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少成空(《观心》番外)》作者:Silver 又名《旭凤总算知道他哥是怎么BE的》#番外BE是为了正篇HE# 这篇可以看做《观心》的前传番外,也可以单独成篇 第1章 旭凤又来请教斗姆元君。 他与锦觅已又相守百年,近日她却又有元神消散之象。 他不知她可又会转世,若又转世,他又要寻她多少年。 他自知贪心,只是毕竟已牵挂千年,若不穷尽答案,便无法甘心。 桃林花开,将山顶笼入一片浅粉烟霞。此处鲜有访客,他此次靠近,却察觉到有人迎面而来,带着熟悉清润的水龙灵息。 有人轻柔拂开桃枝,露出清俊面容,正是润玉。 旭凤有时也会想他。如那碎星孤月,虽一夜只有一时抬头,但总得见清光,知道他在,便可省去不安。 润玉高高在上,万人拥戴时,旭凤不知该如何靠近,觉得眩目,难以看清。昔时夜神一如月色,唯有寂寥时方知其美,也唯有寂寥不是作伪。 润玉如今白衣清淡,望见他,脚步顿了一顿,几分意外地笑道:“是为锦觅而来?” 旭凤与他久已未见,如今亦有几分怀恋,勾了勾嘴角:“嗯。” “她广结善缘,定能逢凶化吉。”润玉只宽慰一句,便与他点头作别。 旭凤回头望着他幻形离去,觉得润玉来此亦有内情,便决定拜访完毕,找他问个清楚。 他入了内室,只见斗姆元君端坐于莲座之上,面前悬着一团澄净元神灵力。 “拜见斗姆元君。”旭凤跪下身来,叩首行礼完毕,复又端详那团灵息,只觉浓厚熟悉。他不敢失礼,暂且敛目请教,“小神此来,是为锦觅之事。” “一念生尘,一念清心。”斗姆元君眸光未转,头一次答得如此爽快,“此处便是解法。” “此处?”旭凤随她目光,望着那团元灵,静心观想,发现竟是来自润玉。 灵力似要奔涌,又似要流淌。一如润玉本人,狠起来是雷霆闪电,好起来却润物无声。 如此灵息,怕是耗了他一半元神。灵力极强,却略微夹杂执念。万年仙途,有思缕执着不散,本是正常。 旭凤有些担心润玉现下如何,但元君既说此处便是解法,他便暂且细心看去。 第2章 我名润玉,有一个弟弟。 我此生亦有其他兄弟,唯他与我血脉相连。如今回想起来,也唯他与我牵绊最深。 . 我初到天界时,前尘往事尽忘,只觉得心头一片惶惑。望着九霄云殿仙雾环绕,玉阶高阁,往来仙人织云披霞,袍袖当风,心中虽觉得漂亮,却也陌生畏惧。 我在九霄云殿阶下,殿上坐着天帝天后。天后说我母妃早逝,令我从今日起,唤他们父帝与母神。天帝当殿宣了赐璇玑宫,那是前任夜神居所。一旁的仙侍引我跪下,向他们磕头,认亲拜谢。 众人唤我殿下,恭敬有加,却无人愿意亲近。我有人相陪,已经知足,不时便将父帝的赏赐分赠他们,见他们欣喜,我也开心。 父帝与母神皆修火系法术,我却只会弄水。他们无可教授,平日又公务繁忙,也很少来璇玑宫。我便常去省经阁读书,偶尔能遇到父帝,得他指点。 是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动心忍性这个词。我觉得自己并无它求,亦无须忍,却不知,他们早已为我铺好了路。 那时幼稚,不察仙途漫长。天界楼阁高耸不倒,花木由仙术幻出,常开不败。我每日经过,望着他们不变,便觉得也有了长久依靠。只觉得若能如此往复,一日日过下去便也不错。 却不知还有物是人非一说。 . 我将宫中的赏赐分赠下去,渐渐听到有人议论,他小小年纪便会收买人心。只可惜无论如何收买,将来怕是无用。 我并不知何为收买,我只觉得,有人陪我一日,我便相赠一日,如此交换,并无不妥。 然后我便发现何处生了改变——天后有了身孕。 紫方云宫处,前去探望道喜之人络绎不绝。我的灵力术法,皆靠平日独自读书,独自修炼。旁人或许以为我无人教导,仍然懵懂,私下议论、传音入密之类,皆不避讳。 我听到有人说,他果然忌惮天后有了身孕,这些时日都不曾前去探望。 于是我便去探望,又听有人说,小小年纪,礼数周到,对此事未曾面露不快,可见心机深沉。 此事让我疑惑许久。去则是虚伪,不去则是错。欣喜是虚伪,不喜则是错。我又为何要不快呢?若有了弟弟,我们便可相互陪着。 我用此话去问身旁仙侍,他只道,将来的二殿下,可不是用来陪着您的。 他当时或许只是随口嘲讽,如今想来却是一语成谶,点破万年真相。 . 旭凤出生时,有凤鸣九天之象。我正在璇玑宫的院中读书,抬头只觉得见了白日烟霞。 我宫中仙侍远远地在廊下望天,又望我,悄声议论,这璇玑宫是待不得了。 我当时听不明白。我又不会因为关切弟弟就恶待仙侍。还是他们觉得,弟弟长大后会来我璇玑宫中捣乱? 璇玑宫中已很久无人送来赏赐,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他们的东西,便去与他们说了几句自以为是宽慰善意的话。他们陪着笑听完,过了几日,便自请去紫方云宫当值,还是走了。 原来,自旭凤出生后,所有人都将我的善意当做拉拢讨好。一面接受,一面不屑。 他们说,他还妄想要登天界储君之位,如今是好梦成空了。 我还不懂什么是储君,我只是希望原来陪着我的人,今后仍然能在我身边而已。 很少有人与我坦诚交谈,我便在这些议论中,渐渐学来为人处事。 . 越是孤独无依,越是早慧。或许因为如此,旭凤小时候显得有点傻。 他身旁总有天后嘘寒问暖,父帝教习术法,仙娥簇拥照料。他习惯了如此,便生怕无人相陪。若是父母皆不在身旁,他又嫌那些仙侍烦人,便必须要黏着我。 或许是我独处惯了,在他面前自然显得成熟无畏。我又安静,他黏着我时最不怕被打扰。他尚懂得不多,私下不议论我,见到我时,毫无遮掩地表示高兴。我便也乐得与他在一起玩。 至于旁人议论,二殿下是亲切随和,大殿下则是趋炎附势,我也不去理会。 天后望见我们在一起时,似乎总是不大放心。我看不明白她的眼神,只觉得应该愈发尽力保护弟弟。直到有一次,旭凤无师自通地使了炽炎之术,火焰将他围拢,把他吓哭了。我便连忙唤水来灭。 那应是天后第一次看到我使用术法。若是旭凤如此,她会夸他天资聪颖,自学成才。可她见我如此,显然并不高兴。 那是她将我带回天界后,第一次拉我的手,却是将我扯进冷宫,关了禁闭。 我后来懂了她那时的眼神。她担心一些事情的发生,却又期盼着那些事情的发生,这样便能证明她高瞻远瞩,所料不错;这样,她便可名正言顺地恨我杀我。 我被关了三日禁闭,方得出门。我独自在里面常常吓哭,有些担心会不会眼眶红肿,被旭凤见到嘲笑。他这几日却仍忙于在父帝母神处修习请安,见到我了,只说一句,我还担心哥哥生我的气,躲起来了呢,回来就好。 他此言本是关怀,我却有些生气,心道,你若真的担心我,便该去璇玑宫找我,便该知道我几日来都不知所踪。 明明已有许多人让我知道,二殿下不是用来陪我的,我却仍忍不住如此埋怨。如今看来,这多出的一丝非分要求与在意,便是自那时起,生了心魔。 . 大家见了我都不太开心,天后尤甚。旭凤喜欢不时来寻我玩,只是我动辄得咎,他越来找我,我便需越加小心。长此以往,我亦觉得有些无趣。 有时我站在天阶旁,望着下面风云涌动,心想,我或许可以离开,别处谋生。 我将如此想法告知父帝,他却极力挽留。他难得与我多说了几句话,赞我天资聪颖;说我本就归属天界,不应在别处安身;说下界辛苦多难,我连自保之力也无;最后又说,我身为皇子,不应如此冲动,应动心忍性。 我不敢反驳,心道,天界中人成日忍来忍去,好生辛苦。 离我而去的那些人,或许在离开之前,也已勉强忍了我许久。 怎么旭凤就什么都不用忍呢。 无论如何,除了留在天界,我不敢再作他想。 我被圈禁在这几处宫苑,被人日日提醒两位殿下的差别。被迫看他涅槃成长,光耀九天。被迫看着他人如何肆意,如何得宠。被迫学到为何说命数天定,什么是求而不得。 我尚年少,却因夜神之位从缺已久,早早领了这个位置。我在九霄云殿下跪受封,天后提点道,前任夜神自恃有操控星盘之能,妄图逆天改命,却落得反噬殒身。是有此前车之鉴,夜神之位才千年悬而未决。润玉沉稳守礼,方能担此大任,万望引以为戒。 我恭敬称是。 昼伏夜出,于别人是寂寞离群,于我倒像是种解脱。 此前我亦深居简出,却总在别人的谈资中出现。我明明并不想看,却总有人逼我去看,眼前的东西多好,与我云泥之别;又逼我记着,如此好的东西,我是永远得不到的。 我宁可被永远独自扔在璇玑宫中,无人理会,一无所知,一无所求,便能一无所怨。好过被万般众念裹挟,逼我看这海天开阔,又将我囿于一方浅滩。 动心忍性这四个字,我终于不得不用上了。 . 旭凤受封较我稍晚,但他每次涅槃,功力精进,仙阶提升,在旁人看来都是一步登天。 他也未直接承袭前人旧殿。父帝命人翻新了栖梧宫赐他。 起初涅槃,他亦出过一次岔子。我在霜天晓月时下值,望见栖梧宫上方已有火光透出,急忙赶去。 栖梧宫门洞开,正有侍卫慌忙离去禀告天帝天后,而涅槃本该早已结束,此时阵中却仍真火势凶,已经炽焰外溢。我疾声唤着他的名字,无人应答。 那一刻,我是真的有些怕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他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后的样子。我去哪里,他便去哪里。我读什么书,他便凑上来看,跟着诵念点头。我若是怕被天后开罪,有几日疏远他,他便会委委屈屈、小心翼翼地来找我,拿着些受赏或是自己搜罗来的珍奇物件,想讨好我。 彼时我已被冷待千年,相比之下,与旭凤相处的时日要短得多。我总在想,他或许只是孩童心性,一时热忱,待长大些,同我一样听尽周围流言蜚语,或许也会变得像旁人一样待我。 可那时我被烈焰灼得眼眶发烫,心上突然清明起来。 纵然只是一时拥有,这分真心,如今我是真的舍不得。 我凝神默念寒冰诀,双掌一推,涅槃炉外立时笼上寒霜。 有鸟儿身形勉强挣脱火焰束缚飞出,在空中挣扎几下。我飞身掠去,将他接在怀中。 烧焦的凤凰真的挺难看的。我抱着他落地,探得灵息,却终于放下心来,望着他忍不住笑。 我倒催内力,给他输了些许暖热灵息。不多时,怀中凤雏身形不再,化为红衣少年,沉甸甸地靠近我怀里。 时至今日,我尚觉得,天界唯有他穿得住一身红衣,不见刺目张扬,唯见生机热烈。 身后一阵吵嚷,尽是通报与请罪之声。我并不愿理会,只想看他在我怀中醒来。 可惜我最终并未看到。有人怒斥我的名字,接着后心一阵灼痛,我便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时,我趴在璇玑宫的榻上,旭凤眼中含泪,扒在我床沿。 我一时怔愣,缓缓回想前事,也觉如今境况,在意料之中。 以冰覆火,是救人还是谋害,亦要存疑。没人想看到长子卖了嫡子人情,借此翻身。 如此想来,我倒是很意外旭凤出现在此。 你涅槃已成?我哑着嗓子问。 他点点头,带着啜泣鼻音道,谢兄长相救之恩。你为救我,反被误会攻击,让你受苦了。 后背烧灼,五内如焚,非八阶业火不能至此。我没有说话。 母神她……也是救我心切,一时情急,是非未分。 他为我端来茶水,道,你不要怪她。 我勉强抬身,就着他的手,默默低头抿茶。我怪不怪她,于她有何损益。她仍是天后。 他见我不说话,又补充道,你若仍对母神有气,可以打我骂我。只是别不理我。 我现在哪里来的力气打骂他,只是为他这分天真与爽快感到无语。天帝天后何曾真的责备过他,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负气摆谱。非是他有意轻描淡写,只是在他的人生里,的确未曾有事是一声真诚道歉解决不了的。 可若非他如此天真,对谁都好,又怎会驾临这清冷的璇玑宫。我既受惠,怎有资格挑三拣四。 思及此,我便也轻声说了句,我不生气。 他旋即高兴起来,又对我嘘寒问暖,又承诺说他定会在天后面前为我辩解正名,不会让我蒙冤。 他如此多情,实是薄情,但于我却已足够。我自无法在他心中与他生母一较高下,我也无需独占什么,只想千万年间,能有一人、能有一时,与我无忧无虑,谈天说笑而已。 他从岐黄仙官与紫方云宫处搜刮药材药膏,拜他所赐,我也少受许多皮肉之苦。可他犹嫌不足,待我恢复些力气,便扶我起身,打坐运功,清去体内剩余火毒。 我与他对坐,感到暖流缓缓淌过周身经脉,不禁道,原来你业火也已到八阶,果然是天赋过人。 他运灵娴熟,尚有余裕谈笑,道,不及兄长水系术法,竟能控我涅槃之火。我若当真精进,你便不至于痊愈得如此之慢了。 他是当真自省,也不分析一下是否是因天后下手太重。 你我便不要互相吹捧了。我摇摇头道。 他不置可否,又补一句,兄长在我心中,当真无人能比。 . 在那之后,父帝便不时遣我二人下界历练,斩妖除魔。 我事后意识到,我那日使出的水系术法,在天界也算一鸣惊人。当然,这或许要归功于旭凤不遗余力的四处夸赞。无论如何,背后论我之人总算是收敛许多。 或许亦是由此见我偶尔能为旭凤挡灾,天后对一同下凡之事,并未横加阻拦。生平首次,我们有了自在独处的时间。 天界处处是刻意为之的精致,约束之气甚重。凡间山河花草,却浑然天成,各自生发蓬勃。我们舍了幻形之术,悠然行走其间,都觉畅快。 旭凤道,诸多诗词,非要将天然花木以宝石珠玉作比,着实无趣。玉石虽然永恒,但四时不变,不香不柔,无死无生,也无意趣。 我闻言笑笑,嗅了嗅面前一枝腊梅,侧身拂开。他望着我的动作,忽然又道,但润玉的玉,却显出君子端方,比得甚妙。 我道,你今日怎如此殷勤,可是有事求我。 旭凤笑得得意,道,确是有事。求兄长随我尽快铲除了那藤妖,好去赴一场人间盛事。 他所说的,原是上元灯节。 旭凤生性活泼,颇得叔父月下仙人的喜欢。我要读书只有去省经阁,他却还能去姻缘殿里翻看凡间话本。看来此次为了游玩尽兴,他的确是做足功课。 那藤妖不堪一击,此战并无惊险。我二人理了衣袍,在暮色中往城内行去。各处摆席卖唱,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旭凤在天界可着金衣,于人间帝王却恐有冒犯之意,易惹麻烦,是以换了暗青提花纹的锦袍。我一身白衣,却是各处皆宜,他未说看腻,我便也一直如此穿。 我们混迹人群,偷眼观察旁人一阵,学着他们的样子掏钱买酒。天界酿酒动辄千年万年,却没有人间十年的一坛花雕浓郁醉人。 我喝了半坛,便觉眼前一片花灯朦胧,意识到自己酒量不济。不禁叹道,此间光阴短暂,人情风物却皆浓郁。做个凡人也好,喜怒哀乐种种,匆匆体味一遍,便可了此一生。 旭凤笑道,怎可做如此想,我还想与兄长长久相伴同游。 他似也有几分醉意,不再收敛玩兴。他一抬手,两枚铜板无声落在街边摊角,摊上一条红线悄然飘起,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落于他手。 我笑道,叔父那么多红线,你皆不屑一顾,如今却要来这冒牌货。 旭凤道,在天界,姻缘需得谨慎,选一个人就要一起过千年万年,不敢轻易收受。 我道,那穗禾公主心仪于你,恐怕也已有千年万年。 他回击道,兄长的婚约不也定了千年万年。 说话间,数朵烟火腾空,一闪即灭,散为碎星。眼中一片热闹璀璨,我亦扬袖,朝天一指,便有几颗流星划过,激起周围一片兴奋惊叹之声。 旭凤又转过头来望我。 我以为他要嘲讽我孩子气,他却低下头去,手指探进我袖边摆弄。待我酒意微消,定神去看,腕上已用红线系了一周。 多出来的一截,他还牵在手上。 旭凤看着那红线,笑了笑道,原来你也如此适合红色。 可我并不作如此想。现下明明月色清朗,灯影柔合,我望着那红色,却觉得刺目。 可惜,不能是真的。我说。 我不知我当时是何神情,只知他又看了我两眼,渐渐便也不笑了。 是我冒犯了。他低声说着,松开了手。 我本意并不是要让他伤心,如今见他这样,不知如何相劝,又不能出言挽回,忽然就不想醒酒。 我便只闭上眼,与他靠在一处,放任自己睡去。 . 那场酒醉之后,一切如常。我二人仍并肩而行,去各界历练,双剑合璧,斩杀妖兽。 后来旭凤亦到了年岁,受封火神,领五方天将,常要往校场去,甚至亲临阵前。我起初有些为他担心,幸而他自己从未如何受伤,反而救过不少将士的性命。 他白日练兵,我夜中布星,如此错过,相处时日自然少了。 他再涅槃时,火势愈强愈稳,我再无法靠近,也不必靠近。此后数千年,再未出过什么岔子。待他涅槃结束,也总来我璇玑宫,下棋饮茶。 直至有一次,他涅槃后一连失踪数日。我未能阻拦暗算他的黑衣人,自己反中了火毒,心中又添一层焦灼。 我料到随后会有天后的猜疑,父帝的怪罪。擅自下届寻他,有畏罪潜逃之嫌。若在天界枯等,又放心不下。 我也曾担心,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不过若真如此,我必要被定罪下狱,若能落得身死道消,也不必再受此牵挂煎熬。 如此忐忑几日,总算等到他平安归来。只是此后种种起伏,远非我能预料。 与他在天界同行的,不再只我一人。来了彦佑,来了锦觅。 . 不得不说,锦觅与旭凤非常相似。 他们都活泼热忱,言谈间轻易奉上一颗真心。锦觅借花献佛将月下仙人的红线赠我时,那大方得意的友善模样,与从紫方云宫搜刮完毕的旭凤何其相像。 我在天界极少与人真心谈笑,他们算是唯二例外。 不过我对他们而言,只是千万年来行走四方广为结识的好友之一。他们的例外,是彼此。 旭凤此前对待穗禾或是其他仙子,虽然未必周到,却有礼有节,不失温柔。对锦觅却总是吵架斗嘴,严加管教训斥。锦觅在我面前只算活泼讨喜,在栖梧宫却言行夸张,恨不得每天都把喜怒哀乐轮番经历一遍。 他们也不在意旁人眼光,每日肆意嬉闹,心性如孩童般至纯至真,惹人嫉妒。 我亦真心对旭凤好,只是身不由己,每每想要给他什么,总不得不瞻前顾后,如履薄冰。虽然周全,却也无趣。 不似锦觅,拿到什么好吃好玩的,立刻全无顾虑地双手奉上,如此水到渠成。 诚如旭凤所言,宝石珠玉,比起天然花木,着实无趣。玉虽不败,但四时不变,不香不柔,不死不生,也无意趣。 我若想不伤心,就只有不在乎。我不明白,他们所求甚多,要灵力,要伴读,要同留天界,要同往魔界,要平安相伴,要临危相救,为何总能如愿。 旭凤自锦觅来后,倒没有从前直率。他从前提起我,一向就事论事。如今提我,却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吓唬锦觅,道大殿有婚约在身,你莫要靠得太近,毁人清誉。 锦觅随口便是喜欢,随手便拉拉扯扯,不懂男女大防,分明是全然不通情爱。她无心之间,便换来旭凤钟情,与她相许,随她下界渡劫。 这是我第一次见旭凤如此想要什么。 也是第一次,旭凤想要的东西,别人不肯轻易相让,无论天帝天后,水神,还是我。 . 世事于我总是讽刺。 我本暗中调查毁旭凤涅槃之人,想还自己一个清白。谁知那幕后主使,竟是我生母簌离。 彦佑是她义子,看似洒脱不羁,却也被养育之恩牵绊,凭借火灵珠靠近栖梧宫,又曾盗取灭灵箭企图杀掉旭凤。 此案查清,是我生母与我义弟要谋害旭凤,我自然逃脱不了干系。可我那时竟无丝毫害怕,反而有些开心。 少时我曾服下浮梦丹,忘尽前尘,以为母妃已逝。受人刻意为难时,总忍不住想,若娘亲尚在,不知可会好些。 如今想起她被父帝引诱,生下了我,又为躲避天界迫害,在太湖底逼我割角剜鳞,似乎我若随她长大,未必会好一些。 但我不在乎。天界之外能有如此亲情羁绊,分离千万年仍有人在洞庭湖底记着我,正是我求而不得的长久。 抛弃娘亲,是我有错在先。我已习惯被人冷待,被自己在乎、亏欠之人冷待,更是无妨。 来日方长,我本想着今后常来洞庭,待娘亲消气,愿意与我相认。 为此我可以永远不回天庭,再也不见旭凤。 可天界讽刺之处,就在于纵有上天入地之能,却来去不得自由。 我追查火灵珠与灭灵箭,查出生母去向,看着她被天后杀死在我面前时,旭凤在人间与锦觅相爱相许。 我受天雷地火之刑时,他执着与锦觅的婚事,惹恼父帝,而被禁足。 我骗水神应允婚约,我为锦觅修复陨丹,她便忘了对旭凤的爱意,不反对嫁给我。 旭凤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好。 他一如当年天真,禁足期间终于偷偷溜了出来,自罚杯酒请罪,望我不计前嫌,把锦觅还给他。 他仍以为身边的人会因他真心便原谅他,既往不咎,皆大欢喜。 我望着他低柔语气和讨好姿态,觉得满心苍凉。 我知道他喜欢我什么样子。他喜欢的那个我,白衣清淡,与他打趣笑闹。 那样的我纵然在他母神处受了委屈,却从不向他抱怨,还体谅他夹在两方之间的难处。不曾哭过,不争不抢,不论被他赠予什么,都会笑着道谢,会投桃报李。 可那样的我,其实谈不上被谁喜欢。这不是会被谁喜欢的样子,只是不必让任何人费心在乎的样子。 我转而如天后所恨的那样,暗中图谋帝位。 此前甘愿独守璇玑宫也不愿去碰的事,如今我一一做了。借此赢回八百里太湖,少时故土。与锦觅大婚,夺了帝位,激她杀死旭凤。 是天后教会我,因我私生子的身世,因我娘亲做过的一切,所以我只能痛苦,只能什么都得不到。 那时我便想,我为报复天后所为,而用同样手段对待旭凤,也不算是我错了。 如今想来,我亦是幼稚得荒唐。我知道他无论身处如何绝境,总有各路人马前来回护,千方百计帮他起死回生。我气这一点,恨这一点,便愈加肆无忌惮地要至他于死地。 有时我想,落到如此境地的人,就该是他,此局才得以继续。换作是我,早被别人置之不顾,默默死了。 可当锦觅挡在他与我之间,元神消散在他怀里,当他把最后一株蓬羽扔掉,表示自己生无可恋,一意寻死时,我倒担心起他的性命来。 . 千年以后,约莫能够尽释前嫌时,我真的问过旭凤,如果当时我听你的,未曾谋反,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他认真想了,答道,锦觅陨丹既裂,知道我母神是她杀母仇人,怕是也要波折一阵,方能圆满。 我欲言又止,除了默默饮酒,别无所言。 他是终能圆满。可纵然我不篡位,不谋反,继续忍耐下去,我也留不下任何人的心。 锦觅还我龙鳞时,说我不曾爱过,不配得到别人的爱。我记着。 旭凤帮我炼化穷奇时,祝我千年万年地孤独下去赎罪,我都记着。 无论别人是生死相许或是成亲生子,无论我是将不堪一一掩藏,还是事事坦白,终究是归于殊途陌路的孤独。 唯一的区别是,润玉心中往事,天下知或不知。但不论知不知道,始终无人在乎。 . 此番言论,不是为我自己正名,只为尽倾心事,一抛执念。 无论如何,锦觅是因我与旭凤之争而消散元神。她投胎转世后,有旭凤护持,寿数虽较凡人长久,却仍不是能相伴一生的长久。 天界清冷安和,我有一日无事,便去请教斗姆元君。 元君总爱言及宿命,而我自称帝,本来不信天命难违。受她点拨,回溯父辈往事,却不得不信。 龙族仙寿长久,远胜其他仙族。也正因此,细看便会发现,龙族之中很少有人寿终正寝。既得天道慷慨赋予漫长寿命,龙族也不应过于贪恋,而当以善行报之。 除非被杀,否则便会选个至情之时,或忘情之时,将元神修为复归熔炼,福泽他人。 此刻元神,还的是玄穹洪恩,便又称玄穹之光。 父帝的元神在他身殒之际,全部用以护持旭凤。 大伯廉晁的玄穹之光,一半给了父帝,一半给了九转金丹。 如今轮到我了。一半给了血灵子,另一半,求一圆满。 . 山川九转则忘归,死生九转则忘年,浮世九转则忘情。 我两次婚宴均以狼藉收场,我谋害旭凤又请他归来称帝时,都不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我曾叫嚣要逆天改命,却从未真正弄清自己的命运。 若我早知龙族有如此宿命,便再不介意流言蜚语,再不算计爱恨情仇,再不费心谋划运筹。 只像大伯那样,早早选中一个最爱的人,把一切都给他,不管未来,不计得失,也不再过问那人要为善为恶,爱谁恨谁。 未必大善,未必大智,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神魂终要归于天地,自不必计较自己是不是在谁心上,是不是心上唯一。纵使强求,积少也只成空。 九转金丹若成,旭凤恐怕不肯收。他为人干净,也要求别人待他干净。我曾那般迫害背叛,无法再被他接受,也是意料之中。 但叔父怜惜锦觅,若请他找个由头哄她吃下,想来他不会推辞。 纵然他别扭推辞,那时我已不在,他又无法还我,想必也不忍浪费。 至于金丹炼或不炼,此等抉择,我是不会让旁人为难的。他们最终的决定,怕也只是让我失望而已。 只是过错不在旁人,而在我心。 正如大伯习惯退让一样,若我习惯失望,别人就可皆大欢喜。 . 若我能选,我只望自己心性见识,停在年少之时。 我只见过一只凤凰,即便他曾浴火烧焦,我也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鸟儿。 一生所求,不过是在他父帝母神的羽翼下,与他偷得片刻逍遥时日。 他若衔来红线,我也只管接下。接下了便是我的,不论真假。 第3章 “他担心元神不净,托我加持。”斗姆元君问,“可还干净?” 旭凤已哽咽难言。他伸手想要触碰,那团元灵却化作一线流星,转瞬消逝,唯余指尖点点冰凉。 润玉说了不让他人为难,玄穹之光,不待装盛,已直奔太上老君丹炉而去。 旭凤想起润玉若隐若现的温柔。即便当年天魔大战,他果决挥剑时,眼中也全无快意,尽是悲悯。 想起方才擦肩,他明知诀别,却那般无声。 他想起润玉当年在凡间闻花的样子。他那时才明白,为何谪仙是个凡人爱用的溢美之词。 那夜他喝多了酒,靠在自己肩头睡着。旭凤有些后悔用了街头随意一根红线,却又觉得,润玉既然想要断了此种缘分,那断了也好。 身边的人从小对他有求必应。旭凤若自己说不要,便是真的不要。未曾想过,亦有人是患得患失,不敢伸手。处处淡然,实则处处牵挂。 只是这丝缕缘分,积攒万年,也不过如同空无一物而已。 . 天帝殒身时,众星摇落,一如凡间上元夜,白衣少年带着三分醉意牵来的流星。 -----完----- 《观心》作者:Silver 大家读档重来走不彻底革命路线的故事 剧版润玉线的故事其实很套路,但我终于还是入坑了_(:зゝ∠)_就怕套路帅啊 第1章 1. 天帝殒身时,有众星摇落之象,旭凤在夜里也看到了。 他飞落在暌违万年的天庭玉阶,了听迎上来吞吞吐吐地报告,天帝死在了临渊台。 飞絮补充,不是跳了临渊台,只是在那里消散了元神。 什么“死”?什么“只是”? 旭凤双目赤红,按捺着怒气,等着去发落上元仙子邝露。她却既未操办丧礼,也未手持遗诏,只是站在润玉桌旁,抚着桌上一个又小又圆的紫砂茶宠。 这让他又生了一丝希望——润玉做事周到惯了,若真临终,必不会毫无交代。 “陛下命我等上几日,若一切如常,再迎二殿下归位称帝。”邝露道。 “这是什么分寸?”旭凤嗓音沙哑,怒极反笑,“他不在了,你告诉我,怎样算是一切如常?” 邝露不语,只是翻开桌案上的起居注。旭凤看到的最后一行字,是记录天帝十日前自凡间返回天界。如今,那行字正在渐渐消失。 “陛下强改命格,如今无力维系……借多少年,便要还多少年。”润玉早将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做惯,邝露却是永远看不惯的,她说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最后,去临渊台……想看能不能溯得先花神的一丝因果……” 2. 临渊台已云波逆转。 荼姚纵身越下时,已无暇自责自嘲,只想最后见一眼故人,将廉晁、太微、旭凤依次想念一遍。 鸟族大多惧水,如今又无力翔跃,她在恶浪席卷中因茫然而不得不心静。 眼前是灰暗一片,脑中却掠过无数打打杀杀,分分合合,相救相离,不知是预知还是幻境。画面纷乱涌来,将她识海回忆冲散,排挤出去。 同时周身仿佛有些微灵力,丝丝缕缕,四面绕旋试探,略微卷走一丝不堪前尘。 遗忘之前,她也总算可以不记好恶地想到润玉。 光芒微弱地悬在她上方,映得深渊仿佛远天,透出点点星光。 她第一次见他,便是在一个星夜。她周身金光隐现,他仰着脸,语气惊艳,唤她仙女。 那时她在他眼中想必甚美,她却不屑于维系假象,后半生便再无片刻省心,蹉跎在恨他这件事上。 现下这点点清光……也正似水龙之息。 荼姚未及惊诧,云浪蓦地亮了,又渐渐平息,自视野中淡去。 她勉强站稳,眼前一片开阔,景色寡淡,却让她觉目不暇接,一阵怔愣。 洞庭湖一望无际,湖畔距她不远,一个红衣女子跪倒在地,是昔日龙鱼族公主簌离。 那女子前面还挡着一人,身形掩在翻飞袍袖中,白衣仿佛要与水色混作一团,她定了定神,方留意到,那人正跪下叩首,唤她母神,乞求不断。 正是润玉。 荼姚心头一片惶惑。她一手已结了琉璃净火之印,却又空握起来,仿佛本该有什么圆润剔透之物留在手心。 似是周身环伺的水滴,因这洞庭暗伏的杀意悬空待命,却在她眼前折射出阳光斑斓。空空无色,便是绚丽至极。 “你……”润玉听到簌离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声。 荼姚只觉面上一道凉意,本以为自己是被哪滴浮露中的杀招近了身,欲再呵斥,却喉头一哽——原来竟是哭了。 周遭火灵威压减弱,润玉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也是一怔。 他的眼神让荼姚想起他们初见那晚。 一片空寂茫然,无所依靠,又忍不住带着一丝希望。 3. 旭凤与锦觅方渡劫完,一场痴情大梦初醒,就要面对天帝给润玉的指婚。 以往二人小别,待他归来天界,向父帝母神请安后,定会去璇玑宫一趟,烹茶谈天。 可想起润玉对锦觅的在意,又觉得眼下不是个二人能尽兴交谈的好时机。站在润玉门前,他踌躇片刻,转身欲走,却闻殿内小兽哀鸣。 旭凤施法轻推,殿门开了,被遗忘数日、饿到发慌的魇兽露出头来,委委屈屈地蹭他的腿。 他抚了抚魇兽的头,失笑片刻,又觉不对,润玉平日里绝不会如此疏忽。此时方想起先前在殿上,半途曾有仙侍向母神耳语,以他角度,正好窥见那人口型。只是当时因指婚之事心烦意乱,未作细究。 如今想来,说的怕是“大殿去了狱中”。 现下尚未入夜,魇兽纵使出门也无梦可吞,只昂首吐了个梦境出来。 幽暗光华中,是少时润玉的样子。他对着镜子,穿着白衣红袍,袍上洇着血渍,神情痛苦,却是自己拿刀继续剜向胸口。 “……哥!”旭凤忍不住叫出声。兄长少时向来一身白衣,这难道是假的——可明明又是蓝色的可见梦。 泡沫应声而破,轻微震动似有振聋发聩之效,令旭凤如梦初醒,转身往毗娑狱奔去。 4. 昔日龙鱼族公主簌离,因谋害火神、袭击天后而被下了狱。润玉在牢门外候了许久,终于等来天后口谕,获准入内探望。 紫电屏障灵压摄人,他却要靠得极近,一如屏障那侧的生母。簌离无力地跪坐着,润玉便也跪下,与她隔着结界,咫尺相望。 “孩儿定会想办法救您出来。”他哽咽道。 “心为形役,为娘几千年来,常有机会走出来的,是我自己不肯回头。”簌离欣慰又决然地笑了笑,“如今走投无路,也断没有指望别人来救的道理。” 润玉拼命摇头,眼眶泛红,疾声争辩道:“天后今日肯听孩儿求情,必是有所安心。只要孩儿今后安分,不威胁到旭凤继位,此事未必不可转圜。” 她是天帝治下一处污点,在水神庇佑下偷得千年岁月,如今求仁得仁,已无生路。只是唯一不舍,便是面前这个孩子。真相残忍,簌离尽量讲得温柔:“孩子,你尚有天家看重,为娘却已无人垂怜了。” 她话音未落,已看到润玉蓦地涌出泪来。 “孩儿爱您,不算数吗?”他颤声道,“还有彦佑,鲤儿……” 他没有说下去。 “当然算。”簌离跟着掉了眼泪,笑道。 搁在太湖底,洞庭湖畔,都是算数的。 只有在权力至上的天界无用而已。 “鲤儿先说说自己的事吧,”她用衣袖拂去泪痕,“这许多年来,可有一二好友?可有钟情之人?” 润玉安静片刻,抬眼对她笑了笑:“孩儿有一只魇兽。” “或许待它修成人形,便是你知己至交。”簌离按下心头酸涩,哄道。又问,“那旭凤与你,关系如何?” “孩儿……时常受他照拂。” 此时过分夸奖旭凤,无异于责备曾意图谋害他的生母。但是润玉甫一想起那人,便觉得有许多话可说。 “他心性澄明,善良热忱,若为天帝,是苍生之幸。” 簌离心知润玉不是愚善之人,他既如此说,想来旭凤若真登位,不会不依不饶为难于他。复仇放弃也罢,但她必须要保润玉无恙。 而旭凤赶来时,恰好听到这句夸奖。 第2章 1. 除却为了锦觅婚约一事有所争执,旭凤与润玉相处,通常闲适自在,游刃有余。天庭百般明枪暗箭,不曾妨碍二人交心。润玉对着他,惆怅倾诉有之,调侃戏谑有之,都是一抹纯粹情绪,可以一把接住看透。 毗娑牢狱外的天将被火神殿下一瞪,便供出关押之人是润玉戴罪的生母。旭凤闻言更是急着进去,也来不及细想此事之后如何藏着波折。 “哥。”他望见润玉的背影,轻唤出声,走上前去,对着牢内的人又行一礼:“小神旭凤,见过簌离公主。” 润玉身形微动,却没有回头。旭凤蹲下身来看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兄长向来神情清淡,如今却满脸泪水。 这样的润玉他从未见过。旭凤虽然自己在凡间渡劫哭了个够,但那只为情殇,他难以想象兄长心上悲苦。 他二人往日相对,并无纷繁心绪,彼此都似白绢一张。如今让他见到润玉这方白实是一潭静水,要他揣度深处有何波澜,有些超出他的准备。 “哥,你怎么哭了!” 润玉别开头去,也没躲开他伸来拭泪的衣袖。他心下埋怨,旭凤这种关切方式,当真是不照顾旁人尊严。 不过如今,哪还有余裕谈尊严。 簌离久已听闻火神英武善战之名,又是嫡子,就算心地不坏,总免不了几分骄矜。如今见他行礼方毕,就在润玉身旁跪下问询,方知润玉所说的“照拂”,或许确有其事。 旭凤初时听到他哥夸他,还欲留上几分时间暗自高兴,如今却也顾不得了,又想起润玉少时自剜鳞片的场景。 “哥,我在所见梦中看到你曾……”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抚上润玉前襟,探到那里如今不存血腥,方才放心,“可是有人暗中为难你?” “是我,是我的错!”簌离哭诉道,“二殿下,指使人暗中害你是我不对,可鲤儿……润玉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慈悲为怀,不要波及旁人。” “公主言重,我一定会向父帝母神力谏,还你们一个公道。”