的,是读书人?” “你这同伴长得可有点凶啊,别是你冤家吧?” 润玉本就是生在商贾人家,与人打交道他是最在行的,此时便是如鱼得水,笑吟吟地就与众人闲谈起来,待到旭凤兴冲冲地跑回来,润玉已经与众人打成一片、有说有笑了。 旭凤拎着手中食盒,忽然不知该不该进去。 有人笑道:“哎,齐公子,你婚配了不曾啊?” “内子数年前故去了。” 在座几个女子发出“哦~”的声响,兴奋得不加掩饰。 又有人问道:“那齐公子你不曾再寻个贴心人,安定下来?” 润玉沉默片刻,旭凤在门外提起耳朵听着,便听他道:“也是想过,不过后来出了些事,耽误了。” 旭凤的心便砰砰跳起来,想过,想过,这个被润玉想过的人,会是自己吗? 有个细细的女声忽然问道:“齐公子,方才那穿一身黑的公子,是你什么人呀?” 不等润玉答话,便有个人道:“我方才听他喊齐公子哥哥了,你二人该是兄弟吧?倒都是一表人才。” 众人便随声应和,于这一片应和声中,润玉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出,格外冷静。 他说: “他不是我弟弟。我没有弟弟。” “他只是我一个……偶然认识的朋友。” 旭凤楞在那里,只觉心跳得令他有点……喘不过气。 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天润玉在茶楼中与众人闲聊谈天,明明是个生面孔的外乡人,但几番对谈下来,愣是叫他茶楼内的众人都打成了一片,到离开茶楼时,润玉已如相知数年一般熟稔地和众人话别了。 旭凤心情复杂,身旁的润玉即使离开了茶楼,脸上仍旧带着笑意,仿佛方才的交谈多么令人享受似的——在旭凤听来不过就是一群乡野村夫农妇没有营养的鸡毛蒜皮罢了!可润玉偏就能和他们聊得如此开心,这大概就是他这个人的本事吧,能与博学才子高谈阔论,在这边陲小镇中也能和村夫农妇闲聊八卦,只几句话的功夫,这些人就都真心实意的喜欢他、接受他,旭凤从前会想,因是转世历劫,性情都不同了,但自见过润玉如何长袖善舞,靠着人心愣是将一手烂牌打到了六界君父的位置上,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想:真是因为转世历劫,性情不同吗? 会不会润玉本就是这样的性情,他也爱交朋友,爱与人来往走动,而他所熟悉的偏安一隅、害羞怕生的润玉,又是什么呢? 或许就同那个温柔待他,对他予取予求的润玉一样,只是他的保护色罢了。 他一旦想明白此节,只觉得心情更差了,加上方才听润玉说自己并不是他的弟弟的郁闷,两项相加,真是愁上加愁。 ……烦躁! 从前在人间时,润玉带着他走街串巷,到哪里不是说,“这是我弟弟,我是他兄长”,如今却只剩下一句冷冰冰的“我没有弟弟”,再附赠一句“偶然认识的朋友”。 朋友?旭凤这辈子都没想过把这个词套到自己和润玉身上。他和润玉是兄弟,是手足,也做过亲密爱人,就算死敌都好过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一个人可以有无数个朋友!而且还不是至交好友,只是“偶然认识”,怎么是偶然认识呢,我是特意来寻你的啊! 越想越不是滋味,若搁了从前,他可能直接就炸锅了,但现在也炸不得——所有的任性骄纵都是人惯出来的,没人惯着,就自然厉害不起来了。 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润玉走,来时是他引着润玉,现在却成了润玉领着他出城去;来时是他兴致勃勃,润玉忐忑不安,现在却掉了个个儿,不安的变成了他,润玉情绪极好,一直在絮絮地与他诉说城中的风土人情,见闻八卦,与他而言,什么都是新鲜的,而知道自己还能被这新鲜所接纳,也让他放松很多;旭凤心不在焉,一路嗯嗯啊啊,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他在想,从前他认识的润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他与自己在一起那些时日,有过起码的真心吗,或者…… 他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五脏六腑都掉进了冰窟里,冷得他有些隐隐作呕。 ……或者,从一开始,他和润玉之间就不存在所谓的“两厢情愿”,一切都是润玉为求自保之下的无奈选择呢?若真如此,他旭凤在这其中充当了怎样一个可怕的角色啊!别说贴心的情人了,他整个就一欺男霸女的流氓……他在润玉心中,难道就是这样不堪的样子吗? 也难怪后来恨成那样,那些在旭凤心里很珍惜的幸福时光,在润玉看来也是充满了屈辱和不甘的吧。 他越想越难过,脑海里一片茫然,不知不觉间,润玉已经停下了与他说话,只是安安静静走着。 旭凤的心思明显没在这里,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应付地哼哼两声作罢——这样的市井生活,在自己看来很有意思,大概在旭凤这样的神仙眼里也是很俗气的吧。润玉心中那把兴奋的小火苗,再一次慢慢熄灭了。 两人就这么心思各异地走了一阵,慢慢走出了城,旭凤忽然道:“哥哥,方才……为什么说我不是你弟弟啊?” 润玉与人说了那么多话,哪句提了旭凤,哪句没提,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何况,他不只说了旭凤“不是弟弟”,也说了旭凤“人很好,我来自异乡人生地不熟,他一直在照顾我”,他哪里知道旭凤听了哪句?因此一时愣在原地,嘴巴半张的样子还真有点可爱。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似乎确实说了这样的话,随即笑道:“我又没说错。” 旭凤那一颗小心心,简直被扎得千疮百孔的,他不知不觉也站下脚步,讷讷地道:“啊?” “你都多大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好几千岁一个仙了,我还没论你骗我的罪过呢,”润玉刮刮脸颊,“羞羞哦。” 旭凤闹了个大红脸,本来是一句“我在神仙里就是还小”就能解决的玩笑话,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就硬是把他难住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对不起……我不晓得你不喜欢。” 听了这呆头呆脑的一句,润玉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笑道:“谁让你这么认真的,若这样论起来,难道要我喊你一声‘老祖宗’不成……” 他一笑,眼里便有如星辰闪烁,旭凤连他说什么都顾不上听了,满心想着:他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啊,不笑也好看,笑着也好看,我愿他永远都能这样向我笑。 那些撕心裂肺的恨,都隔得很远很远了似的。若能就这样下去,不爱也没关系、只是寻常友人……也没关系。 旭凤笑笑,一本正经答道:“那怎么好意思,既然是我年长,不如你也喊我一声‘旭凤哥哥’……怎么样?” 自己竟然被这样反调戏了,润玉全没料到,一时愣住,旭凤走到他面前,笑道:“怎么不叫?齐公子,没想到你是这样不服长幼、目无尊长的人,我……” “……旭凤哥哥。” “我真是……”旭凤忽而回神,下巴落下就合不回去了一般,他张大嘴巴,呆滞地看着润玉,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为厉害:“你……” 润玉哈哈一笑,自觉占了上风,背着手走了,留下旭凤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穿得向来简朴,一走动,有些事儿就遮掩不住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润玉都央着旭凤带他下山,旭凤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免不了有些吃味儿,但转眼见到润玉欢喜,他便跟着十分欢喜,尽管觉得这些对话无聊得不能更无聊,也还是每日不辞辛劳地陪着润玉跑上跑下,在茶楼酒肆里一呆一天。 这一来一去,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多月的时光转瞬即逝,旭凤也渐渐习惯了陪着润玉下山,转眼便是年关,城镇中也逐渐挂满了红色的装饰,漂亮得紧。 要过年了,旭凤却高兴不起来,许是做熠王时留下的毛病,他做熠王二十五年,只有一年的年关是过得舒心自在的,余下的都是无尽的期盼和等待,到最后就只剩愤懑绝望。 他有点不开心,润玉似乎也察觉了,可又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想来想去,只能问旭凤要过年了,是不是要准备些东西。 “好呀,哥哥你喜欢什么,我们明天去买。”旭凤答道,声音也如往常一般温柔活泼,但不知怎么润玉就听出一股郁闷来。 “我是说……”润玉多灵巧的一张嘴,此时忽然有些张不开,也是,再聪明会做人,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提这种事的,“过年了,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有没有人要回来?” 旭凤想了想:“没有啊。” “……那你要不要回天界去,看看兄长?” 旭凤笑脸瞬间垮掉:“那就更不要了。” “为什么啊?” 旭凤也不想多解释,就说道:“我就不给兄长添堵了吧。”其实每年过年,他都是很想回天界的,一个人再离经叛道,也终究是会想家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旭凤说,“哥哥你在想什么呀,我就陪着你,哪也不去,就你和我。”他瞟一眼羊和兔子,“还有俩储备粮。” 因它俩对润玉态度不好,在家中地位已经从“宠物”沦落为了“储备粮”,润玉倒不以为意,他怎么也不至于和动物计较,倒是旭凤自己,总是“储备粮”“储备粮”的喊,喊得两兽对他态度都不好了起来。 他说是这么说了,可仍旧是郁郁寡欢的模样,润玉便想变着法叫他开心,腊月的一日早上旭凤一觉醒来,发觉屋里变得漂亮了许多——窗上、门上、就连装着衣物的小柜子上,都贴了鲜红的窗花,有“福”字,有锦鲤,其中以凤凰的形状剪得最多、最用心。润玉倚在榻桌上和衣而卧,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的指尖都叫窗花染红了。 旭凤眼眶顿时红了,走到润玉身边,润玉本就浅眠,睁了睁眼,迷迷糊糊地望过来,见旭凤蹲在他面前,露出个微笑来,再开口,嗓子都是哑的:“凤凰——过年啦,新年好。” 旭凤握紧他膝头的衣袍,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轻声道:“哥哥,我抱你歇一会儿吧。” 润玉身体本就不好,熬夜弄了一夜剪纸,从不会硬生生学起来,此时身子乏,精神也乏,便点点头,由着旭凤将他抱到床上,榻桌撤掉,脱了外衣,两人拥在一处,润玉累得紧了,可又惦念着旭凤的心情,嘟囔着“哥哥陪你过年”,后来就是闷闷的絮语。 旭凤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将吻落在他额头上。 人怎么就是吃不住教训呢,尽管明知道没有希望,他却仍旧如同还是个凡人时一样,在心底暗暗许愿:就这样,就很好了,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这一日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冬季日头本就短,等润玉醒来,太阳都西斜了,他也有些懊丧,觉得错过了一天。 旭凤笑道:“没关系,我觉得很好。明日再去也来得及。” 第二日两人起了早,一起高高兴兴下山逛集市去,买了不少年货。旭凤手上都提满了东西,也不管有用没用,两人就是一通瞎买,高兴就行。 逛了一整天,到下午已是收获满满,本是打算回家的,却不巧在街上和一人撞了个正着。 旭凤定睛一看,还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鎏英。 “你怎么来了。”旭凤边说着,边不露痕迹的将润玉挡住,鎏英无奈笑笑,——她是对天帝有恶感不假,可也不用这么防着吧!她笑道:“凤兄,借一步说话?” 旭凤看一眼润玉,不肯离开,鎏英又道:“此事要紧。” 润玉看看两人,自乖觉道:“我就在此处等你。” 旭凤只得不情不愿,与鎏英走到一旁,听她道:“尊上——天界管我们要人了。” 旭凤只觉得头疼,道:“你且应付应付,他这个样子是回不去的。”天界人心险恶,回去了,也怕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鎏英应了旭凤又道:“应付得来?” 鎏英皱眉:“还行……别的都还好说,就这个上元仙子真是麻烦难缠……” 原来她醒了。旭凤原本的好心情有些受影响,两人又商量了片刻,鎏英便告辞了。 邝露醒了,什么时候的事?对这个杀死自己的家伙,旭凤向来没什么好感官,可润玉跟她偏又有点不清不楚…… 他想到这里,对自己那个天帝兄长又有了几分怨言,只想赶快回到凡人哥哥身边去,至少此时,润玉还是那个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可当他回到原地,却发现…… 润玉并不在那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旭凤慌神了。 中秋夜他只是稍稍转开了眼睛一阵,他的小徒儿就没了,虽然知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润玉是势必要捡回所有的时间重新长大的,但还是给他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他不愿对自己承认,但他其实很怕。他怕一转眼润玉就重新成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天帝,即使现在在身边的润玉只是时光的折影,他也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越久越好。 他回到原地,润玉却并不在那里等他,会去哪里了?是出危险了吗,还是说,他记忆恢复,自己走了?人一慌张,就会胡思乱想,旭凤此时脑海中浮想联翩,阴谋论了一大堆东西,自己先把自己吓得不行。 “润玉!”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声音里就带上了哭腔,难受得不行,这附近到处都有他的手下耳目,若有人暗中害润玉是难以下手的,他不见了,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自己走掉了。“玉儿哥哥……” 他又唤了几声,仍是无人来应,旭凤咬住嘴唇,心里空落落的。 他惶惶地想道: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呢。 恢复原样了,也好歹知会一声吧。难道和我打个照面都那么难以忍受吗?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唤道:“凤凰,我在这里!”旭凤顿时精神一凛,整个人如同冻透了的人忽然挨到火边一样,徐徐苏醒过来。 他转头一看,见润玉正站在街角一家店铺门内,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身上穿得,仍是白日间出门时那件雪白的狐裘大衣,巴掌大的脸边围着绒绒的一圈兜帽上的白毛,看起来软软的,甜甜的。 旭凤眼眶一热,几个箭步扑上去,一把撩起厚重的门帘冲进店内,他太怕了,失而复得,他真想把润玉抱进怀里好好亲亲,可是刚一抬手,又生生改成替他拢了拢领口。 “你……”旭凤声音里鼻音很重,润玉抬眼一看,人高马大的小凤凰眼儿都红了,他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谁给你委屈受了,气成这样?” 除了你还有谁!旭凤顿时被气个半死,这人一点自觉都没有吗?自己也是堂堂魔尊,润玉眼中也该是一个大神仙,难道不知道除了他,没人能让旭凤如此牵动心神? “你……”他咬咬牙,想发火,可看着那张温柔笑靥又发不出来,美人如玉,这冰冷的冬日,眼前的美人就像温泉里亲润过的上好玉石一样透亮柔润,又泛着丝丝热气,不再拒人千里……他憋了半天,到最后也没说出半句埋怨的话,只是委委屈屈地小声说:“我吓坏了,这镇上坏人那么多,天气又那么冷……” 不好,说着说着又想哭了,旭凤拼命忍住,才没以堂堂七尺男儿的身份,在润玉面前大声哭泣起来。他想去拉润玉的手,又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太唐突,忍得难受,鼻子更酸了。 润玉笑道:“哪就坏人了——方才起风了,这家老板与我相识,叫我进来避避风。不信你看,我们买的年货还都还好好放在门边,若是歹人下手,怎么会把这些东西也一并带走?” “那不知道,兴许土匪下山,抢了个压寨夫人不说、还顺手拿了我挑的腊肉去改善伙食呢。”旭凤嘟囔,润玉哑然失笑:“你再说一遍,山上住着谁?” 那一座荒山,住得除了你这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凤凰,就只有一只羊和一只兔子,哪还有什么土匪! 旭凤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振振有词道:“外来的土匪。” “胡说八道。”润玉道,但他是笑着说的,惹得旭凤便也跟着笑起来,“哪有土匪抢个年过而立的男人做压寨夫人的?” 他说完,却发现旭凤不知何时靠的近极了,他一抬眼,就是旭凤灿如星辰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如同要将他吸进眼中一般。润玉被他吓了一跳,却又忘了礼节如何,只顾呆呆地望着旭凤,心中想,你这小凤凰,怎么那么好看呀。 可惜再好看也不是他的。他忽然又醒过来,转而避开了目光,旭凤却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润玉转开脸,他的目光就落在润玉脸颊上,像要烧出两个小洞似的。 旭凤道:“怎么没有,有的,有的。”其实他脑子里根本没在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是稀里糊涂地继续说下去而已,润玉对他而言,就像磁石对上金属,那种引力简直是无法抵抗的,他只要靠得近了,就会想要更近、得到更多。 润玉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说……说什么呢。”旭凤盯得他身上仿佛起了一把火,烧得从脊梁到双腿都一阵发软。 “我说……”旭凤道,“我知道……这附近住着个土匪……老大不小了,也没娶媳妇……哥哥,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怜……” “他娶没娶媳妇……关我什么事。” “怎么……”旭凤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般地道:“怎么跟你没关,你……” 只再多一个字的功夫,他便要搂住润玉,将亲吻落在润玉的脸颊上了,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将两人顿时惊醒了。 两人如触电般立时分开,旭凤抬头一看,见一中年人自后厨转到宽敞的大堂中来,手中拎着一包用黄油纸抱好的小包袱,笑眯眯地递给润玉。 “齐公子,你收好。” “多谢!”润玉笑道,将东西接过,从包裹中透出点心的香气来,旭凤道:“这是何物?” “只是一些点心。”润玉道,旭凤却直觉没那么简单,那中年人也爽朗,笑道:“是我家传的古早配方,把这茶叶汁子混在馅料里做的点心,其实家里人也不太爱吃,觉得苦,但是是祖宗留下来的做法,是个过年的传统,故而每年都要做一点;齐公子方才见小儿手中拿着十分好奇,我就包了一些给公子带回去,也算尝个新鲜。” “茶叶做的点心……”旭凤喃喃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眼前一亮——“哥哥,是不是那个……” 他刚到人间寻到润玉时,这种点心还是润玉那听风阁的厨师首创出来的新鲜玩意儿。不想一眨眼,竟然就已经是古早配方了。 旭凤心里酸楚得厉害,倒是润玉抬脸冲他笑笑,说道:“我记得你是很喜欢的。你还记得吗?”但他随即又低下头,低声道:“你应该是不记得了,太久了……” 旭凤的心顿时便又仿佛被人揉了一样,他当然记得,他甚至记得那是在齐家的马车里,润玉带着他玩了一整天,做了新衣服,逛了街,到晚间了,便拿出精致的食盒给他,怕他饿着。 后来他还喂了润玉一块,那是他第一次产生“好的东西不能自己先占上,要先紧着喜欢的人”的念头,润玉就着他的手吃了,那嘴唇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在他指尖…… 旭凤觉得自己又要不好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儿想哭,可也有点儿想笑,最多的还是想去亲润玉,他想,我是真忍不了了。 要吻他,要亲他,要和他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做最亲密的事情,什么礼数周到、徐徐图之都滚蛋吧,他舔舔下唇,只觉得眼中都要冒绿光了,润玉在他身旁未曾注意,可那中年人掌柜不由得看了他好几眼。 旭凤自觉失态,轻笑一声,走到一边冷静冷静,又听润玉道:“如此,我先告辞了。多谢掌柜。” 掌柜亦笑道:“哪里,是我要多谢齐公子才是,公子好好考虑考虑,反正小店就在这里,公子知道去哪里寻我。” 润玉道:“嗯,我晓得。” 这一来一去,好似有点什么内容似的,旭凤有些好奇,但也没做多想——他早就习惯了润玉想得比他多,两人走出店铺来,天色已经有些擦黑,旭凤找个没人看见的角落偷偷把年货都收到随身的乾坤袋里收着,颇有意味的空出手来。 ——他想着,这路上很冷,或许能接着取暖拉一拉润玉的手。 “今天天很晴,我们走一走吧。”出了城门,旭凤便提议,之前几次下山上山都是旭凤带着润玉飞上飞下,还真没走过,润玉听了也欣然同意:“好啊,好久没看看冬日里的星星了。” 这两人便不紧不慢地沿着大路朝山林走去。 初时,谁也没主动开口,旭凤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让润玉明白自己的心意,润玉呢?润玉也好似在心中盘算着什么一样。就这么走了一阵,夜空中忽然响起两人的声音: “凤凰……” “玉儿哥哥,我……”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润玉道:“我先说吧?” 旭凤点点头,润玉却又安静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凤凰,你……你有人供奉吗?” ……这问题真是有点奇怪,旭凤道:“应该没有吧……”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实在是因为在天魔二界之人眼中,这供奉不供奉的,实在和凡人眼中的意义天差地别。润玉“啊”了一声,听上去有些忧心似的,旭凤便又宽慰道:“修行飞升的仙人才要香火供奉,我是天生的神子,无需供奉。” 润玉眉宇间的忧愁这才又散去,旭凤十分快活,心想:他这么在意我呀。 润玉道:“那……那凤凰你……你有钱吗?” 平日两人在城镇里买东西都是旭凤付钱的,但那到底都是小钱,这些神仙又不食人间烟火,有没有钱、有多少钱,润玉实在是搞不清楚。 世上竟然也有他不明白的事,旭凤觉得这样的润玉特别可爱,他乖乖答道:“我没有——”其实他有,魔界学着天界做生意,在人间赚得可多了,他魔尊旭凤可谓天上地下除了他亲哥之外最有钱的人,但是——就还是别让润玉知道他是魔,不是神仙了吧。“哥哥你要多少呀,我帮你问财神要。” 润玉低头略一思索,道:“一百两吧——会不会太多?” 才一百两……旭凤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太不给面子、太看不起人了,好,不说自己是了不起的魔尊大人,就说凤凰神子的面子,那也不能是一百两就刷爆了的吧? “这算什么,我明天就给哥哥弄来。”旭凤道,“哎,玉儿哥哥你要钱做什么呀?” 他到这里都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不对,润玉问他有没有钱,他就老老实实说没有,润玉问他要一百两,他就说好,一点都没有想润玉要钱是要做什么,问一句也就是单纯好奇聊天罢了。 “我想……”润玉顿了一顿,“我想开个客栈。” “……”旭凤一时都没听懂,啥啥啥?润玉提起做生意就眼里放光,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说道:“方才那个店铺,老板是外乡人,在这里住了二十年,生意向来一般,他就想把店盘了回家去,我方才看过了,位置很好,开个客栈正合适……”他说完,又开始说这小镇其实是个南来北往的重要枢纽,就连皇室的一些供奉都会从这小镇路过,但镇上却只有零星几家客栈,又小又破!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兴奋起来,说他又有了个想法,其实可以把客栈和茶楼结合起来,做成个“诗社”一样的地方,供不同的人群每天聚会,比如一号是丈夫们聚集起来吐槽自家妻子,二号就是妻子们聚集起来吐槽自家丈夫,三号是不想成婚的男女聊聊单身生活…… 一说起这做生意,润玉简直用不完的劲儿,说得脸都红了,声音里带着活泼的语调,有时候说到兴起,甚至像个小孩一样手舞足蹈。他高兴,旭凤就跟着高兴,咧开嘴直乐。 “可你这样每天上下山的,多不方便呀。”旭凤说,润玉开心,他就想让润玉更开心,因此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自己可以做的,“我知道了——我再在山下给哥哥买一座小院子吧!” “傻子,”润玉含着笑说他,“客栈是什么呀,还不是有的是空屋子。” “哦。”旭凤被他说了也不觉得难为情,马上说道:“那我要住你那里最好的房间!” “好呀,”润玉说,“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我的天字第一号,永远都留给我们凤凰!” “……” 一阵风吹过来,好像有什么沉睡着的东西醒了。旭凤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他的笑还停在脸上,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退了下去。 “你……”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好像完全没明白似的,脑海里转着刚才润玉说得那句话,他翻来覆去把那句话想了好几遍,“你……” 可他又说不下去,愣在那,话卡在喉咙眼儿,润玉都走出去好远了,才发现他没跟上来,站在那儿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润玉有些奇怪,便又走回来,一旦看清,又不由一愣。 那日的星光之下,旭凤脸上的神色,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他喃喃道:“你……你……” 小凤凰呆呆地问道:“你不要……我跟着啊……” 他随即又摇摇头,像是要把自己摇清醒点似的,他又重新问了一遍:“你不要我跟你一起?” “凤凰……” 旭凤忽然犹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他只觉得手脚冰凉,整个人如坠冰窟,方才的快乐和激动都像戏耍一般。他嘴唇颤抖起来:“为什么……你不要跟我一起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润玉会要离开他,他一直是默认不管做什么,润玉都会想要和他一起的,毕竟,他是润玉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可是……他忽然又慢慢清醒过来,不再是了,润玉现在已经重新认识了很多人,被很多人接受、喜爱…… 他现在可以离开旭凤了。 可旭凤还是想问:“为什么?”他都快疯了,至少现在,他一直想,至少这个润玉,是喜欢我,或者说喜欢过我的吧!为什么他也要离开我?他一边想着一边忍了好几天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你,你……”他话都说不利索,“你找了我十年!你……” “你对我,不是……” “我现在回来了,你为什么要……你不开心吗?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小凤凰伤心了,质问一连串冒了出来,润玉哭笑不得,说道:“你先不要急嘛——” “我哪还能不急!”旭凤怒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你……” 润玉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摸了摸旭凤的脸颊。 “凤凰,其实……其实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他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温柔而真诚的光,他手指很凉,可掌心确实温热的,旭凤捉住他的手,让他贴在脸上不要离开,“凤凰,不,旭凤,我……” “我找了你十年,是我自己的事。” “你说什么呢!”旭凤道,“这怎么能是……你找的人……” “我……”润玉叹了口气,“凤凰,那晚我委屈了你,我心里一直很难受。我总会想到你,觉得你心里应该很委屈,就总想着找到你,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再确认你过得很好,就可以了。”他声音比水还要柔和,旭凤怔怔的,心如刀割,“我晓得,你那时候和我说过,你对我……很喜欢,而我又找了十年,看起来好像很牺牲很大……但其实我找你只是为自己心安,并没有想要你做什么,至于喜欢不喜欢……你总躲着我,我明白的。” 他笑笑,摸摸旭凤头顶——都长这么高了,是大人了。 “你想对我好,我……很高兴。”润玉说道,“但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下作。” “凤凰,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旭凤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看起来呆愣愣的。 “可我……”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拆开来每个字他都认识,怎么组合在一起他好像就不明白了呢。 他站在那儿想了好半天,才朦朦胧胧明白了个大概:意思就是润玉不要和他在一起了,而且还说他另有所爱。 另有所爱你大爷啊!旭凤勃然大怒,润玉都没回过神来,就被他一把抓住,小凤凰咬牙切齿:“我……你……” 润玉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试着去挣扎,但旭凤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将他卡住,润玉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旭凤越靠越近,热气都喷在了脸上。 旭凤脸色铁青:“我哪里是……我躲着你是因为……” 他越想越觉得这实在太荒唐可气了,他明明是想照顾润玉感受,护着润玉,想好好对待他,这才努力克制自己,即使再难受也不越雷池半步,怎么在润玉眼中成了那样的意思?!他怒极反倒忽而粲然一笑,也不等润玉再回过神,大手一拉已经将润玉扯进怀里,凶狠粗鲁的吻随即落在润玉唇上。 润玉悚然一惊,立时就要反抗,旭凤又厉声道:“别动!”他明明是气到极点了,可偏又被眼前的润玉撩起火来,声音都哑了,呼吸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喉管,烫得咽不下,每一次吐息都颤颤巍巍的,他要极力控制,才能不又彻底疯了去。 “我哪是……哪是因为你说的那些!”他低低喘了一声,将润玉紧紧搂住,再也顾不得其他,埋首到他发丝间深深吸了一口那引他迷恋的香气——心上人的味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催(。)情剂,他顿时就又觉得情(。)欲抬头,口干舌燥,唇舌饥渴得想寻个湿润的地方抽(。)插含(。)弄——都这样了,竟还被指控“不够喜欢”,那可就真是太过分,旭凤又急又羞,眼眶都红了:“我躲着你,是因为……因为……” 他实在说不出口,润玉让他别把自己想成挟恩图报的“下作”人,却不知旭凤脑海里的事岂止是一个“下作”能形容的,那简直是肮脏下流又无耻…… 润玉被他吓傻,一时间动弹不得,他本是从种种迹象推测认定旭凤心中另有所爱的,而且这断定其实也并没有想错,可此时旭凤的反应,他身体和呼吸的热度,他眼中如虎似狼的急切,还有那抓住自己的,有力又蛮横的双手……他一时间实在是反应不过来,等到稍稍回过些神来,第一时间想着的就是先躲开一些距离——旭凤靠得太近了,那张俊美秀丽的脸上流露出狂热迷恋的神色,实在是艳丽得惹人心跳,润玉被他一盯,就如猎物被猎手盯上,整个人动弹不得,更别说思考了。 “凤凰,我……你等一下……” “不等,等不了!”旭凤怒道,“你……你这笨蛋!”他眼眶又红了,情欲加上被误解的伤心特别上头,他抓着润玉不放,将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你摸摸,你看它为你跳得多快!你怎么能说我对你不是……不是……” 润玉的手心按在他胸口,只觉得一颗有力的心脏犹如被握在自己手心一样,扑通,扑通,扑通,每一下都狠狠撞击着,那力度仿佛能传导,顺着手臂身躯传到他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也跟着跳得快起来,一下,两下,三下…… “可是……” “我躲着你,是怕做这样的事!”旭凤道,润玉还来不及问一句“什么样的事”,就被他吻住,这一吻不仅是情切的证明,也像是旭凤的发泄,狠狠撞上来,像要把他吃了,但又转瞬即逝,这回轮到润玉整个人傻掉了。 “可,可我,我和你……”他还想再说,旭凤便又搂住他的腰,令他贴在自己身上,和自己唇舌再度唇舌交缠,这一番热吻又与方才不同,方才是发泄,此时则是情(。)欲占了上风,两人吻在一处,唇舌狎(。)昵缠绕——若论情爱上的经验,这两人谁也不比谁强,可论花样百出、论玩得凶放得开,那旭凤就赢了,毕竟,若不是他厚着脸皮引诱,润玉也不会那么早就和他滚在一起做了出格的事。 他一会儿含着润玉嘴唇舔(。)弄,一会儿又用舌尖逗弄撩拨,润玉被他吻得腿都软了,只能呜呜咽咽地张开嘴被亲被玩,待旭凤终于放开他,他只剩趴在旭凤怀里大口喘气的份儿。 “你,你怎么可以……”他话还没说完,旭凤便又怒道:“还说,该亲!” 说着又来吻他,这一次为了亲得舒服,甚至托着润玉屁股把他抱离了地面和自己低头接吻,润玉哪里见过这种强盗场面?他这一生三十多年虽然离经叛道四处漂泊,但自幼养成的端方正派的行为举止还是改不了的——他此时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句话: 原来旭凤刚才说的土匪就是他自己啊…… 方才旭凤是怎么说的来着?这土匪老大不小了,还没娶媳妇…… 润玉越想越羞,可又挣扎不得,被旭凤抱起来亲吻,吻得糊里糊涂,只能扶着的肩膀,生怕这土匪再来个转念把自己扔到地上。 这吻罢了,两人都有些气喘,各自的嘴唇都湿漉漉热乎乎的,旭凤嘴唇自来就是红润丰满的,此时被亲得有些肿了,润玉着迷般的捧着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擦过他下唇,旭凤浑身一抖,低声道:“别乱来。”润玉正意乱情迷,被他一喊,找回些理智,顿时又觉得无地自容,旭凤吞咽了几下,才又低声道:“我……我要将你放下了。” “好……好。” 旭凤便走了几步,将润玉放在一片看起来平整些的空地上,他一放下润玉,立时便又转过身去,润玉疑惑地道:“凤凰?” 旭凤腿都迈不开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声音颤颤、颇有几分可怜巴巴地挤出个笑来,说道:“哥哥……等一下就好。” “你怎么了?”润玉觉得不对,又想凑上去拉他转过身来,旭凤急了,慌慌张张地道:“你别动……” 两人拉扯几下,润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越过旭凤肩头再一看……也怪这小凤凰自己爱美爱风骚,大冬天穿得也和夏日一样单薄,一眼下去什么都看到了。 润玉:“……” 旭凤:“……” 他勉强挤出个笑来:“现在你晓得了。” 润玉错愕满满,呆了片刻,忽然撇开头去,掩住嘴巴,发出一声轻笑。他后退几步,说道:“你……你先冷静一下。” 旭凤听他轻笑时便早已恼羞成怒,听了这话恨不得再转过身去,把他按在路旁的大石头上办了算完,若是夏日,他或许就下手了,可此时是隆冬,他再狂妄,也要想着对方体弱,受不受得了这席天慕地的胡来。他只得不搭腔,低头冥想。 不一会儿,润玉又在他身后道:“……你好了没啊?” 旭凤怒道:“没!”他这东西平日是挺让人骄傲的,可此时它不肯听话,或许就像饿极了的狼沾了一点荤腥,哪肯轻易松口,兴致勃勃地要旭凤再多满足它一点。 润玉:“这下该好了吧。” 旭凤恨不得他走远点,不要让自己闻到他身上的香气,不要让自己听到他柔软的呼吸声,不要让自己知道他就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他还一直开口说话!旭凤怒道:“你不要与我说话!” “哦……好。”润玉只好说,又等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身上都开始冷了,旭凤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过身,红着眼睛道:“……我们回家吧。” 鼻音浓浓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润玉:“……要不我先往前走走?” 旭凤恨得牙痒痒:“你还敢说!” 润玉再次笑出声来,旭凤哀怨地瞧着他,润玉笑够了,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想着想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每天都……都这样吗?” 他想到方才旭凤说“我躲着你是怕这样的事”,难道就是说方才这样?可旭凤每天躲着他的此数,不说十次也有八次,总是动不动就一声不吭地跑了,润玉还以为是他不高兴了。 难道……总不能……每次都是…… 润玉想着想着,看向旭凤的表情都不对了。 旭凤猜到他在想什么,顿时也有些不好了,但话都已经说出来了,也不能再想着去收回了,只能梗着脖子道:“对啊,怎么了?” 润玉:“……” 他差点叫旭凤给气笑了,还好意思问“怎么了”,能怎么了!这两人都不肯认输,又都觉得非常难为情,润玉索性也把心一横,道:“不怎么!” 他大声,旭凤比他还大声,正是所谓理不直气也壮,别管说什么底气都要有:“那就好!”他又非常无耻地补充了一句:“年轻气盛嘛。” 润玉:“……”他被旭凤弄得真是没话说了,这人不要脸了你能怎么办?他只好说道:“你能不能走,该回家了!” 旭凤嘴硬:“不能走我还可以飞。”但也还是乖乖和润玉一起朝着家稀里糊涂走了起来,一开始,谁也没说话,都在各自想心事。 旭凤想:完了完了,我形象没有了!他怎么也不说句话?还想离开我吗,现在算怎么回事啊? 润玉脑子里连一句整话都没有,翻来覆去的就是旭凤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明明是粗俗不堪的事,可他越想就越觉得欢喜甜蜜。 两人各自胡思乱想着走了一阵,忽而扭头互相看了一眼。 “……”润玉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来。旭凤红着脸嘟囔道:“有什么好笑的……”但他见到润玉展颜,便也跟着欢喜,心头不觉一松,又走了几步,旭凤忽然想起原本的打算来,低声问道:“哥哥,你冷不冷啊。” 润玉全没听懂:“不冷啊。”他现在心里充满了喜悦,哪还能感觉到冷,整个人如同喝醉了一样,迷迷糊糊暖暖和和的。 旭凤吃瘪,半晌又道:“……那你看我冷不冷?” 润玉真的看了他好几眼,仔细评估了一下:“你怎么会冷?” 旭凤:“……” 他真要自暴自弃了,他大声道:“把你手给我牵有那么难吗!” 润玉这才听明白,脸一下子跟着他红透,默不作声地把手伸出去,旭凤气呼呼地一把拉住,心跳却震得他都怕润玉听见。 两人拉着手又走了一会儿,寒冬深夜的,这对小情人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幸福的冒泡,旭凤扭头去看润玉,见润玉正含着笑望着他,眼里星光闪动,旭凤一下子又被击中,看着他挪不开眼去,两人对望半晌,旭凤心想,我真是个傻子,他也是傻子,我们俩一对儿傻子,倒很般配。 “玉儿哥哥。” “嗯?” “你是傻子。” “……”润玉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有点儿。”他露齿而笑,旭凤便又觉得他可爱得不行,心脏都要爆炸了。他平复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十年呢,你也说扔就扔啊,真够狠心的。” 润玉听了也不反驳,沉默一会儿才笑道:“嗯,我这十年就是在找人嘛,找到了,目标达成了,我就该去做下一件事了呀。” 说得到容易!旭凤咂舌,润玉真是他生平仅见的不拖泥带水、心智坚定之人了,认准了一件事死也要做到,一旦做到了就马上不加留恋的整理心情开始新的生活……旭凤自问是做不到的。 佩服他是一回事,可事关感情,润玉也能说放就放,旭凤又觉得有点伤自尊。 “你怎么说放弃就放弃啊。”他嘟囔,“就不能坚持一下。” “谁说我要放弃了?”润玉道,旭凤扭头一看,见他居然真的一脸惊讶,旭凤不由纳闷:“可你,可你都要搬走了……你……” “我是说了要搬走,可我也没说要放弃你啊。”润玉说,旭凤张大嘴巴,露出呆滞的表情,他心里觉得暗暗好笑,又继续道:“我是想争取的,可我也不能住在别人家里、事事靠着别人帮忙,然后还说要追求别人吧。” 旭凤:“……”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顿时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追求?你要追求我吗?” 润玉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当然啊。” “可你都要搬出去了!” 哎呀车轱辘话没完没了了。润玉十分无奈:“我是搬到山下,又不是搬到天边海外……我住在山下,你住在山上,也该隔三差五来看看我、和我聚聚吧。” 难怪刚才那么难过,一副被人渣了始乱终弃的样子,合着自己瞎脑补了一大堆以后再也不见的内容啊。润玉越想越好笑。 “可你还说我另有喜欢的人……” “那又怎么样,我也挺好的啊。”润玉说,“我比谁差吗?” 旭凤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心头的小鹿都快蹦得累死了,过了好半天,他才从那种目眩神迷中回过神来,呆呆地说道:“没有,你是最最最最好的。” “这还差不多。”润玉说,“我也这么觉得。再说别人再好也架不住近水楼台啊。对吧?……” “对……”旭凤喃喃着答道,刚才听润玉说了要“追求”他,他现在脑子都乱了,竟然还有几分惋惜遗憾似的——从小就是他追着润玉跑,润玉还从来都没有追过他。他现在想清楚了,又有点后悔刚才冲动开口了。他讨好一笑,追着润玉问道:“你打算怎么追我啊?说给我听听呗。”没亲身经历,过过干瘾也好吧?他像个大狗狗似的追着润玉问个不停。润玉看他一眼,摸摸他脸颊,手感还挺好。 “……没想好呢。”润玉说。 “慢慢来呗,反正我哪里也不去,你也哪里都不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哪里也不去,”旭凤低声自语,“你也……哪里都不去。” 明知道不是真的,过不了多久,眼前的润玉也众将如清晨薄雾一般散去,但他却仍是如同受了蛊惑一般听了进去。 听了,信了,而且要当真的。 小凤凰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来。润玉本就看他哪哪都好,此时越发觉得他好可爱、好招人喜欢,想着想着,自己也跟着不自觉露出笑容来,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又都各自躲开眼神,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着: 他怎么这么好看呀。 “说回刚才那个事儿……”又走了一会儿,旭凤忽然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会怎么追我啊?” 润玉:“……” 不是说了没想好吗!小坏蛋!他把脸一拉:“不知道。” 旭凤问:“你会不会每天夸我?” “我原先没有每天夸你吗?” “那不一样嘛。”旭凤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你会不会摘小花花送我?” 从前在齐府暂住时,旭凤也是很喜欢花花的,虽然是男孩子,但他对鲜花的喜爱并不比很多女孩少,经常摘一朵拿在手里或看或玩,高兴得极了还会忍不住拿来和自己分享:“哥哥你看它多好看!” 润玉忍住自己的笑容: “我会弄很多花花的种子给你。” “啊……”旭凤一个“啊”拐了七八下,“我要种子干什么。” “我看全天下的花都没有我们凤凰种的好。”旭凤刚才还问润玉会不会夸他,这不就来了,“这样凤凰就能种出全天下最好看的花了。”旭凤被夸得通体舒畅,情不自禁挺直腰板,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但还是要提醒一句:“全天下算什么,哥哥你要说全六界。” “好好,全六界。”润玉说,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但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这个小凤凰真狂呀,可他狂妄也不令人讨厌,只是让人觉得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很令人信服。 但如此令人信服的旭凤只被润玉哄得高兴了一会儿,就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招数呀,你会不会带我去吃好吃的?” “会呀。”润玉说,“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去漂亮的地方。” 旭凤听了,就仿佛真的已经被润玉这样“追求”过了,兴奋地偷偷傻乐:“嘿嘿嘿。” 这也太傻了,润玉心里感慨。旭凤乐够了,才又装出正经的样子淡淡地问道:“什么漂亮的地方啊。” 润玉:“……” “我们去南疆,看那里的丛林百花。”润玉说,“还有漠北的朝阳落日,南海月圆时,有鲛人在礁石上唱歌……” 旭凤一生中看过的美景数不胜数,但都远没有润玉娓娓道来的这几个听上去美,过去的景色再好,他也就是走马观花,从没有想要好好去看一看。 此时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这件事不大,可他一旦想起来,就怎么也甩不脱了。 “这些地方……是你亲自去过的,是吗?” 润玉便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道:“嗯,我这些年……也去过不少地方。” 从前他多娇贵啊,旭凤拉他出去闲逛,能坐车绝不骑马,能骑马绝不走路,转眼十年,他再也不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 旭凤心里有些酸楚,他懂事得太晚了,到别人已经长大了,他才想起来要让人家永远做他手心里的宝贝,有些事晚了,就是来不及了。 润玉看他不说话了,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小凤凰别看是天之骄子,其实思维很有些偏执,一旦钻了牛角尖就走不出来,要是他家里都是这个样子……那真是难怪他们兄弟俩闹得那么不愉快了。 润玉主动挽住旭凤胳膊晃晃,说道:“这十年我也看了好多美景,见识了好多人情,认识了好多人……凤凰,并不是浪费了。” 旭凤仍旧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他低低地说道:“找不到,放弃不就好了,你是傻的吗?” 其实他找了旭凤十年,心里一直是很怕、很惊惶的,他拼命去找,其实也是一种逃避:他宁愿相信旭凤真的是天上的神仙,是因为和他生气、甚至对他无情,也不愿意相信是因为自己的忽视和冷漠,他喜欢的人真的已经烧死在小屋里。 那样的话,就太残酷了,他接受不了,他真的会疯。 如果旭凤没有回来,他可能会一直找下去,在他记忆中最后的那个夜晚,其实他本已经动了心要放弃,也不是没有人想要靠近他、温暖他,而不管怎么权衡利弊,“继续找下去”都是最蠢最蠢的一条路。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找,他的心就永远都安稳不下来,永远都在路上——从他遇见旭凤那天开始,它就开始颠沛流离了。 这些事旭凤都不用知道。 旭凤吸了吸鼻子,嗓子里发出梗住的声音,润玉笑道:“怎么啦?诶——你难道是……” “玉儿哥哥,”小凤凰闷闷地说,“我想亲你一下。” “好,亲一下。”润玉说着站定,看着旭凤慢慢转过来,极为珍重又笨拙地捧起他的脸,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可这个亲吻比上好的烈酒还让人上头,他情不自禁地又凑过来亲了一下。 “两下了。”润玉提醒他,旭凤便又亲他一下,说道:“三下。” 已经大大超出预期申请份额,但谁也没停下,四片嘴唇像磁石般又一次越凑越近,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浅尝辄止,两人吻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能分开,不能停下,好似濒死的人,面前的是生命力的源泉,只能不停地靠近。 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旭凤却仍是无法说出那一句“我爱你”。 他就只能等,等着润玉向他先开口——他真是恨透这样的被动了。 明明用飞的只要一炷香,走却走了一个多时辰,这两人却还当成个美事儿一般乐呵呵地牵着手,走到家门口了,还都觉得有点意犹未尽、怅然若失,都想着,这路怎么那么短啊。 旭凤想得还要多一点,到家了,家里有热腾腾的茶水,有暖暖的火炉,有床…… 食色性也嘛!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怎么能不让他想! 看润玉不提,他也不好意思主动提,不过在旭凤心里,今晚他是断断不会再回去睡单人床了——小徒儿做的这床虽好,可也耐不住一个人孤枕难眠呀。 他想抱着自己喜欢的人,两个人挨得紧紧的,暖暖和和的一起睡觉。 睡前搞点活动…… 旭凤想得非常美,甚至连场景和姿势、搞几场活动、怎么搞都设定好了,幸亏到底不是处男了,也不会太急,两人做饭吃饭,吃完又喝茶消食,还一起把年货整理了一番,花了不少时间,总算熬到睡觉的时辰了。 润玉坐在床上,一副很乖巧的样子仰脸看着旭凤。 旭凤:“……” 这有点儿不好意思啊!他凑过去蹲在润玉面前,像条哈赤哈赤的大狗狗,热切地说道:“哥哥,亲亲。” “好。”润玉说,俯身亲亲他脸颊,又亲亲他嘴巴,末了摸摸头。 旭凤:“……??????” 不是,这就完了啊?他看着润玉又好好坐在那儿了,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害羞吧,那我主动一点好了?他正要凑上去,润玉打了个哈欠。 “凤凰你不困呀?” 旭凤:“…………………………………………” 困个毛!旭凤严重怀疑人生,他摇摇头:“不困。” “可我困了呀。”润玉说,“明天再玩呗。” 嗯……明天……那倒也行。旭凤想想今天也确实蛮辛苦了,点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不出门,两人留在家里煮腊八粥、熬糖吃,旭凤还说所谓“灶王爷”其实厨艺极差,厨神酒神都很嫌弃他,年底神仙聚会,都不让他下厨。 润玉被他逗得笑个不停,倒在床上喝醉了似的咯咯直笑,双颊发粉,眼睛明亮。 旭凤爱极了他那副模样,凑过去倒在他怀里和他亲热了一番。 气氛还算不错——结果到了晚上,润玉又困了。 不止这一天,接下来两三天,直到年关,旭凤都没能得手,每天晚上仍旧回去过单身生活,左手完事上右手,梦里什么都有。 就很委屈!旭凤欲求不满,每天上火。 年三十要守岁,这一夜润玉终于没法说“困了”,旭凤下定决心要把此事办了!入夜两人窝在床上,旭凤弄了一套木偶来,用法术使他们自己动起来,演戏给润玉看,润玉现在笑点极低,什么都捧场,稍一逗就笑得花枝乱颤,旭凤实在心痒难耐,不等木偶戏结束,也等不到跨过年关,就欺身上去,把润玉压在了身下。 润玉:“??????” 他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问。 旭凤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种极其令人挫败的预感:该不会,润玉从一开始就没想跟他……吧。 这念头一旦出现就甩不开,旭凤固执地不动弹,润玉笑着拍拍他脸颊:“干嘛呢!” 旭凤把心一横,俯身又吻住他,这个吻比往日的来得都要气势汹汹,润玉几乎喘不上气来,发出“嗯”的声音,旭凤只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身上燥热不堪,便又迫不及待地去吻他脸颊脖颈。 润玉被他撩拨得喘息不停,好不容易分出功夫来,道:“凤凰,等一下,等一下,你做什么……” “嘘嘘嘘——”旭凤哄他,“哥哥别喊,我想你……啊!”润玉一巴掌拍在他额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旭凤捂着额头愤而起身,“干嘛!” 润玉衣衫都乱了,发丝垂在脸上,整个人狼狈不堪,旭凤惊讶,他比旭凤还惊讶:“你才是要干嘛呢!” “我……”旭凤有口说不清,“我想做……” “做什么?” “做……”旭凤脸红透,做都做了,说却说不得,真是稀奇,润玉和他面面相觑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润玉恍然大悟,露出气愤的表情:“你……你怎么……你……” “我想跟你亲热嘛!”旭凤委委屈屈,“我们彼此有情,难道不该做这种事吗!” “谁给你说……”两人互相嚷嚷,比的就是谁声音大,润玉说到一半却又忽然哑火,他狐疑地低声问道:“凤凰……你们神仙是……没有嫁娶一说的吗?” 