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润】至亲》作者:Veritas.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梗概:凡间医者润玉,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侧便跟了只黑不溜秋的乌鸦。乌鸦聒噪还爱粘人,八尺男儿身,夜夜声称头疼,定要他搂着才能入睡。后来乌鸦跟他说,救命之恩昊天罔极,无以为报,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上 第1章 桃花始开,人间三月。 停了断断续续半月余的清明雨,恰逢嫩枝吐芽,含苞初绽,天明如洗,是江南乡一年中最美的时节,也是人们最忙碌的日子。过了腊九与初春寒潮,藏了一冬的衣衫被褥都得出来见见太阳;新稻下秧,桑苗防病,田间地头皆是一片热火朝天。 村头独身住着的小郎中不事田桑,却也需要趁着春阳正好,将冬日储着的药材拿出来晾晒。有些受了潮,不能再要,有些却还可救一救。初春开年,山中怕是又有新草生长,若是过了三四月,入了梅雨季,便不好再入山找那些长处歪斜的药材。还有初春易感风寒,需得熬好些药给各家送过去…… 晒药捡药是个精细活,在这个天气煎药却是件苦差事。小郎中抱着分拣好的药包放在院中桌子上,途中几眼瞥过树上,先前说好要煎药的家伙却还躺在最粗的树杈上安然睡觉。 春乏意懒时,做什么都是日推日,年推年。初时便叫那家伙将药煎了,方便他晚上收完草药便给各家下了田的男人们送去,偷懒的家伙正面答应地好好的,谁知傍晚一看,分毫未动。问起来扭头便是“明日不迟”,“哎呀后日再送也不迟”,又凑上去嗅人身上草木香。 好脾气如小郎中也被人气笑出来,半真半假忿道,再推,便推到立夏去了。那家伙见势有不妙,板起脸来,说我你也不信么?待小郎中神色真诚地摇了头,立马垮了脸,三指朝天说一定煎,肯定煎,明天一早就煎,这才上了晚饭的桌子。 结果今日又在偷懒。 并非是无法奈何,大多数时候小郎中也乐得随他如此你来我往、拉锯一番,与人守礼久了,诸般随意,竟有几分亲切之情从心底泛起来。只是今日便升了温,按节令实在是再不可推。他不去唤树上的家伙,只自顾翻出药炉与蒲扇,边装满井水再将分好的药包按剂加进去,边在心里数着息。 果不其然,不过半刻,炉中火还未引燃,便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树上睡着的家伙自觉得很,说醒便醒了,跟着凑过来蹲在炉前,不知羞要伸手去拿他的蒲扇:“不是说好了煎药的事儿需得我来,你怎么又自己搬出来了?” 他抬了腕不叫人抢着,仍专心盯住炉火,不动如山,只弯了桃花眼笑得和煦:“春日暖暖正好眠,我怎么记得某位大人要屈尊降贵煎的是消暑药呢?现下不过随手捡的解春乏的药罢了,不劳尊驾。” “神医的药,哪有随意捡的道理。”来人一本正经,若有其事,真是好一派凛然正气,额前没束好的碎发在风中摇晃,若不是颊侧还有树枝压出来的红印,大抵会更有说服力。言语间他已顺手弹了火灵点燃炉火。又抢过蒲扇连扇几下,将炉火赶旺。 比脸皮厚,人不如妖。小郎中哭笑不得松手让他折腾去,起身拍顺了袍子,眨眨眼带了几分不自觉的狡黠,温文刻意道,“那便辛苦鸦鸦了。” 摇扇的妖手一抖险些将手中蒲扇捏成了灰,恼羞成怒得半真半假,“润玉!” 那名唤“润玉”的小郎中早已笑着进屋去了。 第2章 润玉本名即是润玉,不过鸦鸦的大名,却大抵不是鸦鸦。 早些时日有江湖艺人游历到村中,捉住润玉,说他是个有仙缘的,要给他看相。谁料问过生辰八字后,便摇头叹气,说此子虽有仙缘,但凡缘浅淡,天地君亲师怕是一个都不会沾。养大他的老郎中闻言,说他胡言乱语,气得拿起药杵便要打人,被润玉好歹拦下,不过那番话却入了人耳。后来老郎中病故,村中便不禁流言四起,说他本是弃婴,被老郎中捡下才活了一条命,又是村中女人们时常照看喂养才能长大,如今克死老郎中,怕是应了凡缘浅薄,克亲近之人的命。却因那句有仙缘心怀敬畏,村中又大抵是心善朴实的农人,便也只是隐隐有些疏离罢了。 润玉敏感,知村人为难,也不多辩解,自己常日待在村头最远处的小院里,开春入冬照常送些节令药,剩余时候除了置换些生计所需,便也不与人多交往。倒是村中适龄的姑娘们不在意这些,她们眼中润玉自幼被老郎中教着读书写字,身上还有草药香,最是俊俏好看的郎君,多数会在他送药时远远跟着偷偷瞧着,或在人到自己家时东扯西拉,多聊上几句。 后来随着润玉年岁渐长,更有胆大的女子找上门来,帮家里人拿药时站在门口,纤纤细指捏着门框,羞中带怯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叫郎中帮忙瞧瞧。润玉无法,叫她进了院,先在树下稍坐,喝些茶水,自己去屋内准备些东西再帮她仔细检查一番。 而待润玉在屋内磨蹭半天,收拾出薄帕,又找了些之前做好可消暑的药丸,心中几个借口都找好,转身出门时,发现桌上茶壶茶杯仍在,院中女子却不见踪影。 他心生疑惑,走近前去才发觉树下掉了只黑漆漆的乌鸦,不知女子是否受了惊才跑走。这乌鸦极通灵性,见他走近,似是努力挥着翅膀,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润玉敏锐地发现他挥翅膀的模样似乎不大对,将手中东西往桌上一放,便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拨翅根粘作一团的羽翼。湿润的,隐隐可见是血。乌鸦乖顺地躺在原地任他查看,黑色珠子般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住他,润玉只觉得此番景象似曾相识,神情恍惚间,已将那只鸟儿妥帖地抱在怀里,一下下顺着颈后羽毛安抚。 医者仁心。他心想,虽然这鸟儿出现得诡奇,但我身无长物,无甚可图谋,它又受了伤……我便留它几日又何妨? 乌鸦似乎了解他心中所想,很殷勤地将脑袋往他手中拱去,叫他痒得忍不住笑出声来。 “既然你落在此处,又受了伤,我恰略懂岐黄,便是你我有缘。无妨劳烦小住几日,待伤好后再离去。”他缓声道,“我叫润玉,你既是乌鸦,那……我便叫你鸦鸦吧。”