旭凤道,“只是,此事前因后果,究竟如何?” 立场有别,他们诉的苦就算不假,怕也难以逃脱离间天帝天后与二殿下的嫌疑,何况毗娑牢狱隔墙有耳。簌离咬着唇摇头,哀求道:“前尘往事,提也无用。我只望保全润玉,求求二殿下了。” “我兄弟二人血浓于水,公主放心。” “旭凤……” 润玉喃喃念道,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娘亲在求旭凤。他自也该放下矜贵。 平日里他还算有备无患,毕竟旭凤时常出其不意地从各处搜刮些宝物灵药,献宝似地送来他面前。他便也时刻留心为旭凤攒些清玩清供,好在受了恩惠时,拿得出手投桃报李,不至于显得困窘。 此前他对婚约志在必得,哪会想到如今狼狈情状。 但也幸好他不管不顾地争了婚约,如今方有求人的筹码。 “旭凤,我从来无心王位,如今只想陪生母归隐洞庭尽孝。倘若此愿得偿,我把什么都给你。” “我也不要王位。”旭凤道。 “还有锦觅,我从此不再纠缠于她。” 润玉道出这句,只觉得余生寂然,却又有种痛快之感。 他大婚之日,也会是旭凤心死之日。他终于不用步步筹谋,期待那日到来。从小到大,期望的事没有几次实现。对于锦觅的心,他本也无万全把握。 话音甫落,润玉便俯下身去拜他。 旭凤只觉得心跳立刻快了,却也不及高兴,赶忙扶住他的肩。 “你……说什么傻话,兄长安乐,本就是我所愿。” 润玉苦笑一声,一时无话,半晌方道:“你也大胆,也不问我是否有错,就要为我请命。” “换作兄长,也会一样待我。”旭凤道。 他给锦觅什么优待,有时还要特意找个由头。对着润玉却永远脱口而出这一句,以不变应万变。 语气自然又笃定,也不知是要卖弄给谁听。 2. 簌离之案,次日上殿,天帝天后亲审。 荼姚立于太微身侧,望着跪在阶下容貌已毁的女人。 天帝想来也是不愿晚辈知晓当年丑事,未经昭告便提审簌离。旭凤现下应在去校场的路上,润玉尚未与昴日星君交班。 “簌离,你可知罪。”太微厉声问道。 簌离冷笑一声:“我只知我有错,一错在当初信你。 她声色凄厉,又将目光转向荼姚:“二错在牵扯无辜。二殿下并无错处,我若杀了他一人,便不得不再杀数不尽的人。” 无论同为人母,还是同为歹人,她们皆有可以将心比心之处。 换作以前,荼姚定会不由分说,指责一番。 可她总觉得那日在洞庭湖畔那一滴泪,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杀还是留,囚还是放。如今作小伏低之人将来可会登高一呼,如今威严权贵日后可会灰飞烟灭。 她忽然不敢再做决定。仙途漫漫,千万因果等在前路,哪一个因今日机缘而生?哪一个对凤儿最好? 殿外是仙侍阻拦不住,慌忙禀报的声音:“火神、夜神殿下到!” 如今,走投无路之人,反倒是最清明决绝的那个。 簌离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润玉匆忙进殿,一袭白衣,发间一根银簪。外袍边桃花浅粉,却似显出失色般的苍白。 “父帝,母神,”他在簌离身旁跪下,称呼不曾逾矩,“簌离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孩儿。孩儿,自请天罚。” 旭凤站在他身旁,金袍让白纱罩衫敛了光芒,衬着他凌厉神色,四散泛出兵戈冷光。 “参见父帝,母神,”他拱手道,“簌离虽无名分,也算是天帝弃妃,独审恐有不妥。听闻事发时水神在场,至少该请他一同参详。” “水神此前一直有意庇护簌离,他即便前来,也有失公正。”水神若与荼姚争执起来,自己怕是更难站队,太微便有意驳斥。 “若是要如此审——父帝母神私下里向来不曾遂了兄长的愿,”旭凤道,“这次可也不要允他。” “凤儿,你胡说什么!”荼姚斥道。别人或畏或怒,不入她眼,可旭凤如此回护外人,令她心冷,“天界于他,难道没有千年养育之恩!” “天后代我尽了做母亲的责任,此事无以为报,如今悔悟,不敢再有图谋。”簌离眼中方才仍有愤恨威胁,如今忽然化为哀婉,“鲤儿今后也定会安分守己……鲤儿,快啊,还不立誓!” 润玉闻言,目中空茫,抬起手,并指为誓。 昨夜簌离称仍有母子之情要叙,请旭凤先作回避后,又与他说起几句对策。 她道,你欲说动荼姚,不是要身死,便是要立死誓。 她道,娘亲有个办法,只要你不违誓,从此便是安和岁月。 她仿佛在耐心哄劝,正如小时候曾哄他说,割角挖鳞,虽然会疼,但疼过就没事了。 纵使并不有用,他也愿一次次信下去。 只要娘亲愿陪着他信下去。 “夜神润玉在此立誓,从今日起,若对天帝天后、火神旭凤有半分不忠不臣之意,对十方六界有任何动摇倾覆之心,对故人旧事有半分愤恨纠缠之念,即受剐刑之苦,直至身死神灭。” 3. “不恨?” 若此誓成,润玉便只得尽力辅佐旭凤。他能有才智而无异心,是天大的好事,好到荼姚心中有了几分惊疑:“无事生非,尚有恨妒。心意难窥,几句誓言便想将功抵过么?” 簌离在掌中凝辉,并起双指,画了个法印,结笔处抬手,点在润玉眉心。 润玉双目大睁,识海受控,只觉周围一片森冷,驱了他灵台清明,渗入心口。 “哥!” 毒誓这东西,父帝哄骗各路仙子时都不知发过几回,显然未见应验。这番话旭凤虽然听来不悦,却想着簌离必是为保润玉周全,本欲静观其变。 却见润玉双目失焦,颤抖不已。他跪下身来,想去搀扶,却怕搅乱咒术,适得其反,只得咬牙旁观。 “此为观心咒,乃是昔日六界混战时,为了党同伐异,用来管制死士的厉咒,”簌离按下眼中不忍,继续说着,“用于牵制誓主,不得有,丝毫……违背。” 光芒俶尔消散,润玉全身脱力,向一旁歪去。旭凤赶忙扶住他。 “如此狠辣之咒,应是早已封禁失传,无人会用,你又如何习得?”太微望一眼润玉,语气痛惜。 簌离却只听到试探和怀疑。如此虚伪之人,她多理会一分都觉得浪费时光。 “为娘是不忍如此讨要誓言的,”簌离探身向前,轻柔地抚了抚润玉的脸,“只是,你也答应娘,要好好活下去。” “娘……”她无限眷恋的样子让润玉感到不祥,挣扎着要从旭凤怀中起身。 观心咒下,若要探查恨意,让至亲身死,一验便知。 龙鱼族公主,水系术法自是炉火纯青。簌离掌心凝出潮涌澄澈的光流,这次却是砸向了自己心口。 第3章 1. 九霄云殿上,顷刻之间四柱震动,应龙悲号之声冲霄盈天。 甚至润玉的嘶声呼喊,都被掩在他这元神龙吟之下。 他将簌离揽进自己怀里,向她印堂穴渡着灵力。如此不管不顾,只收不放,连旭凤都能感到周围有如实质的琉璃青光四起。 簌离嘴角染血,神色安和。她似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拉住润玉衣袖,很快便又松开,再无声息。 她为了结恩怨,不再波及后世,此次一心求死,如何能有生还之机。很快那红衣随着血痕一同淡了,虚浮于空,渐渐消散。 “别走……” 簌离已身形透明,润玉却不肯放弃,周身仍然水灵环绕。灵息向四面八方凄寒腾窜,弥漫大殿,连太微和荼姚都忍不住皱眉。 旭凤却暗自咬牙,不肯离了润玉身边。他的火属灵力,与水相冲,无法用以救治,可是润玉此刻,能多一人陪着也是好的。 空中悬露越来越多,逐渐密闭成障,让荼姚想起那日洞庭湖畔杀招。她不寒而栗,疾声唤道:“凤儿,快离开!” 若是水神在此,或许能救簌离,父帝却有意不宣。旭凤亦是心下悲愤,心想,兄长有恨,我索性在这让他来杀,也算是父债子偿。 润玉与旭凤同是自己骨血,太微也有几分不忍,但事已至此,只得旁观那观心咒如何生效。 润玉望着自己空空怀抱,颓然跌坐在地。 “娘……你骗我……” 如今余我一人,却要如何安乐? 荼姚盯着润玉的神情。他未曾向殿上怒目而视,未曾有半分眼神给旁人,侧颜仍是轮廓温润,不似有一丝恨意。 滞空的水滴蓦地散了,如玉珠落盘,跌碎一地。润玉灵力精纯,一时间殿中清气铺散。 唯有旭凤近在他身旁,渐渐察觉,如此情状不仅因他修为深厚,而是灵息正在渐渐散逸。 簌离已死,润玉却不曾收了自己的灵力,任其离身蔓延。 “哥,快停下,如此于道行元神有损!” 他扳过润玉的肩,隔着衣料,只觉得冰寒彻骨。灵力离主,散光散形,化作寻常水波之貌,九霄云殿阶下,瞬间竟成了一方浅池,将他二人衣摆浸没。 旭凤此时也顾不得灵力相克了,抬手掐诀,振袖一挥,火光腾起在二人周围。热焰与那水灵一冲,润玉身体一震,失了意识,被他接在怀里。 波澜方定,太微才好凝神查探。殿内充盈润玉灵息,在其覆盖之下,确未发现簌离半点元神残留。如此,当年旧事又少了一个知情者。想必簌离也知他所忧,便自行了断,以此交换润玉在天界之位。 “来人!速速送夜神回璇玑宫,请岐黄医官诊治。”太微吩咐道。 旭凤拥着润玉,只觉心冷。他抬眼望向阶上二人。 “原来为了收拢人心,还有如此一咒,儿臣所获匪浅。”旭凤道,“父帝母神望我二人兄友弟恭,如此说来,我也该立一个毒誓,若哪天对兄长起了半分歹念,则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旭凤!”太微斥道,“簌离是走投无路,戴罪乞怜之人,你休要荒唐效仿。” 旭凤冷笑,也不管身后斥责之声,与应诏前来照料的仙侍一道往璇玑宫去了。 2. 璇玑宫从未如此热闹过。 各路人马聚了一堆,包括奉太微之旨而来的医官药童,来看事情如何了结的彦佑,来送花界灵草的锦觅,还有前来质问旭凤负心的月下仙人。 医官在内间为润玉诊治,邝露陪伴在旁,已经不胜其扰地加了隔音屏障。 院中,彦佑提着壶酒,来回溜达,自斟自饮:“干娘如此,也算解脱了,如今只望夜神大殿能早日走出来。” 旭凤亲见狱中殿上诸般凄惨,听不得他这样轻描淡写:“你毁我涅槃,没被绑去天罚,兄长功不可没,现在能否闭嘴。” “你让开,我来说。”月下仙人拉着锦觅挤来他面前,“幸好老夫今日出门遛弯儿,碰到小锦觅,一看她居然没有戴着寰谛凤翎,一问她居然说是被你要回去了。你说,你是不是想悔婚?” “什么悔婚,婚约原本又不在我这。”见锦觅眨巴着眼睛望自己,旭凤道,“……昨日情急未及解释,我要回凤翎与龙鳞,只是因为担心兄长今日在殿上恐受刑罚,想护他一二而已。” “龙鳞你也要回去了?”可以可以,这样,也算重新公平竞争。月下仙人满意了几分,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凤翎此时该在润玉那里了,那你待会儿要回来,给小锦觅重新戴上。” “不急不急,小鱼仙倌如今正在养伤,更需要它。” 锦觅摆手婉拒,心不在焉。既然她不想嫁润玉,这次顺势归还龙鳞也是好事。可如果她只要回凤翎,小鱼仙倌会不会伤心?他在九霄云殿上散了千年修为,险些元神溃散,不能再伤心了。 此时殿门开了,邝露送岐黄医官出来,道谢送行。 她的眼眶还红着,看了看这吵吵嚷嚷的一堆人,走上前来。 “多谢锦觅仙子带来花界万年灵芝,”她向锦觅道,又转向旭凤,“医官说,火神殿下以火阻水,是兵行险招,于己也恐有损,需得小心调养。幸而火神殿下明智,借凤翎龙鳞中和炼化。邝露在此,谢过二殿下对大殿的相救之恩。” 她揖了一礼,自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大殿昨日便吩咐下来,无论簌离公主之案如何告终,需得告知锦觅仙子,他不愿再有仙缘纠缠,会择日向天帝陛下请命退婚。既如此,寰谛凤翎自当归还,只是……” 其余几人早已安静,惊诧地端详她手捧之物。 那是今日润玉上殿时发间的银簪,细看方知,是寰谛凤翎形状。 只是这发簪通体银白,隐隐泛着珠贝流光。 “……银色的凤翎?”月下仙人疑道。 旭凤目光微闪,清了清嗓子。 “我私下讨回凤翎龙鳞,怕兄长为此心乱,便使了化形之术,将二者合一,化为银簪予他。” 他抬手收了术法,一道光过,银簪分毫未变。 “……” “或许今日殿上,水火灵力相合,导致二者相融,”旭凤道,“……一时是分不开了。” 3. 身在局外,方能观照自心。 润玉昏沉了几日。在他识海,观心咒却不曾安分,将过往回忆以时为序,一一拉扯牵连。无详无略,无好无恶,让他心绪升不起一丝波澜,只作冷淡看客。 待他最终醒来,只觉周身泛寒,梦中往事虽多,却也只如做了一场场冰冷的梦。 润玉睁开眼,回忆中千般人与物,不见则忘,见之方思。目之所及,首先是歪在他榻边的两颗脑袋——旭凤与魇兽。 旭凤坐在地上,将脸半埋在臂弯里,伏身睡着。魇兽将下巴搭在床沿,眼睛乱眨,一动不动,憨态可掬。 旭凤手背上一抹柔色,原来是绕着他的浅粉发带。 润玉眨了眨眼,方才忆起,当日下值,匆匆赶往九霄云殿时,半途被旭凤追上叫住。 “兄长发髻歪了,既要拜见父帝母神,还是应稍整仪容。” 未及他作回复,旭凤已来到他身后,指尖法术一转,将他发带略略松开抽去,又整理盘绕两下,便放开手。 润玉那时未及细想,如今才心生疑问。只是见如今旭凤睡得正香,不知是否该叫醒他。 魇兽转眼偷瞄旭凤,见他未醒,悄悄张嘴,吐了个梦境出来。 蓝色所见梦,所记乃是旭凤在九霄云殿愤然离场之前,撂下若对兄长不利则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话。 旭凤幼年力弱时,有些爱哭,也总爱跟着他,不惮于表示自己对兄长的依赖。 后来习武带兵,进了校场。或许是为在人前立威,再不依靠于他,反而总爱说些你别拖我后腿之类的玩笑话,也不知说上几百句,才会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如此憨蠢睡相,更是许久不曾让润玉见过。 润玉看了半晌,轻咳两声,旭凤立刻醒来。他支起身,不甚清醒地与身旁魇兽两相对视片刻,立刻转向润玉,探身过来:“你醒了,可还有不适?” “你不必常来,如往日一样即可。”润玉轻声道。 “哪个往日?”旭凤见他眼神清明,放心些许,一边探指到他眉心,内观灵力,一边慢吞吞地说,“千百年后,今日也算往日。” 他神色坦然,竟真相信有如此长久。 润玉记得,从前所求,是有人爱他长久。后来,退一步也无妨,只要相陪长久。 如今回忆在心,尽失轻重。爱他或是不爱,争来或是嗟来,无甚区别。 到手与否,才是区别。 旭凤任那发带胡乱缠在手上,一面道:“好在如今灵息平稳。”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道:“你真不该发那毒誓。” 那道桃花粉黛随着动作,在润玉眼前乱晃,被他抬起手,牵住一端。 “事已至此,我如今便只剩你了。” 第4章 1. 旭凤任他牵着那发带一端,又在脚踏上坐了,倚着榻边。 “我也不怕你生气,这几日你有许多所见梦,我都一一看了。” 润玉司夜司梦,见多而言寡,总将自己的心绪藏得周密。 只是他这几日意识全无,对悲喜都感到茫然,更是未曾收束自己的梦境。 “我与锦觅半数谈笑,都要靠算计得来,让你见笑了。” “我还看到少时种种洋相,也被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自己把自己放火烧哭。旭凤甩甩脑袋,“让你见笑了。” 他转而想到润玉少时,神情染上几分恻然。 他此前有些不懂,润玉明知锦觅心之所属,为何偏要强求婚约。现下方知,一朵霜花,于二人也有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 润玉略微侧过身来,打量旭凤的神情。 他总真挚热烈,极为重情护短。对自己是这样,对太微与荼姚也是一样。 有些话自己从来说不得,否则便成了心胸狭窄挑拨离间之徒。如今让他直接看去也好。 “我也不怕你笑我天真,”旭凤垂目道,“但我只望今后你我二人,能如从前一样。” “什么从前?”润玉轻笑一声,“千百年后,如今也算是从前。” 守候几日,一开口便要同他打机锋。旭凤心神疲惫,仰起头闭上了眼,却听到榻上窸窣衣被声响,还有一句:“是了,既已立誓不再拂逆你意,我照做便是。” 傻话向来很容易让旭凤发火,无论是锦觅的真傻还是如此的装傻。 润玉本欲起身,离开这场谈话,却被旭凤坐上榻来按了回去。 火灵威压隐现,旭凤撑身在他上方,眼眶泛红,语声哽咽。 “如果此种言行能令你好受,我无话可说,可你分明并不开心。”他甚至有些委屈,仿佛火神才是发誓要百依百顺的那一个,“认识锦觅之后,你也并未比之前变得开心多少。” 润玉简直要冷笑:“我已决定退婚,你如此劝说又是何必......” “你遇见她之后,对她笑的多了,对我却不笑了。” “你……” 这难道不是恶人先告状?润玉哑口无言。 两相沉默中,旭凤沉下身来,合身将兄长抱在怀里,脸埋在他颈间。 “父帝母神那样行事,可我不知该怎么做。”旭凤闷闷道,“从前你看到我都很开心,如今我却不知如何让你笑了……” 他对自己评价倒是甚高。润玉无言,纵有哀母之情,也不得不放在一边,先把这个活人哄好。 他二人从小玩闹,也没少抱来滚去。如今这样怀抱安宁,却是平生第一次。 润玉暗想,现下也算开心了些吧。 龙涎香清冽甘甜,旭凤许久方才起身。待留意到两人之间快被揉皱的发带,方想起正事,拿起润玉枕边的银簪。 “嗯,哥……”他厚着脸皮将凤翎与龙鳞融合之事解释了,不肯分析自己是否法术有亏,“对不住你,当时情急,弄成这样。” 润玉这才明白他为何要折腾自己的发带。他眨了眨眼,抬手施法,从那簪中引出一丝灵力。 “似乎确是无法可解,”润玉凝神探毕,没有让旭凤丢了面子,答道,“反正本就皆已赠予锦觅,仍让她收着便是。” “寻得解法之前,你先收下吧。”见他又要推拒,旭凤抢道,“我之前送你什么,你可是照单全收的。” 润玉看他一眼:“此次我却无回礼。” 旭凤抿了抿嘴,晃晃手道:“这发带我喜欢,我收下了。” 2. 润玉方能起身走动,便往九霄云殿向天帝天后请奏退婚一事。 他重伤未愈,抛了诸多杂事,虽走得慢,却仍到得最早,立在一旁等候。几重白色纱衣,掩不住层层清冷。 “润玉,你伤势现下如何?”太微问。 “并无大碍,”润玉俯首道,“谢父帝母神挂心。” “神为形主,”太微点点头,“你当日散灵,便是因心神动摇。前路方长,望你早日窥破大道,不囿于一时悲喜。” 月下仙人与缘机仙子为了做个见证,自也受邀,两人嘀嘀咕咕拉拉扯扯地上殿,忽然收敛安静。 当日血腥悲凉,如今自是尽皆不见,只余空灵庄严。 但此案虽是密审,润玉散在殿上的灵力却三天三夜未能消散,最后仍不得不请了水神前来,方得收敛。只是九霄云殿如此浓厚水属灵息,百里之内皆有感应,天界暗地里怕是已传遍了。 荼姚望着簌离之子如今惨状,未觉有多欣喜。她希望润玉对旭凤百般相让,却不包括这一桩。旭凤向来属意锦觅,润玉不争,又少了一重障碍。 “水神与锦觅仙上到。”仙侍声歇,不久二人进殿。 润玉微转身来,略一点头,算作行礼,面上无悲无喜。 锦觅几日未见他了,本想下殿之后,大大方方地感谢他取消婚约。见他如此神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没有见过不开心的小鱼仙倌,但如今的小鱼仙倌,有一部分的不开心,是因她而起的。她该道谢还是道歉呢。 她此次送药,应是偿还了一部分。不对,小鱼仙倌此前可多救了她许多回。 她向来不爱亏欠别人,润玉如此突然要清帐,让她措手不及。 胡思乱想间,却见天帝一脸惊讶地望着她身后。水神先有察觉,略一回头,也愣住了。 锦觅顺他目光望去,见自己所行之处,竟已开遍睡莲。 “昔日只见先花神梓芬有步步生莲之景,想不到锦觅身为梓芬之女,亦有如此神技。”天帝语带感慨,发自真心,却是掩饰与旁人听,“水神,我儿润玉决意退婚,是他辜负在先。我定为锦觅另寻一桩好姻缘。” 水神神情肃穆,皱眉不语。 锦觅身携花草灵息不假,但若非这九霄云殿曾有水灵铺遍,如何能平地生莲。 那般惨痛情状,却要当个彩头,夸奖了事。 “让锦觅仙上与风神水神空欢喜一场,润玉甚感抱歉。”润玉向他二人躬身行礼。 水神上前搀扶,锦觅真心实意地连连摇头。辜负人的不是润玉,空欢喜的也不是自己。 “父帝、母神,”润玉不再如之前一样留恋揣度锦觅的容色,又揖一礼,“簌离虽是畏罪自尽,孩儿仍愿往洞庭守孝三年,望父帝母神恩准。” “陛下……”荼姚有意相劝。人间三年,已是足够的时间征召党羽,拥兵自重了。 “火神殿下到。”殿外忽然又宣。 以旭凤的立场,退婚一事与他无关,他本不应出席。荼姚皱眉望着他进殿,旭凤却并未提及锦觅,只道:“我已与燎原君安排了三日值守,愿随兄长一同下界。” 太微望荼姚一眼,没有追问她。旭凤一同下界,若有人生异心,也可查探镇压。何况他这几日提及润玉相关之事,都是一副比兄长还要苦大仇深的表情。天界吃穿不愁,闲人甚多,如此恐与舆论不利。 “前人是非不论,润玉此等孝心,旭凤此等情义可嘉,准了。”太微本就因那莲花旧景有几分动容,何况人间三年,于天界也只三日。 “既如此,凤儿可要时时陪伴夜神,莫要擅离洞庭,往别处逍遥。”荼姚叮嘱道。 “自是不会。”旭凤笑笑,与润玉一同领旨谢恩。 3. 一行人走出九霄云殿,水神去寻润玉低声交谈,锦觅与旭凤跟在后面。 “我本以为成亲就是此生大事了,”锦觅道,“可是好像……我若嫁给了你,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会开心。” “我如何不知。”旭凤望着润玉的背影。他发间仍是那根银簪,隐约正与水神讨论灵力失散之事。 锦觅跟着看去:“小鱼仙倌跟爹爹也有点像,我们成亲,他们或许不放心,或许不开心,但是为了不表现出来,就不肯常常见我了。可我就算成亲,也想长久陪在爹爹身边啊。” 相陪又岂容易。若非他二人在母神面前传情表意,锦觅怎会遭灭灵箭之险。旭凤问:“若你要想安然尽孝,就不能嫁给我,你会如何选择?” 九霄云殿尚在身后,父帝母神耳目仍近,他也不欲说些非她不娶的狠话。 “我不知道。我……我遇到爹爹,比认识你还要晚许多,我想好好弥补他。”锦觅几分意外几分为难地望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抛出这样的难题,“那小鱼仙倌和我呢?你娶了我,他是不是不愿理你了?” 水神此时正问:“那观心咒,平日于你可有不便?” 润玉不语,回身看了一眼旭凤,轻飘飘送出一道灵力。 来势不强,其中裹挟丝缕杀意。旭凤不明白他的意图,只是挥袖消去。 他安然无恙,却见润玉腕上,有如无形利刃抹过一般,蓦地出现一道血痕。 如有违誓,愿受剐刑之苦。 “不起异心,则无不便。”润玉解释道。他以水灵裹住伤口,一时却看不到愈合之象,便垂手放下衣袖。 名为观心,实则诛心。 “我们去找岐黄医官。”旭凤气结,上前两步,不想废话,拉起润玉就走。 他自出生就认识他,比遇见锦觅要早许多,也非轻易能够割舍。 第5章 1. 润玉手上那道伤痕,甚是古怪难愈,岐黄医官将各路药膏都敷了遍,勉强止血,旭凤才肯放润玉回璇玑宫去。 次日一早,润玉到达天门时,旭凤已在天阶上等着。待润玉走上前,旭凤特意拉起他的衣袖,查看那道伤痕,忍不住皱眉。 “这咒术竟如此毒辣。” “若非孤注一掷,如何保我性命。”太微与荼姚当年各方勾结,党同伐异,如此毒咒,他们或许不会,但未必不知。 旭凤不再多言,给了他一个哥我以后一定对你好的眼神,道:“那出发吧。” 二人伸手掐诀,化作两道仙光,落于洞庭湖畔。 天界高远,这湖从天上看来,小得像面碎镜。如今身临其境,方感到风吹水动,烟波浩渺,水天无际。 凤凰不会凫水,本也少近湖边。旭凤见这水境广阔,心下有所慨叹。 润玉举目环顾,却道:“我少时生长的太湖,比此处宽广得多。” 片刻之后,水面上波纹荡开,两道光过,浮现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那小的生得伶俐,声音清脆,望见他二人站在这里,高兴地奔过来。 “润玉哥哥!”孩子开心地叫道,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衣服里蹭。 彦佑笑笑,也跟上前。 旭凤看着他那没正形的样,心下不郁:“这孩子是你教出来的?哥是能随便叫的吗?” 彦佑道:“大殿与鲤儿和我,虽非一母所出,却还真是一母所养。” 鲤儿?旭凤低头看看,这小子竟还用了润玉的乳名。 彦佑本就爱占些轻佻便宜,他对润玉本来无甚亲近之感,此时见旭凤如此反应,也来劲了,将手往润玉肩上一搂:“感谢二殿下前来护送兄长,我几人要兄友弟恭去了,你走好不送。” 旭凤瞥一眼润玉:“说好的你只剩我一人呢?” “天啊,你们何时有了这些酸话。”彦佑抖两下身子,松开了手。 润玉并未理会他二人。他此时笑得甚是放松,揉着鲤儿的脑袋,蹲下身子:“哥哥这次要留三年。” 鲤儿自是开心:“太好了,那哥哥每日都可以教我术法陪我玩儿了。” 旭凤险些说出一句,守孝期间怎可玩乐。他本勉强忍着,润玉却眼带笑意,映着水波澄澈,抬头看了看他,让他着实忘了言语。 润玉温声道:“鲤儿,这个哥哥叫旭凤。说来,也算是你半个兄长。” 鲤儿这才抬头打量旭凤,从润玉怀里离开,凑到他身边去。旭凤也抚了抚他的脑袋。 “旭凤哥哥好,你好像不是鱼,”鲤儿道,“也不是龙。” “他是只鸡。”彦佑抢白。 “啊?那你是不是不会游泳?”鲤儿问。 彦佑跟着点头:“你快走吧,下了水可就成落汤鸡了。” 旭凤轻笑一声:“不劳你费心,我的避水诀是兄长亲授。” 说着扬袖,震开一道两人宽的屏障,拉起润玉一同迈入湖中。 2. 水面尚有阳光穿透。越往湖底,越无光亮。 “我可劝过你打道回府了,”彦佑抱着手臂走在旭凤身旁,“待会儿不要后悔。” 鲤儿拉着润玉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沿路是灵智未开的水草与鱼,悠游自在。 越往深处,周身越似裹着一层浓浓绵雾,仿佛能吸走声音似的寂静。 直到湖底,才有一点小小的动静。 几个幼童伸出脑袋来,又缩回去。鲤儿眼尖瞧见了,拉着润玉往那处跑。 “哎,你们别走啊。”鲤儿唤道,“你们看,这个就是我说的大哥哥。” 旭凤心道,可别又给我认来几个弟弟。却忽而听到有人传音入密,唤着自家孩子赶紧离开,不要靠近他一行人。 他眉头一皱,凝神细听,周围嘈杂起来。 “他竟有脸回来,这次又带了鸟族的人。” “此前正因鸟族威势欺压,我们才从太湖逃往这里,如今难不成要赶尽杀绝?” “他怕不是成了天界走狗?” “可恶,我看他如今修为涣散,不似之前,不如伺机杀了。” 润玉显然不是没听到。云梦泽近在眼前,他渐渐慢下脚步。 彦佑晃来他面前,想劝两句,却觉得他神情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沉痛。 不似在忍,而是在等。 旭凤却等不及琢磨完润玉神情再发话,已运力扬声道:“背后论人非君子所为,何不出面相见。” 并无人应声现形,仍只有人远远嘲道:“激将法。” “他若有骨气,又是应龙之身,当年便不应藏匿鱼群。最后东窗事发,还不是连累我们。” “龙鱼族当年出面,便被天后杀了干净。太湖之下,尚有累累白骨。” 隐隐红光凌乱震动,搅得水波微热。 润玉本来垂目听着,此时抬眼,打量着渐近的古旧门楣。 旭凤火属灵息,在这百里洞庭中也丝毫不弱,周围立时噤声。 他如此扳回一城,却觉愈发心冷。 以武胁人,有何长效,有何裨益。他如此作为,又与父帝母神何异? 何况这些声音,实是来自天后所为的受害者。 他为战神,自是见过伏尸遍野。如今想到润玉同族曾有那般遭遇,只觉更为凄惨触目。 旭凤深吸口气,渐渐收了火灵。 “你们所怨诸事,皆与夜神无关,”他沉声道,“一切起因……在如今得势天家,诸位莫要恨错了人。” 以旭凤的性子,如此已是最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彦佑也听得吃惊,谨小慎微地给润玉传音入密:“你未阻他同行,难道是为了这个?” 润玉神色如常地走着:“他尚愿来祭拜,你却毫不执着于为养母复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彦佑在内心抱臂摇头,“若真是恶人,有的是人恨他杀他,早晚要死。我不妨自去逍遥,不过是多等些年而已……” 他洒脱地说到一半,猛然顿住。 “你我所见略同。”行至云梦泽,润玉一手仍任鲤儿牵着,一手推开大门,修长身姿优雅如故,仿佛方才受的不是谩骂,而是跪拜。 润玉停下脚步来等旭凤,果真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彦佑却听到他清冷声线仍在耳边:“天帝天后所害,岂止一人。我不追究,便等人去追究。” 待几人都进了门内,润玉松开鲤儿的手,双掌一翻,一团莹蓝渐渐凝成,其中波光涌动,光芒至纯至亮。 这般颜色,迷人夺目。旭凤目不转睛地望着,忽然明白当时水神与润玉实是在交谈什么——水神在九霄云殿善后之时设法为他保住了大半灵力,那日见了面,便暗中转交。 旭凤未及欣喜,却见润玉一挥袖,那蓝光似有不竭之源,从他胸前那团小小光亮中不断涌向四面八方,湖底一时仿如染遍冷月银辉。 这光芒许久方散,润玉掌心剩下最后一团浅光,方俯下身,点入鲤儿眉心。 “休说你们力弱,只能任人欺凌。”他对着空旷门外,说与未曾谋面的人听,“如今我便分尽灵力,方便诸位自省,缺的究竟是灵力还是胆识。” 语毕抬手,甩上了云梦泽褪色的朱门。 3. 彦佑不喜欢有心机的人。 对他来说,说话拐弯抹角,就已惹人心烦,何况润玉这样,行一步能算中十步开外。 润玉如果直接开骂天帝天后,然后要求旭凤和他一起骂,彦佑还敬他是条汉子。 何必要来一个引而不发的开场,逼得旭凤出头为他鸣不平,瞻前顾后察颜观色,担心兄长受了委屈耿耿于怀。 于是,润玉给自己和鲤儿换了生麻白衣,走出房门时,却见彦佑仍是一身青衣,怀中还抱了几坛酒。 “方才耽误了半晌,天晚祭拜,于礼不合,”彦佑道,“我们明日开始守孝,今日就先一醉方休,排遣心情,如何?” 如此才是于礼不合。旭凤本在屋外候着,闻言皱眉:“别的不说,兄长有伤在身,不能喝酒。” “你且操心自己吧,被你哥卖了都不知道。”彦佑塞给他一坛,“桂花酿,我夫人酿的,别客气。” 鲤儿来到他身边,扯扯他的衣角:“旭凤哥哥,你不用换衣服吗?” “……嗯,”旭凤蹲下身解释,“哥哥的生母仍然在世。” “那哥哥你应该开心啊,你为什么也不笑。” “我……” “鲤儿,哥哥们要一起喝酒,你若觉得无趣,不妨先出去玩。”润玉道。他瞥一眼面带挑衅之色的彦佑,也接过一坛,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彦佑舒心几分:“这才痛快。” 三人围坐桌旁,无花无馔,也不碰杯,只是各自饮酒。 桂香浸得洞庭湖水也熏人欲醉,引得心绪飘出,弥散开来。 彦佑心事最轻,晃晃坛子:“我喝没了,我再去拿两坛。” “你究竟讨了多少。”润玉仍端坐着,几分倦意地眨眨眼。 “怎么是讨,我夫人送的。”彦佑起身,临走还嫌弃道,“你们喝得真慢。” 旭凤未加理会,一直看着润玉,知他已有些醉了。 今日洞庭不甚友好,不知今后可会安宁。 他的注视如有实质,润玉兀自以手支头,闭目养神,道:“你今日那‘得势天家’四字,方算有些长进。” 旭凤语塞,别开眼去,盯着手中酒坛:“……兄长教训的是。” 润玉轻笑:“若我是你,就回去娶了穗禾,做了天帝。” 此言更加不讨喜了,旭凤皱眉,仰头饮酒:“九霄云殿是尔虞我诈之地,我无心王位。” “天界当有一位仁德天帝。恶人在位,只会多生冤孽。”润玉坐直身子,盯着空茫水波,“你以承欢膝下为善,以推拒皇位为善,可知此举如纵虎狼在林,妇人之仁,而非大善。” “哥……” 旭凤有些着慌,忙去推他的衣袖。 他怕是确有几分妇人之仁,细究此番言论之前,担心的却是那观心咒可会催动,又害兄长受伤。 好在润玉仍袍衫干净,未曾染血。 他略微放下心来,又听润玉道:“水神与花界皆同天帝暗有不睦,却皆忍着,无非是见二殿下心性澄明,德才兼备,指望你终有一日继承大统,拨乱反正,让上辈恩怨归于尘土。 如今那二位,纵是今起日日吃斋念佛,行善积德,都未必能平息众怨,何况仍在为恶。你再尽孝,也只一命,还得了六界多少债?” 旭凤握着他的手。观心咒仍无动静。 是啊,此番言论,非是不忠,非是愤恨,非是乱心倾覆之言。 ……皆是,事实。 酒意蒸腾,只令旭凤觉得眼眶发烫,心中冰冷难过。 他有些想问,为何偏偏是我。 可他是嫡子,享尽荣宠,自是要有代价。 “我如今境况,乃是前车之鉴。为免步我后尘,定有人会先下手为强。”润玉任他拉着,平静的语气自显温和,“你是战神,不会不懂,胜负不在一身一命。众人齐心,便可切金断玉。该观的非我之心,是天下之心。” “你若是我,就去成亲结盟,登位夺权?”旭凤难过地笑了笑,“哪怕兄弟因此陌路?” 此时的他好像鲤儿,需要人抚触安慰。润玉望他一眼,仍道:“不错。” 旭凤哑着嗓子:“若今日无酒,你准备何时与我说这些话?” 润玉失无所失,自不心急,做事讲究自然而然。 “哪日有酒,哪日便说。”他眼角飞红,几分放肆地笑了一笑。惹得旭凤几日来的小心关切,也尽数消散了。 “与我陌路,你可舍得?” “舍得。” “可你说你只剩我了。” “你若登位,我愿彼此成全。” “好,”旭凤离了凳子,矮身跪在他面前,仰望他的神情,“明天起我都听你的,你道如何?” 他如此爽快,反将了润玉一军。 润玉弯下身,想扶他起来,被旭凤固执推拒。 “我对你百依百顺,你高兴吗?”旭凤诚恳得毫无分寸,“父帝如何利用簌离公主,你便如何用我。我乐意委身于你,天界便是你的……” “你起来!”润玉突然心烦意乱,“你毕竟与我不同。” 若是他身处旭凤之位,便做得出来那绝情登位之事。 可若旭凤那样做,便有一部分如今的旭凤,会不见了。 比如这个与他半步不离、一眼可以看清的兄弟。 如果他与自己相像,怎会如此珍贵耀眼,难以割舍。 “看来兄长舍不得。”旭凤身姿顺从,却似领军阵前似的志在必得,“兄弟陌路,我亦舍不得。 “兄长指的路,我记在心里。希望我选的路,能有兄长同行,能与此殊途同归。” 第6章 1. 润玉酒量浅,醉得快,醒得也快。 只是次日清晨醒来,仍想不起旭凤到底在他面前跪到什么时候。 只记得最后是旭凤扶了他回房,为他抽了发簪搁在枕边。 润玉起身坐在榻边,拿起那簪子看了看,给自己挽了发髻。 他方才收拾停当,便听见外面旭凤敲门:“哥,我进来了啊。” 他应了一声,旭凤进门与他对视片刻,在榻上挨着他坐下了。 “昨天跪太久了,腿疼。” 润玉失笑,一手按上他膝头,给他揉了两下。 彦佑昨夜劝酒,虽未必是什么好的居心,但也让两人趁着醉意,把想吵的话都吵尽了。如今郁气疏解,总算不至于一见彼此,就想起各自身后种种不快之事,总算真的亲近放松些许。 鲤儿也敲了敲门,推门进来:“润玉哥哥……旭凤哥哥好。” 他迎着润玉张开的手臂,爬到他膝上坐了。 “哥哥,你给我梳发髻好不好?” “鲤儿自己不也梳得很好?”润玉道。 “哥哥梳得好看,娘亲看到,就更高兴。” “……鲤儿真懂事。”润玉接过他捧到眼前的发带,修长手指在他发间抚了一抚,凌空从镜台上召来木梳。 他一缕缕拢着鲤儿的发丝,神情宁定。旭凤在旁歪头看着,心道,早知如此,自己方才也该这样进门。 2. 彦佑前夜取酒不知取到哪里去了,今日却也准时出现,规矩地穿了白麻孝衣。 灵堂周围水蓝柔波涌动,白玉岸上端正摆着簌离的牌位,是润玉亲手所刻,线条慎重分明。润玉献了香,兄弟四人在灵位前拜了三拜。 “感谢娘亲的生养之恩,和对孩儿的良苦用心。” 追念死者,总要有几句生前善行。可润玉说完这句,竟再无话。 他饱读诗书,种种庄严隆重的悼词,也曾想过一二,如今却不愿说来矫饰排场。 “请干娘放心,彦佑一定好好照顾鲤儿。”彦佑道。 “干娘放心,鲤儿一定好好学习法术,长大了保护哥哥。”鲤儿也跟着道。 只剩旭凤未曾说话。他看看润玉的发簪,心道,幸好变成了银色,否则孝期不可穿戴华贵,便不得不摘掉了。 也因润玉愿意一直戴着,他才更有几分留在他身边的底气。 “簌离公主……”旭凤深吸一口气,“我知我无论如何认错,都无法挽回昔日龙鱼族之殇。幸而来日可追,我定会尽我所能,弥补往日伤痛,不令悲剧重演。” 他又偷瞄一眼润玉。 “当年您与兄长骨肉分离,是我母神之过。恶行却生善缘,说来讽刺,可我真心庆幸能与兄长相见。父帝母神高高在上,虽予我荣华富贵,却无人问我心事。唯有兄长相陪,我才觉得开心。只是若时光倒流,我愿是我掉进太湖,被兄长捡到才好。” 这场面听来狼狈,逗得鲤儿笑了两声。 “你们……先离开吧。”润玉道,“我再多留片刻。” 他望着簌离的灵位,等到身后动静渐远,方才开口。 “我才是您亲生儿子,旭凤说得倒是比我还多。”他神色哀伤柔和,“非是孩儿冷淡寡言,只是不想在至亲面前仍然虚与委蛇。在娘亲身边的时日,孩儿从未想过离弃,却也记不得什么快乐的事情……可孩儿仍然爱您想您。” 彦佑牵着鲤儿行至院中,旭凤跟在后面。彦佑回望一眼灵堂,叹了口气。 “夜神殿下,果然不太好懂。” “你何时想要懂他。”旭凤嗤道。 “本来,我以为他清醒至极,一件事情,有了好处,才会去做。”彦佑道,“算我没心没肺,可干娘这事……若我被如他那般对待,纵然是生母,也未必留恋。只一句‘娘为你好’,也不是什么实在的好。” “兄长想要的,实是心意。”旭凤道,“好不容易有人愿给,他当然要。” “这便是难懂的地方了,”彦佑倾过身子,指背扣扣他的胸口,“一个害他伤身伤心的人,他如何能信对方还有心意。” 旭凤轻笑一声,挥开他的手:“大概是兄长聪慧,看见了你看不出的好处吧。” 反正无论实利还是心意,旭凤这里都有。 3. 润玉拜别生母灵位,出了灵堂,隐隐察觉云梦泽外有火灵闪动。 待他走出来时,只见旭凤坐在门外石阶上,指尖一一点着,一簇簇小火苗浮在水中。 那火苗闪动两下,便凝缩成微星,四处远散,排为二十八宿。鲤儿在旁看得开心,挑着认识的叫出名来。 他运灵娴熟,火光仿佛真的星光,辉煌内敛,却照透四方千里。 待星宿各归其位,他方回头看看润玉,不无得意地道:“夜神殿下挂星布夜,我也都有好好看着。” 润玉轻笑,敛了衣袍在他身旁坐下。 “这般会讨鲤儿欢心,你也是个好哥哥了。” “皆是幼时从你处学来。” 旭凤挥了挥手,众星应之而散,又变成小小火苗,闪动流窜。 鲤儿跑来跑去,运着水灵,一个个追上灭掉。 “我少时初见星空,本是想要离水求死,”润玉望着光芒一一寂灭,“此后一生,竟再无那种魄力。” 旭凤陪他看着:“那只是因为阅历渐长,不惧于死,方能不惧于生。” 润玉正想这话总算有几分战神气魄,旭凤转而又道:“我小时候真的想过,如果不能天天和你一起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我正是忍过了没意思的那些天,才能长长久久地见你。” 润玉一时无言,转头望他。 旭凤与他对视,眸中还映着残余的星火。 “你可是还没醒酒。”润玉问。 “不好说,这水中的确留着桂花酿的味道。” 旭凤是信口胡说,却真凑近润玉,埋在他肩颈处嗅了嗅。 “原是龙涎香气,是我弄错了。”他赖着不动,含糊道。 润玉任他靠着,笑笑劝道:“快起来吧,又有人想看你点火排星的戏法了。” 丰茂水草丛后,又有几个小小身影探头探脑,望向这边。鲤儿装作追逐星火,突然急转了身,扒开草丛:“你们不是不和我玩吗?是不是羡慕有哥哥变星星给我?” “才……才没有呢!” 被推出来应付作答的孩子嘴硬道:“是岸上有个鸟族的漂亮姐姐,在找你这个新哥哥,让我们来告诉你们一声。” 穗禾?润玉与旭凤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旭凤起身,展了展衣袍。 润玉目送他走开两步,掐诀离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取了发间描金玉扣。代以束发,柔软垂落肩头的,是自己那条浅粉发带。 第7章 1. 旭凤走上岸时,心道同为鸟族,怎么男女之间差别如此之大。水族才对自己的到来表示苦大仇深,今天就能管穗禾叫漂亮姐姐。昨天也没人管他叫漂亮哥哥啊。 穗禾正兀自出神。水火毕竟相克,她担心旭凤在洞庭被人为难,便跟来看看。如今站在岸边,却觉出一股浓厚灵力,从湖底隐隐生发出来。 湖面平静,却掩不住强烈的龙息。 穗禾自是不知水神曾替润玉收敛灵力之事,只觉得他既已道行大减,这水中又怎能有如此龙息?难道是天帝在暗中照拂? 如果是他,又是为何?是对服孝长子的愧疚,对同下界的嫡子的关怀,还是对弃妃的念念不忘? 旭凤背着手踱来,停在她面前:“你怎么来了?” “表哥不想看到我吗。”穗禾道,“夜神殿下……现在伤势如何了?” “你若真担心他,当日就该去九霄云殿求情。”旭凤仍记得她当年背后议论润玉身世之事,闻言无动于衷。 穗禾被噎了一下,半晌方道:“那你怎么样?” “当日受那重刑的又不是我,自然好的很。” “……我好心来看你,你说话怎么句句带刺!”穗禾身为公主何等骄傲,在表哥面前姿态甚低,却仍求不得他温柔对待,早已心意难平:“一会锦觅一会夜神,怎么别人一个两个在你心里都那么特殊,能让你为了他们与我吵架。” 旭凤叹了口气:“若论天界地位,天后宠爱,你与他们简直云泥之别,何必偏要挑我来比。天界与鸟族诸事繁杂,儿女之情也不该是你头等大事。” “表哥真有脸说。”穗禾冷笑,“也不知身负五方天将领兵之责,明知锦觅已婚约,还闹着非她不娶,一同跟着下凡历劫,还死都要成亲的人是谁?” 旭凤扶了下额,咳了两声。 “我当日心意也并非虚假,只是情劫已过,再经此次兄长之事,方知当时是一叶障目。来日方长,应当远视一些。” 穗禾轻笑一声,只当他是缓兵之计:“待你将夜神哄得释怀,心下再无夺人妻子的愧疚,望表哥还能记得今日之言。” 一个哄字重重砸在旭凤心上。原来别人眼里,这便是他下界的目的。 父帝母神或许也是作如此想,才轻易允他。待他对润玉情义尽到,该夺的便可照夺不误。 “那好,从今日起,我再不提求娶锦觅之事。”旭凤心头压着怒气,正色冷道,“也请穗禾公主专心打理鸟族,莫再指望倚仗联姻。” 说罢拂袖便走,迎面却又遇上来客。 一阵光现,一袭黑衣的鎏英抱扶着一个男人,神色焦急。 穗禾本在身后唤他,却突然噤声,幻形离开了。旭凤未及细究,就听鎏英皱眉急道:“凤兄,鎏英有要事相求。” 2. 旭凤去了不久,鲤儿便已和那几个水族孩童和好如初,追着剩余的星点火光笑闹。润玉旁观一阵,见他们不似暗存嫌隙的样子,便叮嘱一句小心,自己先回了房中。 旭凤不在,他也懒于找旁人护法,径自揽衣上榻,凝神打坐,内视于体。 前几日无论心绪还是灵力,都波动甚大。如今总算平静些许,让他得以对那观心咒一探究竟。 此咒是簌离以水灵打入,与他自身灵力相近,又符文复杂,牵连十二经络,甚难分辨。 他有意仔细回忆前事,只觉骇人的血迹,暖心的光亮,都一一模糊流逝。太阳、膻中二穴周围徘徊灵息,似在抚慰。他回想越久,那灵息便越发轻柔,也越发混淆过往所见。 原来如此,为了不让他恨,便要让他遗忘、麻木。违誓之罚深痛难愈,往事苦乐模糊难究,久而久之,自然只愿甘于顺从,不愿计较其他。 簌离给他强加如此咒术,不知是过于狠心,还是过于相信他的才智修为。 润玉额上浮起一层细汗,运起内力,首先试着冲破太阳穴上神识封印。 他不怕疼,却不想再遗忘。 未有片刻,却听外面彦佑道:“你见穗禾我也就忍了,怎么又要救他。” 3. 彦佑所说,正是鎏英带来的男人。 簌离被囚之日,他曾在洞庭湖畔见到此人为天后卖命,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好人。 他不愿表示欢迎,却见云梦泽的门还是开了,润玉走出来,面色并不太好。待认出那昏迷之人,立刻上前两步,拦在鎏英面前,将旭凤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鎏英公主这是何意。”润玉神色冷淡。 “夜神殿下,他叫暮辞,是我的救命恩人。”鎏英道,“我素来知他善良,可他最近行事反常,今日又晕倒……听闻二位殿下正巧下界,便想请你们帮鎏英诊治探究一番。” “兄长不必担心,”旭凤对他的关怀之举暗自高兴,解释道,“鎏英所言,我信得过。” 润玉与彦佑难得有志一同地转身望他,不可置信地想知道他怎么天真到这个程度。润玉道:“你可知锦觅在人间渡劫时,他曾用灭灵箭谋害?” “还有干娘在洞庭隐居之事,恐怕也是他给天后报信。”彦佑补充。 润玉原不知还有此事,现下闻言,只觉脑中一阵晕眩,膻中郁积更重。心道早知如此,便不该急于冲那咒印。 鎏英急于说服他们救人,也未仔细体谅旁人心情,哀求道:“暮辞的确曾为天后卖命,但他为人善良,如此行事定有他的苦衷。二位殿下若能救他一命……” 润玉手中已召出水蓝冰剑,抵上暮辞颈间:“我娘因此死了。” 剑刃寒光逼人,鎏英面色苍白,扶着暮辞闪开:“夜神殿下节哀,但若要细究,殿下何不去质问天后,为何利用无辜之人……” “鎏英!”旭凤出言阻拦,“救人要紧,其余先别争了。” 天后动不得,天后的爪牙亦动不得。暮辞如此行事,?还有人愿救他护他。 “无辜,苦衷,迫不得已。”润玉冷笑,语声颤抖,“怎么此等说辞救不了我娘,在别人那里,竟如此好用!” “哥你别动气……” “你要探他前事,或要救他,魇兽与灵药,都在天宫。”润玉显然只认为旭凤有回护暮辞之意,“不必在此耽搁了。” 他垂下剑径自离开,未走两步,又觉一阵钻心剧痛,不得不以剑支地,跪了下去。 “哥!”旭凤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不知他哪里疼,不敢轻易碰他。 那咒术被他试探松动,却是任他心绪激荡,惩戒丝毫不减。 “哥,”旭凤跪在他身旁,“我不救了,你别再想了!” 润玉茫然望着前方,忍着未曾呻吟出声,白色衣袖却分明有血色渐渐渗透。 “别愣着啊!”彦佑在旁催道,“不然你打晕他了事吧。” 谁又知他昏迷时可有噩梦。 旭凤沉一口气,望一眼润玉颤抖的唇,扶住他的脖颈,侧头将自己双唇凑了上去。 彦佑:“……” 鎏英:“……” 彦佑:“……你们要靠这个解咒,我得带鲤儿离湖出走了啊。” 第8章 1. 旭凤这招的确奏效,吻上的一瞬,润玉脑中一片空白。 他命理孤独,唯一与亲近二字沾边的便是旭凤。现下却又比以往亲近更甚,是此生从未消受过的珍重炽热。 旭凤在他面前,羽睫低垂,唇齿厮磨,鬓角发间沾着凤凰花香。 润玉首先想到的,不是成何体统,而是,竟也有人能予如此重情于我。 旭凤一手捧着他的脸,另一只手安抚性地从他肩上抚落,抚过上臂、小臂,直到手腕脉门。待到确认兄长再非灵息紊乱,而只是心跳过速之后,他方拉开二人距离,近近打量润玉。 润玉此时还未及做出什么表情。他的神色干净怔愣,一如在魔界热闹的街市上与自己偶遇时——仿佛怔愣之后,又是那时毫无芥蒂的笑容。 旭凤脸还红着,润玉倒是很快续上前话,轻微喘息声定,越过他望向鎏英:“要帮忙可以,但从今往后,暮辞须听命于我与旭凤。想要得救,又想前尘尽断,还没有这样的好事。” 鎏英还未从方才惊世骇俗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何况听命于他二人,也总比听命于天后好得多:“啊,我……我答应,只要二位愿意相助。” 润玉笑笑,站起身来,将染血衣袖背在身后:“这条件并不简单,当心他事后恨你自作主张。” 旭凤跟着他起身,见鎏英未作犹豫,倒是咬牙切齿:“他自作主张惯了,也轮到我作主一回。” “好,那便扶他进来吧。”润玉说着转身。 “哥,你先上药,我通知燎原君带魇兽下界。”旭凤对他亦步亦趋。 “不可,魇兽亦须守职。”润玉有意要亲自卖鎏英这个人情,“我另有办法。” 2. 那边鎏英先将暮辞安顿在客房,这边旭凤在卧房给润玉上药。狰狞伤口又多两道,幸好他早有此担心,早向太上老君搜刮了些丹药来,现下方不至于手忙脚乱。 两人心绪混乱,无一人提及方才荒唐。连彦佑都很安静。 只是待旭凤又有余裕留意到他,方知安静和安分是两回事。彦佑望着润玉的目光,不似之前的调侃或不屑,而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旭凤自方才一吻,便有如梦初醒之感,仿佛此前一直茫然追寻,此时终于有了着落。现下立刻便意识到,润玉也是很容易让人看上的人。 和煦神色,俊雅面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清润水滴擦金振玉的声线。 彦佑这种登徒子怎么可能看不上? “你又不帮忙,可以走了吧。”旭凤在润玉手臂上缠好最后一圈白纱,对彦佑道。 “我是想帮啊。”彦佑抱着手臂倚在门边,“要不下次换我——” “想都别想,出去!” 彦佑便真的消失了。当然不是自愿的,是被锦觅召唤到了岸上。 “哟,美人,你怎么来啦。”有了锦觅,彦佑便高兴地放弃了占润玉便宜。 “噗哧君,”锦觅略带心事地笑笑,“凤凰和小鱼仙倌在水里吗?” “在啊,不过你还是和我玩吧,他们……”彦佑本想说直说他们亲了,转念一想,万一锦觅不知轻重地把这话扬传出去,旭凤怕是要一把琉璃净火焚了他,“他们商量好了,都不愿意娶你了,以后也不娶了。” “啊,上次凤凰和我说这事来着。我以为他没想好,原来他已经决定了。”锦觅似乎也无意深究,“其实是我最近有点犹豫,就去找爹爹谈心,但是好像又没问对,让爹爹以为我又想嫁给小鱼仙倌了,便说我不该这样心意反复。”她又叹口气,“爹爹也不算骂错,我确实是心意反复。” “吃菜都会想换口味呢,何况婚姻大事,婚前多试试没什么。”彦佑宽慰,“不过以后你别逢人便说喜欢了,我可不想又来几个情敌。” “果然这是错的,这个叫作……叫作‘调戏’是不是?”锦觅不知又看了何处话本,“爹爹还说,天家更会心意反复,昔日情缘甚至招来灾祸。我不如快刀斩乱麻,不要再有牵扯。所以我也不能嫁给他们了,今日是来赔调戏之罪的。” 二殿下调戏他哥可比你狠多了。彦佑心道。嘴上只问:“那你叫我干嘛,你想如何赔罪?” “此事实在唐突二位佳人,我无颜以对。”锦觅可怜兮兮地暗示他帮忙带话,“我记得凤凰曾经耿耿于怀天界花木甚少,又听爹爹说小鱼仙倌少时长在太湖,所以带了些太湖莲花种,希望能逗他们开心。拜托你帮我看护这片莲花一日,待一日之后根基稳了,它们便能长久。” 她磨得彦佑不得不点头,方幻出锦囊打开,将一团晶亮花种施法散开,洒入湖中。未过多久便有荷叶出水,在湖边亭亭舒展。 锦觅本转身欲走,却觉余光中一片明艳。 她本以为要等一日,谁知那湖水多日浸润应龙灵力,不久便已绽出青莲。 3. 旭凤按下心中绮念,为润玉换了干净外袍,又陪他去找鎏英与暮辞。 暮辞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润玉躬身在他额上探了灵息,便站直身子,阖眸冥想,片刻后双指从自己太阳穴内引出一束幽蓝灵力,抵在暮辞额角。 鎏英不安地看着,只见暮辞未过多久便满头是汗。润玉许久未曾言语,待再有动作,却是化指为掌,凭空一托,掌心逐渐凝出一团蓝色所见梦来。 “……你如何有魇兽之能?”鎏英看得一惊,“这也可以学来吗?” “本是没有的,”润玉道,“将观心咒引出,借用一二而已。” 他是轻描淡写,旭凤却闻言一怔:“你何时探了那咒,怎不叫我护法?” 鎏英则问:“既已有了魇兽,又何须劳动夜神?” “不过是深破心防,翻出些受人操控之事。另外,省去些你已在场的卿卿我我,节省时间而已。”润玉读了暮辞的记忆,已预想到鎏英接下来会如何难过,“你且先看,恕我失陪。” 他没有叫旭凤随自己走,却见他也跟了出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不去看看天后与他的过往?”润玉道。 “我会看的,她做过的事,我会一一追溯计较。”旭凤道,“但我有事要先告诉你。” 两人行至院中,水气已夹杂丝缕莲香,却无人分心计较。 “哥,我涅槃失败被锦觅捡到时,曾经溺水,她为了救我,曾吻过我。” 润玉见他停顿,一副期望自己能理解的表情,便推断道:“所以,你方才……是从她那处学来?” 只为救人,所以自己不应自作多情? “什么?不,不是。”旭凤摇头,“我是说,我后来……开始在意她,也是因她一直待我亲昵,给我从未有过的亲近之感。” “你二人,确是从未有过的亲近。”润玉评价道。 “可是,方才我才发现,我真正想亲近的人是谁。” 旭凤说话从未如此慎重。可润玉看了看他,还是笑了。 “你和锦觅,当真相像。”他别过身去,“做事总像是一时兴起,却总能让人心生期盼,等着你们下一次的一时兴起。” 或是戏弄。 旭凤很怕这四个字。 “我不是……别说我是一时兴起。”他想表现得冷静持重些,却在润玉平静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有这四字,我后面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最多信他当下感触,却不信他感情长久。 当初旭凤不想让锦觅靠近润玉,就总爱提他有婚约在身。 润玉在千万年的孤独里,等一个不存在的人。是他反复提醒润玉,那人才是他此生唯一能够名正言顺拥有的东西。 后来发现那未婚妻便是锦觅,他又坚持这婚约不是两情相悦,作不得数。 何其随心所欲,何其幼稚,又何其残忍。 如今追悔,不知该不该冷静。若是深切陈词,只怕又被当作一时兴起。若是全然淡定,又如何让对方信他情深? 旭凤尚不知该如何自处,眼泪已先替他走了一招。 润玉一怔,仿佛少时见他放火烧到自己一样的无措无奈,却很快找回做哥哥的样子,抬袖为他拭泪。 “别……当心伤口。”旭凤躲开道,“我喜欢你,哥。” 润玉的动作慢了慢,却未停下。旭凤补道:“你可以慢慢想,再回答我。”至少被他亲完之后,润玉的伤势没有加重。那至少说明人家并不恨他。 润玉犹疑着停下动作。 “我不是不信你,我也不想骗你。”他开诚布公的语气,倒仿佛他才是本应有愧之人,“近来大喜大悲,所历甚多,我无法回答喜不喜欢……但我,确实想要。” 那一瞬间,似是失而复得般的云开月明。 “兄长不喜欢我,尚能舍命相救。今后若喜欢了,我不知该有多惊喜。”旭凤拭了一把眼泪,笑道。 “兄长向来是礼尚往来之人。我等着你的那句喜欢。” 第9章 1. 荼姚命人传天后旨意,问璇玑宫借了魇兽,引至临渊台。 穗禾往人间探了一次旭凤,回来时又是诉苦。两人说起婚事,惹恼了旭凤,他竟说出以后不肯娶亲这样的话来。 旭凤的执着总是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发誓不娶锦觅,或许是一时气话,也或许是真的已经另有执着。 而此前千年,润玉不正是凭借那温和弱势表象,让旭凤总对他出言袒护?此次趁着伤重,又换得旭凤的什么承诺,也未可知。 她本想手下留情,静观其变,却又觉得不能再放任旭凤选择下去。他待人心软又毫无保留,最后只会落得一无所有。 千年前有禁术,可在临渊台一窥前尘来日。荼姚从未试过,一来此术损耗甚重,二来不愿面对故人,三来,她此前挥袖便可打压异己,从未觉得命数脱出掌控。 而如今距旭凤下界不到一日,便已让她不安。 天界仍是安稳。璇玑宫安安静静,其余地方热热闹闹,无人惦记夜神。 可穗禾说,洞庭有龙息笼罩,疑为天帝手笔。 若是丈夫另有算计,儿子无视他的苦心,前路又能有多笃定? 仙侍已退出去,关上了门。魇兽素来只跟着润玉、邝露或锦觅,身边人不是温柔便是活泼。如今慑于临渊台风云暗涌和天后灵力威压,哀叫着向后退缩。 荼姚未与这灵智尚弱的小兽计较,只以一股灵力缓缓将它牵来身边,引它双角生发探梦之能。 她又默念法咒,袍下生出气流,缓缓浮空,在万丈深渊上方定身。顿时强横旋风卷来,要将她生拖下去一般。荼姚咬牙,凝神捕捉乱中所见。 临渊台,临往事,临今事。临已然,临未然。如川如海,亦真亦幻,尽汇于渊。时光纵可逆,渊流不可回。 灵力洪流裹挟乱象奔涌而来。幸有魇兽的神通,让她不至灵台失守,而得以将所见场景细细过目。 她首先看到廉晁。那时她尚娇俏年轻,缠着廉晁允她世间最为绚烂之物。然后便是廉晁死讯误传,她嫁与太微。廉晁再来寻她时,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她全心关怀自己的丈夫,在太微伤重之时,求廉晁舍了半条命换他痊愈。 太微遇到花神,对他念念不忘,甚至有意废后。 她谋害花神,从人间带了润玉回来。 润玉天资聪颖,一直听她教养,太微也对此子甚为满意。那百年里,竟是自廉晁死讯以来,她难得平静安适的生活。 然后她便有了旭凤。 她怀有身孕时,润玉常来问安。她曾与他说起,你的弟弟会是一只漂亮的凤凰。 润玉没有问为什么自己是应龙,他却是凤凰。他已明白些求生的道理,说,弟弟定与母神一样好看。 待旭凤出生长大,也确是光彩夺目,天之骄子。征战四方,未有不平。 他遇到了锦觅。 ……他还与她灵修。 此后种种,急转直下。 锦觅原是先花神之女,自己当年谋害之事败露,被囚毗娑牢狱。 润玉因婚事与旭凤反目,大婚当日弑父杀弟,追讨旭凤元神,革除仙籍。两人屡次交手,皆在死生一线。 而润玉仍是孤身一人,旭凤却有锦觅与穗禾相助,寻回元神重生,再与润玉抗衡。 再后来…… 魇兽不堪承受,凄厉嘶鸣一声。荼姚力有不逮,让它脱出了法阵。 所见尽散,唯余触目惊心。 荼姚收了法力,堪堪落在临渊台边,心有余悸地跌坐在地。 待她抬手拭汗,已摸到满脸泪水。 “旭儿……” 她认输了,锦觅虽是仇人之女,至少对旭凤并无歹意。水神与花界有意平息仇怨,也不会泄愤于无辜晚辈。 此前杀戮之罪,是她犯下。若是他们前来追究先花神之死,投她下狱,她也认了。 无论是否与穗禾联姻,凤凰登位,对鸟族都是助力。旭凤若真喜欢……娶了锦觅也罢。 只要他能坐稳帝位,一生平和安乐。 凄怨泪水中,她又暗暗咬牙。 唯有龙鱼族,歹人甚多,需斩草除根。润玉绝不能留。 2. 暮辞又是几日未醒。在那所见梦中,他被固城王囚禁迫害,又被天后种下尸解天蚕。若想摆脱控制,便唯有折寿赴死,真如死局一般。 鎏英守着他落泪。她是不怕的,她愿为他献出性命,也愿与他共闯难关。她只是心疼,暮辞独自一人承受甚多,却不肯与她心意相通。 “你也先勿轻举妄动。暮辞被母神收为死士,那日穗禾见到他,也匆匆离开,有心虚之嫌,显然牵连天界甚广。”待与她和润玉询问商量了一阵,旭凤劝道,“天界有人能习得蛊术,省经阁多半也曾记载一二。只是人间时光倏忽而逝,我往返天界查询,于此怕是已有月余,过于耽搁。你还是带他先回魔界,有卞城王庇护,更为稳妥。” “可若他此间尸解天蚕再次发作,又当如何?”鎏英担忧道。 “天蚕是阴毒之物,母神却能控制,我猜是因她能以琉璃净火威之胁之。”旭凤坐在榻边,揽袖探着暮辞体内灵息,道,“若你愿意冒险,我可尝试将其压制一二。” “我……”此事不允丝毫有失,鎏英犹豫着。 润玉原本站在一旁思索,此时一手搭上旭凤的肩:“或者,我与旭凤灵力交融,可缓琉璃净火至阳至刚之力。” 旭凤抬头望他,眼中有几分意外。 润玉察觉到目光,垂眸示意询问。 旭凤把灵息压得很弱,慎之又慎地传音入秘。 “……灵修?” 润玉挑眉,望他半晌。略微垂头。 旭凤张大眼睛,险些以为他要点头,却见他不过是拂手隔空抽了发簪,送来悬在暮辞上方。 “应龙之鳞,可作缓解。” 润玉正色说着,眼神扫过旭凤,却有调笑之意。一如往日两人约在天河边对弈时,他若早有埋伏,终得收官,笑容便是这般得意,漫天星光化作眼中几点晶亮。 旭凤面上又是一热,心中羞窘之余,却有些开心。他一点点看到昔日熟悉的兄长,便也不计较自己被对方勾出什么登徒子的言行。 “嗯哼,那便请凤兄一试吧。” “啊,好。” 润玉不再多言,展臂张了护法结界,将旭凤与暮辞笼罩其中。 旭凤闭目凝神,在胸前结印,待琉璃净火沾上水灵凉意,灼人之势稍缓,便徐徐推入暮辞胸口。 暮辞眉头微皱,却很快舒展。未见皮下蛊虫游走,也未再呻吟。 鎏英略放下心,也决定不在洞庭逗留。她这厢情路坎坷,天界两位殿下,此时便显得非常碍眼。 她都不想问为什么龙鳞是凤翎形状。 3. 润玉与旭凤在云梦泽外送走了鎏英。 彦佑已替锦觅转达过对“调戏之罪”的歉意。如今灵识往湖边一扫,便可探到满湖香风,十里莲华。 当日太湖盛景,亦可由此窥见一隅。 润玉本以为,要收服那些记恨他的洞庭水族,还需动之以情,多费些周折。 锦觅此举,却是帮了大忙。 洞府外,目之所及,一众水族跪了一地。 旭凤检阅天将时都未见过如此阵势,只是下意识拦在了润玉前面。润玉望他一眼,没有阻拦。 为首一人,是中年男子形貌,抬头唤了一声火神殿下、夜神殿下,复又低头请罪。 这声音旭凤认得,是他来洞庭那日,传音入秘之人之一。 “先前是我族狭隘,畏惧天后,又不甘栖居于此,便尽皆归罪于夜神殿下。”男子道,“可这几日来,偶尔得见夜神与火神殿下风姿言行,方知二位殿下持身中正,德行昭如日月。” 他言及此,语气又带几分颤抖:“还有湖畔莲花……起初蛇仙曾说夜神殿下为我族请命,散了千年修为,我们原本不信。可近日水中灵气清润,我等也皆受惠于此,方知此事不假,多亏夜神殿下,我等才有幸得见如此……如此故乡之景。” 一众人等亦齐声道:“多谢夜神殿下!” “诸位心境何故如此反复?”旭凤抱起手臂,略微倾身,“此前你们称兄长为‘应龙’,称我为‘鸟族’。怎么突然认了我们上神身份,如此恭敬?” “回殿下,此事是我们有眼无珠……”此前簌离之事在洞庭湖畔闹得甚大,当时他们只是担心被波及,躲藏湖底,无人想到天帝弃妃的儿子未被斩草除根,而是被尊为夜神。彦佑向来不喜与天家有所关联,更是未曾体提及此事。 “殿下为令兄辩驳时,曾唤他夜神,当时我们愤而失智,对此半信半疑。直到殿下以火灵给鲤儿绘出天球星图,我们才知您是天界火神殿下。又见二位殿下待人温和周全,方知是我们有眼无珠。”为首的男子再扣首道,“望二位殿下宽宏,能饶恕我们不敬之罪!” 所有人又跟着哗啦啦磕头,求饶一遍。 润玉等他们消停,方开口道:“原来诸位早已知我二人身份。敢问若是见到我们行事暴虐蛮横,诸位又当如何?” 男子沉默片刻,仍不卑不亢道:“恕在下不敬,若真如此,即便殿下身居高位,我们也会想办法逼殿下离开。此前不知殿下是敌是友,我们未曾敢言……我们只是想念那个富庶平和,无人烦扰的太湖啊……” 旭凤心道,太湖于兄长,也并不平和,并非无人烦扰。 如果可以,他也想翻翻当年旧账,将那时欺侮兄长的顽童抓出来挨个打过。 只是如今要收买人心,便只得不拘小节。 “那时太湖,我亦想念。”润玉未随他回忆细节,只附和道,“如此,诸位也算自有主张之人。道歉我收下了,请回吧。” 水族众人也不作逗留,再谢了他不责之恩,便纷纷化作鱼儿散去。 旭凤随润玉回了云梦泽,问:“他们既已道歉,今后你要如何相待?” “需再观望。若是诚心道歉,我便交心。”润玉与他并肩而行,“若是他们不久便再行拜访,另有所求,便交于火神殿下排列调遣,物尽其用了。” 旭凤转脸看他。他总是进退之间都有备无患,一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听之任之的态度。 “怎么了?”润玉也转过脸,迎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旭凤欣赏片刻他无辜探询的眼神,转回头去看路。 润玉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又起,往来玩闹一二,笑笑随他去了。 旭凤实是在想,从无执着的兄长,那日能对着我说一句想要,其实便也算得上是一句喜欢。 第10章 1. 自鎏英与那一众水族先后离开,旭凤便显得闷闷不乐。 他在润玉面前什么都不藏,光彩藏不住,失意也藏不住。只因有彦佑和鲤儿不时出现搅场,润玉未曾开口直言。 他在自己房中看书,待到夜深,方去寻旭凤。 旭凤在他面前亦不设防,润玉在身后掩门,来他榻边坐下,他都并未苏醒。 他近来虽不随润玉穿孝服,却也换了浅色的麻布衣料,落拓纹路与洞庭水波相得益彰。 只是眼前人越是质朴清淡,润玉越是想起他在天界,纱袍绸衣繁复层叠,华贵生辉的样子。 凤凰从来都是漂亮的。他仍记得旭凤首次涅槃结束后的某一日,两人嬉闹躲藏,忽然听见旭凤在假山后面,慌张地唤他。 他慌忙赶去,见到的却不再是一个哭闹着求自己灭火的孩子。 红衣张扬,火灵在他指尖流溢,如水一般。旭凤骗过了兄长,笑得甚是得意,挥手将一串光华送到润玉身边,热而不烫,活泼温暖。 “以后我可以保护兄长了。”旭凤道,仿佛这是他一生中天经地义的一件要务。 他善战却不嗜杀,眉宇间至今仍有干净稚气。 润玉望着他的睡颜,轻轻掀起薄被一角,牵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拂起衣袖,搭上他的脉搏。 “哥……”旭凤呢喃道。 “你毕竟属火,逗留湖底甚久,可有什么不适?” 润玉以为他醒了,轻声问着。旭凤眉头微皱,半晌不答,润玉才发觉那是梦话。 脉象与灵息皆无异常。那他今日郁郁,想来是有心事了。 润玉欲松开手,才离丝毫,却又被握紧。旭凤的喘息猛然急促些许,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湖底并无月色眷顾,室内昏暗。他神色茫然,盯着龙涎香的来处看了半晌。 “……哥?” “是我。”润玉应道。 “你睡不着?”旭凤含糊地问。 润玉失笑:“是你做噩梦了。”他伸手在身前一点,所触那颗水滴便有了些微光亮,柔柔映着室内。 润玉本是准备就寝,现下只着宽松里衣,更显出清癯身形,暗光下似是自能生辉,皎皎如月。 天界无人向他传情达意,旭凤在他身旁千年未曾开窍,非是没有亲近之心,只是从未敢有冒犯亵渎之念。 旭凤顺他脸庞、脖颈瞄到姣好锁骨,赶忙收回目光。 一丝旖旎,尚未压住他梦中惊恐。 “我梦到许多母神害过的人……龙鱼族、太湖水族、簌离公主、暮辞……”他转开眼望着屋顶,又紧了紧润玉的手,语无伦次,“我想道歉,可是人越来越多……我求她听我的,可她不肯停下。” “你明日不是要回天界探究尸解天蚕一事,”润玉道,“还有相劝之机。” 他心知劝也无用,可其他方法,旭凤是不会用的。 像是知道他的心思,旭凤自嘲地笑了笑,起身与他对坐。 “我今日嘲讽洞庭水族态度反复,可若不是被迫流离,他们何至于动辄生怨,畏首畏尾,仰人鼻息。”他望着二人相握的手,“自那夜你我对饮,我便一直在想,盼我顺从仁孝的,只有父帝母神二人,远不及盼我……为苍生除害的人多。” 润玉陪着他沉默。换作是他,自可果断,可他毕竟不是旭凤。 若是换作簌离坏事做尽,他恐怕也是会费尽心思保她周全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半晌,旭凤苦笑,“拖延无用,我是迟早要做大逆不道之事了。” 话说回来,喜欢上自己的兄长,也已是大逆不道,不怕再多一件。 “兄长筹谋更胜于我,对此……可有什么主意。”润玉安静太久,旭凤晃了晃他的手。转而想起观心咒,又赶忙道,“不不,你不要想……” “是你不该想。” 润玉打断了他,倾身过去,额头抵在他肩上。 “旭凤,我知你想要什么。”他的吐息温热,隔着薄薄衣衫撒在肩头,不似话中语意寒凉,“只是抱歉,你的喜欢,在我这里换不来两全之法。” “哥,我不是要你换什么……”旭凤搂住他,两人发丝交缠,垂落胸前。 润玉闭了闭眼,往身后一甩衣袖,旭凤面前便升起一颗蓝色梦珠。 “这亦是暮辞的所见梦。此前未让你们看到,是我私心。” 紫方云宫中,荼姚独坐帘后,一袭素衣,暗自垂泪。若不识她,只会以为这是一个凄惨无助的闺中怨妇。 荼姚在人前向来雍容强横,旭凤几千年来竟是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他瞠目看着,忍不住唤了声母神。 “你今日有这番话,我很高兴。可是你本无辜。”润玉放松了身子,倚在他怀中,也不想再揣度他神色与心事,像是自持前的最后一点放肆,“你若心疼生母,我无话可说。明日回了天界,也不必再记挂为兄。” 自己既能凭着一时惨痛,得来旭凤关切跟随,荼姚更不必说。火神殿下乃整个天界最为喜爱看重,他的喜欢,谁不想要。可又岂是想要就能有的。 “难得见你投怀送抱,竟是为了如此永诀之言,”旭凤低下头,嘴唇蹭着他鬓边,“哥,你误会了。” 梦珠的冷淡光芒渐渐熄灭消散,旭凤未再理会,闭上眼,专心抱着他。 “兄长所求,当真只是心意。沾了一点实在好处,你都不肯接。 “我不是想求你们两全。我是要学……如何让自己狠心。” 2. 荼姚听说旭凤回了天界,便立刻差人去请。 强窥天意,令她损耗甚重,往镜中望去,只觉得自己面色憔悴得让人心惊。但她如今也无心梳妆打扮,只任仙侍为她随意盘了发。 