旭凤:“……” 他呆立当场,像个十足的傻瓜,听着润玉继续说道:“若是这样,那是哥哥错了……” 旭凤明知此时顺着他,说个谎,就能将人弄到手,却还是呆呆地道:“有又怎么样?” 润玉道:“若有嫁娶,那……那这种事,不该成亲之后做吗?若不成亲就做事,那不就是……通奸……”他说得真诚,显见是真的觉得好奇,不是故意嘲讽捉弄,旭凤一时愣住,过了好半天,心里不知是酸是甜。 他和润玉是兄弟,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成亲。润玉哪知他在想什么,慢慢凑过来,按着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凤凰,我不晓得你们神仙的规矩,我以为同凡人是一样的,我对你……是认真的,我想好好对你,所以……” 他想来想去,既然人家神仙没有那样的规矩,那旭凤想要也是该给他,正想凑过去亲亲旭凤,旭凤红着眼框开口道:“你原本是想怎样,娶我吗?” “嗯……对呀。” “给我写婚书下聘礼,三叩首行礼那种成亲?” “不然呢?”润玉笑起来,“还有几种成亲呀?”他话音还未落,旭凤已经扑上来将他抱住,这一次却是没有任何情欲色彩的,只是将他紧紧抱住,犹如珍宝一般的。 旭凤声音都颤抖了,轻声道: “好,我们成亲吧。” *不成亲明媒正娶就是没有认真对待,只是当做情人的态度,正常好男人怎么能接受心上人被这样对待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那时润玉大婚,他站在阶下,心里其实是很羡慕的。 若他和润玉不是兄弟,也许他也有机会,和润玉牵着手走过云霄殿,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结为连理。 因此他虽身死在婚礼之上,其实心中到底还是有点快意的:润玉不和他在一起,他就搅合了润玉的婚礼,叫润玉也娶不成别人,也算公平。只是没想到逆天复生之后却又听闻,润玉还是要娶锦觅的,且除了这件事外,又多了好些天帝情深义重的细节: 婚服是他亲自选的,婚书婚贴都是他亲笔写的,他还下了无比贵重的聘礼到水神府上,汇集了天下奇珍,件件都是锦觅所爱的东西。 一桩一件,全是真情。 旭凤嘴上不说,其实心底是很羡慕的。 他也很想要润玉给他写婚书婚贴,亲自过问哪怕最小最小的细节,再细细斟酌,给他一份超贴心的聘礼。 ——嫁妆也成,不挑。 如今他和润玉当真不是兄弟了,润玉说要和他成亲,旭凤情绪激动,连着好几晚睡不好觉。 他总是怕这个说着要和他成亲、要好好待他的润玉,一眨眼就又没了,变成了别的样子——只要是润玉都是好的,但那些润玉不会再爱他。 他睡不着,就坐在润玉的小屋门外发呆,看星星,看云彩,有时候会想起那个和他一起遨游云间的小润玉来,他就吭吭地笑,兔子和羊远远地看着他,可能都以为他疯了。 有一天,也许是正月初四,也许是初五,他坐在小屋门外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大约是在午夜的某个时间,他终于困得不行了,靠着扶手栏杆睡着了,醒来时觉得一侧的胳膊沉沉的,有点麻。他睁眼一看,润玉坐在他身边,靠在他胳膊上正沉沉地睡着,雪白的狐裘大衣展开披在两人肩上,也许是夜里真的很冷,润玉极力把自己缩小、靠近旭凤,几乎都要贴在旭凤怀里了。 旭凤的胸口不知为何疼了起来。他展开胳膊把润玉搂进怀里,润玉趴在他膝头,发出靠近暖源、舒服的喟叹。旭凤搂着他又坐了一会儿,天边的朝阳渐渐露出了头脸,清晨的金光中,润玉慢慢醒来,睡眼朦胧地、语气柔软地和旭凤打了个招呼。 “早啊。” “嗯,早。”旭凤亲他的额头,“你傻不傻,外面这么冷。” “嗯……”润玉还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又凑进旭凤怀里,他打着哈欠道:“我陪陪你——你才傻呢,为什么坐在这儿?” “……我床坏了。”旭凤嘴硬,乱找借口。润玉趴在他膝头清醒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道:“那,新房还是用这间吧……” 旭凤便不由自主欢喜起来:“……好呀。”原来有喜欢的人真心实意地为他打点一个婚礼的方方面面是这样的感觉,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还要甜。 润玉坐直身子看了会儿日出,觉得清醒够了,一转头又哭笑不得:“你怎么好像要哭了……你哭什么?” “我冻的。”旭凤说,“哥哥,我冷。” 明明身上热得赶上火炉了,也真敢瞎说,但也有人真信,润玉把他的双手合起握在自己手中,努力想把热度传过去一些:“有没有好一点?” 旭凤一边扯谎,一边发出任性的声音:“……有。再多握一会儿。” 润玉也愿意惯着:“好的喔。”他拉起旭凤双手贴在自己脸上:“暖不暖?” 旭凤看着他笑得双眼弯弯,就再也说不出多一个字,只能凑过去吻他,润玉的嘴唇很凉,被他含在口中温柔舔弄,不多时就被含得滚烫,润玉现在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了,脸顿时红得要滴血,口中不停地道:“好了可以了,凤凰可以了……” 旭凤没理他,又亲了一会儿,在润玉彻底炸毛之前停了下来,两人的脸颊都粉扑扑的,呼出的热气把眼前的景色都糊了,旭凤用额头抵着润玉的额头,低声道:“我心里有数的,你别怕。” “我不是怕……”润玉跟他讲道理,又被他抢过话去:“知道。” 知道他不怕,之前有几个夜里,两人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就是抱在一起亲了一会儿,润玉也和旭凤有了一样的“需要冷静”的反应,他也是渴望旭凤的。 因为渴望,所以才要更加珍重小心,是放在心里珍藏的人,所以有些禁忌就是不能碰,一定要等到成亲之后昭告天地、光明正大才行。旭凤心知肚明,而且他也是高兴愿意的。 他巴不得润玉肯郑重地待他。 润玉呼吸不稳,晨曦之中的小凤凰也是太好看了一点:“那你还……” “我忍得难受嘛。”旭凤软软地道,大拇指拂过润玉下唇,润玉被他抚摸得一阵轻颤,只能闭上眼忍耐,旭凤忽而又沉下声音,道:“等我们洞房花烛夜,哥哥,我……” 他声音嘶哑滚烫,润玉被他眼中的情欲一惊,下意识想逃,又被旭凤紧紧拉住动弹不得。 被那双浓黑的眸子一盯,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好了,仿佛猎物遇到危险的本能,他觉得旭凤盯着自己,就像是山林里的猎豹盯着某种毫无自保力的小动物。 旭凤忽然粲然一笑,他又一次软下声音,无比阳光地问道:“哥哥你脸好红哦,在想什么呢?” “该不会……在想该怎么和我……” “你别说了!”润玉一巴掌抽在他额头上,转身落荒而逃,跑出去没两步又被旭凤一把扯住胳膊猛然转过身来,旭凤站在那,润玉站不稳,直直扑进旭凤怀里,被旭凤抱着,听着旭凤的心跳,他只觉得自己也渐渐融进旭凤身体里,旭凤的心跳就要变成他自己的心跳了一般。 旭凤说道:“哥哥,你要做好准备哦。因为我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了。” 润玉原想调笑两句把话扯开,但旭凤的语气认真得根本容不下玩笑的余地。 他说道:“我们新婚之夜,我要你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做我的人——我想了好多姿势,要好好疼你,一开始可能会有点疼,不过我会小心的,保证让你舒服到再也离不开我、恨不得死在我身下。” 润玉想让他别说了,这小凤凰一本正经地开起黄腔,说得他腿软头晕,再搞下去真要死了。 停了一会儿,旭凤又说道:“哥哥,我有时候想……不如我们就这么死了吧。” 他此时声音里带了一点晦暗,又有几分阴冷,像是朝阳照不到的角落,暗中滋生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润玉心跳如雷,他觉得冷,也觉得怕,但却不想躲开。 他想,好,那我还赚了。 凡人的寿数如何短暂,就算此时成亲,又能相守多久?不过短短几十年,而旭凤,他们相遇时,他就已经活了五千年了。短短数十年眨眼而过,等润玉死后,他会不会把润玉忘了,再去和别人情深义重? 不想他和别人如此,哪怕明知无可避免,他心里还是会生出阴暗的期盼和肮脏的占有欲来。 好啊,就一起死在此刻,你不怕的话,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但旭凤转眼就笑道:“逗你的,别害怕,我的玉儿哥哥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润玉就也跟着他笑,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都收起来。 “是呢。”他说。“吃早饭吧?我饿了。” 正月间山下集市无人做生意,好容易熬过正月,两人这才下山买了一本黄历。哪知翻开一看,今年也不知是什么要死的年份,从正月到二月都没一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旭凤翻了一会儿,很是生气:“什么鬼,不看了。”他把黄历扔开,抱着胳膊生闷气。 “不气不气。”润玉哄他,“那就……那就这日。”他挑了三月初一,指给旭凤看,这日宜动土、宜搬迁、宜开张、宜生产……宜了一大堆,最后一行小字写着,宜嫁娶。 ……勉强算个看得过眼的日子。旭凤有点想发脾气可又不知道跟谁发,黄历是鸿鹄老祖传下来的,又不是天上的谁定的,润玉揉他的脸颊,笑道:“你看你,说气就气,多大的事儿啊?” 旭凤怒道:“超级‘大’!”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裤裆,润玉气得要死:“你整日就不能想点别的!” “我想了啊!”旭凤道,“我都从开天辟地背到宇宙洪荒了,可我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 润玉叫他要气笑了:“它什么想法,你说给我听听。” “它想啊,它想,哥哥好瘦,它很担心,想把哥哥喂饱,把哥哥的肚子填的满满的,让哥哥满得都要哭出来,吃不下去了还要逼着哥哥吃,想停下的话,要和我说一百句甜言蜜语才行……” “你不要说了!”润玉捂着耳朵落荒而逃,“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的!”这还是他那个天真纯情的小凤凰吗!“你是强盗土匪吗?!” “我怎么是强盗土匪呢,我年纪轻轻的,身体又没毛病,整天闻着你的味道,看着你的身体,听着你的声音……”旭凤热切地道,他现在逮着了调戏润玉过干瘾,润玉虽然成过亲,但他向来是守礼的,哪来他那么多花样,羞得面红耳赤,想逃又被他从背后抱住拖到床上坐着:“昨天你洗澡的时候,我还看了……你不知道我硬成什么样子……你一边洗,我一边弄了好久……” 润玉听了又羞又怒:“我就知道是你!你还骗我说是羊和兔子在打架……” “不是我还能是谁啊?”旭凤道,他将润玉的头发拢到一侧,缓缓摸着润玉的脊背,薄薄一层衣物之下,他能清楚的摸到一截一截的脊骨,眼前仿佛能出现昨晚烛光之下,他后背白得发亮的样子……“玉儿哥哥真傻,真好骗,我说什么都信……” 润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凤凰,你……你放开我。” “做什么啊?” 润玉平日是不像旭凤那么容易被撩起来的,但此刻他坐在旭凤腿上,也觉得浑身燥热,胸口乳尖发麻,两腿间硬得不行……他整个人都抖起来了,勉强道:“你放开我,你给我出去!” 他满面春色,旭凤恨不得提抢硬上,但想着都忍到这时了,横竖成亲之后就能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了,何必再贪图一时快活,想了想,还是咬牙出去了。门一关上,润玉便立刻倒在床上,忍无可忍地呻吟了一声。他将手伸进亵裤,握住那处,粗暴地弄起自己来。 他欲望不重,手又灵巧,弄了一阵便舒服了,正躺在床上喘息,忽然又听旭凤在窗外轻笑一声。 润玉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旭凤笑道:“哥哥的叫声,真好听。” 润玉羞得要死,怒道:“我哪有叫!” “没有吗,我都听见了。”旭凤说,“羞羞哦,平日里还笑话我,自己却那么……那么……” “好了你不要说了!”润玉大声道:“就三月初一,没商量!” 旭凤的声音十分无辜:“好呀,都听你的。” ……混蛋!!!!! 日子定了,就要琢磨着写婚书婚贴了,润玉思量再三,还是问旭凤:“我给你兄长写一封信吧?” “……做什么?” “求亲呀。”润玉说,“长兄如父,你父亲不在了,就该问你兄长求亲吧。” 旭凤心情复杂了好半天:“兄长日理万机,没空管我。” “怎么会,你是他唯一的弟弟呀。” “他很讨厌我的。”旭凤说,“万一不许我们成婚怎么办?”其实天帝本人如果真有知,搞不好会双手双脚赞成旭凤和别人成婚——这不就没人和他抢锦觅了吗,搞不好还会乐得把魔界剩下的那三城也当做嫁妆送给他呢。 想想就郁闷。润玉将他反应收在眼底,笑吟吟道:“不管你,我写了,你给我送过去。” 旭凤嘟囔几声权当答应,润玉便花了一天时间,仔细斟酌,写了封信。 写了信还不够,还得有聘礼,润玉问旭凤:“你喜欢什么呀?” “哦,我以为聘礼也要送给我兄长。”旭凤抱着胳膊,闹小情绪,润玉失笑:“人家是天帝,什么没有呀——聘礼是送你的。” “那还行。”旭凤情绪稍好了一些,但还是没完全好起来:“我喜欢的东西都可珍惜了,玉儿哥哥你弄不到怎么办?” 润玉笑笑:“……我尽量。” “哼。” “弄不到也没办法了,只能请凤儿给我些时日,等我想办法弄齐聘礼再成亲,不然委屈了你……” “哎别别别,那怎么行!”旭凤急了,还时日,还不把自己憋死了!“我不要什么!” 明知道被润玉摆了,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往下跳,哄得润玉高兴,赏他一吻,又过了几日,润玉下山跑了几趟,便有成箱成箱的东西被扛着送上山来。 旭凤好奇,打开一看,南海夜明珠、上好蜀锦、玉如意、小金钟……什么贵、什么珠光宝气弄什么,全方位戳爆一只凤凰的爱好,旭凤也不知润玉哪来的这么大本事,他那小客栈才刚盘下来,都还在招兵买马阶段,怎么就这么厉害,就能弄到这些在人间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了! 润玉笑道:“朋友认识朋友嘛。”一副此事完全正常的样子,他又给旭凤一封信,让他拿去给兄长。 给个鬼,旭凤心道,但还是嗯嗯应了,夜里偷偷拿到树林里想烧了,又忍不住诱惑拆开来看了一眼。 这一眼可真是要老命了,信里先是把旭凤一顿疯狂的夸,然后又是一顿疯狂的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最后也没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求亲”,与其说是求天帝允许,不如说这人写了封信通知天帝,顺便给天帝撒了一大把狗粮,就差夹一张儿孙满堂的小像了。 旭凤目瞪口呆。润玉这是……宣誓主权来了…… 乖乖,看他那么正派老实,没想到还有这么野的一面…… 他翻来覆去又把那信看了好几遍,读着读着实在笑得合不拢嘴,润玉那天说没有要放弃、要争取要追求,原来不是说说而已…… 旭凤现在幸福得冒泡,他跑进屋里,抱着润玉傻笑:“嘿嘿,嘿嘿嘿!” “……????”润玉完全摸不着头脑,“信送了吗,什么时候回信,他来吗?” “收了收了,他看了,他说特别好,特别同意。” “喔,那就好。”润玉心底还有点儿吃味儿,同意就对了喔,旭凤就是超级好的,不过现在是我的不是你的了,哼。 旭凤含羞带怯:“哥哥你信里写了什么呀,你说给我听听……” 润玉:“我说你这弟弟很完蛋,姑且交给我,被我毒打改造一番,估计还有机会重新做人……” 旭凤:“……” 旭凤:“嘿嘿,嘿嘿嘿!” 第一百七十九章 婚事也定了,聘礼也收了,按理说也该安心等成亲了。可旭凤乐呵了没几天,就发现有点不对头:润玉天天往山下跑,在新开张的小客栈里一呆就是一天。你要问客栈里有什么好忙的,旭凤准会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忙的”——这位前任的皇子、现任的魔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长这么大也没靠自己赚过几毛钱,自然看不出经营生意要花多大心血,他每天跟着润玉到山下小客栈,寻个靠窗的位子一坐就是一天,但他唯一能看出的就是“客栈老板有多好看”这件事而已。 这种事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了,自从润玉开了小店,店里日日挤满了离家出走的少女和妇人,上至八十下至十八,只要心思稍稍活络点的,就全到场了,全赖润玉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他含笑望你一眼,哪怕只是目光在你身上轻轻点过,也让你顿时觉得和他会有无限可能,所谓眼波含情就是这个意思。 人人都觉得跟“小齐哥哥”能有点故事,人人都觉得给“小齐哥哥”捧场责无旁贷。 “小齐哥哥”也果然不让人失望,客栈虽小,服务周到,有高级套房,有别苑雅间,若不住店,客栈的小二和大厨也是一等一的麻利好手,休闲娱乐一网打尽。 眼看润玉就要成为本镇一骑绝尘的偶像明星,旭凤的后援团坐不住了——大哥退出竞争已久,江湖上眼看已经没了大哥的传说可还行,这些吃饱撑着的人开始混在客栈里逢人介绍:“或许你想了解下魔尊旭凤?不是邪教!” 旭凤:“……” 他有小情绪了!谁还不是个怀春少年咋的,马上要成亲的人了,竟然不把注意力全放自己身上每天和自己黏糊,跑来做什么鬼生意?就这么折腾了大半月,终于有天两人一起下山时,他支支吾吾地问润玉:“哥哥,你为什么还要每天去客栈啊?” “?”润玉头上仿佛缓缓冒出一个问号来。“要做生意呀。” 旭凤不太能好好理解:“可你原来不是想搬下山嘛……现在……” 按照他的理解,“开客栈”是润玉之前想寻的一个避风港,现在不搬了,为什么还那么热心啊? 润玉歪头看他一会儿,站在朝阳的金辉下忽然一笑:“我喜欢做生意呀。” “……” 润玉多聪明的人啊,一看他低头不语就觉得不对,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们小凤儿不高兴了?” 旭凤把得了便宜还卖乖发挥到了极致,低头极其矫揉造作的“嗯”了一声。 “你不理我。”他小声控诉,“我一直看你,你都不看我!” 润玉忍笑,“我当然知道你在看我。”他说,“你都要把我后背盯出洞来了——但哥哥不是忙嘛。” “哼……”旭凤哼哼,低下头在润玉嘴唇上亲了又亲,婚事将近,两人都有意克制,但仍是大着胆子亲了许久。待分开时,润玉的笑容都有些恍惚似的了。 润玉:“那今天哥哥早点回来。” 旭凤:“……” 旭凤:“不行。” 润玉不明所以:“嗯?” 旭凤道:“你非得去吗,一次两次不去没关系的。” “可是客栈刚开业,我若现在扔下不管,难免不会出错,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其实做生意都是如此的,初初开张到处都需要人盯着,等到步入正轨就会好多了,旭凤看似老成,但这种事全不太清楚。 何况他心想,等过了这阵子——过了这阵子,谁晓得你又变成什么样,还会不会喜欢我。 想到这里,他真有些烦躁起来:“可我想要你在家陪我。”他说,“我想你。” 我想你,我爱你,你能不能明白呢? 润玉果然是不明白——“说什么傻话,我们就在一起啊。”只能说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全副身心都依赖着旭凤,无时无刻不和他在一起罢了,但在润玉看来,这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互相喜欢,就如人间所有的恩爱情侣一样,想陪伴彼此,但也不必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对方很不可理喻,旭凤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冲口说道:“不就是个小破店嘛,不开又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果然,润玉闻言,忽然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往日都是旭凤带着他飞下山,他还从没自己走下过山林,旭凤急了,跟在身后道:“你下过山吗,知道怎么走吗?” 润玉头也不回,旭凤又道:“你迷了路,山里豺狼虎豹可多了,就喜欢吃你这种……” 润玉还是不理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来,边看边捡起石头在树干上做记号,一副熟练得不得了的样子。 旭凤:“……”他哭笑不得,心情有些复杂。两人一前一后地就这么走了好半天,润玉不理人,旭凤就偏要他理自己,仿佛诚心要激怒他似的,不停地说道:“喂,润玉,你找得到路吗。” “哎,你别走丢了,给我添麻烦。” “你现在迷路了,还不如求我……” “你有完没完!”润玉勃然大怒,转过头骂了他一句,又自去找路——他认路的本事或许是真的没他做生意那么好,明明一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叫他生生走了两个时辰,走得脚都酸了,才隐约看到山脚下的正路来。 旭凤就一直跟着他,等着他跟自己道歉,可就愣是没等到——润玉可真够倔啊,看他走得步履都蹒跚了,竟然愣是不肯软下来求旭凤。旭凤走着走着,忽然想,我干嘛呢啊? 明明想着要多跟他在一起,却无缘无故在这里怄气,惹他生气,我也跟着不开心,何必呢?何况…… 看着润玉虽然走得晕头转向,但却能熟练得挑一根长树枝做登山棍,就知道他大概不是一次两次行走在这样的大山里了,他一个那么娇贵的小公子,寻访深山老林,还不是在找自己? 旭凤想着想着,正要鼻头一酸开口喊人,忽然掀起一阵大风,一群不知打哪飞来的蝙蝠从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洞里窜出来,把刚巧路过的润玉吓了一跳。这蝙蝠并不嗜血,但也极其容易受惊,一受惊就要进攻,因此一窝蜂涌上来,润玉躲闪不及,被扑到在地,旭凤一见顿时大怒,随手捏起灵力一弹,便有火星四溅朝着蝙蝠袭去,蝙蝠群即刻扑闪着躲开,只留下润玉坐在那儿,人并没事,只是衣衫有些乱了。 旭凤跑过去,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歉疚,低声道:“你怎么样啊……” 润玉动了动脚踝,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他咬咬嘴唇:“……没事。” 旭凤哑然失笑,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旭凤转过身去蹲下:“上来吧。” “做什么?” “你脚崴了,我背你回家去。” “我要下山,”润玉坚持道,“初初开业,没有人不行。” “……”旭凤无可奈何,“那就下山。来吧。” 润玉这才让他背了,轻轻伏在旭凤背上,胳膊却没处放,旭凤道:“你环着我脖子啊——不然又摔倒。”润玉不动弹,他就蹲着不起来,僵持了好一会儿,润玉缓缓伸出手,环住了旭凤的脖子。旭凤这才起身,背着他慢慢朝城镇走去。 “……我重吗?” “不重,特别轻。”是实话,润玉实在是挺清瘦的,想到这里,旭凤就更觉得不该和他吵架,可润玉如果好好听话,他们又怎么会吵架呢…… “快到月底了,是要清账的。”润玉忽然冷不丁道,“掌柜不在,怎么清账呢?所以我才一定要去。”他说完就不再吭声,仿佛在等什么,过了许久,旭凤才意识到他是在等自己开口,说他一定要润玉呆在家里的理由——这件事他从没做过,从前都是他一开口,润玉就会心甘情愿地满足他,所以此刻有些陌生,也有些奇异。 “……我想你。”旭凤说,“你之前每天都和我在一起,只看我,只和我说话,现在你要和别人说话,看别人,我……我不习惯。” 他说完这些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本来是自觉理直气壮的要求,但对比润玉的理由和自己的理由,自己的说法不知为何就是非常的苍白无力。 润玉果然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旭凤觉得十分忐忑时,他感到后背渐渐暖了起来,润玉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润玉还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上。 旭凤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地。润玉低声道:“我也想你……”不等旭凤傻乐,他又说道:“但我客栈都开了,在其位谋其政,我也要对那些给我干活给我捧场的人负责呀。” 他声音渐渐软下去,不像刚才那么硬邦邦的,一副公事公办讲道理的样子了,旭凤模模糊糊觉得这是从来没有发生在他和润玉之间的对话:他们之前都是一个人主张,另一个人就勉强配合,两个人都拖得遍体鳞伤。他没有低头服过软,润玉也没有开口说过真实的想法和感受。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软软地、亲密地“商量”过什么事情,他和润玉都太倔、太要强了。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喃喃道:“对不起。”他也不知是在向自己背着的这个润玉道歉,还是在向岁月里已无可回头的那个润玉道歉? 润玉沉默了一阵:“别的都没关系,你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和我喜欢的东西啊……我本来是觉得自己很好的,可你一贬低我,我就觉得我真的一无是处。” 旭凤鼻头一酸,不知所措,他想起他和润玉相伴的漫长岁月,他总觉得自己很深情,是深爱着润玉的,有时候他很急切地想保护润玉,甚至不惜去刺伤他、打击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润玉好呢,还是单纯只是满足了自己作为年幼的弟弟的自尊呢? 他是润玉的幼弟,自幼就被照顾,自从他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之后就一直扑腾着追着润玉跑,而润玉总是那样风轻云淡,后来他追累了,不知怎么的就好像发现了一个捷径:他不能追上润玉,不如就把润玉拉下来,拉到他身边,这样润玉就可以在他的羽翼下了。渐渐地他甚至养成了习惯,他的眼睛明明被那人所吸引,可他的嘴却不会赞美心上人的好,只会说,你不要拖我后腿,你不要惹麻烦,你懂什么作战杀敌…… “你这傻瓜。”他低落地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润玉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旭凤感到他把脸贴在自己肩头,安静了很长时间。 “……因为是你说的。”他轻轻地道。 因为是你说的,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说的话也变得很重要。如果你夸我,我就喜不自胜,如果你贬我损我,我就觉得一无是处。 因为你牵动我的心神,所以你说的话都有着比神力还强的力量。 在他们年幼的时候,旭凤滥用了这份神力,到如今,他不知该如何去弥补那些年伤害,就像他不知道该怎样留住这个与他相爱的人。 第一百八十章 自那回吵了一架之后,旭凤自觉心里越发敞亮,和润玉的相处也不再像从前那么苦恼和小心,凡事变得水到渠成起来。 那日他还是背着润玉去了山下客栈,众人见他们俩这般情状过来,都大感惊异围上来关心,润玉被闹了个大红脸。因他崴了脚,旭凤怕他走路不方便,跑出去挑了一支手杖给他扶着——此举实在是福至心灵,若放在以前,真是锤破他的脑袋也想不到这些体贴的地方,但忽然之间就无师自通了。他拎着那根漂亮的红木拐杖走到客栈门外,恰好听见润玉向着那关切的客人和邻里说道:“他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那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旭凤隔着人群偷偷望了一眼,见润玉红着脸,嘴角带着笑,整个人都一副笼罩在幸福中的模样。 又有人问他旭凤与他是什么关系。 润玉道:“我们……我们就要成亲了。” 边陲之地民风质朴开放,众人也不觉得两个男子成亲有多伤风败俗,只是知道了这两个英俊漂亮的风流人物是芳心互许的,不由得半是艳羡半是惋惜,其中有个人笑道:“年前不是还说只是朋友?” 润玉难得梗了一下:“嗯……那时是……”他抬眼穿过人群与旭凤视线交错了一瞬,他忽而又笑起来,道:“是我这个傻瓜想错了。他是喜欢我的。” “嗨!”众人又打趣了几句,见他无事便都各自散去,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去了,旭凤含着笑走过去,在润玉身边蹲下,两人相视而笑,润玉却道:“你在笑什么?” 旭凤笑是因高兴得实在不知所措:他和润玉也算好了上千年,从没有听润玉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说过半句像今天这样承认他和旭凤关系的话。今日忽然听见了,他乐得表情都控制不了。 他解释不清,只能仰头道:“亲亲。” 本以为润玉不会答应——毕竟也是周围人来人往呢!但润玉捏住他脸颊,俯身凑到他嘴边,正大光明的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旭凤便更加欢喜,抱住他求道:“再亲一下。” 润玉果然依他:“好。” 于是又亲了一下,旭凤仍是不满足:“再……” 润玉抬眼,见伙计路过捂着嘴偷笑,顿时有些着恼羞怯涌上心头,拍了旭凤一把:“去去去。” 旭凤便巴巴地把手杖献给他看,润玉看了,便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欢喜,想,他果真待我是很好很好的。他本性就通透,于是方才那些不愉快便就此既往不咎了,拿过手杖一试,也很合心意,润玉仿佛不是接了个手杖,是得了个礼物一般开心,还跑去和几个伙计炫耀:“我家凤儿买给我的哦。” 几个伙计就和他逗乐:“怎么不买个镶金带玉的?果然心不诚!” 润玉不理他们,自己嘀咕:“我觉得这根手杖特别特别好……” 他们说话,本是背着旭凤的,但奈何旭凤耳力极好,全都听见了,他只觉得心头滚热滚热的,像晒饱了太阳。 经此一事他豁然开朗,他发现,要爱一个人也并不是很难,不是说爱了一个人就矮了一头,从此事事都要顺着那人,两个人在一起,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记挂着彼此的不易,极力使那不易能减轻一些就好。 那之后两人相处就容易多了。 到二月底时,又出了一件事。旭凤自己不知,但这小镇其实有他这只凤凰的气运庇佑,是百灾不侵的。在这镇外,因去年收成不好,冬天过去出现了不少难民,大批难民涌入了小镇,为求稳定,城内商户决定集资设立粥棚——这都是人情往来,润玉便也义不容辞地去了。 那天从大约午后就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润玉不仅出钱,也在粥棚里帮忙分粥,旭凤便在那里待了一整天。 ——他本是要帮忙的,但众人见他实在豪放,动不动就十个十个的把白面馒头给人,就不肯叫他做事了。 旭凤委委屈屈,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着,小雨哗哗下,他竟然蹲着蹲着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都黑了,他一睁眼,见润玉蹲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还想伸出手点他鼻子,一见他醒来,连忙把手收起来。 旭凤揉揉眼睛,稀里糊涂地道:“哥哥——完事了?” “嗯,完事了。”润玉道,“我们回家吧。” “好——”旭凤嘟囔了一声,但也没及时站起来,他腿蹲麻了。“哥哥我腿麻……” 润玉哭笑不得,伸出双手把他拉起来,旭凤站了一会儿,又摸摸肚子:“哥哥我饿。” 润玉笑出声来:“那也先出去,找个酒楼吃。” 旭凤张望几眼,见那筐里还剩着几个馒头,便挪不动步,道:“……我吃那个不行吗?” “那个?”润玉顺着他看了一眼,不由觉得奇怪道:“你吃那个吗?” 流浪人间数十年的旭凤感觉收到了侮辱:“我怎么不吃?” “你不是都给人了吗?” “我几时……” 两人相视一眼,旭凤忽然恍然大悟。两人初见时,润玉可不就是在粥棚里帮忙吗,他还管润玉要了一碗粥、一个馒头,但转手就给了街边乞丐。 “你……”旭凤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里又很是震动,“诶,你怎知道我给了别人?” 润玉原本是心平气和,此时脸猛然一红,心道:不好,我怎么让他知道这个了! 原来他与旭凤初见时旭凤还只是少年,他那时虽说不至于一见钟情,但也在那一面之缘之下,就觉得这个男孩子很特别,不由得就对他心软,跟他亲近。 所以才有了后来带回家中这一节。 旭凤笑容越发得意,润玉怒得推了他一把:“不许笑了,回家!”路过馒头筐拿了两个塞进旭凤怀里,“你吃!” 旭凤哈哈大笑,不顾粥棚里其他人的反应,大声道:“哦~原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玉儿哥哥,你……” 润玉怒道:“不许说了!小混蛋!” 他疾行到粥棚外,才发现还在飘着雨,自己却没带伞,旭凤从身后追过来,将他搂住,手中撑起一把油纸伞来:“玉儿别忙,我和你一起走……” 油纸伞下,旭凤的的容颜也像隔了一层氤氲的雾气,使那锐利的美貌也柔和了下来。 兜兜转转,数千年的等待和追寻,到最后,竟然又归于这一刻。 他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喉咙里仿佛塞了东西,努力平复了半晌,才吐出一句煞风景的话:“给你的馒头呢?” 旭凤却不像从前那般发怒,觉得他破坏了气氛——到如今,追求虚无的气氛还有意义吗?这个人爱他,他也爱这个,他们再过一日,就要成亲了。 旭凤笑笑,低声道:“留下了,没拿。我又不缺衣少食。” 他像是有哪里不同了,那种不同不是从少年长成青年的不同,而是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内心却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是他内心的世界被拆解又重组了一次。 他现在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润玉感慨顿生,几近失声,那一刻他似是有些快乐的,但却也有些怅然若失。他爱旭凤,若是可以,他愿旭凤永远不要长大成人,但他毕竟只是凡人,无力将旭凤永远至于羽翼之下,他也会受伤难过,需要旭凤来护着他陪着他——不知全知全能如天上的天帝,是否能让心爱之人永远不必长大? 他停了片刻,最后轻轻拥住旭凤,靠在旭凤的肩头,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却想: 我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夜是开春第一场雨,春雨绵绵,到了后半夜,竟然打起雷来。 旭凤和润玉分开,各自回小屋睡觉时,他就已经觉得气血翻涌,有些难以自制,但他毕竟也经历得多了,晓得如何调解,所以便早早和润玉道了晚安,跑回自己小屋去了。 这一夜大概是注定要叫他难过,前半夜,他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数千年来的过往,他忍不住想若他没有离开人间会怎样——他在润玉身边只几个月不到功夫,就明白了很多从前不明白的事,若他真能和润玉在人间相守一世,会不会,等他们回到天界,他也会早一点成为这个更好的自己?他因而辗转;到了后半夜,终于勉强睡着,可梦里却又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是穿着天帝衮服的润玉,站在云霄宝殿上,冷眼望着他。 即使一言不发,也叫旭凤胆寒——他不怕和润玉打一架,但却很怕润玉这样无情的模样。 锦觅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面前,挽着润玉的手,笑吟吟地道:“凤凰,你能来看我们,我和小鱼仙倌很是高兴——真是多亏了当年你带我上天界,我们才能相识。” 旭凤见了,便更加怒火中烧,只觉得恨意滔天——恨锦觅,也恨润玉,润玉宠了他近万年,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却在最后转身收手移情别恋。 他最恨自己引狼入室,傻乎乎地将锦觅带来。 这一觉睡得实在痛苦绵长,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怎么都醒不来,待到破晓时分,他才终于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气喘吁吁。 ——原来前一夜因有雷声,他心魔又起,险些又把他的神志占了,幸亏他此时心智坚定,无论如何嫉妒悔恨,也都咬死了没有放任心魔,所以一觉醒来,竟是又修炼到了新的境界。 不知不觉稀里糊涂就又提升了修为,旭凤有些迷茫,他想起梦中的天帝,心中的不安和想见润玉的心情都到了顶峰。 他跳下床,急急忙忙冲到屋外,却意外地发现,那人就站在院中。 “哥……”旭凤喃喃了一声,踉踉跄跄地朝着润玉走去,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在晨光中泛着柔光。他伸出手去,轻轻地,试探般的碰了碰院中的一株百合花苞。 但是……不对呀。他忽然停住脚步。 这时,那人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十分欢喜地笑了。 “旭凤——”润玉笑道,眼中眸光闪动,那其中盛放的情意和惊喜令他美丽无比,“这……这就是你先前的……给我的惊喜?” 旭凤楞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忽然明白过来那种不对的感觉是从何处来。 ——眼前的润玉是个仙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望着眼前的仙人兄长,旭凤一时百感交集,万般无奈不舍一齐涌上心头,叫他一时酸了眼眶。 这日就是三月初一,本是他和润玉选好的大喜之日。 他们本要成亲的。 他心中难受得紧,明知是必然的结局,仍是觉得止不住得怅惘。眼前的润玉一身白衣,看上去柔软洁白,是他心中最熟悉、最眷恋的模样,他脸上挂着的神情关切而温顺,旭凤曾爱极了他这副模样。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却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旭凤每每回想起,都会不住地怀疑:那时和他在一起的润玉,到底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又有几分是迫于无奈、或者追求权势?他有时觉得润玉分明也是对他有过爱意的,他在人间历劫时润玉前来寻他,几次三番的接近引诱,甚至仿佛带着恶意——他直觉那种恶意不是来自厌恶,而是来自一种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激烈反抗。 他觉得润玉是爱过他、喜欢过他的,但这份爱和喜欢并没有很强——润玉很容易就喜欢上了别人,将给过旭凤的一切,注视、包容、信任和耐心,都转而给了那个人。 想到这些,此时他心情很是复杂。 他后悔对润玉轻慢忽视,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可也恨润玉移情别恋,甚至要狠心致自己于死地,但在这种种情感之下,他面对这个微微笑着的润玉,却又止不住地为他感到心动。 觉得他很美,为他着迷,向往和他相爱相守——大概是旭凤一生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润玉向来敏感,对旭凤的情绪又格外关注,此时也悄悄地察觉了旭凤的变化。他独自在小屋中醒来时察觉身边有熟悉的凤凰气息,就猜测是旭凤偷偷将他带到了此处,只是不知为何。他走出小屋来,见初春的清晨,小院中却盛放着和季节不符的鲜花,他便看得着了迷,也不知为何就认定了这满院鲜花定是旭凤出征前许诺过的“生日惊喜”。 他心里满是欢喜,又有几分愧疚——先前他看了魇兽吸取的梦珠,知道了旭凤其实一直在心里怨他怪他,和他相爱也只是为了日后令他心碎,他是有些难过的,待旭凤也不知不觉有些冷淡了。旭凤许是察觉了,也或许没有,但总之他忽然不知怎么,就打定主意要去建功立业,去了忘川边的军营。 至此,在润玉心中,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前一夜两人约好了要相会,但中途又因彦佑打岔被耽搁了。 其实他也惦记旭凤,思念旭凤。此时一打照面,旭凤仿佛消瘦了许多,也不说话,怔怔地望着自己,润玉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想:我先前对旭凤,真是太不公平了。 旭凤明明就还是旭凤,是那个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他先扔下旭凤去了北辰,回来了也不曾安慰补偿,旭凤虽然有了怨,可仍然愿意花大力气弄来这满园春色,可见其实只是说说而已。 可笑他之前竟然那么难过,还想着旭凤怎么会变得这么狠心残酷,原来狠心的是他自己罢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充满了歉疚,旭凤呆呆地不说话,再看他穿着打扮,一身朴素到不能更朴素的黑衣,头发草草束着,也不知是怎么了,在战场受了多少苦?润玉顿感心疼,心想,从前都是要旭凤主动靠近我,不如以后也换我来主动一些。 他想着,便朝旭凤走去,张开手环住了旭凤的腰,主动靠近了旭凤怀里。 旭凤本是在出神,心里天人交战,不知该怎么对他,此时被他忽然靠近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抚上润玉后背,摸到他骨肉匀称的背凹时又忽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心跳快了数倍。 又听润玉倚着他,轻轻地道:“旭凤,谢谢你,这些花,我……我很喜欢。” 这一声柔软的道谢,又带上了情人间的缱绻,激得旭凤一个激灵,他想起那时自己许诺润玉要给他在璇玑宫种一株梅树,因此才有了锦觅,有了日后种种祸端——他顿时又是五味陈杂,可手扶着润玉的肩头,却又怎么都放不开。 他种了这一院的鲜花草木,惦记了近百年却无从开口,到这一刻终于有人来看了。 可惜此处不是璇玑宫,他种的也不是梅树——锦觅先前说梅花娇嫩不好种,实在是没有骗他——人,也早就不是百余年前的那个人。 半晌,旭凤懊恼地道:“只是些寻常小花……不是梅树。” 润玉听了反倒不解:“我几时一定要过梅树?”他从旭凤怀中抬起头来,旭凤一眼望进那双眼睛里——清澈如许,带着真切笑意,旭凤心头一阵狂跳:“没有吗?”他皱起眉头冥思苦想,“可我记得……”他总是觉得不知在何时,润玉是管他要过梅树的。 “我没有呀,”润玉笑道,又去看那满院鲜花,语气几分好笑几分温柔,“对我而言,只要是你送的,不管是名花还是野花,都是一样的。” 旭凤呆住,仔细想来,竟然真的想不起润玉几时要他一定要给他梅花——原来都是他自己脑海里的演化,先是看到梅花想起了润玉,后来以梅花哄得润玉展颜,再后来觉得只有梅花衬得起兄长这样的美人,明明是他自己自说自话,怎么就变成了觉得“润玉一定要梅花”呢? 旭凤哭笑不得:合着原来他绕了那么大一圈,其实根本不用费那么大劲?他找来锦觅,一心想给润玉梅花,却忘了最初引得润玉一笑的那朵花,也不过只是路边的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而已。 他想到这里,真是快要哭了,我何必呢,弄来锦觅给自己添了那么多麻烦,到最后连心上人都赔了,但润玉却并没那样要求过他,是他自己作茧自缚了。 他现在真是觉得悔恨的同时又要感叹造化弄人了,偏他是自说自话的性格,连润玉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想着要给他自己以为最好的东西,偏又让他碰见锦觅把她带上天界,偏润玉又爱上锦觅…… 这真是…… “哈,哈哈。”旭凤只剩下苦笑的份儿。润玉不解其意,却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着迷一般。 “我昨夜爽约,你生气了?”他温声向旭凤问道,他此话一出,旭凤又觉得想哭:润玉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了呢? 软软的,轻轻的,好像把他视为世上最重要的人,不——干脆就是全世界好了! 那时,他对润玉而言,就好像全世界。 他此时确定了——润玉眼中情义不能作假,此时他心里对自己,必然是有情的。 只是距离他后来去爱别人,还有多久呢? 润玉方才说“昨夜爽约”,旭凤想了半天,才忽然想起——那时他在忘川边驻扎,有一日润玉说要来和他相见,他在忘川边苦等了许久,却没见到人影。 后来他等得心焦,便回了天界,正巧撞上锦觅和邝露被穷奇袭击,之后才有了魔界一行,也是在魔界,润玉认识了静书,也和锦觅有了诸多接触。 ……说这一夜是后来种种聚散离合的序幕也无不可。 他想到这里心头狂跳,搂着润玉的手不自觉紧了些,像是要将他紧紧锁在身边,再也不要去受他人蛊惑一样。 他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哽住一般地道:“我等了你好久。” 只这一句话,他似乎就从今日的魔尊尊上重新变回了昔日的凤凰上神,他抱住润玉,像是撒娇,又像是抱怨地说了一句:“我等了好久。” 而润玉也像是真的只让他等得久了一点一样——在他眼里确实如此,他只是让旭凤等得久了一点,但他还是和旭凤相逢了,旭凤来找他、并且找到他了,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夜晚。 一切都还为时不晚,什么都还来得及。 “你为什么没来?” “我有事耽搁了。”润玉说,“我传了信给你……你没收到?” “……没有。”旭凤仔细回想,越发觉得不对,觉得必然是另有隐情,但他此刻却提不起兴致再去多管,他抱住润玉,只想停在这刻,沉醉下去。 他抱得越发紧,润玉也察觉了不对,但他只是当做旭凤太委屈了——按旭凤的性情,这倒也是合理推测。润玉抱住旭凤,抬起头,用嘴唇试探般地碰了碰旭凤嘴唇。 “哥哥错了……”他说道,“你就……你就……原谅哥哥一次吧,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哄旭凤。 润玉这一生中关怀过旭凤,爱过旭凤,也曾为他移山平海、为他枉顾伦理,但他还从来不曾这样温声软语地哄过旭凤。 在“两相仪”彻底侵占旭凤之前,他最后怨念的,也不过就是“你哄一哄我吧”。如果当时两人没有生生错过,在赶赴魔界之前能有片刻的相处,而润玉也像此时这样说了这一句话——也许旭凤靠着自己,也能完全抵抗两相仪的药性也不一定。 但现在再去追究那时未曾发生的事情,到底都是太晚了。 旭凤只失魂落魄地望着润玉,痴痴的,挪不开眼一般。 润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低声道:“你干什么……”好像要吃人一样。 “兄长,你真好看。”旭凤道,润玉一愣,他拉起润玉的手凑到嘴边吻了吻,“手好看,身子好看,脸也好看,我有时候会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啊,大概再也没有更漂亮的了吧,但你又让我看到了你的尾巴……” 润玉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哄过旭凤,旭凤又何曾不是从没有像今日这般赞美过他?润玉被他夸得两颊绯红,都不敢去看旭凤,眼睛转开,嘀咕道:“你瞎说什么……” “没有瞎说。”旭凤道,他忽然又感到一阵悲伤,只能极力忍耐才不至于掉下泪来,于这痛苦之中,他却又笑着说道:“我其实常常想,我是走了什么样的运呢,才能和兄长做了兄弟,又稀里糊涂地和兄长做了情人——我也时常想,会不会现在把运气都要用光了……会不会以后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润玉此生还没有被人这样夸赞欣赏过,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好了,旭凤每多说一个字,他就觉得脸颊热一分、身上软一分,旭凤还要再说,他慌忙捂住旭凤的嘴巴,急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眼尾飞红,声音都在打颤,旭凤抓住他手臂令他靠近自己,润玉低着头不敢看他,呼吸颤颤巍巍、断断续续。 旭凤初时只觉得他这模样可怜可爱,心里疼他到了极点,可再想想,忽然觉得不对。 “兄长……”他迟疑着道,“你该不会……你是不是……” 润玉全身都抖个不停,嘴唇红得想要滴血,眼框里似是带着一包泪在打转,他勉强稳住呼吸,怒道:“我……我……你别……”他想让旭凤别说出来,但这坏心眼儿的弟弟明显是逮住了就不肯放过他,旭凤微微一笑,声音却已经因他的情状变了调: “你难道是……发情了?” *初恋就是初恋,就是搞不到的才叫初恋;热恋中也是,正儿八经谈恋爱都是不会瞎搞的;但是现在这个玉已经到了新婚的阶段…… 第一百八十二章 若是去问润玉有无恨过怨过自己这动不动就被旭凤撩动得心神不宁的体质,他是肯定有的,尤其是在看过了梦珠之后,知晓了旭凤对他不是真心,他最气的到还不是旭凤,是他自己——他一生所拥有的的太少,退路也太少,即使知道了旭凤的念头,也只想旭凤留在身边就好,情不自禁地一次次为他心动心软。 但你要问他是不是讨厌和旭凤做这件事,或者旭凤明知他容易动情,还几次三番故意撩拨,他生不生气——那答案就不一样了。 讨厌必然是不讨厌的,生气……也没有多生气,毕竟在他看来,旭凤最大的问题就是长歪了,从可可爱爱的小凤凰长成了肆意妄为的大凤凰,但这长歪又怪谁呢?那至关重要的三千年润玉没有陪伴他照看他,才叫他生出那么多怨恨来。 不是旭凤的错,又怎么能和他生气呢。 此时被旭凤拿那双含着春水般的眼睛一瞧,再被他出言一逗,润玉双颊发热,心脏跳的杂乱不堪,腿都要软了,他勉强镇定下来,低头躲开旭凤注视。 但对旭凤的疑问,他却很诚实地答道:“……是。” 旭凤自己也是燥热不已,强装镇定,笑道:“是什么?” 润玉抬头望他,忽而环住他腰背抱着,大着胆子道:“小坏蛋,你说是什么?” 旭凤便再也忍不了,单手捏住他下巴拉近自己,吻了上去——这一吻自然是大胆下流至极,四片嘴唇挨到一处,便是停不下来地互相含弄摩挲,兼有舌头纠缠舔舐。这两人都是忍得久了,润玉是忍了数月,旭凤更惨,清心寡欲了近百年,此时吻在一处,马上就是难舍难分,下身紧紧贴在一起,手不住地抚摸彼此脖颈胸口。 每到此时,旭凤便会生出“果然兄长才是更像父帝”的感慨来——太微六界留情,风流事迹不计其数,做儿子的虽然不刻意打听,但到底也是知道他该有些手段的;旭凤自己虽然积累了些经验,但真论这调情亲热,便又是润玉显得棋高一着:你只看此刻他表面上被旭凤吻得站都站不稳,一副光是被亲着就要高潮了的模样,可那一双素白修长的手,却是从旭凤肩头一路落下,先是搂着旭凤肩膀,后来又慢慢落到胸口,偏就那么巧,被他不轻不重地隔着衣料擦过乳尖,哪里都摸到了,就是那硬硬的小肉粒从指间漏掉——旭凤叫他这没有意识的一摸,只觉得越发痴狂不知满足,捉住他的手放回自己肩上,将他径直抱起朝小屋走去。 润玉被他打横抱着,也不挣扎,更没有作态,只是抱紧旭凤的肩膀,全然是默认的意思,眼睛却盯着旭凤的嘴唇,好似痴了一般。旭凤都不敢看他,生怕一个不小心把他按在地上办了——他太久没和润玉在一处了,即使改变了再多,凤凰生性热爱浪漫也是改不掉的。 他想和润玉在床上好好做。 两人进了小屋,旭凤将润玉放在床上,又郑重地将床帘放下,为两人营造出一方小小的鹅黄色的天地来,这才慢慢在润玉身边躺下,想将润玉搂进怀中亲昵。 润玉却忽道:“凤儿,我想与你说个事。” 他脸上春色不减,却强自镇定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若放在从前,旭凤必然要说“有什么事儿都等我肏进去再说”,但想也知道等肏进去了,就只剩下黏腻缠人的哭喊呻吟,什么也别想说了;但此时他却想,润玉这般动情,还要与我说的,必然是重要的事,我要听一听。 “好,”旭凤喘息着道,“你说。” 润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低头想了半晌,才说道:“昨夜……昨夜你寻到我是,我是不是在南天门外?” 旭凤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于众人赶往魔界前的那一夜润玉到底去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真的是一无所知,只有个隐约的猜测。此时他也不敢乱说,就应道:“……嗯。你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他将问题丢回给润玉,让润玉替他解答,这也是他做了魔尊之后才懂得的一点简单的小心机。 润玉道:“我大概记得最后是在南天门外……我实在体力不济,好像晕过去了。” 旭凤听了顿时着急,旖旎心思都往后放了:“什么?!”又觉得这反应可能太大了,他又赶紧遮掩:“咳,我是说,你怎么会晕倒的,可是生病了?” “说的也是呢,”润玉道,“我近来……近来时常觉得,灵力亏空,精神也不大好,总觉得很急躁不安。”其实这些事,按他一贯的性格和习惯,是只字也不会和旭凤提的——旭凤又不是医生,为何要与他说呢?他会这样在心里想,但说到底,还是他怕被拒绝,怕说出去了又被忽视,他会觉得更难受。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他心底像是有人在说,告诉旭凤吧,没关系的,什么都可以跟旭凤说,他是可以信赖的人。即使他解决不了,也该和他说。 也许是离开了天界吧,他此时觉得和旭凤前所未有的亲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和旭凤就像一对人间的小夫妻——夫妻之间,若是身子不适,难道不该说一声吗? 他说完,便不敢去看旭凤,心里又觉得好笑,我紧张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最坏就是他不在意……正想着,旭凤却已经急了,将他双手包在自己手中焐着,一波波灵力传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回事,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哎,不是,”不知不觉又说了埋怨的话,旭凤又急忙找补,整个人手忙脚乱,脑海里却飞速的转起来:润玉身体不适?他那时……那时好像确实比往日更加多思多虑,有时候不知为何就很难过,问他却又不肯说,难道都是因为……生病了? 生病滋味确实是不好的,病中脾气坏,也完全可以谅解。不可谅解的该是对此全然不知,还总是怨润玉忽冷忽热给自己冷脸的人。 