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这话似乎热切地失了分寸,自老郎中死后,他还未曾对谁如此亲密过,更何况对一只鸟儿。于是抿了唇,默不再发一言,隐隐有些懊恼地红了耳根。 也就未曾察觉他话音刚落,手中鸟儿本正亲密蹭着他的动作,也僵在怀中。 第3章 润玉从屋中拿了东西出门时,那妖正百无聊赖蹲在炉火前掌扇。大概是困得极了,一直打着哈欠,眼角都逼出眼泪,脸颊也叫炉火烤得泛了红,那一缕头发还在额前飘着,明明站起来润玉只能到他肩头的人,却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润玉甚至没意识到这份画面已让自己忍不住翘起唇角,握着手里的木梳走到人身后,细心将那一缕散发绕上去,再拆了发髻,重新用梳子梳上一回。妖还在与他赌气,第一下时甩了甩脑袋,被润玉摁着后脑镇压,只好勉为其难任人帮自己梳发,沉着脸色,刀枪不入的样子,却因黑色眼睛里映着的火光泄了神气。 “好了,别气了。”润玉软软哄他,“你不也喊我神医了吗?” 这是两人初见来最尴尬的故事,或者说事故。 当初妖翅膀受了伤,栽倒在润玉院子里树根下,被润玉好心收留疗伤。若是换个角色,或是换个性别,大抵能写出极好的话本。哪怕不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该是知恩图报的人妖佳话。却不知怎么落到这两位头上,就成了不大不小一场笑闹。 润玉起初不知这捡回来的乌鸦是妖,只当是寻常鸟儿,怜他受了伤,又有灵气,便捡了回去,顺口喊做鸦鸦。 可润玉是乡野郎中,只会医人,不会治鸟兽,左右无法,只得参照着人来,活鸟当死鸟医,细细剃了伤处羽毛上止血药,再简单地包扎一番。至于乌鸦喜食腐物,他一时难以找来,便用生肉替代。 谁知包好伤口后这乌鸦就将头埋在胸口装死,看到生肉更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润玉不解,只好当他是伤未养好,郁郁不乐,更是不爱吃生肉。 直到某天早上润玉醒来,见一黑衣男子守在他床头,面色沉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是要被谋财还是害命还是两者兼有,仍在一片茫然中的时候,便见那人极为别扭,甚至有些咬牙地开了口:“……乌鸦不吃生肉,鸟雀受伤也不能剃羽毛。” 那人目光灼灼,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模样竟与几日前望着他的乌鸦隐隐重合,润玉福至心灵,试探地道:“……鸦鸦?” 那人沉默半晌,方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点敷衍的笑来。“多谢神医大人救命之恩。” 笑得润玉在入秋的季节生生打了个寒战。 ……这人能不能好了。 第4章 不提及还好,一提到“神医”的问题,那妖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怎么就不是神医了,你说说,你治好我,我称你一声神医,过分吗?” 润玉咬牙,手中拉着人头发的力度也大了几分,直到扯得人一声惊呼,方才松手,颇有些凉凉道,“不就是不知道乌鸦不吃生肉么,怎么就当得你一句‘神医’的奚落了?” 那妖不甘示弱,反问,“那我好歹八尺男儿身,怎么就当得你一声鸦鸦了?” 那不是你当初是只乌鸦么?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可这么说。将头发拢作一束,拿发带扎好,润玉藏好自己的心虚,反唇相讥:“既不是鸦鸦,便也不用夜间钻上我床榻来,嚷着头疼了?” 原本蓬羽张扬的鸟雀霎时息了声,明明仍是原来的姿势,却恍惚像是淋了雨的落汤鸡一般,气势全无,过了半刻才低声补上一句:“润玉,我疼。” 润玉收拾梳子的手一顿,也有些心软,下意识抚上人后颈捏了捏。“……不会赶你走的。” 原本,那妖变做人形在润玉床头吓人那日,便已大好,再无大碍。却自此在院中树上扎了窝,绝口不提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润玉也不知自己怀着什么心思,第一眼见到那妖化作人形,一身黑袍,第一反应竟是厌弃与沮丧涌上心头,大过恐惧,不愿再看第二眼。何况那妖也着实不讨人喜欢,白长了一张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的脸,却整日沉着,好似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压在他身上,又好像别人都欠了他多大的债。不过时日久了,润玉便能觉出他看向自己时,是有意无意会柔和了眉眼,露出些笑意,甚至偶尔斗嘴呛声耍性子都只是本能,不带分毫恶意。 两人熟稔的速度飞快,润玉自老郎中死后从未与人这么亲近过,一时也有些惊异。可对鸦鸦,那妖,似乎一切防备都不必要,他们的一言一行都那么默契,一人开口另一人便能从善如流地接下去,一人伸手另一人就明白要递什么东西。除了鸦鸦眼中偶尔有些他不能理解的情绪,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他几乎都要以为他们已经这么生活了很久,长过一生。 恍若至亲。 后来入了冬,润玉心想着冬天太冷,他无处安身,大抵是不会走的,又开了春,润玉心想着春天万物复苏,江南如此好风光,他也不会舍得走的。直到过了夏,又立了秋,他才后知后觉出了什么,心里忽的生出一种信念来,或许鸦鸦会陪着他一辈子,不会走了。 于是他终于有了些底气,摘草药时他状似无意问起妖界状况,谁料那妖突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没料到鸦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也有些慌了神,迟疑一会儿接口,半真半假地,“我是想,知道过去你在妖界过得好不好……”那妖警惕不减,低下头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孑然一身,无父无家,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知这是该让人伤心的事情,却无端从心里生出希望来。