前去通传的仙侍本是去省经阁请人,此时来报:“火神殿下说,他还要先去趟璇玑宫,随后便会来紫方云宫。” 旭凤很快就来了,步伐不紧不慢。他穿着人间的天青色素衣,没有金带束腰,像个闲散的山野居客。他望见荼姚时,也对她苍白的脸色感到有些意外,但仍不动声色,躬身请安:“参见母神。” 荼姚倚在桌边,皱了皱眉:“你在人间有些时日,这一回来,又是省经阁,又是璇玑宫,也未见想念母神。” “儿臣时常惦记母神。”旭凤在她身旁坐了,抬手幻出一青瓷酒瓶,“此来还特地带了洞庭佳酿。母神唤儿臣何事?” 荼姚望着他倒酒,挥退了一旁的仙侍。 “你既去过璇玑宫,应当也知道我曾借了魇兽。”她此刻不再掩饰悲切担忧,“旭儿,你莫再与润玉往来了,他会害死你的。” 旭凤搁下酒瓶:“时至今日,我未曾发现他害过我,倒是母神一直在排挤他。” “母神也不愿相信,可母神在临渊台上动用禁术,耗尽修为,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结果。”荼姚知他素来偏袒润玉,言辞急切,“他夺了帝位,逼死我与你父帝,十方六界地追杀你,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怎么还能留他!” “母神相信,看到的便是注定的将来吗?”旭凤端起酒杯,啜饮一口,“若是不可改变,就算除掉兄长,怕是他也有办法聚魂重生。那时他要夺位或是杀人,皆是名正言顺地报仇雪恨罢了。” “琉璃净火便能让他形神俱灭,我倒要看看,他哪里来的办法重生……” 旭凤冷冷抬眼:“若他当真死了,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这个办法。” 荼姚觉得旭凤变了,从前的他,虽也曾顶撞忤逆自己,但言辞与神情皆是恳切,是一副要把心掏出来盼她接受的样子。 而不似如今,说得仿佛事不关己,但又不容置喙。 “你在人间这段时日,润玉可是又与你说了什么?”她心中惊愤,出言斥道,“他惯会装模作样,惑人心神。如今你为了他,竟连母神的一番苦心都不顾了!” 旭凤轻笑。 “他说他无心帝位,劝我取之。我决定听他的。” “……什么?” “如此母神还不高兴吗?或者母神从不相信兄长,只是一直想杀他罢了。” “他……”旭凤有心于帝位,荼姚自然高兴。只是此事若真乃润玉劝成,她又担心另有阴谋。 旭凤望着她疑虑不甘的样子,只觉得心上最后一点血也冷了。 “观心咒在前,母神仍要杀他。并非是他有歹意,一直是母神妄念噬心而已。” “旭凤!你可知母神近日有多不安,我每走一步都怕是错的,怕为你留下祸患。” 荼姚从未觉得如此心痛。天界谁不互相猜忌,荼姚唯一全心善待的,便是这个儿子。可如今,一生对他温柔关怀,也不过换来这般指责非议。 “你可知母神在临渊台上耗了多少灵力,你以为母神是为自己的权势地位吗?皆是为了你啊。”她眼中含泪,愤然道,“我或许曾亏待别人,对你却是毫无保留。如今你竟反倒指责于我?” “若论母子情分,确是儿臣不孝,未曾顾及。”荼姚未曾碰过酒杯,旭凤便给自己重新满上,一饮而尽,“只是若继天帝之位,便不应囿于一人之情。” 他一撩衣摆,在荼姚面前跪下。 “据说临渊台能知往知今,不知母神可有看到自己亏欠他人的种种。 “儿臣本无心帝位。若母神亦不执着,儿臣愿散尽修为,往凡间受苦行善,算是母债子偿,告慰冤魂。” 荼姚听得发起抖来,厉声制止:“胡说什么!散尽修为,你不要命了!” 旭凤抬起头来:“若母神仍望儿臣登位,儿臣有个条件。 “儿臣对此自有谋划,为防前路又生变数,请母神赐琉璃净火。” 荼姚怔怔地望着他。 她本想说,你已学成,何须我赐。 而后明白,旭凤所指,是她的万年修为。 “不囿于一人之情……”她先是苦笑,而后转为哽咽控诉,“你和你父帝,当真相像。” 太微心中,从来只有先花神。对待旁人,都只三分真心,信手拈来。 他与簌离之事被自己发现时,他曾好言哄着:“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使太湖水族分崩离析。既居高位,便不应囿于一人之情。” 如今旭凤,为了与他素昧平生的一干人等,竟要以死相挟,拿捏她的唯一软肋。 他来得也正是时候。她在临渊台上,已然耗尽心神。 她当时曾心下祈愿,希望过往报应尽归她身,莫要波及旭凤。 如今看来,这报应竟来得如此之快。竟是随着……她最真情相待之人。 “旭儿,你现在伤的,也是从未亏欠过你之人。”荼姚笑得绝望,又有一丝报复的快意,“你现在所为,与我此前所为,并无不同。” 旭凤眼中亦是藏着伤痛,但此次他藏得够好。 母神在他面前尚能诉说委屈,却有更多人无处诉说,不肯诉说。 “冤冤相报,牵扯无辜,确是讽刺。” 他冷着语气,手中结了印,刹那间几道红光围拢,在二人周围划出渡灵结界。 “只是,母神既想要儿臣的同情和怜悯,那便做个真正的可怜人吧。” 3. 旭凤回到洞庭,于人间已是数月之后。 时近傍晚,润玉坐在湖畔一块大石上,拿着竹简在读。鲤儿在莲叶下的泥潭里打滚,不时冒出水面,溅起些微水花,润玉便笑笑,使法术拂干。 水泽于润玉自是适宜修生养息,他的面色总算比初来时好了些许。对着幼弟,更是笑得亲和爽朗。 此行对旭凤来说不过几个时辰,他却已经甚是想念这里。幻形落地之处在润玉十步开外,旭凤便疾步走去。 他忘记收敛周身明显强盛的火灵威压,鲤儿才冒出头,又钻回湖底。 润玉亦有察觉,抬起头来。 他亦是感觉到旭凤灵息有变,却不多言,只微笑道:“你回来了。” 一池莲花浸着应龙灵息,常开不败,花瓣纯净,长势殷勤,润玉的衣上也染了浅色清香。 旭凤望着他,亦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了。 “我做了件……非常狠心的事,不知究竟是对是错。”旭凤望着青草地面。 “火神殿下善战善谋,总错不到哪里去。”润玉道。 “母神在临渊台大耗修为,看到一个……你我兄弟反目的未来。”旭凤隐去其中生死权谋之事,“也不知我作为,是离那远了些,还是近了些。” 他不说,润玉未必听不出来。只是久别重逢,并无人想追究细节,忧心扫兴。 “我总会陪着你的,”润玉望一眼渐沉的日色,“再不济,星盘可变,天命可改。” 无论临渊台还是布星台,此等窥伺图谋,都是大折仙寿之事。旭凤双手环住他的肩:“不必如此麻烦,你不要讨厌我就好。” “你已觉得会是我先翻脸?”润玉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既如此,相陪也是不必。再无交集,自然也无嫌隙。” 旭凤气结,翻身将他按在石头上,手臂垫在他身下。 “此言差矣。寤寐思服,求而不得,一样生怨。” 润玉笑着,眼神清亮,他将竹简搁在身侧,抬手为旭凤把微乱的刘海捋了捋顺:“我也未占到便宜,怎么好像你更委屈。” 旭凤低头,故作轻浮,又蜻蜓点水般吻他一下。 “如此,便算是兄长占到便宜了。” 他在润玉身边躺下。 离得够远,便不必看见天界琼楼玉宇,巍峨森严。举目只见空茫之景,天高云淡,遥飞红霞。 第11章 1. 旭凤与润玉在岸边望尽日落,方随他回湖底。然后便有些明白,润玉为何要拿着书卷上岸躲清净。 如今的洞庭热闹许多,鱼虾精皆不再藏匿,路上不时有水族往来,喊着拜见殿下,纷纷请安。 “你走这些时日,火神下界的消息才渐渐传出去,远近不怕下水的,都来云梦泽递了拜帖。”润玉点头一一回应他们,从容受着一路行礼,道,“我看,很快就有土地仙要央着鲤儿学避水诀了。” 火神何许人也,时间何等宝贵,换作在天界,怕是一面都不得见,一句话都不暇说。如今他要来凡间三年,大小神仙自是想来结交一二。 旭凤本不是故作清高之人,也乐得见些新鲜人物。如今他既与天后分庭抗礼,自是也需广为拉拢众仙。他闻言笑笑:“也好。只是,他们既来洞庭,若说未曾图谋兄长一二,我是不信的。” 言及此,却见润玉忽然沉默。 “怎么了?”旭凤立刻小心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亦有人是来见我,不过还有……”润玉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你自己看吧。” 旭凤揣着一丝好奇,一丝不安,在云梦泽前顿住脚步。 他兄弟二人在天界待遇有别,但各有一套应对,是以还算皆无冗事烦身。唯独倍觉缠人的,便是月下仙人的红线。 如今眼前这出,不是红线,胜似红线。 水底树根、水草、湖石,都不见本来颜色,满身粉白红翠,皆是女子珠翠绢帕。 贴身之物,留在此处,自是传情答达意用的。 旭凤很快明白过来,脸色与这场面一样精彩。他走上前,拎起一条绢帕的一角:“有人竟连出身与芳龄都绣上了。”他特地没有逐字念出,以免润玉听到记住。 “这些姑娘腼腆,总不知是何时偷偷放在此处,”润玉随他走近,道,“若是当面送来,我也好陈情拒绝……” “还想当面!想得美!”旭凤怒而四顾,但那些人确实躲得腼腆,未让他寻到一个罪魁祸首。唯余传音入秘,在远处窃窃私语。 “火神殿下刚才拿了我闺女的帕子……” “胡说,明明是我的。” “可是夜神殿下碰都没碰……” “夜神殿下站在那儿的样子真好看。” “若是夜神殿下实在不肯收下,火神也不错。” “你说,这都是些什么话!”旭凤气不过地等着润玉评理。 当年不识应龙,那般奚落欺凌,何等没有眼光。既如此,便该始终如一,怎么看到人家风华正茂、芝兰玉树,又识货起来! 润玉却并未应他。他在天界何曾有过如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时候,本不知该如何处置,见旭凤如此反应,也总算发现其中趣味。 “你笑什么。”旭凤不快。 明明是身有婚约之人——不对,这个理由已经不能用了——不对,他如今已许了自己——虽然还差喜欢二字,反正已经又算有约了。 “你既知我不会收受,还生什么闲气。”润玉微微倾身歪头,打量他阴晴不定的神色。 旭凤从旁瞥他一眼:“你不会收?” 润玉继续歪在那处点头,一派诚心:“否则,任它堆在这里作甚,我可没有凤鸟那般喜爱炫耀。” 说罢扯扯他的衣袖,让他随自己进门。 “……他们就不该有觊觎之心。”旭凤见他这般亲近随性,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也不介意他语中调侃。心中讲理了些,便又想起兄长曾经的处境。 受人追随爱护,于他是习以为常,于润玉却从未有过。 嫡庶分别之下,形貌才干,性情气度,功法修为,都不及储君地位一叶障目。 何况天界又有人只手遮天,好代人作主。换作他这般好胜性情,纵能无谓荣宠,若是总遭轻忽,不闻不问,怕也不会好过。润玉却这样独自过了许多年。 思及此,旭凤快走几步,牵上他的手。 “哥,我不是不许别人对你好。”语气软了几分,他解释道,“你有这么多人喜欢,我替你高兴,但是,只是……替我自己不高兴。” 润玉笑笑,回握了他:“我明白。此种好处,牵连一生姻缘,轻易也收不得。” 如此便又是旭凤的得意之处了。润玉待人接物虽皆是一派和煦,但总拘谨有度,却唯独不与他客气:“你可收了我许多东西。” 润玉并不否认,故作恍然大悟地一叹:“早知你要换得姻缘,我便少收些。” “早知我能换得姻缘,我便多送些。”旭凤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 2. 穗禾又来了洞庭。 此处近日多了些鸟儿,虽灵智未开,但也算她鸟族生灵。 究其原因,锦觅已经在花界炫耀过了——因为她种出来的莲蓬和莲子都好吃! 旭凤与润玉正坐在湖畔,邻着成片莲花。润玉一身麻布白衣,质地稍硬,不似天界软绸丝光,却将他修长身形修饰分明。旭凤随他穿着朴素,广袖颜色比初生莲叶稍浅,两人衣衫与花与露混作一团,不似水火应有的那般分明。 旭凤抬手,便有鸟儿落上,伸直脖子想要与他亲昵。这是一只寿带,头羽幽青,周身艳红,尾羽修长。 旭凤吹着口哨逗它两下,便将手臂伸向润玉,让他抚触。 那鸟儿本是觉察到火凤灵息而来,如今默默看着旭凤将自己移到另一人面前,只觉那温和水灵气息它也喜爱,便跳进那人怀里。 润玉用手背抚它两下,拢了袖子,作势将它捂在怀中:“你小时候,我这样抱过你。” “何时?我怎么没印象。”旭凤也语中带笑,令人全然想象不到他曾步步紧逼,夺了生母万年灵力。 “自然是你涅槃结束时,”润玉望着鸟儿从他怀中探出头来,被他微糙的衣料磨蹭得舒服,忍俊不禁,“那时你还没它好看。” 旭凤不服输地争辩两句,两人闲谈自风中传来,在穗禾听来,却是让人嫉妒的安宁。 自花界上次断了鸟族粮草,各类果实供给皆不如前。姨母又一日之间尽失修为,鸟族暗中议论纷纷,觉得她再无靠山,族长之位怕要易主。 如今要打压流言,重新立威,便只有请太微在鸟族事宜上表态。 荼姚曾质问太微为何洞庭会有龙息,太微只道或许是润玉逗留在此,其余不知。只是以他此前作为,此言未必可信。如今鸟族粮荒,正是一个试探的机会。 穗禾得了荼姚授意,请太微赐洞庭湖,缓鸟族粮荒。洞庭如今水草莲实丰美,又有龙息萦绕,在此莫说收粮,于修炼都大有裨益。太微无可无不可,只道,如今润玉重孝在身,生母牌位供于洞庭,至少先问过他。 如此,便是无心袒护之意。无论此前他对簌离作如何想,就此算是揭过了。 穗禾按下不平心绪,朝那二人走去。 “穗禾见过夜神殿下,火神殿下。” 那寿带鸟见有生人,在润玉手臂上踩稳蓄力,振翅飞离。润玉与旭凤一同起身,对她倾身行礼:“穗禾公主。此来所为何事?” “抱歉扰了二位殿下闻花赏鸟的雅性……”穗禾皱眉,为难道,“只是如今我鸟族粮仓空虚,无辜生灵受苦。洞庭富庶祥和,着实惹人羡慕。” “原来鸟族竟陷于如此困境。”润玉陪她唏嘘一句,转头向旭凤道,“你也算他们同族,怎么只顾自己逍遥。” 旭凤一脸无辜:“此事非我所辖。穗禾,父帝仁厚,此事可有禀告于他?” 他能引出此话,穗禾求之不得:“姨母与我,皆已将此事禀告陛下。陛下怜惜苍生,已传口谕将洞庭赐与鸟族。”她悄然打量润玉的神色,“只是,穗禾想到夜神殿下守孝于此,亦感抱歉,特来问候。” 事关鸟族兴亡,旭凤果然未加阻拦。 润玉依旧平静,仿佛已经看透此事背后纠缠。 “事关鸟族生灵万千,自应不计代价。既然父帝允了,我亦无不允的道理。” 他转开目光,回身望那十里风荷。 “多谢,”穗禾本已习惯了他的忍让,又殷勤道,“我定会力劝姨母和天帝陛下,请他们应允将令堂灵位迎回先贤殿……” “此言差矣。娘亲乃龙鱼族公主,从来安身湖泽,不应入天界祠堂。” 润玉转回脸来,对上穗禾意外的目光。 “生母灵位,应归于太湖。穗禾公主既是不计代价,此事便也允了我吧。” 3. 散了千年应龙灵力,换来洞庭水族顺伏,天后猜忌天帝,八百里太湖故土。 如此狠准算计,让人敬而远之。只是彦佑此次大为受益,也无话可说。 一张四方木桌,碟中莲藕莲实,皆是近日取自湖边。动身之期将近,自然要多吃几顿。兄弟四人围坐桌边,旭凤借口灵力难控,这几日来名正言顺,特意靠着润玉坐。 彦佑咬着筷子看他,道:“你还真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啊。” “我离你近,你受得了吗?”旭凤稍一放任灵识,便有强大火灵环绕周身,隐有炽热逼人之意。 润玉用手肘挨了挨他:“莫要以此玩闹,当心运转有差,伤了自己。” “无妨,母神与我同为火灵,再几日便可收放自如。” 旭凤言及此,又觉心事难宽。 润玉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替他说了:“只是天后修为大减之事,迟早会走漏六界,引出其他动荡。鸟界穗禾怕是孤木难支,魔界若是察觉,恐也会起心思。” 他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自报家门:“魔界鎏英公主下侍影卫,为尸解天蚕之事,前来拜见火神殿下。” 旭凤才将省经阁所得传讯于魔界,这便有了回音,心下感叹鎏英着实着急。才欲起身,便被润玉按下:“你如今灵力外溢,太过招摇,我去看看。” 他揽袖搁箸,起身理理衣袍。鲤儿咬着筷子,看着他旭凤哥哥依言重新坐下吃饭,道:“润玉哥哥金屋藏娇。” “小孩子可不能说这话,”彦佑是不会主动带坏他的,但或许也是这几日话本未收好,让他看了去,“等你长大再藏,啊。” 润玉听着身后笑闹,轻笑摇头,行至门前,方敛了笑容。 门外魔族气息,着实陌生。他略一思忖,从发间银簪中引出一丝火属灵力,旋身化为旭凤模样。 那影卫见到火神推门而出,便恭敬低头,递上鎏英的令牌:“参见火神殿下。如今暮辞病重,卞城公主不敢暂离,特差属下来求火神之血救急。” 暮辞在中尸解天蚕之前便已性命垂危,如今纵然能解,也不过争得几年自在而已。她只求血而不求琉璃净火,或许正在为难,算是情理之中。润玉点头道:“既如此,便随她。” 影卫道了声谢过,手中幻出一木盘,其上一柄短刃,一个曜石盏。 润玉打量着那短刃,却并未伸手去拿,只自抬手敛袖,指尖使了灵气作刃,在左腕上划出一道。 血珠漫出,他暗自调出一缕火灵裹挟,任其滴入盏中。 待那血滴声尽,影卫又再三道谢请安,便幻形离开。 润玉原地沉吟片刻,方掩了衣袖,返身进入门中。 “何事?”旭凤也正投桃报李地给他布菜,抬起头问。 “无事,他本想索取火神之血,暂缓蛊毒,我劝他让鎏英早日亲来为好,他便回去了。”润玉将左手搁在膝上,右手执筷,也未显出不自然来。 旭凤点点头,又叹道:“我本也想找找观心咒相关记载,可惜一无所获。” “无妨。”润玉心中嘲道,若是轻易解了,父帝与天后又要不放心了。 旭凤表情执拗,显然不会就此放弃。又道:“我也去璇玑宫看了看,邝露一切尚好,魇兽怕是被临渊台吓坏了,听说近来未曾出去食梦,也不吐梦珠。” “天后想来使了什么法子,抹去它所见,不知可有伤它灵能。”润玉闻言皱眉,不甚放心,“还是应让邝露带它来此,我好查看。” “哦对了!”彦佑拍下筷子道,“干娘此前曾交我一物,说如若日后有变,便交于你。” 旭凤先替润玉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才说?” “我也不知,如今境况,是算干娘预料之中还是有变啊。”彦佑将碗碟挪了挪,在桌上幻出一木奁来,“只是现下也算尘埃落定,还是物归原主吧。” 他只想置身事外,道了声我吃饱了,便先离席。鲤儿倒是几分好奇地凑上来。 旭凤坐在原处,不知该走该留。润玉闭目轻叹口气,道了声无妨,便当着他面打开来看。 其中只三样东西:龙鱼族令牌,如今也只能留作念想;鸟族兵力布防图,如今天后势颓,只怕如此记录又该生变了;还有便是梦陀经。 鲤儿拿着令牌翻覆把玩,念着上面那个龙字。旭凤对那布防图也不甚上心,只将梦陀经各卷取出,逐一翻阅。 “易梦术……血灵子……都是些强横禁术,既如此……”他精神一振,“果然有!观心咒。” 只是待到细读,又失望下来。除了咒语符文,梦陀经中所载,也不比当日簌离所言详细多少,对于解法,更是半字未提。 润玉本也有此预料,若是易解,如何称得上禁术:“无妨……” “你可不要再说无妨。”旭凤因这无能为力而生了些失望,沉声打断他。 “旭凤哥哥,你为什么要生气?”大约是他语气太重,引得鲤儿抬了头,“润玉哥哥对你那么好。” 旭凤闻言一怔,继而叹了口气。 “他对我很好,”他撒气似地揉了揉鲤儿的脑袋,“可他对自己不好。” “那润玉哥哥,你留一点好给自己。”鲤儿晃了晃他的袖子。 润玉任他摆弄,一时竟无话可说,第一次在口舌之争上败给旭凤。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他也见多,也曾说得。 只是如今方知,那般誓约,他原来未曾真正信过。 皆不及一句好与不好摄人心魄。 ----------------------------- 第12章 旭凤当初多在乎润玉一些之后,他们走上的另一条路 写完番外后我决定这就是我今后的文案了′_>` 1. 太湖烟波浩渺,水天空茫。 自从听说鸟族用太湖换了洞庭,便有旧时太湖水族欢天喜地地回迁。润玉与旭凤并肩站在岸边,都能感觉到水下的热闹波澜。 “太湖此前数千年,被鸟族日成盘旋监视,鱼虾大多逃遁,空留沃土,却并无生机。”润玉举目四望,“若非如此,穗禾还未必肯换。” “她是聪明人,就算为了本族生计,也不会再任鸟族在洞庭做这等两败俱伤之事。”旭凤道。 他们已在此处站了一阵。鲤儿迫不及待地要去滚泥潭,早拉着彦佑先行钻进水里。 润玉闭目片刻,沉声道:“走吧。” 笠泽洞府外,曾被荼姚一把大火毁尽。府内久无人居,门庭冷落,附近唯有水草影动,如同荒烟。 此处是他故乡,他却想不起半分快乐。似乎簌离抚着他胸口与额头的纱布时,是有一丝开心,因为能感觉到有人在心疼他。除此之外却乏善可陈。 旭凤是看过兄长儿时的所见梦的,也是因此,方才并未催促入水。连他都不敢回忆那些事情,孩童的嘈杂嘲弄,簌离的泣血劝诫,润玉的无助啜泣。 若换作自己,小时候那么爱哭,又需要人哄着陪着,在这湖底简直一日都活不下去。旭凤这样想着,揽住了润玉的肩。 润玉未曾说话,手已抚上门板,又放下了。 “哥……” “是我小题大作了。”润玉喘息稍急,背过身去,“你先进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 旭凤没有再劝,放下了手,望一眼他的背影,温言笑道:“也好,此处恐怕年久生尘,我且打扫一番。” 说罢推门入内。 四处皆是水草湿苔,阴暗无光。有灵智未开的鱼群寄居于此,被旭凤的脚步扰动,偶尔窜出几只。 旭凤并指念诀,火灵在周身星点浮动,推着水流搅动起来。 他展臂向前一指,晶亮水流便四散奔去,将丛生水草一一裹挟拔起,将苔藓与泥沙从珠帘纱帐上冲落,卷走珠贝残壳,拂净妆台镜面。 灵火燃尽浊气,却不留丝毫灰烬。金焰过处,连壁上陈泥旧岩,都似褪去糙砺,沾染光亮。 润玉尚在门外整理心事,就觉门内水波乱涌。他下意识侧身避让,就见门内涌出各色鱼群,身后追债般跟着一束火光。有的鱼儿身上还挂着水草,狼狈地另寻别处安家。 有鱼儿感应到他身上龙息,欲靠近沾光,又被那火光窜来拦住,蹭地吓跑了。 笠泽内隐隐生辉,润玉想起如今在内的那个人,迟疑片刻,总算也移步迈入门中。 昔日簌离常年心事郁结,并无心境打理宅中,物件虽美,被随意置用,也朴素起来。如今各处却都仿佛被那灵火精心打磨,修饰生辉,透出原本的细腻华美。 石桌被光一照,侧面水波纹饰清晰可见。桌上铜镜本只用以查看龙角是否显眼,如今才看清镜边深浅浮雕,鱼儿逐戏如此生动。床帐原本只供沉眠避世,隐藏哭泣,如今纱帐珠帘无声卷起,引人一探温柔乡。 润玉已厌倦了为那些旧事哭泣,如今眼中却又泛起泪光。 他曾设想过他会如何面对这里,或许是沉痛,怀念,释然,或麻木。却从未想过,有一日这宅内也会透出温暖光线,让人心生期待。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家里有个在意他的人会等他,会温柔待他。 旭凤所为,又更甚于他所料。待最后一股水流将泥堆草骸冲往近岸浅滩做花泥,洞府内彻底清净下来,他便回身外走几步,迎上润玉。 润玉眼中总有一丝审慎。他总是近情则怯,不信别人会轻易给他什么。可他眼中又分明有泪,分明求而不得。 旭凤回忆着小时候别人是如何哄自己的,张开手臂拥抱了他,抚着他的腰背。如今润玉身上温凉干净,没有血腥潮湿,没有失血寒冷,没有颤抖畏惧,看起来完好无损。可旭凤还是越发感到心疼,也将他拥得愈紧。 润玉不知所措,隔衣按着自己逆鳞处的伤痕,终于在他怀里失声哭出来。 “旭凤,我不懂……”他皱着眉,声线委屈,像个明知自己应该懂事,却又不想懂事的孩子,“我不知道,那些过去算得上什么……我又算什么……我只能……只能向前走。” 旭凤未曾有此困扰。他的过往是顺遂有趣的,他便相信前路亦是。可他如何能强求润玉相信。 “哥,”他忽然察觉光阴如何无情无隙,让他只能拥抱当下这个润玉,刹那温暖,传不到过往今来时时刻刻。旭凤亦是眼眶灼痛,却仍是温柔宽慰地笑了笑,“你想哭,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但是你看看我,我是你教出来的,又这么喜欢你,你过去万年,也不算一无所有。” 他如此说,便令人想起幼时旭凤一身红衣,缠着人斗法对弈,读书练剑之时。 那时润玉理他,亦是因为唯他天真幼稚,不耍心机。润玉本想着,待他有一日走了荼姚铺就的路,赤子之心泯灭,自己便离开他。 谁知此后竟是千万年都离不开。 润玉没有答话,却总算渐渐松开自己衣襟,双手也环住他。 “火神殿下天资聪颖……润玉不敢居功。”他带着一点鼻音说。 “法术等等,尚可归功于我天资。”旭凤倒不自谦,“但喜欢等等,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旭凤……”这怀抱温暖,气息拂在耳畔,润玉倚在他肩头闭上眼,“我当谢你如此好意。但你任我予取予求,我只会更分不清,我是喜欢你,还是只想受惠于你。我如今或许只当你是救命稻草,若今后有了别的念想……” 旭凤轻笑,用嘴唇去蹭他耳际,手指又顺着他微凉发丝抚下。 “六界中唯我待你最真。连我都不敢要,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念想。” 室内唯余如此絮语低回。触目珠光温柔,耳畔声音温柔,鼻端火灵气息亦是温柔。 润玉万年以来,总算觉得有一去处对他而言,像一个家。 2. 人间传来消息,润玉与旭凤已至太湖,将簌离灵位重新安顿。 太微遣人诏润玉往省经阁一叙,却无心关切他守孝之事。 旭凤那日在紫方云宫看似寻常的一次请安,竟默默夺了荼姚的灵力,暗中波及甚广。 这并非全是坏事。荼姚跋扈善妒,润玉在洞庭留下一丝龙息,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对簌离余情未了。他便默许了穗禾讨要洞庭之事,任润玉向鸟族换回太湖,算作小惩。鸟族与天后仗势横行多年,也该收敛一些。 梓芬既死,他如今也不欲废后。但荼姚之于太微,本也只是用来借刀杀人而已,如今没了修为,便没了用处。 只是如今旭凤身上数万年修为,实在太过显眼。他掌五方天将,又四处征战,身系六界。重剑无锋,有他坐镇便罢,他一旦遭人算计,便必会局势动荡。 思索间,润玉已听宣上殿。 “儿臣参见父王。”他倾身行礼。 他在人间这些时日,似乎精神尚好,不复临行前的失落冰冷。一身生麻丧服,是龙鱼族规制,显出温和无争的模样。 太微皱眉望着他,厉声道:“跪下!” 太微也曾一身丝麻丧服,为战死魔界的兄长服孝。他知道那时的自己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既然不信自己,也自然不会信别人。 或许有几滴泪水是真,待心事收了,仍抵不过对天界王权的欲望。 润玉微怔,便仍垂首,敛袍跪了。 太微方收敛脾气,沉声问:“我且问你,你可有与魔族勾结,暗害旭凤?” 润玉闻言抬眼,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魔族可是自称取到了火神之血,意欲加害旭凤?” “你……你果然知情!”太微骇道,“你与固城王,暗通款曲多久了?” 固城王与太微暗中曾有一晤。他嘲笑太微爽约,私扣穷奇,却不依约向焱城王发难,助自己登上魔尊之位。 他以往也只是口舌争胜,实则拿太微无可奈何。这次却胸有成竹,幻出一琉璃皿,当中悬浮一汪鲜血。 他道,此为火神之血。你若再耍花样,我便用他破你天门之阵,或是制毒下蛊,让你亲眼看看,你昔日风光的儿子如何饱受折磨。 他任太微取了一滴来验,确有真龙血缘,也确有火凤灵息。 “父王误会了。儿臣如今想来,魔界是曾有人装作卞城公主侍从,想借旭凤待人宽厚仁慈之心,骗取凤血。那时儿臣便有怀疑,是以用自己的血掺了火凤灵息,用以应付。”润玉望见太微立时冷静下来,心下冷笑,“如今看来,固城王是中计了。” “……是你的血?” 太微细细回想,那其中似乎确有一丝水灵,旁人或许难察,但他对旭凤了解甚深,自有所觉。只是固城王说得笃定,他便以为那是旭凤身在洞庭,沾染而得。 只是他心下不安,又问一句:“你要如何证明,你此言不是与固城王串通一气,诓骗于我?” 润玉闻言轻笑:“固城王既说要制毒下蛊,不妨激他一试,看看应验在谁身上。不过,若是旭凤到时安然无恙,此事怕是便要露馅了。” 太微犹疑一阵,只是眼下除了信他,别无他法。他便软了语气,关切道:“不得胡言,纵然应在你身上,本座也是心痛的。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计就计。只是旭凤需得早回天界,以免再遭觊觎暗算。” 润玉颔首听从。 “那固城王,以火神之血要挟,要天界予他御魂鼎。” 太微深叹口气,“如今不能任旭凤去魔界,便待你守孝期满,由你护送转交,且看他们有何后招。” “儿臣领旨。”润玉恭敬道。 “好了,你退下吧。”太微心中仍在盘算此事,挥退他道。 润玉起身,却未离开,只直直望着殿上:“儿臣斗胆,想向父帝讨个恩典。” 他身姿端正,不复方才顺从模样。殿内威严安静依旧,此时这氛围却似乎并非来自太微,而是自润玉身上生发出来。 太微隐隐感到不对,便不得不强打精神:“何事?” “父帝运筹帷幄,将魔界玩弄于股掌之间。成王败寇,让魔界无话可说,儿臣敬佩。” 润玉顿了顿,目光中不似有义,也不似无情。 “只是这帝位既然能者居之,父帝能留多久,自凭本事。但若有人可取而代之,望父帝退位让贤,莫叫大家为难。” “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太微拍案而起,一时惊怒,险些无法言语。 润玉已无甚可说,漠然望着他的反应。 “果然……你果然狼子野心,”太微扬袖指着他,愤恨道,“旭凤如此仁孝之人,如何会夺生母灵力,想来也是有你教唆!” “儿臣没有。” 润玉也不管他信与不信,平淡解释道:“儿臣知道旭凤仁孝,此事他虽狠心做了,但难免心下难过。儿臣只望他下次狠心时,能早些释然。” “你——” “无论如何,王位世袭于嫡子,总比别人说得过去。” 润玉无心王位,本是随意自嘲一句,等着被继续训话。却见太微听到“别人”二字,却似忽然色厉内荏,垂手收了声。 “你——念在你代旭凤取血之事,今日之言,本座权当未曾听过。”他坐下身去,有些疲倦,“你回去吧。” “……儿臣告退。” 润玉行礼,转身离去,心下仍在琢磨太微方才的闪烁眼神。 旭凤或是自己,哪里会是真正能威胁他王位的人。 他怕的“别人”,难道真的另有其人? . 3. 润玉自省经阁出来,又回了璇玑宫看邝露与魇兽。再回太湖,人间又是已过月余。 笠泽府中已被旭凤排布得屋堂宽敞,珠光柔和。几点灵火高悬不灭,照得四壁明亮,再不复他记忆中的压抑阴冷。 鎏英正与暮辞与旭凤同坐一桌饮茶。望见润玉进门,起身抱拳行礼。 鎏英道:“多谢夜神殿下相助,我才能解暮辞心事。” “夜神殿下……”暮辞垂首道,“令堂之事,我亦是帮凶,此事万死难辞其咎。” 润玉受了他一礼,也不愿再陪他将过往心绪回溯一遍,只转头问旭凤:“尸解天蚕,你待如何处置?” 旭凤搁下茶杯:“母神灵力已失,无法控制天蚕。解或不解,还是看暮辞自己的意思吧。” 天蚕若解,暮辞本身灵力微弱,亦无几年寿命。若是不解,今后便需旭凤以血饲之。 鎏英上次已允了,若旭凤与润玉出手相助,便任暮辞听命于他二人。她别过脸去,显然希望能毁约,但终究没有说话。 “如今怕是没得选了。”倒是润玉发了话,“父帝召我回天界一叙,便提到旭凤修为大增之事早已走漏风声,觊觎凤血,别有用心之人甚多。” 润玉是出于谨慎,为自己与天界着想,旭凤便也不好偏袒外人惹他生气,只默默为他斟茶。 润玉望见他动作,便走过去坐下,端起饮了一口:“鎏英公主,上次便有魔侍拿了你的令牌,欲求旭凤之血,被我打发了回去。但若固城王炫耀他有凤血,你只管装作相信,勿要揭露。” “竟有此事,我回去定会严加盘查。”鎏英皱眉,“多谢相告。” “既如此,便请火神殿下为我解了尸解天蚕。”如此倒是正合暮辞之意,他几分释然,握了鎏英的手,“剩余几年光景,我只想与她自由相伴。” 剩下剖白心意的场景,润玉倒是无心奉陪,道了声自便,便先行起身回房。 他打坐运灵,内视于体,尚无任何毒伤。现下暂不知固城王到底会有何手段,只得且走且看。 他又想到此次回璇玑宫,看到的魇兽梦珠,又觉有些心烦意乱,欲下了床出去走走,却正撞上旭凤来他门前。 “哥。”旭凤自方才便觉得他有些冷淡,只猜想父帝训话时又为难了他,便来撒娇亲近,“我为暮辞解蛊,你也不来为我护法。” 润玉推了推他,示意他侧身让出门来:“卞城公主也在,何须我操心。” “还是我帮了暮辞,惹你生气了?”旭凤让开,却又跟在他身后,“你就拿我撒气吧。” 这事还真的只能拿他撒气。润玉沉出口气,定住脚步:“天后借魇兽在临渊台所见,她都告诉你了?” 旭凤小心回想一下,点了点头:“说了一二。” “你可相信?” 旭凤是对那般预兆有所担忧,但定不会放任事态。他摇摇头:“事在人为,我自然不信。” “……好,”润玉便与他解释,“天后有意洗去了魇兽所见,我为恢复它食梦之能,不得不探究一二。结果看到你和锦觅。” 此时提起锦觅可是不妙。旭凤咽了咽口水:“……怎样?” “灵修。” 润玉甩出这二字,已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站着,等着看他反应。 “不可能!”旭凤面上一红,“我……这怎么可能!肯定是假的!” “我出去走走。” 未来之事,自是很难自证清白。润玉在天界应付各路言谈交锋,只有不想吵,没有吵输过,面不改色时也能言浅意深。他不再多言,给了旭凤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哥!” 旭凤此时如何能说得过润玉,只得一把拉住他,开始口不择言。 “若是和锦觅灵修,何至于让母神气得想除掉你?我觉得要是她看到你我……还……有可能。” 润玉:“……” 准备过来辞行的鎏英和暮辞:“……” 暮辞知道鎏英原本把他卖身给天界二位殿下了,还真想过若他二人意见相左,自己应听命于谁。