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泪都快下来了,只得不住地喃喃:“你怎么不说呀,我带你去看医官……” 见他这幅样子,润玉的一颗心落回原处,又笑起来:“怎么还哭了——我问过岐黄仙官了,他也开了稳固根基的药,大约就是修炼的太冒进了吧。”他用袖子擦去旭凤眼角的泪,又捧起旭凤的脸颊,心里又怜又爱,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了吻弟弟的脸颊:“我就是想同你说……我现在……不舒服,一会儿我们做……做那件事,恐怕没有灵力供你灵修……” 旭凤本是被他亲得哄得舒服了一点,头靠在兄长怀里发呆,此时忽然抬起头,露出诧异表情:“我几时……”润玉言下之意是,他从前和润玉做那些事时,都有借机强迫润玉供出灵力修炼?他何曾有过!倒是润玉看过这种书,他还患得患失,伤心了好久。 “我才没!”旭凤怒道,“你……你怎好这样想我,我与你……我与你这样,才不是为了灵修!” 润玉听了也有几分诧异:“可你之前问我……” 两人互相看了半晌,旭凤反应竟意外快了半步,先意识到这百年前的糊涂案真相:“你……你没有想和我借机双修?那,那你床头那本书……” “我床头的书里有双修的事?”润玉比他还惊讶,“我不知道……” ——原来是闹了个大乌龙。两人对看片刻,忽然都笑出声来,润玉俯身用鼻尖碰碰旭凤鼻尖,低声道:“小坏蛋,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你亲哥哥?” 旭凤不服气,道:“你还不是也这样想亲弟弟!”误会解开,可此时倒也无关紧要了,这两人只在乎对方爱不爱自己,其实并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要从自己身上吸取灵力。润玉半跪在床上,骑在旭凤身上和旭凤接吻,旭凤眉头却又皱起来:“那你可还记得那双修的关窍?你现在灵力亏空,不如我……” 其实倒也无不可,但润玉咬着嘴唇道:“可我实在不记得……我都没看到过!” 旭凤搂住他的腰让他慢慢坐到自己的大腿上,笑道:“那就只有按我想得来了……” 润玉含住他舌头,被吻得七荤八素,只得边喘息、边乖乖地道:“你轻一点啊……我受不住……” 旭凤口中道:“好。”手上却不由分说将润玉腰带扯开,衣物顺着胸襟一扯,好似将夜昙花苞狠狠打开,露出里面的花蕊一般,露出润玉洁白柔美的身躯来,他看得一时呆住,忽然狂性大发般将润玉抱住,口中道:“玉儿,我好想你!” 润玉被他脱光了衣服,也好似脱光了羞耻——其实以他龙族的天性,是压根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也亏了万年如一日的磋磨,才给他这条小龙养出了龙族自古以来唯一的一颗羞耻心。这种后天强加的羞耻,在面对衣衫轻薄、呼吸急促的心上人时,是实在不值一提的。 润玉直接把羞耻心和理智都扔到了脑后,只顾捧着旭凤脸颊不住地吻他嘴唇,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边彼此用唇舌抚慰,一边早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变化。 润玉将手伸到旭凤身下,摸到那巨大硬挺的阳物,竟然吃吃笑着说:“……真大。” 旭凤呼吸都滚烫,说道:“我这东西不仅大……还特别烫特别硬呢。兄长许久没吃它了吧,想不想?” 他说“吃”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指润玉下面那张潮乎乎的小嘴儿罢了,但润玉听了,却笑着应了一声:“嗯。”说着便搂着旭凤的脖子吻了吻旭凤嘴唇,随即就一路吻下去,边吻边去解旭凤衣带。旭凤穿得清凉,扯开袍子就是精壮的男子身躯,露出的阳具一柱擎天,果真又烫又硬,龟头饱满圆润,顶端小眼儿里吐了些粘粘的精水,看上去湿漉漉的。润玉像个发情的猫儿一般趴跪下去,屁股高高撅起,埋首到亲弟弟胯间去吃他的阴茎。 旭凤吓了一跳——他若记得不错,润玉怎么也要被他肏个三四回,整个人都像是被精水泡开了,被男人的东西操烂了,才会露出这么淫荡的情态吧,怎么还没开始就这样了,这中间发生了啥啊? 难道说……难道刚才夸了他几句话,就能引得他这个样子吗?!旭凤现在心里乱哄哄的,已近疯癫:他到底错过了多少啊?他外表冰清玉洁的兄长,难道本性竟然是这样为了几句好话就能如此放荡的淫妇吗?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心疼,忙道:“润玉,你别这样,你……”他想说无论怎样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你不必如此作贱自己……可润玉早已扶住他的阳物,张开嘴含了进去,旭凤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润玉将他含入口中,初时只是头部,底下的柱身被他握在手里,只去舔前面,将那硕大的龟头舔得又湿又亮,好像什么好吃东西一样,渐渐习惯了就往下含,深到顶着他喉咙软肉,嘴唇软软地包着阴茎,舌苔表面勾勾连连;再适应了一些,便开始上下含弄,吃得啧啧有声,旭凤什么话都没了,只剩下放声呻吟的份儿:“哥,哥……啊,玉儿,再深一点……再……”正在爽着,润玉却又忽然将他吐出来,抬起眼望着他。旭凤不满足,下意识地去按他后脑,还想再去操那柔嫩的口腔,润玉顺势温顺地低下头,露出光滑的脖颈和脊背,在网上,是圆润挺翘的屁股…… 暗示再明显不过,旭凤却迟疑着不敢去接受这大胆的邀请,润玉又低头去含他,吃了许久也不见旭凤过来抚摸自己,便又急了,抬起头道:“你傻了不成……” 这一声嗔得旭凤一个激灵,差点交代了——他抚上润玉后背,沿着背凹慢慢滑动,润玉便舒服得发出哼声,旭凤便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射在润玉口中,满满的精液让润玉一时呛住,咳了好半天。 “你……”润玉抬起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旭凤和他面面相觑片刻,润玉脸上还挂着精液,忽然捂住嘴巴噗嗤一声笑了。 旭凤大怒,厉声道:“不许笑!我——我太久没……了嘛!”他正要接着发作,润玉忽然张开嘴,鲜红的舌头上还挂着乳白色的精液,明晃晃地伸了出来,在他面前一伸一缩,模仿着舔舐什么东西的动作。 旭凤喘不上气,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纵是再精干,射过之后总会有一会儿起不来的时间,他就只能那么干看着,看着他淫荡的兄长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撑着床铺,歪着头去舔空气里的那根看不见的大鸡巴。 “你……”旭凤只好做正人君子,“吐出来吐出来,凤凰元精烫的很,等会儿烧死你!”润玉却不理他的恐吓,自顾自玩了一会儿,笑道:“好吃,凤儿说得对,是有点想了。” 他说着,就把那精液都咽了下去。旭凤目瞪口呆,只觉得身下又渐渐苏醒,他将润玉一把扯住翻到身下,润玉脸上春色宜人,整个人都越发娇软,被他压住也不觉得害怕惊惶,大大方方打开双腿缠着他:“我要。”随后又叮嘱:“这回可没借口那么快了……” 骚货!旭凤被他这一面气得都说不出话,真想掰开他屁股就干进去,反正骚货屁股里早晚都会湿透的——可他深呼吸几次,忽然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吼,掀开床帘跳下床不知道干嘛去了。 润玉:“……” 心情有点儿复杂。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旭凤又跑了回来,手里握了个小瓶——他本来和润玉要成亲,润玉背了许多东西,就是忘了这样,还是旭凤自己偷偷弄得,怕润玉受苦,里头是那润滑的油膏。 等他回到床边掀开床帘一看,润玉躺在床上,浑身皮肤都忍得发红了,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胯间的阳物颤巍巍地立着,可他就不肯去碰。 旭凤跑回来,他便张开胳膊道:“凤儿,我……我想要的不得了……” 旭凤心疼极了,怒道:“你傻呀,生生忍着做什么……”他一上床,润玉便又挨过来,可怜兮兮地道:“我知道你喜欢……” 旭凤真是信了他的邪,傻乎乎问道:“喜欢什么?” “喜欢……”润玉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喜欢把哥哥操射……” 旭凤挫败的低吼一声,只觉得今晚是要被润玉玩儿死了,他粗鲁地把润玉掀下去,道:“翻过去跪好。” 润玉软软地抱怨:“我想要你抱着操我……”但还是依言乖乖转过去跪好,他和旭凤也做过无数次了,知道旭凤喜欢他这样雌伏的模样,可这次旭凤却不知怎么忍得住没提抢就干,反倒弄了不少油膏在手上,掰开臀瓣开始润滑,手里是温柔细致的动作,嘴里却在骂人过干瘾:“你个贱货,不自爱,再闹,再闹把你上下这两张嘴都肏烂……” 他那阳物太大,怕马上插进去,第一回 让润玉不舒服,所以细细做了润滑,时间久了些,润玉自己倒还不乐意,催道:“不怕的……” 旭凤气得照着屁股给了他两巴掌,声音清脆,手感更是好的不得了:“急什么?都说等下肏烂你了,等不得?” “等不得……”润玉道,“凤儿……别闹了,你今日怎么了……” 他话还没说完,旭凤已经扶着他的腰说了句“我要来了”,便不等他反应一插到底。 “啊!”润玉叫了一声,摔倒在床上,又被旭凤按住,他全身颤抖,哀叫连连,仔细去听,却不是喊疼:“太大了,等一会儿,啊……” 原来往日两人行事,第一回 怎么也要疼一疼,疼将那被插入的异样都掩盖了,此时旭凤好好润滑过,觉不出疼,只觉得被干进去很满、很爽——润玉此时神智还在,他从未这么清醒地被旭凤干到爽处,不由得喊出声来——他不适应,太爽了,旭凤的鸡巴插得他要死要活,他只得求旭凤先停一停。 旭凤笑道:“此时倒不发骚了?晚了!”说着提起润玉腿根,开始啪啪啪狂干了数十下,润玉手撑不住倒在锦被间,旭凤提起些身子换了个角度,将他钉在床上继续干,润玉便不敢再闹,想唤旭凤轻点,出口的确实不着调的求饶:“啊,好凤儿,轻一点,轻一点,哥哥不行……” “因此才要多吃点。”旭凤道,做了那么久,润玉什么时候是被肏到发浪,什么时候是不舒服他还是分得清的,此时就是前者,他便也不管别的,狠狠肏起润玉来,大鸡巴一下下进出那嫩红的小穴,囊袋啪啪撞击,两人腿间一片湿黏。 旭凤是金枪不倒,润玉那骚穴也当真配得上它,里头湿滑缠软就不说了,随着旭凤一下下肏干,又渐渐仿佛有张小嘴儿在里头张开了,不停地吐出湿液,浇在旭凤的阳物上。润玉被肏得理智全无,浪叫连天,旭凤也跟着渐渐迷失,按住润玉不停地摆动纤瘦有力的腰肢,一下下操进去,黑色耻毛将润玉雪白的臀瓣都擦红了。 “让你骚,让你骚……”旭凤狠狠地抽插,口中道,“知道错了没,还敢不敢勾引你男人?” 润玉爽的直翻白眼,根本答非所问:“我还要,还要,啊,凤儿,凤儿,好硬,好舒服……” 旭凤习惯了他在床上我见犹怜的模样,这副淫荡的样子实在是突破心理极限,也让他的胜负欲直接爆棚,他大力肏了几百下,在润玉要到顶时忽然停下,将润玉的脸掰过来和自己接吻,两人姿势变化,他的东西近得更深,润玉被他吻着,发出“呜呜”的尖叫:“凤……嗯……不不不,不要不要,让我射让我射……“ 旭凤把舌头伸到他嘴里一顿乱搅,吻得润玉感觉好似在被人轮奸、前面后面都被操得满满的,实在支撑不住,惨叫呜咽着射了。他被旭凤干到射,高潮中胡言乱语,像是哭又像是叫,身子颤抖不停,过了许久才从那极致的快乐中回过神来,倒在床榻上。 他正慢慢寻回呼吸时,忽然听见旭凤笑了一声,那滚烫的胸膛从背后抱了上来。 旭凤在他耳边道: “宝贝儿,你刚才说要抱着操你?” 第一百八十三章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还有句话叫“久旱逢甘霖”,如旭凤这般身体“别”了上百年,加上润玉这种精神上更是“旱”了不知多久的,这一日真是恨不得就此死在这一汪清泉里。 两人纵情欢愉,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太阳从东升到西落,屋子里的日影从长到短,再从短到长,两人才停下。 但也只是停下欢爱而已,身体依旧紧紧贴在一起,旭凤仰面躺着,润玉趴在他怀中,手掌似无意识般轻轻摩挲他的臂膀和胸膛,人却一言不发,像是失了神一般。 旭凤找回了些神智,忽觉有趣,笑道:“兄长,你在摸什么?” 润玉的手又维持着上下抚摸的动作片刻,忽然猛然僵住,润玉的声音有些尴尬:“我……” 他这弟弟长得真是极好,除了一张风流俊美的脸,还有着结实精壮的身躯,这话虽然说起来很不成体统,但——他其实是很着迷的。 忽然被抓包,润玉脸上很过不去,正羞恼着不知如何开口,旭凤忽然笑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健硕有型的腹肌上:“摸摸这里,手感有没有更好?”听起来像个叼玩具过来献宝的大狗狗。 润玉脸一红,本想挣开去,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摸了两下——旭凤腰腹之上清楚分明的八块腹肌,肌肉紧致、皮肤细滑,手感是真的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又摸了几下,听见旭凤闷笑,润玉再次恼怒至极:“你笑什么?” 旭凤:“……我想起开心的事。” 用脚想也知道他开心的事就是捉弄自己了,润玉气到极致不怒反笑,撑起身子俯身在旭凤嘴边轻轻一吻,细长的手指抚过旭凤脖颈锁骨,又在胸口乳尖戏耍般的画圈流连,摸过腹肌,慢慢来到小腹之下那个地方。 旭凤感到小兄弟被无情握住,连忙求饶:“好哥哥,饶了我。”只他口中求饶,眼里唇稍却是笑着的,润玉也笑,在他唇上一吻:“让哥哥试试,看看手感好不好?” 旭凤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底下这物可说是勇猛异常,早在润玉玩他胸口时就硬了,此刻被握住更是激动得又粗了几分,旭凤制止无效,只能搂着润玉的腰,边仰头喘息边认命地道:“你轻些……” 润玉应了一声,在他身边侧身躺下,旭凤下身被他握在手里玩着,还要乖乖伸出胳膊给他枕着,两人一边黏黏糊糊地接吻,润玉一边在被子底下动作,旭凤抬眼去瞧,也只能看见被子底下一抖一抖的,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可却让他红了脸。再去侧脸看润玉,润玉挨得极近,眼中柔情蜜意,烫得就连这天生的火凤都是一颤,不由得呻吟出声:“哥……啊……轻一点啊……” 润玉道:“娇气包,我哪有重?”却还是将手上动作放缓了些,旭凤却又哼哼:“啊,快一点……太慢了……” 润玉失笑,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旭凤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腕,开始轻轻抽松有力的腰部,小腹一下下撞在润玉手掌上,他又去伸着舌头要润玉吻他。 “哥,亲亲……”情欲中的旭凤声音也软绵绵的,娇声娇气的,若不是手中的巨物又粗又硬,实在要让人误以为他还是那个娇嫩可爱的小凤凰。 润玉顿时有些不好,旭凤这几声撒娇撒到他心尖尖上,让他一面想和旭凤多行好事,一面又为和亲弟弟媾和感到面红耳赤,正迷茫着,又被旭凤搂住亲吻。 ——哎算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润玉被吻得舒服,刚升起的一点羞耻心就又没了,他又和旭凤吻到一处,两人在被子底下一阵乱摸乱蹭,旭凤呜呜咽咽地出掉了。 两人胡来了一通,都有些乏了,维持着侧躺的动作没动,旭凤从快感中回过神来,忽然长出口气,又笑起来。 “笑什么?” “我想起来高兴的事。”旭凤还是道,但他随即又凑到润玉耳边,一边咬他的耳垂,一边软绵绵热乎乎地与润玉耳语道:“哥哥,我想起我们第一次……也是这样。”他一面说,一面又把润玉半压在身下,润玉躲不开,只得被他吻着,气息都颤了起来。“那时我才五千余岁,哥哥已是青年……那晚我痛得要死了,哥哥就把手伸进我的衣袍,替我纾解……哥哥的手真好,手心软软的,手指又细又长,能把我完全包住……” 他一面热切地说着痴话,一面舔吻润玉耳廓,润玉听他提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羞得浑身发红,眼中带泪,咬着嘴唇十分无助地哀求道:“别说了……” “好,不说。”旭凤便钻进被窝里,伏在润玉胸口舔舐吸吮他的乳头,打开他双腿将自己嵌进去,去寻那甜蜜柔软的嫩穴。润玉仰面躺在床上,被旭凤玩弄胸部玩得又烫又肿,他隔着被子抱住旭凤的头,喘息着道:“凤儿轻些……哥哥痛。” 说了数千年“不痛”,终于有一日肯喊痛了,却是这种停不下的时刻,旭凤忍耐了半天,才又钻出被窝,伏在润玉身上,热气滚滚地喷在润玉脸上,一双眼里直冒绿光。 润玉被他盯得两腿直颤,身下淫液乱流,空气中的香气越发浓烈,旭凤嗅了嗅,痴痴地道:“好香。哥你这么香,是不是为了勾引亲弟弟插你?” 他闻到这味儿就把持不住,因润玉刚才喊痛不得不停下,忍耐得额头上都出了汗,润玉见了又心疼,搂住他脖子道:“……是。” 旭凤却还不动手,又问一遍:“是什么?” “是为了勾引亲弟弟插我,我才这么香。”润玉柔声道,两腿缠住旭凤腰部,“你还不快来?” 旭凤这才得了首肯,将他两腿分开按在床上,胯下巨物一插到底,不等润玉反应,就又拔出来,随即快速插进去——竟是半分也等不得了。润玉被他干得淫叫不停,舌尖舔着上唇发骚:“好大,好爽……再重些……” 旭凤哪还受得了,按住润玉粗暴地肏起来。 这两人又如此干了许久,直到夕阳余晖散尽,方才停了,润玉被干得如同坏掉了一般,头枕在旭凤胸口,手脚都缠上来,和旭凤四肢交缠。旭凤本有些后悔方才情欲上头,什么淫妇骚货的都说了个遍,很是侮辱人格,但看他这样缠着自己,如此自然地耍赖痴缠,又觉得自己仿佛没说错。 他摸着润玉乌黑柔润的长发,也不知为何忽然想道:不知此时的润玉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锦觅? 他这个样子,还能与锦觅……在一起吗? 人在极度满足之后总要想写有的没的,他便也胡思乱想起来,这时润玉凑上来吻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旭凤如同做坏事被抓包,连忙胡乱说道:“没……” 润玉却不疑有他,安安静静在旭凤怀里躺了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声,道:“旭凤,我要与你说一件事。” 他声音柔软清亮,不管是调情还是闲谈,都透着一股多情滋味,偏偏总是做出严肃的样子,旭凤听了,心忽然一沉,低声道:“什么?” 润玉却又不开口,沉默许久,像是下定决心般的问道:“你今日开心吗?” “……”开心,真是开心得要死了,可他这样问,旭凤都不敢说话了,颤颤巍巍地道:“我……我……开心的。” 润玉“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旭凤,对不起,我有一件事,要向你道歉。” 旭凤顿时吓得魂儿都要没了,如同一脚踩翻,摔下去就是无底深渊,他眼睁睁看着润玉起身,从床下摸到自己的白衣,从袖口里摸出个东西来。 他定睛一看,胸口发凉:润玉手中的,是一截红线。 昔日月老拉锦觅去姻缘府帮忙,她就曾将这红线到处乱发来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方才还在想润玉何时对锦觅有了好感,竟然这就来了——他依稀记得在魔界时,就从润玉身上找到过一截红线。 旭凤面色渐渐凝固起来,他慢慢起身靠在床头,眼睁睁看着润玉将红绳递到他眼前。 “这哪来的?”他勉强笑道,“是不是叔父……”他心中一直存着一丝念想,希望那截在魔界找到的红线是月老所赠。 “不是叔父,”润玉无情地撕毁他的想象,可就连这个时候,他还是温温柔柔的,令人心动,“是你宫里做客的锦觅仙子给我的……她说……” 旭凤此时欲哭无泪,原来是这样,他以为润玉是真心想与他好才和他这般意乱情迷的,合着是跟他摊牌来了,难怪要问开不开心,分手炮嘛,当然要做到自己满意才行,省得自己纠缠。 这大概是润玉最后的恩赐吧。他越想越惨,越想越凄凉,泪都要下来了,跳下床抓起衣袍胡乱穿上,口中道:“你饿不饿,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吧。” “旭凤……” “天黑了,要不然,我们去看云、看星星……” “旭凤你听我说……” “你不要说!”旭凤大声道,润玉便又安静下来,两人沉默相对片刻,润玉道:“旭凤,你回来。” 不要啊,不要回去。旭凤心里大声呼喊,却仍是脚不听使唤地走回到床边,润玉又拍拍床铺,他只得僵硬地坐回去,心里很是绝望: 原来那一夜他错过的不是一切的开始,而是他和润玉的感情的终点; 原来润玉来找他,是要和他摊牌、告诉他自己爱上锦觅这件事; 原来这一日的恩爱都是他自欺欺人…… 他想着想着,只觉得鼻子一酸,泪就真的下来了。 旭凤一靠着床头坐下,润玉就又靠回他怀里,脸颊贴着他胸口,自然也错过了他这么多复杂的心里戏,他抱住旭凤的腰坐了一会儿,从那坚定沉稳的心跳中吸取了些力量,才缓缓地开口道:“旭凤,那时我还太小了。” 旭凤没回过神来,便又听润玉道:“我在这情爱之事上开蒙晚,三千年前……你同我说喜欢我,我瞧得出你的真心,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处理……亲弟弟开口说喜欢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我怕母神,也怕你,主要是怕害了你、没有教好你……你同我说你的秘密、你的心事,可我就只晓得跑,因为我想着,是我不知怎么带坏了你,我走了,你冷静冷静,应该就会好了……我把你的心事当成了一种病。” “那日在虚妄山,你哭了,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我晓得若是回头看一眼,就必定走不掉了,天界值得我留恋的人不多,但只你一个,就够了……所以你怎么喊,我都没回头。” “我总是想着,你待我好,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需要你,可却忘了你也是需要我的,天界太大、太冷了,我们是长在一起的,若是没有我,你也会冷,会怕……” 润玉埋头在旭凤怀中,他不敢抬头去看旭凤的表情,只能一味的说下去,旭凤的身体仿佛都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润玉眨眨眼,他的泪将睫毛都沾湿了。 旭凤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迷迷糊糊地想,润玉,你在说什么啊?这和他所设想的,实在差太远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润玉说: “我丢下你,是我错了;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润玉说,“其实原本我也不在意你恨我,从从一开始就想,我不求轰轰烈烈,无妨爱我淡薄,只求爱我长久,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这样就很好了……可我也管不住我自己,你和穗禾亲近,我觉得吃味儿;你又接了锦觅在栖梧宫小住,也让我很难受,我……旭凤,我现在陷得太深,怕是没法再坦然接受你恨我了。” 这话未免太惊心!旭凤失声道:“我何曾有恨你……!” 他低头一看,见润玉眼中已是浮起盈盈的一片泪光,与那带着泪光的神色之中,他却又淡淡一笑,道:“我都知道了……旭凤,我有办法能通读人心,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旭凤喃喃自语,电光火石间,一件极其幼稚的心事钻入了他的脑海。 “待你心悦我之后,也要你尝尝这被践踏的滋味!”——他那时这般想着,带着恶意接近了润玉,可那之后润玉太好、太温柔、也太让他迷恋,他不由得就把那计划一拖再拖,最后直接忘到了脑后…… 不可能!旭凤心中惊惧万分,掀起惊涛骇浪,他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怎么可能……你……” “……我就是知道。”润玉道,旭凤眼前一黑,心痛得差点晕过去,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明明知道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为何还能与自己这般亲昵…… 也是了,方才润玉自己说了,他一开始并不在意,就如旭凤一般,执念太深,甚至不在意他心里是否有别人,只要在自己身边就好——可这种执念到底抵不过爱意,有爱,就有独占,爱情是不容分享的,所以到最后,他无法忍耐,那么润玉…… 没能开口的润玉,最后也恨透了他。 旭凤此时痛得浑身发抖,他不知所措,只能唤道:“玉儿,我……” 润玉又缓缓凑进他怀里,颤抖的手抱住旭凤腰肢,颤声道:“凤儿,求你不要恨我了,是哥哥错了,我不该扔下你,求你原谅我……你再恨我下去……我怕我真……真受不了了。” 他抬头冲旭凤带着泪轻轻地、哀求般的一笑,旭凤眼眶发酸,喉咙哽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低下头,却忽然看到了另一件东西—— 一截鲜艳红绳,不知何时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润玉仍是那么哀求地望着他,眼中充满期盼。 “……好不好?” 旭凤什么都说不出,半晌,他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润玉。 “……好。”他低声道,“好。”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还未亮,旭凤草草穿了一身黑衣,走出房门来到院中,为他那满园的春色浇水。 昨天和润玉在床上玩闹了一天,心情大起大落的,直接把这些花花草草都忘到了脑后。那些好养活的还好,有些娇贵的,一天没见到人来打理,就已经蔫哒哒了。 花朵和人一样,都是需要时时关心爱护的,旭凤悉心照料它们,它们才生得美好鲜艳,若是换了别人不闻不问,不牵挂在心上,花朵草木就长得也没精打采。 罪过罪过,抱歉抱歉。旭凤在心里道,舀起早早放在屋里温过的泉水浇在土壤上,有几朵月季垂了脑袋,旭凤将它们一一扶起,指尖的灵力悄然灌注,这些鲜花便如沐春风,再度招摇起来。 但这鲜花再艳,也不如他手上的红绳好看,旭凤一低头瞥见手腕上的红绳,在这清冷晦暗的清晨时分,竟然不知不觉又笑出声来。 “……小傻子。”有人轻轻地在他身后说,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旭凤的腰,下巴颏放到了旭凤肩头上,那人的声音和呼吸一下子变得很近,很暖,暖得旭凤脸都红了,“小傻子,你笑什么呢?” 就一句话的功夫,旭凤便面红耳赤——下了床,他的反应真是相当纯情,润玉见他耳朵都羞红了,心里不由感叹这家伙性格多变,方才见他在院中给花朵浇水,一副认真勤恳的模样,看到垂头的鲜花,还会心疼得用手扶起,嘴里低声嘟囔着不知道什么,仿佛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润玉心里一下子软得不成样子,不由自主就凑上来抱住了他。 旭凤红着脸,只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浇花种草这些事,说出去难免有些不够男子汉之嫌,尽管他是很喜欢的,但在润玉面前,他总归还是希望润玉把他当成了不起的男子汉。 何况他刚才望着红绳发呆痴笑,恐怕也被润玉瞧见了,他现在不好意思得紧,只得傻傻被人抱着,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嘴里嘟囔道:“没有笑……” 他这样子惹得润玉心头狂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在他脸颊上亲一亲,道:“这些花真漂亮。可是锦觅帮你种的?” 旭凤听了立刻心生不满,嚷嚷道:“怎么是她,为什么是她!是我自己……”他一回头,见润玉含笑望着他,哪是误会了的样子? “我知道了,是我们凤儿自己种的。”润玉笑道,“是不是?” 旭凤又顿时手足无措,呆呆地道:“是,是我种的……” 也不知是怎么了,大约是因为昨夜说了那些话、知道了一些事的缘故吧,今日的旭凤再很难像从前那样在润玉面前理直气壮、觉得是润玉先有负于他,反倒是润玉,因为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在旭凤面前倒是游刃有余起来,两人如今行事颠倒,旭凤忽然成了容易害羞的那个。 真是风水轮流转呀。旭凤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搂住润玉抱怨道:“哥哥你逗我。” “我哪有逗你,快去浇你的花,你瞧那一片,都还蔫着呢。” 旭凤不肯,又磨磨蹭蹭管润玉要了好几个亲吻,才又转而去浇花,一边浇,还要一边同润玉聊天,没想到话没出口,倒先打了个哈欠。 润玉道:“你昨夜……睡了吗?”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昨日两人昼夜颠倒,到睡下时润玉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能感觉旭凤在吻他额头,抚摸他长发,像得到了百看不厌的宝贝一样,后来他沉沉睡去,也不知旭凤什么时候睡得,只是今早他又起得这么早。 旭凤是一夜没合眼——他现在太快活,先前几次,都是每到此时,他的润玉一个不留神就没了,他真是怕了。且他心知,距离那个恨他到骨子里,恨不得他去死的润玉登场,也是不远了。 他因此更加舍不得睡,就那么搂着润玉,痴痴地望了他一夜。 他笑道:“自然睡了,还睡得很香呢。” 润玉并不很信服,但也没说什么,毕竟是偷欢一般的时刻,大概也不想太多约束旭凤吧。他在小屋前的木阶上坐下,望着旭凤发呆。旭凤一边浇水施肥,一边随口和他闲聊,也不知怎么就想到昨夜说过的事来,想起润玉说他能读人心事,笑道:“哥哥,你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他心里拼命想: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润玉笑出声来:“我哪能知道!人心和其复杂,我是借着魇兽才能一窥究竟。” 说着便把魇兽、所思梦所见梦、及怎么通过这些梦珠去分辨人心的法门都一一讲了,毫无保留。旭凤听了,心情十分复杂——他先是赞叹润玉实在本事通天,给他一处北辰那样的荒境,他竟然能创造出这样神奇的生物来,随后又是忍不住要想:润玉为何要创造这种东西? 他想着,不自觉就问了出来。润玉顿了一顿,仍是诚实地答道: “我想要知晓人心,才能掌握这天界众人的秘密和软肋。”他言语中的意味让旭凤一下子安静下去——原来自那时起,润玉就已经在为天界的权势暗中筹划了。 其实他已经接受润玉另有喜爱的东西,比如他做凡人时就喜欢做生意,做神子时便是喜欢权利,他也打定主意只要润玉开心,他就开心,可还是会有点怪异的感觉。 大约是因为,润玉曾为了天界的权势一刀将他杀死、后来又为了权利与他虚与委蛇,甚至不惜作践他自己吧。 旭凤“嗯”了一声,继续去修剪花朵枝丫,因他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被花朵底下的荆棘扎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润玉见了,又调笑道:“哦,我知道了,这些花儿都爱慕你,如今看你和别人卿卿我我,都不高兴了,要扎你一下。” 旭凤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喃喃道:“怎么会,净瞎说……”但他心里却不知怎么的飘飘忽忽想到那时的润玉,总是给他气受、总是冷若冰霜,扎得他心上也如此刻一样血流如注,是不是也是因为吃醋、心里难受?他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觉得开心快活,傻乎乎地偷乐。润玉瞧见了,又觉得他傻得可怜可爱,此时的旭凤,比从前的千年万年,和他离得都要近。 他心里忽然一动,想道:若是能永远不回天界就好了。 在这不知何方山水的世外桃源,旭凤仿佛放下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气势,终于实实在在的在他身边了。 他这样想着,却也知道不可能由着性子乱来,心下难免黯然,却仍是笑着说道:“旭凤,你何时返回忘川军营?” 旭凤听了手中一抖,摘掉了面前的一片枯叶。 他慢慢起身,道:“不回去了。” 润玉只当他顺着自己玩笑,两人平日里也经常说些“不如我们就留在人间”“好啊留下就留下”之类的玩笑话,但这世上的玩笑话也未尝不带着真心,润玉笑着道:“好啊。不回去了,那我就寻一处附近的城镇,开一间小小的茶楼。” 旭凤“嗯”了一声,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的样子,顺着润玉说道:“你开茶楼,我就在家中务农,到午间,就去给你送饭,下午陪着你在城镇里转转,你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 说得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一样,润玉心内叹息,那一刻却仍是受了蛊惑一般听了进去,眼中亮闪闪的:“好。” 旭凤又说道:“到晚上,我们就一起回家,喝冰镇的青梅酒,坐在山顶最高的树上看落日,夜间,我们一起在云中翱翔穿梭……” 不知不觉,润玉的神色也有些凝住了一般,他痴痴地望着旭凤,低声道:“好,好,好。” “若在这里呆的烦了,我们就去云游六界,我听说这六界之外,还有祖龙元凤留下的空间,反正时间大把,我们可以一一探过。” 明明是温柔美好的场景,但因心知永远也无法实现——父帝母神永远不会令他们过自己的逍遥日子——而变得苦涩起来。润玉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行!”旭凤忽然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声音不大,但从中透出一股温柔从容的坚定来,“我们不回去了,就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润玉听了吓了一跳,不知不觉笑起来:“别闹。” 两人互望一眼,旭凤什么都没说,眼中却好似自有千言万语,润玉笑容渐渐褪去,他迟疑地道:“你……旭凤,你认真的?” 旭凤见他反应,就知他大概是不愿意的——不管理由多么的无可奈何,润玉本心里,还是喜爱权势的。几十年前为了和魔界争夺势力,他即使恨透了旭凤也能以自己做饵留住旭凤。 他其实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润玉快乐就好,但却仍是忍不住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逼近润玉说道:“当然认真的,我都想好了,这什么劳什子火神我也不要当了,我就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他看着润玉身子都颤抖起来,又觉得十分怜爱,道:“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润玉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腕道,声色都十分急切,他简直要扑进旭凤怀里,抓住旭凤的双手,问题一连串的冒出来:“我们是就住在这里吗?你什么时候去接辉儿?若是母神怪罪……” 旭凤在那一瞬间呆若木鸡,润玉整个人都好似活过来了一般,他这一生中恐怕也没有露出过一次这样热切急迫的神情,他紧紧盯着旭凤,眼中全是期盼。 旭凤僵了片刻,只觉得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半晌,他说道:“……若母神怪罪,我也只能由她怪罪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润玉眼中如同亮起了一盏无法熄灭的灯火,为了那灯火不熄灭,他便不受控制般的继续说了下去:“你想住在这里也行,不喜欢的话我们就换一个地方,等安定了就去把辉儿和魇兽都接来……”他整个人痴痴傻傻,就自顾自不停地说,润玉就跟着点头,此时旭凤就算说要他心龙筋龙胆,他怕都会恨不得点头,此时的他对旭凤不仅有爱慕,更有说不清的感激——因知道天界的地位对旭凤来说意味着什么,抛下天界私奔,对旭凤来说比对自己要难百倍千倍,而旭凤都愿意不要了,为了他…… 润玉只觉得再欢喜没有了,简直无法抑制,扑进旭凤怀中将他紧紧抱住,说道:“好,好,凤儿,我……我……” 他激动得溢于言表,旭凤看得一时呆住,一边下意识抱住润玉,一边喃喃道:“可你……天界的地位权势……”他嘟囔了半天,才狠狠心说道:“我知你有雄途伟略,你若随我走了,那些,那些就都没有了!润玉,你可想清楚……” 润玉听了只觉得有些奇怪,可他此刻哪还管得了那些,他紧紧抱着旭凤,柔声说道:“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这言下之意便是说比起权势,旭凤才是更重要的,旭凤一时失声,最后只能唤道:“玉儿!”说罢也不顾润玉说什么,捧起润玉的脸便吻了上去,一边吻着,一边说些杂乱无章、想到哪说到哪的话:“我待你好,我疼你,一辈子都……” 说道情动处,他止不住地簌簌落下泪来,声音都哽咽了,润玉见了,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傻瓜,做什么这样,难道我还会选旁的……” “那你的魇兽……你知晓的秘密……”旭凤断断续续地道,“就都没用了……” 润玉微微一怔:“你说什么傻话,我想收揽人心,也只是为将来……将来东窗事发,为我们留一条退路罢了。”他抬起头,笑吟吟的模样实在好看到了极点:“如今既然要走了,那就都无所谓了呀!” 旭凤说不出半个字来,他知道润玉城府深、也已经坦然接受了润玉把天帝的位子看得比他重要,却万万想不到润玉在最初,想要得到权力不过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为了和他在一起。 他眼里含着泪,却冲润玉傻笑起来。 “对了,”他说道,“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该……成亲?”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听到旭凤的话,润玉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情。他“啊”了一声,像是难以置信一般望着旭凤。 “成,成亲……” 他半张着嘴巴、难得露出这副傻乎乎的样子,旭凤看得心里一热,捏住他的下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随即笑道:“我方才倒忽然想起来,兄长也真是好随便,不跟人成亲就做了好事,是不是想不负责任?” 他这恶人倒先告了一状,润玉哑口无言,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讷讷地道:“我、我……没有这样想……” 其实若有知晓二人过往的旁观者在场,就会指出明明是旭凤追着润玉不放的,润玉一开始明明是想要循序渐进、为二人铺平道路再做打算来着,可润玉心中并不觉得是旭凤逼迫了他,他和旭凤有了肌肤之亲也是因为他们互相渴望,因此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反驳的话,只能呆呆地被旭凤吻着,心里倒真有些歉意起来。 论蹬鼻子上脸,旭凤还未曾输给过谁,他搂住润玉,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又一下,口中卖乖不停:“我听母神说龙族多情,已成惯例,父帝有过不少始乱终弃的旧事,你是不是也要效仿他,对我始乱终弃?到时我们没有夫妻名分,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去娶别人,比如你的水神之女……” 这话实在过分,润玉抬起头,眼中燃起熊熊烈火来:“你当真这样想我?” 他脸颊渐渐泛起夏日玫瑰般的鲜艳色泽,整个人都仿佛鲜活起来了似的,虽然是鲜活的发了脾气:“你……”他太久不曾斥责别人,更何况是他心尖上的心上人,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怒道:“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旭凤心里有些苦涩:你就是那样的人呀——为了摆脱我,你还在我栖梧宫里埋下恶鬼铜钱逼我发疯入魔。但此时润玉什么都不知道,也未曾受过那些苦,不曾有过撕心裂肺的经历,旭凤望着他,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真的呀,”旭凤笑笑,“那你有想过和我成亲、做夫妻吗?” 润玉咬咬下唇:“我是你的兄长,在天界时再怎么样亲密,也是不可能与你成亲的……”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有些委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能感到旭凤爱他,却也能感到在旭凤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在怨他。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移情别恋”“始乱终弃”的话来试探。望着旭凤极力掩盖失望的神色,润玉叹了口气,道:“可我有时也想,若是我们真的被人告发,再保不住秘密……若能够远走高飞,哪怕只是仓皇逃命,是不是到那时,即使不说成亲,但也可以像寻常夫妻一样……” 像寻常夫妻一样,可以恩爱不离,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世人,而不用躲闪彼此,甚至故意装出交恶的样子来。 他低下头,小声道:“所以我为你寻了人间的仙府……”他抬头望向旭凤:“你不喜欢么?” “我……”旭凤张了张嘴,“我是喜欢的。” 可你后来又把它送给了别人。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旭凤随即又收拾起心情,笑道:“那如今不在天界了,玉儿你可愿同我成亲?” 他话音刚落,润玉便生怕他反悔似的道:“当然愿意!”旭凤欢喜至极,抱住他道:“好!”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旭凤道:“兄长,你等我一下!” 说着急忙奔回屋内,一阵乱翻。润玉大感奇异,跟着来到屋内,见旭凤翻出一物来,金光闪闪的煞是好看,急急慌慌地捧到他面前来。润玉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这是定情的信物,请兄长收下!”旭凤双手递到润玉面前的东西,正是寰谛凤翎。润玉面颊红透,手都有些颤抖,本是要去拿凤翎,却又忽然放下。旭凤急了:“兄长……?” “凤儿,这凤翎真的很好。”润玉道,旭凤的心便往下沉去,只觉得他又要说那些“可是不能给我”的话了,他正难过,润玉下定了决心,又道:“我见了就很喜欢……你可否……可否帮我带上?”他说着低下头,鼻尖几乎都要贴在了旭凤锁骨上,旭凤心中一凛,呼吸都不稳了。 “好……好……”他双手颤抖,拿起凤翎,颤颤巍巍地比划了半天,才慢慢将它插到润玉发间,金色的发钗配着乌黑的秀发,实在是富丽无双,旭凤觉得眼睛热热的,呆呆望了好久,才吸了两下鼻子。 润玉笑着靠进他怀里,道:“怎么还要哭了……是不是舍不得?” “哪有。”旭凤说,“就是……就是从我第一次生出这凤翎,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兄长终于肯收下了。” 他只是有感而发,但因有点想哭,声音里带了鼻音,听上去奶声奶气的,润玉感觉心尖嫩肉像被掐了一把,只得抱住旭凤倍感歉疚地道:“对不起,凤儿,哥哥不好……是我之前胆怯又多疑……以后不会了。” “嗯,你收下我的凤翎,此生都不要再还给我了。”旭凤道,“好不好?” “那是当然。”润玉笑道,“……我收了你的凤翎,你也有了我的逆鳞,我们……我们这就算……定了婚事了……” 旭凤喜不自胜,正要再胡乱说些什么,润玉又道:“既然如此,旭凤,我……有个人,我想要你见一见。” 他语气中的羞怯和欣喜,叫旭凤的心没来由的抖了一抖。 旭凤坐在小客栈里,发愁。 他借口要去和燎原君相见,交代一些军队的要事离了小院,润玉不疑有他,笑得甜甜的,还把他送到院外——羊和兔子现在又愿意追着他了,它们一齐把他送出来,就像是妻子带着两个孩子送丈夫出门一样。 旭凤心里很暖,也很愁。 “老……老板娘,”一个大胆些的小二道,“那个……怎么不见掌柜的啊。” 旭凤瞥他一眼,心想,你们掌柜的可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苦逼兮兮地道:“病了。” “病……”小二真心实意地担心起来:“严重不严重啊?咱们几个伙计一起去看看……” “你歇了吧。”旭凤道,“去去,别烦我,再去倒杯茶水来。” 他说完,就双手托腮,坐在靠窗他一贯的位置发呆。 润玉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娘亲簌离。 旭凤听完他的话,下巴都合不拢:“你……你那晚……你那晚才……就是去与她相认了?” 其实他是想说,你那时“才”与她相认?他一直以为润玉早就和簌离、和洞庭水族相认了,不然你看润玉是如何将水族牵挂在心上…… 万万想不到才是那时的事情! “嗯。”润玉点点头,旭凤苦笑,不由抱怨道:“你到底多少秘密没跟我说啊……” “真的没有了!”润玉马上说,“其实我也是听彦佑说漏了嘴才知道……那时母神带我到天界,我是服了浮梦丹的,将娘亲她们都忘记了。旭凤,我们……我们就去看一看她,好不好?” 心上人软绵绵地抱着自己的腰问“好不好”,就算是问“把你的心掏出来给我玩玩”,也要说好了。旭凤点点头,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我该带些什么礼物,她怕是不会喜欢我吧。” 润玉笑出声来:“傻子,”他靠着旭凤的肩头,轻轻地道:“她都不见得多喜欢我……” 旭凤心里疼了一下,他想,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去见她? 润玉停了片刻,又喃喃自语般的道:“只是要她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罢了。”旭凤心里疑惑,簌离怎么会不知他这么个人?照穗禾所说,后来自己在人间历劫,她还打算网缚自己,让自己永世被困呢。 但他没问,润玉便也什么都没说,又过了好一会儿,润玉才低低地道:“我要同她说,她与你为难,就是与我为难……” 旭凤心头一阵猛跳,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明白了——簌离恨他们母子入骨,想必私底下早就有过动作了。 润玉劝不住她,但却想同她说,为难旭凤,就是为难他。 是要……是要与他同进退的意思。 旭凤大为震动,说不出的滋味:他和润玉之间有着的家族仇恨,原本以为是无解的,此时才知道并非如此——他选了润玉,润玉也选了他,他们一心同体,别人又能如何?可惜那时不懂,他夹在母神和润玉之间左右为难。 但……感动是一回事,簌离都死了多少年了,叫他此时去哪里找一个簌离给润玉? 完蛋! 旭凤现在的心情,就和当年偷拿了润玉的星图被抓包了差不多,头疼得要死。 他不能将实话告诉润玉,静书说过若受了刺激加速润玉的自我修复,恐怕会引出别的问题来,可他也不能敷衍润玉,润玉的心愿他都要达成…… 为今之计,只有—— “啊,魔尊尊上,好久不见!”蛇仙不知何时从客栈大门走了进来,挥开小二,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旭凤面前坐下,还拿起桌上的红豆糕咬了一口。“嗯,真好吃!”他说道,吃了一块又一块,“尊上唤我何事啊?哎小二!你们这儿最贵的酒呢,给我来一坛!” 小二不敢动弹,拿眼去看“老板娘”,旭凤脸拉得老长,仍是点点头,小二便一溜烟跑了去取酒了。 酒坛取来,彦佑拍开封口嗅了嗅,“嚯,竹叶青,好得很好得很,我这哥哥就是酒酿的好。” 旭凤脸都黑了:“什么你哥哥?” “天帝呀,”彦佑笑道,“他的娘亲是我的干娘,我们是不是兄弟?” 旭凤炸了,口吐芬芳:“兄弟个屁!” 彦佑哈哈大笑:“尊上就不必和我争这个了吧,尊上是天帝的枕边人,弟弟我来做就好。” 你也配……旭凤心里骂个不停,但因有求于人,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取出一个锦盒递过去,彦佑打开,见其中盛着一枚巨大的灵力珠,流光四溢,少说万年灵力。 彦佑喜笑颜开:“这说哪的话,尊上太客气了。” 旭凤真想捏死他,阴着脸问道:“你怎知我为润玉而来?” “朋友认识朋友嘛,”彦佑道,“我虽不如尊上和天帝高贵,但毕竟认识些各路人士,听闻天帝闭关,魔尊也微服私访去了……这时间点怎么想也巧了点。” 朋友认识朋友,润玉倒也说过这话,但这点没让旭凤觉得和彦佑亲近,反而更加不高兴了。 哼。 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他告诫自己了无数遍,这才耐着性子将事情大致和蛇仙讲了一遍,言说需要他变身成簌离,你问为何旭凤放着那么多唯他马首是瞻的赤焰军不用,却要求彦佑?润玉多么聪慧敏感,“簌离”稍有不对只怕都会被他识破,只有彦佑是簌离养子,对簌离最为熟悉,一举一动都不那么容易被识破。 蛇仙眼珠子一转:“这有何难!”他笑道,“包在我身上,尊上何时带陛下去洞庭?” “谁说要去洞庭?”旭凤瞟他一眼,“你到山上来。” 他都想好了,大老远跑到洞庭去未免太麻烦,魔界善幻术,他将结界扩大,在后山上布置处一个幻境就是了,这样一来,人还在结界中,要安全一些。 “这样。”彦佑有些悻悻,但随即笑道:“也行,什么时候呢?” “就明日,”旭凤道,“越快越好。” 赶着成亲呢。 历劫玉:不成亲不行。 夜神玉:不见家长不行。 天帝玉:啥都不行。 旭凤:QAQ哥~ 第一百八十六章 那天晚上两人像俗世的小两口一样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数良辰吉日。你道这是谁,这可是天上的夜神,全六界最熟历法星象的人,他算的良辰吉时必然是好上加好的,若他的说法和黄历有误,那必然是黄历错了。 好比他说,今日并不是个宜结亲的好日子,倒是正月和二月间有不少好日子,可惜那时两人还不在一处。 旭凤:“……” 就很想去烧买黄历的小书摊。他抱住润玉笑道:“你不要想之前嘛,你想想接下来哪天合适?”说着还把十指摊开递到润玉面前,润玉好笑:“干嘛?” “怕你手指不够,我的也给你数呀。”旭凤傻乎乎地道,润玉听他装疯卖傻来逗自己,却也不觉得烦躁,不由又是抿嘴一笑,拉过旭凤的手道:“好,我来数一数,今日是三月初一,初六是惊蛰,万物生发,不宜成亲,要成就需在惊蛰前后……你看……” 他正要和旭凤讲讲前后有什么好日子,旭凤急急忙忙脱口而出:“好,那就惊蛰之前!就这几日……”说罢运起他生疏皮毛的历法知识算算,“初四就很好!” 润玉:“……” 他觉得旭凤这副生怕自己跑了的样子很好笑,但又颇感怜爱,便说道:“好,依你。” 两人便又说了些成亲的习俗和礼数一类的闲话,虽然都是琐碎小事,但有情人在一起谈论如何置办婚礼,即使再鸡毛蒜皮也不觉得无聊,只觉得乐在其中。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深夜,润玉只觉得体力不撑,枕着旭凤的胳膊昏昏欲睡,旭凤却毫无睡意,如前夜一般睁眼望着润玉。 润玉察觉了,闭着眼朝旭凤又凑近些,带着鼻音问道:“怎么还不睡?” “想事,睡不着。” 润玉听了轻笑几声。 “奇怪,几月不见,你好像长大了很多。”他说道,“都知道……知道睡不着了。” 旭凤恼怒地道:“才不曾!我从前也经常睡不着觉,彻夜彻夜看着兄长,看着看着,我下面就变得……” 润玉赶忙捂住他嘴巴:“你不要说了!留些力气,明日还要去洞庭——对了,你可知道我们怎么去?” “我晓得。”旭凤道,他早已将后山的一处深湖施法布置成洞庭模样,魔界人善幻术,他做了魔尊后修为大为精进,也习得了许多精妙幻术,此时润玉灵力缺失,应该是识不破的。他盘算着明日的安排,总觉得忧心忡忡,润玉似有察觉,却想错了地方。 “不要紧张。”润玉道,“只是见见,无论她是何态度……明日我们两人去,也必定两人回。” “好……好。”旭凤只得道,但仍是排解不开的模样,眉心皱起个“川”字,润玉支起上半身去抚摸他的眉心,旭凤又被他那股执拗逗笑:“你再摸我,我可不睡了。”他抱住润玉,慢慢把润玉反到身下:“我不睡,你也别想睡了。”润玉打了个哈欠,把眼睛闭上做出要睡的样子:“我困了,不跟你闹了。睡觉。”旭凤气得想笑,抓住他翻过去打了好几下屁股:“睡不睡,还睡不睡?”打得不重,就是胡闹的力度罢了,哪知润玉被他打得双耳通红,脸埋在床褥里呜呜咽咽:“痛……” 这种时候若想歇了,必然不能顺着旭凤喊什么痛,旭凤跟他闹得脸也热了,索性把被子一扯蒙住两人,口中道:“还不听话?不听话再打!”润玉便哼哼起来,也不知说了什么,被窝下的喘息越发急促,不多时,那一床朴素的蓝色棉被就一下下耸动起来,润玉的叫声闷声闷气的,像春夜里隔着雾气的猫咪叫春,若隐若现的,撩人心弦。 玩了大半夜,两人才睡了——润玉睡了,旭凤便靠在床头,仍是不眠不休。 他现在幸福得很,可先前的经历都快让他产生条件反射了,一旦产生了“此时很幸福”的心情,就觉得要坏事,因此合不上眼,又熬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眼下两个黑眼圈,润玉见了,不由掩口一笑。 “昨夜又没睡着?” “睡了。” “睡了还这副鬼样子,别是肾虚吧。” “……”旭凤十分哀怨,“你现在又威风了,昨晚也不知是如何求我……” 润玉耳朵红了,强作镇定:“我是怕你胡闹太过今日起不来,给人印象不好。” 旭凤哼哼两声,去弄了热气腾腾的早点给润玉,润玉见了十分惊喜,问道:“你何时学得厨艺?”不等旭凤回答,他又好似自问自答:“也对,那时在人间,你做烤鸡是很厉害的。” 对人间那段过往,润玉虽然原谅了旭凤最后的不辞而别,但两人数年来一直是避而不谈的态度,此时听他自己忽然提起,旭凤愣了一愣,最终还是收敛神色,平静地笑道:“是呢,我会的可多了,兄长可以慢、慢、发、掘。”他一边说,一边端起豆浆喝了一口,似是觉得这句骚话说得很好,边喝还要边去看润玉,润玉哭笑不得——刚夸了一句凤尾巴就翘上天,是不是永远也改不了? ——改不了也好,润玉觉得这样的旭凤很好,以后的千年万年,他可以一直宠着旭凤、惯着旭凤。 旭凤却正色忽然道:“哥哥,那时我没回去,是我错了。” “嗯?”润玉全没料到这句,“无妨的。” 旭凤便又沉默,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若我有一日历劫,你会不会也去看我?” 润玉咬了一口桌上的炸芋头酥,甜甜的,又绵软,好吃极了,他想了想,随口道:“才不去呢。” “诶——” “你若去历劫,必然有你自己红尘情缘,我去看了又不好插手更改,只能给自己添堵,我去做什么?” “……这样。”