“那,你觉得人间如何?” 那妖恍然舒展了眉目,似乎长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随意起来,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人间自然是很好……你,也是很好的。” “那你要不要留在人间?”润玉一时情急,连后半句都只听了个囫囵,便匆匆开口。回应是鸦鸦含笑的嗓音,“好啊。” 于是霎那间山花开遍,姹紫嫣红,春至人间。 第5章 有些事,虽无人点破,却已是翻天覆地。 润玉开始教鸦鸦辨识草药,告诉他按照一年四时如何防病,而那妖也开始在有女子找上门时,不满地摘下叶子用妖力往润玉领口递,弄得人不适地皱起眉,害得旁人以为他对上门的女子都不满意,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来找他。 鸦鸦犹嫌不够,怂恿道,不如随他回了妖界,他在妖界薄有积蓄,可以养润玉一辈子,只被润玉微微蹙起眉头,轻斥一声顽皮。 五载转瞬,润玉从舞勺之龄成了年,愈发有蒲柳之姿,却是孤身一人。与他同龄的男子大多已经婚嫁,膝下有了子女。村中人记着他凡缘浅薄,不曾提及,他却忍不住多想,偶尔望向鸦鸦的目光,也从纯粹的亲密,揉杂了其他的东西。可那一点点异样,却在目光触及那妖未变的容貌,被刺到似的骤然收回视线时,在苦笑中沉沉压在心底,酿成了满腔柔情。 鸦鸦也在变。虽然多年来他容颜未改,偶尔露出些往日神情,便仿若他们初见模样,妖神与少年,可以入了话本的故事。可他看着润玉的目光却逐渐变得幽深,直至不可窥伺,沉沉似有虎豹紧盯,仿佛下一刻便会鱼跃而出,将润玉按倒在地,咬穿喉咙,或者吮血拆骨,吃干抹尽。 那种异常让润玉不安,不安到能将自己那些小心思撇到一边,心怀忧虑,用手背去试他额间体温。 “你看上去不舒服。”他低声说。“感觉有什么不适吗?” 却被妖一把抓住了手腕,力道大得要捏碎他的腕骨,叫他忍不住蹙紧眉头。他正欲接着说些什么,手腕又被松开,那妖抬起眼来看他,一双凤眼七分邪气三分不羁,口吻中带着调笑的意味。“小郎中,我头疼” 润玉气急,一时心慌意乱,抬起手要敲他额角,却见他眼底有涌动的情绪,似是悲痛又似愧疚,掩盖了赤裸裸的恨与欲,便忍不住抽回手,犹豫半晌,低声道。“……或许是染了风寒,你便去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去煮点药。”便扭头匆匆离开。 一时竟忘了妖是否会染上风寒。 这只乌鸦自伤好后从未有过这么乖顺,待润玉打了盆水拿着汗巾进内室时,便见他已合衣躺在床上,侧卧着,脊背微微躬起,双眼紧闭,满面不知是泪还是汗。 再怎么庸医也能看出这绝不是生了病,更像是被魇住,做了噩梦。 润玉拿帕子给他细细揩了脸,坐在榻边望了半晌,忽然生出想将他搂在怀里安抚的欲望来。 行动快过思维反应,他还在想时,身体已上了床,躺在妖身边,动作轻缓地将他的脑袋拢在怀里,哄小孩儿睡觉似的,顺着背心,安抚地揉捏脊柱和颈后。 奇怪他并无弟妹,也没有与小孩子相处的经历,这套动作却做得如此熟门熟路,仿佛已经做过成百上千次。 鸦鸦在他怀中不时颤抖着,新涌出的冷汗湿了润玉的内衫。润玉便放缓了动作,更慢更轻地抚摸着人颈后。直至那妖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口中仍喃喃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安慰词,“不怕,不怕,兄长在这里……”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荒谬,从恍惚中醒过神来,鸦鸦能化成年人型,至少也是千年大妖,他从哪里来的这一句兄长?可低头去看,妖在他怀中睡得迷糊,唇红齿白,因了刚刚的梦魇面色苍白,教他一个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低头,想吻上那唇瓣。 却听鸦鸦半梦半醒中忽然开口,胡乱喊着哥,兄长,润玉…… 润玉的动作僵在半途,化为一个长叹。 那一吻只印在妖蹙起的眉间。 第6章 药熬了三趟,滤了残渣,便拿碗盛好。 原先都是分了几日去熬,再去送,今次一日熬完,润玉怕来不及一一送去,出门寻着上田的李家妇人,请她帮忙叫下田的村邻们自行去院中取了药喝。 待事情交代完,润玉回来时,太阳还未偏太远,初过午后。妖重新躺回树上晒太阳,自润玉提起头疼的事儿后便有些情绪低落,不再开口。而润玉虽不介意他梦里喊着自己的名字又喊着兄长,但终究心里隔了一层,成了结,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在院中收拾起来。 此番,他刚将药炉用井水洗净,倒扣起来晾晒,忽然听见妖开了口。一字一顿,很是郑重的模样。 “救命之恩,昊天罔极。”他低沉起来的嗓音其实很好听,却莫名叫润玉提心吊胆起来,不知道他忽然提及这点是做何打算。“只是在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便给恩公讲个故事,如何?” 润玉放下手中事物,轻声道,“乐意至极。” 第7章 鸦鸦的故事,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答。 不过从前有门大户人家,老爷风流,夫人善妒。家中子息单薄,只有一长一幼两个儿子,长子是老爷在外的风流债,母亲从未进过家门,不知生死,幼子是嫡子,更是夫人的杀手锏,命根子。嫡母护子,自然是偏爱小儿子,疏离冷落长子。连带着宅中人都忽略长子。不过两个儿子却向来亲密,成年后也都有自己的营生——长子帮忙处理一些家业,小儿子陪父亲出门经商,竟也不影响兄弟感情,相安无事。 后来,在外经商的幼子遇见了一位女子,一见倾心,带回家中,而这女子却是老爷之前为长子定下的未婚妻,只是一直流落在外,幼子带回才叫她认祖归宗。