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第13章 1. 太微去了紫方云宫探望荼姚。 荼姚近日懒于盛装,只在浅金绸衣外罩着纱袍。太微来关心的,也不会是她本人,只是她的用处罢了。 果然,太微心疼两句她修为尽损之事,便问:“昔年我与魔族征战也曾身受重伤,那时便是你遍寻六界,想办法救活了我。如今你何不也如此救救自己?” 荼姚抬眼望他,半晌轻笑:“你果然是别有所图。” 太微情史一堆,总遭诟病,却少有人知,他也忌惮着荼姚曾经的一位爱人。 “当时救我的人是谁?”太微沉声问。 “龙族玄穹之光,还能有谁?”荼姚反问。 此一句,便让他如遭雷击。 他大哥廉晁,果然未死。 太微也曾有此设想,只是已有千万年的安稳,他便暂且未作担心,如今那担忧却又涌上心头。 廉晁如今隐居,而润玉博览群书,见多识广,近日又在下界活动,或许真的查出他去向,也未可知。 “他早已不与你相争,”荼姚望着他皱眉思忖,寒声道,“你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我何时有此打算!”太微皱眉,又道,“只是无心相争之人,难免被人有心利用。旭凤不也是如此。” 荼姚闻言,亦安静了,眼神也冷下来。 “我早就说润玉留不得,是陛下有心护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微想起那日省经阁中对峙,叹道,“我本想着观心咒在身,他日后便能安分,谁知他仍能有如此作为。” “旭凤待我,可是当断则断。”荼姚悲愤道,“如今也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2. 润玉最终没有如何为难暮辞,只交代他在魔界注意各城王的动向。这也几乎等同于放他与鎏英自由逍遥,双宿双飞。 “你果然还是待人温柔,”待送别二人,旭凤拉着润玉的手进屋。 “两全其美罢了。”润玉任他牵着自己来到榻边,“你要做什么?” “观心咒。”旭凤道,“我这几日琢磨咒术符文,融炼火灵,也略有小成,不妨试试能否给你解了。” 润玉一怔,便也允了。他并不指望立刻得解,但也不介意陪旭凤折腾,遂盘腿与他对坐,一面叮嘱道:“梦陀经中其他邪术,如血灵子一类,你可不许胡乱研习。” 旭凤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便是不肯应下的意思。润玉皱眉:“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看到。” “我轻易也不会用,”旭凤倾身过来道,“除非兄长命悬一线,需要我折寿奉陪。” “莫要胡说。何况如此逆天之法,恐怕也不会一劳永逸。”润玉推了推他,“做正事吧。” 旭凤不再多言,随润玉正身端坐,双掌上下相合,在身前凝出一团火灵,暖而不炽,光华内蕴。 润玉发间银簪隐隐闪动光芒,与之呼应。 梦陀经言,观心咒符文千丝百络,自灵台渗入,隐于周身脉络,控于脏腑发肤。若有灵力怒盛,则随之而发。如此看来,非灵力散尽或是身死神灭不得解脱。 旭凤找到的那线生机,在于施咒之人。 簌离法术属水,此咒是以冰寒灵力打入润玉经络。而旭凤如今有数万年琉璃净火修为加持,若以火灵将那冰灵一丝一毫,缓缓化去,日久或可得解。 事关润玉,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手在丹田凝着火灵,一手并了双指,点在他眉心。 “哥,你且抱元守一,莫要按捺思绪,一切信我。”旭凤轻声道。 润玉本在垂目运灵,闻言眼神略有闪动,却终究依他所言,阖上双目。 观心咒最擅抽拔思绪,他也正是借此才得窥见暮辞的梦境。如今旭凤如此探他,便意味着他所见所思,要再一次在人前展露无遗。 即便是至亲至爱,又有几人真能尽倾思绪,无话不谈。润玉亦有些担心,但又觉得如此也好——便让旭凤看见本真,再来考虑自己究竟是否值得他那样喜欢。 旭凤头一个窥见的,便是这样的念头。 他觉得心上隐隐抽痛,恨不得中咒的是自己,借此让润玉直接见他真心。但现下无法言说,唯有将灵力放柔,寸寸渗入。 一丝关切在如此温度中渐渐具象化,让润玉首次觉得能够放任心绪,仿佛无论肆意妄为或是天马行空,自己皆会被人小心爱护。 而旭凤既对他心有偏爱,纵然定力不差,对于来去种种思绪,却也不是全无偏颇。于是,便有些润玉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所思所见,在当下被牵扯挽留,清晰起来。 润玉不肯轻易收受红线。 润玉与鎏英站在几步开外,望着旭凤向长芳主坦白心迹。几个时辰之前,他才逆势而为,渡予自己灵力。 润玉独自默念,我就欠你这一次,今后我再千次百次地还你。 润玉在洞庭湖旁痛失生母,又代族人受过,承天雷地火之行。 润玉设计穗禾,废她族长之位,夺回太湖。 锦觅与润玉携手走上九霄云殿,一身银白婚服…… “旭凤……” 润玉轻声唤他,才令旭凤如梦初醒。他亦睁眼,只见对面润玉仍双目紧闭,却眉头微皱,额上与颈间渗出薄汗来。 闭目再探那观心咒印,是有丝毫融化消散,却也只是丝毫。 只是此事不得操之过急,旭凤缓慢调息,渐渐收了灵力。润玉迟他半晌,方睁开眼。 “……可有不适?”旭凤问。 润玉摇了摇头:“只因火灵入体,有些燥热。” 一阵沉默。 二人喘息稍定,旭凤先开口道:“你只道我和锦觅……你看到你们成亲,倒是不和我坦白。” 润玉清了清嗓子,别开目光:“……魇兽只余破碎梦境,我未曾留意。” 两人避重就轻地谈这两句,心中却在琢磨其余场景。有既成事实,有与事实相背之事,也有未见之事。若说是真,却不尽然;若不是真,事态却可一一衔接,不似幻境随意生成。 旭凤沉吟片刻,大胆道:“待回了天界,怕是要去临渊台一探,此事方能得解。” “天后教训在前,你何须如此执着。”润玉摇头劝阻,“临渊台下汇聚十方六界命数天机,不是一人灵识所能承受。我们只走如今的路便好。” 旭凤改坐为跪,探身过去,抬袖为他拭汗。 “我不想窥尽天机,我只想看你。” 润玉自方才打坐,到如今在他衣袖之下,皆是归于乖顺闭眼,一副任人施为的样子。 若是哪日水到渠成,无甚心事,将手往后一探,便能抽出他的发簪,望见他青丝披散,不甚规整的样子。向下几寸便是衣带,随手解去,便能与他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他是司夜之神,不该推拒与人流连床榻,怎能没有几分暧昧旖旎。 旭凤看得心痒,合身抱上去,挂在他身上。 “过去,你常常在我几步之遥,我却未曾好好看你。说来讽刺,临渊台无心无情,倒看得比我清楚。” 过往丝缕委屈,本已被润玉弃之不顾,如今却被旭凤几句话利落收拾了,心头便有暖意堆积。他将下巴枕在他肩上,轻声笑笑:“如今你我成日都在一处,想如何看,不是随你。” 旭凤闻言亦笑,总能更加得寸进尺:“兄长说话算话,我若真想看什么,可不许耍赖。” 他靠得如此近,又如此说,便让润玉想起胸前狰狞丑陋的逆鳞伤疤。如今两人还在榻上,再说下去,怕是难以收拾。润玉一时赧然,拍拍他的后背:“行了,我尚有事想问。” 旭凤不甚情愿地退开,听到他问:“你说,天界除你之外,还有哪位可承大统的储君吗?” 旭凤一愣:“父帝子嗣,也只你我二人。为何有此一问?” 润玉望他一眼,若有所思道:“他召我去省经阁时,我曾出言探他,劝他甘心退位让贤。他起初生气,而后却是不安。我总觉得,他是真感威胁。” “你说了这种话!”旭凤张大双眼,又去拉他的手,拂开衣袖查看,“那观心咒可曾发作?” “无事,我此言也未曾图谋什么,”润玉见他这样紧张,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只是就事论事,劝他想开一二而已。” 旭凤未再看到新伤,才似惊魂甫定,只是仍不松手,就着这个姿势想道:“这千万年来,未再听说父帝有其他子嗣。除了魔界,其余各界也皆安分,并无反意。” 润玉点点头:“所以我才觉得,能威胁到他的,定是不必相争,便能出师有名之人。” 旭凤复又思量片刻,忽然抬头:“对了,我曾听母神提及,父帝的兄长廉晁,宽厚仁慈,持身中正。他又是长兄,如此看来,本是众望所归的天帝。” “只可惜与魔界一战,战死疆场?”润玉亦有所耳闻,“……难道,他还活着?” 只是未及思量其中蹊跷,便闻洞府外有人传声进来,却是燎原君。 “见过火神殿下,夜神殿下。” 燎原君获准入府,匆忙迎上方出房门的二人,脸色有些凝重。 他抱拳向旭凤禀告道:“启禀殿下,天后娘娘座下仙侍私下寻我,说天后近日闭门不出,疑有元神溃散之象,却固执不肯就医,求殿下回天界探望相劝。” 旭凤与润玉对视一眼。天后没了修为,境况可想而知,就算此次是故意卖惨,旭凤亦无法置之不理。 “近日,似乎紫方云宫的确频繁从岐黄仙官处讨要灵芝一类补品。”燎原君补充道。 “哥,”旭凤闻言点头,转头抚了抚润玉的手臂,“我且回去看看,尽早回来,再为你继续解那观心咒。” 润玉点点头:“不必着急,来日方长。” 旭凤便上前两步,与燎原君幻形离去了。临走之前,余光中仍是润玉立在几步开外,一身白衣,静静目送他们的样子。 事后想来,旭凤只觉得自己不长教训。 他这一次,仍旧没有好好看他一眼。 . 3. 天界皆知,旭凤自回紫方云宫探望,便陪荼姚打座闭关,至少需得十日。 而润玉在人间孝期已满,便应固城王要求,代太微护送御魂鼎,交还魔界。 如今的魔尊仍是焱城王,加上太微与固城王本就是不可见光的私交,是以还鼎时,只他二人在一山洞密会,固城王的几个心腹守在洞口。 润玉一袭白衣银绸,洞内一片阴暗,却似唯独自他身上散着月华。 “夜神殿下请坐。”洞内正中一方矮桌,摆着茶壶杯盏,固城王在桌边抬手道。 “不必了。”润玉只是近前两步,倾身行礼,“润玉此来只为交接御魂鼎,无心久留。” 都道火神张扬不羁,夜神自持内敛。固城王心下笑道,装得可真像。 天界皆传旭凤尚在闭关,鸟族隐雀却称,他私下截了密报,此次来者其实正是旭凤,只是幻作润玉模样。为的是趁固城王不备,以琉璃净火杀他灭口。 固城王站起身来,凝神细探,确有一丝火属灵息飘散。 他不禁心下冷笑,如今凤血在自己手中,太微尚敢让旭凤送上门来,真不知是太有自信,还是孤注一掷,急于除掉自己。 他站在原地,并不上前,往二人当中空地一指:“那鼎真身庞大,便请夜神殿下将其安放在此。” 润玉望他一眼,未说什么,只是翻起一掌,幻出御魂鼎,展臂向前一送,那鼎便渐渐恢复原本大小,无声落地。 鼎身隐隐泛着青红光芒。固城王余光防备着他手中可有暗结琉璃净火,一面上前查验。 鼎中确是穷奇之息,未有作伪。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鼎被固城王的魔气一近,忽然凶光大盛。鼎内一声长啸,鼎盖竟被生生掀开! 穷奇凶灵四溢,一时间洞内震颤,洞顶刹那间倾塌破碎。 润玉随着气浪飞身退出,落于山壁残垣。他唤来水蓝冰剑,双指虚抹银刃,剑尖一指御魂鼎,投了个压制法阵下去:“固城王,你可有陨魔杵!” “少废话!”固城王亦飞身躲避。他本就不信太微会老实奉上御魂鼎,是以早将陨魔杵自焱城王处偷换出来。 穷奇在御魂鼎中这些时日,灵力比起上次食完锦觅的灵芝时,似乎还要强盛不少。此凶兽更畏真火,润玉不及多想,强自将旭凤与他打座运功时残余的火灵自周身调出,注入法阵。 “天道毕,日月俱——” 固城王已高举陨魔杵,念起法诀。他的声音只是勉强可闻,只因穷奇仍在嘶吼。 润玉凝神,放眼全局,却觉不对。上次他与旭凤、鎏英三人合力,才得以与穷奇周旋,如今自己法阵,怎却如此管用。 再于烟雾风沙中定睛细观,却发现穷奇虽然四处捣毁山壁,却从未专注攻击他与固城王中任何一人,倒似神智迷乱,无力顾及他的阵法。 “出窈窈,入冥冥——” 穷奇的吼声可说是震怒,但若说是痛苦狂躁,也不无可能。 润玉心下暗道不好,赶忙收剑,欲撤回法阵。 固城王望见他动作,只当他是要临阵脱逃,心下一怒。 那法阵唯余清光,于穷奇却似抱薪救火一般。陨魔杵尚未发挥效用,他已不堪内外灵力冲撞,竟立时自爆了! 穷奇通身剧毒,骨血过处,百里尽化焦土。 “旭凤!你们天界果然最是歹毒!”固城王暗结幻形之术,一面放生道:“放箭!” 语毕他便先行遁逃,那暗处之人听令放箭后,亦幻形离开。 一阵阴风直冲润玉而来。 那气息他打过几次交道,隐隐识得与灭灵箭几分相似。润玉只瞟一眼,便再无暇顾及,只闪身避开,蹬石跃空,漫出水灵四散,追赶收束穷奇之血。 爆炸余响过后,周身渐渐寂静,便能隐隐听得远处城民慌乱叫喊,闻风奔逃。有夫妻兄弟相寻相护,有父母焦急呼唤子女。润玉咬牙坚持,与弥天魔气相抗。 世事只教他知道,无辜并不是不受欺凌的理由。但他亲见如此惨状,总无法见死不救。 冰蓝水色漫过焦黑土石,立时冷凝成冰,将穷奇骨血凝固阻滞。好在四周本就山石重叠,加上水灵无孔不入,鲸吞蚕食,滔天魔气总算阵势渐缓。 虽不治本,总算能缓一时之急,只望鎏英与卞城王能早日觉察赶到。 魔界本属地热之境,凝水成冰之法耗神费力,又是使在巨大法阵之后,润玉喘息间已觉气力不济。此时却又觉得背后锐气袭来,他再闪避,只见又是一箭自面前划过。 难道还有人如此忠于固城王,冒着穷奇毒侵之险,要至他于死地? 可灵识所至,分明无人藏匿。 润玉将灵力凝在身前,结印勉力支撑,忽然想到固城王临走时那句“旭凤”。 他此前设计,亦是为了讨旭凤的血。 原来如此,灭灵箭威能虽强,却也极易废弃。一箭射偏,得不偿失。 便要取那猎物之血,供它辨认追踪,如此一来,想杀之人便在劫难逃。 所以旭凤在陪荼姚闭关,太微遣自己来魔界,穷奇有此等异动,固城王以为他实是火神。 水灵与那汹涌魔血相搏,已有枯竭之象。润玉难得恨自己聪明,想通其中关窍,也只令他身心冷得更快。 眼前渐渐暗无一物。他身形一晃,自空中坠下,箭锋调转紧随。 失去意识之前,倒并未感觉疼痛,或许箭锋只是堪堪划破皮肉而已。反正那也够了。 润玉此时心中所想,竟不是追究仇恨,而是庆幸,来的不是旭凤。 如今尚有如此想法,看来……自己是真的喜欢他了。 第14章 1. 荼姚或许是因近日心绪起伏颇大,虽不至元灵溃散,但也虚弱不稳。旭凤便陪她打座固元十日,以求一劳永逸,以免她今后总是以此借口牵绊于人。 他步出紫方云宫,心下算着,距润玉结束守孝、返回天界,也该有四五日。自己本说要一直陪他,此番爽约许久,待会要先回栖梧宫,看看可还有什么能送去赔罪的。 润玉如今也该换回他以往的银纹白服。如此清淡颜色,总能让他穿得颇有意趣,修长身形自任衣料舒展飘悬,绣纹皱褶便是自然而然的好看,让人忍不住一一打量细观,无法稍移目光。 “殿下!” 邝露一直远远徘徊,望见旭凤出了紫方云宫,赶忙上前。 旭凤站住脚步,见她脸色很是不好,几分慌乱。 “火神殿下,璇玑宫之事或许不该劳烦你,但邝露自作主张,有一事想请火神殿下务必帮忙。” “但说无妨,”旭凤道,“兄长之事,我自当分忧。” “大殿下三日前说有事下界,至今未归。”邝露也无暇再三客套,急道,“魔界卞城公主昨日来了璇玑宫,说穷奇在魔界暴毙,他们事后赶到,只见其被水灵镇压,却不见一人。她便想来确认大殿下是否安好,可他真的不在。” 旭凤闻言怔愣,再凝神一探,天界果然感应不到寰谛凤翎,心下一沉。 “邝露或许小题大作,但……” “我去看看。”旭凤话音甫落,便幻形往魔界去。 如今无需引路,都找得到穷奇自爆之处。浓厚魔气笼罩,废墟绵延数十里。 而其上又有水灵息,温和却不容忽视。废墟延展多远,冰晶便覆了多远。 旭凤甫一望这广远景象, 便觉连呼吸都无法自持。 他认得出来,这正是润玉的灵息。可是耗损如此之大…… “哥?”他心下慌乱,不禁向前迈了两步,“润玉!你在哪!” 只有冰凌在暗中安静闪烁寒光。四周唯余此声回音,无人应答。 穷奇怎会死在这里,润玉又为何来此。他如此拼命,是不是因为当时……孤身一人…… 旭凤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一时看不到哥哥,就着急得红了眼眶,想哭出来。 “哥……” 此时的他,亦是孤寂。再探寰谛凤翎,本是四下不见,却在某一刻忽然有了感应。 出现的却不是润玉。 “凤兄!”鎏英在他不远处幻形而至,疾步上前。 “我们这几日探查,焱城王府上的陨魔杵被换成了假的,固城王不知所踪……” “润玉在哪?”旭凤只扯住她问。 鎏英见他急切期盼的神色,不忍再说。 “润玉在哪!” “且听我说……”鎏英垂目,抬手给他看攥在掌中之物,“我们在此地找到这些。这箭簇据暮辞辨认,是用他骨血熔炼。还有这个……” 另一样稍短,发簪形状,正是寰谛凤翎。 只是那凤翎已褪成纯金颜色,龙鳞光泽不知所踪。 旭凤怔怔望着那两样东西,只觉得它们放在一起,看着太过碍眼。 他拿起凤翎细看,纵然此处阴暗,那金色却自耀其光,他没看错。 不见元神,灵力散尽,连逆鳞都失形不见。 “凤兄……”鎏英不忍道,“夜神殿下怕是已经……” “我不信。”旭凤红着眼,抬头质问,“以他之能,如何躲不过一支箭?” “那箭上亦有润玉之血。” 暮辞此前在别处查探,此时幻形而来,上前解释:“非是中箭沾染,而是先前浸泡,施以邪术。如此……便有追踪识人之能,不易闪避。火神殿下,想来是昔日固城王囚禁我时,暗中留我骨血……” “那润玉的血如何能到固城王手中!” 旭凤怒不可遏,面前这两人又无法用以出气。他瞪他们一眼,背过身去,拼命想要还原前因后果。 魔界事务本是他负责,御魂鼎上是他火印加封,却在他闭关时交由润玉送来。 润玉说魔界有人觊觎凤血,让他小心。润玉的血却交了出去。 他刚夺了荼姚一身修为,又掌兵善战,魔界的眼中钉向来是他。 出事的却是润玉。 就算固城王有意谋害,既有陨魔杵在手,何须让穷奇自爆,涂炭魔界。只怕还有其他人有意加害。 他忽然不敢再追究下去。 如今何须急着恨谁。 若是润玉安然无恙,若是能找到他,旭凤何必恨谁。 元神消散,自是尸骨无存,尽化飞灰。他自可千万年地寻找下去,可是要何处去寻。 四周水灵气息似乎愈发温柔湿润,直至在旭凤眼中逼出泪来。他皱眉,难以忍受地闭上眼。 他是不会信的。 他不信,有人想杀他,而润玉替他死了。 . 2. 邝露在璇玑宫等得望眼欲穿,三日后,等到旭凤失魂落魄地回来。 他与卞城王的人马几乎翻遍了魔界,却再无润玉的任何痕迹。 旭凤见了她,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将寰谛凤翎递去。 “那些水灵,确实是他的……现场只留下这个。” 邝露一时失声,以袖掩口,没有去接。 这是凤翎,确切来说,是旭凤的。 确切来说,润玉什么都没有留下。 “龙鳞也不在了……”邝露已经落下泪来,“殿下回不来了,是不是……” 旭凤别开眼去。 他曾对自己说,不要再哭了,再哭就等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可他转开目光,却看到院中已经凋谢的昙花。润玉曾经珍之重之,以灵力浇灌,那花瓣也曾柔软舒展如他绸缎衣衫。 可是如果对着邝露他都要忍,他还能对谁去说? 除了她,这偌大天界怕是再没人会为润玉掉眼泪了。 旭凤走向那片昙花,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门外燎原君探身看了一眼,忙走进来:“二殿下,原来你在这里,天帝陛下宣——” “我身体不适,不去。” 燎原君一怔,不再说话,又看了一眼低头啜泣的邝露。 “……那,天后娘娘还请您——” “不去。今后谁都不许来找我!” 燎原君彻底闭了嘴,行礼先行退下。 旭凤咬牙切齿地看着那片昙花,枯萎花瓣在眼泪中,仍模糊成一片无暇莹白。 已经太多人来找他了,太多人把他从润玉身边叫走。 怎么没有这么多人来找润玉?如果有,就不会这么迟才发现他不在了。 “邝露,对不起。”旭凤低低地对背后人说。 “你虽是他随侍,但我总觉得,我才最能对他好。”旭凤语声微颤,“可他……可他这次,伤不伤心,冷不冷,疼不疼,我都不知道…… “他又救了许多……与他不相干的人。”旭凤闭上眼,又一滴泪径直落了下去,“可我,我没有救他。” 他不让我用血灵子,不愿那般与我生死与共,却如此以身犯险。 他许我来日方长,却这样消失不见。 邝露只是落泪。她自然不会出言责备旭凤。 但是旭凤更不敢去跟别人说这些话。他怕听到大家为他开脱道,二殿下日理万机,此事只怪夜神不能独善其身而已。 他明知此处无人在乎润玉,却希望润玉留在这里等他陪他。 他明知若他不在,璇玑宫便无人问津,却仍径自陪母神闭关。 如今夜神失踪,疑为殒身,偌大天界竟都无一人问津。 “无论如何,谢二殿下……肯听邝露一言,代为寻找大殿下。”邝露哽咽着,在他身后行了一礼。 “大殿下若知道你如此挂念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他虽内敛,但有人对他好,他很容易就会高兴的。我会一直守着璇玑宫,等他有一日……回来了,我就告诉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 旭凤听罢,自嘲地一笑。 “我当然好。从小所有人都对我嘘寒问暖,百依百顺,好事都给我看,坏事遮遮掩掩。我千万年来,处事皆是非黑即白,从无为难之处。我受如此呵护,怎么有理由不好?” 他抬袖擦了眼泪,站起身来。 “他倒是能看到许多事情,但他……是他特别好,总拦在我面前,遮着掩着,从来不告诉我,从不让我知道。” 旭凤此前觉得,能与润玉安和相伴便足够了,许多事情扫兴,润玉不提,他也不愿成日计较。 可他的不闻不问,与润玉的不争不抢,不过徒增他人气焰。 “如今他不在了,再无人为我遮掩,我也再无理由……不自己看个清楚。” . 3. 旭凤一连几日,在璇玑宫闭门不出。任天帝天后如何下旨去宣,皆让邝露或燎原君挡了,拒不来见。 太微早知魔界境况,他不宣润玉死讯,原本便是想让旭凤按捺不住,自去魔界。然后太微便可借他亲见惨状,心下悲愤,遣他带兵出征,荡平魔界。 如今他确有悲愤,却如此颓丧。太微无奈,只得亲自去寻他。 璇玑宫纵然住了火神,也清冷依旧。邝露为太微推开殿门,禀告了陛下驾到,便退下了。 旭凤亦换了一身白衣,将昔日高傲姿态尽数收敛。他在润玉榻上,翻着他昔日书卷。字迹俊逸稳重,小时候自己想学,却总学不来。 榻前一个小小灵力法阵,勉强维持几盆枯萎昙花不至零落。 见太微在昙花旁停住脚步,旭凤也不站起身,望他一眼,又低头将目光落回卷上:“兄长失踪许久,父帝终于前来探望了。” “失踪?”太微叹口气,“本座只道你是伤心,想不到还如此自欺欺人。” 最后四字让旭凤的目光猝然狠利起来,只是他垂着眼,便未引起太微注意。 “魔界往来事务,是我所辖,兄长为何会去?”他低声问。 “那固城王歹毒,称他取到了你的血,欲制毒做蛊,以此要挟,索要御魂鼎。”太微道,“而你尚在闭关,润玉亦担心你,欲为本座分忧,便与他将计就计了。” 他话中一片为难与苦心,旭凤充耳不闻,又问:“御魂鼎有父帝封印,为何穷奇突然暴走?” “此事本座着实不知。”太微叹口气,“许是固城王急于取用穷奇之力,强行破开了封印。” “都说紫方云宫近日要去许多灵芝,我陪母神打座时,她却气血仍虚,”旭凤又问,“那些灵芝,是母神用了,还是暗中喂了穷奇?” “旭凤!”太微心中一骇,色厉内荏道,“你怎能如此揣度你母神?” “还有父帝,”旭凤似是对他的反应完全不感兴趣,他轻柔搁下润玉的书卷,力道尽在话语咬字之间,“你的算盘又如何?穷奇破封,生灵涂炭。润玉不救,魔界便元气大伤。他若相救,便落得……身死神灭。” “一切起因,不过是润玉好心代你冒险,何来这些阴谋!”太微转开身去,拂袖道,“你要盘问,便去寻固城王,顺便为你兄长报了此仇。” “他替我去,你们就允了。若是我替他呢?” 他想保护我,你们又想保护他吗? 太微露出些怒其不争的表情来。 “旭凤,我承认为人父母,难免心有偏爱。但你也是受惠之人,怎么如今倒要横加指责,以表兄弟情深?” 旭凤眼底终于露出哀凉。 此言他无法反驳,受惠不辞,便是帮凶。 可太微竟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你们可真爱我。怎么就不分给他一点呢?” 太微听他伤感语气,以为他总算服软,便叹口气劝道:“性命无价,逝者已矣,你莫要再说这等诛心之言。” 今日谈话,有些超出他掌控。太微本欲劝旭凤领兵前往魔界,却听闻他言语间诸多追究天界之意,觉得此事不该操之过急。 “天道无情,”他最后开导道,“仙途漫长,过了千年万年,回首再看如今悲戚,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我且允你几日消沉,过后莫忘去天将府复职。” 旭凤总算站起身来:“恭送父帝。” 待太微离去,邝露方进门来。大门在她身后合上。 旭凤垂目望着面前昙花结界,道:“劳烦你为我护法。” 邝露点头,张开结界,隔绝外界纷扰。旭凤凝神,以灵力默绘精细符文,正是观心咒。 他悉心钻研多日,本欲为润玉解咒。如今那人虽然不在,他若不发挥施展,未免浪费。 那昙花方才在太微脚边收放着些微灵力,如今花瓣凝露,一滴水珠越结越大,直至飘于空中,形成所见梦。 正是太微与荼姚在紫方云宫密谈的场景。 邝露看着,渐觉心惊胆寒,又有泪盈于眼。 “怎会……大殿下,不也是陛下所出,他怎忍心……” 旭凤已有所料,却仍在袖中握紧了拳。 “为保王位,他连兄弟都可利用诛杀,何况一个庶子。” 白衣之下,火灵威压再抑制不住,面前昙花瞬间燃尽,不剩寸灰。 “可是……恕邝露僭越,”邝露望着如今空无一物的凶险之阵,“大殿下选择只身前去魔界,本是想让二殿下置身事外——” “我既喜欢上他,就不指望自己一尘不染。” 旭凤轻描淡写便抛出这句惊世骇俗之言,转身环顾室内。此间再见不到润玉的温度,他的眼神便也是冷的。 “兄长的身世本也不是一尘不染,沾了前代造下的太多罪孽,让他也为此所累。 “是我愚善,才留不下他。我再不狠,便无希望让他回来。” 第15章 1. 丹朱也来了璇玑宫,碰上了听、飞絮二人领了跑腿的差使,正出门来。 “月下仙人。”二人匆匆行礼。丹朱许久没人聊天,憋得够呛,挡在他二人前面,非要说上两句。 “凤娃现在是把这当成栖梧宫住了啊。”他转过头,望着空旷院中。天家尚未昭告夜神死讯,只是这院中虽未饰以缟素,却也本就冷清。 了听飞絮对视一眼,也郁郁附和。了听道:“二殿下最近话都少了,也不训我们。” 丹朱摇头叹气:“天界也就唯他活泼,如今他却也变得像——” 说话间,殿门自开,旭凤走了出来。他一身白衣,唯有发带是浅浅粉色。 “叔父说我像谁?”他走近前来站定,语气平淡,也不多言,只从旁一瞥,了听飞絮便匆忙躬身退下了。 丹朱心知如今不能在他面前轻易提起润玉,话风一转:“——变得不像你了。” 旭凤却知道他想说谁,低头笑笑:“我也变得不讨人喜欢了,是吗。” “这是什么话,”丹朱装没听懂,“做长辈的,自然希望看到孩子们开心。” 旭凤不再追问,引他来院中石桌旁坐下:“我确有一事,想请叔父指点。” 他以往讨好月下仙人,皆是美酒佳酿,如今却只幻出茶壶茶盏。星辉凝露向来是往栖梧宫送去的,璇玑宫并无留存,而泉水虽然清冽,比之酒香亦是寡淡。 “何事,你说。”凤娃不信润玉已死,却守孝似地朴素起来。丹朱有些兴味索然地接了他奉的茶。 “大伯廉晁,可还活着?” 他如此单刀直入,丹朱手上一颤,几点水色在桌案上漫开。 如此,纵然他不说,旭凤也知道答案了。 “大哥……自魔界一战不归,便已断绝尘缘。”丹朱喝了口茶,掩住一时表情,“尘埃落定已千年,莫再惊扰无辜了。” 旭凤抬眼,神色冷峻:“为免惊扰,你们就任杀兄篡位之人久居帝位?” “……凤娃,你还年轻。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丹朱以往只教导他娶妻生子花前月下的好处,如今讲起为人处世,倒有些别扭,“大哥虽然心善,但性情闲散淡泊。而居高位者,未必要是十成十的好人。” 旭凤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原来叔父也觉得,争位杀人是无奈,是寻常。”他倍觉荒唐地轻笑,“坐上天帝之位,万罪都可豁免。” 他自小喜欢叔父,是因月下仙人掌红线姻缘,不问政事,他觉得,一定是良善温柔之人。 “原来避而不谈政事,随父帝母神偏爱于我,是热衷姻缘欢喜,亦是明哲保身。”旭凤站起身来,俯视于他,“否则怎能明知父帝罔顾兄弟情义,还能久留天界与他谈笑?” “所以说,水至清则无鱼。” 丹朱啪地搁下茶杯,偏头望他,语气亦严肃起来。 “凤娃,你如今心中难受,无论如何指责决断,老夫可以全不在意。”他眼中有几分陌生的冷静,“但你若执意划清界限,这偌大天界怕是也没有几个干净之人有幸与你共事。最后,不过落得孤立无援,一事无成而已。” ……是了,从小叔父也回护他,让他觉得,爱或不爱,好或坏,见或不见,往来或绝交,皆是非黑即白之事,就如红线或断或续。 非是别人虚伪,是他幼稚。 “……叔父说得是,侄儿受教。”旭凤收了方才质问姿态,端正站好,鞠了一躬。 丹朱摆摆手,叹了口气。 “侄儿询问大伯的去处,不为倾覆如今天界,只为求见,一解心中困惑。” “你有何惑,非得问他?”丹朱没好气地问。 “问他此前有何委屈,问他如何平心静气,过了这许多年。” “你……你这小子!”丹朱气得起来砸他脑袋。 “其实还有一事,侄儿听闻父帝早年也曾命悬一线,却起死回生,便想请教一二。” 旭凤不躲,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任他敲打,只等着他打完再给他赔笑。也不疏远,也不亲近。 ……当真和润玉越来越像。 丹朱打完了,也没了脾气。 “廉晁当年独自远走归隐,他如今所在,我确实不知。” 旭凤知他不愿相告,也不再劝,沉默不言。 唯一能暂无所忧聊聊闲话的小侄子也开始与他套话,丹朱觉得疲倦,懒得理他:“老夫本想来安慰你,现在看你,倒已经颇有心力了。老夫走了。” 旭凤垂目颔首,略微转身送他。 叔父说得没错,这偌大天界怕没有几人是绝对良善。人人为了自保,各自皆有筹谋。 可曾经也是有的。 比如大伯。比如曾经的润玉和自己。 只是水终究不能至清,所以他们都不见了。 . 2. 旭凤隐藏身形,化作一点微光偷溜进临渊台。 他没有带魇兽。一来引人注目,二来,润玉辛苦将它治好,旭凤舍不得再伤它。 魇兽近来夜中亦会四处奔走食梦,只是无论如何贪玩,它回到璇玑宫不见主人,也有些怏怏不乐。 旭凤自愧不如,又觉得羡慕。魇兽陪伴润玉的时日,都比自己要长。只是虽然魇兽能重现他人之梦,它亲眼所见所记,却不允人窥探。 临渊台便成了唯一可能看到润玉的地方。 他亦曾去过布星台,想象着润玉如何袍袖当风,转腕旋指间便如挥毫,送星辉流转远去。 可万千璀璨中,已寻不到润玉本命星的光亮。 哪怕只是幻影,哪怕是饮鸩止渴,旭凤也想要一试。母神所见是润玉害死自己,如今此局却被扭转。难道父帝一句别有用心的差遣,便可轻易逆天改命? 他此前不在意,如今却不得不去想。按照所谓天命,润玉是不是可以比自己多活许多年?他是否娶了锦觅,琴瑟和谐?是否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长日安好? ……是否,他曾不信、不屑的那条路,对润玉而言,才是好的? 旭凤邻着崖边,面对脚下云波诡谲,雷霆震响,跪下身来。 都说临渊台下深藏天机,十方六界乱象,扰乱心智,折损修为。 他在心中暗自发愿。 旭凤无意窥伺天机,也不求逆天掌命。 所见是过去或未来,是真是假,我亦不在乎。 只求如今于万象之中再多看他一眼。 他结了观心咒之印,任自己一丝灵力被罡风卷入灰云之中。 他首先望见过去。 润玉被生母藏在湖底,不见天日,逼他自伤掩人耳目。 润玉不堪忍受,有意求死,才浮出水来,被母神诱骗,带来天界。他忘了生母,认了父帝。 原来润玉与临渊台也早就渊源。一次荼姚误会他欺负弟弟,气得狠了,竟将他在这里关了三天禁闭。任他敲门哭喊,也不许人应答。 旭凤那时只以为哥哥是生自己的气,躲了起来。他未曾想过去璇玑宫找找,只觉得既为孩童,定有大人照料。 旭凤如今看到,在他出生之前,润玉已明白自己在天界无处容身。 可他出生之后,润玉又总尽力相护,未曾嫌他夺宠碍事。 他明知出现在涅槃之时会受人猜忌非议,仍使了寒冰诀,灭火救下自己。旭凤那时吓得不轻,也不清楚周遭情况,只觉得有温凉灵息输给自己,醒来一看,原是在哥哥怀中。 他们时常一起玩闹,却从未如此怀抱相贴。润玉小小年纪,总笑得很有分寸,如今却是未曾见过的欣喜释怀。 旭凤心想,哥哥笑得这样好看,是因为我。 只可惜他未能再多欣赏两眼。母神赶来时见这狼狈场面,出手拿润玉泄愤。 母神自不会伤亲生儿子,润玉却似怕他被波及一般,重伤晕倒之前,仍要紧紧护着他。 旭凤不顾母神阻拦,在璇玑宫守了润玉几日。润玉醒来见他,却未有多欣喜,只是意外。 他们同赴凡间历练游玩,旭凤第一次见到润玉在月下,在花间的样子。他们在天界,侧目便有漫天星河,俯视是人间连片草木,是有多见,却未细观。如今置身花色月华之中,一片香瓣、一缕银辉便可夺目。心中隐秘,也被一并捕捉放大出来。 旭凤此前对姻缘殿的红线不屑一顾,如今望着凡尘灯火间的润玉,却取了上元街市的红线予他。 润玉亦不见高兴,只说,可惜不能是真的。 他总是觉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旭凤在身边,他也在等他离开的那天。 旭凤原本想着,可我还在,你却走了。月下仙人的蚕丝红线,你若尚在,我也是能要来给你的。 或许真是旭凤并无野心,仅有一片赤诚,临渊台下云浪咆哮,听来可怖,却未曾伤他分毫。 此种过往,皆为真实。旭凤本以为能看到自己陪他下界守孝,私下相许之事,所见却在一处有了岔路。 簌离身死,润玉受刑时,他不在他身边。 他因争抢婚事而被禁足,润玉在璇玑宫被太微逼迫,立了上神之誓,不得再将生母之事与任何人提及。 是以他只听母神轻描淡写说,簌离曾破坏自己涅槃,如今已认罪伏诛。他便想着,无论润玉母族有何错处,逝者已矣,自己总该找他赔罪和解。 