旭凤道,“……可我是不在乎什么红尘情缘的。” 润玉笑笑:“现在是假说,可若真的有此事……大概我也是不在乎的。” “真的?” “真的。”润玉道,“不过我大概会把你带走,自己偷偷养大。”他随口说得话却如此惊人,旭凤实在始料未及,“啊?” “不然万一你和哪家姑娘定了亲有了情的,我不追悔莫及?” “……”旭凤只剩下说不出话的份儿,过了好半天,他才傻傻地道:“可我就不在乎——你有过别人也好,只要和我在一起之后只有我就行。” 润玉对他心里所想的事全无所知,只当他和自己卖乖撒骄,便笑道:“那我们不一样吧。” “怎么不一样?” 润玉想了片刻,道:“在我心里凤儿是……很好很好的。若你做了移情别恋这种事,即使我是被你‘别恋’的那个,我也会很难过吧。”他说完站起身摸摸旭凤脑袋:“我吃饱啦!” “嗯?你吃的也太少了……”旭凤嘟囔,心事昏沉——他从未想过,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在润玉心里,他却依然是“很好很好的”,好到容不得一丝微瑕…… 难怪那时那么狠心,无论自己怎么哀求他都要走……旭凤越想越郁闷,只觉得叔父太不干人事了,锦觅也是个超级能拖后腿的,他和润玉明明两情相悦缘定三生的好事,被这群混蛋搅合的诸多波折。 吃罢早点,两人将花园打点了一番,又给羊和兔子填好了一天的饮食,两人这才出发——只这出发,也很有谋划,旭凤展开翅膀,道:“来。” 润玉向来是有些着迷于旭凤的种种表象的,他对旭凤,有爱慕也有迷恋,数种感情盘根错节,才有了之前之后屡次被误解伤害也依旧能忍下去,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此刻望着那流焰双翅,自然又是满眼欢喜向往,两眼冒光,旭凤见他那副样子,心里微微一动,竟不由自主地想:他这样,倒是不像我的兄长夜神,反倒很像我的小徒弟玉儿…… 他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一刻,他只觉得很满足,很幸福。润玉走到他羽翼之下,搂住他的腰,旭凤道:“我们要飞了,你怕不怕高?” 润玉便笑:“不怕。我怎么会怕?” 旭凤带着他飞起,看着脚下树林渐渐变小:“现在呢?” “自然不怕。” 旭凤便更加欢喜幸福:“好,那我要飞的很快了哦——”他说着双翅一振,几乎要掀起狂风一般,润玉抱住他脖子,长发翻飞,却毫不见怯色。 便如旭凤那时所说,是翱翔九天的应龙,并不是湖底的锦鲤,所以飞得越高才会觉得越舒服自在。 两人兜了老大一个圈子,旭凤飞得很有技巧,一点点调整方向,加之他们在云端上飞翔,也看不清脚下景物,就这么一点点飞回了后山,润玉却毫不知情,一脚踏入幻境,望着眼前的洞庭汤汤,他本该和旭凤一径走进的,却又忽然停下来。 “旭凤。”润玉道,忽然抱住旭凤:“我……我这两天,真就好像做梦一样。” 旭凤眼眶酸了,抱住润玉,没有说话。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就是真实。 两人来到“云梦泽”,自有水族侍从将二人引进去——这些人都是旭凤寻来的帮手,大多是赤焰军众人,被拉来陪旭凤给他老婆,不,应该说是已经离婚的前妻,演戏,大家都觉得苦哈哈。 旭凤脑子是不是瓦特了!——尽管如此,但众人都一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来了,还都尽职尽责地化成水族模样,一个个演得很来劲。 ……一群戏精。旭凤望着面前的蚌精侍女心道,他们越朝着云梦泽深处走,润玉越靠近他,旭凤握住他的手,笑道:“兄长紧张了?” 润玉反过来安慰道:“凤儿,她……她现在有点特别,等会儿无论说什么,你都担待着,你要知道我绝不会……绝不会放任不管,更不会听信她的就好。” 合着润玉是怕他被“簌离”训得失了面子扭头离去啊。旭凤笑出声来,眨眨眼睛:“可我是吃不得委屈的人,兄长……” “好啦,”润玉软绵绵地道,“今晚回了家,就随你怎样……” “嘿。”旭凤咧嘴一笑,“那我可要……” 小两口正在咬耳朵,忽听一女声轻咳两声。两人如触电般分开,抬眼便见一红衣女子坐于珠帘之后,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人。三人一时僵住,谁也没说话——润玉上次触怒簌离,与她不欢而散,此时也有些发憷,正犹豫着,忽听簌离唤道: “鲤儿!”她分开珠帘,扑进了润玉怀里。 旭凤:“……” 搞什么,你妈炸了!不对不对,你妈就是润玉的妈,也就是我的丈母娘,虽然她已经作古了,但也不能说炸了……旭凤站在润玉身边,朝彦佑发射眼刀。 “簌离”视而不见,倒在润玉怀中吃尽豆腐、占尽便宜——这小白龙品性是很坏的,但身子骨是生得匀称秀致,可以算得上天地间少有的尤物。“簌离”作为六界淫贼之首,能占得便宜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润玉受宠若惊,抱住“娘亲”柔声道:“仙上……” “簌离”泪眼婆娑地道:“鲤儿,上次是我不好,我怕连累了你,也怕这副样子与你相见,你嫌弃我……你如今还要这样喊我吗?” 润玉被她说得眼眶都红了,小声道:“娘,娘亲……”虽然簌离反应是与上次大相径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多疯,倒也说得过去,润玉抱住“簌离”,久久不肯撒手。 旭凤:“……” 润玉想要和簌离相认,他是很不想打断这温馨幸福的一幕啦,但是……但是喂喂喂,那可是蛇仙那个大淫贼好吗!他憋得五官都要错位了,才听润玉道:“娘亲,这是旭凤……” “旭……”“簌离”演技到位,露出吃惊畏惧的表情,“你……你怎能……鲤儿!他可是……” “不管他是谁,再过两日,我们就要成亲了。”润玉道,“娘亲,我们此番前来,就是想与你说一声,从前——从前不管旭凤在您心中是何等的人,他以后都只是我要执手一生的人,仅此而已。” 旭凤被说得泪都要下来了,吸吸鼻子凑上去:“……仙上。” “簌离”眨眨眼睛。 “你们是兄弟。” “我晓得。”润玉道。“我们已经决议不回天界,自去寻一方天地,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血缘相奸,有违纲常!” “我知道的。” “这……”“簌离”语塞了,只能转向旭凤:“你俩在一起,生不出孩子!” 旭凤:“……” 润玉:“……” 这两人对视一眼,竟然不约而同地扑哧一声笑出来。旭凤道:“我们怎么没孩子?我家辉儿都快四千岁了,很可爱的。” 润玉补充道:“辉儿是我们养子,娘亲,我给你看他的模样……” 说着竟然抬手唤出景象,像俗世所有恼人父母一样给人展示数百张孩子照片,边展示边笑,边笑边问“可爱不可爱?好可爱的!”,烦人透顶。 “簌离”:“……” “簌离”:“这到底和亲生的孩子是不同的!” 旭凤眉头慢慢皱起:“怎么不同,只要悉心教养照料,都是一样的。” “簌离”冷笑道:“荼姚上神当年大约也是这样说我的鲤儿的罢,旭凤上神,我且问你,在你看来,一样不一样?” 这是给我上眼药来了,旭凤和润玉对视一眼,带着薄怒道:“她是她,我是我。若是子女都只能活得和父母一样,这六界各族也没必要绵延下去了。”他再偷偷错眼去打量润玉,见润玉望着他的神情中带着倾慕和支持,便更加快意——原来和心上人站在统一立场上,被信赖着是这样快乐的事。 “簌离”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 “看来你们是铁了心了。”他说道,“只是不知若娘亲死在他手中,你又要如何?”说罢不等润玉回答,反手握住润玉手腕,将一股带着记忆的灵力注入润玉心脉,润玉惨叫一声,只觉剧痛不止,眼前一阵阵发黑,倒在地上。 “你!”旭凤大怒,他是何等的修为,早在彦佑一动手时就有了动作,猛然挥起一掌将他拍了出去,“簌离”飞出数丈,一口鲜血喷出来。 润玉眼前黑影绰绰,数百年的记忆碎片被激得一起翻涌起来,他眼前一会儿是簌离散做星辰光点,一会儿是旭凤手中燃起熊熊烈火,毫不犹豫地按在他身上,一会儿又是旭凤拉着鲤儿,将荼姚护在身后,冷冷地道:“不然,他们给你陪葬。” “不要,不要……”他眼中渗出泪水,眼睁睁看着旭凤挥起一掌将簌离击飞,簌离口吐鲜血,旭凤犹嫌不够,手中蓄起净火来。 这一幕幕都与他此时脑海中理不清的记忆何其相似!仿佛昨日重演,又仿佛末日提前,润玉泪流满面,不顾头疼欲裂,也根本无法去思考,他膝行几步,扑上去抱住旭凤,不住地哀求道:“旭凤,旭凤求你,你杀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娘亲,你放过我娘亲吧……” 旭凤方才一时起了杀心,被心魔占了上风,此时见润玉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忽然清醒过来,他慌忙俯身去拉润玉:“玉儿你在说什么,你快起来……”他再定睛一看,润玉因承受不住这许多许多令他肝胆俱裂的碎片,浑身都在颤抖,口中渐渐落下血来,他抓住旭凤的双手,胡言乱语道:“你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吧,你折磨我,你杀了我吧,你别害我娘亲,旭凤,求你放过我们吧,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求求你,我只想和她安静地生活……” 旭凤听闻此言又怎么能不心痛,他带着哭腔道:“哥,你别说了,玉儿,你不要我了吗,你醒一醒,你不信我吗……好,好,我不伤他,我……”他一晃眼的功夫,彦佑已经悄无声息地化作原形溜了溜了,一群赤焰军的大老爷们儿听闻不对冲进内室来,因情急都忘了幻身,彦佑见了,在角落里大喊道:“鲤儿啊,是他带了人要来抓娘亲啊,我们洞庭三千水族,今日就要葬身于此……” 说完,他咧嘴一笑,遁走消失。 ——润玉这个没出息的,只想和仇人之子过他们的神仙眷侣日子,却不知簌离流了多少泪,熬了多少心血…… 润玉听了“簌离”的惨呼,越发心如刀割,牙咬得紧紧的,旭凤在他耳边不住地哀求,他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一遍遍看到簌离倒下,看到旭凤将荼姚护在身后,看到旭凤擎着天雷火——他帮他炼化的天雷火!——朝他一步步走来。 不,不是的,我爱他,他也爱我,他不会这样伤我…… 可他分明已经做了!这都是,这都发生过的事…… 不,不是的,我们没有走到那一步,旭凤找到我了,我们都说开了,他不恨我了,我们要成亲了! 他实在承受不住这些时间碎片所产生的互相矛盾的记忆,终于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吟——他化作龙身,直直地冲天而去。 “玉儿!”旭凤唤道,“求你……”他疯了似的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看着那银龙身上浮起熟悉的白色光芒…… 润玉仍是龙形,却朝着结界冲去,一下下撞在结界上,但旭凤此时修为强盛,他无论如何尝试都难以突破,最后落在地上,缓缓现出人形。 旭凤浑身颤抖着落在地上,遥遥望着那结界旁的润玉。 他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华美的,婚服。 *如果说夜神玉是新婚期,那么这位就是……离婚前的分居期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润玉那日醒得很早。 遵照天界礼仪,寅时三刻他便要起身,沐浴熏香更衣,再接受天界的十二位礼仪大神官祝祷,随后才能前往洛湘府——也就是新娘的居所——接亲,夫妇二人需把手同行,在庞大的接亲送亲队伍跟随下步行前往云霄宝殿,二人步调需保持完全一致,快一步慢一步都不行。 ——大婚起事虽然凶险万分,但若循规蹈矩一番礼法守下来,应该也是要累去半条命的。 于是这日他醒得很早,和旭凤前一夜跑到他殿外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跟我走”的废话才没什么关系呢!……总之到卯时刚过,十二位大神官鱼贯进入璇玑宫的宫门时,就会发现一个已经穿戴梳洗整齐,等待着他们到来的夜神大殿。 然而…… 润玉只记得自己将大婚的纯白喜服穿上,连头冠都还未戴,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片深林中。 往前走就是下山的路,但他却被结界挡住,几番尝试仍是无果。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是在人间。 而眼前的结界泛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泽,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熟悉的灵力。 几项相加,他不难得出“旭凤将我掳来此地”的结论。 旭凤,那个整天行迹颠倒,已经疯得不成样子的旭凤,在他大婚的当日,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做出这样的事?等不及他细思,已经有人靠近了自己。 脚步凌乱,呼吸急促,听上去毫无章法的样子。润玉回过身,就见到了旭凤。 那一刻,他感到有些恼怒。 一个聪明至极、且知道自己聪明至极,并打定主意要做成某事的人,是很难对别人生气的。即使事情像此刻这样不尽如人意,他生气的对象也只有他自己:他很少想着怨怪别人“先他一步”,而是会懊恼“我竟没有料到这一遭”;他很谨慎,也很自负,他相信自己的计划是万全的,因此当出现纰漏时,他会格外生气。 而这份怒气,显而易见地出现在了他脸上。 润玉冷冷地道:“旭凤,你要做什么?” 旭凤此刻十分狼狈,他喉咙沙哑,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走到润玉面前,一刻钟前还是站在他身边,柔软又坚定地爱着他的人,此时却只剩下冷漠和怀疑——他甚至能从润玉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鄙夷。 那时神志不清不曾仔细分辨,此时他却能清楚地意识到:润玉不仅恨他,而且轻视他、瞧不起他。 这念头像把刀子一样插进他胸口,狠狠地搅动着他的骨头和血肉,把它们都搅成一团碎肉烂泥。 他颤声道:“哥……”眼前的润玉身着纯白的婚服,乌发却未束冠,柔软的披在肩上。他此时必定还没有走到云霄殿去挽锦觅的手,但在他心里,却已经为旭凤安排好了一条死路。 我在他心里,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了。旭凤凄凉地想。最凄凉的莫过于,即使这个润玉比前面所有润玉都要可恨、都要薄情,他却止不住地为他感到心动,觉得他看上去美而凛然,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 他说完那一个字,就再也吐不出别的字眼来。他本该说些别的,他应该说,对不起,我错了,在我幼时,我不该欺负你;你去历劫,我不该搅扰你、抛下你;我不该生出羞辱你的心思,也不该在你母族落难时站在母神一边对付你、伤害你……他该说的很多,可千言万语,却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都被一句话堵在了胸口。 他恨我,他是真的恨我。 ……他想我死。 他这样想着,嘴唇颤抖起来,只有一瞬的功夫,他心想要不然就死了算了,润玉也会开心,他也解脱——润玉之于他,已经从希望和期盼,变成了一种毒瘾和绝症。 但就在那一瞬间,润玉脸上的神情突然就变了。他眉眼和缓下来,嘴角弯出柔软的弧度,他柔声道:“旭凤,你这是做什么,哥哥今日有要事呢。” ——若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若不是已经经历过一次,旭凤确信自己只要这一句话,就会稀里糊涂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润玉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做,委身仇人都可以,笑一笑、说两句软话又有什么难的。 他也真是了解润玉了,润玉现在心里恼火至极,他一来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二来不知这个疯子要把自己怎么样,三来万事俱备,像今天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下次不知何时才会有机会了。旭凤靠近了些,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魔气——这么重的魔气未加疏导,在润玉看来旭凤应该是疯得很厉害了才对,既然这么疯,随便哄哄糊弄过去就好。 他这样想着,便更加温柔地道:“旭凤……别闹脾气了,好不好?一会儿典礼之上,哥哥还想与你喝一杯酒呢。” 喝一杯酒……杀头酒吧。旭凤心想。他是上神堕天的魔物,最怕的就是心魔执念涌起,而润玉命人杀他,无论何时都是他最大的梦魇。他此时眼中邪念陡生,面色真的有几分疯癫又露了出来。 他默不作声,望着润玉,既是在与润玉默默斗争,也是在与心魔斗争——若依魔物本性行事,眼前的润玉就是他的杀身仇人,他该趁此机会杀了他,可他又怎么能下得去手?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个润玉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他身上攒了数不清的血与泪,其中大半都来自自己的错待。 母神逼得润玉走上绝路,自己就是最大的帮凶。在所有他可以做些什么、可以使得两人的命运完全改变的时机,每一个分岔路口,他都选择了无动于衷、甚至推了一把。 可是……可是我真的就罪无可恕吗。 思及此,他心中又涌现数不清的委屈和苦涩。 他心思清明了些,勉强笑了笑,说道:“兄长,我知你今日的打算……这酒怕是喝不上了吧。” 润玉心中不免一惊。旭凤看上去很疯,可说出的话,却不知怎么,透着一股……清醒和理智。 在未曾知晓全情之前只能不动声色,润玉歪歪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旭凤道:“父帝辱你生母,残害你的同胞,还纵容母神杀害你的生母,他们二人……他们二人实在是……”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这世上谁都可说太微荼姚不好,唯独旭凤不能说,他红了眼眶,吸了几口气,才道:“兄长的打算我已知晓,我愿全力辅佐兄长。兄长的人望加上我的兵权,我们可以光明正大……” 也许这才是他当时该说的话——润玉分明满心仇恨、野心勃勃,哪会愿意和他一起归隐深山老林,将那些事情都放下?是旭凤不愿面对现实,和父帝母神抗争在他看来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不想去和他们争,只能去求在他看来更加柔弱、也更加亲近的润玉:求你跟我走吧,求你把委屈放下,父债子偿,我对你很很好,我来偿他们的债行不行。他是走投无路了,但在润玉面前,分明还有更好的选择:推翻太微荼姚,他自己的仇自己报。 他们二人性格不同,旭凤天真热血,却被条条框框束缚,润玉一无所有,所以更加大胆,敢去挑战权威,另立新主。这本来不是错,错就错在旭凤长大的太晚——他早该知道这种事躲是躲不掉的,求着他们任何一方放弃仇恨也是枉然,他该去参与、去推动,那日大婚起事,若他在场润玉胜算更大,以太微的性格或许也不至于丧命当场,润玉取得帝位便是最大的报复,只怕也不会在意让太微像荼姚一般散尽灵力寻个地方养老,他们这一家人,也许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出路。 也可能,润玉还是会执意要杀了太微,但这些可能,若无旭凤参与,就都不会发生。 是他长大的太晚了,润玉等不了他。 他此时说出这些话来,是真心实意的。他真希望时间真的可以倒流,在那个起事前的夜晚,他可以对润玉说,我帮你,你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你把自己逼得那么紧那么狠,也许你心里不觉得有什么,可我看了,觉得好心疼。 你心里都没有爱了,将来谁来爱你呢。 润玉后退一步,几乎要靠上了结界,他的沉默疑惑且绵长。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轻轻地问道: “你想要什么?” 他脸上露出简单的疑惑神情来,旭凤看得出,他是真的在问自己,不是嘲笑,不是讥讽,他是很认真地在想要知道——旭凤愿意为他这么做,是想要什么。 旭凤只想大哭一场。 那时润玉孤身一人,旭凤为他摘来一朵小花,他没有问过旭凤想要什么;旭凤和他亲近,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该亲近,但润玉也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在润玉眼里,旭凤曾经真的是很值得信任的吧,他会觉得自己的弟弟和自己好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不会想,这个人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在润玉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凡事都要得到报酬、绝不会为他轻易牺牲的人。上一个润玉曾与他说,他眼里的旭凤是非常非常好的,如果旭凤被证实没有那么好了,哪怕受到伤害的不是他,他也会很难过——在此时的润玉眼中,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值得信,也不值得爱。他以一个野心家而不是哥哥的眼光衡量了一下旭凤,当他觉得旭凤是个麻烦时,就把旭凤杀了,当他觉得旭凤还有些许价值时,他就会谨慎而平静地问,你想要什么。 这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他感到痛苦。 旭凤的嘴唇颤抖起来,他哆哆嗦嗦地看着润玉,一半的他想冲润玉尖叫,想和他说,你说要和我成亲的,你还给了我红线,你说我以后都不会受委屈了因为有你在了……可另一半的他却知道润玉此时受不得更多刺激了——他怕润玉也和他一样疯了。 也许是旭凤那副红着眼眶、一言不发的样子触到了润玉心底的某个柔软的地方,他和旭凤对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这一次,他的笑容真的很温和,丝毫不带作伪。 他轻声问道:“你是想要锦觅吗?” 旭凤几乎要尖叫了。 锦觅锦觅,鬼个锦觅!润玉望着他,神色安静纵容,甚至又有了几分儿时的味道。那时他会揶揄地对旭凤说,你是不是想要在璇玑宫过夜,你说,我不笑话你。 好笑,璇玑宫可以随便留人过夜,但未婚妻可以随便给吗?旭凤赌气开口道:“……如果我说是呢?” 润玉想了想:“……现在不行。我今日……必须大婚。” 旭凤咬着牙不说话,润玉又道:“但事后……事后我或可安排你们远走高飞。” “……”旭凤一时愣住,随即又是咬牙切齿,他现在算有点明白润玉心里的排位了:权利,锦觅,随便什么谁,旭凤……其中每项之间的距离都是无限大。 他那一刻便又重新被执念控制了。 润玉还在思忖“远走高飞”的可能性——其实也未尝不可,他本就不知道该拿旭凤怎么办才好,留着旭凤也确实是麻烦,最重要的一点是——作为他人生最大的弱点和不可知处,他不想再见到旭凤了。 前一夜旭凤在宫外等他,给了他一朵蔫掉的花,他未曾赴约,但他不愿承认的内心深处,有个地方地震了一下。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旭凤疯得就只能够给他一朵花,但他就已经想要和他一起走,将一切抛下。 他不能再见到旭凤了。既然如此,成全他们也无不可。锦觅万年之内有情劫,旭凤却和她两心相印,他们俩又都是要爱情不要别的的性格,很适合在一起互相磋磨。 他可以…… 润玉正想着,却注意到旭凤朝自己踏出了一步,他心中一紧,手心暗中已经蓄起了灵力,却见旭凤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手抱住了自己。 “我不要她。” “那……?” “我要你。”旭凤道,他眼中闪动着执念成魔的,恶狠狠的光,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透着一股久违了的疯劲儿:“我要你和我成亲。”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 润玉脑海里九曲十八环,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才勉强为旭凤找到正当理由:他和水神长女有婚约,若在履行婚约之前娶了别人,就等于撕毁上神之约,要受天谴、婚事自然告吹。 ——不然也实在解释不了这疯子到底怎么想的。润玉很早之前就觉得理解不了旭凤,也已经放弃了要去理解旭凤。 像现在的时机,他就只会想,旭凤实在疯得厉害,他还有怀有灵胎,若是硬碰硬,也许会吃亏。 这样想着,他便已经有了决断。润玉缓缓抱住旭凤,柔声道:“好。” 旭凤本是如一条丧家犬一般靠在润玉肩头,听闻此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脸来:“哥……” 润玉道:“好,依你,成亲。” 旭凤实在无法相信,就这么,就答应了?狂喜涌上心头,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不对——他对润玉实在太熟悉了,这短短几个月里,润玉与他无数次柔情蜜意、坠入爱河,也曾无数次像这样靠得极近,相拥而立,他熟悉润玉脸上的每一丝最细小的表情变化,包括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此时终于敢说,他应该是世上最了解润玉的人了。 润玉还是恨他,只是想先稳住他罢了。可即使如此又怎么样呢?是假象,他也想要一头沉进去。不知不觉,旭凤便又渐渐红了眼眶。润玉摸摸他的脸颊,语气神色一如往常:“怎么了?” 旭凤吸吸鼻子,露出个笑颜来:“春寒料峭,我抱哥哥进屋去吧。” 润玉便顺着他道:“好啊,在哪里?” 旭凤将他打横抱起,润玉便搂住他脖子,袖口轻轻拂过他的后颈,柔得像一阵风,但却是刺骨的寒风。旭凤抱着他冷酷无情的心上人一动不动,神色温柔平静。 在那一刻,他温柔单纯得就好像回到了初生那会儿,浑身都是暖暖的绒毛,眼神天真又信赖地望着润玉,即使他的弱点全都暴露在对方的手下,只要一个错手,这条性命就会消逝。 润玉什么都没做。 时机还不对。 他们缓缓走回旭凤的小屋,百来丈的距离,好似走了一生,又好似只是转眼即逝。 路过小院时,润玉脸上的笑容似乎有片刻的闪动。他的目光被那院中争妍斗艳的鲜花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张望了片刻。 “你怎么寻来的这小院?”他问道。 “兄长觉得呢?”旭凤反问,“是不是觉得我偷来抢来的?” 润玉未曾说话,只是安静地转开脸去:“我没有这样想。” 旭凤笑笑,“没关系。”他现在有很多、很多耐心,他可以包容润玉的恶意,他想,我从前总是太急了。 润玉还没开情窍,他就急着要人家回应他; 明明还没约定终身,就迫不及待地要做夫妻之事; 明明根基不稳,一旦事发就是万劫不复,却要润玉给他诺言,袒露心迹。 堂堂男子汉该承诺、该为心上人做的事,明明一件也没有做到。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的心变得很慢很慢,他变得很耐心、很温和。在润玉还是一条小龙的时候,他就冲旭凤凶巴巴的,会露出小小的獠牙恐吓他,后来长大一点了,也会撅着嘴巴不理人,甚至会拿东西砸他、拿水泼他,他不怕重头再来一遍。 也许他的温柔感染了润玉,润玉渐渐地不再装出顺从的样子,他眼中笑意褪去,慢慢变成了一种茫然无措的样子。 就在旭凤抱着润玉走到小屋门前时,润玉忽然道:“不要进屋了,我要在这里坐坐。” 旭凤道:“好,我陪你。” 润玉便又好似火起:“那不坐了,进屋吧。” 旭凤仍旧乖乖地道:“好呀。” 两人进了屋,润玉环顾四周,吐出来一句:“……这么简陋。” 他倒不是嫌弃简陋,只是这环境实在不像是旭凤会选的地方,屋里的陈设摆件都是木头做的,做工也很粗糙的样子。 旭凤“嗯”了一声,抱着润玉来到床边将他放下,说道:“委屈兄长了。”说罢又道:“我给兄长泡点茶喝吧。” 说罢快步走出小屋烧了些热水进来,茶叶冲开,味道也很一般,润玉接过去一看,又默默递回去。 “怎么了?” “烫。” “那我给兄长吹吹。” 费了好半天劲吹凉了,润玉主意又改了:“我不想喝了。” “……”旭凤点点头,“好。” 任你搓圆捏扁,反正就是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乖得像个玩偶人。润玉一时恍惚,忽然按住旭凤的手,轻轻地道:“……旭凤?” 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自己是在何处,是在山野木屋,还是淮梧皇宫,眼前的人又到底是谁,是旭凤,还是熠王? 旭凤笑笑,他本是要起身去放茶杯的,被润玉按住便又坐在床边:“嗯,哥。” 分辨不出。也是,他们俩本就是一个人,熠王就是旭凤的化身,他们之间本没有不同。 润玉沉默了片刻,忽然凑上来,将一个吻飞快地落在旭凤嘴角。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亲吻旭凤,也许是旭凤那副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吧,对,他是可怜他的,大概就是如此。 旭凤却很厉害地抖了一下,茶杯翻到打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旭凤扑到润玉身上,将他压在身下,他压在身上时,肩膀宽阔身形伟岸,简直像座山。可当他的吻落下来时,又是珍惜而轻柔的。 旭凤在润玉嘴唇上吻了吻。 初春的午后,空气里都是植物破土的芬芳,阳光自窗户落进来,整个屋子里都是温柔缱绻的。润玉慢慢搂住旭凤的脖子,轻声笑道:“好久没弄了……凤儿,你想不想我?” 旭凤发出委屈的鼻音,低下头又去吻他,这一次吻得深了些、重了些,润玉在他身下微微动了动,旭凤也没有停下,吻够了,他才慢慢抬起身,笑着说道:“别杀我。” 原来在他身后,润玉搂着他的手中已经不知何时握住了一片细小又尖利的兵刃,他闻言一惊,反手化去冰刃,道:“你说什么?” 旭凤把他双手扯下按在身体两侧,温柔又坚定地道:“别杀我,留着我,我对你有用……”他又低下头,撒娇似的用鼻尖蹭了蹭润玉的脸颊,“你和我成亲吧,哥,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会值得的,我保证……”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要成亲!方才润玉心思闪动的片刻,确实想过是否要趁旭凤不备将他杀了,可到底下不去手,他正对自己感到恼火,又听旭凤提起成亲,此时便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十分暴躁地道:“你给我滚!” 旭凤依旧不改从出现那刻起就带着的乖顺,让滚就滚,起身走到门边,又听润玉发脾气道:“给我回来!你……你这屋里怎么有羊?” 旭凤转回来,往他怀里塞了个毛茸茸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润玉定睛一看,是只大白兔。 润玉:“……” “干什么?!拿走!”大白兔在他膝头十分安逸,用爪子给自己洗起脸来,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别人家兔子,旭凤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润玉怎么都想不通,他越想不通,就越想和旭凤发脾气。 旭凤:“给兄长暖暖手。” 旭凤:“明天还要选婚服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怀孕玉玉,现场暴躁 说是选婚服,其实婚服是早就做好的。那时两人说好要成亲,润玉很当成一回事,不仅给了聘礼婚书,婚房布置、礼仪用度,他都有悉心备下,婚服自然也在其列。两人手拉手去了当地的绸缎庄,旭凤却又犯了选择恐惧症,拿不定主意究竟哪一匹绸缎最好,最终润玉做主做了两套。 绸庄老板娘还是头回碰见婚服都做两身的客人,不停地向润玉确认:“是用这两种布料,每人各做一套?” 润玉点点头,老板娘是实在人,又见他生得漂亮,情不自禁地要为他多打算一些:“这婚服说到底也就是成亲当天穿一穿,它工艺又繁琐,为成亲之礼做一套已是足够了。”言下之意是你别有钱没处花,做两套有何意义? 润玉看看站在不远处的旭凤,见他正来回翻看那些点缀在衣服上的手工穗子,一副认真仔细得不得了的样子,还要时不时拉着绣娘询问,润玉不由一笑,道:“买他高兴,千金不换。” 客人都这样说了,老板娘岂有生意上门而不做之礼?于是收下定金签下单据,答应了十日后出货。 如今已是十日之后,婚服是做好了,新人之一却改主意了。 现在的润玉简直巴不得旭凤滚得远远的,别再来拿这些琐事烦他。 “兄长看看。”旭凤将两件婚服捧到润玉面前,“哪件好看。” 润玉:“……” 他素净惯了,实在看不出这两件婚服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红色,都是一样的绣着金线,都是一样的缀着五彩穗子和珠宝……如果不是旭凤说了这是两件,他差点就要问旭凤“这难道不是同一件”了。 润玉心里其实很烦——昨日他一时心软没能杀了旭凤,就想着伺机逃跑算了,结果入了夜他出门一看,这疯子在门外台阶上呆坐,见他出来,就露出傻乎乎的笑来:“兄长要什么?” ……要你滚蛋。润玉只得又回到房中,睡到半夜,原本被他封印陷入沉眠的两个灵胎嗅到旭凤的存在,都活泼起来,在他们看来,父亲和母亲凑到一处了,而且好好的呆了很久,这就是和好了。 灵胎或许还不懂“和好”的含义,但已经能吵闹着要和爹爹亲近了。润玉被他们烦得头晕恶心,浑身不痛快,整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又被旭凤拉起来,吃早饭、聊家常,还硬是拽着他出去转了一圈,说是散散步、看花花。 他力气大得可怕,即使没有灵胎捣乱,体力上润玉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忍着恶心和他消磨时间,幸而旭凤似乎注意到了,问道:“兄长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润玉不肯示弱,脸色惨白得像纸,却还是扯起嘴角笑笑:“……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一丝恶意说道:“看到你,我恶心。” 旭凤眼眶红了,抱着他进了屋去,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出去了。 润玉有点不忍心,这时羊和兔子都醒了,两兽巴巴地凑过来找润玉,一个把头搁在润玉膝头,另一个干脆就蹦到了润玉怀里,润玉整个人都僵硬了,傻了很久,终于受不了诱惑般的伸出手,碰了碰兔子毛茸茸的脊背。 好软,好热! 恰逢此时旭凤推门而入:“兄长,来看看成亲的婚服!”润玉如同被电了似的抬起手,凶巴巴地道:“把你的兔子拿走!” 旭凤笑笑,摸摸兔子脑袋,说道:“我拿走了,它也会自己回来,要不,中午炖了吧。” 他语气很平静,但润玉实在摸不准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是说疯话,什么时候是正经——看着大白兔在自己膝盖上安详地洗着脸,全然不知中午就要被炖,润玉心头涌起一阵不舍,旭凤伸手过来拎兔子耳朵,他咬咬牙道:“……放下。” 旭凤笑眯眯:“好的哦。” 润玉:“……” 然后就是这场有关“这个婚服和那个婚服到底哪个好”的真理大讨论。润玉假装没看到兔子和羊的样子,任由它们两个在他手边拱来拱去,求摸摸、求抱抱。 有时候他错觉这两兽就是旭凤,是旭凤化作小鸟团子的样子,在他手边转来转去的博存在感:“哥哥抱,哥哥抱!” 他因此更加生旭凤的气,当旭凤和他说“这件鲜红,那件杏红”时,他已经全然做好发孕夫脾气的准备了。 “看不出。”其实他只要随手一指说句“这个好”,旭凤可能就满意了,可他偏不,他偏要像个小孩一样同旭凤计较,每一句都要和旭凤唱反调。 “就是这件浅一些呀。”旭凤脾气很好似的向他解释,“冲着阳光看。” “哦。” “这件上的穗子是七彩的,那件是五彩的。” “哪七彩,哪五彩?” 旭凤就很认真地数起来:“赤橙黄绿……诶不对……” 所谓“五彩”“七彩”其实都是虚数,里头的色彩可不止七五这么少,旭凤越数越糊涂,最后只能抬起头,冲着润玉心虚又乖巧地笑:“嘿嘿,兄长,我数不出。” 润玉没好气地道:“谁让你数了?” 分明是你刚才……旭凤满脸写着冤枉,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抚平婚服上的一个小褶子,说道:“……这件滑滑的。” “然后呢?” “然后……”就是再会聊天的人,碰上诚心不配合的,他也没法让对话进行下去,但旭凤也并不气馁:“兄长选一个。” 润玉随手一指,目光却盯着旭凤——两件看起来相似的东西,在做出取舍的一瞬间,人的偏好才会暴露,果然,旭凤愣了愣,望向另一件的神情中带了些不舍。但他还是说道:“好,就它。” 润玉却忽然感到一阵烦躁,他甚至觉得,这个旭凤不像是他的弟弟——他的弟弟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过别人的意见?他凶巴巴地道:“你喜欢另一件。” 旭凤被他吓了一跳:“我……” “说实话。” “没有。”旭凤说。润玉道:“那就选另一件。” “真的没有。” 整个对话都让人火大至极,若非知道旭凤是什么人、什么秉性,真要被他骗过去了。可他深知旭凤的个性,所以此时看不透旭凤在这里做小伏低究竟是想怎么样,就更加烦躁。 若换一个对象在此,润玉便会清醒地想,既然看不出对方意图,那不如不要跟着他的步调走,可他现在太专注于欺负旭凤、给旭凤找茬了,甚至没工夫多去思考。 数千年后,他们的长子辉儿会发出感慨:“欺负弟弟好上头啊。”这句话用来形容润玉此时的感觉再合适不过了。 “那就那件。” “没关系,就选兄长喜欢的。” “我根本不在乎!” “……” “这两件到底有什么不同?” “颜色、款式、装饰……” 润玉怒从心起,随手抄起剪刀夺过随便一件婚服,将上面的穗子咔擦几声剪了下来,丢到旭凤面前:“拿去,穗子。” 旭凤:“……” 他不说话,润玉有点不忍心,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旭凤竟然又笑起来。 “好,婚服选好了。”他轻松愉快的说道,“下面来看屋里贴的喜字吧!” …… 润玉想打他。 接下来便是无休无止的选择时间,无论是大红喜字还是喜烛,乃至屋里的寝被床具,就连床上撒着的大枣桂圆等物,旭凤都要问一遍。 在新人床上撒上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取其“早生贵子”的谐音,是民间的习俗。润玉被戳中心事脸黑得吓人——难道就真的要和旭凤成亲?他怀着两人的骨肉,两人也有辉儿这个孩子,成亲也是很说得过去…… 活见鬼了,他现在根本不想成亲!到最后润玉失去耐心,问道:“你到底想搞什么把戏?” 旭凤心情颇为愉快:“我想和你成亲。” “可我不想和你成亲。” 旭凤看了他片刻。 “你想的。”他自言自语般的道,“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没关系的,会好的,我们成了亲,一切都会好的……” 成了亲,做了夫妻,就不会再有那些撕心裂肺的分离了。 他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他会对润玉很好很好的。润玉的心还是和以前一样软,他知道。 成亲就好了,成亲就没事了。 润玉和他摊牌无果,只好曲线救国:“旭凤,这样好不好,我……我不娶锦觅了,行吗?” 他被旭凤困住,其实就是变相软禁,此时不知在何处,不知是何时,天界会怎么样?起事的机会可以再找,但关键是不能再和旭凤这么耗下去。 旭凤点点头:“好呀。” “那你放我走,我写退婚书。” 哪知旭凤脸色一变:“不行。” 唉,这疯子,讲不清道理了还。润玉烦得很,将旭凤面前盛着坚果的盘子一把打翻,大枣洒了一地。他正要再继续发怒,他腿上的兔子哆嗦起来。 润玉:“……” 旭凤:“你看你,吓到兔兔了。” 润玉:“……” 旭凤:“快跟兔兔道歉。” 润玉:“……” 旭凤:“兔兔很胆小的,你不道歉它就吓死了。” 润玉:“……” 润玉:“对不起。” 旭凤:“再抱抱它呀,看它抖得多厉害。” 润玉:“……你不要得寸进尺!” 过了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兔子还是抖个不停,筛糠一样。润玉沉默了好久,终于还是选择抱起了这一把毛茸茸。 他虽然抱起了兔子,但脸色还是很臭。他觉得恶心,想吐,头疼欲裂。又过了一会儿,旭凤慢慢凑过来,抱住了他。 润玉:“?” 旭凤:“对不起。” 旭凤:“不要怕,我抱着你。” 润玉想发火,想骂他,他甚至在那一刻想到不管不顾和旭凤同归于尽算了,他实在不想再看到旭凤了。 可他到最后,什么都没说。 ……旭凤的怀抱好暖。 第一百九十章 旭凤是真疯魔了。 婚礼大小事务,一律要拿到润玉眼前过问,这个好不好那个要不要,一连两天都在纠缠。 和心爱之人安排两人的仪式应该是最快乐的事了,但此时这两人谁也没有太多快乐萦绕在心间。 最过分的一次,他竟然拿了两百多张婚贴过来要润玉亲自抄写,润玉气得要死:“堂堂火神殿下,还寻不到人给你抄婚贴?” “可我就想要你写嘛。”旭凤坐在案边讨好撒娇,就差给润玉捏捏腿了,润玉一动不动,不肯抬手:“你到底为何非要我亲自写?” “我……” “我不想写。” “我就想要你写!她有的我都要有!”旭凤忽而怒道,随即又抱住润玉哀求道:“你写吧,好不好。” 看他眼中露出疯光,润玉什么都没说,提笔抄写婚贴,心里却在想,旭凤说的“他”是谁? 不过润玉的忍耐力已经降到了谷底——他本来不是这么冲动易怒的人,但面对一个不知在卖什么药,装出逆来顺受的旭凤,他特别容易生气,有时候旭凤对他实在太好、太顺,他甚至要去找茬跟旭凤生气。 旭凤说东,他就说西;旭凤想做什么,他就百般不配合,冷着一张脸坐在床上,抱着兔子有一下每一下的摸。到最后把旭凤弄得没辙了,也不见他生气发火,只是软软地说一句:“好吧,你不要生气。” 本以为是坚硬的石头,结果一拳挥过去竟然全是棉花。润玉现在有气发不出,憋得胸口疼。旭凤见他不适,又自说自话坐到床边把他搂进怀里抱着。 润玉气极,只得骂他:“你不要脸的么?” 这疯子听了就吃吃直笑,说:“兄长真好。” 润玉:“……”他真是奇了怪了啊,明明是骂他,哪里好?只听旭凤又在他耳边道:“兄长好利的嘴啊,天界上下哪有兄长说不过的人,却只说我‘不要脸’而已,真好。” 你这真是过分的自信了吧!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润玉就是再无情,也没法冲这样软绵绵乖乎乎的旭凤再多发脾气,只能窝在床上不理人。旭凤就又跑出去,不一会儿呼哧呼哧跑进来,递给润玉一支挂了糖的苹果。 润玉看着他脸上泛起热腾腾的红晕,就知他这么会儿的功夫一定跑下山了一趟,旭凤半跪在床前,笑吟吟地将糖递给润玉,润玉撇开脸: “甜。” “很甜的。” “我讨厌甜。” “……像讨厌兔兔那么讨厌吗?” 润玉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兔子,这蠢家伙,睡得四仰八叉的,还时不时伸个懒腰,润玉犹如被捉到做贼一样,又是心虚又是恼火,他心里却想,旭凤是怎么知道的? 他确实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也确实喜欢甜滋滋的饮食,可旭凤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们相伴上万载,从来都是在说旭凤喜欢什么、旭凤想要什么,不曾谈过润玉想要什么。他曾以为自己当真是无欲无求的。 润玉不说话,旭凤便把苹果糖用油纸包了,放在床边,自己又出去了——他每日都要给院中花朵浇水施肥,作态到了极致,也不知在图什么。 润玉听见他在院中嘟嘟囔囔,仿佛在和花朵闲聊,一会儿小乖乖一会儿小宝贝的,好似在哄着那些怕冷的鲜花早点开一些,或者谢得吃一些。 润玉走到门边,倚着门框看他在院中忙碌,半晌,忽然开口道:“你也不怕把花浇死,屋主难过。” 旭凤听了转过身来,眨眨眼睛,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润玉又道:“这里的鲜花如此鲜艳娇嫩,应当是有人十分爱惜照顾的样子——” 他想说,你乱浇水,要是浇死了人家多难过?可话没说完,旭凤就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跑过来问道:“你觉得这里的鲜花好看?” “……”润玉迟疑了片刻,“……自然是好的。” “真的,多好?” “挺好是多好,觉得漂亮吗?” “……” 润玉白他一眼,回屋去了。过了片刻,旭凤又走进屋来,满脸隐秘的兴奋,走到润玉面前摊开手,给他看一朵花——一朵盛放的芍药。 “鲜花送美人,兄长,送你。” 润玉瞥他一眼:“这花开得不易,你摘得倒容易。” 谁知旭凤不仅没知难而退,反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夜风大,吹落的。” “吹落的你拿来送人,真是挺省力。” 怎么说都不对,旭凤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鲜花——它很漂亮,粉色的瓣,黄色的芯,娇滴滴的。 那时没有种过花,随手去摘,摘了拿回家玩一玩就丢了,后来静心伺候过它们,才知道要开出一朵这样娇艳的鲜花要费多少心力。这些花朵就像他家里的小朋友,他很心疼它们,看它们开得漂亮就好,不舍得去摘。也许是花也有灵性、心疼他吧,昨夜其实风不大,今早起来,却不知为何,有一朵开得最美的,悄悄地落了。 他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在院中谢过了花花们,就拿着来送给润玉了。 没想到又被润玉训了一顿。好像他不管做什么,润玉都不会高兴。 他最喜欢的那朵花,大概是已经谢了。可他还是不肯放弃,仍然傻乎乎的要守着一个执念。 他想,润玉早晚要回去的,他也不会记得这些过往,和他成亲,是对谁都无害的事啊,不是吗?他就只想和心爱的人成一次亲而已,哪怕那个人已经恨他入骨。 旭凤低声道:“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我看花花们都开得很好,就不忍心去摘下来……” 润玉听了忽而一愣,声音渐渐低下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忍心去摘?” “我……”旭凤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笑笑:“它们健健康康地长着,就最漂亮了。” “……”他这话也不知道哪里有着神奇的魔力,像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润玉心尖的地方,他心跳漏了一拍,有些难受。润玉沉默片刻,道:“既然这样,去拿个花瓶,把它养起来吧。” 旭凤摇头:“它落了,就是死了……” 润玉不耐烦道:“你拿不拿?” “拿,拿……”旭凤对他百依百顺,哪敢说半个不子?连忙跑到久无人住的另一间小屋翻找了半天,才找出一个燎原君送的生辰礼物,据说是众人亲手烧的。他拿着花瓶跑回来,润玉看了一眼,嫌弃道:“……真丑。” 旭凤道:“丑吗?我觉得……我觉得还挺别致的。”他走遍人间,才知道这世上的诸多不易,知道去体谅别人的难处、珍惜别人的心意,在从前,他大概也会觉得很丑,只是现在知道是兄弟送的,花瓶虽丑,情义却重,所以也就没那么丑了。 他想着润玉大概又要夹枪带棍地说他一顿了,润玉说他,他倒也没很难过,渐渐也有点习惯了,知道润玉是信不过他,才故意拿话激他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 但润玉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道:“水呢?” 旭凤这才“哦!”了一声,跑去后院接了水,又巴巴抱回来,润玉见了,颇有几分无奈道:“……多了,接这么满做什么?” 折腾了好几趟才算对了,旭凤将花瓶放在桌上,将落了的芍药慢慢插进水里,随后又去看润玉,润玉手腕相合,轻轻捏了个决,指尖透出莹篮色的灵力来,随即又慢慢变为更加富有生机的绿色。他道:“五行之中,金、火多杀伐,而土、水、风三力则有促进生发之力。” 话音落下,他将灵力投入水中,只见片刻前还垂着头的芍药,忽然舒展枝叶花瓣,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旭凤呆呆地看着,不由得发出一声“哇”来,脸上充满了崇拜。 只那一刻,两人都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旭凤还很小,他总觉得兄长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因为他总有无数的奇思妙想,他会为旭凤做那些在别人口中只能算“浪费灵力”的事,就比如,用灵力造一汪小小的生命之水,让他喜爱的芍药重获新生。 润玉会无数这样小而精妙的术法。 旭凤呆呆地道:“你……原来你也有风系、土系的灵力啊。”那也太厉害了吧。 润玉的笑容瞬间消失。 “关你何事?”他一甩袖子,“出去,我困了,要午休。” 旭凤嘴唇嗫嚅几下,眼中盛满了后悔:“我不是……” “出去。” 旭凤只好出去了,他几夜未曾合眼,走到门边时忽然有些头晕,踉跄了一下。他回过头,润玉似乎还站在原处,动也没动。旭凤心中黯然,自嘲地想: 如果我此时倒下,他会不会杀了我? 想罢苦笑一声,转身离去,却不知润玉袖中的五指不知何时已经牵起灵力挂上了床上锦被,就在旭凤脚步踉跄的那一瞬间。 若他倒下,就会有一床软软的锦被,温柔又悉心的将他裹住。 可他不曾倒下,一切温柔和爱意都无人知晓。 只有润玉站在原地,静静地想: ——旭凤要撑不住了。 *大家总说破除误会破除误会,但我觉得在这段感情里误会不误会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就是千百次回头,千百次重入爱河。 ——不管多少次,都会让对方怦然心动,即使被伤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旭凤也晓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本是上神之体,对睡眠的需求不算大,有的睡就行,但因心魔渐生,对他的精神也是一种很大的负担,他也需要更强大清醒的心智才能去和心魔抗衡。 他这一连数日不曾合眼,本就已经够辛苦了,又要面对一个“恨”他入骨的润玉,整日不给他好脸,他两重打击之下心力交瘁,人都有些恍惚了。 但他还是竭力打起精神来,以一张笑脸去对润玉。而润玉呢,因大抵知道旭凤精神几近崩溃了,便也不再急躁,只是冷淡又平静地等待着而已。 他不出言刺激,旭凤也能勉力强撑,两人就这么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旭凤在院中浇花除草,或者在后院忙活农务,润玉就在屋中“看书”,透过竹屋的窗户,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旭凤。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旭凤。 安静的,孤身一人的旭凤,没有众星捧月,也没有满身的骄横之气,他一下子变得好像变得很普通,普通得简直就像一个寻常的农夫一样。这样的旭凤,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所熟悉的旭凤,即使只是在他身边,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他依然觉得很遥远,就好像旭凤虽然人在他身旁,但其实仍旧处在人群的围绕中——就好像太阳。 他渴望阳光,向往阳光,可也怕阳光灼伤他,甚至嫉妒其他能得到阳光照耀的人。 而眼前的旭凤却不会。 他很温柔,很平静,虽然有时候会说一些疯言疯语,做的事也完全让人琢磨不透,但他身上却透出一种……一种坚定如磐石、深沉如江流大海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已经半疯的人身上!润玉不得不停下去想,旭凤是真的疯了吗?其实他每天做的事还是很有条理的:他知道要把润玉从璇玑宫里带出来,要设下结界避免润玉逃跑;他每天早上都会悄悄地进屋来,把干净的衣物服饰叠好放在润玉床边,伴着的还有解闷的闲书、热腾腾的早饭;他知道润玉不想见他,尤其不想一大早就见到他,所以总之放好东西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润玉看书,他就伺弄花草,或者研究成亲的礼仪,但他有时和润玉搭话,时机总是不早也不晚,刚刚好就是润玉看得累了,想要歇一歇的时候。 润玉偷偷地喜欢上了他养的兔子和羊,抱在怀里很暖,但却总不记得凡间的畜生是要饮食的,但旭凤记得; 旭凤还会记得他喜欢甜滋滋的食物,喜欢下棋,喜欢听箜篌的乐曲——山林里没有箜篌,他在屋外随手摘一片竹叶,轻轻地为润玉吹一首小小的、欢快活泼的曲子。 他真的疯了吗?他做的事全然不像,除了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成亲之外,他都正常得……正常得太好,也太不真实。 就在这时,沐浴在春日里的旭凤回过头,朝润玉的方向笑了笑。他的头发高高得扎起,显得很利索,身上只穿了一件朴素的暗蓝色布衣,领口很松,在他低头动作时,甚至能看到胸肌的线条,两袖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结实平滑的小臂来。他望向润玉,露出一个笑容来。 润玉猛地躲到了窗户旁的死角里,他心跳得很快。 ……该死。 怕什么来什么,不出半刻,旭凤就乐呵呵地进来了。 “兄长,”他很欢快地说,简直像条快乐的大狗狗,就差伸着舌头摇着尾巴了,他跑到润玉跟前,将手中的一捧东西递到润玉面前——是满满一捧樱桃,黄中透红,晶莹剔透的,还带着水珠,应该是现摘现洗的。“给你!” “我……” “我看兄长找我,应该是口渴了。”旭凤说,“这樱桃很解渴!” 润玉无可奈何,旭凤就那么捧着,他不接也不行,只得也伸出手让旭凤把樱桃一股脑倒在他手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这样的旭凤,他身上还带着外头暖和的热气,一靠近,就连空气都变热了。润玉捧着樱桃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道:“这樱桃结的倒早。” 旭凤笑道:“兄长没看我院里的花也开得早?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我用凤凰神力暖着的。” “原来如此……”润玉只得道,他看着旭凤蹲在面前,一脸的“快问我!再问我!多问几个!”的表情,他思索了半天,才道:“这院子真是你打理的?” “如假包换。” “……什么时候做的?” “就空闲的时候。” 