夫人不喜亲儿喜欢上外面的女人却对自己属意的小侄女无意,老爷也愿顺水推舟成全这门亲事,便定了良辰吉日,准备完婚。 幼子与那女子两情相悦,不愿服从,求遍父母兄长都无用,便在婚前私相授受,互许终身。谁料兄长却于大婚之日于父母杯中下药,欲夺家业,幼子欲抢婚却被女子出卖,老爷为幼子挡下一刀,魂归西天,幼子也被逐出家门,由长子掌握了家业。 幼子后来从旁人口中听闻,原来女子当年流落在外有夫人的手笔,而夫人在长子夺权后自刎而死。他心有不甘,借助自己在外的人脉自己置办了产业,积累了家财,衣锦还乡。却得知长子将与那女子成亲,又被人暗算,阴差阳错替代兄长与女子成了亲,被打成抢婚之人。 “然后呢?”润玉听得很认真,听见鸦鸦停下,忍不住提问。 鸦鸦沉默了半晌,轻声说,“然后兄弟两人打了一架,从婚堂打到街头,又从街头打到巷尾。兄弟没有隔夜仇,打到彼此都头破血流灰头土脸,也就和好如初了。”他最后五个字咬得极轻,还若有若无笑了一声。“小郎中,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润玉默然,“我总觉得你在糊弄我。这个故事本来不是这样,是不是?” “是。”鸦鸦出乎意料应得干脆,又撇下眼看他。“你想听真实的版本?” “嗯。”润玉道。 “好吧。”鸦鸦叹气,很是随意的模样。“其实这个故事,跟真实版本差不了太多……大概区别在于,真实故事里,老爷是天帝……大概就是你们人间的皇帝。夫人便是天后,两个儿子,长子为龙,幼子为凤;幼子被赶出家门没那么简单,大概就是削去神籍,堕入魔界,后来成了魔尊。兄弟两个打架,也没有从街头打到巷尾,大概是打了一场天魔大战吧。天魔两界之间怨气太重,总归是要打起来的。” “……那结局呢?” “什么结局?” “真实版本故事的结局。” 鸦鸦长久地沉默了,时间久到润玉有些焦躁地捏起指尖,心里不安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就在润玉觉得该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个局面的时候,鸦鸦开口了。 “天帝跟魔尊对峙,险败,重伤昏迷,至魂魄不稳。须得下凡投生凡人,历练六世,方可稳定仙魄,重归仙位。至于魔尊……他已不愿再与天帝相争,便算事是兄弟和好,也无妨。” 停顿半晌,似是有些烦躁地,鸦鸦又问了一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润玉心里已经模模糊糊恍然,反问过去。 “就是……”鸦鸦哑口了半晌,似乎在找一个比较恰当的表达,好容易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翻找出来,“就是,你觉得他们会重归于好吗?” “……” 润玉一时失声,不知道该怎么说,眉眼柔和下来,几乎要为他而叹气了。这个故事的隐喻已经太明显,之前的蛛丝马迹也足以让他断定,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必然有自己一份。他不知道自己先前在期望着什么,但现下这个结论却已足够让他安心——他们确实有缘,也确实曾一同生活过千年,甚至更久,他们是骨肉至亲,是兄弟,于是那些一切无处安放的慌乱柔情都有了位置。 他柔柔开口:“那你是凤凰吗?” “……这跟我的问题无关。”妖提高了嗓音,隐隐有些烦躁,“你不是喊我鸦鸦么?我当然是乌鸦。” 于是润玉真的叹息了,灵魂深处的无奈和宠溺层涌着翻滚上来,他不知道曾经执掌六界的天帝是何想法,但他却真实知道,这份纵容和喜爱却刻在骨子里,以至于他投胎成了凡人还难以忘却。 “如果是作为兄长。”他柔声道,恍惚自己真的在天界,哄一只脾气别扭的小凤凰。“我想他会原谅他的。他哪怕恨惨了他的弟弟,却也总是会原谅他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骨肉至亲。” “……” 第8章 鸦鸦从树上直起身,终于敢在故事开始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树下那熟悉又陌生的人。那人正冲他微笑着,在江南春色中美如不可触及的画。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说,不,他不会原谅的,他恨我入骨,恨不得挫骨扬灰,杀之而后快。我也恨不得对他杀之而后快。你只是一介凡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又那么贪恋这一瞬间的笑,贪恋到从肺里深深叹出一口气,再次靠回树上,合上眼。 “是啊……我想魔尊也会陪着他一起度过这六世,无论如何,都会寻求到原谅吧。” “既然他们是骨肉至亲。” 第9章 两人是如此默契,再一次心思各异地心照不宣,共同许下一个诺。 一个承诺便是六世,便是一生。 那之后,鸦鸦一直陪着润玉住在江南,小村庄,到他年至而立,到他垂垂老矣。 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润玉的或许更短一些,恰恰五十出头,便已日渐衰弱下去。 到后来润玉病到自己摸不准脉,也不再叫鸦鸦帮他拿药。他教了鸦鸦一辈子识药,却唯独没告诉他怎么把脉,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鸦鸦守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面色沉沉。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会吓到两股战战。润玉却在回光返照中辨别出来,他只是难过,甚至因此而不安。 直到生命尽头,他仍然对这个心性与外貌都永远年轻的家伙生出怜爱来。他守了自己一世,固执又别扭地一次次否定自己是凤凰,却又一次次露出马脚。眼神中流露出无法遮掩的眷恋和沮丧。 于是润玉并不怎么难过,甚至还有多余的力气稍稍提起一个笑。 “能短些衰老的痛苦,也是好的。总归有来世,重逢总比离别令人愉快,如果那一日早些到来,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他轻声道。