三万无辜性命相胁,天雷地火之刑,母神欲下杀招,润玉在璇玑宫昏迷数日,命悬一线,竟都无人让他知道。 可笑,他竟觉得别人才是需要被原谅的一方。 润玉没有笑他,只是眼神中尽是凉意。 可他平时便凉惯了,而旭凤的当务之急是锦觅之事,又以为此事仍是不久之后便可淡去的伤痛。 润玉再不要他的东西。 他也当真没有再给。此后一切皆靠抢夺而来。 润玉设计让锦觅误会于他,一刀了结他的元神。 父帝在润玉大婚之日为保他一魄而身死,母神随后不久跳临渊台。 润玉夺了锦觅,夺了天界与王位。 任锦觅用九转金丹救他,用血灵子给了锦觅半条命。 禁止母神牌位入先贤殿,削他神籍,逼他入魔。 杀他又任人救他,任他回来又要赶他走,半条命用来成全九转金丹,又施了白微折磨于他。 旭凤失了双亲,伤心欲绝,斥润玉虚伪。好事别有用心,坏事不肯做尽。又要权位,又要名节一般。 仿佛昔日孤寂困苦,皆不白受,皆要用来为现下谋反杀戮之罪正名。 母神诛灭旁人是不留情的,可旭凤未曾恨她。 可他毫不犹豫地恨了这样的润玉。 最终也是旭凤解了气。润玉除了报仇之外,并无快意。他不稀罕王位,只想留住人心,可最终无论旭凤或锦觅,皆已离他而去。 最后润玉自己也想离开了。 他在斗姆元君处与他擦肩而过,将元神用以熔炼九转金丹,换得锦觅长久。 纵是仅存一半天命仙寿,他亦嫌长,就那样拱手让人。非是无望至极不能如此。 旭凤如今看着,虽是虚幻,亦觉痛切。 可未及他暗自庆幸,便被最终所见打破幻想。 润玉站在临渊台旁,是他如今位置。他气力有些不济,勉强稳了身形。邝露侍立在侧,眼中含泪,一言不发。 润玉此前从不曾给她希望与温情,如今总算说了一句软话:“其实,我不知如何哄人,见你为我落泪,只好视而不见。今后……别再哭了。” 他才抬手,邝露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滚进他袖中。润玉稍愣,继续为她拭去。 “我知万种委屈,逃不过心甘情愿四字。”他柔声道,“可还是要谢你,容我不肯回头,不识好歹。” 这如何叫不会哄人,明明会得很。 旭凤听了,也只想哭。 “陛下……邝露从未后悔,能陪伴陛下至此,只觉幸运。” 润玉一笑,放下了手,又转头望着渊中。 “当年强改锦觅命格,以为后果皆能由我一力承担,想不到有诸多牵累。锦觅及其子棠樾,命数天年,待我身死道消,亦要倒转奉还。”他目光平静,说给邝露,“若是时光倒退,你尚能将如今之事记得丝毫,便告诉自己,莫再来我璇玑宫应征。” “不要!邝露……恕难从命。” 邝露随他低头一望,又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哀伤而坚决:“除非临渊台下回溯因果,能让邝露与陛下再不相见。” 这话说得堵气,润玉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种种灾祸,非由此起,而由陨丹而起。算我最后一次贪心……若能改变先花神当日抉择,但愿他二人此生顺利圆满,我也不必心存妄念,从中阻拦。 “若当真时光倒流,你便不必费心。若仍前行如常,还要劳你与太巳仙人等人,迎旭凤归位称帝。” 天帝的容颜轮廓在暗光下依旧清晰苍白。他从自己眉间引出一丝灵识,投入渊中,闭上了眼。 邝露未曾挽留,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 “……邝露领旨。” 那一袭白衣从来淡然,如今更是渐渐透明,终归消散。 不要……别走! 旭凤心痛起来,定要拽住什么,才不致觉得空茫无助。他伸出手去,却一无所及,指间唯有列列风过。 “是真的……”他跌坐在地,喃喃道。 时光纵可逆,渊流不可回。 种种人事倒退消散,唯有此处依然记得。 ……竟是真的! 润玉婚约尚在,他私下去找锦觅灵修。 润玉问他,你可知我几千年来怎么过的。 他嗤道,你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地夺位,何必如此冠冕堂皇。 所以润玉不会让他知道,他如何在洞庭湖畔跪地磕头,说自己无心夺位,愿永远不回天界。 天后的琉璃净火,任他百般求饶退让,皆收不回,躲不开。 所谓苦衷,那时润玉气他,不屑与他诉说。 而今润玉爱他,更不会屡屡提起,让他徒增为难。 他拥有的不多,本来一直小心翼翼,百般珍惜。 落得失无所失,方不得不背水一战。 是我让他伤心。旭凤心想。 所以他也不再与我交心,把我扔给别人永结为好,不管我不要我了。 万种委屈,逃不过心甘情愿四字。 所以他也决绝,任凭如何牵挂喜欢,最后一次与我擦肩,都不肯回头。 崖边仿佛还有那人殒身前的幻影,旭凤往身旁看去,自嘲地笑了。 那陨丹之事,如今看来,润玉未能扭转。他将元神给了出去,只留一丝残破灵识,如何能轻易成事。 他不是为自己考虑,所以一切重来,他也未能过得好些。仍救不得生母,逃不过重伤。 接下旭凤的倾心表白,不过换来一场朝生暮死、未见天日的感情。未曾反戈一击,未曾扭转乾坤,未曾万人拥戴。 如今境况,对于旭凤,倒可说是不错。 无人与他争抢锦觅。母神修为尽失,无力谋害阻拦。父帝本就偏爱先花神之女,有意结亲。魔界纵穷奇失了人心,而战神在六界威望仍盛,如今可顺水推舟出兵一统。 都不错,如果他不曾爱上润玉的话。 若他不曾执着,在临渊台一一看过这些喜乐悲愁,他或许也很快便会释然,或许也会认为,兄长猝然而逝,不过是漫长仙途中一处躲不过的得失,供他磨炼心性,看淡悲喜。放下了,便能各方安好,皆大欢喜。 如今看到了,便不能放下。 否则,他怕润玉再不与他交心,把他扔给别人皆大欢喜,再不管他,不肯要他。 3. 洞庭仍如往昔,亭亭碧叶覆到水天交接,清润应龙灵息混着莲香萦绕。 那湖畔大石,曾是火神与夜神并肩而坐,读书谈笑之地,如今被艳阳晒得和暖,有鸳鸯成对伏着,栖身打盹。 自从此处交换太湖,成了鸟族新领地,便有许多太湖遗族回迁,如今虽不至人丁寥落,却也清净不少。 固城王便被鸟族长老隐雀藏在此处。 他此前已几经辗转躲藏。起初听闻火神因兄长之死悲愤不已,如今听隐雀说,那劲头似乎过了,迟迟不接天帝旨意去魔界复仇,他才敢找这敞亮明丽之处暂时安歇。 隐雀在树下划出结界,外界看去,他二人所在之处只是一片青草。 “你此次情报可准?”固城王道,“之前说护送御魂鼎的夜神是火神冒充,白白浪费我杀手锏。” “如此消息是天帝暗中放出。”隐雀道,“穷奇亦是他欲一统六界的杀手锏,我怎能料到他便轻易舍得。” “你总该看出他更舍得哪个儿子……” 话音未落,一阵炽浪自头顶冲下,将整个结界合围。 两人只觉空气都被霎时燃尽,身形被迫悬空扭曲。他们翻滚挣扎,想要呼救嘶喊,喉间却烫得似要呕血。 真火暗藏怒气,直灼神魂,要让人灰飞烟灭一般。如此折磨不知多久,血红焰色才自眼前褪去,周围仍是青天碧水,不远处立着一人,一袭白衣。 体内烫热仍在,隐雀与固城王硬是先趴到湖边捧了几口水喝,才觉气脉平顺,活转过来。 那人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衣角还镀着火灵微光。正是旭凤。 “便是你们害死了我兄长。”他道。 临渊台中见隐雀,也曾为润玉谋反助力,怎么如今如此坏事。 “拜见二殿下,不知殿下此话何来。”隐雀赶忙叩首装傻,他是鸟族长老,蒙混过关,尚有退路。 固城王却觉得既然旭凤想至他于死地,那也不必服软让对方看了痛快,只原地坐着,抬了头道:“火神如此思念令兄,想来是尚未物尽其用。让他替你死了,又借复仇之名铲除魔界异己,难道还不够划算?” 旭凤眼中波澜涌动,一时不语。待他嚣张够了,方沉声道:“本神原不想杀你们,可别自讨苦吃。” 隐雀自不会放过机会:“二殿下对夜神殿下兄弟情深,日月可鉴。若有能效力之处,隐雀万死不辞。” 旭凤不理会他,慢条斯理地负手走开两步,让人望不见他神情。 “无需掩饰,刺探天界内情,谋害天帝子嗣,可不就是乱臣贼子所为。 “我如今要的,就是如此乱臣贼子。” 火神对待敌军叛党,纵然不是义正辞严,也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划清界限。 他此言一出,那二人也忘了逢迎或是顶嘴,讶异地抬起头来。 旭凤只是望着湖中。 青莲茂盛,遮尽水波,却不入他眼。 他满心只能想到,上次我来这里,润玉还是在的。 上次我自天界归来,他就坐在这湖边等我。 伤情在心,说出的话也有几分木然。 “我细细思量兄长之事,只觉得恐怕是被父帝与固城王旧日恩怨牵累。”他任花色盈眼,道,“于私,我为人子。于公,若有人追究父帝早年旧账,我却也不应阻拦。如今焱城王保管陨魔杵不力,收治穷奇残毒不力,虽然祸事不自他起,怕也已失人心。只要于卞城王无损,固城王要如何翻覆夺位,旭凤皆不阻拦。” 旭凤此前没少坏他好事,说不阻拦,虽然听来投机,却也是份不小的助力。 固城王是识时务之人,揉了揉自己尚在发烫的喉咙:“火神殿下有何条件?” “寻一时机,陈兵忘川。” 固城王一愣,与隐雀对视一眼,疑道:“火神殿下莫不是引我自投罗网?” “你本就想如此,何须我引,”旭凤道,“你我皆想清算旧账,两全其美罢了。至于隐雀长老——” “臣在。”隐雀又是一拜。 旭凤转脸看瞥他一眼,轻笑一声。 “母神失势,便是穗禾失势,鸟族仍要倚仗真才实干之人。”他扶他起身,“现下,劳烦长老帮我寻个地方。” “听凭殿下吩咐。” 旭凤凑在他耳边,说出临渊台上所闻,锦觅取来玄穹之光时,润玉前去寻她的处所。 “蛇山。” . 4. 彦佑化作一条细小青蛇,攀着岸边莲茎,躲在叶子下面,下巴搭在岸上。 火神那厢教训完了鸟族和魔族的二人,又不知在谈什么,密谋甚久。 彦佑待那二人幻形离去,便从岸边蹭去,展了身形一甩尾巴,溅了旭凤一身水。 旭凤抬袖挡了挡,望见是他,欲言又止,只默默看着他化成人形。 这几日彦佑不曾来天界,他也不曾去过太湖,两方似是心照不宣。 太湖哀痛一阵便生活如常,无人念念不忘,无人筹谋报仇,天帝才放心些。 彦佑上下打量他一身白衣:“几日不见,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临渊台上他一心探究润玉过往,心无杂念,逃过天罚耗损。只是观心咒本为禁术,任他如何取巧,也难免费力伤神。 “你为何来此。”旭凤问。 彦佑方才见他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来,本不想再理他。可见他如今苍白失神的样子,又于心不忍,想积点德。 反正他如今也和润玉一样有些乱七八糟的心事了,索性让他们乱成一对。 “此处应龙灵力久聚不散,我自然来捞些便宜。”彦佑凑近两步,低声道,“我捞得辛苦,不过如今……换作你捡现成了。” 旭凤闻言瞠目,一把攫住他的手臂:“你说什么!” 他不复方才咄咄逼人,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生怕彦佑戏耍于他,但就算是被玩弄,又怪不得别人,生不得气,只能更加伤心灰心而已。 彦佑道了声扶稳,便与他幻形往太湖去。 旭凤心知,润玉若有残魂,想来不会留恋天界。 可太湖是他故乡…… 思及此,心跳便止不住地快起来,脚下却只敢随彦佑亦步亦趋。 “他守孝结束,返回天界之前,留了人鱼泪在此,”彦佑与他走在通往笠泽的步道,“他说,他无法像在洞庭一般留下千年灵力,但也不愿就这样厚此薄彼。” 旭凤早知他是妥帖周全的人,却见他次次这样漏算自己,只觉得次次心疼。 好在如今善缘,总算有些微善果。 除凤凰一脉,神有三魂七魄,魂可以独存,魄依附肉身。三魂需齐,肉身方能复现。由此休养生息,方能复生七魄。 润玉殒身魔界,三魂之中,胎光属阳,如今不知所踪,或许升往凡间投胎轮回。 两魂属阴,曰爽灵,曰幽精,得以散回太湖,收束人鱼泪中。 “他此前只是珠串中一点微光,”彦佑道,“好在洞庭留他千年灵力,可以取来用以滋养,昨日方化形出来。你倒是来得巧。” “彦佑,”旭凤仍然语声微颤,“这次真的,谢谢你。” “得了吧,我只是救自己义兄。”二人已至门前,彦佑拽住他的胳膊提醒,“他神魂虚弱,你的火灵,可别散出分毫。” 旭凤目不转睛地盯着门,闻言点头,伸手推开。 房中依旧是他昔日离开前的模样。只是润玉如今丝毫不得近火,他设下的长明之焰便被彦佑收了,换作几颗夜明珠,少了几分温暖,显得沉凉安静。 鲤儿清亮声线先传出来:“哥哥你还记得我吗?还疼不疼?” “自然记得。谢谢鲤儿,如今已不疼了。” 这声线熟悉,有些许虚弱,却清晰分明,温柔依旧。 旭凤在临渊台上见他音容,已如饮鸩止渴般奋不顾身,遑论如今。 他小心地收束灵力,却唐突匆忙地循声跑去。 卧房设了结界,润玉在其中身形隐现,只是透明神魂。鲤儿围着他转圈,来来回回地看。 他尚无实体,就算移开也撞不到谁,却原地不动,任鲤儿绕着他跑。见有人进来,他便转头看去,却是一愣。 他的记忆仍在穷奇自爆之时,只觉得自己脱险苏醒不久,便见到了旭凤。 他还记得父帝想让他去送死,那般冰冷绝望。 他也还记得,自己死前所想,不过庆幸旭凤平安。 旭凤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冲上前来,想抬手碰他,又觉得冒犯魂体,慌忙放下。 “你没事就好。”润玉道。 “哥……”旭凤又开始哭。 他想起他刚赶到魔界时,漫山遍野皆是冰凌,却一片黑暗,寻不到润玉的身影。 璇玑宫,布星台,无论如何明亮璀璨,终究照不进他心里。 他多日以来心中也似那片荒原,只求这一线微光。如今终于让他等到,虽然触不可及。 触不可及的又何止是眼前人,还有那算不得数的一世,今生无可追回的过往。 润玉抬手,想起自己不能触物,便皱眉放下:“我不会哄人,你别哭了。” 爽灵主慧,幽精主情。是以如今润玉依然心智通透,念及旧情。 可主魂不在,要论性情与分寸,却是不似从前。 鲤儿抬头看着他俩,彦佑抱臂倚在门边。润玉望他一眼,道:“你先带鲤儿出去吧,旭凤这样,在小辈面前颜面何存。” 如此重逢本该伤感些,彦佑却憋不住笑:“嗯哼,鲤儿,我们出去玩。” 房内终于静下。 旭凤不知该将话从何说起。他看到天家净丽背后的肮脏森冷,看到临渊台下残忍惨烈,苍凉绝望,看到璇玑宫种种旧物,安静藏着无数他不曾留意的过往,却越追溯越觉心空。 “哥……你别不要我。”他哽咽道,“无论如何,别不要我。” 润玉在他面前扬袖,不见丝毫风过。他望着旭凤额前未动的碎发:“如今还谈什么……” “无论如何。”旭凤重复道。 “旭凤,世上无论何事,都是有条件的。”润玉道,“我若活着,尚可计较报复一二。如今只余残念,还有何可以执着。” “我会让你活过来,这是我欠你的。” “你要给我什么,总是好整以暇等着我收。这倒是第一次,求我收受。”润玉不似从前劝阻推拒,只轻笑一声,走开几步,“细究起来,你不知欠我多少。” 旭凤一愣,又为他觉得痛快,只想多听几句:“我知道……” “如今想来,我也不过是意难平而已。”润玉摇头。 “我也想主动给你什么,而不是任别人从我这里夺走,再拿去给你。可终归我喜欢你,心意终归到你手中,是赠去或是失去,也不必太计较了。” 旭凤总算安静下来。 润玉这才觉得自己或许说得狠了,回身打量他,却见他只是呆呆望着自己。 “哥,你说得不对,”旭凤近前两步,目光执着,含着一丝伤感笑意,“有些事就是没有条件的。” 他这些时日寻他不见,念他不得,只觉得自己从前粗心愚钝,无可救药。该更爱他,又无资格爱他分毫。 可正是这样的他,润玉轻易便给了一句喜欢。 第16章 1. 幽精一魄,主情,主欲。 可笑,身已不存,妄念还在。 换作原本的润玉,他在死别之际,绝不会企图让人记他半分的好,正如那一世他所做的一样。 他会半分私情遗言也无,这样旭凤或许只会以为,是早年穷奇之伤让他倾颓早逝,让他在临死前只得慌忙将帝位扔给弟弟。 元神相赠,这般惊天动地,却给得悄无声息,宁可掩在种种鬼迷心窍修炼禁术的传闻之下,看准了人们对荒唐谈资总是传播甚多,深究甚少。仿佛他早年如何受害于万般非议,如今便要如何纠缠利用于它。 仿佛如此便不算是一生平白受苦。 若是原本的润玉,可不会在此时说出喜欢。他未必放弃求生,但暗自找到生还之法前,定会劝旭凤罢手。 他自能算计清楚恩仇,但对着旭凤,也只会说一声算了。 细究起来,旭凤欠下的那一点人情债,哪有太微荼姚之辈多。总不能因为只有他肯让自己予取予求,就独独勒索他一人。 若主魂仍在,润玉仍会是那个顾全大局的兄长。 可如今,他只记得灵力流逝飘散时的寒冷空洞。穷奇之力霸道贪婪,痛侵骨髓。四下全无生气,死寂合围而来,等着看他如何下场。 死生之际,就再看不了那么远,管不了那么多。 如今分明已无知觉,看到旭凤,仍会觉得自己缺失温暖。正如他夤夜下职,看昴日星君初布下万丈朝霞,虽是热烈颜色,却与他界限分明,洒不来半分热意。 触而不及,才更觉得自己周围尽是霜雪。 旭凤怕一时不慎,撼他神魂,暂且不敢多问多说什么。只像一个孩子望见玉白蝴蝶,捕捉拘禁是残忍,贪婪注视是冒犯,视而不见又怕错过哪个剔透瞬间。只好草木皆兵,暗自在旁发呆,一有动静却又忍不住望过来。 桌椅如今对润玉而言形同虚设,结界上下四方合围,唯有边界方可倚靠。他便来到墙边屈膝坐下,双臂环住自己。 旭凤看他如此,蹭地站起来:“你冷吗?” 润玉闻言,想了想道:“我现在……本不该感觉到冷。” “什么该不该的。” 旭凤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火灵不能用,体温也无用,至少眼中倒是轻易暖了。 润玉目光低垂,望着他白袍的一角闯入自己视线。 “旭凤,我不想再回天界。”润玉将下颌埋在臂弯中,显出几分稚子般的寥落,“哪怕你会留在那里,我也不想回去。” 旭凤目光一颤,声线却低沉平稳:“……我明白。” “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自然是我来此陪你。” 润玉意外地抬头看去,将信将疑。 “我以为你要说,你定会找到两全之法,本还等着宽慰两句。”他道。 事到如今,他还觉得别人会要求他忍耐折中。旭凤很想抱抱他,可如今只能坐在原地,期望润玉足够仔细揣摩了他的神情,看得出他想如何待他。 “谁和谁的两全?”旭凤道,“若是你我,还可一说。若是别人,天界、魔界、花界、水族,万全之策都不够糟蹋。” “你头衔颇多,友遍六界,哪一个能轻易放下。” 润玉亦觉得如今言行幼稚。以退为进,不过是想多听两句好话。若真想任旭凤顾及他人,也不必如今提起,只管让彦佑一早隐瞒真相,仍当自己死了就是。 旭凤却只觉得让润玉收受心意的机会太少,一个都不肯放过。 “你才是我最放不下的!” 旭凤侧过身去,面对着他。 润玉望他一眼,别开目光笑了笑。旭凤却犹觉不足。 “从前在你面前,我也不敢说这些话。只因我所历不多,就算厚着脸皮说出来,也只被你当作是话本看多,鹦鹉学舌,说来过瘾。”之前的他还未下决心与父帝母神决裂对峙,最多不过顶嘴出走,闹出的动静在旁人看来只是王族公子一时任性。 “如今,我已再不奢求能承欢父帝母神膝下……既然总要明争暗斗,我便要争赢。我想为了你赢。” 润玉垂目听着,却觉有些惊心动魄。 旭凤不如从前潇洒无忧,却似更加夺目。 “我说到做到。”旭凤抬起手要立誓,“你若不信,那观心咒如今我也会——” “你疯了!” 润玉立时皱眉,伸手去拦,当然只是拦了个空。 旭凤不再说话,只是义不畏死地望回去。 他看起来更危险,也更爱他。 “哥,我去了临渊台,看到一些事情。”旭凤欺身上前,凑到他耳边的位置,“我以后再告诉你……我怕你现在知道,会讨厌我。 “但那让我更明白一件事情。 “你死了,我才会疯。” 润玉怔怔地听着他说,目光落于他肩上的浅粉发带,柔滑曲折,轻晃一下,便垂落心口。 爽灵一魂聪慧,也有几分利己。既然旭凤求他此生不离,想来这份心也不会再给别人。他若拒之门外,岂不浪费。 他若独占……应也不算自私。 2. 笠泽外的结界有了轻微扰动。彦佑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深蓝水波。 鲤儿坐在门外阶上,浑然未觉。他如今少了些贪玩,拿着润玉从前誊写给他的经文来回来去地看。他尚一知半解,但好学之始不过是心向往之。润玉哥哥的声音好听,字也好看,鲤儿便爱听他讲经释义,爱看他笔下文章。 经中时有“涅槃”二字,也被他写得格外俊逸有力。 现在润玉哥哥连笔都拿不起来了。鲤儿有些难过。 “彦佑哥哥,这里总说涅槃,谁都可以涅槃吗?” 彦佑仍暗中查探四方,嘴上说道:“论修行,或许有望;真论起死回生,那便只有不知哪辈子积了德的凤凰一脉可以。” “什么起死回生?!”银光过处,二人一鹿忽然现形。一女子将话听了一半,便急急跑来,正是锦觅。 旭凤自是察觉外面动静,也幻形现身。 “锦觅?”他看看她身后的魇兽,还有不远处负手立着的水神,“你们来做什么?” 锦觅伽蓝封印一解,水属灵力大涨,便带了魇兽避水入湖。 “凤凰,”锦觅回身抚抚魇兽的脑袋,“小鱼仙倌把小乖乖送我了, 我昨日去璇玑宫,见它闷闷不乐,所以带它散心。” 对了,唯一一只能在宫里逗他开心的,都送了人。润玉当时为了婚约,真是豁得出去。 “……以后不许随便带它。”旭凤道,“他惯爱乱送东西,没个轻重,你得还我。” “凭什么,要还也是还小鱼仙倌……”锦觅不假思索道,提及此却赶紧闭了嘴。 水神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火神殿下。” “水神仙上。”旭凤还礼。 “凤凰,”锦觅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湖底景色柔暗如一场梦境,她却顾不上新奇,只想看看润玉可在,“小鱼仙倌还好吗?邝露说她在等他回去,可她看起来……好像等得很伤心。” “……他啊,”旭凤转开身去,“他不喜欢那里,怕是不会回去了。” “不回去了?去哪里了?” 旭凤没有答话。锦觅望着他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样子,只觉得该问什么,又怕问错,只得去看别处。魇兽熟悉主人灵息,四处跑动追寻,最后在鲤儿身旁停下,用鼻头蹭他肩膀,表示亲昵。 洛霖此次原本只是带着锦觅巡视各界水域,顺路来此。他近日亦有心事,对着旭凤却不知如何谈起。 他对天家并无好感,若非要挑,也是更喜欢润玉一些。他知润玉并非不通心术之人,但对锦觅却是真心实意的好,知世圆融在外,温良柔情在内。 回看下凡历劫之时,也是旭凤堪比灾星,倒是润玉总于险中相救。 洛霖久居世外,尚受不了天帝天后千里之外跋扈发难。润玉近在他二人座下,更不知要忍受多少。 他如今寻回女儿,也渐渐懂了为人父母之心。帝后旁观润玉失去生母,在九霄云殿散去千年灵力,岂是爱子之人所为。 他事后听宣赶去,压着怒气,在闹剧收场空无一人的殿中收拾残局。那时他有一瞬想过,若是润玉与锦觅当真成婚,不妨留他在花界,或在洛湘府,只当多了一个儿子,平日对弈论道,烹茶煮酒,也可关怀一二。 可润玉未曾肖想旁人关怀。他已身处谷底,却仍默默退婚,全不待人雪中送炭。 有子如此,非是太微荼姚的功劳。他们教出来的只会是旭凤那样,自信满满地给人好处,不是不图回报,只是志在必得,认为终有一日对方会让他如愿而已。 只是旭凤之前争抢婚约,如今润玉退婚,他却也安分了,倒像图的不是锦觅,而是兄长。 如今润玉倒真把一切都拱手相让了。 洛霖对太微容忍避让,本因他作为天帝,也算尽职。他虽时有以权谋私,至少治下各界安稳。 可天帝此次私纵穷奇,若非夜神舍生取义,魔界必有无数无辜生灵死伤惨重。如今夜神身死,天帝又可借此宣战。 原来他向来野心勃勃。梓芬含恨而死,也只想让现世长久安稳,可他仍欲开疆拓土,对如今太平不屑一顾。 洛霖亦觉得,此前不追究爱恨情仇,或许是错了。 廉晁生性不爱拘束,但哪怕当年强拉他回来无为而治,怕是也比太微好些。那时王位初定,要倾覆重来,虽也难免死伤,至少比如今容易。 的确无人因为造反死伤,却有灾祸报应在别人身上。昔日簌离公主死了。龙鱼一族覆灭。花神死了。鼠仙在殿上就义。 如今又多一个润玉。 他在人间湖泊,仰头便可看到水面洒遍星辉月色,皆是夜神手笔。这星空他也看了千年万年,日复一日,琐碎严密,热闹温柔,尽在其中。即使在阴云密布的夜晚,也无丝毫懈怠,只在远空安静地亮着。 人间多少倾慕向往,是对着如此星月而生。润玉只当这些心意荣宠与他无关,未曾炫耀,也未曾鄙弃。他以后辈的身份与自己说话,是天界少有的干净语气,抛却前尘搬的无怨无恨,身无一物的谦逊,倾其所有的赤诚,私下心思再多,也是花费在所爱之人身上。 这样的人也因太微死了。 “水神仙上。”旭凤自那几人与魇兽玩闹之处收回目光,向他走来,揖了一礼,“您昔日于兄长有恩,旭凤在此拜谢。” 洛霖叹了口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如今……” 如今也未能再救一次。 旭凤不否认水神仁义,只是他的仗义执言,总是有些微妙。就如漫天大雨中,他若顺手路过,便为你举伞挡上一挡,也不问前事,不论你是好是坏,是被谁扔出来淋雨。他总劝人莫结新仇,可种种恩怨,岂是因为一把伞挡了方寸天地便能消失不见的。 此前尽已污湿的袍袖,也不会因他挡了片刻,就回归一尘不染。 可是水神毕竟心善心软,同情弱者,如今局势,正需将他拉拢一二。 “此前是我幼稚,其实仔细想来,兄长自幼失恃,父帝母神挂心于我。若那桩亲事能成,他能唤水神一声岳丈,也不至于此生寒凉。”旭凤心下自然并不如此希望,又故作失言悔改,“如今再如此说,便是连累锦觅了,我唐突了。” “不必介怀。”水神只摇摇头。旭凤的话提醒了他,他自润玉被荼姚接来天界,便认出他是簌离之子。在润玉少时,洛霖偶去天界赴宴议事,便能看到他虽是孤独无依,却总得体待人,不肯有半分露怯。 洛霖纵能救他一时,却不能一世。为免多生事端,从未上前关怀一二,未曾透露他母亲生训,任他独自长大。 他只庆幸夜神殿下没被宠坏,认贼作母,却未想过从来无人疼宠,于孩童而言如何要紧。锦觅自小有一众芳主管教关怀,他尚会心疼,更何况润玉。 “晚辈斗胆,自兄长……去后,我有一惑难解,可否请教水神。”旭凤道。 “火神殿下请讲。” “晚辈冒犯,对先花神之事,曾探听一二。”旭凤见水神果然变了脸色,赶忙低下头去,“我想,花界叛出天界,却不曾寻衅,想来是因花神嘱托。兄长此次在魔界散灵,亦是记着天魔两界战乱之苦,不愿悲剧重演。可父帝与他们实非一心,他们代价惨痛,却也无力回天。此事,不知水神可有解法。” “此言的确讽刺,”水神苦笑,“若有解法,我何至于避世千年,如今才与锦觅相认。” “至少,花界十二芳主自治万年,亦无差错。”旭凤道,“我此前往人间历劫,亦见国有大小,治分微宏,区别只是成王败寇,有多少人甘愿服从于谁。” 他话中别有深意,洛霖抬眼望去。 如今旭凤,又不似从前那个盼着他把女儿交给自己的人。 他想要的更多了,却不再是为自己。 旭凤如他所料,说了下去:“花界可无花神,天界为何一定要有天帝?” “殿下慎言!”水神低声斥道。 “就算各为其主,至少大家往来皆凭自愿,输赢自负。分久必合,总有新朝应运而生。”旭凤道,“好过如今各自拘束,在一人座下忍气吞声。” “……你还天真。”水神忍不住道,“一人之下,有多少人都暗藏野心,欲行不轨。到那时,只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 旭凤听他训话,将目光转开,又望着锦觅几人,轻笑道:“原来仙上忍耐至今,只因无辜之人……死得不够多。” 水神一时语塞。 “其实也不必多。若我未从母神之处夺来修为,她仍有能力加害锦觅,不知那时,仙上可还会计较数量。”他目光中又现出哀恸,“反正我已不计较了,兄长一人,于我已经够了。” 如今天界岂是旭凤一人可以作主,他却说得这般决然,仿佛已经预备豁出一切成事一般。 水神无法赞同,但将心比心,也无法出言驳斥。 “……殿下此心可贵,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六界人心纷繁难测,此事难以万全,只会更加万劫不复。” 旭凤沉默自省一阵,平复情绪后,便做出让步。 “仙上教训的是。兄长以一命还我平安,我也不该徒惹灾祸。”他道。 “但兄长亦不能枉死。他所求不多,如今天界却仍负他所望。若另有明主出世,旭凤拥立,望仙上也不要再以君臣父子之道阻拦于我。” 水神闭目,深叹口气。 如今已不是他辈鼎盛之时。 他如今唯有余恨,而旭凤虽恨,至少还有热忱。 “觅儿,我们走吧。”他走开几步,唤道。 “……哦。”锦觅站直身子,看到魇兽已经毫不留恋她,躲在鲤儿身后了。 “美人儿你舍不得走吗,是不是舍不得我啊。”彦佑道。 锦觅冲他瘪了瘪嘴,又不放心地望了旭凤一眼:“凤凰……那我走啦。小鱼仙倌如果回来了,你可要记得告诉我。” 旭凤只点点头,不像从前那样开怀。锦觅对魇兽也挥了挥手,只希望它在这里,能让凤凰开心一些。 . 3. 魇兽入了笠泽, 便精神一振,循着熟悉气息奔跑起来。 它近日可过得一点不好。先看到主人受伤,醒了也不开心,几天不回璇玑宫。然后被天后私下带走,吓得不轻。好不容易主人回来为它治伤,陪它两日,却又不见了。璇玑宫中出现旁人来来往往,扰它闲游,有人对着他提起主人的名字,也不知有何居心。它一个梦珠都没有吐给他们。 旭凤跟着他赶去,只见它在润玉门前呜咽。 自己出来一趟,倒把润玉独自一人晾了许久。旭凤不安,也赶忙开门。 润玉仍坐在墙角,闻声望来,魇兽已经直向他扑过去。 “小心……”润玉来不及问它为何在此,赶忙出言阻拦。 旭凤也张大双眼,却未看到它撞墙。 魇兽跪卧在润玉身旁,向他怀里蹭。 它竟真的能触到他。 “魇兽……” 润玉一时惊异,只是经不住它卖力撒娇,呆愣之余,也伸了手抚它颈项。 旭凤:“???” 旭凤:“凭什么???!!!” 连他都碰不到!!! 它只不过是一只鹿!!! 他也挤到近前,又不能把魇兽踹开,只得低头瞪它。 润玉抬头望他一眼,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魇兽本就是半灵之体,或许与此有关。” 旭凤看一眼润玉,恍然大悟,又继续瞪它。 “旭凤?”他良久不言,润玉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我也死了便能与你在一起之类的疯话,忍不住唤他一声,欲站起身。 魇兽回头一看,慌叫一声跑开了。 润玉起身到一半,又跌坐回去,只觉怀中撞进一股温暖明红之色。 白衣身影不见,唯有凤灵与他相倚。羽毛细韧光洁,金红光泽仿佛自炽阳上沾染而来。修长尾羽压得衣袖沉甸甸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冠羽扫过颈间,还有几分痒意。 过往与今朝忽然连成轮回。 当年润玉初晋夜神,第一次救下涅槃遇险的旭凤。那是他第一次接住一只凤凰,也是第一次抱住他。 那时两人年岁尚小,惊魂未定,旭凤未曾想过今后会贪恋这个怀抱,润玉未曾想过会有一日不愿放手。 旭凤如今看不到润玉的表情,只心想,他若现在笑了,必定依然好看,必定还是因为我。 第17章 --连魇兽的福利都抢 连话本的醋都吃 连哥哥便宜都占的旭凤-- 1. 天界皆传,火神殿下刚陪润玉给簌离公主守孝不久,现在又去太湖为兄长守孝了。 他为了此事专心的很,谢绝一切宴饮刀兵,拒不见客。 而他如此不问世事,却让魔界蠢蠢欲动起来。焱城王忽然中毒身亡,卞城王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而此时固城王拿着陨魔杵大摇大摆地归来,将穷奇被冰封千里的残存血毒尽收其中,终解困局。 他自有一套说辞,称焱城王保管陨魔杵不力,幸亏自己奔走多日方得寻回。斥卞城王守护城民不力,除了在夜神遗功之上巡逻几遍,无所作为。 太微不愿看到魔界一统的局面,也知焱城王之死定有蹊跷。只是旭凤如今固执,抗旨不尊,他也奈何不得这个儿子。派了天将府其他将领下界彻查,又经不住固城王一手遮天,胡搅蛮缠,在魔界多日也一无所获。 如今体会更甚,天帝才是这天下最大的囚徒。若太微只是普通人家父亲,早就去太湖亲自将儿子打一顿揪回来。可他是天帝,便要坐镇天界,不得露出半分急怒狼狈之相,只能下旨召人。可又不能下多,否则旭凤一再当耳旁风,不过令天家徒失威严。 他却不知,旭凤已暗自去了魔界。 他要求鎏英和卞城王假意归降固城王。固城王野心甚大,就算未曾与他约定,待到一统魔界,也定会调了各城兵力与天界对峙。 鎏英脾气火爆,起初也不肯听从,险些又打一架。旭凤与她毫不客气地过了两招,只道,润玉救了卞城王治下无数性命,你们可是不想还这人情。 卞城王冷静些许,劝下女儿。旭凤又承诺,若卞城王手下被调往阵前,自己定保他们无死无伤,此事方算定下。 在这之后,旭凤方回天界,仍不去与父帝母神请安,只去栖梧宫换回了朱红里子的浅金衣袍。 润玉前两日说他那身白衣,看着没什么意思。 他也赞同,毕竟白色只有兄长穿来才最有韵味。 再去璇玑宫,邝露也对他衣着变化敏感得很。如今旭凤虽然依旧拉着脸,眉宇间却不似最初来时冰冷沉寂。 “……火神殿下。”邝露请安,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邝露,”旭凤对她点点头,“听说锦觅把魇兽都带走了,留你在此怪冷清的,今日起,先去栖梧宫当值吧。” “殿下,邝露只愿守在此处。” “不要固执。布星台你也不要去了。”旭凤以灵识探了四周,方低声道,“有人不放心你。” 邝露很快觉出他另有深意,打量他神色半晌,不禁面露惊喜:“难道大殿……” “大殿布星千年,道行非你能比。你替他当值,简直狗尾续貂。不如去帮了听飞絮来得实在。”旭凤对她挑了挑眉,“还不快走。” 此中定有其他筹谋,邝露不禁想要露出笑容,半途又抿了唇,只恭敬道:“邝露遵旨。” 她随他出门,挥袖令院门合上。近日这里只她一人,原本空寂。 如今也无魇兽,也无昙花,只从渐窄的门缝中回望,却都觉得按捺着热闹希冀。 . 2. 魇兽近日过得又不太好了。 