旭凤答得含糊,润玉心里却不含糊,他想了想,又未免有些好笑地道:“是锦觅帮你打理的吧。” 哪知这话一出旭凤立马就炸锅了:“怎么是她!”他气得不行,也委屈,也生气,“我,我自己……都是我自己弄得!我,我引水,我收集种子,我浇水施肥……我……” “为什么你动不动就想到锦觅!” “我……”润玉张张嘴,半晌,他低下头自嘲般地一笑:“难道不该问你自己,为何处处与锦觅亲近?” “我……”旭凤张口结舌,他那三年过得混乱不堪,隐约是记得好像和锦觅有些亲近的时刻,可仔细去想,又觉得好像被雾遮了眼,全无头绪为何会与她亲近。他愣神的功夫,润玉已经寻了个茶碗将樱桃都放了。旭凤自暴自弃地道:“没关系了,都没关系,我们要成亲了。” 他知晓润玉的性格,凡事一定要求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可他也解释不明白,干脆不说。润玉望着他兴冲冲进来,又灰溜溜出去,心头涌上一阵不舍来。他想:我也没必要这样欺负他。 随即他叫自己吓了一跳,初时还以为是两个灵胎又来影响他,可细细一探,却发现两个灵胎都睡得安稳极了,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想法了。 他竟然是真的不舍得再和旭凤冷言冷语了! 润玉心头火起,又想跟人发火,转头看到那一碗樱桃,抬手想将它打翻,可那樱桃却又如此可爱透亮,他伸出去的手半道卸了力气,最后轻轻拈了一个起来。 ……很甜。甜得足以解很多很多苦,和很多很多恨。 那日傍晚润玉不知从哪弄来一只梳子,旭凤进来时他正慢慢地替兔子梳毛,从头梳到尾,梳得大肥兔子溜光水滑。 旭凤见了,竟然有些羡慕起兔子来。他进来了,润玉看也不看一眼,给兔子梳完了,羊又凑过来,也被润玉拉过来梳毛,从头梳到尾。旭凤在一旁傻傻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润玉才发觉身边没声了,一扭头,竟然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大红鸟蹲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润玉抿了抿嘴。 大红鸟:“……” 润玉:“……” 大红鸟:“……嘎。” 润玉:“……” 大红鸟很伤心,在润玉的注视下默默地走掉。 润玉沉默地注视着它慢慢走远,突然道:“你变得这是什么鸟?” “是……”旭凤有些惊讶,“就是凤凰呀。” “……”润玉满脸写着“你在骗鬼”,大红鸟胸口的毛毛又炸又绒,整个一个大毛团——还真让人有点想摸!——哪里是威风凛凛的凤凰? 旭凤笑笑:“真的,没骗人。” 润玉才不信,旭凤便又走回润玉面前让他细看,果然是凤凰,凤冠凤羽凤翎都在,只是胸口到肚腹的毛都变得颜色很浅,像幼鸟的绒毛似的。 “你要不要摸摸。”旭凤问。润玉看他半晌,撇开脸道:“你这样很容易被偷袭。” 旭凤低头理理自己的毛,道:“我不怕。” “……”润玉打定主意不去看他,旭凤探头探脑地在他身边徘徊,润玉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干什么?” 旭凤“嘿嘿”一声,又道:“兄长,苹果糖好不好吃?” 润玉脸黑了:“难吃死了,我咬了一口吃不下去了。” 说是这样说,但苹果糖却只剩油纸里的一根小木棍儿,旭凤也不戳穿,就笑。润玉给羊梳毛,旭凤就蹲在一旁的床上自己给自己梳理绒毛,静谧的傍晚时分,时不时就能听到他的一声声感慨:“我可真是太好摸了。” “毛量丰富,六界第一!” “掉下来的绒毛不要丢,拿去给宝宝做窝,隔壁喜鹊都羡慕哭了!” 润玉不堪其扰,怒道:“你不要老出声!” 旭凤吧嗒了一下鸟嘴:“……喔。” 旭凤歇了一会儿,又跑去跟兔子自夸:“你要不要摸摸!” 兔子白他一眼,默默躲开了一些。旭凤锲而不舍:“摸过都说好!” “……”润玉低头摸羊,把羊的脸捧在手心捏圆搓扁,还觉得很不解气,终于忍不住说道:“哼。” 旭凤转过头来,充满疑惑地问:“干嘛呀?” “好像很多人摸过你的胸似的。”润玉低声道,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旭凤马上托着凤翎轰隆隆跑过来,硬是挤到他和羊之间:“兄长你觉得不好呀?” 说都说了,只能硬着头皮说完,润玉道:“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那是之前,现在改进了版本。”旭凤说,“兄长试试呀?不试试没有发言权。” “我才不要发言权。” “不要拉倒,你的损失。”旭凤说,又开始用嘴梳理毛发,鸟喙就那么大一点,理也理不清,越弄越乱,越弄越蓬,润玉有个聪明伶俐的人都有的毛病,他看到笨蛋就心急头疼,最后忍无可忍,举起刷子在旭凤胸前梳了两下。 “哎~~~~~”旭凤舒服得眼睛都闭上了,挺起胸让润玉梳,这一梳就真是了不得,果真是很软很绒的羽毛,梳得整齐了却也有成年凤羽该有的光泽,旭凤凑过来在润玉胸口蹭蹭:“好舒服呀,兄长以后一直这样为我梳毛吧。” 润玉又不想理他了,旭凤却忽然化作人形:“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不回天界了,好不好。” 润玉没说话,片刻后,他道:“旭凤,我是不会陪你永远在这里玩过家家的。” 旭凤眼里的光迅速熄灭了。他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忽然说道:“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润玉哂笑:“世上哪有公平。” 翌日一早旭凤寻了些木板,坐在院子里打磨,干得热火朝天。润玉觉得越发看不透这家伙,堂堂皇子,怎么下了界像变了个人,好像个猎户似的。 旭凤叮叮咣咣折腾了许久,润玉实在听得烦了,走到院中问他在干什么。 旭凤答道:“我想做一个秋千。” 润玉:“……” 真是万万想不到。 “我不要秋千。” “给辉儿玩。” “辉儿又不住在这里。” “以后会住的。” “不会。” “会。” “不会。” “会……我们可以春夏住在这里,秋冬去更温暖的地方。” “所以是半年?太长了。” “荷花开的时候来,过了中秋就走。你看到那边的树了吗,坐在树顶上看月亮很漂亮的。” “谁要跟你坐树顶上,蚊虫多得很,烦人。” “辉儿属雷系,叫他帮兄长电蚊子。” “你害不害臊,支使孩子。” “那我自己给兄长赶蚊子。” “……”不知不觉说了半天不找边际的东西,润玉才忽然回过神来:“我才不要你赶蚊子,我不要住这里!” 旭凤一脸的无奈:“那你要住哪里,你选个地方。” “我选哪里你去哪里?” “那当然,俗话说嫁鸡随鸡……” “你才是鸡!” “哎你怎么骂人呢。”旭凤说,润玉看着那一张笑着的脸实在没了脾气,他不说话,旭凤就继续说:“我们下山买月饼,我看灯会,兄长你看过灯会吗?” 润玉没好气道:“没看过。” “好看的,看完之后去河上游放花灯,花灯飘到下游,你许的愿就能成真。” “你一个神仙你还信这个。” “我……”旭凤停下来笑了,“是啊,都不灵的。” “那你还放。” “不灵也放呀,别人家小朋友都放,我家的也要放。” “……”润玉又说不出话了,有时候他不是没话说,他只是……很难把旭凤真的放到那个敌对的位置上去。他看了一会儿旭凤的木匠活,忽然很震惊地道:“这小屋还真是你的。”这屋里的桌椅板凳造型都有点怪异,他还想这是哪个奇葩木匠干得活儿,眼看旭凤手下的秋千渐渐成型,他忽然意识到,这奇葩木匠就是旭凤本人。 他在那一刻感到的震惊实在是不小。虽然旭凤一直说花是自己种的,田是自己开的,但他总觉得应该是别人替他弄的,旭凤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他低头看了半天,朦朦胧胧地想,旭凤是真的不太一样。 可能疯得不是他,是我,我疯疯癫癫的,幻想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旭凤。 润玉在旭凤身边坐下,他看了许久,伸出手道:“给我。” 旭凤:“?” 润玉重复了一遍:“把你的木板和工具给我。” 他从旭凤手里把东西硬是要了过去,挽起袖子演示了一下,落下的刨花工整均匀,甚至有种美感。“顺着纹理刨,知道吗?” 旭凤很乖:“哦。” 润玉又刨了几下,皱眉道:“这材料不好,里面纹理都是乱的,容易断。” 旭凤呆呆地,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这样啊……那怎么办?” “你去后山寻一种树木,长得不高,树干青白,叶子圆润的,砍回来。” 旭凤因润玉主动和他说话,还给他帮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道:“好,你等一等——还有别的要的没有?” “没有了。”润玉道,“你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 旭凤忙不迭地背着斧头跑了,他却不知润玉每天在看的一本书里就记载了当地的一种树木:此树名叫“将军醉”,讲树皮磨成粉末燃烧有异香,安神催眠是一绝,就是久战沙场刀口舔血的将军闻了,不出三刻也要如同酩酊大醉一般呼呼大睡。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真好,这棵树还挺大,能做两个秋千。 别人家小朋友有的,我家的两个小朋友也要有。辉儿一个,玉儿一个。 别人有的,我终于也要有了。 我要有个家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旭凤兴冲冲地抱着木材回来,润玉早就在院子里呆腻了。旭凤见院中无人,有些着急,本是想放下木料就进屋去的,想了想却又还是去后院井边洗了洗手,把脸上的汗水擦了擦。 这才跑进小屋里。 润玉在床上,被他灵力温养着的芍药花连同花瓶一齐摆在床头,他半卧着,望着怒放的芍药发呆,在他身旁,毛茸茸雪白白的羊和兔子都安然地趴在床上。 旭凤站在前厅良久,犹豫着是否要搅扰这样宁静祥和的时光——润玉眉心的一点怅然之色,又让他没法拔腿离去。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 他心底很想和润玉说说话,哪怕被润玉夹枪带棍的训斥一顿也好,但他最后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也许是老天都帮他,此时天边响起一声闷雷,一场绵绵的春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旭凤愣了一愣,他回头看了看润玉。 润玉也在望着窗外的细雨发呆,不知他是否像旭凤一般,想到了那些他们一起在璇玑宫看过的绵绵细雨? 旭凤走到屋外,将木料拖到屋檐下,坐在廊下重新慢慢将木料破开,做成自己的要的形状。说是有心,也可能是无意,润玉床边的小窗,就在他身后。旭凤做着秋千,像是心无旁骛,却有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压在胸口,叫他不知为何,有些喘不上气来。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润玉在屋内如梦初醒般地道:“你刚才……怎么就出去了?” “我看兄长在想心事。”虽然八成想的是该怎么给旭凤好看,旭凤仍是笑道:“不想打扰。” “不想打扰?”润玉的声音自小窗内飘出来,离得很近,听上去充满了疑惑,“我们幼时,”润玉说,“你总是来找我,不由分说、也不管我在做什么,有时下雨了,出不去门,你就吵着要我陪你看雨,我就会想,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真的在想那时的事,可在旭凤看来是快乐的回忆,在润玉看来却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旭凤沉默不语,正要开口道歉,润玉却又忽然说道:“可我后来又想,这样幽静寒冷的雨夜,如果没有你来陪伴,我又会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 兄弟两人又同时沉默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两人一改平日的相处方式:平时都是旭凤不停地找话说, 而润玉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此刻却颠倒了个个儿,旭凤沉默不语,润玉却一直说了下去:“这样想着,就不会觉得烦躁,而是会高兴看到你,甚至盼望看到你,可你来了,我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便又觉得烦恼不安,希望你还是别来。” “你总是不停地给我温暖,我却给不了你相应的东西,”润玉道,“因而我想,若有一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旭凤心痛如绞,嗫嗫地道:“我并没有想要什么。” 润玉便轻笑几声,也不知是在笑旭凤的天真,还是笑自己的多思多虑,他说道:“是吗?” 旭凤道:“你觉得是我陪伴了你,其实也是你陪伴了我……兄长,我那时不要别的,我什么都有,我只想有个明白我、不会笑话我也不会严厉的教养我的人,每天稍稍的……稍稍的陪我一小会儿就好。” 润玉听了,又是许久没有说话。旭凤的话,其实戳中了他隐秘的心事:在他晕倒在南天门外、得知自己有孕的那个夜晚,其实最初,在蛇仙横插一杠将他引去洞庭之前,他是有过一样的念头的:不止他需要旭凤,旭凤也曾深深地依恋他、需要他,他们是两株缠绕的蔓藤,互为支撑和依靠。他去往北辰,是撤走了幼小的旭凤在天界的依靠。乃至旭凤后来心性不良,恨他怨他,源头都来自他自身。 旭凤听他沉默,忽而又有些急切地道:“兄长,既然如此,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在这里,你和我,彼此陪伴,好不好?” 他得到的只是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润玉才道:“旭凤,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重头再来。” “可我……” “你用洞庭水族的性命威胁我。” “我那时……”旭凤越想越冤,逐渐火起,“难道要我看着你与母神势同水火,拼个你死我活?” 他这充满火药味儿的话一出,润玉的声音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你还折磨我。” 旭凤顿时哑火了——他千错万错,最无可挽回的就是,他亲手用天雷火折磨了润玉,从此他们形同陌路,润玉对他恨之入骨。 “……我与那时不同了。”他只能低低地道,“我……天雷火已被我沉入崖底封印,我绝不再伤你。” “哥,”旭凤哀求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旭凤。”润玉的声音听上去疲惫极了,“我……我很害怕。” “你很强大,天不怕地不怕,这世上没有能约束你的力量。”他缓缓说道,“我……我拿你没有办法。你知道你折磨我的时候,我最痛的地方在哪里?在我的心里。我不怕你伤我杀我,可我很怕,怕你让我知道,我信过的只是一汪幻影。”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我不公平。”旭凤痛苦地道,“你……润玉,我是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事,我天真残酷,我肆意妄为,但我不是从一生下来就这样的,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你不喜欢、你生气,你从一开始就可以与我说,你不是别人啊,你是我的兄长啊!”也许是一连几日的压抑和痛苦让他实在无法忍耐了,他终于不吐不快,将心中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是,他悔恨万分,他恨不得能回到过去,去拉住自己的手,将他一次次引到正确的岔路上来,但,那就全是他的错吗? “你纵容我,你娇惯我,”他满怀绝望地指控道,“不是父帝母神,是你帮着我、看着我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但你那时什么都不说,你是我的兄长,你为什么不说?你从未与我说过你不高兴、不快乐,直到有一天你决定受够了,你就一走了之、把我丢下……你若不能忍我一生,又为什么不早点帮我变好?!” 他说完这些话,双颊渐渐染上血色,嘴唇却发白冰凉——他知道自己有强词夺理,但却仍然要想,你为何不说? 从润玉还是个少年时起,他就晓得自己的弟弟“脾气不好”,被轻待了,他分明也是难过的,那他那时却选择了沉默和抽身离开。 若任何有一次,天意不曾弄人,润玉也不消沉躲避,他会不会就能成为更好的人?难道一定要他磕得头破血流才行,他的父母、兄长,所有这些人都不能给他一点点的提醒? 春雨依旧下个不停,旭凤和润玉却不再说话,两人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之中。过了不知多久,旭凤道:“对不起。” “……为何?” “我刚才……不该吼你。”旭凤心情低落,他总是如此,凭着意气做事,做完又觉得后悔,“你我身份立场不同,我指责你的事……异地处置,大概我也不能做得多好。” “你已经很好很好了,”旭凤低声道,“你最最最最最好。” 润玉仍旧没有出声,屋里与屋外,隔着一层薄薄的木头墙,却好似是两个天地,住着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伤痕累累的人,旭凤想,他已经很好很好;而润玉却怔怔地想,此生第一次,旭凤说,你已经很好很好。 在那之前,他说,你不高兴,你为什么不说?虽然看起来像是推脱责任的质问,但从他语气中的痛苦煎熬中,也能听出他的心意——也许他从来都低估了旭凤的品性,也看轻了自己的分量,他一直以为若他明说自己不快、若他直言旭凤做的事让自己难受了,旭凤得不到他喜欢的顺从,就会一走了之。但是,但是若旭凤说的是真的呢?若他其实并不是这样只听得见顺从之语的人,若从一开始,在旭凤还是懵懂幼童时,就有人肯悉心教他、帮他,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会不会,旭凤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明明已经是化为灰烬的一颗心,就在那一刻,重新感到了窒息般的痛苦,从灰烬中死而复生。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润玉说,“都晚了,旭凤。” “不晚,我觉得不晚!”旭凤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要我和你都觉得不晚,那又有谁有资格说晚?玉儿,求你……” 润玉在屋内笑出声来:“旭凤,你到底为何这么执着?” 旭凤听他笑,竟然也跟着,好似觉得有什么事很好笑一般笑起来,说道:“也是啊,为什么呢?兄长那么聪明,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旭凤道,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没关系,明日酉时之后,我们就成亲了。” 润玉仍旧不言不语,旭凤觉得意识渐渐疲惫迷蒙,他靠在墙上,侧了侧脸。 “你要……好好休息哦。”在他坠入梦乡前,旭凤低声喃喃道,“明天……就要成亲了。” “酉时三刻,是我选的好日子,好时辰。” “我们……成亲,我们……重新开始……” 他头一歪,终于陷入久违的沉睡中。在他身后,小屋内似乎震动了一瞬,透出明亮的白光,随即一切恢复了平静。 旭凤这一觉睡得漫长而深沉,他在梦中穿过时光,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和润玉。 两个孩子趴在璇玑宫的窗户前,宫外下着绵绵的细雨,小一点的那个伸出手去接雨水,满脸写着兴奋;大一点的那个却密切地关注着自己的弟弟,用手拉住弟弟的腰带,怕他掉出去。 一个眼里盛着全世界,另一个眼里只盛着对方。 ——这就是他与润玉的一生。 他一直睡到翌日午后才醒来。前夜下了一夜春雨,第二日的天气格外晴朗,空气里弥漫着春日生机勃勃的味道。 旭凤一觉醒来,发现兔子和羊正蹲在他面前,两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旭凤和它们对视片刻,意识渐渐归位,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极其恐惧的感觉来。 他想,为何这两兽不粘着润玉了? 想到这里,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却在推门而入之前胆怯地停了手。 他开始想,如果推开门,而润玉已经逃走了,该怎么办? 他能否接受接二连三的失望? 润玉在天界又是不是安全? 可担忧的事太多,他竟然一时不敢去打开那扇门。到最后,他只是颤抖着,敲了敲门。 初时,屋里没有任何的动静,但紧接着,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 “……何事?”润玉在门里问道。 旭凤一下子酸了鼻子,简直要没出息地哭了:“哥……你……你没……”他吸吸鼻子,把那些没出息的话忍了下去,“我想看看你。开开门好不好?” “……不行。” “为何?” “我以为……”润玉道,他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我们今日不是要成亲?” 旭凤心头狂跳:“真的?” “……不是你说的吗?” “是,是……”旭凤结结巴巴,“我只是……” 他只是没想到,一夜过去,润玉居然就这么接受了这个设定?可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把美梦惊醒了。润玉又道:“成亲当日不能见面。” “是吗?” “应该是的。” “这样啊。”旭凤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傻子,润玉说什么,他都只会傻傻说好,他什么都不知道,“那,那我不打扰你了……” 可他又觉得无处可去,最后道:“那我,我就在门外哦。” “……”可能他傻得润玉也无奈了吧,润玉道:“随你。” 旭凤慢慢走到廊下重新坐下,忽然发觉自己昨夜弄的那些木料都不见了。 “哥。”他又跑到门边问道:“你看到我的木料了吗?” “什么木料?” “做秋千的。” “……我扔了。” “啊?????” “‘啊’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旭凤怂了,“你休息吧。” 他想着,悻悻地夹着尾巴回到廊下坐着了,因还有几个时辰,他实在闲着无事,就又变回真身,摸着肚子上的毛感慨:“我好软。” 润玉不理他,他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个大圆鸟坐在廊下,伸着两只小脚脚晒太阳,很闲适。 但这贼天道就是该死的不让他安生。 天色渐晚时,小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客气,但对旭凤来说,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更适合“不速之客”这个词了。 上元仙子邝露站在结界外,跪倒在地。 “魔尊——”她哀求道,“求您救一救锦觅!”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杀身仇人相见,不说分外眼红,也要说非常不爽了。 坐在廊下的大红鸟腾地一下跳下地,化成身材修长的英俊男子。 英俊男子脸很臭。 “你!”他大声道,一见这人就觉得晦气,但那些事现在他都不想追究了,只要邝露别在他跟前乱晃悠,他也不想找她麻烦,“走开!” 邝露跪在结界外,泪流不断。她化出一柄尖利的匕首,高高举过头顶,道:”尊上!先前多有得罪,邝露愿以身谢罪!求尊上听我一言,若能救得锦觅,小仙任由尊上处置。” 旭凤怒道:“我……我处置你做什么!” 旭凤初时是恨透了她,可后来渐渐也明白,是润玉指使得她,是润玉要他死,若要怪罪邝露,就要怪罪润玉,否则,就如同被人拿刀划伤,不去怪人却去怪刀一样了。 他舍不得怪润玉,只能连着邝露也不去怪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旭凤想到这里,恨不得邝露赶紧消失在面前,他连忙摆摆手道:“你走吧,这些旧事都不要再提,我就当没有见过你。” 邝露却不肯,只哀求道:“尊上,求你信我,锦觅真的有难!” 说着便细细讲来:原来她不久之前从沉眠中苏醒,但修为尽毁,只能被润玉送到极寒之地去修炼。一日她正在修炼,却听见冥冥之中有人在呼救,一声一声不断地唤她,她听得肝胆俱裂,仔细去分辨,正是锦觅。 邝露和锦觅旧时向来亲密,听到呼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此急忙回到天界求救。然而信她者却寥寥,只因锦觅在两个皇子之间左右徘徊,不肯拿个主意,也不肯明言拒绝,她这行径落在天界众仙家眼中,众人都觉得她心性不佳,因此也不愿意出手帮忙。水神风神虽然信她,但也分身乏术,更别提锦觅的下落无人能找得到了。正在走投无路时,月老闻讯前来,带她去寻了缘机仙子——缘机仙子虽寻不到锦觅的转世,但她却有一物名叫谜途香,燃之可探未来。邝露千求万求,才求来一点迷途的香灰,将它抹在双眼之上,才看到了锦觅在人间的情状:她被困在一处河底洞府,整日以泪洗面。她被人间的父母送去给河底大妖做祭品,不出几日就要给大妖做炼药的引子了。 “若锦觅做了药引,就定是回不来了!”邝露道,说罢又是不停地叩首,磕得额头上鲜雪直流,眼泪和着血淌了一脸。“尊上,锦觅的转世无迹可寻,唯有尊上是因她复生,所以还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求你救她一救!” 旭凤听了,双拳紧握,眼中血丝遍布,身子发抖。 他牙关咬得死死的,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若晚了……” “我说知道了!”旭凤大吼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今天……”那一刻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难道天意就是如此弄人,每次他想与润玉成亲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来打搅,难道他就是注定拉不住那双手?他和锦觅相识一场,若在平时,是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魂飞魄散的,但是……但是偏偏就是在今天! 邝露不肯离去,一个头磕下去,伏在地上便起不来了——她何尝不知是强人所难?若还能有一丝别的方法,她也不回来求旭凤垂怜。此时她恨透了自己弱小,恨透了与锦觅有联结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她悔恨万分,伏在地上悄悄地哭了,看起来狼狈而可怜。旭凤望着她,似有仿佛见到万年时光折叠,好似看到了那无数个伏在地上呜咽的自己。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他们都弱小得好似一只蚂蚁。而他这只蚂蚁,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走到了这里,距离他期盼的幸福只差一步之遥了。 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过去,一条通往未来,可笑的是,若他想去到那个有润玉的未来,他就必须要舍弃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体谅别人同情别人的心肠,重新去做那个不管别人死活、只在乎自己的人。 他还能做那个人吗?他若重新做了那个人,润玉,那许许多多个被他伤害了,却又轻易原谅了他的润玉,会不会很失望? 他想着想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滚滚落下,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他狠了狠心,转过身,正要开口,却见小屋的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润玉出现在门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润玉的眼睛很大、很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让他显得柔软而多情;但当他一眨不眨地这样望着你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到一丝说不出的静谧威严。 他就那么望着旭凤,沉默的,不带回避的,他们俩对视了许久,旭凤才忽然大梦初醒般的道:“哥……” 他说着就伸手去拉润玉,润玉也不动,像个木头人一样被旭凤圈在怀里,目光却越过旭凤肩膀,落在小院外哭成一团的邝露身上。 “……”润玉仍是一言不发,似有所思的模样,旭凤抱住他,胡乱擦去眼泪,勉强笑着说道:“玉儿,我们成亲吧。” 润玉望了邝露许久,终于开了口,但说得却未必是旭凤想要听到的: “你去吧。” 旭凤心痛如绞,脸上却还在傻傻笑着,口中道:“说什么傻话,不去,不去。”他说着不管不顾地抱住润玉,用嘴唇碰了碰润玉的额头,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喃喃道:“我要成亲了……今天什么都没有成亲重要……” 润玉任由他抱着摇着,像是没什么反应似的,他看看旭凤,旭凤眼中盛满了泪,嘴唇颤抖着,看起来好不可怜。润玉摸摸他的头,轻声重复道:“你去吧。” “我不要!”旭凤真要疯了,“我不要,我不去,我要成亲,良辰吉时……” “……”润玉又看了一眼院外的邝露。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所谓良辰吉时,只要酉时未过,就都算。” 旭凤一愣,像是没回过神来,润玉又第三次重复道:“你去吧。”但这次他又加了一句:“若你能在酉时结束前回来……”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望进旭凤眼中。在那双眼中,他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 除了他,没有其他。 “若我回来……” “若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旭凤呆立当场,半晌,他又猛地抱住润玉,颤抖着在润玉额头亲了亲。 “你……你等我?” “我等你。”润玉道,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旭凤也真是尽可能快去快回了。他别了润玉,带上邝露,就展开翅膀冲向了人间。 就在那一日,无数生活在江河湖海边的人看到了凤凰掠过天际的痕迹,人们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或祈福或跪拜,却无人知道那是一只凤凰在拼命与时间竞争的身影。 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宽广大河的河底找到了锦觅。她被关在河底,说来也巧了,她也穿了一身嫁衣——看来这位河妖在炼丹之前还想要享受一番。邝露一见她,眼眶就红了,奔到锦觅面前。锦觅虽没有过去的记忆,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握住邝露的双手,口中喃喃道:“这位……这位仙女……” 她的仙家记忆便在那一刻卷土重来,两女都是立时泪流满面,望着彼此说不出话来。锦觅嘴唇蠕动两下,道:“小露珠……你是不是傻瓜呀……” 邝露破涕为笑:“是,是我傻了,对不起,这次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我都不干涉了……” “可我……”锦觅想说这世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但话还未出口,只见旭凤风风火火,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河妖脑袋,就这么血糊糊的进来了。 锦觅:“……” 邝露:“……” 旭凤和锦觅一打照面,他看锦觅神色就知她恢复了记忆,便也不多客气,道:“行了赶紧的,走吧。” 说着也不管两女是否还有情衷要诉,扔了河妖脑袋把两人一拎,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河底洞府。 锦觅:“??????” 她都还晕着呢,只知道旭凤展开翅膀腾云驾雾,几个心思闪念间就来到了她所熟悉的地方——花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旭凤的翅膀“不小心”扇到她好几次。 旭凤把二女往花界水镜里一推,邝露道:“多谢尊上……”话音都还未落,旭凤连声“不谢”都来不及说,已经又展开翅膀,化为了一道光点离去。 两女目送他离去,半晌,锦觅拍拍邝露的肩道:“我觉得,我需要你给我补补课了。” 邝露道:“其实我也刚醒了几个月,不过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锦觅道:“好吧,那我问了……现在天界的流行色是什么?” 邝露:“……” 这头二女聊上了时尚,两人心里都免不了有些惋惜,一个想,她方才被旭凤打断的话是什么?另一个想,好险好险,我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心里只有天帝,我若说了,岂不是朋友都没得做——只看这二人的心事,便知她们还有的苦要吃、有的泪要流呢。 而这已经吃了无数苦,流了足够泪的凤凰魔尊在夕阳之下,飞快地回到了小院。他心跳如雷,从没有哪一刻像这样紧张,可却还是先跑到后院洗了洗脸——大喜的日子,谁也不想就那么脏兮兮邋遢遢地见心上人吧。他洗干净了,又理理头发,这才跑到小屋前,敲了敲门。 “玉儿……” “哥……我进来了哦。” 屋里没人应声,旭凤心跳得已经到了令他头晕的程度,但他却执拗得不肯管它,他推门而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脸:“我给你买了……” “……苹果糖……” 屋内并无一人。 旭凤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但他不肯死心,仍是唤道:“玉儿,我回来了。” 他转头看看夕阳,是酉时,没晚。 他声音都颤抖起来:“哥!……我回来了,我没有晚。” 仍旧无人应声。旭凤仍不死心,这么小小的一间一眼望得到底的小屋,仍是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你出来呀,来,吉时到了……哥……润玉!” 然而始终无人应声。 旭凤呆呆地望着那空屋片刻,忽然发狠般的大声道:“润玉!” 无人理会,他仿佛发了疯似的将屋里的桌椅摆设全部掀翻在地,口中吼道:“你骗我!你又骗我!你……” 他将那家具打了个稀巴烂,一眼望到床上叠的整整齐齐的婚服,他猛地扑过去抓起来,想要撕成碎片,可就在衣料被扯得变形时,他却又忽然舍不得,将它缓缓放到膝盖上,轻轻用手抹平褶皱。 “你骗我……”他伤心地道,“你骗我。” 下一刻,他眼中重又燃起了火焰。 “你骗我……但你休想就这么跟我算了。” “就是非要给我个说法不可!”怀着这样的念头,魔尊本日第三次展开雄伟翅膀,振翅飞向了他所知道的,润玉唯一可能的去处。 ——天界。 第一百九十四章 若问润玉为何弃与旭凤的约定不顾,独自回返天界,这便要从旭凤初初离开小屋时,从这里说起。 润玉目送着旭凤展开翅膀,将邝露带上冲天而去,他抿口不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羊和兔子走到他身边,羊用脑袋碰了碰他的腿,润玉低下头,摸了摸他们两个的小脑袋。两兽犹嫌不够,不住地撒娇耍乖,润玉笑道:“可是饿了?”一觉醒来忙着适应调整,也不曾给两兽喂过什么饮食。那小羊和兔子因和仙人居住的久了,也染上些许灵气,便露出委屈的表情来。润玉抬头望望天际,自言自语道:“一时半会儿,怕回不来吧。” 说着便领着两兽去了后院,从旭凤做饭的灶台附近取了晾晒好的草木瓜果喂给两兽,自己就蹲在那儿看着两兽急不可耐的埋头进食,双手抱着膝盖,神色专注。 两兽吃够了,又左顾右盼,冲着润玉叫唤,润玉便知道它们是渴了,又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抱歉,是我忘了——”说着又走到井边,正要捏个诀引井水上来时,他忽觉小腹一阵剧痛,两眼不住地发黑,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只觉有一冷一热两股极强的灵力,在他身体里挣扎不停,像是要挣脱出来一般。润玉心知不妙,从怀中摸出一物——正是寰谛凤翎——丢向旭凤留下的结界,那结界识出同出一脉的灵力,便自觉破开一个一人高的通道来,润玉又在指尖聚起灵力,对着那灵力道:“辉儿,快来!”说着,将那灵力朝着天空直直地射了出去。 昨晚这一件事,他已是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豆大的汗珠自额间缓缓落下,身体忽冷忽热,不住地发抖,一步也动弹不得。正当快要坚持不住时,一个身着铠甲的身影自天边飞快地直冲此处而来,穿过结界,冲到了润玉身边,将润玉搀住。 “……爹爹!”来人正是天界的大殿下辉儿,他本是在天将府学习排兵布阵之法,忽然收到润玉的传信,连更衣都来不及,就匆匆赶了过来,正好赶在最危急的时刻到来。只见他将润玉搀住,令人靠在自己身上,又使起腾挪辗转之术,正要赶回天界时,低头又看到兔子和羊,正瑟瑟发抖地瞧着他们。 “好肥的兔子!”辉儿嘟囔了一声,将两兽也一起带上,风风火火地回了天界。 此刻便将时间再调回当下。 当下,魔尊旭凤带着被逃婚了的怒火熊熊,气势汹汹地扑到了天界的南天门外。破军星君值守,远远地见他来了,只觉得头疼不已:“尊上……” “滚开,我要见天帝!”旭凤怒道,“你要拦我不成?” “这……”破军星君好为难,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魔尊面前。那是个细细长长的锦盒,一手可以托住,魔尊一看,先是一愣,随即整个人都如同被泼了一头冷水。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 “……我不要。” 破军星君将锦盒打开,里头熠熠生辉的,正是魔尊的寰谛凤翎。魔尊一见凤翎,眼都红了——多少次了,多少次了!他真是受够了,这破东西,从长出来就是个劳什子,送也送不掉,平白地还惹出不少风波误会,他不想要了! 魔尊一把抓过锦盒,就要燃起琉璃净火将它焚了,破军星君慌忙道:“殿下不可!”随即轻咳一声,道:“咳咳,尊上,这个……这不是给您的。” 魔尊:“……” 魔尊:“蛤?????” 怎么的,天帝难道还想把他的东西拿去送给别人不成吗!给他厉害的!!!!!他现在气得要死,不管不顾地道:“他人呢!我要见他。” 破军星君道:“陛下一回来就闭关了,临闭关前将此物交给属下,命属下转交给魔尊,除此之外,还有一物。”说着又摸出一样东西来,魔尊定睛一看: 逆鳞。 魔尊:“……” 魔尊旭凤,今天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透哥哥的骚操作呢。 看着魔尊满头问号,破军也不卖关子了,将天帝的话一一转达:“陛下有言,这逆鳞之上承载了他三分之一的灵力,若魔尊愿意,就请魔尊也将三分之一的灵力附着在凤翎之上,再辛苦魔尊跑一趟不可追岸边,将两物赠给岸边的静书公子。” 魔尊现在就是迷茫,非常迷茫:“?” 破军道:“陛下说了,魔尊若信得过他,就跑一趟,只是这宝物和灵力,送出去的就都收不回来了。待魔尊回来,陛下也该出关了,到时,自会给魔尊一个交代。” 魔尊真是太想发作了,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一把抓过破军手中的逆鳞,用袖子仔细擦了擦:“应龙鳞片,你也敢抓!”那逆鳞之上果然奔腾流转着的,正是天帝本人强盛的灵力。只摸到这鳞片的那一瞬间,旭凤就知晓,天帝,是真的归位了。 他从此再也不是旭凤身边的润玉,而只是他遥不可及的兄长了。 他忍住泪意,将逆鳞和凤翎一同收了,道:“你叫他放心。我……”他气息颤抖了一瞬,却又很快稳下来:“我去去就回。” 待他回来,他和润玉这场春秋戏,大概也要演到尽头了吧。 只是不知他那时,又该往何处去呢? 旭凤来到不可追岸边,远远地就见一个身着紫衣的男子正蹲在岸边,像是在自言自语。 “今天总该……” “喂。”旭凤冷不丁道,吓了他一跳。 “父……尊上。”静书跳起来,紧紧张张,“尊上怎么来了。” 旭凤现在知道了润玉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义,倒也和颜悦色了不少,但要把他和润玉的定情信物送人,他怎么也不能说太开心,他把装着逆鳞和凤翎的锦盒递过去:“……给你。” 静书一脸受宠若惊,接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寰谛凤翎和逆鳞,他那表情真是相当复杂,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怪得很。 他眼睛红红地,但却摇摇头道:“太贵重了,尊上收好吧。” 旭凤见他那副样子,心中蓦地升起一阵伴着恼怒的心疼,他把锦盒推回去,怒道:“给你了你就拿着,做什么推来推去的!” 静书抱着锦盒,他眨眨眼,竟然掉下泪来:“……” 旭凤见了,更加看不下去,半晌,别别扭扭的道:“你别哭了啊,你哭什么……给你了给你了,别哭了……”他声音一变温柔,静书哭得更凶了,哽咽着道:“我能不能抱抱你……” 旭凤:“……” 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此时再面对静书,他竟然有了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亲弟弟,真是稀奇。他展开手,道:“抱吧抱吧。”静书便扑上来,把他差点扑个吃咧,锦盒磕在胸口,魔尊险些呕出一口老血——你这小子怎么毛手毛脚!他心里想着,却无奈地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什么样子……不就是两样宝器吗,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至不至于……” 静书吸吸鼻子,带着鼻音道:“这上面有陛下与尊上的三分之一灵力……我晓得的。” 旭凤便不好意思起来,“这有什么的。”他嘟囔,只他还是不明白润玉为何要将逆鳞和凤翎都送给静书。静书又道:“有了这两样宝器,我弟弟就有救了。” 他说着放开旭凤,走到已经平稳地流淌着的不可追岸边,取出逆鳞和凤翎,掐了个决。只见那两件世间绝无仅有的宝物便缓缓升至河面上,两物散发着的灵力渐渐交织到一处,在河面上发出“嗡”的共鸣回响,随即倏忽眨眼间,两件宝物坠入不可追之中,被滚滚热浪吞没。 旭凤:“……” 他也不知为何,一种隐隐的震动感自心底不停地发散着,那感觉几乎叫他热泪盈眶。他只按压住心口的激动,见那不可追河面上忽然升起滔天巨浪!而从那滔天巨浪之中,一声高亢有力的凤鸣忽然响起,一只凤凰的身影出现在那不可追的浪花中,像是在与那浪花斗争,凤凰拼命地向上飞,可那浪花却夹裹着它,要把它拖回不可追之中。 这世间竟还有一只凤凰!且同他一样,是火凤……旭凤冲上前去,化作真身,巨大的魔尊凤凰一声长鸣,围着巨浪盘旋一周,身边泛起金红耀眼的灵力。那巨浪中的小凤凰受到指引,也奋力嘶鸣一声,振翅飞起,终于将不可追的浪花远远甩在身后,挣脱出了那时间之河。 旭凤见了,精神振奋不已,口中发出动听的凤鸣声,那小凤凰见了,马上欢快地跟了上来,两只凤凰绕着天边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也不知飞了多久,才缓缓落到地上,魔尊化作人身,小凤凰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 旭凤一见他,便觉得说不出的眼熟,可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觉得对方的眼睛很大、很黑,不笑的时候,显得很静谧文雅,笑起来,又好似很多情。 那小凤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他又看看旭凤,怔怔地,傻傻地。 “多……多谢。”这时静书也跟着走上前来,兄弟二人一齐跪倒在地,两人却都有些哽咽地道:“多谢……多谢尊上。” “不必……”旭凤也似有些回不过神来似的,半晌,他笑道:“同族之间,不必如此。” 那小凤凰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笑容灿烂直爽,神色宽厚,眼底一热,许久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道: “那个……” “能抱抱你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旭凤:“……” 他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小凤凰在他点头之后呜呜哇哇地扑了上来,抱着就不撒手,静书等了一会儿,最后嘟囔道:“我也想要!”就也抱过来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你们给我……唉算了,活在世上谁不辛苦,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吧,谁让本尊长得好可爱好可爱。 就这么愣是三个人一起抱了好久,那对糊涂兄弟才抽着鼻子撒开了旭凤,旭凤道:“行,那……告辞了。”话音刚落,他又觉得一阵奇异的不舍,竟让他站着没走,他又忍不住问道:“没想到这六界中竟还有一只同我一样的火凤,真是奇妙。” 静书兄弟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道:一点都不奇妙!你这个大笨蛋! 可是……念宸看看这个“大笨蛋”,见他风清月朗,骄傲风流的模样,正是记忆中父亲最美好鲜活的时光,他不知不觉又酸了鼻子,心中暗暗想道:……算了,笨点就笨点吧。 只愿这一世谁都不要再活成那副满怀怨恨的模样。 念宸笑道:“嗯,也许我们是亲戚也说不定。” 旭凤却摇摇头,“我晓得,凤凰一族早是一脉单传。”他虽观察力不强,但直觉却是超出一般的敏锐,只是人往往直觉到了,却说不出来。他又想了想,想不通就索性算了,露齿而笑道:“不管怎么说,相逢就是有缘,来日若有机缘,不妨到魔界找我,我们共饮一杯。” 念宸快乐极了,心里欢呼雀跃,面上装出成熟稳重的样子:“那是极好的。” 静书酸了:“……哦。” 旭凤道:“你也来。” 静书:“哦!”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世上的男子,大抵没有哪个不向往和父亲坐下来,慢慢对酌一杯的,可惜早在这二人长大到能喝酒的岁数之前,他们的家就已经支离破碎了。旭凤不知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亦不知走到今日,虽然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却仍旧已是最好的结局,他拱手道:“我还与人另有所约,如此,便告辞了。”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朝星河走去,走出约莫十步,听见身后传来静书的呼唤声。 “魔尊留步。”静书道,快步追上旭凤,“我还有一事不明……天帝托尊上送来凤翎和逆鳞,是否……他如今已经无恙?” “……还未可知。”旭凤道,想到润玉不声不响扔下自己,就觉得心痛得很。 静书又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那,这些时日……” 旭凤苦笑:“到底是镜花水月、望梅止渴而已。” “哦……” 旭凤见他似有所思,忽而又燃起一丝希望来:“是否润玉能留住这段记忆?” 一旁的小凤凰插嘴道:“什么记忆啊?” 静书捏住他脸颊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随即转向旭凤,面色沉重:“抱歉,他若已经恢复……这段时日的记忆……我想应该是留不住的。” 旭凤“啊”了一声,十分失落,但他未多说什么,告别了兄弟俩,自回天界去了。 回到天界,过了南天门,没走几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一路过来碰到的仙娥上神,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见了他,不是挤眉弄眼,就是道一声恭喜,一路过去七八个。旭凤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路过的月孛仙子,问道:“你笑什么?” 月孛仙子道:“呀,恭喜尊上。红包拿来!” 旭凤忍耐着怒火,勉强道:“什么红包,本座何喜之有?” 月孛仙子道:“尊上还不知道呢?陛下方才已经写了退婚书送到水神府上,说是要与锦觅仙子解除婚约呢。” 旭凤楞在当场,半晌没回过味儿来,呆呆地道:“他退他的,你们乐什么?” 仙子道:“啊呀,尊上想想嘛,从前陛下苦恋锦觅不得,自然也不会去看别人,如今退婚了,大家自然都高兴,而且我悄悄与你说哦……”她压低声音说道:“我瞧着呀,锦觅仙子也不太适合做天后,若她真做天后了,我们也少不得被她想一出是一出的折腾,所以大家都开心。” 旭凤现在哭笑不得,两人正说着话,只见卯日星君大步流星地路过,见到旭凤忙拱手道:“哟,魔尊,恭喜恭喜。” 旭凤怒道:“我何喜之有!” 月孛笑道:哎呀尊上这说的哪里话,陛下为何退婚,还不是成全了尊上和锦觅吗,我们都晓得了,说是尊上把锦觅送回花界的时候,锦觅就已经穿好嫁衣了……” “她穿嫁衣……”旭凤气死了,她穿嫁衣跟我有个屁关系!一旁的卯日星君道:“嗨,尊上可别不好意思了,方才天帝退婚时我等都在场,水神虽然接受了退婚,但也说愧对天帝,天帝却说‘无妨,兴许本座与上神还另有机缘呢’,你听听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这不就是要替尊上提亲,与水神做亲家的意思嘛!尊上如今和陛下兄弟和睦,真可谓是……是双喜临门……” 旭凤听了,已是怒不可遏,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不喜欢想拒绝就算了,还要替别人乱点个鸳鸯谱,是不是疯了!他扔下一句“我找他去”,扭头气势汹汹地杀向了璇玑宫。 走到璇玑宫门外,却见辉儿蹲在门口,见他来了笑道:“嘿,红包拿来!” 旭凤气得眼前一黑,道:“逆子!你怎么不站我这边!他……他……”旭凤憋了半天,最终问道:“他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没事儿了。” 旭凤喉头又是一阵吞咽,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道:“他们都说……说润玉退婚了……” “嗯,那还有假!” “为什么?” “为什……”辉儿有些疑惑,随即忽然莞尔一笑,道:“唉,娘亲,你还不晓得吗,父帝一直是想成全你、给你你想要的……” 旭凤真是要疯了,他气急败坏地一脚踢开璇玑宫大门,冲了进去,辉儿站在原地目送他冲进去,自言自语道:“你最想要的不是和他在一起嘛?” 随后又低头“嘿嘿”笑起来笑了几声,四下看看,只有从人间带回来的兔子和羊在不远处互相舔毛,很亲近的样子。辉儿忽然生出些羡慕来,化成小狗的模样跑过去:“带我一个呗。” 兔子和羊白他一眼,没理他。 辉儿:“……” 独生子女,就很委屈! 这边辉儿在发出“无人欣赏”的感慨,那头旭凤已经一头碰进璇玑宫里,将七政殿的大门一脚踹开。 门一开,殿内床上坐着的人似是被惊了一惊,抬头望来。旭凤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只觉得胸中的激荡的热血便都一点点归拢到一处,安静下来。 他有点想哭。 旭凤慢慢走到润玉面前,见润玉坐在床边,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单薄得吓人,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一下子什么火都熄了,只觉得眼底很酸,有委屈,有酸楚,也有心疼。 他见过了润玉从前的样子,知道他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龙,是简单纯粹的孩子,后来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和成熟稳重的青年,他仿佛不仅仅是看到了润玉成长的过程,也一步步看着他是如何变得苍白和脆弱——好像他的生命力都一点点消耗尽了一样。 润玉很努力地爱过他,也用同样的努力恨过他,这些爱和恨都太强大,到最后,已经一点点吞噬了润玉的血肉。 他一步步走到润玉面前,就这么几步的距离,就好似也走过了他自己的一生,从愤怒不甘,到绝望,再到最后,只剩下简单的仰望。 他跪倒在润玉腿边,仰起头,望着润玉。润玉伸出手,将旭凤面上的一缕碎发掖到了耳后,他的神色很温柔,甚至称得上含情脉脉。掖过头发,润玉又轻轻地,像是爱抚般的摸了摸旭凤的脸。旭凤慢慢地,慢慢地闭上眼,只想停在这一刻。 润玉的声音很轻很柔,简直就像是情人间的絮语: “找到锦觅了?” 旭凤如梦初醒,挣开双眼时,已经快要落泪了。他点点头,润玉又问道:“她好不好?” “她……很好。”旭凤道,他有说不尽的委屈,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应该是吧……我……我不晓得。” “嗯。”润玉也并未责怪,点了点头,他一只手还停在旭凤脸上,维持着抚摸他脸颊的动作,另一手却探到枕边,取来一物递给旭凤。 是本厚厚的册子,正面第一页,鎏金红底的宣纸,浓黑的墨写着“聘礼”两个字。 “你看看,可还合心意。”润玉温声道。旭凤低头翻了两下,也来不及细读,眼泪就簌簌落下,掉在那聘礼的册子内:他晓得,润玉这是真要替他提亲,去娶锦觅了! 他越哭越伤心,听得润玉模模糊糊地在说,“委屈你了,是哥哥不好……”他的委屈和不甘猛然间如出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舍得吗?舍不得! 能看着他就这么和自己了断吗?不能! 那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一切恩爱已成泡影的时刻,还要怎样才能重新开始? 旭凤慢慢将册子合上,放到一旁。他用袖子擦去眼泪,心中有了一个决断。 他忽而起身,猛地朝外跑去,润玉被他一惊,等他跑出殿外了才回过神来,慌忙追出去,喊道:“旭凤,你做什么!” 