“下一世,你总会来寻我的,是不是?” 鸦鸦将脸埋在他掌心里,没有回应,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润玉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想象出他横眉别扭的模样,皱起眉头,显得很不近人情的样子,在润玉眼里却是十足十的顽皮。如果是往日,润玉大抵还会再玩闹他几句,现下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忽然想玩一玩过去十几年来一直乐此不疲的一场游戏。 “鸦鸦,其实你是凤凰吧?” “不是。”这次有了回应,很短促的两个音,热气喷吐在润玉掌心。 不过润玉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哪怕去摸了摸他的脸。只能虚虚合上眼,轻飘飘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撒谎。” “你是个骗子。” 下一次呼吸吐出的,便不是浊气,而是细碎的代表魂魄的光点,如无数星子从这具凡人的躯体中飘散而出,渐渐消失湮灭在空中。 鸦鸦握紧那已经不再能维持体温的手,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半晌,终于从喉间嘶吼般涌出一声悲鸣。 “你下一世会来寻我吗?” “我下一世定会去寻你。” “撒谎。” “你是个骗子。” 第10章 天界的先火神,魔界的尊主,最是骄傲的凤凰,此生从不屑于撒谎。 可在凡间这短短几十载里,他对这一个凡人,撒了三个谎。 第一个谎是,他不是凤凰。 第二个谎是,他下一世定然会去寻他。 第三个谎是,他编了一个故事,告诉一个叫润玉的凡人,给了他一个幻梦。 梦里死亡只是一个开始,梦里他们还有数不清的仙寿岁月,和伴随着江南春光的,五世人间。 下 第11章 当初那个故事,本还有第三个版本。 天魔大战,天帝魔尊于忘川河畔短兵相接,胜负难分,各尽其力以求一决雌雄时,魔后锦觅冲入战场,挡在两人之间,生生受了一击。 魔后身受重创濒死,魔尊登时放弃对峙,竭尽自身灵流换她一线生机。天帝黯然伫立一侧许久,一声长叹,鸣金收兵,并立上神之誓,此生以忘川为限,再不踏足魔界。 有情人终成眷属,渴权者身居高位。在曾经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旭凤时常、甚至带着恶意地想,若故事停留在此刻,该是多么、多么地圆满。 为什么世事总不得圆满。 锦觅根基受创,他为了帮其束魂,无心他物。战后刚刚恢复了一些灵力,便闭关三月,直到锦觅状况稳定,除了灵力亏空体虚未醒这等小事再无他碍,才安心让魔医接手。 而他调动降魔杵的力量本身便是竭泽而渔,又尚未调理好便帮锦觅稳定魂魄,纵然二人曾经双修,他那千疮百孔的状态也不容易他再多放肆,交代完锦觅的事项后连鎏英都来不及见上一面,便又匆忙闭关,调息灵力。 如是又三月,待他正式出关时,已是半年过去。 可殿外等候他的不止鎏英,还有已在魔界徘徊许久的太上老君几人。 魔尊生平,最恨背叛,便也难给几位贰臣什么好脸色。禺疆宫内召见,他极力忍耐,却因状态不到全盛,连带心态不佳,难免言语带刺,明嘲暗讽。天界诸人却难得沉默,连鎏英立于一旁都似略有不忍,开口劝阻:“尊上……” 甫一打断,便见下立三人之一的破军手捧赤霄剑出列,单膝跪地,埋头称道:“先天帝监守自盗,暗修禁术,扰乱六界,挑起战端,致使生灵涂炭,罪昭青天。众仙家决议,先火神旭凤为天家血脉,天命所归,是为先天帝所害,方迫入魔界。今特派吾等为使,恳请魔尊持赤霄剑,继天帝位,拨乱反正,还六界安宁。” 长篇大论中他只捕捉到几个刺耳的“先”字,有的放在他熟悉的位置,有的在他不熟悉的位置。他连斜倚的姿势都维持不住,不自觉挺直了背:“你说天帝什么……什么天帝?” 破军硬着头皮迟疑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天帝监守自盗……” 后面的话语都消弭一片。他靠回椅背。乍然间有些迷茫。 先天帝,什么先天帝?他自言自语,似是在问自己,“润玉死了?”是了,先天帝,当是已经死了。可这人不是最谋算在胸,心有城府,怎么会死了?他最是擅长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惯来绝处逢原,死地求生,怎的就死了?这绝无可能是真的,定是他们沆瀣一气来骗他…… 太上老君听见他自语,却以为是发问,恭恭敬敬一拱手,“禀尊上,先天帝驾崩,已四月有余了。” 天地倾倒,唯有几个词在他脑中浮沉。 润玉,死了,四月有余。 魔尊花了好大力气才能把这几个常见的词拼凑在一起,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润玉已经死了,距今已四月有余。 他想笑。 他找不到什么理由不笑,此情此景,谁能不笑?他的杀身之敌死了,他的杀母仇人死了,他心心念念恨不能挫骨扬灰的仇敌死在孤高的天帝之位上,死得群臣离心,死得众叛亲离。 润玉一生慎终如始,机关算尽;试遍天机,却终究抵不过命。他命数低贱,当不得天帝之位,便注定折福短寿,早早夭亡。他弑君杀父屠戮亲弟,竹篮打水一场空,赚得个短短平生万世骂名,岂不可笑?! 可他怪异地扬起嘴角,却从喉中滚出一声悲鸣。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会死? 他曾信润玉,有如信一位神明。他的兄长最是风姿绰绰,智计无双。凡人讲多智近妖,他却觉得兄长是全知的,几近无所不能。幼时兄长带他玩闹,能偷到酒仙的酒葫芦,能藏起琴仙的琴,连母神的责罚都不怕;及冠后布星算轨,活出一派游刃有余,举重若轻。这样的人当是铁打的,铜铸的,伤痛都似虚假,又怎么会死? 有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环绕:你知道的,他确实死了。他伤得那么重,又吞了穷奇,生不如死,如何还有命活下去?