太湖底是个新鲜地方,夜色般的天顶,却比真正的黑夜透出水色光亮。无人拦着它四处走动,但主人从不陪它出门。它要找主人抚蹭亲近,便只有回那小房间去。 而且还有个人变成鸟来抢它位置。这个人它也认识几千年了,主人的弟弟么,第一次发现他这么不要脸。 旭凤出去一趟,再回太湖,就像乡野之人赶集归来似的,带了璇玑宫的藏书,栖梧宫囤的丹药,还有一话本,据了听转达,是月下仙人与缘机仙子聊凡间曲折故事,一时灵感如泉涌,编纂修饰而成。 旭凤上次顶撞丹朱,不欢而散,自不会觉得他只是一时兴起分享八卦,便拿回来琢磨。他拿着书在墙角坐下,放在自己与润玉中间翻看。魇兽见他现下不打算变鸟,便又在润玉另一侧安然趴下,将头枕在他腿上。 润玉倒没有先看书,只是斜了他衣装一眼:“你这一身,才算顺眼。” 旭凤听得高兴,说道:“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好看。” “六界第一俊美,何需我夸。”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旭凤说道,私心却希望润玉的样貌永远不要在六界出名。 润玉忍俊不禁,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回他翻动的书页。这话本中攒了许多故事,不时配有插画,大多是老生常谈。 他二人大略翻看着,不时交谈调侃一二。读到将近结尾,却觉出些不同寻常来。那图中山石树木间有一少年,发间一根簪子,线条简单,依稀像是凤翎形状。此处用墨浅淡,不知是不是有意表示那银白颜色。 旭凤停止了翻动,下意识地攥紧书页,一字字认真读来。 凡间一处王侯之家,长子降生时,天陨流星,引为异兆。那孩童长至三岁,一直痴傻羸弱。是年次子降生,健康伶俐,家人方能释怀,将长子送往一处山中道观,只望他能稳固命魂。 长子在观中修行,灵智渐开,虽然生活清贫,与师兄弟们相互照拂,时日亦算安宁。他法术不精,却有几次卖力一试,当真助人起死回生,此种奇事也渐渐传开。 时光飞逝,长子十几岁时,家主病逝。二子本非一母所出,是以母凭子贵的那位妾室,自长子被送走便有意断了他与本家关联,拦下送去给他的财物,排挤正妻。如今长子渐有名声在外,她担心家中欲迎回嫡子,先设计毒死正妻,又欲谋害那长子。 好在苍天有眼,妾室几次派人谋害,均有一仙子识破计谋,暗中出手护佑。一次那仙子不甚发簪滑落,现了真身,露出天人之貌。少年一见,从此魂牵梦萦,日日在二人相见之处徘徊等候。 只是此处有情,彼处无意。那仙子只是生性贪玩,云游四方,救了几次,却不再来,留少年一人枯等。 文末嗟道:造化弄人,少年广结善缘,躲过家族仇恨折磨,却不由自主陷入相思。人世七苦,真是前狼后虎,在劫难逃。 “……我是错怪叔父了,”旭凤目光闪动,“他虽明哲保身,却还想着帮我。” 若有九转金丹,就算只余一魄,都可救得。但旭凤虽知廉晁活着,却不愿求取他的玄穹之光去制丹药,只因父帝母神已经负他良多。 因此主魂必须寻回。旭凤本以为要多些波折,却不想原来丹朱也一直替他暗自留意。 主魂唯余本性,天生并无灵智。由此看来,这家长子便是润玉主魂轮回转世之身。 “但是,”旭凤又不忿起来,“这个倒霉弟弟是怎么回事?这个仙子又是怎么回事?” “叔父要瞒天过海,想来其中也有编造拼凑之事。”润玉道,“既然我那转世多灾多难,也不必管,待他身死,主魂便可归位。” “不行,我得去看看。”旭凤如今岂能任润玉被人欺负,更不会任他与什么有救命之恩的仙子互生情愫。况且…… “那也会是你的少时记忆,”旭凤从书页间抬头望他,“我想让它好一点。” 润玉与他对视,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顺便让我少时对的你印象再好一点。” 魇兽抬起头,配合主人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 “不行吗?”旭凤委屈控诉道,“难道你想对别人念念不忘!” 他的表情仿佛是二人在演武场时,被润玉抢了趁手的长剑。 润玉当然从不会这么做。 “可以,”润玉笑道,“请火神殿下务必卖力。” . 3. 旭凤便出了太湖,循着书中蛛丝马迹,寻到那处道观。 此处山势陡峭,树木葱茏,将山石的湿冷银色掩在清凉影中。道观坐落山腰,偏僻幽静,仅一条小径,万级石阶通往山下。山间清泉水雾,玲珑氤氲,倒算是配得上润玉的去处。 只是润玉如今年纪小,资历浅,也不会是众人仰慕的山中高士。旭凤寻到他时,他正在林间扎好一捆干柴,准备背回观中。 那凤翎发簪是丹朱画来提点旭凤的,润玉如今发间,只是一根桃木簪子。白麻道袍,深青布条滚边,再无其他色彩,他的容色又比这素白更显清淡干净。 他生前本就灵力散尽,此处又只余一魂,体弱寿短已是注定。可纵然知道此人早逝能令真正的润玉早日聚魂重生,旭凤也不愿旁观他平白受苦。 凤灵落地,旭凤在林间幻出身形,拨开枝叶向他走去。 这正是少时润玉的样子,虽同样皱着眉,却少些心事。仿佛世间最难便是背着这捆柴爬山回去,然后便可同师兄弟们劈柴煮饭。没有旁人暗里为难,嘲笑排挤。 这个润玉,他伸手便能触到。 旭凤的心跳快了,唯有强行压着吐息和语气。 润玉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他,也是一愣,拽着捆绳的手放了下来,不由地直起身。 “这位……小道长好。”旭凤清了清嗓子。 “……道友好。”润玉答了他,却迫着自己移开目光,又四下看了看。 难道他真的在等哪个仙子?旭凤心下来气,问道:“你在这里,可是还遇过哪位奇人?” 润玉露出了然的神情,仿佛如此一来,旭凤搭讪自己才显得合理:“一次我在此遇到恶人寻衅,有位仙子救了我。” 还真有!“你来这里,便是为了等她?” “……我是为了砍柴。”润玉背起柴火,答道,“那位仙子说,她归处有许多花木要莳弄,道友或可据此一寻。” 说罢便行礼离开。走出几步,却发现那人跟着自己。 “我叫旭凤,我是来寻你的。”旭凤道。 润玉走得费力,无暇分神思考他的话。只觉得这人仙气萦体,清贵俊秀,要配那位仙子才算合适,与自己不该有什么关系。 “你前世与于我有恩,我是来报恩的。”旭凤又道。 “那你怎么前世不报,”润玉微喘着答话,“该受恩的没享受到,让我白占好处。” 小孩子真是干脆,竟不问半点因果。旭凤被噎了一下,只得解释:“他为救我而死。” 润玉脚下顿了片刻:“但你可别为了救我而死。我本就活不长的。” 旭凤听得隐有怒气:“谁教你的这些?” “自小我养病吃药,已没少拖累师父师兄们。”润玉道,“那位仙子救我,不知是否有违天命,可会连累于她。” “你怎么连神仙都要担心。”旭凤忍不住道,“你对此生,就无所望?” “现下而言,希望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润玉已经喘得明显。 旭凤原本还想徐徐图之,不愿润玉将来回想这段,觉得自己老套幼稚。 如今只觉得,都去他的吧。 他一挥袖,润玉便觉身上一轻,整捆柴火都不见了。 他惊讶地望着旭凤,见对方还一脸得意,忍不住气道:“我砍了很久的!” “待会再给你变出来。”旭凤上前两步,微一躬身,便将他打横抱起,“现在你陪我好好说话。” 第18章 1. 润玉被旭凤抱在怀里,抬头便可从叶影间看到阳光与蓝天,时而模糊,时而晃眼。 他在山中十几年,却很少有情致如此欣赏山景。平时干活负重,只在低头赶路。而且总觉得明日要看也有机会,便这么一日日拖下去。 旭凤若要腾云驾雾,片刻便可到达观中。只因存了缓慢交谈的心思,才舍了法术,抱着他拾级而上。此时润玉扬头看看树顶,又看看他,目光中有天光明亮,愈加让他觉得这般费时费力,变成一种心甘情愿的虔诚。 “神仙会累吗?”润玉问他。 “神仙不怕出力,最怕的是心累。”旭凤道,“你若总想着推拒我的好意,我就会很累。” 润玉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沉默了一阵,低着头道,“可你逼着我由俭入奢,心念动摇,我也会累。” 无论如何转世,这心思还是一样。他总怕得到的好不是长久的好,待他上了瘾,别人却尽了兴,抽身离去。 昔日润玉也无法去争什么。不争就被践踏,争赢了被恨,输了则万劫不复。 于是宁可永远一无所有,也不想尝半点得而复失的滋味。 “你不是说自己活不长吗,”旭凤知道自己承诺永远之类,他皆不会信,只得出此下策,“你余生几年,我保证都在,这对我总不算难。” “你们报恩,都这么麻烦吗?”润玉琢磨着,“如此说来,我是不是也该去陪那位仙子,以表感谢。” “不用管她。”旭凤忙道,又圆上一句,“照你所言,她生性自在,你若硬要跟着,她会烦你。” “……哦。”润玉也没有坚持。 好不容易让人在他怀中消停了,旭凤方问:“你是如何到观中的?” “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就在。” “谁教你读书写字的?” “我师父,”润玉道,“不过他已在外云游数年。” “那现在就没人管你了?” “师父说,大家各有来去,不必相念。谁对我有吩咐,我照做便是。” 这师父倒真是讲究自在无为,昔日夜神,就被他放着任人使唤。 旭凤将他托得稳了些,又问:“你怕我来改变现状,那你如今开心吗?你若开心,我便陪你留下。你不开心,我便带你走。” 润玉躲开他的注视,沉默了更久。 “师父当年卜算,我十六岁前不得出山,否则观中将有大灾。”他道,“我再有半年便满年岁,在那之后,我想……出去看看。” “可以。”既然只等半年,旭凤便应得爽快。 “还有,我想见见我的家人。” 旭凤顿住了脚步。 “我不是非要你帮我找到,”润玉以为他在为难,赶忙解释,“此事随缘就好。” “我的确没有那般神通,”旭凤顺着他所言沉声道,“但他们既遗弃你,相见又能如何。” “也或许是……迫不得已呢,”润玉道,“如果不是,我就当个路人,远远看上一眼就走。” 旭凤心知此事自己没有立场反对,而且就装作久寻不见,陪他游山玩水也好,便也点头:“好吧。不过你要记住,若他们对你无情无义,便不算有亲缘牵绊。不用顾及什么血浓于水,倒了干净就是。” 润玉点点头,才觉思绪太远,又望着他:“会不会我明天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我不会跑的。”旭凤又想起一事,柔声笑笑,“你若不放心,天上有专门拴神仙的红线,系在你我腕上,我便逃不掉了。” 润玉此时哪能品出姻缘之意,只以为这是传说中捆仙索一类束缚之物,摇了摇头:“不用了。” 虽然心中提防着一场好梦成空,但面前之人让他感到莫名安心可靠,或许真可信任。 纵然他是哄骗自己,能与真神有这片刻奇遇,得他关怀,也已是旁人此生求而不得,无甚遗憾。 只是或许今后砍柴,便难免心不在焉,等着偶遇神仙。 润玉将头倚在他肩上,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谢谢你,旭凤哥哥。” 这一声服软轻柔,却真是不亚于雷霆震响,让旭凤登时忘了迈步。 润玉抬眼瞥见他呆愣表情,也被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我说错了?”想来凡人不能与神乱攀亲戚的? 润玉声音好听,将他名字念得好听,旭凤素来知道。 可他头一次领教如此言语分量,称呼换一个词,以往兄弟之间长幼有序的敬重、亲近、爱护、疼惜,忽然如沙漏倒转一般天翻地覆。 一些深埋在底的东西见了天日,比如润玉未曾借此称呼动用过的……威势,独断,和暗自旖旎。 “没……没有。”旭凤迅速调整神态,淡定笑道,“我从前没有弟弟,听着新鲜。你唤得好。” 似是怕自己嘉许得不够明显,旭凤又低下头来,落了一吻在他眉心。 2. 道观取了山中清泉石上流之景,名为石清观,也有烹炼金石,澄心清神之意。师父早年拣了收了许多徒弟,如今却自去逍遥,剩下的人便如搭伙过日子一般,齐心谋生修道。期间来来去去也有不少,却始终未曾落到空无一人的地步。 观中其实没钱置办各种炼丹配料,弟子只有规规矩矩上山采草制药,虽无大成,却也无甚差错,也算福泽周围百姓。 润玉硬是在靠近观中时让旭凤放他下来自己走,幸亏如此,才未在来访者面前丢了面子。 有两兄弟抬了自己父亲到山门前,听闻润玉此前曾起死回生,慕名而来,想请他出手救治。 “其实,望闻问切,对症下药一类,我是不会的。”润玉跪下身探了病人的脉,解释得轻车熟路,“只是个孤注一掷的法术而已,传言多有夸大。” “我们也是走投无路,道长能救最好,若救不了,也不敢有所怪罪。”其中一人磕头恳求道。 他未亲尝亲情,却总见旁人如此。润玉目光闪动,伸手托了托那人手臂,请对方起身。 他自己仍旧跪着,在胸前结了法印,一手自太阳穴中引出灵力,一手并指点在老者眉心。 旭凤未曾想过,他如今不过是个少年,如何竟会使这招,赶忙甩袖张了护法结界。 润玉正闭目凝神,只觉周身有暖光笼罩,眉头微动,指间灵力愈盛。 旭凤可算知道他如何救的人。 银光充盈,那是主魂残存的应龙灵力。 如此仙力在凡人身上大材小用,自然无所不愈。 话本中说卖力一试,可是当真卖力。铤而走险,险的却不是旁人,是施法者自己。他如今凡人之身,如此灵力不能复生,用一点少一点。 凡夫俗子自无人识得此术,此前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护法。他本就体弱,如此一来,自耗更甚。 病人原本的灰败的面色被这金银光芒映出些许生机。山门前也渐渐聚了几人,看衣着皆是润玉同门。 有的悄声议论这是第一次亲见润玉出手,也有的偷眼打量旭凤,觉得他那金色结界非是寻常术法能及。 “够了,停下吧。”旭凤道,可并未见那银光收敛。 “再不停,你怕是留不到十六岁。” 润玉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僵,这才收手睁眼。 旁边已有一位师兄接手诊断,他便抬头,偷眼打量旭凤。 对方眼含薄怒,并未看他,只挥手撤了结界。 润玉现下本就气血有亏,见他冷淡,心中便不大舒服。自己救人虽不是为了赢得赞誉,但若反倒招致批评,他亦不甘心。 “照你所言,我前世也曾舍命救你。”润玉理了衣袍起身,垂目兀自嘀咕,“为何如今就不能救别人。” “你也知道这不是医人,是换命。”旭凤怒极反笑,“你看除了我,有谁还得起你,还有谁会特意记着寻你!” 怎么自己倒成了不识好歹之人。润玉气道:“是你自己要还,我本什么都没要过!” 他话音一落,周围一片死寂。 那两兄弟记下医嘱,本要过来道谢,听到旭凤一番不还人情忘恩负义之论,显然是嫌虚言敷衍了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剩下几位观中弟子默默旁观,只觉得师弟似乎招惹了不得了的人。师弟也很了不起,能得他护法,还同他顶嘴。 旭凤瞥一眼地上气息已然平顺的病人,拉着润玉绕过他,径自上山。 “慢一点……”润玉只觉眼前晕沉,跟不上他。 “你这样顶嘴,可让哥哥我颜面扫地,”旭凤登了两级,顿足道,“现在也轮到你丢脸。” 润玉正心想这个人怎么总要有欠有还、你一次我一次地算账,已经又被他打横抱起。旭凤这次直接施了昏睡咒,润玉未及反应,已阖上眼,软软靠在他肩头。 怀中人身上冰凉,旭凤暗催火灵为他暖身。 此事当然不是他有错,只是牵挂二字的确值钱。孑然一身之人,最容易被用来用去,只因就算用出岔子,大家也不必给谁一个交代。 父帝母神,天界众人,师父师兄,求医之人,皆如此想。到最后,连润玉自己都如此认为。 这一个年纪尚小,还会吵嘴明说出来。那一个作为兄长,都懒得与他分辩,只会默默一力承担后果。 润玉说得对,是自己追着人家要还人情。 他不能接受他轻易空付性命,仿佛现世没有任何他足够喜欢的人,或对他够好的人,能让他舍不得去死。 3. 山中夜空很美,檐边,井上,到树叶缝隙,都洒满星辉。 近日夜神不在,邝露也被栖梧宫要了去,群星好似魇兽撒欢,虽行其轨,却有按捺不住的活泼散漫,如今又渐渐显出寂寥。 锦觅再入凡间时正是个晴朗夜晚,便跑到石清观去赏星空。她先在后厨变出一堆花界果蔬来,打算等天快亮了,去找那个小道长说说话。 却不想碰到旭凤站在院中。 “凤凰?!”锦觅忘了控制音量,好在旭凤反应快,在二人周围竖起隔音屏障。 锦觅知错地捂了捂嘴,很快又放开了,推推他的肩:“看来把小乖乖留给你,还真的让你开心些了。这就出来遛弯了?” “你来找谁?”旭凤听润玉描述那位仙子自称莳花弄草,就猜到或许是她。他本想问她为何瞒着润玉的下落,见她毫无心事,又觉得自己或许高估了她的聪明。 “嗯……这里有一个小道长,”锦觅道,“我偶然救过他,就相识了。别看他小小年纪,性子比你还要稳,虽与我差了几千岁,但是聊得来啊,就成了忘年之交。” 人家可只当你是萍水相逢。旭凤又问:“你没过问他叫什么?” “他叫……”锦觅但凡私自给人安了称呼,就不大记真名了,“我好像……是没问过,我就叫他小道长。” ……果然。 “他是润玉。”旭凤道。 锦觅愣了半晌,啊了一声,开始扒着结界向外张望。 “他小时候好可爱啊!这观中最好看的就是他了!”她来回走动转圈,“他住在哪间房?我要再去看一眼。我就说我们怎么这么投缘!” “投什么缘!”旭凤把她拽回自己面前,“所以水神仙上也不知道润玉在这里?” 锦觅想了想,摇了摇头:“我爹前几日好像去找过天帝陛下,似乎聊得不欢而散,他这几日都闭门不出。” 旭凤闻言,点了点头,没再问话。 锦觅这厢倒有许多问题:“小鱼仙倌现在认识你吗?是不是和我们当初历劫一样,他死了之后,真正的小鱼仙倌才能回来?” “是。他并不记得我。”旭凤纠结地揉了揉眉心,“他又来散灵救人那一套,这样糟蹋身体,估计我也不用等多久。” “哦……”锦觅也不知该心疼还是释然,“如果你怕他受苦,我也是水属灵息,可以渡给他的。正好我从来没灵修过,可以试试——” “——你闭嘴!”旭凤指着她怒道,“这词不许乱提,赶紧回天界呆着,三日之内不许再来。” “……哦。”锦觅平时不愿轻易听他指挥,不过念在他是为了关切兄长,也就不和他计较了,“好吧,那你要好好照顾他呀。我去看会星星,就回去啦。” 旭凤闭目长吁一声,放弃了与她置气,目送她幻形离去。 “……旭凤哥哥。”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那点应龙灵息,就算全部用以护他自己性命,至多三十年也该散尽。润玉的身体自很久以前就每况愈下,此次救人,他在旭凤撤咒后,又昏睡了两日。 旭凤转身笑笑,向他走去:“醒了?当心着凉。” 他算是发现了,润玉如今没有手足之情要顾,说话毫不客气,三句之内就会斗起嘴来。既然主动将润玉视作恩主,便只有他先服软。 润玉还只记得失去意识之前与他吵架,现在有了台阶,便不得不下。他任旭凤上前,为他拢了拢披肩的罩衫。 “我看到那位仙子来了。”润玉道。 “我二人恰巧相识。”旭凤点点头,也未遮掩。 润玉不语。自那声“凤凰”,他便醒了,从窗缝向外偷看,以为能看到旭凤变成一只鸟。 谁知只见二人站在那里交谈。他听不到声音,却能看到那位仙子的口型。 她问,是不是他死了,某人才能回来。 旭凤点了头。 他便又不确定旭凤留他一命,是真心疼他,还是想作为己用。 “你要什么,可以直说,我不会不给的。”润玉道。 旭凤动作一滞,觉得这又是斗嘴的前兆:“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润玉别开目光:“我想不出,什么是不能直接开口讨的,非要动之以情,嘘寒问暖。” 好吧,旭凤心想,我本来不想这么快亲他的。 反正人间这个年纪也可以谈婚论嫁了,不算轻薄。 他弯下身,侧过脸去,揽着润玉的后颈吻了上去。 如今不余龙涎香,唯有山间草木清气,只有这份柔软温度如旧。 旭凤闭了眼,自去厮磨享受,也不管少年如何惊慌失措,反正没推开他便不算拒绝。 待他意犹未尽地退开,总算望见月色下,润玉面上飞红分外明显,有了几分血色。 “你……”润玉没了下文。 他本以为对付予取予求的人最是简单,却没想到还有需要自己出力的事情。 “你年纪尚小,我之前怕吓着你。”旭凤抚着他的后颈,凑到他耳边去。 “其实你也欠我良多,皆是情债。” 第19章 1. 润玉刚睡了两天,再被旭凤一亲,彻底醒了。两人便席地而坐,靠着井沿看星星。 润玉畏寒,平日里就算睡不着,也是用被子裹紧自己缩在床上。可如今旭凤揽着自己,不过只多薄薄一层衣袖覆在身侧,却让润玉觉得周身尽是舒适暖意。 似乎觉得自己方才出卖了色相,如今便有资格占回便宜,润玉不甚客气地将旭凤的衣袖往自己身上扯了扯,待觉得足够挡风,便窝进他怀里。 旭凤总算看到他放肆一些,也起了调笑的心思:“有人和我说,你小时候很笨。” “我学东西慢,”润玉倒没生气,反倒有些炫耀的意思,“但我只要学会,就不会忘。” “比如?”旭凤很捧场。 “推衍星象,大家学完,就没人再用。” 润玉伸手指了指东南天空:“但我知道,罚星荧荧滞徊,不久将有荧惑守心之象。” 旭凤闻言一怔。这也正是他出发来此前,润玉在太湖底说过的话。 众星无主,不日必乱。荧惑守心,于天界或是人界,皆是帝王之灾。要保基业,唯有移祸于旁人。 所以润玉一早请他另行安置邝露,避开布星台。 而这个小道长——他师父已说了,十六岁前不得离观,否则观中有大灾。 如今看来,他知道荧惑守心。知道帝王惯用伎俩便是以扰动阴阳为由杀上几人,以平此祸。那个期限,与这场天灾堪堪重合。 “你就没想过,”旭凤低头道,“若是你留下,灾祸就落到你头上呢?” “我本来也在等着坏事,”润玉扬起目光看他,“可是……你先来了。” 润玉觉得,旭凤的确不太一样。别人如果一直盯着他看,一定是他出了洋相,做错了事,或是有求于他。可旭凤现在闲来无事,目光也总追着他一举一动,倒让他有点相信……情债一说。 他这样仰头,眼底静如井水,至深至亮,映着无数星辉。 旭凤只觉得波光染进了自己眼里。 总算有一次我没有来迟,他想。 “那你现在依然很笨,”旭凤将人揽紧了些,“我带来的那点好处,怕也不值得你留下挡灾。” 润玉顺着往他怀中倚靠:“你是神仙啊,你没有去陪着别人,就算是我赚了。” “嗯,没有别人。”旭凤将下巴搁在他脑袋上。 原本他与夜神殿下,许久不曾静赏星月。两人皆懂得太多,外行只见璀璨美景,他们却抬眼便是潜藏凶险的天机。 他们力所能及的事又太多。可为却不为,纵能身享安闲,心中却要责怪自己冷漠。 不似如今,一阵风来,云雾蔽山,便将头顶的一切遮去,唯余模糊光华入梦。 如此一看,夜神的确没什么好的。旭凤心想,反正润玉说他不想回天界了,辞了也罢,以后只来人间雾里看花。 2. 旭凤用几锭银子收买了润玉的师兄们,说小道长最近需要静养,不宜劳累,各种杂活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观中弟子皆是不大识货的凡人,虽未特别疼过润玉,但也没有恶意,不曾为难他。见到旭凤这般天人之姿都特意照拂他,也无人嫉妒,只感慨师弟行善终有福报。 润玉便成了弟子中唯一的闲人,旭凤倒是对等饭上桌、旁观活计之类皆能坦然。他万年道行,释道皆通,一手飞白书写得俊逸,剑法张扬精湛,随意指点示范两句,皆足够卖弄。是以不染凡尘俗世,也无人对他指手画脚。 若是润玉不忍袖手旁观,旭凤就拉着他出门躲清净,在山中随走随歇。 润玉不排斥如此漫步,他如果待着不动,很容易就会睡着。不得不承认,旭凤或许是对的,他如今气力不济,神智涣散得越发明显。 润玉不是超脱之人,也怕吃苦,觉得若是活得狼狈费力,倒不如直接死了痛快。可如今他每次醒来,都有旭凤在身边,身上暖意融融,让他觉得若是病入膏肓还这样舒服,那死前多苟延残喘片刻也没什么。 而且就算自己死了,旭凤也不会伤心。他能迎回在等的那个人。两相释然,不必担忧来日,眼前岁月才能专心安闲。 如此过了两月有余,山门前出现一人,一袭青衫,英俊风流得有些扎眼。是彦佑来访。 他从山门走到观外,念着石清观的匾额,迈步而入:“清石,润玉,的确是有缘分。” 寰谛凤翎留在了太湖,院中旭凤正用一截红线幻成褐木发簪,交给润玉,感应到他气息,已转身来看。彦佑没搭理他,直往润玉面前凑去:“美人儿所言不虚,你长得真可爱啊。来让哥哥亲一口。” 旭凤尚未发作,润玉已躲到了他身后:“我不会也欠了你情债吧。” “啊?”彦佑眨了眨眼,“也?” 他看看一脸无辜的润玉,又直起身看看旭凤,作恍然大悟状。 “道貌岸然!暗度陈仓!”彦佑抱着手臂,摇头谴责,“我要回去跟大殿告状。” “你有事说事。”旭凤一脸理直气壮,反正正主他也亲过。 “我正事可多了。”彦佑唤了一声正在好奇端详发簪的润玉,“小道长,这人借我一阵,很快还你啊。” 润玉看了看旭凤,见他点头,便也点头回应,又低头去琢磨簪子。 二人漫步山中野径,任露水沾衣。彦佑道:“他让我转告你,若嫌拖沓,就早点了结吧。” 旭凤轻笑一声,只摇头道:“他作主的事里,有几件是对自己有好处的。” 主魂转生不同于渡劫,渡劫时三魂七魄皆在,心智健全。如今只余一魂,如何能再遭悲愤惊怒折磨。就算润玉认为自己受得住,他也不可能下手。 彦佑望他一眼,挑了挑眉:“嗯——我看你正在兴头上,也舍不得。” “荧惑之灾前,最好还是维持现状,只当夜神已死,”旭凤未理会这调侃,“否则父帝母神怕是又要归罪于他。” “现在他们总该没空内斗了,”彦佑道,“自固城王招降卞城王,天界与魔界皆在屯兵布阵,你总不会不知。” “难为你自诩洒脱,倒要为天界操心。”旭凤道,“你且让他放心,我不会自作主张去阵前送命。” 他从未想要真正的战争,只是要看两方如何野心膨胀,挤压碰撞出些六界皆知的动静。 隐雀前日化作飞鸟来此,还陪润玉玩了一会,装作灵智未开的呆傻模样从他手心啄食玉米粒。 当然这是旭凤要求的,隐雀此来本是为了报告探查到的蛇山方位。 蛇山亦在六界之内,万年以来有些事情也当告知,做个了结。 彦佑耸耸肩。如果不是对凡间闲事有些兴趣,这一趟他本也不会来:“还有,我和月下仙人去缘机仙子那里翻命簿,没找到大殿,不过翻到了他弟弟。此人前世行善,今生有灾,但遇贵人庇佑,能否极泰来。” 一听就是要靠哥哥挡灾的命。旭凤不置可否:“润玉今世还未见过家人,不知他们……” 说话间,身后传来枝叶拨动之声。 两人回过身去,见是润玉。他发间已是旭凤所赠的簪子,手中却多了个银制的长命锁。 “你们可有见到一个少年经过?”他问。 “未曾。他丢东西了?”旭凤问。 润玉看了看长命锁,递给旭凤:“他把这个塞给我就走了……他管我叫哥哥。” 旭凤:“……” 彦佑:“哎,亲弟弟果然生来就是来讨债的。” 旭凤面色不善,只看向润玉:“他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润玉回想片刻,摇了摇头:“他只说想来见见我。我总觉得,是他家中要有变故。” “如此俗物就让你认了个家,太不值钱了吧。”彦佑道。 “倒未必是俗物。” 旭凤以双指点上锁身的“玉”字,稍催灵力,便有感应。 锁形融成一团光,包裹其中的是薄韧鳞片,珠贝一般流光溢彩。 “润玉的逆鳞!”彦佑惊诧道。这家人当真干脆,将孩子送来观中,却连随他投生之物都扣留下来。 润玉望着面前神异景象,却目光闪动。 他知道这声润玉不是在唤自己。 旭凤闻言也皱眉,很快收了灵力,将长命锁还给他。 “你帮我收着吧。”这东西归根结底,也不是自己的,润玉便没有去接,“你送了我簪子,这个就当回礼。” 旭凤仍像从前一样,什么好的东西都逼他收下,颇要费一番心神推脱。 这次他同样将长命锁执意还给润玉,却在彦佑别有深意的眼神中笑得得意。 虽然旭凤对着他,本就时常笑,但此时润玉才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件让他开心的事。 3. 荧惑守心之日,九霄云殿暗乱,人间帝王惶恐。 山中却安静依旧,只有偶尔慌乱,惹得人无心仰望星月。 白日里,有弟子外出数日归来,说一处王侯人家有子袭爵,不过十二三岁,排场倒是很大。 看来早前那少年私下前来归还长命锁,是为表示抢占家业的歉意。 夜中,润玉原本睡着,突然皱眉惊悸。旭凤本在一旁桌边,掩着烛火看些人间典籍,见状赶忙扣下书去查看。 他在床边伏身,急唤几声,探他气息与脉搏,才察觉这急症并未凭空而生——一股火阳灵力正自天顶落下,定在院中。如此震荡于旭凤而言微不足道,于润玉却足以中伤。 “末将拜见火神殿下。”门外那人传音入秘,是破军星君的声音。 润玉侧身躺着,神智昏沉,只觉得之前从未这么疼过,疼得他有些恐惧。他的神情在烛焰下光影分明,脆弱无助,只摸索拽住了旭凤的衣袖,却也是轻易可以挣开的力道。 “没事,别怕,我马上回来……” 旭凤怕破军星君进来再误伤他,索性将外衫脱了,盖在他的被子上,这才出门。 “谁让你来此?”他在身后关上门,走开几步,沉声问道。 “回殿下,天帝陛下派末将前来,请殿下回天界主持军务。”破军拱手请安道。 “我若不回去呢。”旭凤未曾犹豫。 破军的头更低了些。 “天帝陛下有旨,若殿下不回去……便请交还赤霄剑。” “他要亲征了?” “末将不知,殿下慎言。” 旭凤轻笑一声,抬手召来赤霄,隔空往前一推。这剑便径直停在破军面前,他再未多碰一下,多看一眼,转身便走。 “殿下!”破军取了剑,上前一步唤道,“末将逾越……但陛下近日诸事操劳,自得知殿下来了人间,忧思更重。末将心有不忍,求殿下早归天界,为陛下分忧!” 担忧?怕不是因为他在此,而是因发现了润玉在此。 “你回去转告父帝,父债子偿,我来人间,才是帮他分忧。” 旭凤说完这句,径自回房掩上了门。 他动作很轻,却见润玉已经醒了,半睁着眼,愣愣地望着眼前攥在手中的衣袖。 “吵醒你了?”旭凤快步来到床边坐下,“好些没有?” 润玉似是这才清醒,缓缓抬眼看他。 “我梦到你不在。”他轻声道。 “我没有走。”旭凤覆上他的手,另一只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你留在这里,是不是误事了。”润玉眨巴着眼睛看他,任他动作,含糊地问。 “我近日赋闲,本就没什么事。”旭凤道。 润玉便没再问下去。他只是觉得,旭凤文武双全,什么都会,这样的人一定被很多人需要着。 旭凤到桌边倒了杯茶,几步走回来的工夫,凉茶在手中便又热了,他扶着润玉喝了一口:“不说这些了,你将满十六,生辰之日有何打算?” 润玉趴在床边任他摆弄,只觉得肺腑暖润一些,才有力气多说两句:“没有什么,只想下山看看。” “可要什么礼物?” “你送过我了。”那发簪还在润玉枕边。 “我还想送一次。” 旭凤也搁了茶杯,上床躺下,挥手灭了烛火,在被子里拥着他。 润玉身上又暖和了,将脸埋在他前襟,想了半天方道:“我想和你喝酒。” “看不出,你野心挺大。”旭凤笑笑,“但你肯定喝不过我。” 润玉没有拼酒的心思,只是听说,喝醉了就能看到最想见的人。 他最想见的,已经在眼前了。但对旭凤而言,却未必如此。 “旭凤哥哥,”润玉还是忍不住问,“你喜欢的人,转世成我这样,你不难过吗?” 旭凤闭着眼,地抚了抚他的后背,问:“为什么要难过。” “我和原来不一样了。” “我是神仙啊。”旭凤道,“我活了很久,早就习惯成日所见沧海桑田,变来变去。” “可……”润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沧海桑田,你都喜欢吗?” “我喜欢你。” “可这样的话,你很快就会难过。” “是啊,”旭凤道,“幸好不是永诀,所以我还想得开。若你没有来世,我怕是已经疯了。” 润玉已当这些是此生难题,却被他四两拨千斤地答了,不禁有些佩服,神仙就是高屋建瓴,心胸不同寻常。 听他如此一说,又仿佛这些真的不算难题。 才要安神,心室却又忽然一颤。润玉张大双眼,似有所感,扯了扯他的衣襟。 “那……我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嗯?”旭凤慵懒地应了一声。 “我那弟弟来的那天……”润玉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耳畔心跳,“我将灵力给了他。” 屋中一片死寂。 原来梦是反的,润玉心道,是我真的要扔下他了。 旭凤的怀抱似乎都僵住了。润玉仿佛忽然听不清心跳,只能察觉到他蓦然停滞的气息。 他只觉得身前一冷,旭凤坐起身来,二话不说探他灵息。一点银蓝浅光在他额头浮现,微弱至极。 “他没要求什么……他只是和我道歉,说待他有能力自己作主,便接我下山,”润玉小心地解释,“可是今上要移荧惑之灾,定会找个德不配位的借口,他初袭爵,怕是人选之一。” 旭凤没有答话,只是仿佛周身气息愈寒。 “我本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方法,”润玉不禁颤了颤,“他可以平安无事,你可以早日见到与你相配的那个我。” “可不是,”旭凤的声音很低,却忍不住生气,又想训他,“难道如此双全之法,你还反省出了破绽?” “我现在……舍不得你了。”润玉道。 旭凤又安静了。 润玉总是这样,动人的话,不到死前,不在死后,都不肯说出口。 他伸手抚着润玉的发丝,似是想让这分柔软将自己起伏的心绪抹平。 “是我错了,不该把龙鳞留在你那里,”本为相护,实则混淆灵息,让他未能察觉他已是强弩之末,“你想送给我的……以后要记着送。” 润玉已无法再回答他。 “你有什么舍不得……”旭凤责备道,“不管有没有后路,都走得这么干脆。” 灵力流溢至临界点下,主魂立刻散形,化作一抹银光。他怀中长命锁,也现了龙鳞形状。 水龙灵息有一刹充盈,映出旭凤脸上一道湿痕。 两团光合二为一,流溢而去,投往太湖。 第20章 1. 润玉万年之前亦在太湖降生。无人为他祝福,只有惶恐惊怒,悲痛躲藏,娘亲自他出生,便设法扼制应龙灵力,生怕一点光芒招致灾祸。 而今三魂齐聚,再无人阻。水中灵核银芒刺目,缕缕灵力韧而不弱,抽丝一般飘游开来,盘旋破水而出。 湖面霎时被撞碎,从湖心到千里堤岸,再无一处宁静平展。狂浪冲霄,却绕着光柱不肯散去,是威慑水天,又是对应龙臣服。 