他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追着旭凤跑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临渊台直奔而去。旭凤率先到达,朝台下下了禁制,润玉便再靠近不得,只能喊道:“你做什么!” 此时临渊台上仿佛已有所感,聚起了乌云滚滚,隐隐雷鸣,旭凤站在那台上,一幕幕往事自眼前划过,他初时觉得很怕、但慢慢就不再害怕,心意逐渐坚定。 他笑道:“哥,有一件事,我早该与你说。你不要怕,我只是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察到久违的禁制的约束,他浑身都痛苦难当,仿佛骨头都被敲碎成了几千片,与此同时,一道天雷自三十三重天之上直直落下,朝着旭凤而来,“我爱……” 若雷劫落下,旭凤即使不死也会打回原形,修为尽毁,但他也已不在乎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这么做。 不是爱得死去活来吗,不是愿为其生愿为其死吗?连一句表白心意的话都不敢说出,又算什么爱意呢? 就在此时,却有人喊道:“我爱你!”话音刚落,那雷劫转眼烟消云散,乌云散去,露出明媚晴朗的蓝天来。 旭凤呆呆傻傻,看着润玉缓缓升到临渊台上——他头发也乱了,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泪痕乱七八糟的流了一脸,他挥开禁制,冲到旭凤面前,紧紧抱住了旭凤。 “哥,我……”旭凤话都没说完,就感觉被人猛地抽了一巴掌,润玉打得他眼冒金星,旭凤还想再开口,润玉已经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扑上来对着没回过神的魔尊就是一顿乱揍。 “你是疯了么,你是疯了么!”润玉边打他,泪水边是止不住地流,方才那一瞬,他真是吓得魂儿都要没了,万万没想到这个疯子居然要做这种事,也实在雷劫现身那一刻,他忽然灵台清明,想清楚了很多从前不明白的事情:旭凤不肯与他诉说爱意,却总是哄着他说…… 他这才脱口而出,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不怕被抛弃,也不怕被耻笑。 雷劫果然散去。润玉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旭凤等不到他先开口,竟然想要豁出性命去说那句话么?这真是要把润玉吓疯了。他此时边哭边狠狠地打旭凤,旭凤任由他打,像个木头人——冲击太大,实在回不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润玉还觉得不解气,却发觉手被死死抓住,旭凤脸色苍白,喃喃道:“玉儿。” 润玉便瞬间如同泄了气一般安静下来,只剩下泪水不停地落下,他轻轻地说道:“你是傻的么。” 旭凤笑笑,真如傻子一般叫道:“……玉儿。” “别叫了!我不想听,你个疯子……” 旭凤将他一把抱住,天真快活的喊道:“玉儿!” 润玉推又推不开,被他紧紧抱住,半晌,也放弃了挣扎,转而搂住旭凤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上,身体仿佛虚脱了一般。 他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听着旭凤附在他耳边,像是坏掉了一样不停地说道:“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你爱我吗?我好爱你啊,你再说一遍好不好,你有多爱我?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润玉吻住他嘴唇,不让他继续唠叨下去。 这两人手拉着手回了璇玑宫。 去时是火急火燎地去,回来时却是不紧不慢地回,辉儿远远地瞅了一眼,就嘿嘿一笑,脚底抹油跑了。旭凤和润玉挽着手,这重获新生的两人时不时看看对方,都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一次,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的喜欢。被人看到了也不在乎,反而恨不得昭告天下的那种。 “你头发乱糟糟的。”旭凤说,“像小疯子。” “你才疯子。”润玉道,“你像傻子。” “那我们好般配哦。” “……谁跟你般配。” 虽然是这样说着,但润玉耳朵却悄悄红了,旭凤欢喜得不得了,真想亲他两口,却又莫名害羞,不敢造次。 这两人可以说是真的犹如初恋一般羞涩了。 二人回到璇玑宫中,恰逢太巳仙人在殿内等待,他身后跟着数十名仙侍,个个手中捧着六界奇珍,见两人手拉手回来,众人都有些吃惊,但也谁都没说什么。 太巳道:“陛下,老臣告退。” 润玉累得狠了,摆摆手命众人退下,旭凤在一旁左右看看,忍不住好奇道:“你忽然要这么多奇珍异宝做什么?” 润玉看他一眼,神色讶异。 “怎么了?” “不是你说……”润玉道,“不是你管我要聘礼的吗?” “我几时……”旭凤话说一半,忽然顿住,他脑海里飘过浮光掠影般的线索,他寻思了片刻,忽然惊叫了一声。 “你,你——”他道,”在人间的事……你没忘记?!” “……我为何会忘记?” 此时,在那不可追河畔,念宸冷哼道:“你为什么骗父尊那些记忆回不来?” 静书哈哈一笑:“好玩呗。” 念宸:“……” 念宸:“你真是死定了。” 念宸:“喂。” 静书不满:“喂什么喂,叫大哥。” “那个……”念宸别别扭扭地道,“我现在借助爹娘的力量又有了肉身,时间之力归我掌控,你若是……你若是想去找龙妹,我也可以帮你试试在其他时空寻找。” 静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说:“哦。” 念宸不去看他,又自顾自嘟囔道:“不过她按照龙族习俗送你鳞片,你转手倒送给别的女仙,哼,被她晓得了你也是哄不回来,我也不会帮你的,你……哎你笑什么?!” 静书捂住嘴巴强忍笑意:“我想到开心的事。” 念宸被他笑得发毛,静书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起身离去,念宸怒道:“你到底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妹妹配不得你吗,你给我回来,喂,静书!” “你别笑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璇玑宫中。 润玉坐在案后慢慢翻看折子,旭凤坐在旁边,撑着头朝他看。 看了大约半刻,润玉忍不下去了。 “你不要看我了。” 旭凤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他们已经是说过互相喜欢的人了,便又展开笑颜:“为什么?” 润玉一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心慌,只能装鸵鸟:“没有为什么。” 他拿起桌上毛笔,其实也并不知道要写什么,就只是找点事做而已。他一拿起,旭凤眼疾手快,从他手中将笔抽走了。 润玉抿抿嘴巴,又拿起一只笔——再度被旭凤抽走。 润玉气极:“你干什么你!” 旭凤双手托腮,眼睛闪闪发亮:“我好爱你哦。” 润玉:“……” 不想理他了!润玉打开一本折子——月老上书,说给他相中了十名天妃。 这边正头疼着呢,那边旭凤拉了拉润玉袖子,他一回头就见旭凤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身边,脸儿红红的看着他,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润玉一见他那样子就觉得欢喜,不自觉笑了起来,捏捏他脸颊道:“乖。” 说罢又去看折子,月老的请求被归为“垃圾,不予置评”的范畴。润玉又去取下一本,袖子又被扯了扯。 “嗯,干嘛?” 旭凤道:“哥,我好爱好爱你。” 润玉笑道:“干嘛又说?”说罢摸摸旭凤头顶,又去埋头看折子。旭凤第三次扯扯他袖子,这次,语气里开始有了不满:“哥,我爱你。” “……”润玉思考了半天,终于醍醐灌顶,意识到旭凤的暗示的他顿时脸红透顶,“干嘛呀……”他嘟囔,旭凤躬身凑过来碰了碰他的鼻尖,润玉红着脸,小声道:“我,我也爱你。” “嗯!”旭凤满意了,一头倒在天帝膝头,“我想睡觉觉。” 润玉哭笑不得:“去床上。” “不嘛。” “那我不理你了。”天帝说着,把折子摆在弟弟脑瓜上开始看了起来。旭凤躺了一会儿,翁声瓮气地道:“得到了就不珍惜,哼!” 润玉:“……” 真是不能给他好脸。润玉不理他了,以不变应万变。没人搭理,旭凤也能很起劲,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喂润玉,哄哄我。” 润玉哭笑不得,道:“不然怎样,你生气气吗?” “我……”旭凤也不脸红,“我是你师尊!师尊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这可算捅马蜂窝了,润玉一把把他的脑袋推了下去,旭凤“哎哟”了一声,满地打滚,润玉不理他,自己抱着折子挪了个地方,到西窗下的小榻上去了。 “啾~” 又过了许久,折子大约都翻遍了,润玉一抬眼,见一只小小的巴掌大的鸟团子,正不辞辛劳地拽着他垂到塌下的衣摆,想要爬到小榻上来。那小鸟团子毛茸茸的,只剩头上一缕呆毛又卷又翘,还剩几分凤羽的威风。再大的气也都消了,润玉忍不住展颜一笑,俯身将小鸟团子铲到手上,放在小榻的桌上。 小鸟团子上了桌,却也不变回原形,摇摇摆摆走到桌上的灯盏旁,冲着润玉“啾啾”两声。润玉觉得好笑,又想看看他卖的什么药,便替他取下灯罩——此时还未入夜,宫内也不算昏暗,故而这灯盏里的夜明珠也不曾亮起,鸟团子竭力挥起小翅膀飞到半空,一脚把那价值好几座仙山的夜明珠踹到地上,自己蹲到了灯托里。 “啾。”它指指灯罩,示意润玉给它罩上。 润玉:“……” 他拾起灯罩,依言罩了回去,紧接着,那灯盏就散发起金光来,照得殿内灯火通明。润玉却道:“太亮了,刺眼睛。” 灯盏连忙变得柔和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太阳西沉,殿内光线渐少,润玉揉揉眼睛,轻叹一声,灯盏马上又亮了几分。 ……真是没办法。谁让弟弟他有独特的吸引注意的方法呢。润玉将灯罩取下,笑道:“下来吧。” 小鸟团子周身散发着柔软温暖的光芒,只是眼睛紧紧闭着,方才还能应声改变光线的小凤凰,此时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润玉将手心托到鸟团子面前,又道:“好啦,来吧。” 鸟团子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一眼,见只有一只手,又把眼睛闭上了。 润玉只得举起两只手送到它面前:“来嘛。抱抱。” 抱抱!鸟团子捕捉到关键信息,屈尊降贵地起身,没想到一步迈空,一头滚到了润玉手心里。 鸟团子:“……” 润玉:“……噗。” 砰! 旭凤化为人身,压在润玉身上,将他紧紧抱住,面红耳赤地道:“不许笑不许笑!” “不笑不笑。”润玉说着,边在旭凤唇上啾啾亲了两下,旭凤嘟囔:“你还笑,你也想到高兴的事不成?!” 润玉道:“我不是想到高兴的事,我是现在就很高兴。高兴得我都……我都管不住自己。” 旭凤被他这样大胆直白的话吓了一跳,润玉昨夜还对他横眉冷对,他一时实在转不过弯来,可转念一想,润玉那时做他的小徒儿时,不就是这样直白热烈的么? 旭凤心中渐渐更加幸福快乐,他抱住润玉,又和他亲了好几下,才说道:“你高兴什么?” 润玉道:“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高兴。”他说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旭凤一时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抱住润玉,狠狠蹭了蹭他的脸。 润玉:“……” 旭凤道:“我好喜欢你啊!”他这憋了几千年的一句话,现在禁制解除又得到回应,一个劲的说个没完。他自己犯傻还不够,还要润玉回应:“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润玉道,抬起头,双眼闪亮,旭凤又问:“多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的。”润玉乖乖道,“最喜欢了。” 旭凤这人就有个毛病,好听点叫勇于冒险,难听点说就是喜欢嘴贱,他听到这个“最”字便按捺不住,问道:“比锦觅呢?” 润玉听了满头雾水,且也有点不高兴,他抱住旭凤,将脸贴在他肩膀上,口中道:“你提她做什么。” 旭凤见他不快,便很后悔,说道:“最后一次,以后不提了,既然你选了我,我们就好好在一起。但你要答应我……”他顿了顿,忽然又觉得这些话说得很没道理,好像不信任润玉似的,正在想着,润玉冷冷地道:“我答应你什么?” 他推开旭凤,旭凤见他眉心微皱,便知他不高兴了,他有那样一双很能传情的眼,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快乐还是不快乐。他此时就是不快乐,旭凤便道:“你不要生气了……我说错了。” 他很是后悔,心想,唉我何必提这个,今日说了喜欢我爱我,今日就必定是认真的,以后的事谁也保证不了,干嘛逼他。 他服软认错了,但润玉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你说清楚,答应什么?” 旭凤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哥~” 可这回再撒娇也不好用啦,润玉生气起来就是真的生气,且他现在性子变得直接了很多,不依不饶的。旭凤不回话,润玉咬牙道: “……我是断不会和人分享的。你若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和她在一起,你不肯,那就现在反悔全不作数。” 旭凤惊了:“怎么是我……” 他这会儿才慢慢回过味儿来,不由得大感荒唐,“你觉得我中意锦觅?!” 润玉的表情仿佛在说“不然呢”,旭凤冤枉死了,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润玉将他压在身下就是一顿乱亲乱啃,润玉怒道:“发什么疯,滚开!”再定睛一看,旭凤竟然哭了。 润玉:“……” 他一哭,润玉又没话说,也不能看着他哭,只好别别扭扭地道:“好了,好了嘛,你哭什么……” 旭凤道:“我哭我喜欢个木头!我听人家说,喜欢的人若是块石头,捂个千八百年也该热了,可我偏喜欢个木头,捂不热,还一身刺儿,都快把我心扎烂了,木头都不看一眼!” 润玉道:“我哪有……”说着也不由心疼,凑上去揉了揉旭凤胸口,旭凤委委屈屈,把头靠近他怀里,时不时还抽两下鼻子,润玉见他反应,再想想在人间时的种种经历,也是因他现在有了在人间时被人珍爱、被人保护、有人撑腰的经历,他不再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这才忽然眼前一亮,问道:“你不喜欢锦觅?” 旭凤嘴里嘟嘟囔囔,眼看就要口吐芬芳了。“哪个喜欢她!神经兮兮的。” “你不喜欢她,你引她去栖梧宫做什么?” “种梅花呀!”旭凤道,“我也是傻了,以为只有她花界人种得梅花……”后面又嘟囔了一堆作为甲方好吃好喝供养者锦觅却连梅花叶都没见一片的怨念。润玉摸着他后颈,他觉得舒服,声音渐渐减小。 润玉又问道:“可你……可你给她凤翎……” “我跟穷奇搏斗,她非得进来掺和,不给她凤翎她死了!” “那怎么不要回来?” “我……!”这可算问到了旭凤死穴,旭凤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分明记得有一次他人都去了,要管锦觅要凤翎,可后来又不了了之,仿佛一见锦觅,他就变了个人。润玉苦笑道:“旭凤,你那时和锦觅……是真的很亲近,你们经常拉着手在天界游玩,神色很亲密……” “我有吗?!”旭凤迷惑了,他只觉得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段时日他确实过得很混乱,“我……我不晓得的,真的!我……我怎么会?”他冥思苦想,只觉得好像有些记忆是和锦觅有关,可又记得不真切,思来想去,他脸上撒娇的神色逐渐消退,旭凤坐起身,慢慢地道:“我真的没有。” 润玉见他神色,就知旭凤是认真的。他是相信旭凤的,他全副身心、整个人,都叫嚣着要相信旭凤,只剩一点最负面的思维还在负隅顽抗,这一下子,就好像分成了两个阵营在他脑海,一边在喊,信他啊,你不信他要信谁!另一边却在想,我不能信他,我信了他,他若是骗我,那我,那我就…… 那就怎么呢?从前不敢信人,是因为输不起,他太自卑,但也太要强,他怕都交付出去了,若真的被人骗,就是一无所有,这和权势、地位上的一无所有还不相同,感情上的一无所有,才是真正可怕的。可现在…… 现在他却不怕一无所有。他反倒想,连本钱都不肯出的人,怎么赢回全部? 要赌就赌最大的,赢家通吃全部,输家血本无归,可血本无归又怎么样,总要倾情投入过才算没白活一回。 应了他,说了爱他,就要把信他当做最基本、最不可动摇的事情。 润玉道:“我晓得了。”一旦把旭凤说的是真的作为基础,那么接下来就是去思索种种可能性,去证明这一点,但那些都不急于一时。 当下重要的,是眼前这个皱着眉、闷闷不乐的小凤凰,急需人哄。 润玉凑过去,主动坐到他大腿上,说道:“我不喜欢锦觅。” 旭凤受宠若惊,一时楞在原地,润玉又道:“你也不喜欢锦觅。” 旭凤拼命点头,润玉便展颜一笑,说道:“好。” 好个什么呀?旭凤一头雾水,润玉看着他那糊涂样子,不由又是一阵笑,笑得旭凤回过神来,将他抱住又是一阵揉搓,两人黏黏糊糊互相安抚了半天,旭凤才道:“我想起你要答应我什么了。” “什么?” “你要答应我再也不瞒着我任何事。”旭凤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润玉想也不想,一口应下: “我答应你。” *润玉:叔父来拿一下下放基层的指标哈。 第一百九十七章 自那日临渊台上空突然乌云密布、雷鸣闪电,随即又忽然烟消云散之后,不少耳聪目明的人就知晓:天界要出喜事了。 岚离神君看着面前的信件陷入沉思——是长乐宫特有的锦绣信封,黑玉髓的绳扣雕成小柴犬的形状,一看就是他家的好徒儿送来的。 “这什么?”他唤来徒弟。 辉儿恭恭敬敬地道:“回禀师尊,是徒儿的请假信。” “为何请假?” “嘿,”辉儿咧嘴笑,“我爹爹娘亲要成亲啦!我去帮忙呀。” 岚离神君大感迷惑,“你娘亲谁啊,你不是领养的吗?” 辉儿道:“那也有娘亲呀,就是我叔父旭凤!” 神君:“……!!!!?????” 他真是闭关太久了,现在已经发展到哥哥可以娶弟弟了? “那么,”辉儿眼睛发亮,“师尊,可以嘛?” “可以个毛,做作业去!”神君道,开始怀疑人生。 思来想去觉得不行,还是去找天帝陛下——行至璇玑宫,正好碰上宫内正在三堂会审……不,是在天魔大战。 卞城公主鎏英和鼠仙各坐七政殿南北两侧,两人面红耳赤、唇枪舌剑,室内氛围剑拔弩张。 话题中心的天帝歪在床上,倚着靠枕,手心里捧着个红彤彤毛茸茸的小鸟团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神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闲适悠哉的天帝——不,说他是天帝都不合适了,他就是个围观的看客,好像这些人吵得不是他的婚事一样。 岚离神君来了,他也不过懒洋洋抬眼看了一眼,手下小鸟团子啾啾叫了几声,他就又把头低下了。 天帝沉迷撸鸟,不可自拔。岚离神君摇摇头,坐到鼠仙一侧去了。 他一落座,就听鎏英公主一拍桌子,怒道:“你敢!” 神君心道我怎么不敢?便听身侧一声大吼:“怎么不敢?!” 神君:“……” 他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理活动说出来了呢,神君侧目一看,见鼠仙也也是拍案而起:“天帝之尊,又为兄长,还能嫁给你魔界不成?!” 唔,原来探讨的是这个问题啊,神君摸摸下巴,那确实……值得探讨。鎏英道:“放……什么厥词!魔尊是上神入魔,自古以来由上神入魔的魔尊身份都是更加一等的尊贵,岂是你一个,一个……”她说到这里,情急之下正要说些对天帝大不敬的话,忽听一声尖利鸟鸣,神君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发现是天帝手心里的小团子发出的。 说来也奇怪,卞城公主马上把嘴闭上了。再看差点被当面说了坏话的天帝,这位朋友笑得如沐春风,一手拇指揉揉鸟团子胸脯,另一手招来茶杯,以杯中的星辉凝露喂鸟。 天帝是天界之主,天界之主的一举一动皆有万种解读。此刻,他的这种举动就被众人理解成了颇有深意的样子:谈的是他的婚姻大事,眼看都要被对家蹬鼻子上脸了,他却如此冷静镇定,实在是心有城府、不把外物荣辱放在心上的潇洒做派。 鼠仙很是折服,因此更加觉得自家天帝不能嫁给魔族。而鎏英则努力忍住面部肌肉的抽动,以免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 她今天一大早收到旭凤通知,让她来天界一趟商议婚事,把她吓了一跳,脑补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一会儿想怎么拒绝魔尊指婚,一会儿想怎么替穗禾拒绝魔尊指婚……正琢磨着呢,魔尊的第二封信又送到了,翻开一开上面四个大字儿:“我的婚事。” ……乖乖。鎏英早饭都来不及用,赶紧过来了。她拼死拼活赶到天界商议要事大事的云霄宝殿,却发现大殿之上只有几个仙女在洒扫,上前询问之后仙女答道:“天帝说了,魔尊的婚事是家事,家事不需上殿,在璇玑宫谈就好。” 利用了人家制衡魔界上百年,忽然转脸又是“一家人”了,鎏英心里吐槽了几句,又不辞辛劳地跑到璇玑宫,正好撞见天帝在璇玑宫门外散步。 “公主来了。”天帝一见鎏英,微微一笑,鎏英顿觉无法呼吸:她定睛一看,天帝手心儿里捏着一只圆嘟嘟的小红鸟,别人识不得,她却不能识不得。 要死要死——鎏英公主以为魔尊被天帝绑架了。 凤兄你还好吗!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公主传音入密,和小红鸟默默玩起了不眨眼游戏。小红鸟也真能坚持,足足和她对视了半盏茶,一眼都没眨。 鎏英:“……” 就很服。 “……不知天帝陛下在此作何?” “散散步。”天帝和颜悦色地答道,这是近百年来,鎏英见他最亲切温和的一次,之前几次见面,不是剑拔弩张,就是行将就木,总之怎么看怎么像寡妇。“我们想在璇玑宫外种一些桃树。” 桃树,是温和柔韧的树木,桃花,是甜美鲜嫩的花朵,桃子就更不必说了,是香甜可口的果子。 总之是一种洋溢着爱情的喜悦的植物,种在清冷孤寂的璇玑宫外…… 鎏英脸部抽搐,默默打量了一会儿这一人一鸟,她忽然福至心灵,“啊”了一声。 “你们,你们……”她手都在颤抖,“该不会你们俩……” 就在这时,这个未来将被她列为人生十大政敌之首的鼠仙,就这么飘飘忽忽地登场了。从表情看,他对这桩婚事所持的态度可要比鎏英开放很多。 “公主可算来了,再不来,可就要派人去忘川寻了。”笑面鼠说道,“等一会儿是小,耽误了陛下和魔尊的婚事,可是担待不起。” 实锤了,魔尊说的婚事,对象正是天帝。 于是鎏英恍恍惚惚地跟着天帝和鼠仙落了座,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开始和鼠仙就谁嫁谁娶、礼金怎么分配,孩子生几个的问题唇枪舌战了好几个回合了。 她不依不饶,鼠仙也当真是十分厉害,两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鼠仙道:“天帝是长兄,父亲过世,长兄为大,自然是魔尊来天界做天后。” 鎏英道:“天帝陛下都能不顾伦常,和亲弟弟……那什么,这时再提‘长兄为大’的规矩不免好笑。我魔族崇尚强者为尊,魔尊是六界第一的战神,正需要一位魔后。” 她觉得自己说得还挺有道理的,没想到脑海里忽然响起“六界第一战神”气急败坏的声音:“喂喂喂喂你别给我把好事整黄了,我嫁就我嫁,差不多得了。” 我小你个……芭娜娜!鎏英忍住粗口,挤出一个微笑:“好,为显诚意,我们这边先退一步,魔尊可以嫁为天帝为天后,那我们再来谈谈聘礼吧,我们想要……” 旭凤又道:“哎你随便要点就可以了哦,玉儿刚登基不久百废待兴,是要用钱的时候,差不多得了。” 又来“差不多得了”!她正要发作,鼠仙却道:“这是聘礼单子,早已备好,公主过目。” 鎏英翻开一看,嗬,这岂止是慷慨大方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天上地下的珍奇宝物都拿出来了——就是没提归还魔界三城的事儿。 ……你说这像话吗!她问魔尊。 “像话像话,我看那三城在我兄长的管理下做了通商口岸,现在人民生活蒸蒸日上,挺好挺好。”魔尊马上说,“你……” 鎏英很无奈:“……差不多得了是吧。” “你说得很对。” “你能好歹有点出息吗?” “这怎么是没出息呢?”魔尊说,“这是我人生大事啊!” “人生大事还总‘差不多得了’?!”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魔尊哭笑不得,“我的大事是和我喜欢的人成亲,别的,别的又有什么紧要。” 鎏英:“……那你叫我来干嘛!” 魔尊:“那不行,你得在,我怕我一不小心答应了让魔界并入天界管理,那不成魔族千古罪人了……” 鎏英:“……” 鎏英:“你还知道!” 鎏英:“等会儿,润玉真的想让魔界并入天界管理?他跟你说了?” “他没说,”魔尊道,“但我也不傻呀,玉儿有野心的嘛。” 鎏英公主看看天帝手里的小红鸟——后者正在从天帝手心儿里啄葡萄干吃…… 鎏英:“……你不说我还真是看不出来呢。你知道你就咬紧牙关别答应不就成了?!” 魔尊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暧昧:“哎呀……这不是要紧牙关的问题……你是不知道他昨晚都了什么,我们……” “啦啦啦啦啦不想听不想听!”鎏英慌忙捂住耳朵,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岚离神君第一个笑了:“哟,公主内心世界挺丰富呢。” 鼠仙也跟着应和:“哈哈哈,是呢是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在和谁传音入密呢。” 天界和魔界向来不对付,他俩当然也不能放过任何机会对着魔尊之下的第一号话事人开嘲讽,正要乘胜追击,忽听一声轻咳传来,两人抬首一看,天帝正静静地端着一杯茶品着,放下茶杯时,杯底撞击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天帝一个字儿都没说,但“有完没完”四个字已经写满了他周围的空气,连传音入密都省了。 两位天界的肱股之臣马上不敢笑了。 有关婚事的双方辩手,顿时陷入了一种难捱的沉默中,而在这沉默中,只有天帝神色如常,懒洋洋地歪在软枕上,他的小红鸟仰躺在床上,两爪朝天,露出又白又软的小肚子,天帝伸出食指轻轻一按,小红鸟就打着滚咯咯直笑。 ——他俩玩得倒挺快乐。 大家好不容易才在各自大佬的敲打下恢复了交谈,这一次,双方都变得客气了很多。 “那个,礼金就一家一半?” “可以的可以的,四六开也行,你六我四大家和气生财嘛。” “哈哈哈,哈哈哈,也行,也行。那我们这边就多出一些婚宴的准备金……” “感谢感谢,既然这样,婚礼的日期,是不是也该大概定一下……” “哦这个的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岚离神君忽然道,“小神善天文历法,不如就让小神算一算?” 如此也好,于是众人就一言不发望着岚离神君,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算盘,噼噼啪啪地拨弄起来。 天帝:“……” 鎏英:“……” 鼠仙:“……” 魔尊不知何时似乎玩够了宠物游戏,悄无声息地变回了人形,趁天帝沉默,凑到天帝脸边亲了亲。现在场面变得非常尴尬,好像自然而然地划分成了两个区域,一边是岚离神剧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口中念念有词,好似一个神棍;一边是魔尊大庭广众躺在天帝的床上,几乎靠在天帝怀里,天帝也一点儿都不觉得有问题,一时没防备被亲了,也只是摸着脸低头一笑。 这两人竟然咬着耳朵说起小话来。 鎏英耳力出众,又坐得近,因此能清楚得听到魔尊说:“你今早怎么吃得那么少?” 天帝笑笑:“……刚回来,不合胃口。” “怎么会?”魔尊道,边说边拉起天帝的一缕乌发在食指上把玩缠绕,“天界的一饮一食如何精美。” 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天帝无可奈何,捏捏他鼻子:“你说呢。” “那不知道。”魔尊说,“不知道呀。” 天帝都要被他装乖耍宝的姿态气笑了,但做哥哥的么,总要先服软的:“不如你的手艺。” “真的呀!”魔尊也真是孩子气,明知道天帝会这么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也不过就是想听天帝说这一句话,真说了,他却还是眼睛闪闪发亮,露出孩子似的兴奋来:“你想吃什么?” “我……” 人家小两口正调情呢,岚离神剧忽然大喊一声:“好了!” 众人望去,岚离神君倒先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魔尊吓一跳:“哎你……!” 魔尊理直气壮,躺在天帝怀里自然一笑:“怎么?” 怎么,对你来说当然是不怎么,可对天帝…… 在天界众人心中,天帝可是个不近女色、不受诱惑、兢兢业业、清心寡欲的天界表率,此刻被魔尊在怀里一趟,魔尊这人又是颇有几分艳丽动人的长相,生生是把他们的好天帝拖累得露出了“昏君”的感觉。 岚离神君和鼠仙都露出了看到自家宝贝在和小流氓一起玩的时候的痛苦表情。 天帝轻咳一声,拉回众人注意力:“如何,你算出什么?” “啊那个,”岚离神君支吾半天,才终于想起来说道:“依小神愚见,距今最近的成婚吉时……” “就在四十三年零五个月八天之后!” 天帝:“……” 魔尊:“……” 鎏英:“……” 魔尊的俊脸瞬间就黑了。 开什么玩笑,你这死神棍,是不是在搞我?!就知道你眼神不对头! 但还不等他自己开口炸上一轮,天帝就率先道:“不可。” 他这“不可”说得十分直白,以至于习惯了他含蓄内敛的画风的人都吓了一跳——包括魔尊。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天帝身上。天帝却四平八稳,好似没察觉一样平静且理所应当地说道:“本座等不了那么久。” 鼠仙道:“这,可这陛下与魔尊的婚事,是六界至关重要的大事,如此大事,怎可随随便便就选个日子……” 天帝奇道:“本座不过是成亲罢了,是本座私事,与六界何干?” 一旁的魔尊插嘴道:“就是就是,什么良辰吉时,不信也罢。”他前前后后选了三个良辰吉时要和润玉成亲,都没成功。就因为这事儿,昨晚两人偶然说起,还被润玉笑话说如果异地处之,发现旭凤是真的喜欢自己又没有了那些记忆,恐怕不到半柱香就拉着去成亲了。 “你……”旭凤瞠目结舌,别人都说他是土匪脾气,做事不管不顾,其实谁能想得到润玉骨子里才是这么个说干就干的家伙呢?他真是没辙。 此刻这对不讲道理的土匪兄弟忽然一拍即合:“不然就明天!” “可以呀。” “不可以!”还的说鎏英急中生智,大喊出声,制止了这两个规则破坏者,“如此紧急,不说邀请宾客布置礼堂,就连婚服都赶制不出!一生一次的大事呢,两位难道不想看看对方身穿婚服的样子?” 要说还是鎏英了解魔尊呢,魔尊脑子里顿时出现了许多旖旎幻想:润玉穿着那身纯白的婚服的样子可真美,又坏,又疯,又美,可那个润玉并不是属于他的,他身上的婚服并不是为自己而穿;他也想看到润玉是为自己穿上婚服,在六界的注目下不是冷冰冰而是笑吟吟地牵着自己的手,和他成为夫妻;到了晚上,他还想要亲手将那件婚服脱下…… 魔尊越想越深入,连怎么脱、什么时候脱、脱到什么程度都想好了,既然这样自然不能不办婚礼,他大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说的也对,不昭告六界可不行。” 天帝没他那么多花花肠子,但他愿意听魔尊的,魔尊说要明天,他就愿意明天,魔尊说要盛大婚礼,他就要盛大婚礼,这两人一拍即合。 岚离神君道:“那么,就定在四十三年后的……” 天帝道:“神君许是用错了典籍,算得不对,本座这里有一本古籍,神君拿去参考一下。”他说着抬手唤来一本书送至神君面前,神君定睛一看:《黄历》,再一翻开阅读,你说巧不巧,二十天后就是个宜成亲宜官宣宜昭告天下的大好日子。 就很合适!但堂堂天帝的婚期,居然就按照人间的黄历选日子,这…… 天帝又去伸手倒茶,神君敢怒不敢言,强颜欢笑:“合适,合适,就这一天。” 天帝和蔼可亲地道:“如此甚好。”但神君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神君道:“啊对了,依照人间习俗,成亲之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 天帝:“……” 魔尊出离愤怒了:“你神经病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上回说到,岚离神君建议天帝与魔尊依照人间礼节,成婚之前不要见面。 魔尊炸了。 “他妈炸了!”魔尊口吐芬芳,但还尚且保留着一丝理智,只在魔族小频道里和亲信鎏英公主逼逼赖赖,“你骂他!” 鎏英公主也很生气,魔族是率性而为的种族,让魔族二十多天不跟喜欢的人见面,这是反人类。但她问道:“你怎么不骂?!” “这不合适。”魔尊马上说,“他是玉儿的人,我给他留点面子。” “……”鎏英服了,她现在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了,鼠仙和岚离在这里可能是因为天帝懒得亲自扯皮,但她在这里却绝不是因为魔尊懒得扯皮,魔尊是让她来当传声筒来了,必要时候还要推她当盾牌和背锅使者。 “你是人吗!”公主发出悲鸣,但还是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工作,魔族和天族最大的不同就是,做手下的如果不想扯反旗,那就得老老实实地执行上级命令,可不带有什么大佬说了留对方一命她却自作主张要跟对方同归于尽那种事,那不是蠢透了吗? 以上发言不针对任何人,不许对号入座哈! “这旧制于理不合,”公主一本正经地道,“人间所谓‘存天理、去人欲’,实则是道貌岸然的封建糟粕,神君怎可提议我天魔两族效仿糟粕?” 她本以为要和神君大吵一架,没想到神君马上赞同道:“公主说得很对,是小神欠思量了。”其余众人哪能知道呢,是天帝在天族频道里冷漠又淡定地对神君说:“月老下凡搞基层工作,你是不是想去顶他的空缺?” 神君马上老实了:“不想不想,错了错了,我就是逗着魔尊玩玩,下次不敢了。” 鼠仙在一旁煽风点火:“哪里是不敢,陛下,我看神君下次还敢。” 天帝微笑:“哦,逗着玩玩,谁许你逗着我的弟弟玩玩?” “错了错了真的错了,下次不敢了!”神君赶紧求饶,他就是随口给魔尊添点儿堵,没想到天帝这么护着,一丁点儿亏都不叫魔尊吃。 此时鎏英开口,神君马上就坡下驴,施施然承认了错误。魔尊这才多云转晴,看上去还挺得意。 “嘿嘿,你看,我们把他吓住了。”他对鎏英说,“干得不错哦。” 说完,他又化作小鸟团子的样子,扑闪着翅膀钻进天帝衣襟里,安安稳稳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鎏英公主觉得很蹊跷,但她什么都没说,心里给魔尊比大拇指:“很棒哦。”这副恃宠而骄的嘴脸是真的很棒了。 于是婚前不能见面这件事就这么被揭过了,魔尊现在就整日住在璇玑宫里,看他养得中气十足容光焕发的,就知道这两人夜里没少干好事。众人都默契十足地对此绝口不提,装出天帝和魔尊清清白白的样子。 众人又商议了些大典的具体细节,末了还用了些大殿下精心制作的点心(“哈哈哈,我正在辟谷修炼,就不能参与了。”岚离神君忽然说道),鎏英分享了一些从穗禾那里听来的花界八卦,众人就此散了。 魔尊变作小鸟,会开到一半就在兄长的胸口睡着了,天帝又好笑又怜爱,随手变出一个小床把小鸟团子放在床上,又给他盖上小被子。 他做完这一切,才转向岐黄仙官,将手腕露出。一旁侍立已久的仙官这才走上前来为他把脉问诊。 孕期已至末尾,他这阵子总觉得身上乏力倦懒,一日一日地只想缠着旭凤和他亲昵,别的什么都不想做。 说来也奇怪,从前叽叽喳喳吵个没够的双生子,这阵子倒安静了,两人都是一声不吭,只是有时忽然没来由的让他心悸一下,可随即又没了动静。 “陛下怕是产期要提早到了。”岐黄仙官道,“无妨,两个孩子灵脉已成,即使有点孱弱,将来仔细照料,也能保健康无虞。” 天帝这才放心,岐黄仙官开了安胎的方子,早晚各服一次,又让天帝每日清晨至天界一座灵山五阳山内的寒冰池内沐浴——这五阳山也算集天界阳火旺盛之处,山内却有一汪清池寒冷刺骨,正适合此刻怀有冰火双子的天帝沐浴,帮助他吸取阴阳二力,让灵胎早日形成完整的实体。 旭凤呼呼睡了一觉,将这些全都错过了,待他醒来,岐黄仙官的问诊已将结束,仙官叮嘱天帝少思少虑,最好多吃些东西。 旭凤听了不明所以,待岐黄仙官走后化为人形抱住润玉,笑道:“你看看,连岐黄仙官都说你吃的少。”他虽不知润玉有孕,但眼见着润玉胃口不佳,吃饭时只和自己说笑玩闹,实则没动几筷子。 润玉此时也没了天帝的庄严,凑近旭凤怀里窝着,他说话软绵绵的,但内容却很顽固任性:“没有少。” 孩子想要营养是一回事,他犯恶心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种委屈无法与外人诉说,除了孩子的父亲。他窝在旭凤怀里小小的发脾气:“我才不想吃。” 声音小小的,像是还有些不够理直气壮。旭凤虽不知道他是有孕,但还是如珠如宝地待他,哄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吃凤胆。”这世上的任性是没有能哄好的,都是越哄越变本加厉,越哄越蹬鼻子上脸,润玉听了旭凤柔声细气的话,马上说道。旭凤哈哈一笑,“行,使得,你看看哪里好,拿去。” 说着拉了润玉的手伸到自己衣袍底下去摸,魔尊身体火热,穿得自然清凉单薄,领口一拉就开,润玉摩挲着手下触感温热细腻的皮肤,沉吟良久,忽然问道:“这疤哪里来的?” 魔尊胸口正是赫然一道寸许长的疤痕,有些刺目。旭凤抓住他手指,笑道:“忘了,亲亲我。” 润玉却有些在意,眉头微蹙,旭凤见他如此,便只好又道:“还真别说,是有些疼,你亲亲它。” 润玉眼眶红了,俯身亲亲旭凤胸口的疤痕,旭凤又道:“你怎么不说痛痛都游走了?你要说,它才不痛。” 润玉被他的傻话哄得只能笑出来,摸着旭凤的伤疤柔声道:“都游走啦,不痛啦。”旭凤忽然皱眉道:“等一下,我这里还有个伤疤,需得你亲一下。” 说着拉着润玉的手往下腹去,润玉面颊一红,斥道:“青天白日的!”他的腿却缠着旭凤的腿,整个人又甜又软好似没骨头似的贴在旭凤身上。 旭凤笑道:“不给亲?那我亲亲你吧。”说着翻了个身把润玉压在身下,又去吻润玉,两人笑着凑到一起,亲昵爱抚了许久才停下。 闹也闹够了,旭凤像个傻子似的,傻乎乎地道:“我今天好高兴哦。” 润玉也不理他,任他自己发痴,自己靠在旭凤胸口闭眼养神,旭凤又道:“我心里好急,急着想和你成亲,他说要等四十三年,我气儿都喘不匀了,还以为你也要听他的……” 不得不说,当他听润玉说“我等不了那么久”的时候,心里是甜的跟喝了蜜一样。 没有什么比知道心上人也同样急着想和自己在一起更开心的事了。 “我当时想,你是真的喜欢我呀。”旭凤道,“嘿嘿,玉儿,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呀?” 又来,每天问,每天问,换个人早不耐烦了,但润玉就有耐性陪他:“是呀,你是我孩儿的父亲,我不喜欢你喜欢谁呀。” 旭凤以为他说得是辉儿,心想,我不是娘亲吗,怎么成父亲了——但他性格豁达,想得也少,就笑道:“那你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喜欢我吗?” 面对这幼稚鬼,润玉无奈道:“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喜欢孩子,行了吧?” ——这两个臭小鬼害得他吃不下睡不着,整日整日满脑子就是和他们的爹爹亲近纠缠,要不是他们爹爹真的非常非常招人喜欢,他早就要生气了! 旭凤听了心里偷乐,嘴上还要正经地道:“哎,你这样想不好,毕竟是咱家小宝贝儿,再顽皮也得当心肝宝贝呀。” 润玉撅起嘴巴,也不知吃个什么味儿,嘟囔道:“我才是……” “什么?” 润玉如梦初醒,脸红了个透,再问,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又过了几日,大婚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天帝和魔尊仍是每日形影不离,有时魔尊甚至化作小鸟团子,天帝开朝会,底下臣子议事,他就坐在上面玩鸟,玩得老君看不下去轻咳一声,天帝才回神。 但也要说天帝就是天帝,一心多用的本事十分强大,一手逗着小鸟,一边听着臣子讲话,也能听个十成十。众人见天帝实在聪慧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便也不再管他和魔尊如何亲昵。 ——反正是天界娶天后,这波没亏。至于说魔尊这天后有点不忍直视,那也认了。 相比起来魔族心情就好复杂好复杂了,因为魔尊自己没有出息情愿嫁给天帝,这波亏得有点大。但是鎏英公主福至心灵,决定开发婚礼周边,让六界都康康她家魔尊多可爱——这一商业决策得到了天帝的大加赞赏,还出资支持了公主的周边开发工作,但在周边上架之前,又以惨无人道的财大气粗把所有鸟球球抱枕、鸟球球贴纸、鸟球球摆件和鸟球球盲盒都包圆了。 ——天帝的璇玑宫现在到底是什么个装修风格,鎏英公主想都不敢想。 反正有的赚,鎏英公主也说不出个不是来,只能默默认了。 大家都认了,于是准备工作顺利进行。 而旭凤却突然发现,有些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他发现,润玉有事瞒着他,不是小事,是大事,和天魔两界无关,但和性命有关。 他发现,润玉每天早晚,都要服药。满满一碗,闻着就苦的药,那么喜欢甜滋滋的东西的润玉也毫无怨言的就喝了。 每日清晨,润玉都要早早离开——他问了仙侍,才知每日朝会前,天帝都要先去五阳山修炼片刻。 再想到那日润玉说,我等不了四十三年…… 终有一日,旭凤再也忍不住了,他化作小小蜂鸟跟到五阳山,等众仙侍退去之后,他扑通一声跳进池中,现出原形,把润玉吓了一跳。 润玉还像没事人一样笑了:“你怎么……” “润玉,”魔尊悲从中来,眼泪扑棱扑棱地掉,他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天帝,“你是不是得了绝症?”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且说当时,天帝刚入了寒冰池,且屏退了随从仙侍。这寒冰池其实并不很冷,反倒是温热的,只是因位置处在天界五行的阴处,所以才有寒冰池这一名称,此处因此聚齐了阴阳二力,很适合腹中孕有双生子的他修行。 孕中多倦怠,能泡一泡温泉也是舒服的,可天帝只来得及闭了闭眼,就听扑通扑通两声,水花溅了一脸。睁眼一看,不是自家那小冤家又是谁? 天帝一见他就笑了,一笑,那眼中就流动着比温泉还暖的欢喜之情。一笑,就从高高在上的天帝就变成了旭凤的哥哥润玉。 润玉软软地道:“你怎么……” 旭凤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似的,泡在这温暖的池水中,他却浑身发抖,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唉,难道是怪我偷偷来泡温泉不带他?润玉心道,这冤家,何至于委屈成这样!还不是想让他多睡片刻? 他正要开口解释,旭凤忽然疯了似的扑上来,抱住了他。他的动作极大,几乎要在池中掀起巨浪来,哗哗几声巨响,紧接着又没了动静。 旭凤紧紧抱住润玉,把下巴搁在润玉肩上半晌,忽然发出了两声抽泣。 润玉:“……” 不至于吧…… 哪知旭凤带着哭腔开口道:“润玉,你是不是得了绝症?” 润玉:“……啊?” 饶是再聪明的人,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要露出呆滞的表情,问一声“啊?”的。 不等润玉开口,旭凤就又开口了,这一次听起来坚强了许多:“我、我都知道了!你一直在喝药,还每天偷偷到这寒冰池里来借天地灵气采补修炼,你吃不下东西,你还,你还……”他发出悲痛至极、心酸难过的声音:“那日你还说,等不了四十三年……我真蠢,还傻乎乎的高兴……” 他微微松开了一点,但还是凑得很近,手轻轻摸着润玉的脸,想孩子第一次触摸一朵花那般珍视和小心,他抽抽鼻子,声音轻微却也很坚定:“没关系的,我陪着你,不管是什么绝症,我们都一起想办法治,治不好,治不好,我就……” 眼看他这蠢话要说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润玉听不下去抬手一巴掌打在他额头上。 “去!”润玉好气又好笑,“发什么神经。” 此刻是在水中,水族的主场,水浪都仿佛为他助力,旭凤被润玉一巴掌拍的朝后退了两步,捂着额头泪眼汪汪。 “哥!”这一声“哥”可谓是喊得九曲回环、气动山河,话音一落,这身高腿长的大凤凰就又扑了上来,牛皮糖似的,好似打定主意了再也不离开润玉身边了。他抱住润玉,喃喃道:“我听说有个法子叫血灵子,可以将施术者一半的寿命分给别人,哥,我们就用那个吧……” 润玉听他越说越认真,看形色不似往日故意发痴的样子,不由奇道:“你在说什么呀。” 旭凤就安安静静地落泪,抱着润玉不撒手,润玉一头雾水,好气又好笑,说道:“傻瓜呀你,我怎么就是绝症了,我好得很!” “可你,可你不怎么吃饭,一日比一日消瘦……” “我胃口不好罢了。” “那你偷偷摸摸来五阳山采补修炼……” 什么措辞!润玉气得拧他的脸:“谁采补,采补谁,你说清楚。” 旭凤越想越崩溃,眼泪流得要虚脱了:“你每天喝药……!” 润玉被他气笑了:“那是安胎药!” “安……”旭凤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好似被雷劈了一样,脑子里的部件都炸得七零八落的,东一块西一块,拼不到一处去。他呆呆地问道:“你……你喝那个做什么?” “我……”润玉双颊泛红,他一下子也卡壳了,“我要生宝宝了”,这话换了随便哪个小仙男也是说不出口的,何况是天帝之尊,世间唯一的应龙,不要面子的嘛?!润玉低下头支吾半天,最后凑过去抱住旭凤,不敢看他,小声抱怨道:“……哪有你这样当人爹爹的。” “谁当爹爹啊?”旭凤傻不拉几地问,他一手下意识地环住润玉,一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润玉抬头望了他一眼,忽觉不对——旭凤这反应也实在太……太真诚了。 他就好像……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双生子的事情一样。但三十年前,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他都知道了,鎏英都告诉他了…… 润玉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鸟球球的可爱迷了眼,很可能想错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你……你……”润玉也开始结巴了,“我……我有……你的……” 这对小父母互相大眼瞪小眼看了彼此半晌,旭凤“啊”了一声,两人忽然都从头到脚红透了。 “你,你能,你……”旭凤说,他都组织不出完整的句子,“你怎么……什么时候?” “很早……”润玉也傻傻愣愣的。 “多早?” “快……一百年了……” “一百年?!” “……嗯。” “那不是快要生了?!” “嗯……”润玉道,“所以不能等了呀。” 旭凤:“……” 泪痕还干在脸上,他现在脑海里乱哄哄的,像在炸烟花。“你……”他要笑不笑、要哭不哭,脸上肌肉乱动了一会儿,心里是风雨交加:一百年,这一百年里润玉都经历了什么啊!他找到了母亲又失去了母亲,他篡位登基,他还被不可追吞噬差点丢了性命…… 原来在这期间,他一直都……一直都怀着孩子吗?那么……那么在那些尤其令人绝望心碎的时刻,他也是带着两人的孩子,一路走过来的吗? 自旭凤身心深处,一场可怕的震动席卷了他全身,他无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他小声说道,“不……” 想到这百年中润玉所可能经历的,他只觉得心都好似被碾碎了,眼泪毫无意识地落下,润玉见了很是心疼——心疼,但又觉得好笑,他捧起旭凤的脸想亲亲旭凤,被旭凤下意识地躲过。 ——他觉得自己不配被润玉温柔地亲吻安慰。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放任自己心爱的人怀着自己的孩子,去面对那样的动荡和心碎啊? “哎呀,别哭……”润玉被他激得自己都要先哭了,他亲亲旭凤脸颊,柔声笑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哈,没事没事……” 旭凤抱住润玉,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他无声地哭了。他好难过啊,不知不觉,他又想起了那段在小木屋的时光——润玉眼里带着泪光求他不要再恨自己,那时他就怀着孩子了吗?同样也是润玉,站在结界边上问他,你想要的是锦觅吗?他那时那全然防备紧张的姿态,怎么就被旭凤误解成了恨呢?他那倔强的扬起的头,他那不自觉颤抖的脊背——他明明是在害怕,他怕这个自己爱过的男人伤害自己、伤害孩子。 他又想起那时在淮梧王宫,白衣仙对他忽冷忽热、有时好似对他亲近到了极点,有时又好像恨得咬牙切齿。谁会不恨呢,明明是他喜欢的人、他还因为这个人承受着孕子的不适,可这个人却和别人去人间历劫、去有婚约了。那日他离开了淮梧皇宫,却又去而复返,最终扑到熠王怀中崩溃大哭,他心里是不是很苦、很绝望? 旭凤已近崩溃,他只觉得无地自容、无处可去——这世间这么大,但除了润玉身边,他哪里都不想去、也不属于,可他又还有什么资格陪在润玉身边呢? 他轻声喃喃道:“你应该杀了我。” 润玉听了心头一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抱住旭凤道:“不要,旭凤,不要……” 旭凤却好似魔怔了,轻声道:“我该怎么配得起你……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可却是我伤你最重、最深……玉儿,我……” 他心魔渐生,一时钻了牛角尖,眼中渐渐有了灰败的死意。 润玉都要跟着哭了,哀求道:“旭凤,求你别这样,求求你,你少爱我一点也可以,求你别离开我……你离开了我一次,求你不要再让我再经历一次。” 那时求他不要恨自己,此时求他不要爱自己,旭凤似是被唤醒了一些,他咬着牙,拳头攥得紧紧的,半晌,他抬手抱住了润玉。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但他的心跳却好像在同润玉一声声地保证:再不会了。 已逝时光不可追,但今后,你有我了。 再也不会让你难过心碎了。 数百年后,面对被丢给自己照顾的两个混世魔王,穗禾欲哭无泪:“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表哥润玉有了宝宝?” 鎏英灰头土脸,头发朝四面八方炸开,她远远望去,只见到假山后传来小朋友们“嘿嘿嘿”的笑声——大殿下属雷,二殿下属火,哥哥领着弟弟玩炮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如鱼得水,都不用老三亲自动手了。 她倔强地擦了擦脸,说道:“答应了不说,当然就不能说!我魔族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哎小王八蛋,还敢再炸?!朝辉你多大了!” 让她绝望的是,假山后传来欢快的小奶音: “再扔一个,再扔一个!哥哥再扔一个!” “该我了该我了,哥哥让我扔一个!” “啊,我先的,哥哥让我扔吧……” “但是现在想想,”鎏英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冷静的绝望,“当时就该劝他独身主义好的。” 说啥都晚了,现在的鎏英和穗禾只想知道一件事: 两个大王八蛋到底啥时候来接孩子?! 第二百章 论成亲的麻烦,即使只是普通的凡间婚假,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何况是天帝娶亲,对方是魔尊本尊……这两位才只万岁左右的年纪,在此时结成连理,显而易见,此举将对六界产生数万万年的影响,甚至直接决定和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怎能不慎重?当年还只是皇子的太微娶亲,对象是鸟族的公主荼姚,这场天家的世纪婚礼光是筹备,就花了两百年,远的不说论近的,天帝上次娶亲,也是花了无数心血的。 如今这牵扯六界的婚事,却要在二十天内筹备完成?!听上去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且这天界所筹办的前几桩盛大婚礼,譬如太微娶荼姚、水神娶风神、润玉娶锦觅,这双方新人其实都可称得上一句心不在焉,在他们心里,自有权势、尊位、修为、或者别的人占据着最主要的位置,对婚礼如何反而不甚在意。这作为新人,或可说是不当,但在筹办婚礼的仙官眼中,却是很省心的了——新人只需做个提线木偶,让穿什么穿什么,让做什么做什么就好。 而眼下这场婚礼,相比之下,时间紧、任务重,而新人之一,屁事还贼多,就让人很不省心了。 织女现在看到魔尊就头疼。 “织女姐姐!”魔尊一进屋就道,“我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织女哭了:“尊上,改仨回了,什么五光十色的黑光彩照人的白咱都试了一圈了……”她看看手中的活计,大婚还有不到十日,这新人的礼服却只做出一半…… 要赶不上了呀!织女发出死线逼近的声音:我不想活了! 作为甲方没有一点自觉的魔尊:“别呀,织女姐姐,我是这样想的,我昨天去人间给玉儿买雪花酥的时候,忽然看到人间现在流行的款式……” 他掏出一沓稿纸来,递到织女面前。织女看看他,又看看那叠龙飞凤舞的稿纸,再看看他——魔尊眼睛亮晶晶的,连头发丝儿都透着神采飞扬。 一错眼的功夫,仿佛还是那个旧日的火神殿下,有时路过制衣局会跑进来,十分羞涩地暗示她,栖梧宫新制的常服可多些白色,或者,可以在不起眼的地方以暗纹绣上一龙一凤…… 织女出身高贵,软硬不吃,但就是喜欢帅哥的美颜暴击。她叹了口气,接过去翻看,魔尊又道:“多谢多谢!” 织女无奈道:“你可是还要去烦别人?”她一眼瞥见魔尊袖子里好像装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难为他这一早就爬起来…… 魔尊点点头:“还要去寻一趟鼠仙,我想在大婚当日,四处挂上凤凰灯……” 织女叹息:“您还真是……有心了。” 魔尊笑笑:“那是。”他风风火火地朝外走去,忽而又折返回来,掏出一物递给织女。 织女一看,是一颗上好的珍珠,至少半个手掌大,光泽莹润。 魔尊道:“辛苦了,送你。” ——火神殿下或许曾经千方百计地暗示织女,但他向来理所当然,何曾像这般说一声辛苦了,送上一点小礼物?