另一个声音弱弱反问,虚张声势: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他苦心经营的另一场局?先前的声音冷笑,笑得魔尊头顶发麻,痛之欲裂。干脆色厉内荏地拍桌而起,目光如鹰,死死盯住殿下几人,神情扭曲地狠了,怒极反而笑出声来,字句都像磨牙吮血了粘着骨末,一字一字吐出去。“本尊还不知道,天帝的玩笑已经大到,自己的生死都敢开?还是本尊的魔界在诸位眼中粗鄙愚钝,竟可空口无凭大放厥词来了?!” 四下皆静,鎏英见势不对,急急走到他身侧,将一冰凉物什塞入他手中。他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听见下面太巳真人沉声开口:“先天帝宾天,因修禁术,魂魄消散,龙骨亦焚毁;上元仙子与魇兽忠心不二,投火随先天帝一道去了。” 此时鎏英也低声接话:“尊上,这是他们带来的先天帝遗物,应该不会是作假……” 他低下头,在自己手中看到了一串人鱼泪。 润玉最是心软,自己愿逆天赌命,却绝不肯叫自己亲近之人涉险。 那么,他是真的死了? 殿中几人只见魔尊拿了遗物,脸色不定。本想着需要留一些时间让魔尊慢慢接受,正互相递着眼色,却见魔尊一甩袖,夺门而去。 “尊上/陛下!!” 第12章 魔尊攥紧人鱼泪,冲出了禺疆宫,却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 他知道润玉已经死了,甚至可以毫无怀疑地接受,却不想被人围着,一遍遍向他宣布润玉的死讯,让他继位天帝。他从来被人捧在高处,却从未真正面对过权力纠纷的可鄙可怖。他们恭敬的态度仿佛是逼迫与要求,曾经愿追随夜神大殿,如今又信誓旦旦说先火神才是天命所归……可笑,怕不是都忘了他已被削除神籍,现下是魔界尊主不成? 胸中郁结仿佛有万千斤的巨石压在心口,心慌意乱之中,他化作凤凰真身腾空而起,啼鸣九霄,爪中还抓着那串人鱼泪,冰凉的玉石质地,像某人潺潺不绝的水系灵力。 如果润玉还活着就好了。 这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冒出,紧接着便不可抑制地反复涌现,泛滥成海。要是润玉还活着,若是润玉还活着…… 就像一场噩梦,润玉活过来了,这场噩梦就醒了。 他逆天而上,寻向斗姆元君闭关之所。 结果不尽人意,却顺利得出乎意料。 斗姆元君未曾为难,也未曾扯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只淡淡告诉他,他兄长魂魄已散,再寻不回。如若执意想求他兄长回来,人鱼泪是其贴身之物,又常年受灵力温养,或可从中捏出一魄,投一世凡人。 “不过,也仅有一世凡人之命罢了。”斗姆元君虚着眼,不知在看何处,老神在在的模样。“你当真要求这一世?” 他心中着了相,只愿润玉活过来,无论如何。便伏身长拜。 “旭凤谢过斗姆元君。” “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度众生,方为慈悲。” 人鱼泪在斗姆元君眼中一点点破碎成尘,又凝为一团光魄,随着元君一挥手,消失在天际。斗姆元君以指点额,告诉他润玉这凡人一世的托生处。而待他匆匆拜谢将要离去的时候,却听见元君在身后幽幽叹了一句佛谒。 将迈的步子一凝,旋及继续踏了出去。 活一命如何,活百命又如何,众生与他有何关联?当下之急,唯有润玉是他的众生。 第13章 凡人的润玉有生老病死,他心思却荡开,苦中作乐地想,如此甚好,却能补上兄长的幼年、中年,与老年,亲眼得见兄长的一生是什么模样。 唯一的遗憾大抵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待他赶到斗姆元君语焉不详圈出的一大块地界,又找到润玉时,润玉已然是两三岁的孩童,会冲那养他的老郎中甜甜地笑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凡人短短五六十载寿辰,他实在不舍得浪费半点。便连魔界中娇妻属下都一并忘了干净,日日捏着隐身诀,藏在人家院中大树上,看着小小一点点润玉吃着百家饭长大,从白白一团到能端正坐在书桌前皱着眉头辨草药,从被周围妇女们怜爱到被少女们红着脸窥伺。少年人挺拔的身姿,捡草药时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段洁白的颈来,阳光下晃得人目眩。他私心作祟,鬼迷心窍,扯来枝叶,强行拉过一片荫。仿佛是要把什么掩在自己翅下,藏起来,叫所有人都找不到。 这还不是他做过最匪夷所思的事。 自从在凡间陪着润玉以来,他便干尽了能干的荒唐事。什么拿石子砸欺负润玉的小男孩儿啦,趁人读书的时候摘了叶子往书页上吹啦,什么帮人择草药掐错了根啦,什么将在院中睡着的人抱回房里,忍不住在脸上吧唧亲一口啦,伤风败俗,不胜枚举。 最不堪回首的,大抵是某日他见着村里某位天天远远望着润玉的姑娘,因帮家里人拿药,在院子中喝了一盏润玉亲手泡的茶,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促使他捏了只小虫丢进人领口,吓得姑娘失手歪了茶杯,湿了衣衫,只好不告而别。 事不算完,回忆起往日女子们投向润玉的视线,堂堂魔尊就差点把自己气成肥啾,脑袋一热,做了个荒唐透顶的决定。 是以润玉小郎中开门时,发现自家院子里,树根旁,惊现一只撞晕了的黑漆漆的乌鸦精。 “那我叫你……鸦鸦?” 那一瞬间其实旭凤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什么本尊堂堂六界唯一一只凤凰怎么就是乌鸦了,什么兄长你的文采呢套话呢怎么就想出鸦鸦这个鬼名字?但看着小润玉充满着好奇,友好,唯独没有任何恶意与怀疑的双眼,他将所有反驳都咽了回去,轻轻嗯了一声。 算了,鸦鸦就鸦鸦吧,那条闪闪发亮的龙都成凡人了,一点不丢脸。 多久没有见过兄长这么干净的眼睛了呢? 第14章 润玉是一个噩梦中的美梦,一场情迷意乱的大醉,一把打开过去的钥匙,一个失足跌入便从此命不由己的沼泽。是他心尖血,眉间砂。 这点是他过了很久才慢慢了解的。 第15章 在润玉身边,他便不再是天界的废火神,也不是魔界的尊主;没有人告诉他父母尽逝兄长惨死,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所谓天帝之位,和空荡荡不明所以的六界之名叫他继承。在润玉这里,他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妖,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他理直气壮地喝完润玉泡的茶,说着帮他整理药材却故意放错地方,气得人眼睛发亮,结果也不过一个指扣落在额角。他心安理得吓跑那些窥伺润玉的姑娘,或真或假似真似幻说些我养你一辈子的话,看人无奈又好笑地摇头,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某人两万岁的风骨。 除了某日润玉问及他妖界,害他以为润玉不要他了、要赶他走以外,一切都那么美,美得让人宁愿长醉不复醒。 但记忆从来都不是可以包袱似随意丢下的东西。他的润玉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记忆里的兄长,却在每每两人对视的时候,发觉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觉。 凡间的润玉笑起来如春风和煦,生气时会压低嗓音,桃花眼弯起来可使寒冰融成流水,可记忆里的夜神大殿从来是恰到好处的笑,恰到好处的气愤,恰到好处的不满,眉梢的弧度仿佛都经过精确的测量。他不知道是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个润玉出了错。只是一夜夜地开始做梦,梦里一会儿是夜神与他调笑,说祝天界战神凯旋,一会儿是天帝将赤霄架在他颈侧,一会儿是幼时模糊不清的画面一下子清晰起来,母神因为他们的顽皮惩罚兄长,一会儿是叛乱前夕兄长冷冷的眼,说对他来说的美好何尝不是一场噩梦。 他在梦中看见润玉的隐忍和疏远,却在日日被唤醒时见到凡间润玉关切柔和的脸。 “你看上去不舒服。”润玉说,用手背试他额间温度,“感觉有什么不适吗?” 他痛得五内俱焚,视野不清,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几近要呕出一口心头血。得一把抓住人手腕,半晌才垂着眉眼,看似调笑地回上一句,“小郎中,我头疼。” 润玉抽回手,欲要敲他额角,却似被什么触动,犹豫一会儿道,“……或许是染了风寒,你便去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去煮点药。” 没人想过妖会不会染风寒,两人心思各异地心照不宣。 被润玉一下下顺着背抚摸,间或安抚地捏着后颈和脊柱的时候,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天界,有时他们玩累了,他一路跟到璇玑宫去,要跟润玉同睡,又不安分地易做噩梦,润玉便这么将他搂在怀里,一下下,顺着他的背。直到两人都昏昏睡去。 如今重温旧日,他却只能装作自己睡着,暗中咬住被角,才可压抑住心里涌动的不明所以的恶念,和溢到喉间的悲鸣。润玉却感觉到他肌肉紧绷,以为是效果不佳,于是愈加轻柔地揉捏,帮他舒缓。 他几乎想将人掀开,摁在床榻,看着他惊慌如幼鹿的眼,逼问他,质问他,痛苦地指责他知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堪比挖人心肝,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多恨他,却又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可润玉何其无辜,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仍对上一世这个弟弟存着一点惯性的好,又有什么错?他不也因此而窃喜不已吗? 后来他终于安慰自己,人与人终究无法理解,哪怕骨肉至亲。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多年之前的润玉。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时隔良久,还是会有这样的切肤之痛? 渐渐地,他开始恨这一世润玉。恨润玉这一世凡人,无知无觉活着,无忧愁而尽是平安喜乐。他愤恨,嫉妒,到快发了狂,下定决心要告诉他真相,却在开口时变成了不痛不痒的,“大户人家的两个儿子”。哪怕润玉聪颖,觉察到不妥之处开口询问,他也看似从善如流地告知了天帝魔尊的真相,却在结尾坠了个六世凡人的谎。 神魂亏损,六世凡人,便可重归仙位。到底是撒给谁的谎? 那讲完故事后的怅然若失,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他曾想通过这个故事表达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他终于在矢口否认自己是凤凰的那一瞬间明白了他最怕的是什么。 曾经的天帝一无所有,曾经的魔尊失去了父母却仍然享有几乎所有人的爱。可他其实也两手空空,他所依凭的不过是兄长永远在他头顶,为他承担责任,肩负重裁,处理好所有棘手麻烦的事,让六界稳稳运行。他对那兄长,有神明似的信仰,又有血脉相融的亲密不可分。 他恨润玉,恨润玉走得一了百了,留他一人在世间徘徊。但他更怕的是润玉会恨他,厌恶他,遗弃他,哪怕只是一介残魂和转世,去恨他。他希望润玉仍然原谅他,爱他,接受他,温和地接纳他。他已经没有了父母,没了天界,不能再没有兄长。否则他哪里还有家呢? 可这一世凡人的润玉,终究不是他的兄长。旭凤借着他的爱苟延残喘,他却不能代替自己的前世去原谅。旭凤花了凡间数十年,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天帝死去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没有家了。 