织女瞬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概就是看着曾经的熊孩子长大了吧,织女问道:“您前几日说得要的小羊、小兔子纹样,用上了吗?” “你说那个呀,”魔尊道,“用啦,给宝宝绣了小肚兜。” ——但是被天帝无情地嘲笑了,说兔子绣得像老虎,羊看着有点好吃。 “呀。”说到宝宝织女可就不困了,“何时生产呀?” “大概快了。”魔尊道,“你提醒了我,我还得去趟仙医苑。” 魔尊这次是真的跑了,留下织女一个人微笑赞叹,以为妙绝。 魔尊又跑去了仙医苑。 岐黄仙官一看是他,赶紧先给自己灌了一剂强心丸。 岐黄仙官强颜欢笑:“魔尊又来啦。”这个“又”字用得极有灵性,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怎么又双叕来了!” ——给点面子吧,马上就又是一家人了。 魔尊这回更加财大气粗,起手就是三十枚上好的灵芝——他那山头本就是福灵宝地,经他多年打点,又有凤凰神力护佑,现在种啥都能丰收,魔尊就顺手在附近山洞里种了些珍稀草药。 岐黄仙官态度好了很多:“您问点什么?” “兄长今天……” “陛下脉象平和有力,身体健康哦。” “但他吃饭……” “孩子顶着,换你你也吃不下。” “唔。” 岐黄仙官一看他若有所思就知道又在乱开脑洞了,连忙道:“凤凰不能产子。” “就讨论讨论嘛。”魔尊说,天帝现在是吃也吃不下,夜里睡得也不安稳,人很瘦,好在精神还不错,不然魔尊心疼死了,就开始整天乱开脑洞,想着能不能来一个“怀孕接力”。 你这是不讲科学!岐黄仙官告诉他,但是再过分的话也不能说了,不过魔尊这个人呢,是不会接受暗示的。 他还在坚持跟岐黄仙官探讨这个问题。 岐黄仙官:“是这样的哈,男人孕子本来就是有违天理,仙人也一样,阴阳结合才能孕生灵胎。只有应龙是上古神兽曾经称霸六界,才身负阴阳二力,能以男子之身孕生灵胎——换了不行的哈尊上。” 魔尊道:“但是,我听说,有一物叫海马……” 岐黄仙官:“……” 魔尊:“0v0” 岐黄仙官真的很想对他说,你看我像不像海马? 经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的鸡同鸭讲,魔尊终于悻悻地表示,好叭,不能就不能叭,可怜了他家的宝宝。 “宝宝挺好的。不要担心哈。”岐黄仙官以为他是说的双生子。 “哦,啊?……哦,是是。”魔尊嘀咕,“他俩能有什么不好……” 岐黄仙官:“……” 忽然没有勇气去问魔尊口里的“宝宝”到底是谁了呢。 于是魔尊又开始询问天帝的饮食起居,细节到芝麻大的事,就连葡萄比昨日吃得多了一颗都提到,并且问,会怎么样啊? 岐黄仙官现在就是崩溃,非常崩溃,他决定给魔尊找点儿事儿干。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多给陛下按摩一下,毕竟是孕子,对腰背的压力都挺大的。” “喔喔!”魔尊说,他很认真地掏出小本本,“那么有关这个按摩,我有几个问题……” 岐黄仙官:“……” 魔尊跑出去不知道上哪烦别人去了,天帝在花园里偷偷打瞌睡。 你别看人家是天帝,但也并不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干什么的——天帝可是兄长,虽然这兄长的尊严早已经在床榻间被糟践得不剩什么了,但不管床上喊过什么做过什么,离了床天帝马上就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好兄长,而作为一个好兄长,爱岗敬业是起码的,往深了说,高冷、严肃、不苟言笑才是天帝的人设。 天帝坚定地维护自己的人设,在未来的另一半面前试图保持一个“正经人”的形象。魔尊有时候抱着他撒娇卖萌,还想拉着他翘班,天帝心里无论多么蠢蠢欲动,都会春风化雨地来一句:“你呀。”然后点点魔尊额头,让他自己去玩,或者带大儿子去玩。 但是天道作证——保持形象好累啊!天帝高冷了上万年的一条龙,在魔尊身边忽然就是啥人设都不想要了,只想抱着魔尊冲他甜甜软软地笑,时不时地发两个孕夫脾气,再凶巴巴又不乏暗示地问魔尊“敢不敢动”。 魔尊说“感动”,他就说你不听哥哥的话?魔尊说“不敢动”,他就说你凭什么不感动? 魔尊:“……好叭。” 天帝就会从这些没有营养的对话里汲取充分的快乐,因他快乐,他周围的人都十分快乐,包括但不限于,辉儿,双胞胎,魇兽,羊,兔子,鼠仙……等。 他们快乐,就会冲天帝肆无忌惮地笑,鼠仙还多少控制一下,掩口笑,辉儿都直接不掩饰了,跑过来抱着他,把头靠在他肩上:“……嘿。” 天帝就又觉得不行,天帝的形象怎么能这么平易近人?他又想板起脸,可魔尊一点也不帮忙,把头靠在他另一边的肩上,也发出同款傻笑:“嘿。” ……让人生气!天帝低下头,无法控制的微笑。 综上,现在天帝形象崩塌在即,他很紧张,但魔尊的脑袋是不可能理解这种紧张的,跟他说了他可能也只会甜甜蜜蜜地说:“那好呀,干嘛要高冷,你是我的小宝宝呀。” ……哼。 不想让魔尊说出这种傻话,也不想露出马脚让魔尊得意,天帝每天都很辛苦地维持高冷,每天只允许自己给魔尊十次抱抱,五次亲亲。 幸好魔尊每天都在骚扰婚礼筹备人员,没时间去数哥哥给了几个抱抱几个亲亲。 但高冷人设在你心里暖呼呼的时候,维持起来是很累的,所以天帝每天都在魔尊走掉之后松懈下来,休息休息。 这天他正在偷偷瞌睡(太巳仙人的奏疏实在太长了……),魔尊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把他摇醒:“哥,按摩!” “按……”天帝睡眼惺忪外加恼羞成怒,“走开啊你!” 魔尊说:“嗯?别害羞嘛,来,先从肩膀开始……” 魔尊长这么大没伺候过人,手劲大得天帝要飞升了。 天帝眼含热泪:“好……挺舒服的,那个……差不多了……” 魔尊:“别急,还有腰呢。” 天帝:“……” 天帝:“哎哟,啊,疼,我肚子有点疼……” 魔尊急了:“怎么疼?” 天帝:“产期之前就是如此的,不必担心……” 魔尊差点被吓死了,抱着他又是摸又是揉,天帝觉得这方法很好,从此每当魔尊烦他,他就装肚子疼,双胞胎还没出生,就背了这许多锅,被爸爸心里埋怨了很久。 但是这操作太骚了也有问题,后来天帝发现,魔尊“办事儿”都没以前积极了,天帝亲他,他还会板起脸训道:“你这人能不能有点正事!” 天帝:“……” 蛤?你说谁没正事?! 令人头疼! 第二百零一章 魔尊回魔界了。 不是主动回的,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就差眼泪婆娑咬手绢了。 鼠仙看不下去:“回吧,啊,尊上,一日后就见了,去吧。” 魔尊可怜巴巴:“哦。 ”但还是赖着不肯走。 “天魔大婚筹备委员会”私聊频道内,各位天界代表又开始疯狂艾特魔族同僚。 “@卞城第一靓 @燎原小星星把你家大佬带走!” “有完没完了,大家忙忙儿的呢!” “赶紧着走吧!” 被艾特的两位虽然也觉得很麻烦,但也并不会乖乖被天界人这么骂来骂去,两人奋起骂回去: “你行,你怎么不上啊?” “我们这一趟回去,眼看是——十二时辰那么长!不能见面呢,我们尊上重感情,站一会儿怎么了?” 天界人:“站半个时辰了!陛下真的不来!跟魔尊也说好了的!” 魔界人:“……那不管!” 你这话一出,就好像对待熊孩子的父母一样,除了撸袖子动手没辙了,然而天帝三令五申:不要和魔族动粗。要文明。要友爱。要如春风一般温暖。 好的哟。大家答应了,于是只能忍气吞声,对魔族露出春天般的微笑。 “好的呢亲,那你们等着吧亲。” 说完,鼠仙率领一众仙官,浩浩荡荡地走了。 ——此事要说回天魔大婚的筹备工作来。魔尊为何要回魔界?绝不是因为他太烦人、大家都反应有这人在一天我就要罢工的缘故! “这大婚当日得接亲啊,哪有未婚的新人从同一个住所走出来的呢?”鼠仙说,他的潜台词是,好歹要点脸,虽然全六界现在都晓得你们睡了。 全六界都晓得睡了的两人——不对,是一人和一鸟——窝在一架歪歪扭扭的软椅上,天帝蜷着腿,把小鸟模样的魔尊抱在怀里揉着,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帝还没说话,魔尊倒先开口了,而且还是他一贯的“想得开”风格:“那我大婚前去栖梧宫住一晚就行了!” “这……” “不可。”天帝沉吟片刻,道,“栖梧宫久无人住,气息凋零。” “喔。”平时不管和谁说话都是万分倔强,不来上七八个“但是……”不算完的魔尊,此时乖乖说道:“这样啊。”说完摸了摸肚子上的绒毛毛,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鼠仙还是从那张非常非常可爱的脸上看出了失落。 ——从小住到大的宫殿已经封存,谁都会有些难过吧。 “而且我已经决定重开栖梧宫,将来赐予两个宝宝了。” “哦!”魔尊肉眼可见地又活泼起来。鼠仙面无表情,心想:这会儿又不提气息凋零了? 但是自家大佬的面子还得给着,鼠仙摇头道:“纵是栖梧宫能开,也是稍有不妥——栖梧宫是天族皇子的居所,魔尊是魔界至尊,一言一行代表魔界,怎么能就从栖梧宫……啊那个……出嫁?” “你说得也是。”天帝道,“……唉。” 就这么一个“唉”字,魔尊就忍不了了,他化作人形,在天帝面前单腿跪地,急声道:“我回去就是了!”他就怕天帝犯难发愁,为了天帝这一个“唉”字,他就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顺他的心、如他的意。 天帝揉揉他脸颊,动作轻柔仿佛他还是窝在手心里的小鸟儿一般,神色温柔如水。 但鼠仙分明听他低声道:“什么习俗……我不想管了。” 没想到竟然是天帝怂恿魔尊破坏旧俗!想想也是,这两人昔日同为皇子,都明知太微暴政,但魔尊只愿慢慢改革,天帝才是那个敢跟父君叫板的人——其内心之狂妄,对礼数习俗之藐视,真是远比魔尊表现出来的分量还要大得多。 此时反倒是魔尊握住天帝的手,软软地道:“没事的。我也想堂堂正正地与你成婚,叫别人都再挑不出我们的错来。” 天帝闻言,眉峰微微一挑,随即千种凌厉都化作绕指柔情,他笑道:“无人会挑我们的错处。” ——是无人敢挑吧。鼠仙心里默默吐槽,天帝人是笑着,看在魔尊眼里和看在旁人眼里实在是完全不同的风味:魔尊先是一愣,随即欢欢喜喜地道:“嗯。”但旁人看来,则觉得天帝的笑容有点儿冒凉气儿,这分明是在说“谁敢说我和我弟弟一句不对,我就要打到他妈妈都不认得”。 魔尊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横行六界,其实要的也不过就是天帝说一句这样的话。 “我在乎你”——只要天帝肯说,魔尊就是为他肝脑涂地也不在话下。受了那么多年的回避和压制,他甚至都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天帝“最”在乎的人了,但偏偏就在这时候,却叫他知道天帝心里不止有他,而且也喜欢他、珍视他…… 他是做什么都行了,即使天帝叫他去跳忘川,他都会开开心心地去。 此刻魔尊便道:“没事啦,我回去就是了——你要按时来接我哦。”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好多“你给我写信”“嗯每天都写”“写好多!”这类没有营养到连一千岁出头的小仙都不会说得幼稚情话,这才定下安排,魔尊回返魔界,等候大婚。 至于这日天帝没能亲自前来——云霄殿内需天帝定夺的大事都快堆成小山了,何况如果没记错,今日一早这位魔尊还是从璇玑宫出来的,鼠仙才不信他没有跟天帝好好告别过。 这会儿赖着不走,跟谁演? 正在心里嘀咕呢,忽见遥远的天边升起一道流焰星火,升到空中砰的一声炸开,星火化作火凤银龙的模样在空中纠缠着盘旋一圈,最后慢慢消散,璇玑宫方向的天空中显露出一道七彩祥云铺成的桥来。 “……” 什么大手笔! 众人石化,不知道该吐槽天帝果真和魔尊是亲兄弟,一旦示爱都是这么大胆好,还是感慨天帝到底了解魔尊,把魔尊吃得透透的,早不早晚不晚,就偏在魔尊赖着不肯走的时候炸出一道七彩祥云桥来。 魔尊也果然很吃这套,看到七彩桥心满意足,拉上鎏英燎原,施施然走了。 魔尊走后,果然依照先前约好的,每日和天帝互通消息,而且不是一遍两遍,是八百遍。 “在吗哥?” “哥哥在吗,起了吗?” “用早点了吗,好好吃了吗,今天的药喝了吗?” “宝宝今天乖吗?” “哥,想你爱你,XOXO。” 天帝表面上很嫌弃:“这个旭凤,话真多。”但还是避开群臣、喜笑颜开地回信:“XOXO是什么?” “就是亲亲抱抱。” “哦……” 就连这一个“哦”字,魔尊看在眼里都觉得非常可爱,可爱到他控制不住欢喜的表情,满脸笑意,禺疆宫都叫他照亮了。 鎏英挺看不下去,穗禾更是掩面无言。两人私下里小声嘀咕,鎏英道:“现在还想喜欢他吗?” 穗禾怅然若失:“你不晓得,我们小时候,我表哥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他……他那时很酷的。”穗禾道,“他眼高于顶,年少骄傲,虽然……那时他不太照顾别人的感受,但我觉得那样的他真的很帅。” 鎏英想想,不禁觉得也有几分道理:“那时我与他战场上初识,凤兄也是意气风发、胸有城府的,但现在怎么却好似没脾气了,天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织女姐姐同我说,他前几天还晓得同她说谢谢……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表哥说过谢谢……他是天之骄子,这六界都该理应臣服,他向来都是……都是理所当然的取求的。” ——“润玉把表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有时候会想,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从前的表哥呢?” 此刻两人还是不明白,哪怕作为天之骄子,旭凤幼时依旧是孤独的,他在这世上没有真正可依靠的人,只能独自面对这广袤而巨大的世界、背负母族强加的重担时,他只能目空一切,表现出高傲的样子;到现在他经历得多了、明白得多了,这世界对他来说不再是陌生而未知的,他不再怕它,他对它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而说来也巧,两女的对话恰巧被旭凤听去——他此番是有正事,想到婚后或将在天界驻留许久时光,特来将一些行军布阵的方法教给鎏英的,却不想无意之中听到了这番对话。 他彼时听到,就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无辜,没想到穗禾会觉得他以前的样子比较好。他以前心高气傲,对别人的牺牲奉献都看做理所应当,那时伤害了不少人,而这些人中偏又有他最爱的那一个。 伤了润玉,就同伤了他自己一样痛苦,他从此才知道,这世上你看不起的芸芸众生,其实都或许是别人的心肝宝贝,你若不想自己的宝贝被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善待所有人。 旭凤摇摇头,终究没有与二女争执,也没有惊动她们,自己转身离去,只是将兵书留在门外。 他不曾在意,因他此时有清醒的理智,然而在场的除了鎏英、穗禾和旭凤,却还有“他人”听到了这一番对话。 入夜,魔尊本是要打坐修炼的,奈何怎么都压不住心头妄念——兴许是想到明日就要大婚了吧,此时能不慌不忙安稳修炼的,那就是飞升上清天在即了。魔尊运转了两个小周天,只觉得胸口似有熊熊烈火在烧,额上细汗密布,半晌,他终于在心中叹了一声,想着干脆作罢。 魔尊给天帝发了一条信息: “哥,我睡不着……哄哄我呗。” 他住在璇玑宫这几日经常这么撒娇,天帝听了,即使自己困得睡眼惺忪,还是会说“哥哥哄你,来抱抱”。然后伏在魔尊耳边和他温柔耳语,魔尊听得是又酥又麻,甜到心里。 此时一条消息发过去,却是半晌没有回复。 魔尊等了又等,因前几次成亲留下的阴影作祟,他终于有些遏制不住,想:难道是又出变故了? 可他此时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能出什么变故,天帝今晨还在他怀中,保证了一次又一次…… 只有可能是,他要反悔了…… 旭凤猛然挣开双眼,却见面前站了一人,是个身着金红衣袍的少年,正抱着胳膊,满脸不悦地望着他。 “你是五千年后的我么?”那少年道,“……啧。” 竟然是不满五千岁的少年旭凤,不知如何穿过时光而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旭凤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第二百零二章 年少时的旭凤身穿金红仙衣,发辫整齐,眼中光彩明亮。 他双手叉腰,气势汹汹,满脸鄙夷地道: “喂,跟你说话呢!”边说,边用随身的马鞭顶了顶魔尊肩膀。 魔尊与他对视半晌,忽然一笑,重又闭上双眼,吐出一个字来: “……滚。” 少年旭凤勃然大怒:“你好大胆!这世上还没有人敢叫我滚!”见魔尊不理会他,他更加气鼓鼓,比划着就要动手:“你起来,管你什么魔界至尊上神成魔,我今天都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但凭他怎么挑衅,魔尊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少年旭凤恼火至极,扑上来一把抓住魔尊衣襟,怒道:“你是怂包不成!我怎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魔尊笑了一声,道:“说的也是,你怎会变成我这样的人?” 他仍是气定神闲,心中缓缓数着,一,二,三…… 他每数一声,窗外的雷声便响起一阵,初时仿佛是在天边听不真切,数到“三”,雷声已经清楚得好似在屋内响起一般。 与此同时,卞城王府内,穗禾道:“咦,好大的雷声,怕是要下雨了。” 鎏英皱眉道:“也不知这雨几时下几时停,虽说神魔二族不在意这些天象征兆,但大喜日子,总归还是艳阳高照的好。” 穗禾笑道:“瞧不出,你也有这样的心思。” 二女于是唤来魔界掌管天气的魔官,令她将雷雨撤去。魔官却道:“说来奇怪,这雷雨并非属下所为。” 穗禾奇道:“不是,那又能是谁?” 鎏英道:“且慢,除了掌管天气的魔官,只有一人还能影响魔界的天气。”她的目光望向禺疆宫方向。魔尊执掌魔界,他的气运,与魔界的气运紧密相连。有时魔尊的心情,便会直接影响到这魔界的天气——与天帝彻底不相往来那三十年,魔界总是阴沉沉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鎏英心道,“难道说……” 此时,禺疆宫内,魔尊一言不发,心中却发出了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啧”声来。 少年旭凤剑眉倒竖:“喂!” 魔尊眉心微蹙,睁开眼道:“走开,明日是我大婚,你改日再来烦我。” ——从这少年模样的自己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自润玉以恶鬼铜钱诱他入魔以来,他们已经共生了近百年。 眼前之人,不是五千岁的自己,而是他的心魔。他们纠缠这么多年,无论化成什么模样,旭凤都不会认错。 魔界今日夜雨,雷声又助长了心魔的气焰,沉寂多时的它竟然又趁机冒了出来。 只是……旭凤心中好笑,往日都见它化作润玉模样,对自己大加嘲讽、口吐恶毒之言,自己也每每因为那张心爱之人的脸而大受打击、痛苦非常,倒还算这心魔厉害,此时他却化作自己的样子——他对自己的脸自信是自信,但也没到会被摇动心念的地步。 他思及此,唇边不由露出笑来:“你这次怕要失算了。” “你说什么,不明白,你是撞坏脑袋了不成?”那心魔旭凤装傻充愣,倒却和旭凤本人有十分的相似,“诶,都叫你起来与我一决胜负了!” 旭凤被它吵得心烦,兼且确实雷声之中难以修炼,只得睁开眼道:“你若真是我,就该知道眼前人与你修为天差地别,习武之人有自信是好事,但鲁莽寻衅可不聪明。” 心魔“旭凤”看上去是决心装傻到底了,他摇摇头道:“哼,我又不是你这样的怂包,你这样子,轻了说叫审时度势,重了说就是唯唯诺诺——喂,你可还记得四千岁那年,我们随父帝去大荒狩猎?” 这心魔也当真是能耐不小——也是,它依托旭凤生长,旭凤的修为,便也是它的修为,此时两人早已不在魔界宫殿,而是进入了两个意识共同存在的识海深处——它一边说,旭凤便发觉身周环境一点点发生着变化,房间消失,身下逐渐生出野草……再一抬眼,竟然已经来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大荒神境。 魔尊无语至极:“倒要看看你耍什么把戏。”他站起身,心魔“旭凤”不知什么时候骑上了一匹仙马,这仙马高大威武,论身高气势,都远在它身上的小皇子之上。但说来也怪,无论仙马如何暴烈,旭凤总能稳稳地骑在马上,只见他忽而策马飞奔,时而令马儿缓步行走,不多时,仙马便乖乖地做了他的坐骑。少年策马奔腾,呼哨连连,偶然搭弓射箭,出手便是一只活了一千年的小兽!真是好不快活潇洒。 “父帝!”少年旭凤遥遥喊道,“看我!!!!” 魔尊旭凤猛然转身,顿时愣住。只见他身后站着的,正是群仙围绕的先天帝太微,此时正骑在马上,微笑着看着幼子欢腾,而在太微身畔站立着的,不是润玉又是何人?他此时才只六千余岁,自己都还是孩子,但却那叫旭凤心旌摇曳的美貌,却已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崭露了头角。 他穿了一身白衣,在喜好穿白的群仙之中,若非站在最前,只怕就要被淹没了。他一言不发,美丽而安静,望向弟弟的眼中有着热切的向往。 少年旭凤还在撒欢,他拎着自己的猎物,跑了一圈……又一圈……而年长的魔尊却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润玉出神。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润玉……润玉无论何时,都叫他感到温暖和亲近。他此刻向往着润玉,却不知自己脸上的神情,就如同润玉一样。 润玉也曾向往着他——在那时,还并不是爱意。他那时只是单纯地向往着旭凤的自由惬意,能够无拘无束地在父帝面前撒欢邀功。少年旭凤转了好几圈,出足了风头,才慢慢纵马回到父兄面前,他先是望向父亲——父亲只给了他淡淡地一撇,点了点头;他像是有些失望似的,再望向兄长,他美丽的兄长冲他笑起来,走到旭凤面前,仰起脸望着幼弟。 旭凤便重新快乐起来——他所缺失的,他所渴望的,有人源源不断地给他。他那时还年幼,想要有人注意,想要有人瞩目,想要被夸奖、被称赞——被爱。 而润玉爱他。 旭凤兴高采烈地道:“哥,我刚才的厉害,你瞧见了吗?” 润玉仰起脸,热烈而真诚地道:“嗯,瞧见了,真厉害,真棒。” 也许是兽类对龙族有着天然的臣服,那匹不久前还野得不行的烈马,忽然低下头,碰了碰润玉的脸颊,润玉笑笑,摸了摸马儿的下巴,而旭凤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方才狩猎的经过——这是今年狩猎的第一箭,他第一箭就猎到了小兽,他很厉害,也很得意。 润玉就一直抬起头望着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全神贯注地望着他。 魔尊旭凤站在一旁,犹如一个无人能见的幽灵——这是已被遗忘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他存在的位置,在这里的,只有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那个明知道骑马很有意思,却从没有想过去邀兄长与自己分享这种快乐的孩子,这里只有他。 “你看看,”不知何时,心魔“旭凤”再次出现在魔尊身边,他背着手,像个大人似的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你看看那时的我们如何威风!连润玉都只能仰望——那时,是他追随我们,而非我们追随他。” 魔尊旭凤沉默半晌,说道:“他仰望的是自由。不是我们。” 心魔“旭凤”嗤嗤一笑:“只有通过我们,他才能窥到一点自由快乐的影子。” 魔尊不置一词,只贪恋地望着润玉的背影——润玉站在圆月之下,看起来很寂寞,旭凤又骑马跑远了,他的心此时还不在润玉身上,在别的地方,在远方,在金戈铁马的诗歌和梦境里。 “兄……” 魔尊旭凤来不及出声,就已经被心魔了另一段回忆里。 是璇玑宫。润玉坐在案前,怀里抱着圆滚滚的鸟球球。 鸟球球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生气气了。” 润玉脸上有一瞬间的挣扎,像是在犹豫接下来出口的话,最后他说道: “那你生气气吧。” 鸟团子脾气很好地说:“好的,我生气气了。”然后昏昏睡去。 润玉抱着鸟团子坐在原处,翻了几页书,像是越来越看不进去,他低下头想要亲一亲弟弟的额头,但那些尖锐锋利的凤羽拦住了他。 润玉沉默片刻,轻声自言自语道:“……我好自私啊。” “他当时心里一定在想,如果旭凤可以不长大,就好了。”心魔“旭凤”在旭凤耳边低喃:“如果可以永远做他幼小的弟弟,永远只能无助又委屈地说一句‘我生气气了’,等醒来又什么都忘光,那就好了。” “他不希望我们长大,不希望我们自由,不希望我们有自己的意志和追求,他只希望,我们做他的弟弟。” 魔尊旭凤仍是不说话,心里已是有些恼火,又说不清为何,只得冷着脸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心魔微微一笑,璇玑宫悄然淡去,身边又浮现出新的景象来。 是在魔界战场上,已是火神的旭凤只身一人,吓退百万魔族精兵。他与鎏英交手,一举一动气度不凡,神采飞扬。 他回到天界,数不清的女仙偷偷将红线捆在他脚腕上,想要得他青睐。他路过已经三千年无人居住的璇玑宫,只是冷哼了一声,扬头走过。 旭凤望着他走远,心思也好似跟着回到了那时,那时润玉久久未归,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旭凤有时会想,也许他只是做梦梦见自己有一个哥哥。 这时旭凤经过兜率宫,听见宫内传来那熟悉又温和的声音,那声音说:“也许是近乡情怯吧。” 他在那一瞬间就着了魔、生了障,他心里巨浪滔天。不多时润玉走出来,是同年少时不一样的漂亮俊美,比幼时多了些风流相,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他们一打照面,旭凤脸上的骄傲和神采渐渐退去,他不知所措、张口结舌,最后竟不肯自认身份,谎称是天界小小散仙。 润玉心里一清二楚,面上却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笑笑。 他什么都知道,但却永远只是由着旭凤去追、去赶、去摔得头破血流,他袖手在一旁看着,看旭凤为他发疯,明明一句话就能解旭凤于水火之中,但他却什么都不做。 旭凤不想看下去,不耐烦地道:“后面的我一清二楚,不必看了。”他试着将神识送出识海之外,却发现识海仿佛被封,整个世界犹如铁桶一般。 此时,心魔忽然幽幽地道:“我为润玉高兴啊。” 心魔:“过了今晚,他就正式拥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会乖乖听他话、一星半点都不会忤逆他的‘天后’。我真为他高兴。” 旭凤面无表情,说道:“哦。是吗?” 心魔:“是呀。你不为他高兴吗?他少年时的愿望终于达成了,虽然经历了很多不容易的事,但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他成功什么了?” “他成功把你掰碎了磨平了,重新塑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心魔道,“我好为他感到高兴啊。你呢?你高不高兴?” 而在天界,九霄云殿外,润玉望着那连绵不绝的细雨微微出了片刻神。 “陛下——”破军星君慌慌张张冲上前来,润玉收回心神,望向星君的神色似有不解、也有不悦。 破军星君和辉儿今日一早一同前往魔界接亲。此时吉时将近,为何旭凤还未来到? 他心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此时仍是平平淡淡地望着星君。 年轻的天帝在等他的臣子开口。 星君普通一声跪下,声音都颤了: “陛下,末将与殿下在忘川边上等了许久,禺疆宫却毫无动静!”星君抬起头,忠厚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痛声道:“陛下,魔尊——恐有变故!” 恐有变故?天帝沉默片刻,一时间,许许多多念头自他脑海中流淌而过。有好的,也有坏的,他本性是野心勃勃的应龙,后天却养成了温柔安静的性格,这让他的喜怒越发难以揣测。就像此时,他身边伴着的仙侍心中都在想,坏了坏了。可他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想,终于还是有此一刻。 那颗因为旭凤这数日来百依百顺、疼他宠他而有些不安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放回了肚子里。 不等众人再多言,天帝的一丝灵识离开身体,朝着魔界禺疆宫的方向飞去。 第二百零三章 鬼界,天兵驻扎的营地内,空地之上高台垒起,赤焰军众人围着火焰豪饮欢笑,偶有望向高台上之人,眼中都是满怀热切敬仰。 那高台上独坐的,身着玄金铠甲之人,不是火神旭凤又是哪个?他自颌首微笑,同他麾下的亲兵一同饮酒作乐,虽是喝得有几分微醺,但却并不见醉态,只看到他眼中光华流转,肆意骄傲。 好一位英武的少年将军!只可惜他人虽在宴会之上,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脸上是笑着的,却总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人群中忽而爆发一阵大笑。旭凤似被吸引了注意,朝众人望去,扬声笑道:“你等说笑什么,也说来让我听听。” 众人眉来眼去、推搡半天,破军星君不明所以地被推了出来,他喝得脸儿通红,也没了往日一本正经的模样,乐呵呵地道:“不过消遣而已——咱们在说,等封印了恶鬼,要一齐去向嫂子敬杯酒,让嫂子也——让嫂子也跟咱一起快活快活,莫要只看着……只看着殿下一人。” ——粗鄙不堪。魔尊旭凤不忍直视。“这我晓得。”他道,此刻他与心魔站在回忆边界,如同两个孤魂野鬼。 他很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实在搞不懂心魔究竟为何要带他来此。 心魔微微一笑,举起食指在嘴边轻轻一按,他此时仍是少年旭凤的样貌,但那牵起嘴角的一笑,又绝不像是少年旭凤能做出的邪魅表情。 “嘘,别急。” 魔尊不想看他祸害自己的脸,撇开头去。 此时,高台之上的火神以手撑着下巴,神色似有所思。 “他只看我?”火神饶有兴致般的问道,“是吗?” 众人见他一副痴情种的样子,便都一阵哄笑,破军星君更加得意大胆,笑道:“嫂子贤良淑德,眼中时时刻刻只有殿下一人,真是……啊……情比金……”他一个“坚”字还未出口,火神骤然起身,自高台上飞下,落在他面前,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什么?” 众人跟随他多年,对他喜怒哀乐也多少摸到一些规律,此刻见他神色不对,便都渐渐小声下去,唯有破军星君还在傻笑,喃喃着些醉话。 火神伸出手,按住他肩膀,破军忽觉不对,只觉肩膀上又麻又疼,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再去看火神,对方脸上哪有半分与他玩笑的影子?分明是严肃又不悦的。 他跟随火神足有千年,恐怕还是第一次在战场外见他这般神色,酒顿时全醒了,此时方觉出周边一下子都安静下去,无人敢说话,他再回想方才说得话,便知有失。 “殿、殿下……”星君整个人都不好了。 火神却又将手松开,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地道:“与他有关,没有消遣——给我记住。”明明只是气定神闲的几句话,但众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有些怕。片刻之后,燎原君才站起身道:“是我等唐突了,殿下恕罪。” 火神却又忽然好似心不在焉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转身背着手走了。 心魔道:“瞧你把他们吓得,气儿都不敢出——那时你是如何威风?如今呢,如今破军归降天帝,燎原在人间种田,你威名赫赫的赤焰军四分五裂……” 旭凤“嗯”了一声,望着回忆中的众人似有触动——这些人都愿意为他战死沙场,但他却将这些精兵良将拆散了打碎了,让他们跟着自己在人间碌碌度日。 他痛恨被人辜负,可也害怕辜负别人。 心魔见他有所动容,却不急着趁热打铁,反而叹道:“那时就连本性高傲的润玉也要向你臣服。” 旭凤道:“他……他虽臣服,但并不快乐。” 心魔道:“是吗?那时你如日中天,若他真的和你一样只想长相厮守,也只乖乖辅佐你陪伴你就好,为何不快乐?” 旭凤道:“他……他生来便不是甘愿臣服的性格。”不仅如此,而且他甚至颇有些好胜……在人间时,因不依不饶,还好几次差点把小凤凰气哭。 他说着,想起人间那意气风发的润玉,不由得又露出笑颜。那时的润玉其实和现在很像,只是那时年轻气盛,像顽固坚韧的竹子;此时多了些内敛难懂,变成了一棵沉默而笔挺的树。但那挺直的脊梁,总是无懈可击、极其漂亮的。 旭凤想着,眼睛有些热热的。心魔见了,嘲讽道:“你该不会是要哭了吧。” 旭凤沉默片刻,道:“你只见我威名赫赫,却不见我独坐高台,是如何寂寞。”他回想起过去,很多事情好似已被忘怀,此刻却又回到心头:“你只见我意气风发,受人敬仰,却不知我寂寞无人诉说,苦楚也无人心疼。自他离去,我浑浑噩噩地为了母神和父帝活了三千年,直到兜率宫门前听他那一句话,我好似才活过来。” “你叫我去追求自由,可我却不知,若没有润玉陪伴,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心魔嗤笑道:“自由的意义?得等你失去了才晓得。”说着,两人身边的景色又开始飞速旋转,渐渐地露出具体的形貌来——是天界。是栖梧宫,可又不像栖梧宫——此处看上去十分灰败,连梧桐树都凋零了。 旭凤无奈道:“你又要让我看什么?” 心魔道:“来看看他。”说着一指,旭凤定睛一看,见一人正坐在梧桐树下,昏昏欲睡。 正是旭凤本人。 旭凤皱眉:“这不是我的记忆。”他记忆中自己不曾如此昏聩地坐在栖梧宫中打盹,那树下的“旭凤”穿了一身似乎只有润玉做夜神时才爱穿的白衣,看起来很是违和。 心魔怂恿道:“上去瞧瞧呀,别怕,他不会打你的。” 旭凤慢慢走上前去,此时,那树下的自己忽然睁开眼,直直望过来,旭凤与他对视一眼,只那瞬间便知道,这个旭凤年纪远比自己大多了。 面容分明还是那个面容,整个人却好似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旭凤沉默片刻,问道:“你是谁?” 那苍老的旭凤站起身,缓声道:“我?”他思索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声响:“我是天界的天后。” 旭凤道:“你不是魔尊?” 那人道:“魔界不存,何来魔尊?” 旭凤闻言一震,下意识望向心魔,心魔仍是那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耸耸肩道:“你何不问问他缘由?” 旭凤道:“我何须多此一举?你带我来,自然是因为润玉。” 他想到这里,心道:“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我。” “你为何非要让我放弃润玉?”旭凤问道,“他是我一生所爱。” 心魔不答话,那另一个苍老的旭凤却忽然一笑,道:“一生所爱……真是许久不曾听到这般轻纵天真的说法了。一生何其漫长,不到最后,如何敢说一生所爱?” 旭凤不满,拉长脸道:“你自然是不敢。——敢问你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苍老的旭凤笑道:“数万年前,我……我与润玉结为连理。那日天魔大婚,我和他在朝霞中牵手走入九霄云殿,又踏着晚霞走入洞房……那时我也想,这便是我一生所爱。” “那又怎么……” “如今我已有十六万岁。”苍老的旭凤缓缓地道,“成婚时我与兄长,也曾情投意合,我因此甘为他驱使,为他征伐六界,甚至连六界之外的天外天,我都愿替他攻下……花了足足三万年,我们二人琴瑟和鸣,一体同心,将这六界、连着六界之外的天外天,都收入囊中。可惜……自那之后,我便没有了价值。魔族性烈,不愿臣服天帝,我和润玉多有摩擦,后来渐渐,他便不愿再与我相见。” “到如今,我已有……五百八十三年未曾见过润玉。” 旭凤大感迷惑:“那润玉如今在何处?” “谁知道呢?”那苍老的“旭凤”慢慢地道,“上次相见时,兄长身边已经有了更听话的人。” 心魔却在一旁咯咯直笑,被旭凤看过来,他便清清嗓子问道:“哎,那殿下你说,你是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呢?” 那被问到之人沉吟片刻,道:“许是我不该放弃骄傲,只想乖乖呆在润玉身边吧。可我那时只是想,我很爱很爱他,若没有他,我就要没法活了——如今我们相看两厌,倒却还是活得挺好,不死不休。” 旭凤不置一词,心魔又笑吟吟道:“那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和润玉成婚吗?” 苍老的旭凤又是良久思索,最后慢慢道:“凤凰与龙族不同,一生只爱一人——我如今想起他,还是觉得欢喜快乐。若是可以,我大概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只是……”他面上神色渐渐转为阴郁,声音也冷了下去:“若能一切从来,我必不再傻乎乎地供他驱使,为他左右。他是天帝,我是魔尊,我何不将六界收为己用,再将他囚禁在禺疆宫内,永生永世,只能看向我……他若只能有我陪伴,只能选我,而我则只爱他一人,我们便能……便能永远快乐了。” 心魔道:“哎,说的是呢!”他转向旭凤本尊,道:“你说呢?” 旭凤抿口不答,心魔又道:“凤凰和龙族不同,你和润玉也不同,你一生只爱一人容易,润玉又有没有那么坚定呢?你把选择权给他,他此时看你乖巧可心便选你,若他来日觉得你不可心了,有是不是会将你换掉?你可别忘了,他抛弃过你,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旭凤道,“何时不止一次?” “前往北辰,此一次;”心魔掰着指头数道,“淮梧夜雨,情断义绝,此为二次;为登权位,令亲信将你诛杀,此为三次,还有——”心魔笑笑,“若给他选择,亲弟弟和相处几十天的陌生男人,他也会选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的陌生人相伴。” 旭凤听了,此时方觉得如坠冰窖,手脚都有些发冷。他太爱重润玉,最怕的也最恨的就是润玉抛弃他,而润玉曾经不止一次如此抉择,真让人不由要想,是不是再出了什么事,再有了更好的人,他又要被润玉抛弃了。 心魔见他似有松动迹象,便又引诱着道:“润玉的心事无从可考,但你自己却是最信得过的……你绝不会像他待你那般绝情……也不会见了谁好就爱谁……若你能一统六界,令润玉也不得不俯首称臣,他那般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自然会给自己找到位置,乖乖在你身边做你的爱人……你忘了吗?他也曾满怀向往憧憬地看着你,难道你就不想要那样的润玉?” 旭凤咬咬牙,此时心头不停滚过许许多多回忆,有温馨快乐的,也有痛苦绝情的,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心魔和苍老的自己都慢慢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站在荒野之中,面朝着岔路,两条岔路尽头各有一神坛,神坛之上,一边放着陨魔杵、凤凰神弓、凤首箜篌三件神器,另一边,则放着一朵小小的鲜花。在那三件六界至强的杀器的光泽之下,那小花是如此的无助娇弱,风一吹,花瓣都要碎了。 “你选吧!”心魔的声音自空中传来,“是要做权势滔天的六界共主,还是要做润玉身边的一朵小花?”旭凤站在原地,举步维艰、头痛欲裂。他想挣脱心魔束缚,却被牢牢锁在原地。 就在此时,他却听见有人又急又轻地唤道:“旭凤!” 他顿时精神一振,双眼再睁开时,脚下的岔路却消失了,他漂浮在一片星空之中,润玉正在他身边,关切又焦急地望着他。 旭凤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哥!”他声音委屈,带了鼻音,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大婚之前不能见面吗,你做什么,这是哪里,我刚才……”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方才我与心魔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吗?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喘不过气来。方才只有他与心魔,他被一时触动,有些魔怔,此刻见到润玉,便觉得什么都忘了。 润玉笑笑,道:“这是我的识海。你被心魔缠住,我怕出事,才来看看——” 旭凤急得将他一把抱住,口中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管它说什么,我不要自由,我也不要权势,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他抱住润玉半晌,却不见润玉有动作,旭凤心中更加慌乱不安,他只觉得润玉又要抛弃他了、这次不怪别人,也不怪润玉,一切都好好的,是他不敌心魔,关键时刻犹豫了那么一下……他痛苦非常,气息颤抖着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但也不知道在求个什么,只是胡言乱语而已,润玉却在此时伸出手,慢慢摸了摸旭凤的后脑勺。 他软软地道:“要你处处顺着我、哄着我,我知道,这些天……我委屈了你。” “不委屈……”旭凤喃喃道,“我爱你……我爱你……” 润玉又道:“我从未与你说过,其实在人间时……我见到你,便对你一见钟情,虽然你只是臭小鬼,满口谎话、还任性妄为。”润玉抬头,看着旭凤笑起来:“可我见了你,就觉得很快乐,和你朝夕相伴,我就觉得好像丢失的一点自己回到了身上……后来我们屡次分开,但你每次都找到办法回来……你每次回来,我都会觉得,那一点点自己,就也一起回来。” 旭凤听不下去,在他嘴唇上吻了又吻想制止他,但润玉仍是道:“旭凤,我也爱你,但你若心有疑虑……我们就不必成亲。” 旭凤愣在当场,只觉得心痛如绞,他拼命摇头,道:“不要,不要,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恨我、生我的气……” 润玉捧起他的脸,笑道:“我怎么会生气你的气?啊——是了,若堂堂天帝被人抛弃,可能是不太有面子,但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个身份?” 他亲亲旭凤额头,软软地一笑,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我可还是你的哥哥啊。” 不等旭凤再说什么,润玉与他十指交缠,一捧灼灼燃烧的紫色灵力缓缓自二人手心相贴处,由润玉传给旭凤,旭凤摊开手,只见一捧带着电光的火焰,在手心燃烧着。 “天雷火……” 他再抬头时,眼前的润玉已经消失了,连同那星河一起,他再次回到了岔路前,耳边却仍旧有着润玉的声音:“此物在我身上,为你留存了上百年,如今物归原主——无论你做何选择……” “我都永远爱你。” 那由应龙之力打磨、蕴藏了百年的灵力,此时已经洗去了刺目的光亮,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在他手心安静地燃烧着、跳跃着,旭凤缓缓合住手心,感受着那被真正炼化了的天雷火融入经脉,终于将他上神入魔之躯的最后一点残缺补完——至此,他才真正洗涤神魂、重获新生。 他再度睁开眼时,仍是面对那两条路,却已经有了抉择。 第二百零四章 魔尊旭凤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 他迈开步伐——朝着那奉有三件神器的岔路走去。 见他步伐沉稳矫健,毫不迟疑,心魔竟也少有的沉默了起来,片刻之后,旭凤已是走到了神坛边上,那三件与他相生相伴的神器在他靠近时发出隐隐的嗡鸣共振,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对他表示臣服。 旭凤站在神坛边,荒野之中寒风猎猎,叫他想起了数百年前的淮梧皇宫。 比之高高在上的白衣仙,熠王之爱实在过于弱小,甚至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 或许强大到不容拒绝、无法逃避,才是一份爱情最好的归处。就如润玉之于他。 沉默多时的心魔忽然开了口,声音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迫切和兴奋: “你选得极好。”它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正是如此,你是世间唯一的凤凰,是万万年来第一个以上神之躯入魔的魔尊,合该凌驾一切……” 旭凤不言不语,缓缓伸出手去——他先是轻轻地拨动了凤首箜篌的琴弦,箜篌发出悦耳动听的乐声,随即融入旭凤血脉;他又握住凤凰神弓,这陪伴他南征北战的巨弓重达万石,只放在那,就隐隐有神光缭绕,归于主人手中,它顿时金光大盛,随后归于平静;他最后捡起陨魔杵——此物触之冰凉,第一次碰到时他还是天界皇子,借来封印穷奇,那时就已觉得它过于阴凉,隐隐不喜,后来继位魔尊,陨魔杵理应由他驱使,但他却依旧极少动它——他总觉得与这东西脾性不和——此刻陨魔杵握在手中,初时仍是冰冷刺手,但天雷火燃起,紫色火舌自魔尊手心蔓延至陨魔杵柱身,渐渐将它侵蚀感染。 片刻之后,陨魔杵不再冰冷,旭凤握着它,感受着那神器内部的震动——陨魔杵已如箜篌神弓一般向他俯首称臣,从此将为他所用。 昔年他重伤身死,后来虽得涅槃,但却又马上将已是自身一部分的天雷火投入悬崖之下永久封印——其实他的身体脉络仍是因此有损的,虽是战力强悍,陨魔杵却也因此仍是不服他的。他本以为就是这样了,天雷火已然绝于六界,他不想也不愿再去寻出,索性残缺着也挺好,却不想这天雷火在六界内仍是留了一点——当年润玉被它折磨得死去活来,天雷火至强至盛,火毒难除,那时便趁机留在了润玉身上,残留在他血脉各处。 ——这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个夜晚,那人忍着焚心蚀骨之痛,才慢慢将天雷火真正炼化,最后物归原主,替旭凤补齐了他缺失的最后一点经脉。 他至此才真正成为了至强魔尊,拥有了六界之人望尘莫及的力量。 此时就算是天帝,论战力,怕也要逊他半分。 旭凤将陨魔杵握在手中,感受着那奔腾不息的灵力在体内循环流转,天雷火是上清天的雷劫中诞生的神火,此时却也融入其中,如同一滴水落入了大海,再无波澜。 旭凤慢慢转过身来,望向另一端的神坛,神坛之上,那朵夹缝中的小花依旧在飘摇。 他神色晦暗不明,走了过去,站在神坛边低头细看。 是朵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 ——正是幼时第一次摘来送给润玉的那一朵。 心魔笑道:“如今你是六界至强,鲜花配美人,将它摘下赐给润玉,再好不过。” 旭凤伸出手去,那小花显得如此无助,在风中吹得东倒西歪,但却仍是不肯被折断,那倔强的样子像极了那人,无助到极致时,也不肯低头求饶,只会将那柔软的嘴唇咬得死死的,优美纤长的脖子挺得笔直。 许多人见到美丽的东西,都会下意识的想要将其毁灭——即使本意只是想要更好的欣赏、更永久的保存。 旭凤轻轻地、轻轻地,用食指指背,在花茎之上摸了摸。 随即电光火石间,不等心魔再做反应,旭凤背后猛然展开流焰双翅,他升到空中,搭弓射箭,朝着东南西北四角的天空射出四箭!那箭上带着天雷火的灵力,箭尾拉起巨大的天网,将整个天空网缚在其中。 心魔始料未及,发出怒吼,旭凤落回地面,仰头望着那天空,只见那阴云密布的整个天幕都被缚在巨大金网中,乌云不断地滚动,想要挣脱出巨网,但那网却越收越紧。天空被收紧,大地便也跟着弯折变形,整个空间开始分崩离析,暴风骤起。旭凤蹲下身,徒手击穿神坛的石面,将那株小花带着下面的泥土挖出护在怀中,为它抵御飞沙走石。 暴风将整个大地卷成碎片,直冲天空而去,将天空破开一个大洞!旭凤低头看看怀中小花,温言软语:“别怕。”之后再次展开双翅,朝着那破开的大洞飞去。 暴风所形成的空洞将一切转瞬之间吞噬,荒野、大地、怒吼的天空,连着那魔尊旭凤一起,消失在虚无之中。 旭凤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扇小小的篱笆墙外。 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景色很熟悉——应该就是他凡间隐居之地。越过篱笆再看,院中两座屋子,一座歪歪扭扭,一座工整漂亮,歪歪扭扭那座怎么看怎么像他自己的手笔。 难不成又是心魔的作祟?只是这小院虽熟悉,但还是多了些本不该在的东西:原本的院子里有石桌石椅,种着鲜花无数,此时还多了一匹小木马、两座秋千,还有一些其他的玩具。 忽然,漂亮工整的小房子房门打开,从里面跑出两道小小的身影来,一个是小人儿,一个是小狗儿,那小人儿眉清目秀的,快乐地喊道:“今天的功课做完啦!我先骑小马!”他说着飞快地跑到小木马边上,跳了上去牢牢占住,小黑狗紧随其后,但到底晚了一步,见状叫了一声,那小人儿又连忙讨饶:“我先嘛~” “呜……”小黑狗的声音小了一点,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上前用爪子帮忙按着木马前后摇晃起来。 小人儿一边前后摇晃,一边欢笑不停:“辉儿哥哥,我今日的功课做完了,我还把明天的都做完了!明日咱们就求爹爹让父亲带咱们下山去玩……” 小黑狗听了,激动得直舔鼻头。 两个孩子正玩耍着,不知何时间,有一白衣人从那建造的马马虎虎的小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廊下看,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起来,他分明是想要上前同两个孩子一起玩耍的,但因生性不爱多表露感情,他也只是沉默着,有些纠结的样子。 两个孩子注意到他,欢笑声便都渐渐小了下去,小狗儿跑到他跟前,伸出前爪够了够他的小腿。白衣人笑笑,他一笑,那如冰似霜的冷意就消散了,整个人变得温柔多情起来。他摸摸小狗脑袋。 那小人儿见状,脸上便露出和白衣人一模一样的纠结来。他犹豫着、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几步。白衣人抬起头,父子俩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功课……” “都做完了!” “唔。” 又过了一会儿,白衣人道:“好。”那孩子便充满期待地抬起头,白衣人低头望了他一会儿,犹豫着像是想要问些什么。 “若觉得辛苦……”他低声道,似又觉得不妥,慢慢停住,那孩子看着他,渐渐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来。 旭凤见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看得分明,白衣人是想说,你若觉得辛苦,也可以不那么用功,但他为人父母,又怕宠坏了孩子,一时纠结;可孩子年龄尚小,想要的不过是被轻轻摸一摸脑袋而已。 父子两个都不善表达,怕做错、怕索要太多、怕受伤害。为人父母者,往往便会将性格上的缺陷也一并教给孩子。 旭凤看得难过,实在忍不下去,也不想管是不是心魔幻境了,他伸手推开篱笆门,正要张口,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院中的白衣人、孩子和小黑狗都消失了,整个院子里空空荡荡。 旭凤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吓了一跳?”有人道,旭凤猛然转头,又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面容同他分毫不差的人站在身后——此人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像受了重伤一般。 “……心魔?”旭凤小声道,心里却直觉这人与心魔不同。心魔虽是他的外貌,但行为处事都与他天差地别,眼前这人…… 眼前这人几乎就是他本人。 果然,那人笑道:“我非心魔。” 想了一想,他又道:“但心魔由我而生。” 旭凤沉吟半晌,又转头看了看那小院,身后那人道:“你不想猜一猜,我是谁?” 旭凤道:“你……你是我。” 那人仍是笑笑,他因面色枯槁,一笑,也和将入土的人一样,有种奇异的僵硬感。 他道:“是也不是。” “数万年前,我曾是你。”那人道,“我与兄长情投意合,他在人间历劫时我们便厮守终生,后来回到天界,也仍是彼此爱慕,最后私奔至此,抚养了两个孩子。” 旭凤沉默不语,似有所思,那人越过旭凤,缓缓走近院中,扭身招招手道:“来,进来说。” 二人入了小院,那人在院墙边站定——旭凤自己的院墙下,那里种了一片鲜花,此时只剩一片焦土。 两人望着焦土出了会儿神,那人道:“这里曾是一片鲜花。” 旭凤道:“我知道。” 那人道:“自然。只是后来都荒芜了。” “我与兄长私奔至此,但天界一直在搜寻我们。”那人又道,“也怪我自己贪心,不知取舍,一封信引来了母神。” 母神……旭凤心中犹如笼罩了一片阴霾,不禁脱口而出道:“母神做了什么?” 那人四下看看,苦笑一声。 旭凤五内俱焚,双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牙关紧咬。那人脸上笑意渐消,最后道:“后来我堕入魔道,想要报复六界,导致生灵涂炭,最终引来不可追泛滥,将要吞没六界时,我儿念宸投身其中,以身祭它,最终令时间倒退,一切重来。” “一切重来……”旭凤喃喃,“那你又为何……” “我早已跳出六界之外,念宸辉儿亦是如此。”那人道,“数千年来,我便一直在你身上沉睡,直到百年之前你在魔界抓捕穷奇,与辉儿相逢,令我苏醒过来。” “辉儿……”旭凤心中默念,不由大为错愕,静书兄弟的面容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随即又被其他的事情侵占了思维:“你做了什么?!” 他分明是感到自魔界之后,他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心魔顿生。 “我?”那人冷笑,“并不是我。你生出心魔,是因有人想要一力促成你与锦觅的婚事,在你身上下了‘两相仪’之蛊。” 一力促成,他与锦觅……旭凤悚然一惊,道:“难道是……” 那人道:“你自有数就好。” 旭凤想想,心中一阵怒意蔓延,他忍住怒意,道:“若你一直都在,为何不出言警示?” “我为何出言警示?”那人奇道,“若你被心魔吞噬,我正好将你们都除了。”他说得理所当然,旭凤一旦思索清楚其中利害,顿觉后背一阵凉意。他道:“是你,是你将我拖到此处……” “不错。” “你想诱我步入迷局、坠入心魔!” “正是。” “然后你再取而代之?” 那人笑起来:“你我本是一人,何来取而代之。” 旭凤只觉得火大,其中又夹杂了一些怜悯,想到这里,那翻涌的怒火又渐渐平息下来:“你不甘愿向润玉俯首称臣,想要自己做六界至尊?” 那人忽而又不说话了,半晌,他道:“那些琐事……我不要他烦心。他只要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就好。” 旭凤冷笑起来。 “可他一点都不快乐。”