第16章 许下永远不可兑现的来世之约,他握紧润玉的手,不去看那些从凡人体内四散的光点。这一次润玉的魂魄是彻底散于天地,遍寻不见。 润玉死过两次,一次是天魔大战之后,死于穷奇之噬;第二次是在凡间,死于老病之苦。第一次他暴跳如雷,冲出魔界要找回润玉的灵魂,拷问也好质问也罢,不愿相信润玉就这么死了;第二次他心死如灰,维持着将脸埋在人掌心的动作到神思俱明,却连眼泪也无,只有他轻轻地呢喃声呵着一点热气,氤氲眼眶。 “哥,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去找你。” “哥,我不是凤凰,只是流浪在外,无父无家的一只乌鸦。” 第17章 后来他将那片小院和矮屋都用琉璃净火烧了,直至分毫不剩,寸寸成灰。无喜无悲,无血无泪,他便又是神兽凤凰,魔界尊主,未来的天界主人。 他在回魔界的途上碰见破军领着一队人马正在搜寻他的下落,这位昔日属下也是今日属下乍一撞见他,便叫停了手下,只是神色复杂,犹豫不前。倒是魔尊神色和蔼,挥挥手将人叫回来,一起先回魔界。 途中,他拉着破军询问自己失踪的状况,得知那日自己走后,鎏英便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破军也领着天兵帮忙,太上老君和太巳真人则暂居魔界。被问及去向也只轻描淡写说灵力不稳,寻了个偏远地方闭关去了。 许是他平和的神色叫人定了心,当他状似无意提及,“先天帝说话最是咬文嚼字,他死前让你在我面前讲的那段废话不好背吧?”时,破军先是下意识接话道“还好还好”,转念想起先天帝说起那番话绝不可说是自己教的,方才惊醒辩解道,“属下不是……!” “好了好了,”魔尊挥挥手,“没什么,不打紧。” 他神色自若,心里却想着,哪里不打紧,非常打紧,打紧得要命。若是当初破军说是润玉说要将帝位传给他,他大概会笑,嘲笑,讥讽,轻蔑,然后不屑地拒绝。他旭凤是什么人,他想要的东西,还需要润玉去给?润玉又有什么资格给他?他生来就是万众瞩目,做什么都是众星拱月,何时要过别人不要的东西。若破军当真说破了,他大抵会嗤之以鼻,继而对润玉的傲慢恨之入骨,宁愿甩手做他的逍遥魔尊,与锦觅长厢厮守。 现在他也恨他,但好像更多的地方被其他的情绪充斥着,晃晃悠悠,像一池幽泉,水下是润玉璀璨夺目的龙尾,水面上是…… 水面上是什么呢? 天地间独一只的凤凰,还是凡间那平平无奇的乌鸦? 润玉于他,是骨中血,翅中刺,是密密用爱意温情织就的金笼,为这只凤凰雏遮尽风雨。润玉死前借破军撒了最后一个谎,想放他自由,却没想到自己早成了旭凤这一生的天边日光。他的离去太骤不可及,便毁了这凤凰可栖的最后一株梧桐,生生成了焊死的锁。毁了那还未响彻天地的第一声凤啼。 权与力,命与运,旭凤本来该是天地间最恣意如烈日当空的来日帝君。但有人用一生为他筑了纯金的笼,又用魂飞魄散造了锁。 于是他被生生折了羽翼,囚于这狭小天地的幻梦里,凤凰从此也不过是食五谷沾血污的凡兽。 第18章 “对了,”魔尊忽然说。“待这趟回完魔界处理些事务后,便喊上太上老君太巳真人他们,一起回天界吧。” 在破军低头称是的回应中,他下意识想捏一片树叶,直到捏空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人间江南,却是魔界暗无天光日月的地界。魔尊默然半晌,方揉出个笑来,几乎控制不住心底肆虐疯长的烦躁与恶意。 “逝者遗愿,怎好不尊?” 便是这一世都不能去找你了。 第19章 据史载,先天帝应龙润玉监守自盗,暗修禁术,挑起战端,涂炭生灵,受穷奇之害与天道反噬而死,传天帝位与弟魔尊旭凤,为开天地来第一位天魔共主。 然旭凤不类其兄勤勉执政,反类其父,专断独裁,一意孤行,性骄奢而意难琢,行事有魔族之风,广开后宫,常年征战,一统六界而天下大悲。无嗣,盖因其为火风,涅槃不死,六界永治。 自此月隐日蔽,天地无光。 第20章 梦里又是江南水乡。 一身黑衣的末流小妖,守着孑然独居的小郎中,春日正好,妖忽然说,救命之恩,昊天罔极。无以为报,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树荫下小郎中正捡着药,闻言头也不抬,只给他一个专心致志的侧影,随口道,好啊。 妖便笑起来,慢慢悠悠讲一个长数千年的故事,故事里兄友弟恭,至亲至性,总是花好月圆人长聚。 可惜梦醒故事外,再无人间三月春光。 END. ———— 大概还有些要说的: 1.天界大龙喜不喜欢旭凤我不知道,我觉得只当弟弟。不过人间润玉很爱旭凤,爱欲的那种(所以天帝爸爸应该也是喜欢的吧),只是因为考虑到人妖就放弃了;旭凤也很爱大龙,甚至有欲望,不过没写出来,因为被太复杂的情感包裹住,他以为的痛恨其实都是爱,爱欲纠缠啊(仰天 2.为了救锦觅没能帮天帝拔穷奇然后就……恭喜大龙提前杀青可以捧着便当美滋滋看傻弟弟作天作地 3.“我哥说我是乌鸦那我就是乌鸦吧” 大龙出来接锅!!!!!!! 4.如果破军告诉旭凤是大龙把帝位留给他的,旭凤估计会拒绝,并且更爱锦觅。夹杂着“你给的东西我不需要,你想要的东西我抢到了”的快感。 5.凤凰所有对锦觅的关爱包括许多额外举动在我眼里都是青春期小凤凰翘着尾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幼稚地秀来秀去,大龙:“虽然这个弟弟看上去是个傻的但还挺可爱的我就忍着吧。” 大龙出来接锅!!!!!x2 6.凤凰跟乌鸦的转换。如文中所说,旭凤身为凤凰,权力命运都在他手中,太阳星君,有明君之才,但孩子心性太重了,得慢慢磨。无论是原著一直有兄长顶着他甩手不管事儿,还是文中大龙骤然离世,让他一下子情绪爆发待世界如儿戏,都不是HE道路。大龙从小对他的宠和保护恰恰是他的金笼,无责任与负重感几乎成了本性,并且六界不值得(。 大龙出来接锅!!!!!x3(? 7.大龙永远死了,二凤永远活着。虽然我很想说我觉得挺he的,大家都放飞自我,该痛的人痛了,该解脱的人解脱了,但是为了保命还是…… 8.我都不知道我的平板干了什么,现在把它送厂返修来得及吗? 9.……算、算了,十分感谢看我胡言乱语到现在的小伙伴,在下情难自己,并先跑为敬,给大家拜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