他道,眼中灼灼发亮,那人听他一言,不由一愣,旭凤望向那小屋,不久前的回忆里,润玉站在那里,明明想和孩子亲近,却不知如何表达,那样子刺痛了他的心。“他不会爱,畏手畏脚,患得患失,怎么会快乐?”他又想起在心魔幻境中的记忆,“他不自由,如何快乐?” 那人如受重击,面色已与死人无异。旭凤不想同他多说,转身出了院子,想去寻找离开的路径。那人呆立许久,最后道:“方才那朵花,你为什么不摘?” “再美的花朵离了土壤,也活不久。”旭凤道,“你摘了那么多花,难道不明白?”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万万年前的自己,那人此时已是颓丧得倒在地上,身形渐渐消散。 旭凤从怀中取出一直护着的小花,将它种在院外的一棵树下。 那小花得了安稳的处所,似是开心得很,花瓣都舒展开了,像是在朝旭凤道谢。旭凤低头笑笑,充满爱怜与珍惜的再次摸了摸它的花茎。 “我愿做土壤,不愿做摧折它的那只手。”他低声道,再回头时,那院中已是空无一人,于半空之中,轻轻响起一句话: “二子尚在,烦请替我照顾好他们。” 旭凤没说什么,闭上双眼,渐渐从梦境苏醒。 魔尊挣开双目,猛然跳下床来。 “鎏英!鎏英!什么时辰了?” 守在门外的鎏英公主吓了一跳,慌忙答道:“卯时了,尊上,是否……” 卯时!接亲时辰已至!看着禺疆宫内守着的一堆像木头似的魔侍臣子,魔尊气急败坏。 “来人!洗漱沐浴!”他大声道,“本尊要去成亲!” 第二百零五章 鎏英此刻的心情,就如同山崩海啸一样起伏。 数个时辰之前,禺疆宫魔侍来报,说魔尊闭门不出,也不唤人伺候梳洗,她就心知不妙:要知道这只凤凰可是天底下第一爱臭美之人,他大喜的日子,怎么会不大加操办?此时她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唤来诸位魔尊亲信,告知他们魔尊可能心意有变、或将悔婚!魔尊一旦悔婚,天魔两界必将烽烟再起,必得严阵以待才行。 她说完这话,众人沉默片刻,燎原君却摇头道:“我虽不知尊上为何闭门不出,但必不是因为想要悔婚的缘故。”他话音一落,众人连忙追问他为何如此笃定,燎原君道:“我也说不出,大概就是一种直觉……”旭凤在人间时如何照顾陪伴时光回朔的润玉,他也算是众人当中最清楚的一个,自然知道旭凤用情之深、且为情所困之苦,眼见要拨云见日了,断是没有悔婚的道理的。 鎏英道:“道理我都懂,但吉时眼看要到,怎么办?” 燎原道:“再等等,再等等……若天帝有心与尊上结为连理,这一时半刻便也等得了。” 鎏英道:“怕就怕他顺水推舟、与魔界发难。” 天帝之心机深沉、难以对付,实在是让这些脑瓜子简单崇尚武力的魔族害怕了。 穗禾道:“他若如此,那不成亲反倒是好事了!” 众人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便又各自按捺心事,散去不提。唯有燎原君出了禺疆宫,心中暗暗思虑一番,还是唤来下属,悄无声息地给接亲的天界使臣捎了个信儿。 也亏得他多思量了几分,这接亲的使臣团队才没有闹起来——同魔族诸人一样,天界之中对这桩天魔联姻颇有异议的人也不在少数,天帝雄才大略,要娶的天后也该是母仪天下的样子,魔尊一介武夫,精神可能还有问题,怎么配做天后?奈何天帝一意孤行,非要如此,大家也只能私底下嘀咕几声便罢。此时大殿下朝辉和破军星君率着这接亲团队来到禺疆宫外,听闻魔尊要改主意,使团之内顿时怨气滔天,众仙皆吐芬芳之言。 “给他狂的!” “悔婚?悔婚也要我们陛下先!” “就说魔族不可靠,魔尊是魔族首领,那不就是带头不可靠!” “……给他狂的!” 眼看议论声一波大过一波,破军满头大汗,慌忙赶回天界复命,只剩下大殿下一人,越听越生气、越听越火大,终于在有人提议“干脆打道回府”时爆发了。 “让你等你就等!”小小少年将提着一杆红缨枪,扬头大声斥道:“大喜之日,新人多筹备片刻,有何不可?是谁说的要打道回府,我等受父帝所托,为接新天后而来,此刻空手而归,是打算亲自去向父帝解释原委吗?若因一时措辞不当,引发天魔交战,是要负得起生灵涂炭的责吗?!” 众仙一听,都不敢再有异议,心里却想,此子晚慧,长到四千来岁了,仍是被天帝宠得天真烂漫,没想到一旦开窍,也是真的气势如虹。众仙原本因他年少有些轻视的心,也因此不敢不服了。而辉儿此刻,心中也悄悄松了口气。 ……总算是没辜负父帝所托,好险。 你看着天界人才济济、仙人上神诸多,为何天帝偏要派自己年少的养子和负责守卫南天门的破军星君前来?破军星君是魔尊旧部,辉儿与旭凤更是自不用说,这偌大的天界,唯有这二人会愿意力排众议、无论如何也要等下去。 使团出发前,润玉便悄悄叮嘱辉儿,旭凤或许会晚一些,你要多等一等他。 辉儿不解:“如何会晚?难道是禺疆宫的钟表不灵?” 润玉被他逗笑:“不是。”与其说是未卜先知,不如说是有情人的心灵感应——他心底隐隐有种预感,成婚之前,大抵还有一番波折。 而对这天界除了辉儿和破军的人来说,旭凤若来迟、甚至不来,都会被视作悔婚,使团便会当即回返天界,从此再无转圜机会。 见辉儿歪着头冥思苦想,润玉捏捏他脸颊肉,笑道:“成亲大婚,是人生大事,要许得别人多思多虑。” 辉儿低头思索片刻,最后慢慢地道:“我晓得了。” 多思多虑不是坏事,想过了、想好了,才能安稳地相伴一生。但这天界除了他与润玉,无人会愿意再多给这样的宽容和机会。 他渐渐明白了一些喜欢别人的道理,小小少年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丝愁绪:“那他若真的不来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润玉道,过了片刻,他却又笑笑,似胸有成竹般笃定,他喃喃道:“他会来的。” 果真,又过了几炷香时间,魔尊便来了,且是风风火火地跑在队伍最前头,也没点排场派头的,要不是穿了一身华丽的黑金喜服,整个人神采飞扬的,就看他那架势,众仙还以为他是要撸起袖子去参加灵宝大减价的抢购活动呢。 “来了来了来了!”魔尊一打照面就冲众人喊道,破军星君刚要弯腰行礼,魔尊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路过,顺手在他手肘上扶了一下:“别鞠躬了没时间没时间!” 辉儿喜不自胜,大声道:“娘亲,你来了!”说着欢天喜地的迎上去,旭凤一见是他,便清楚地知道了润玉待自己的心意,一把将辉儿搂过在脸上亲了一口,道:“辛苦了宝贝儿!走,成亲去喽!我是不是晚了?”说着把大儿子往胳膊底下一夹,辉儿道:“不晚不晚,正正好!”父子俩勾肩搭背,也不理其他送亲接亲的队伍,直接腾起云雾,越过忘川朝天界飞去。 破军:“……” 燎原:“……” 鎏英:“……” 穗禾道:“怎么感觉咱忙活了这么半天,最后没咱啥事儿了啊?” 燎原君道:“嗨,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养个娃娃和乐融融的,如今要完婚,本来就和咱没多少关系啊。” 他这一说,送亲和接亲的团队都一下子醍醐灌顶,众人互相看看,都忍不住笑起来。 破军星君拱手道:“我们天帝心眼儿多,添麻烦了。” 鎏英亦是拱拱手:“我们魔尊屁事儿也多,辛苦海涵、辛苦海涵。” 便是也没想到,这原本互相看不对眼的天魔两族,竟然就这么靠着吐槽自家大佬,达成了初步的和平。 实在是……喜事啊。 再说这天界,此时九霄云殿之上众仙都已就位,就等天帝牵着魔尊的手入殿了。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据说天帝就站在九霄云殿的长阶之下等着,都快等成忘弟石了!大家都是满腹牢骚,各自在私聊频道里嘀嘀咕咕。 天帝独自守候在阶下,似是望着南天门的方向出神。此时,一个身着青衫的身影慢慢走上前来。邝露俯身行礼,低声道:“陛下,已经处理好了。” 天帝“嗯”了一声,似是并未太挂在心上,随口道:“他可愿意啊?” “自然是不愿的。”邝露道,“月老哭得凄厉,扒着轮回盘不放……” 天帝似是饶有兴致地“唔”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 “……现在已经下去了。”邝露道,“属下斗胆,过程就不说出来搅扰陛下了。” 天帝笑笑,没有多言。君臣二人站了片刻,天帝不开口,邝露便也不能走,何况,她其实也有话要说,心底并不想走。 二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天帝才淡淡地道:“锦觅此时如何?” 邝露道:“她神魂依旧残缺,已重入轮回。” 她缺席了这近百年的时光,其实对魔尊和天帝后来的爱恨纠葛都不太清楚,此刻她最想问的就是两件事,一则,天帝对锦觅是什么态度?二来,是不是真的要与魔尊成婚? 单这两件都可谓是天帝自己的私事,作为臣子,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正在纠结着,天帝道:“她虽神魂有损,但到底是神女托生,在人间行走容易招惹妖魔觊觎。” 他平静地道:“本座赐你水灵晶、玄冰剑,去人间陪伴护卫她吧。” 邝露听了,自是有喜有忧,神色复杂,天帝从头到尾不曾望她一眼,却好似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沉吟片刻后,终于转向她道:“但也要你心甘情愿。” 邝露跪倒在地,俯身道:“陛下之命,小仙自当尽力护卫锦觅仙子,助她早日归来,只是不知……” 只是不知锦觅回来后,她与天帝的婚约还作不作数,天帝是否还要娶她? 天帝又道:“待她神魂完整之后……不必回天界了。” 邝露惊道:“不回天界,要去哪里?” 天帝看她一眼,似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随便。” 邝露:“……” 随便是什么概念???? 天帝不喜不怒,随手化出一道金色敕令交给邝露,道:“待她重归仙身,便将本座的旨意转交给锦觅。天界条条框框诸多,并不适合她的性子,便也不比回来了,至于她接下来想去哪里修行,都由她去。” 邝露道:“可先花神所言,锦觅的情劫……” 天帝似笑非笑:“也是,我与旭凤,与锦觅其实都并无男女之情,依此来说,情劫未过。” “既如此,便由你去看护照拂她,令她安然度过情劫吧。” 邝露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呆了半天,忽而一阵喜悦涌上:有了天帝旨意,是否锦觅万岁以内她都可陪在锦觅身边了? 她此时心中喜悦大过了一切,连忙叩首谢恩,自离去了。她是太欢喜了,所以也没听出天帝的弦外之音:锦觅嘛,别回来了,你呢,跟旭凤有仇,你也干脆别回来了…… 邝露走后,天帝便又重归了长久而耐心的等待——他最不缺的,就是对旭凤无限的耐心。 现在想想,旭凤也从不会让他的耐心白费:他在璇玑宫等他,旭凤总会来;有时也许走了一点弯路,有时来的晚了、慢了,但再多等一会儿,总会看到小凤凰跑得气喘吁吁的出现在视野尽头,手里或许还拿着沿途采的鲜花。 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能抵去漫长的等待和孤寂。 此时,魔尊父子已经率先通过了南天门。 前往九霄云殿的路上,旭凤开始紧张。 他开始检查喜服、摸头摸脸。 “我头发乱吗?” “不乱。”辉儿无脑吹,“大波浪很帅!” “哼。”旭凤撩撩额发,找回一点信心。“喜服呢,整齐吗?” 那身漆黑描金的喜服衬得魔尊俊美无双,辉儿实事求是:“整齐整齐,非常有气势。” “你父帝呢,他喜服什么样子的,我都没见到成品……” “他……”年纪虽小,但性向笔直笔直的辉儿觉得自己太难了,他的形容词储备已经见底:“他很白。” “……” “他很白你很黑,特别般配。” 旭凤开始在脑内展开想象的翅膀。 又过了一会儿,“……白是多白?” 辉儿:“……” 两人正讲着,一拐弯,九霄云殿已经在眼前,只见那长阶之下站着一个白衣人,原本喋喋不休的旭凤顿时犹如被踩了一脚似的,瞬间闭上了嘴。 他不是不想说了,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直接失声了。 平时的润玉自然是好看的,但此刻穿白色婚服的润玉,那就……那就是另一种意义的味道了。旭凤此刻心跳顿时拉到最高最满,走路都要同手同脚了。 辉儿见了润玉,倒先一蹦一跳地扑了过去:“父帝!我把娘亲接回来了!”润玉摸摸他脸颊,笑道:“接到了呀,真棒!”辉儿道:“那我们快进去吧!”润玉却又不动,眼睛望向旭凤,轻声道:“我还有些话要同娘亲说——你先去吧。” 辉儿看看润玉,又看看呆滞的同手同脚走过来的旭凤,凑到润玉耳边道:“为什么娘亲脸红得那么厉害呀?” 润玉对旭凤太了解了,一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大约在想什么,被孩子忽然戳破,顿时也有些脸颊发烫,强自镇定地道:“他在想不好的东西,别理他,快进去。” 辉儿道:“哦——那你又脸红什么?” 润玉怒道:“快去!” 辉儿嘿嘿一笑,化作小黑狗模样,冲润玉和旭凤吐吐舌头,轻快地跑掉了。 “……这孩子!”润玉摇头感慨,总觉得这“略略略气死你”的样子像极了旭凤,正好笑着,一回头,又见旭凤本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喉头不停地上下滚动。 润玉脸顿时红成番茄,没了孩子在场,他顿时变成现场唯一的小祖宗:“你看什么!” “我,我……”旭凤结结巴巴,忽然回过味来,也是恼羞成怒,“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 两人瞪大双眼,互相看了半晌,又突然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转开目光: “迎亲送亲的人呢,怎么堂堂魔尊自己跑来了?” “我跑得快啊。” “跑那么快干什么?” “急着见你啊。” “见我……” “见你,跟你成亲啊。”旭凤呆呆地说,润玉被他的回答噎住,一时哭笑不得,半晌,说道:“……急什么。” 这就是嘴硬了,明明自己也急,站在这里等。旭凤慢慢回过味来,露出笑容,凑过去拉了拉润玉袖子。 “我急着来跟你说……”他轻声道,“我好爱你、好爱你。” “等不及要和你成亲、相守一生了。” 这是犯规!俊美无俦的青年红着脸,低着头,拉着你的袖子和你软软地说话,他挨得那么近,近得甚至能数清一根一根的睫毛…… 润玉心跳失衡,甚至觉得难受了,他想转开脸,却又舍不得望向别处,两人正僵持着,便听旭凤身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接亲送亲的众人终于是赶到了。 鎏英笑道:“咦,你们在这里傻站什么,难道是在等我们?” 破军星君当真了:“陛下!尊上!小仙来晚了!……” 润玉:“……” 旭凤:“……” 众人顿时都忍俊不禁,旭凤板着脸道:“你在想什么,吉时未到,本尊和兄长聊聊天……” 穗禾道:“那此时吉时到了没到呢?” 旭凤哈哈一笑,与润玉对视一眼,见润玉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依恋信任——他转过身,将润玉的手紧紧握住,面向九霄云殿,他朗声笑道: “吉时已到,该成亲喽!” 第二百零六章 “魔尊伟业,小神敬服,特来和魔尊喝一杯。” “魔尊今日气色真好!小仙先干为敬!” “天后母仪天下,本是不该多喝,但今日是六界的大喜之日……总之小神干了,天后随意!” 拜过六界苍生,帝后入席,婚宴开场,从旭凤落座天后尊位的那一刻开始,前来敬酒的人就络绎不绝,且理由五花八门。 有“这是大喜的日子啊!”,到“你怎么那么好看啊!”,再有“你家孩子好有出息啊!”……总之别管啥事儿,就是要和“新天后”喝上一杯。 看这一波接一波的,全是天界之人,说他们没有预谋都没人信。 有人敬酒,旭凤就照单全收,来了就喝,喝了就得见底——魔尊也当真是海量,琼浆玉露不要钱似的一杯杯灌下去,换了他人早就不省人事了,魔尊是越喝越精神,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来来来啊,还有人没有?” 众仙一听,岂有不应战的道理,立马将魔尊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拿出了车轮战的架势,天后御座旁好不热闹。 倒显得一旁的天帝身边有些清冷了。 天帝倒也不在意这份清冷,素白细长的手指间握了一只莹润的白玉酒杯,神色淡淡地饮着,偶尔朝人海中的魔尊望上一眼。 风神上前向天帝敬酒,天帝随口道:“你安排的?”他指的是这将魔尊团团围住敬酒的群仙。 风神掩口一笑:“敬酒一事全凭自发,怎会有人安排?” 天帝瞥她一眼,神情之中似是带了一些看透一切的了然和无奈:“……” 他那表情像是在说,你把本座当傻子吗。 也亏风神是位女神,年长些的女神,纵使是面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也都往往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从容,此乃长年累月积累打磨的气度,旁人学习不来。她笑道:“陛下这是哪里话。” 天帝:“……” 看来众仙虽然不把他当傻子,但却是真要诚心糊弄了。 你道平日谨小慎微、在天帝面前兢兢业业的众仙为何忽然好似把天界礼数都抛到了脑后?还不是因为大典之前魔尊迟来的缘故!润玉登位百年来废旧制行新法,天界不再是尸位素餐的迂腐之地,众仙也不再是迫于天帝强力而只能大唱赞歌,此时的众仙是真心实意的万众归心,对天帝是实打实的敬仰、追随。在众仙看来,天魔联姻一事本就是天帝不知为何猪油蒙心,中了魔尊诡计,大家劝也劝不动,只得互相安慰“算了算了,有我等好好监看,魔尊若能和天帝百年好合,那也就算了”;在众仙眼中本就是自家天帝吃亏的婚事,临到关头了,魔尊竟然想悔婚????? 谁给他的勇气,女娲娘娘吗? 天帝在殿外等候心上人时,殿内已然入席的天界众仙的不满,早已如将开不开呃沸水一般,表面虽然还维持着平静,水面之下却已经是波涛汹涌。 就很气!于是众仙有一个气不过,上前敬了酒,剩下的就马上跟了上来。 也怪魔尊这人倔强,他若服软认错,说一句我喝不了啦,大概也就罢了,可他就愣是不肯松口,一杯接一杯往下灌,还越喝越兴奋,与前来不怀好意的众仙谈笑风生。 也就只有天帝对他了解至深,看得出此刻他是已然醉了,且醉得不轻——旭凤是战场上浴血拼杀过的战士,遇到挑战者自然不会服软,哪怕是真刀实枪去打一架都使得,更别提只是喝酒,但看他眼珠越发黝黑,脸颊也逐渐染上了绯红,就知他是已经上头了。 天帝好气又好笑,对自己的臣子和弟弟的幼稚无语至极:“让他们撤了吧。” 风神装傻充愣:“又不是小神组织的,如何让他们撤了。” 天帝:“……” 天帝:“再闹我生气了。” 风神“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大喜之日,众人都没了平时的拘束,就连天帝都随和了许多,若换了平日朝堂之上,天帝早就发怒了,此时就只是慢吞吞地、无奈地嘀咕一句:“我要生气了。” 风神竟然觉得他还挺可爱。 已经快要沦为妈粉的风神笑呵呵:“天后若觉得不妥,自会向陛下开口的嘛。” 天帝:“……” 是吼!天帝眼神犀利起来,怎么不开口向我求助?平时屁大点事都要找我! 帝后的目光越过络绎不绝的众仙,在半空中相遇了。 魔尊小脸红扑扑的,还带着那种极尽风流潇洒的笑——只有天帝才能看出,他此时已经喝傻了。 天帝:“……” 真是很气气!他冲辉儿勾勾手指,不配喝酒的未成年人噔噔噔跑上来:“父帝,何事?” “……”天帝沉默片刻,指指殿上坐着、眼观鼻鼻观心,自家大佬被围攻仿佛没看见的魔界众人,“你去与鎏英公主说一声。” “说什么?” “说……”天帝侧颜看看魔尊,那人已经开始喊着众仙行酒令了,这人来疯!他十分无奈地道:“让她好歹往御座之上看看,去吧。” 话已至此,总该管管了吧?辉儿跑了,凑到鎏英耳边一阵嘀嘀咕咕,不多时,辉儿回来了。 天帝望着魔界众人——这伙人自己聊得风生水起,全没有动弹的打算一般。 “怎么?”天帝问。 “鎏英姨说,大喜之日,魔尊迟到本就不对,多喝两杯不打紧的。”辉儿忠诚地扮演着传声筒的身份,将鎏英的妄言一一转达:“鎏英姨还说,自己男人心疼了自己管,不要拉别人。” 天帝:“……” 淦。 天帝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旭凤了。他假装没听懂的样子吩咐儿子:“去,你去和你娘亲……和你父尊说,说……”天帝琢磨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说我就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不行了你就说。 辉儿半懂不懂,点点头扎进人堆里去了,在旭凤耳边嘀咕几句,旭凤听了一愣,抬眼看看润玉,又转头向辉儿嘀咕了几句。 不多时,辉儿回来了。 “怎样?” “父尊让你少喝点酒,有弟弟妹妹呢。” 天帝:“……”怎么还叮嘱上我了???????? 算了,不管你了!!!!!!!天帝气鼓鼓,没多一会儿,已是喝得七荤八素的魔尊又招招手,让辉儿凑过去,辉儿从人群里跑出来,把天帝案上的酒壶换成了一杯甘草茶。 天帝:…… 生气了!哄不好那种!!!!!!! 喜宴一直到当日入夜才罢了收场,众仙离开宴席时,个个都是脚步虚浮、面色潮红。新人早已先一步离场,各自去准备步入洞房,众仙提起魔尊,嘀嘀咕咕的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为难天后一事僭越,人家什么也没说照单全收,还凭一己之力把大家都喝挂了,至少诚意是十足,且看日后吧。 魔界众人扬眉吐气,都觉得很有排面,对仙人上神们也都亲近了很多,大家相扶相帮地走出九霄云殿,心情都还不错。 “不知道璇玑宫此刻,一切可还顺利?” “啊呀,听说喝多了会不行,坏了坏了。” “真的假的啊,你可别吓我。” “不可能的,我们尊上什么海量,这点酒都小菜一碟。” “就是,俗话说酒后乱性,我们尊上必然是大乱特乱了。” 粗鄙!众仙家都红着脸躲避,但他们望向璇玑宫方向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暧昧的热度。 “那就好那就好。” “第一次不顺,兆头不好。”实诚的天界人拍胸口。 “第一次个屁……”魔界众人十分无语。 “……啊????” 愤怒的岚离神君捂住徒弟的耳朵:“有未成年!都给我把车停下!” 而此时的璇玑宫内,火红的凤凰灯点映之下,一扫往日的清冷淡薄,大红喜字更添了不少活泛之气:天界本不以红色为尊,奈何新人喜欢……而在那装点一新的七政殿外…… 魔尊坐在台阶上,撑着头发呆。他两眼漆黑,脸色潮红,因喝多了酒,整个人都显得傻傻的。 他坐了许久,不知何时起,天帝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魔尊出了一会儿神,慢慢转向天帝,嘴唇动了动,却还没等说出话来,就倒在了天帝肩头。 “呃啊……”旭凤把脸埋在润玉肩头,发出意味不明的痛苦声音。润玉哭笑不得,摸着他的后颈替他按摩着,半晌,才柔声道:“头还疼吗?” 旭凤的声音闷闷地传来:“疼……” 润玉哑然失笑:“既知自己喝多了头疼,为何不早点停下?” “停不下……他们……一直来。”旭凤顿了顿,又小声道:“他们生我气。” “你倒不傻。”润玉气不打一处来,“明知人家有意为之,还喝?” 旭凤靠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过了许久,他才轻轻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不能给你丢人。” “……”润玉真是无奈到了极点:“笨蛋,他们喜欢不喜欢你有什么打紧。”旭凤听了抬起头,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灼人,润玉看惯星辰的人,却也迷失了一瞬间,得要旭凤轻轻催他:“那什么打紧?” 润玉轻声道:“我……我喜欢你,不就结了。” 旭凤那一刻的神情真是难以形容——因他醉酒,还颇有些呆滞,此刻忽然飘过一阵狂喜,他都几乎管不住自己。润玉见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他可怜又可爱,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了。 如此叫他心动,又如此喜欢他。 当初是如何觉得竟能没有他过完这一生呢?他们之间永远无法两清,也永远无法桥归桥、路归路,只能要么相伴厮守,要么趋于死亡,只要两人都在世上,便无法逃避沦陷的命运。 润玉眸光闪动,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旭凤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叫他觉得心头滚热,跳得他头晕。润玉遮掩般的起身,道:“进去吧,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 “要在屋里说。”润玉强调,但旭凤没动。 “我……我坐一会儿。”旭凤道,“清醒清醒。”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有点后悔不管不顾和人拼酒,喝得一身酒气,没得辱没了香香白白、干干净净的润玉。 他坐在那吹凉风,润玉也没说什么,笑笑说道:“好,我在屋里等你。” 说完,便进了屋去,留旭凤自己坐在屋外清醒发呆。 旭凤坐了许久,仍是不清不楚,“我和润玉成亲了!”他此时仍是一点实感都没有,只是每次想到此事,就觉得心跳更快了一些,越发糊涂了。 第二百零七章 旭凤在殿外坐了半刻时间,等待身上的酒气都散尽了,头脑也清楚了不少,自觉不会玷染了心上人,才进到殿内。 他一进屋,便觉得十分惊讶:这七政殿与几日前他离开时,便又有不同了。往日的七政殿冷冷清清,即使做了天帝居所也依旧不改。而此时的七政殿却以大红色为底装整一新,红烛红纱帐,红得多情又暧昧。 大殿之内,润玉正站在桌旁等他,那桌上已经斟好了两杯酒,正是新人洞房前要喝的合卺酒。 旭凤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看到润玉身着婚服站在这红色的烛光里,便没来由的一阵头晕目眩。他沉默地走到润玉面前,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同手同脚了。 润玉双眼灼灼发亮,见状似是忍俊不禁,嘴角微微的弯起一个弧度来。他笑了,旭凤便跟着笑起来,走到润玉面前,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半个字来。 润玉道:“清醒了?” 旭凤点点头。润玉便又道: “以后不可与他们置气了。” 旭凤仍是只点头,不说话,好似哑巴了一样。润玉与他相视却无言半晌,忽而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过来。” 旭凤便乖乖跟他走到桌边,润玉指指酒杯,软声道:“这是合卺酒。” 旭凤还是点头,润玉笑道:“你是变成小傻子了不成?知道合卺酒是何物?” 陷阱题!换了太巳、水神这样多年的已婚男人,就会马上条件反射般的在脑海里响起警报声:没成过亲的年轻男子,你凭什么知道“合卺酒”是什么?跟谁喝过,在哪喝的?此时若是成熟的已婚男人,就会马上装傻充楞:“什么合卺酒,没听说什么合卺酒啊,你教教我。” 但旭凤不一样啊,人家魔尊在对象面前老实诚的。 旭凤:“知道呀!”他脸上好容易消下去一点的红晕又泛滥起来:“就、就是,那个,洞房里都要喝的,交杯酒……” 润玉:“……” 旭凤那么坦荡,他这出言调戏的人反倒莫名其妙也被传染了似的,不好意思起来。他也和旭凤一样断断续续地说道:“喝、喝了酒才是……真正的夫妻。” “哦——”旭凤道,说着就去抓桌上的酒杯,却又被润玉拦下:“不急,我有话与你说。” 旭凤顿生不安:“啊……?”他张罗了这么多次成亲,每次都有各种各样的破事烂事阻拦,到现在他都已经留下了条件反射,觉得只要是成亲准没好事,这一整天他都在惴惴不安地等,等着有人站出来大声说“不行!不能成亲”…… 旭凤可怜巴巴:“……” 润玉低着头,好似在思忖犹豫。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旭凤,我想与你说实话。” 旭凤心头狂跳:“……好。” 他想,“实话”是什么实话,到这节骨眼上了润玉还有瞒着他的事? 可他随即又想,唉,管他要说什么,我是铁了心要赖定他一辈子了,他若不肯,我就躺倒地上装死…… 润玉思索清楚了,才慎重地道: “旭凤,我是想同你说,我……我或许并不是你以为的样子。” “我生性孤僻,不喜欢人多、不喜欢喧闹;可我也怕一个人的孤单寂寞,因为那让我觉得冷。”润玉道,“我……我脾气不好,有人说我修炼禁术……倒也没错,我确实对那些上古禁术很感兴趣。” “而且我自小丑陋,并不招人喜欢……” 旭凤听得两眼都有些发直了,润玉话音落了半晌,他都没说一个字,润玉便也不催,只低着头,慢慢后退一步,双手合在袖中,向他行了一礼。 旭凤声音沙哑地道:“你与我说这个,是做什么?” 润玉道:“我……我毛病诸多……今后,辛苦你了。” 旭凤眼眶顿时热了,他上前一步,握住润玉双手。他握着这双梦了近万年的手,一旦握住了,就无法再放下。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润玉也是他这样不管不顾、不给人留后路的性格,就好了。 润玉永远给他留好后路,永远许他后悔,他有时也会想,是不是比起做他的爱人,润玉还是更适应“哥哥”的身份呢?因为有时情人之爱就是不留后路、不许反悔的,“你若反悔,我就与你再无瓜葛”,往往有着这样的决心的人,被人称作情痴。 旭凤低声道:“那我呢,我性格暴躁,做事又冲动,比起‘感兴趣’,我可是实实在在的魔尊……” “那怎么一样!”润玉脱口而出,“我眼中,我眼中你是……” 他又说不出口,只得转开眼去,旭凤趁机低头去吻他的脸颊,道:“好好好——不一样。既如此,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润玉点点头,道:“好,你说。” “第一件,你说你性格孤僻,既然不喜欢人多,那想必天帝陛下这后宫里就我一个就够了。” 润玉没想到有这一出,险些被他气笑了:“是,这是自然。”他答应得无比爽快。 旭凤又道:“可是将来宝宝出生,前前后后加起来,咱们这儿就有……有六个孩子了!” 润玉瞪大双眼:“哪里来的六个!” “辉儿是一个,宝宝是双胞胎,三个了,”旭凤掰着手指给他算,“羊和兔子都带回来了,辉儿都养在他长乐宫里,修成人身是早晚的事,还有魇兽呢,得算一个吧?”旭凤算完数,得意洋洋:“是不是六个?” 润玉只得承认:“是……是六个。” 旭凤道:“那不管啊,你不喜欢人多,有我就够了,得把我当成你心里第一位的,陪他们的时间不能超我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润玉哭笑不得:“这……” 旭凤扬起一条眉毛:“不答应?” “答应,答应。”润玉只好说道,双手被旭凤紧紧握着,此时说是被胁迫都不为过了,幸亏天帝在魔尊跟前也是个实心眼,就这么傻傻被抓着,似乎还觉得挺好。 旭凤又道:“你对禁术感兴趣,这不巧了吗,我魔界有的是封存的上古卷轴,你要喜欢我都拿来给你,但你看看可以,修炼的话就得得我首肯、有我陪着,这两个条件缺了一个你都不许碰。” 润玉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心里却感到一阵温暖,轻轻点点头:“好。”其实他对这些禁忌之物更多是好奇,并不是非要据为己有。 旭凤连得两个首肯,更加得意,说道:“第三,你脾气——确实不好。”他也没忘了之前和润玉交恶时几次被他扎心扎肺,冷言冷语刺激得他都要自尽了的经历。润玉别看外表温柔,其实心志坚定、嘴巴又毒,一旦触犯底线那可真是没得活路。润玉本是严肃地和他说话,经他前面两遭打岔已是完全板不住脸了,此时被旭凤直言不讳,他也不恼,只是瘪瘪嘴巴,像是在再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咯”。 旭凤道:“你这样不好,以后凶到宝宝,宝宝都不和你亲近怎么办。” 润玉有点委屈,嘴唇动了几下,像是要说“好吧我改”,但旭凤紧接着话锋一转:“所以你凶只能凶我。” 润玉:“……” 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挨凶的!润玉恼了,抽出双手拍了一巴掌旭凤的额头:“我现在就想凶你!” 哪知旭凤喜笑颜开:“好呀,我最喜欢被人凶了,好宝贝,你再说我两句。” 润玉看他额头上一个鲜红的巴掌都要心疼死了,哪还能凶的出口,憋了半天,才赌气道:“我认真与你说话,你不听,以后别后悔!” 旭凤道:“那当然,谁后悔谁是王八蛋!拉钩!”说着拉过润玉的手,威风凛凛地和他拉了拉钩,润玉说不出话来,只得依言照做。 旭凤道:“说好了啊,你只能凶我,发脾气只能冲我,砸东西只能砸我殿里的,打人……嗯你这天帝可能有时确实要打人,那这样,你每年能打三个人,多了要申请。” 润玉:“……” 润玉:“那你算在这三个人里吗?” 旭凤瞪眼:“那哪能算!” 润玉:“……哦。” 润玉:“那也行。申请的形式是?” 旭凤:“万字报告。” 天界学霸本霸:“呵……小意思。” 旭凤:“……还有五十个么么么!” 润玉满脸疑惑:“么么么是什么?” 旭凤一把把他搂过来,没头没脑的一顿乱亲,故意亲得啧啧作响:“这就叫么么么!”天帝老实人罢了,哪见过这种孟浪的登徒子,脸顿时红透,怒道:“走开,走开!打你了!” “打呀!”旭凤说,抱着润玉不撒手,故意把脸伸过去递给润玉,“你打。” 润玉:“……滚蛋!” 他算明白了,跟旭凤这货你没有道理可讲,你跟他认真,他跟你插科打诨,你给他留退路,他躺地上蹬腿哭…… 旭凤见他不说话也不动弹,就安安静静低着头,一副乖得不行的样子,知道他是拿自己没辙了,旭凤才笑道:“我是个臭流氓,你可会嫌弃。” 润玉不说话,眼中的情意却可顶得上千言万语,旭凤一时又痴了,呆呆地道:“为什么你这么好看,却总要说自己丑陋……”见润玉似有不解,他又叹了口气,道:“算了,这个我们慢慢说吧……” 两人又互相凝视片刻,旭凤低声道:“现在……是不是该让我喝合卺酒了?” 润玉再说不出别的,只能点点头,旭凤乐得差点蹦起来,跑到桌边取来酒杯递于润玉。两人各执一盏,互看一眼,慢慢将手臂交缠在一处,仰头饮下合卺酒。 至此礼成,这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终于成为了一对真正的夫妻。 只一杯,似有海量的旭凤就像是醉了,眼神朦胧起来:“哥……下面是不是该……那个……” 润玉却轻轻一笑:“你唤我什么?” 旭凤思索片刻:“……夫君?” 润玉怒了:“走开!”旭凤将他一把拉住扯回怀里大横抱起,放声大笑起来:“陛下,是时候让臣妾侍寝了……” 润玉羞耻不已,恨不得打他几下,可被旭凤抱起,又不敢乱动,只能狠狠地道:“哼!” 短短几步路便来到床边,旭凤将润玉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凑过去与润玉唇舌交缠,深深问过一回,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额头抵着额头,旭凤低声道:“……玉儿。” 润玉咬咬下唇,只觉得气血翻涌,亦是十分动情。没想到旭凤这人就是十分会煞风景,这样的当口,他又忽然笑起来。 他说道:“哎,你方才那些话,为何不大典之前与我说?”他方才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若要让人反悔,怎么也不该留到都入了洞房才提自己的许多不足吧!都是润玉把他误导了,说什么喝了酒才是真夫妻,明明礼也行了,婚宴也办了,从他和润玉在云霄殿前执手那一刻起,他们就是六界皆知的夫妻了好吗! 润玉一愣,随即转开眼睛,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旭凤双手撑在他身子两侧,俯耳到他嘴边:“说什么?听不清。” 润玉一时失语,随即扯着他的耳朵说道:“我说!我太喜欢你了,说什么也要和你成亲……” 旭凤心里比喝了蜜都甜,脸上的笑容大大的,藏都藏不住:“哦——” 臭哥哥!明知道他此时若真反悔,那可就是丢大人了,方才还要说那种话,该夸他有心机好呢,还是骂他不信自己好呢?旭凤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底线就是一道高墙,润玉拎了个铁锹,闲着没事干就去地基上挖两下,然后问:“要倒了吗?要倒了吗?怎么还没倒啊?现在该倒了吧!” 旭凤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愤恨,扑上去将润玉压住,又是狠狠地吻他抱他,润玉几乎喘不过气来,被他一番操作下来魂儿都要没了,两腿不由自主地缠上旭凤的腰轻轻挨蹭,旭凤蹭蹭他的鼻尖,声音沙哑地道:“玉儿,给我看你的龙尾吧。” 润玉再次愣住,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要求,但再一想,就又觉得情理之中,旭凤对龙尾确实很在意,屡次三番要他露尾就罢了,听闻锦觅见过他的龙尾也是伤心得不行。 但是…… 润玉慢慢朝后退了一点,轻声道:“旭凤……我……我是愿意的。” 旭凤如今对他的愿意和不愿意,看神色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自然也猜到他接下来就要说拒绝的话了,果然,润玉道:“可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确定要看吗?” “那当然。”旭凤答得毫不犹豫,“我要看,快给我看。” 润玉低声道:“给你看是可以……但我需得先告诉你……我……我此时的龙尾和从前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旭凤皱眉,“罢了,你先给我看。”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彩虹屁要吹,而且是边操边吹。 润玉道:“我有身孕的,孩子很大了。” 旭凤没听懂:“我知道呀,我问过岐黄仙官了,可以做的。” 润玉更加挂不住脸,最终还是谈了口气道:“好吧。” 他说着将两腿并拢,慢慢凝神化作银白色的龙尾。旭凤眼见从润玉纯白的婚服下露出蜿蜒皎洁的龙尾,只觉得呼吸都要过速了:润玉的双腿是很美的,恩爱时经常被他握在手中肆意把玩,实在是个尤物,可那龙尾,那龙尾可不同。比起双腿,龙尾矫健有力,因灵力充沛而光华流转,不只是美那么简单——是高高在上的威严。 他可能也真是贱得发慌,明明怕那威严,可却又挪不开眼去,一定要用手摸摸、被冰到,又觉得很快乐。 可今日……今日见到的龙尾有点不一样。 他此时方知道润玉方才忽然提到有身孕是何意。仙人孕子,若是人形是不显怀的,但若现出原形,那就…… 只见润玉胸腹一下的衣衫被撑高了起来,隐隐显出孕肚的形状来。他四肢纤细,光看身体真是丝毫看不出有孕,独独多了个肚子,线条圆润可爱,随着自己的目光落在肚腹之上,润玉的面色也越发难为情,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想要遮掩——旭凤顿时不好了。 这可是喜欢的人在他身下甘愿雌伏的“罪证”,此时铁证如山的摆在眼前,龙尾如此矫健高洁,可他的动作却透着娇弱和羞耻,那肩头因用力凹出的肩窝都无比的性感。 旭凤只觉得满身的血一下子冲上面颊,随即轰隆隆朝着身下去了,他脑袋混得要死,只能转开脸去,强迫自己深呼吸,“你……你变回去吧。”他声音颤抖地道,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又本性毕露,大喜之日却伤了润玉。一旁的润玉却误解了他的意思,变回人形后笑着道:“吓到你了?” 旭凤听罢,只觉得一股无名火顿时烧遍了全身,他将润玉一把按到床上,咬牙道:“你男人可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润玉似被吓到,眼睛像小鹿似的上下打量,什么也不说。 旭凤狠狠地道:“你这副样子可不许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到!”润玉似是想说些玩笑话,旭凤大声道:“没开玩笑!快点答应!” 润玉见他竟然认真了,才慢慢琢磨出点意思来——难道他是觉得那副样子好看吗?润玉心里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怜爱,搂住旭凤的脖子,轻声道:“你……可真怪。” 旭凤真是要气笑了。 “说‘好’就是。”他说道,“你管我怪不怪,反正……”他下身顶在润玉腿上,隔着衣物都能觉得不对了。润玉脸颊滚烫,低声道:“……好。” “什么好?” “我……”润玉羞耻至极,把心一横,“我的龙尾,此生只给旭凤一人看到!” 旭凤大喜,搂住润玉道: “宝贝真乖,该赏。” 第二百零八章 这一夜新婚的小夫妻二人极近温柔缠绵之事,也不知是何时才停下歇息。 次日旭凤醒来时,透过烟红的纱帐,隐约似看到天光已是大亮,润玉背对着自己,安然的枕着他的胳膊,仍在熟睡中。 旭凤想到前夜,不由自主地长长出了口气,嘴角亦是上翘起来。 润玉本是枕着他的胳膊,旭凤又贴上去,将他整个环在怀中,嘴唇贴在润玉脸颊上,一吻再吻,润玉眠中被扰,十分困倦,嘟囔道:“凤儿别闹。” 旭凤咬着他耳廓,柔声唤道:“哥……” 声音一波三折,撒娇意味十足,润玉只觉得仿佛被鲜花的花蕊蹭了蹭耳朵似的,甜滋滋的感觉从耳朵眼儿钻进身子里,叫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他不自主地打了半个哆嗦,拉起被子想往下缩一缩,腰却又被一支有力的胳膊锁住。润玉只得笑起来,意识清醒了一些,声音却仍是懒懒的:“嗯。” 旭凤与他得寸进尺:“宝贝。” 润玉把一声嗤笑憋在胸口,仍是低声应道:“嗯。” “小心肝。” “……”润玉思索片刻,“不是该小心肾……”他话音还未落,旭凤已经翻身将他半压在身下,活动的那只手抚过润玉肩膀,慢慢够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你这坏人。”旭凤在他耳边低声道,“还在与我装傻?” 润玉便再忍不住笑出声来,旭凤的呼吸喷洒在他赤裸的脖颈上,很痒,他一面躲着旭凤,一面却又在旭凤怀中贴的更深——他只笑,什么都不说,便把旭凤撩得春心荡漾。 荡漾是一回事,但有些规矩必须要守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旭凤虽说十分想和润玉任性地滚到一起,却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新上任的的天后,众仙对他的不满昨天就有了领教,若是再勾搭着天帝错过早朝……那众仙一人一口唾沫怕能淹死他吧? 想着来日方长,旭凤努力调整呼吸做道德楷模、贤妻典范:“几时了,陛下不上早朝?” “嗯……”没想到平日里敬业爱岗的天帝思索片刻,像猫咪般伸了个懒腰,便又恢复了枕着旭凤胳膊的睡姿,甚至还把眼睛都闭上了。他睡意盎然,含含糊糊地道:“嗯……早和众仙告过假了……” 只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旭凤却被他萌得找不着北,心里感动和爱意丛生不止,忍不住按住润玉,吻着他耳廓道:“真的?” “当然真的。” “告假总得有个……理由?” 润玉睁眼看了抱住自己,几乎要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他如何通透,略一想就知旭凤为何要问——旭凤爱怕了他,时时刻刻都想要确定他的心意,总是忍不住出言试探。润玉一时间心里有些好笑,更多是酸楚,他柔声道:“新婚蜜月,要什么理由?”他本想学着旭凤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儿的,但脸皮实在没那么厚,说道一半脸就红透,等说完,就连嘴唇都红得要滴血了,整个人都往外冒着热气,旭凤便又欢喜得不得了,望向润玉的眼神中热恋爱意都要盛不下了。 润玉叫他盯得不自在了,只得笑道:“你这会儿又好了?” 他调笑的是昨晚的旭凤,往日恩爱时旭凤往往不管不顾横冲直撞,昨夜他有意想要和从前不同,叫润玉也体会到极致的快乐,因而有意讨好伺弄,没想到反叫润玉纳闷起来,还问旭凤是否身体不适。 这可捅了马蜂窝,你质疑一个男人什么都不能质疑他在新婚之夜的“能力”!旭凤被他气得眼圈都红了,怒道:“我还不是……心疼你!” 这种事怎能一提再提,旭凤此时只觉得七窍生烟,眼中的柔情蜜意也逐渐被情欲取代,他是又好笑又好气:“陛下好似忘了昨夜、不,是今日凌晨的百般哭求了。”他被润玉刺激,当时虽然一时嘴笨没回得了什么惊世明言,幸而他持久力极强,待勾起了润玉的欲念后便缠着他和他一次次共赴云雨,享受极乐,润玉被他干得屡次失神惊叫,落泪呻吟不止,才出了口恶气。 只是有点可惜,昨夜新婚,却没在欢好时让润玉露尾。 旭凤想着,又觉得十分想要,慢慢朝润玉双腿摸去,这一摸,才似乎觉得不对,触感有些冰凉……旭凤偷偷朝床尾一望,只见一截细长银白的龙尾自红色的锦被之下伸了出去,垂在地上,尾巴尖尖还打着卷儿,一动一动的,顽皮又可爱,足见主人心情有多好、多放松——润玉对自己的尾巴极其不自信,看他和在自己如常对话,就知道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露出尾巴来了。 旭凤忍不住抿嘴一笑,又慢慢躺回去,搂住润玉,在他耳朵上亲了亲。润玉毫无察觉,不满地扭扭头,暗示旭凤亲自己嘴唇,旭凤便乖乖吻上去,背上的双翅渐渐出现伸展,将润玉和自己包裹住。 润玉不解其意,眼神探询,旭凤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润玉这才大梦初醒,发现自己自昨夜入眠起,不知何时就已经露了尾。 龙族动情露尾,这“情”不止是欲望之情,更是爱恋之情,仰慕之情,眷恋之情……昨夜两人大婚,他是彻彻底底动了这些情,龙尾不知不觉就显露在了这最爱最信最亲的人面前。 润玉有一瞬间的紧张:“……冷不冷?” 旭凤却将翅膀盖在两人身上,柔声道:“那你呢,热不热?” 润玉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停顿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热。” 旭凤莞尔一笑,道:“那我也不冷。” 两人在锦被下的手又寻到彼此,十指交缠,润玉将旭凤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两人侧耳听着彼此的心跳渐渐融合到一处,好似合为了一体一般。 四千年后,在人界的一间公寓内。以装潢角度看,这间公寓的装修风格似乎有点老旧,但公寓目前的两位主人都已经看惯了人类文明的无数次诞生和灭亡,因而他们觉得: 就还OK。 而此时,公寓的主人之一坐在单人沙发上,望着茶几另一端坐着的男人,感到昏昏欲睡,愁肠百转。 “——这,就是我和你父帝相恋相知、结为连理的全部过程。”男人总结道,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而且单看面容很难判断他的年纪,他穿着昂贵的西裤和衬衫,但却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沙发上,任由它们褶皱。他神情很和蔼,或者说,他自己认为自己很和蔼。“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个男人正是魔尊旭凤。注:目前正在人间体验生活。 而他对面这个愁眉苦脸的青少年正是他的二儿子念宸。父子俩长得并不能说很像,念宸生了一双很大的眼睛,眼尾下垂,眼珠很黑,不笑的时候,显得一副心事过重的样子。 念宸:“……” 念宸:“没有,爸爸。” 念宸:“我能走了吗?该做饭了。” 旭凤:“不能!”他感到很生气:“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花了一下午,尽量简短精炼的讲了这个故事,你竟然什么都没听懂!” 念宸此刻的感觉就是崩溃的,父亲的突然造访让他觉得十分头大,当他泡了一杯很难喝的茶,然后执意拉着自己坐下要给自己讲“我和你妈妈的浪漫史”的时候,他就觉得很不祥了。他背着父亲,偷偷发了一条信息给唯一能救自己的人:“快回家!要死了!” 消息石沉大海,对方啥也不说——大屁眼子,再也不跟你好了! 念宸不快乐,旭凤也很不快乐,他感觉这孩子脑瓜有点笨,同时他也对自己这次的任务感到头疼。 一切都源自于今早润玉的一句话。 “辉儿同我说,小宸最近很消沉。可能年纪到了,害相思病了。”润玉一边说,一边眉心微微的簇了一下,只半秒的功夫都不到,但也被旭凤捕捉到了。 本着“老婆忧虑就是我忧虑,老婆的烦恼就是我烦恼”的原则,旭凤就来解决儿子的感情问题了。 结果废了挺大劲,这倒霉孩子还挺不高兴:“父尊你到底想说啥啊?”他抱着胳膊,表示抵触,同时守口如瓶,对自己到底喜欢的人是谁、打算怎么做,他只字不提,很有气节。 “你最近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人啊?”旭凤只好说。 念宸如同被踩了尾巴:“我很大了!我可以管自己了!我有恋爱自由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我什么都没做!” 旭凤:“……” 旭凤:“哦。”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念宸自己脸都红得要滴血了,气急败坏地道:“我这个跟你们不一样!没你们那么简单!” 得亏旭凤现在修养好了,不然能和他对着嚷嚷起来:“你急什么!” “我是想跟你说,如果是对的人,你喜欢他,他喜欢你,爱情就是很简单、很水到渠成的事情。”旭凤说,“你也别胡思乱想了,相信我。” 念宸现在感觉就是不快乐,非常不快乐。 这天晚上,在看电视的时候,润玉收到儿子一条短信。 “让父尊再也再也再也别来了![凤凤气气.jpg]” 润玉:“?” 念宸:“[语音40‘’]” 念宸:“[语音51‘’]” 念宸:“[语音44‘]” 念宸:“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润玉:“哈哈哈” 念宸:“您批评他!!!!!!” 润玉:“[龙龙拒绝.jpg]” 念宸:“……” 润玉收起手机,旭凤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递给他一碗水果——有草莓,有芒果,有樱桃,洗的干干净净,莹润可爱。润玉接过去,抱着碗看着电视出了会儿神。 “旭凤。” “嗯?” “你今天去找小宸了?” “啊,去了啊。”旭凤不管说什么,都是向来理所应当的感觉,润玉一时哭笑不得:“说什么了?” “就……有的没的……”旭凤嘀咕两声。 “你是不是跟他说,我们在一起很自然、很顺利,所以让他也不用焦虑?” “对啊。” 润玉:“……” 润玉:“你有没有觉得你有没有哪里表达得不对。”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 旭凤严肃地思考了一下。 “没有啊?” 润玉:“再给你个机会,你再想想。” 旭凤可无辜了:“真的没有啊,我觉得我说的挺好的,爱情这东西就得水到渠成、顺水推舟,强求不得。” 润玉:“……” 他放下碗,掰过旭凤的脸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他想看看旭凤是不是失忆了。 旭凤还怪害羞的:“干嘛,老婆,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不好意思……” 润玉捏他脸颊:“旭凤,你清醒一点!” 旭凤捂住脸颊,委委屈屈:“你干嘛!你给我揉揉。” 润玉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给他揉揉,旭凤道:“你喂我吃个水果。” 润玉给他拿了一颗草莓,旭凤嘟囔:“不是这种喂……” 润玉气得笑了:“不吃算了!”说着直接送到自己嘴边,旭凤急了,扑上来和他抢,香甜的果汁在两人唇齿间迸溅开来,嫩生生的,红殷殷的,汁水十足…… 一番非常香艳的投喂互动过后,旭凤心满意足,神清气爽,靠在沙发靠背上喘着粗气,润玉两腿敞开,坐在他腿上,捧着旭凤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吻他的嘴巴,地板上到处都是果汁,连沙发上都弄上了,还有一些不太像果汁的东西,黏黏的,到处都是。他们就这么懒洋洋地亲了一会儿,旭凤抱着润玉去了浴室,没多一会儿,浴室里也想起了那种黏腻的声响,就好像浴室里也有水果,而且有人吃得很来劲、吃得停不下来一样。 就这么闹了也不知多久,终于两人都回到了卧室——旭凤收拾完客厅回房间一看,润玉抱着胳膊,满脸严肃地坐在床上。 如果没穿皮卡丘睡衣,他的严肃效果会更好一点。旭凤走过去,掀开被子躺下。 润玉低声道:“以后不许骗孩子。” “嗯?我骗谁了?”旭凤一副挺吃惊的样子。 “……小宸啊。” “我骗他什么了?”旭凤是真的无辜,虽然他经常说瞎话糊弄孩子们,但是最近是真没有啊! 润玉一时语塞:“……” 凭他对旭凤的了解,旭凤的神色真的不像说假话,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道:“旭凤,你……”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艰难了: “你是真的觉得我们在一起得……很容易、很顺利吗?”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经历了各种磨难、各种波折、这世上可能不可能的误会都经历了个遍,家庭、伦理、种族都挑战了一遍……才对吧?看旭凤的样子,润玉以为是自己脑子出问题了。 旭凤点头:“啊,容易啊。” 润玉:“……你再想想?” 旭凤掰着指头给他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直到我五千岁,我们都没有分开过,青梅竹马又互相喜欢,我只喜欢过你,你也只喜欢过我,一万岁左右的年纪我们就成亲了……这不是超级顺利吗?” 润玉:“……” 差点被他说服了!但是不对! “那你忘了中间发生的事了吗?” 有那么多互相伤害,那么多癫狂,甚至是货真价实的彼此憎恨和心灰意冷…… 旭凤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不记得……润玉眸光闪动:“那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旭凤慢慢地道,“我记得下雨的时候睡在你身边,你会把我搂在怀里。” “我记得和你几次三番在人间相遇,每次都对你一见钟情。” “我记得你陪我涉险,为我受伤,为我开山劈海。” 他牵起润玉的手,在那细长的手指上轻轻地亲吻,虔诚而专注。 “我还记得睡在你身旁的时候,夜里偷偷地想,你真好看。”他抬起头一笑,润玉眼尾似是有些红了,是他无论看多少次都看不腻的美景,旭凤忽而又是一笑:“还有,我记得上回生辰你答应了我穿那件红色的睡衣……” 好好的气氛,被他一下子全搅合了,润玉气得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你给我走开!” 旭凤哈哈大笑,扑上来抱住他:“那不行!”他热切地亲吻润玉的嘴唇,他们黏黏糊糊地倒在一起,吻了很久,旭凤才轻声道:“你也像我,都不记得了,好不好。” 润玉沉默片刻,抱住他,轻声道:“嗯,好。” 但他心里却轻轻地说,不要,我可不能忘记。 我可不能忘记,你热烈而坚持地爱我;你为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即使你已经很好很好;你为我流过的泪、受过的委屈、升起过的绝望。 你是这世上第一个爱我的人。 你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