光芒中有万千龙鳞纹路浮现,次第凝华,终成实质。 应龙舒麟展尾,仰天长啸,声震九霄。遨游过处,云雨伏顺,雷电不鸣,唯有甘霖普降,润物无声。 旭凤未曾见过这样的龙。 天界至高,却多楼阁束缚,只有一方浅池供他浸浸尾巴,不得翔跃。那是美的,却太安静,他恨他不为人知,又怕他遭人觊觎。 不似如今游龙,威势自现,壮美慑人,清晰映在眼底心上,却翔于九天,无法掌控,无望染指。 谁能想到,如此生杀予夺之势下,实则动辄交心付命,彩云易散琉璃碎。 旭凤来到太湖之上,站在云端,未施法术阻挡,任水汽沾湿衣发。 夜雨仍淅沥落下,只是龙吟之声渐歇,一切归于寂暗。 终于有人幻形来到他身边。 润玉也不施法术,落了一身的雨。那人一动不动,他只好出声唤他:“旭凤。” 于他而言,转生人间的记忆还未及拾起。见到旭凤这样失魂落魄,有些不忍,挥开一道光屏为他拦了雨水。 “这些时日,想来辛苦你了。”润玉仍是那副兄长模样,不问缘由便温柔哄劝起来。他仰头望着高天,“荧惑守心之象仍在,我先回一趟天——” “你说过你不想回去!”旭凤打断他,“为了代人消灾,转眼又反悔了?” 润玉不知他在气什么,只得猜测着对答:“我只是要去布星台……” “不许去。” 润玉便放弃了解释:“我以为你看到我,至少会有点高兴。” “你惯会玩弄人心。”旭凤上前一步,手中亮出一个木簪,“接下承诺,又擅自离场,留别人猝不及防,患得患失。” 那是石清观里润玉枕边的簪子,如今旭凤收了法力,它又化作红线,软软垂落掌中。 润玉目不转睛地望着,似乎想起一二。他动了动嘴唇,想去触碰,只被旭凤半途捉住手腕。 “明日要去蛇山一趟,今日便要叨扰兄长人间别苑了。” 他不由分说, 便拉着他幻形离去,夜中唯余落雨无声。 2. 宅院只需一二仙术相护,便能干净清幽不变。 润玉终能触物,被旭凤拉着手,心中亦有几分畅快。只是主魂转生记忆隐约浮现,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才惹出旭凤如此冷战。 二人幻形廊下,雨声绵密。润玉体贴问道:“人间泉水清冽,你可要沐浴更衣?” 旭凤岂是不想念他,如今终于不忍冷待,转过身面向他,满眼哀怨。 “你究竟是怎么喜欢我的?”他质问道。 润玉一怔,不解其意:“我喜欢错了?” “你若真喜欢我,至少该把命留着与我谈情说爱,”旭凤道,“我涅槃九死一生,也从来没突然死掉,让你悲痛欲绝。怎么你就随便送命!” “……是为兄错了。” 润玉自知旭凤用心,自己境地凄惨之时,他也不会好过。如果旭凤不喜欢他,自不必有这等闲心闲气。 可若要他劝他放手,用所谓洒脱拂了他的心意,又如何舍得。 “你要我如何赔罪,都依你。”他又站近一步,以示诚意。 他为魂体时,为少年时,总与旭凤离得很近,也未觉不妥。如今呼吸相闻,他仍毫无防备,一脸诚挚地望着他。 旭凤眸色一沉,却站着没动。 “你的观心咒呢?”他问。 近日波折太多,润玉险些忘了此事。不过既然肉身重塑,灵力重聚,此前一切束缚,应是尽皆消散了。 他闭目内观片刻,展眉道:“已不在了。” 话音未落,便觉身子一轻,已被打横抱起。 “……旭凤!”润玉惊道,下意识地攀上他的颈项。 “你忘了吗,我在山中时常这样抱你。”旭凤道,“如今观心咒已解,你要打骂我都行了,咱们只做真正两厢情愿之事。” 这话说得唐突,润玉还在想既然两厢情愿又谈何打骂,已被他抱着进了卧房,压在榻上。 旭凤居高临下地抚着他的面庞:“哥,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润玉眸光一颤,想去握他的手,却遭拂开,反被他将手腕按在脸侧。 “我本觉得欠你良多,不敢再要什么。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旭凤似是疲倦又似沉醉,埋首在他颈侧,任温热吐息喷洒,“我若不要,你就会随意处置,或给了别人。还不如照单全收,握在自己手里,至少我会好好帮你护着。” 他隔空一晃手指,散了润玉的发结,任软凉乌发披散。 “兄长既钟情于我,也总该给我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旭凤说得好似被人所惑,又似惑人心神。 到这一步,润玉早已明白了。旭凤却还要说下去。 “还好,你虽博爱,却不水性杨花。” “……旭凤!” 他的声音清澈不再,染上几分羞赧和无所设防。旭凤松开他的手腕,探入两人之间去扯衣带,在他耳边低语:“错了。你在山中,不是这么叫我的。” 在山中…… 少时记忆混作一团,润玉一时想起湖底,一时想起山上。湖底很冷,满是血腥,又黑暗得连血色都看不明了。山上风光清明,他能自在走动,后来来了一个仙人,总陪着他,眼中总有暖阳笑意,握着他的手习字练剑。 旭凤,哥哥…… 烧热之感立时在周身炸开。 “你……趁人,啊……” 旭凤如今仍在趁人之危。润玉还在为称呼之事脸红,他已拨开衣衫,去吻他锁骨与胸膛。 “没有疤了,”他停在逆鳞的位置,此处肌肤如今光洁一片,“但我不会忘,这里疼过很多次。” 润玉本来已经想打他了,闻言却又不忍,便被他钻了空子,任意施为。 旭凤三两下也解了自己衣带,与他肌肤相贴。手滑过他腰线,又向下抚去,撩拨风情,占尽便宜,嘴上却控诉自己如何吃亏。 “你真过分,说好了下山同游,却连十六岁都过不去……”他道,“我本想着,若你真有幸多活两年,声线应当更肖如今,便可洞房花烛,再听你好好唤声哥哥……” “别说了……” 如今他总算失神,好口才都不见了。旭凤动情地吻他,唇舌交缠,厮磨间谦让道:“我不说了,你来出声。” 润玉立刻听到自己的喘息如何沉重慌乱。 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相处。原本温文坚韧的,变得脆弱柔软,原本明朗热烈的,变得蛮横炽人。 这条龙方才翻覆波涛,搅弄风云,布下一场甘霖。如今湿意未歇,他已在这里随人翻云覆雨。 凤凰发间沾了乱七八糟的水珠,披散之处隐约散出凤凰花香。两人发丝贴蹭交缠,又勾出龙涎香气。 气味勾人,却又若有似无,难以捕捉,便不得不深重喘息交缠,方能尽兴。 他们向来默契,心意相通,却从未有过如此时候,一人微不可查地稍变动作与力道,便能在另一人身上激出滔天暗火,颤了声线与目光。以往拥抱再近,也没有如此紧密的掌控与牵扯。 旭凤未曾如此对待润玉,疼惜又狠决,想惩罚又想讨好,想折磨他又想给他痛快。 润玉能察觉旭凤有些患得患失的不安,但他如今自顾不暇,根本无法照料对方。 幸而他对珍重之人一贯温顺,如今就算不似常态,也足够令人沉迷。 他过去曾暗嘲旭凤,自诩慷慨,其实所赠之物无关痛痒,看似珍贵,却不是别人真心所望。 如今自己,不也是如此。清高悦目简单,陪伴关切简单,以命换命,狠下心来也不难,旭凤最渴望的长久心安,他却从未给过。 润玉攀着旭凤的肩,努力抬眼正视他,未用喘| | 息呻 | | 吟充数,而是认真说话。 “……我喜欢你。” 他眼中有迷蒙水汽,语气诚恳得像是在道歉,却又目光和煦,笑得不知悔改。 “旭凤,我向来知道,若是你我殊途,一切就都简单……可我还是喜欢你。” 旭凤眼中亦蕴泪光,却不作答。 他爱听他如此说话,想再听下去,却又自相矛盾,拥着他深深吻住。 3. 次日旭凤醒来时,润玉还在身旁,面朝向他,微蜷身子睡着。 如果现在身边无人,旭凤也不会觉得意外,因为换作平时,润玉已在院中烹茶。 只是见他近在眼前,自然更觉得安心。 旭凤支起身子,发尾撩到了润玉的脸颊,让他不堪其扰地皱眉,微睁了眼。 “哥。”旭凤一脸纯良地与他道早安。 “别闹……”润玉又闭上眼,含混道,完全不信他如今摆出来的这副样子,“荧惑守心之象,想来还会存续几日,你有何打算。” “你本来是如何想?”旭凤反问。 “星盘改天,未必能改命,或许没用。”润玉不甚舒服地动了动身子,“我只是觉得,你也不是那般放任天灾,见色起意之人。” 旭凤挪得近些,为他揉了揉腰。 “我为何不觉得是你赏识我,”他伏身与他交颈磨蹭,“只觉得是昨晚还未尽兴。” “我可是足够让着你了。”发丝散乱,牵出痒意,润玉不得不躲闪着清醒过来,似嗔似怒地瞥他一眼。 “做哥哥的本就该让着弟弟。” 旭凤给他掖了掖被子,起身穿衣:“父帝必定借如今星象出兵魔界,我等着看他收场。” “若是不能收场,便又是生灵涂炭。”润玉也睡不着了,随他起身披衣系带。 “这便是我的责任,你莫要再插手。”言及此,旭凤又警惕起来。 “若不能战场并肩,未免也无趣。”润玉道,眉目间隐隐是无处可宣的傲意,“中观心咒以来,我都未曾和你比剑。” 他理毕中衣,自榻上起身,取了长衫与外袍,一一抖开穿上。白纱银绸,衬得挺拔身姿越发俊美秀逸。 润玉斗法舞剑之态,翩然矫捷,广袖凌风,飘逸出尘。唯有自己能与他比肩,此外再无第二人配得上。 昨夜光暗,事事突然,旭凤还真未好好看他。如今晨光斜斜入室,照上这白衣身影,才让他回味起当时想念。 他们长日相处,原是情不知所起。如今看到什么熟悉场景,都像是又一次的一见钟情。 “一同赴险也好,拼命也好,”他心中一热,说道,“若不能同生,共死总是可以的。” 润玉失笑,却也随着说了句胡话:“彼此伤心,也算公平。” 他自披散着发,却取了木梳,站来床边,招手示意旭凤靠近。 旭凤不光近了,还双手环上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润玉只好顺着这别扭姿势为他梳发,修长手指捋进发间,拂去昨夜胡闹痕迹,让青丝齐整服帖,泛着微光。衣袖随他动作起落,遮掩晨光,将旭凤整个笼在怀里。 事毕,他一手捧着一束发丝,一手搁下梳子,在指间召出龙鳞。银光融过,鳞片便已幻成云纹玉扣形状。 “这个是欠你的,我记着。” 他说着,用这龙鳞信物束在他发上。 第21章 1. 人间入秋,蛇山枫红。 两人在润人间私宅休整完毕,幻形来到蛇山脚下。抬眼只见愈往山上,愈有茂密红叶,层林尽染,簌簌如火。 旭凤抬眼远眺,只觉得如此热闹颜色,该配上些好事,方不算辜负美景。他下意识地想拉身边的人,润玉本来落他半步,见他抬手,索性上前站近一些,把手伸给他牵。 旭凤又走几步,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看,然后望向润玉,正经又得意:“凶险之地当前,兄长可真有闲情逸致。” “你这可是五十步笑百步。”润玉挑了挑眉,另一只手幻出水蓝冰剑。 旭凤的赤霄剑已被天帝收回,他四下看看,顺手折了身旁一指粗的细竹,内力一震,竹叶尽落,竹节齐整裂开,边缘锋锐。留下半面,便算一柄剑了。 “你惦记着比剑,”旭凤道,“我们可要比比,谁斩杀的蛇多?” “莫要主动招惹,它们本也无辜。”润玉不置可否。 实则此地虽然灵蛇众多,皆有剧毒,却是护卫着山顶那位真龙。润玉此来,身上水龙灵息远远便可感应,本就令众蛇退散。 只是亦有毒蛇生性好斗,感应到旭凤真身是一只鸟,便自树上盘绕而下,血舌嘶嘶,在他脑后伺机偷袭。 润玉先有察觉,瞥它一眼,心下感叹自不量力,欲以剑风挥开。旭凤尚未回头,却已反手一剑刺去,竹节尖端不偏不倚,将它七寸钉在树上。 “……你倒是比得认真。”润玉道。 旭凤抽出竹枝,黑红血腥味道顿时涌来。此间虽然灵力受限,润玉却仍有力唤出轻微水咒,为他剑刃洗去血腥。 旭凤为自己整了整发束,扶正玉白云纹扣:“其他的都好说,我只不想别人碰到龙鳞。” 细探可知,无论润玉的龙息还是旭凤的火灵,皆与山上那位有着亲缘。这二位又是一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饶时杀人不眨眼的架势,引得各路蛇精见好就收,分分找洞遁了。 昔日凶险之地,顿时只剩山水明丽。 润玉被旭凤牵着继续走,查探周围片刻,也将冰剑收了,专心赏景。 他想起少年那世,也常被旭凤拉着抱着,山间闲游,说说前人诗句,三圣三清。他那时懂得不多,倒任旭凤卖弄了不少。 “你若真有弟弟,也是个好哥哥。”润玉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只是,天家兄弟之间,似乎难逃孽缘。”不是相爱,就是相杀,总有几分荒唐。 “说到底,不过都是欲之一字。”旭凤闭了闭眼,却未迟疑,又紧了紧他的手,“反正你我结亲,天家今后也不会再有子嗣兄弟了。” 他们做得不够对,但他不后悔。 2. 廉晁已在蛇山山顶隐居了万余年。 他每日与花草虫蛇为伴,亦是自在。这些东西,虽然不会来关心他,却也不会背叛他,更不敢向他提什么非分要求。父帝母神早已仙去,无人逼他练剑,逼他娶亲,逼他继位。在山顶浇花种树,采果酿酒,便是唯一要事。 直到今日,他在房中便感应到数十里外的龙凤灵息。纵然已经心静万年,这样的搭配仍然让他立刻眉头紧皱。 太微和荼姚总不至于一同来此,除非又是天塌下来之类的大事要他去救。但如果真是他们,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见,若见了是该期望他们道歉,还是提防他们灭口,若不见又能躲去何处。 不远处隐约有两人脚步声近。步伐并不轻快,但有些急切,不似带着什么步步为营的谋算。 那二人在他房前停下,再未靠近。 “晚辈润玉。”此声清明。 “晚辈旭凤。”此声舒朗。 “拜见廉晁上神。” 旭凤。这个名字让他心中一动。 廉晁默叹口气,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廉晁当年也是活泼爱打趣的性子,如今屡遭变故,才有几分沧桑沉稳,去见小辈倒正合适。 前来拜见之人在屋外跪着。他双目不能辨色,只见到一人一袭白衣,一人身上浅灰,应是金银织就,看那光泽质感,皆是九霄云上仙家锦缎。 一人发间是龙鳞玉扣,一人发间是寰谛凤翎。 二人见他,目光皆露敬重,举止不敢分毫有差。一人先伏身叩首道:“小侄旭凤,此来替父帝母神,向大伯赔罪。” 他承了那双丹凤眼,只要愿意,自能展露风情,颠倒神魂,无论如何,天真任性,皆能博人对他百依百顺,无怨无悔,一如当年的荼姚。 廉晁叹了口气。 “陈年旧事,何故突然来此。你们若有事相求,就直说吧。” “大伯遁世多年,小侄不敢让您再为父帝母神之事所累,此来的确只为赔罪,不敢相求。”旭凤未曾抬头,诚心解释道,“母神为救父帝,索要您大半元神,如今小侄便是来还您数万年修为。” 廉晁看他不满两万岁,赔了命也还不来,只觉得是小辈慷慨胡诌,不愿再谈,又望向润玉:“你又是何来历?” “小侄是如今天帝与昔日龙鱼族公主簌离之子。”润玉恭敬垂目,只此一句,不再多言。 廉晁却足以明了。 他目露不忍,仰天一叹:“太微,你既自认比我想要,比我钟情,为何要娶她,又不一心待她……” “母神多年来,亦有行差踏错,旭凤安享荣宠,迟迟不曾相劝,亦有助纣为虐之罪。” 旭凤直起身来,闭目默念,掌中逐渐凝出团光焰。外焰赤红,焰心却因炽亮而莹白无比。 “如此修为是从母神之处夺来,旭凤不孝,不敢私藏,还当奉还。” 廉晁背手看着,没有去接。 “天后之位,遭各方忌惮,她没了修为,要如何自保。”廉晁道,“我不会收的,你还她吧。” 旭凤不为所动,手臂举得端正:“您若不要,我只会散此修为,不会奉还。” “怀璧其罪。我已隐居,留下火凤修为,徒增觊觎,是害了我。”廉晁道,“你若担心荼姚任性为害,我看你道言行端正磊落,不如自留,日后平定纷乱也有用处。” 他走近前来,抬手合上旭凤的手掌,扶了他与润玉起身。 润玉点头谢过,直言道:“父帝昔日行事,各界忍耐,无人追究,令他至今不知悔改。大伯或许已经放下,却有许多人仍意难平。小侄冒犯,想对当年之事溯清原委。” 他二人有条有理,不疾不徐,廉晁却想直入主题了。 当然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主题。 他许多年吃穿不愁,不谈正事,如今碰到天界密辛,也想操心一二。 “此事稍后细论。你们避开太微荼姚来寻我,难道没有私事?” 二人只当廉晁是隐士高人,哪想过谈什么私事。他们对视一眼,皆露不解。 廉晁指指这人:“龙鳞。”又指指那人:“凤翎。” 润玉轻咳一声,旭凤微扬下巴。皆算坦然默认。 廉晁轻笑一声。他俩方才在这并肩一跪,虽未相对相望,已有一种默契情愫,仿佛要拜天地一般。 “我以为,你二人私定终生,无奈父母不允,是以来寻我证婚。” 润玉露出惊讶神色。旭凤也闻言瞠目:“您……” “此事定成他二人心结,也算帮我出了口气。”廉晁昔日身为嫡长子,尚敢说出我好玩乐不想练剑之语,如今趁兴安排小辈,又岂在话下,“我便抢了三弟的差使,代人主一次姻缘。” 太微生性风流,看到他们的儿子相恋相误,不近女色,也算报应。 旭凤在收受好处的事上,反应总是更快一些。他也不计较什么报应劫数,在长辈改主意前扳过润玉的肩。 “兄长以为如何?”他询问着,微震语气里却分明容不下第二种答案,“我方才就想说,这漫山枫叶艳烈,恰似喜服红妆。辜负这良辰美景,岂不可惜。” 润玉没有出声。 他不是不情愿,只是从未想过。 他能收能给的告白与誓言,在幽暗太湖底,人间月色下。是二人私密旖旎时,久别重逢时,被相思折磨得奋不顾身,非说不可。 未曾奢望过这昭昭朗日,不因情不自禁,而是因天时地利人和尽占,便要表露心迹给旁人见证。 而廉晁德高望重,与世无争,不曾做过亏心之事,没有复杂顾虑心绪。得他在此看着,总比太微荼姚要好。 没什么难做,也无琐碎规矩。宣礼的是旁人,他不过需要听令行事而已。 旭凤松开了他,退后一步站定,面露期待,眸含深情。 而润玉从不会让他期望落空。 蛇山之巅,云雾疏柔飘散,此间作为无惧直呈上清天。四下枫叶飘覆,俱是喜红,自几人脚下延展漫山。 一向人间山河,二向廉晁上神,三则对拜,婚姻礼成。 . 3. 待二人最终告辞,已是夕阳满山。 旭凤终究没有自留荼姚的灵力,待离了山顶小屋,将其散尽,设为护山结界。 枫红染不上润玉的白衣,如今晚霞总算得以添上些暖色。 只是他如今面色却有些不善,未染上一分初结姻缘时的喜红。 廉晁自是无心夺位称帝,出世之人,也不该牵扯进入世之事。 他没有什么复出指认太微罪行的冲动。如今元神不稳,轻易也离不得蛇山。 旭凤没有强求。那些往事让他听得愧为人子,只觉得为何善良慷慨的人总被逼到无路可退,大伯如此,润玉也如此。 旭凤最后问,恕小侄冒犯,大伯觉得,父帝可有什么软肋? 廉晁抿一口茶,道,我了解的,怕已不是如今的他。不过言行不一之人,无非想要粉饰自己,怕的自是身败名裂。 此事也提醒了旭凤。他为粉饰太平,还未曾告诉润玉自己在临渊台看到的那些过往。 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是要揭了一切前尘往事,旭凤就在下山时边走边与他说了。 反正已经成亲,又有洞房之实,也不好反悔。 润玉听完,也觉得这坦白的时间选得颇有心机,立刻就有点不想看到他。 仿佛刚付完钱,有人告诉你货砸手里了。 “哥我知道我错了,”旭凤挨过去拉他的手,“你不要休了我。” “润玉岂敢休了火神殿下,”润玉道,“我只庆幸自己当初用了血灵子,否则还在万年之后一人孤独。” “不对,若是如此,锦觅便也不在了。”旭凤道,“我会陪你孤独,最后还是我们两个一起。” 他说完便觉得此话不够好听,又补一句:“两世以来欠你的好,如今我都还你。” 润玉:“要不要把龙鳞先还了?” 旭凤:“?!” 旭凤:“……你可不要始乱终弃!” ?润玉笑着摇摇头。 伤害尚在,廉晁却能放弃追究前尘。他们经历这些死死生生,也该超脱一些,不必将精力用来记恨未然之事。 “那就不必计较借还了,你如今……足够讨人喜欢了。” 第22章 1. 荧惑守心,六界生变。 固城王登魔尊之位,招降卞城王,陈兵忘川。应龙腾啸九霄,润玉神魂重聚,夜神归位。 润玉还与旭凤去了蛇山。 太微对此并非无动于衷。实则他派人暗伏云端,若是发现廉晁有出世正名之意,定要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将他拦下。 若是夜神助他抵抗,便同谋逆罪论处。 而暗探回报,廉晁上神并未离蛇山半步,只是任二位殿下在他面前磕头鞠躬。辞别他后,是火神殿下主动设了护山结界。 太微如今已不似当年那般年轻气盛,对着廉晁,只有个隐约的兄长印象,也无心绪起伏。换作过去的他,定要斩草除根,而今见兄长果真无心权谋,便也不计较了。何况廉晁曾救过他。 他不是恨廉晁,亦不惧他。事实上,除了花神梓芬之外,他再未对谁有过浓烈情感,杀谁护谁,其实也无关爱恨。 他只是不平于天道不公。 天道轨迹,见于一切既成事实,不必论一时胜或负,正或邪。有强者噬弱,亦有以弱胜强,长久以来终得均衡而已。 既是众生平等,便都该是一分所出换一分所得。争来之胜,才是长胜。安守现状之人,不配得到太多。 花界划域自封,魔界内斗自耗,人界庸碌无知,水族偏安一隅,偏偏多见百姓攀谈热闹,生活无忧。廉晁不愿练剑,无心帝位,却偏偏是长子。先帝看重他,赞他清和超然,有心传位。鸟族公主荼姚也爱与他调笑。太微在演武场成日苦练,布兵遣将,倒抵不过他一两句不慕名利的偷懒之言。 像旭凤和润玉这样,才是正常。多树战功、尽出风头者,该受众人宠爱。不慕名利,独自向隅之人,则一无所有。 润玉连性命,都不是自己争回,而是旭凤替他争回。太微与他同为龙族,亦有痛惜。只是他既自诩淡泊,一无所搏,便不该说在乎。 若有一日,天界亦走向绝路,百般挣扎都无力翻身,那便是天道所赐劫数。但成王败寇,如今尚能一争,便不能不争。 九霄云殿上看去,一切仍然规整庄严。为商议出兵忘川之事,众仙齐聚,恭敬立于殿下,待行王令。 也或许是在等别人。毕竟应龙夜中广布甘霖,六界皆有感应,早已心照不宣。 果然,太巳仙人还在请他按照天界惯例,亲征鼓舞士气,便有仙侍进殿来报。 “火神殿下……与夜神殿下求见。” 殿上隐有哗然之声。 太微沉出口气,也露出几分为父的欣然语气:“……快宣。” 2. 脚步声近,金银袍袖轻摆,二人双双迈入殿来。 众仙站列自当中分开,为他们让直通玉阶的路来,一面以目光追随打量他二人。 此前簌离一案匆匆审结,天后猝失修为,穷奇暴亡,夜神殒身,明里暗里,无一不是震动六界的大事。都道近日才有荧惑之灾,却仿佛有祸根早已经埋下。众人原本惶然,只觉此处既非祸端,纵然罚星移位,星象归宁,也未必就是真正的终局。 而如今夜神归位,仿佛此前乱象,总算有了转危为安之机。 当时润玉出事,真相本无人知,天帝亦不发声,便有说辞是夜神带着御魂鼎私赴魔界,纵了穷奇。是几日后旭凤陪天后闭关结束,才将此事闹大,为夜神正名。先在魔界兴师动众搜了许久,回来又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连帝后召见都不理会,大有六亲不认,六根清净,欲追随兄长而去的劲头。 而今他迎回兄长,面上却波澜不惊——倒不如说,如今这两兄弟,彼此染了对方风姿。旭凤眉宇间的热忱生气被淡漠寒凉化开些许,而润玉的神色中多了从容傲然,让他的清冷轮廓似乎暖热几分。 众仙素知旭凤耀眼,如今见了润玉发间不加掩饰的寰谛凤翎,才真觉得自己要瞎。只得故作矜持地别开眼去,暗中讨论火神那枚玉扣发饰会是什么来头。直到太微轻咳一声,才又安静下来。 “儿臣拜见父帝。”旭凤与润玉对周围议论只作未闻,齐声拜见。 “快免礼。”太微笑道,“我儿润玉平安归来,于本座是大大的失而复得之喜。” “多谢父帝挂念,”润玉垂首道,“儿臣一时大意,惹父帝与二殿下伤神许久,着实不安。儿臣愿速去布星台,解此星象之困。” 他仙身重塑,太微心知,那观心咒怕是已不复存。只是如今看他语气神态,仍无摆脱束缚之后的放肆。 仍像是过去接受了旭凤的两头斡旋,对过往恩怨释怀不提的润玉。 纵然他在殿上揭露,是太微让他代旭凤赴险,且不说旁人相信与否,纵是信了,火神在天界地位尊崇,用夜神去换,谁会觉得不合理呢。 凤翎龙鳞,太微自也早就认出。此事他绝不会应允放任,只是如今尚需这二人同心杀敌,便只好暂不细究。如此一来,纵有人在天魔之战中功高盖主,过后也可借这背德之名再行打压。 “润玉有心了。此事非你之过,全因魔界之人阴险狡诈。”太微望向旭凤,话中又带几分责备,“如今,魔尊固城王兵临忘川,旭凤却在人间滞留不归。统领五方天将,却贻误战机,你可知罪?” 旭凤爽快地欠身拱手:“儿臣那时心系兄长,无暇他顾,请父帝降罪。” 想想数百年前的自己,当真记挂天界安危。不待战报传回,就自行赶赴忘川,以一人之力吓退魔界敌军。 如今他却再无那时迫切。或许只因近来一番经历,也让他如太微那般,感慨起天道冷漠。 有些事万众瞩目,有些人无人问津。过去他愿急众人之所急,如今只想留在冰冷角落,与一人互相嘘寒问暖。 “……也罢。”太微见惯他两相妥协,何况既相信一分所出换一分所得,便不认为旭凤这个受宠的嫡子会生出异心。收归赤霄剑,本也是想对他警醒一二,如今敲打两句,便有意赐还。 而旭凤当初甘愿归还此剑,便是为了对固城王表示守诺,如今亦暗中稍逆修为,胸口一痛,呕出一口血来。 “旭凤!”眼看身旁的人向自己倒来,润玉赶忙伸手托住他下坠的身子。 兄长的衣服被我蹭脏了。旭凤一面提醒自己稍后要施清洁咒,一面伸手环住了润玉的腰。 “……旭凤!”太微也甚为意外,“怎会如此?” “儿臣无碍。”旭凤倚着身旁怀抱不肯起来,喘息片刻,方道,“许是……近日杂念太多,又各界奔走,劳累所致。” “你是为我如此,应当好生将养。”润玉皱眉,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亦可为父帝分忧。” 而太微绝不会在此时将赤霄剑移交旁人。 果然太微便不再提交还兵权之事,只道他二人近日皆有劳累,多需调理。 待宣了二人的封赏与补药,提醒众仙及时休整,枕戈待旦,便让此事议论告一段落。 3. 旭凤赖在润玉身上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润玉认命地扶着,猜测他大庭广众临场作戏,得了自己配合,正该心下窃喜。行至无人之处,便忍不住教训道:“你对自己也太狠了。” “兄长有资格说别人么。” 旭凤说着,直起身来。润玉示意他停步,抬袖为他拭去嘴角血痕。 四下寂静,唯有仙松银柏无风微动。这美景未映入润玉眼中,他只专注望着旭凤的脸。 旭凤也望着他。他向来觉得,越是安静素淡之处,夜神便越能清丽夺目起来。 待润玉放下手,旭凤闷闷道:“我该去趟紫方云宫。” “好。”润玉应道。 旭凤暂无要走的意思,又道:“今日殿上……父帝仍只计较胜负权位。”他不追究他们私下相许之事,绝不是因为慈父宽容。他若追究起来,便也不会因为仁慈而手下留情。 “他向来如此。”润玉虽不至于释然,至少已习惯了。 “……我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旭凤问。 润玉尚无悲戚愤怒,他却成日心绪难平。 润玉闻言失笑:“你真傻。” 似是受不住对方眼中的专注深情,润玉垂目,拉起旭凤的手,笼在自己双掌之间。 此举没有拥抱亲吻那般亲密,却仍然让旭凤感到,润玉掌中是他此生最为珍重之物。 “我如今能这般淡然,自然是因为有人替我发尽了脾气。”润玉道。 “旭凤,我该谢你……我心中许多话,若不是你追根究底,拼命要懂,我一定说不出来。” 他还真好相与,几句心里话有人愿听,为人所知,就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了。 惹得人想得寸进尺,将他的一切夺走;又想泥足深陷,将自己的一切给他。 旭凤没有抵抗如此欲望,用空着的手揽住润玉,凑上去吻他。嘴唇碾磨过他双唇,又去吻他鬓边,在他耳边用气声胁道:“看来你真是……不能没有我了。” “彼此彼此。”润玉在他的触碰下阖着眼,展眉道。 4. 紫方云宫中熏炉烟袅。仙侍皆已回避,唯余天后母子二人对坐饮茶。 实则荼姚坐在桌后,一动未动,倒是旭凤讲得口渴,不时倒茶来喝。 他先讲了自己临渊台所见。比起荼姚探得之事,更加确切详实。荼姚起初听得心惊,却毕竟世殊事易,到结局处,也不觉得那是阴云笼罩的未来,而仿佛只是个渺远故事罢了。 也或许是身处绝境,反而不必挣扎。她失了修为,无法干涉什么,便只能做个看客。除掉了润玉,旭凤却恨不得一起死了;没了内患,如今却有魔界外忧。她管与不管,终归都是互有得失。 旭凤好不容易与润玉走到如今,不愿再生轮回事端,便隐去了禁术逆天,招致时光倒转之事。他只说到润玉以自己元神相救锦觅,便止了话头。 “旭儿,你去临渊台窥得许多,寿数修为可有损害?” 那种种虚妄消散,如今便只有母子之情值得荼姚挂念。 “儿臣无事。”旭凤道,“这些话儿臣本可不说,只是念在母神为我操劳,所以让您安心而已。” 换作过去,他应会更加感动一些。只是现下心知养育之恩,他是不愿一味惦念的了,便只想欠得越少越好。 他饮一口茶,又道:“此外,儿臣此去蛇山,替廉晁上神带回一句话:天后之位多遭忌惮,望您日后小心珍重。” 荼姚神色一变,终是自嘲地笑起来。 她请廉晁隐瞒篡位的真相,请他救治太微,他都允她。 她不是情爱障目之人,却喜欢有人如此不顾一切地爱她。 而他唤她天后,劝她莫惹忌惮,又岂是真的识人不清之人。 他不过是知道,除了廉晁,也没人会这样惯着荼姚。包括她如今的夫君。 旭凤见她已自沉感伤之中,道了声儿臣告退,便起身欲离去。 “旭儿……”荼姚在身后叫住他。 “你要如何,为娘都依你……可你为何要与润玉牵扯不清!” “母神此言差矣。”旭凤眼神一凛,半转回脸去,嘲道,“自是兄弟,本有羁绊,谈何纠缠? “何况他如今并未杀我,还舍命救我。并未恨我,反倒爱我甚深。可比母神所料要好得多。” 第23章 1. 旭凤去紫方云宫时,润玉则去了布星台。 漫天星河久不受他灵力牵束,隐有自由涣散之象。这只是在润玉看来如此,别人眼中,便仍是一切如旧。星光璀璨,满目纷繁缭乱;银汉无语,耳畔浩渺寂静。 布星台尚未成型时,天界更无夜神,星河也未曾多一分空寂。后来,天界官司就位,润玉守在这里千万年时光,也未能让他们热闹一些。众星不越其轨,不争不抢,不增不减,却昭示天道,映着万象生灭。 追溯星轨可见,此次荧惑是逆行留于心宿。而今逆势渐弱,循之徐徐引导,则可令其顺行远离。 心宿亦称明堂,乃布政之宫,周遭不得有丝毫差池。此事知易行难,润玉未敢懈怠,双臂在胸前交错运灵,而后架起,灵力在指尖盘旋飞流,广袖无风自扬。 邝露察觉天相变化,匆匆赶来时,便见到如此场景。 润玉用于纵星的灵力不是寻常水灵,兼有水泽之清,夜空之寒。在这深蓝天幕下,如星辉凝露般在他周身环绕,温柔又耀眼。 那是暌违已久的背影,长身玉立,白衣在月光下泛着银华。他似又瘦削了些,纱袍之内银代束腰,却更显清癯俊雅,美得不似真有其人,只似桃源画中一梦。另有一点与从前不同,便是他发间凤翎的羲和之辉,光而不耀。这却不是低调掩藏,而是自知夺目,所以带着不必言说的肆意。 二殿下真的做到了……他真的带了他回来。 如今她才真的不必压抑想念。邝露喜极欲泣,慌忙以袖掩口,生怕影响他施术,也怕这些闲杂心思扰了他的清念。 从前的大殿下,总是过得比她想得要差。她初来应征,以为他真有几分挑剔,才使璇玑宫冷清。未曾想冷落之余但凡有人理会他,便总是带着猜忌为难。她见他在锦觅面前掩藏心事,只是谈笑给予,以为他是要逞几分男儿之勇。未曾想他的言行总会被人歪曲为有所图谋,掩藏真心已成习惯。 从前纵是接了三年五载星辉凝露要送给旭凤,也是私下暗予。若非邝露细心,收拾璇玑宫时发现瓶罐少了一个,便根本无人知他如何用心。 邝露替他觉得累,一面希望锦觅与他的感情无关利益,至真至纯,一面又忍不住希望锦觅可以“有用”一些,哪怕是能说会道讨来帝后几分喜欢,或是灵力多些,能为他治伤保他无虞。只是未及锦觅变得有用,润玉便退了婚。 如今看来,他有了二殿下专情回护,也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何况二殿下有用得多。帝后亲自将他宠成这样,如今奈何不得他。他有颇多仙家喜爱,天将追随,地位稳固,又道行高深,于公于私,于内于外,都是能让大殿下得到好处的了。 天理人伦暂放一边,如今天帝天后也非克己守礼之人。能断送天后鸟族联姻的美梦,绝了天帝拉拢水神之女的念想,也是大快人心。 她恨润玉曾经那样悄然殒身,也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枯等。一个守节守礼的恋人能有什么勇气和神通?若不是旭凤这份罔顾伦理的喜欢,润玉怕也难再回来。 而旭凤如此心意虽然令人瞠目,却也实不意外。 她若是有这样的哥哥,自小被养得眼光颇高,谈婚论嫁也难能看上旁人。 2. 人间数次入夜,于天界不过瞬息。如今布星台上可见荧惑已缓缓离了心宿,天相归宁。 润玉收了灵力,缓缓落手。此前行走人间不觉有何大碍,如今才觉出复生之后,元气有损,只这片刻布星,灵力便难以为继。 仰头再看,只见荧惑红光仍盛,兵灾难消。 固城王并不会因此撤军。解法不在此处,又在何处? 他皱眉望着。星象如棋,却又亘古绵长,永不收官。活局未必能活,如今一切归位,也未必没有变数。 心宿是天子明堂,其中又分三星,正中为大火星,即天王,荧惑靠近此星,便预兆帝王之灾。 如今荧惑远离,离天王最近的,便唯有前后拱卫的心前星与心后星,分别为太子、庶子。 此前荧惑光芒大盛,引去众人注意。如今方见,前后两星比之以往,闪烁更繁。而最亮之时,甚至欲夺天王之辉。 润玉按着胸口平复喘息,隐隐有了不安。 他经历一番死生,已不在乎这天界是好是坏,只是不想再将光阴浪费在此。 可若是有动乱倾覆,虽然明知旭凤无法置身事外,却也难免觉得,后果还是落在自己身上划算一些。 但对于私下盘算,旭凤还什么都没告诉他。 他二人平日里一切都好商量,唯有吃亏送死这类事情,非要彼此瞒着,互相抢先。润玉已经成功了几次,明知这样会惹旭凤生气,却仍不悔改。 他怕旭凤也有成功抢先的一天。他如今修为不比从前,怕自己拦他不住。 思及此,润玉转身便走,却立刻撞上温香入怀。 “啊,殿下……” 是方才站在他身侧后方的邝露。 邝露没有刻意隐藏气息,本想着以润玉的敏锐,待他收神,自能察觉。可润玉此次心事重重,一时便无心旁顾。 他近日在旭凤身边总受优待,寒冰一般待人审慎的界限也化开些许,不再怕被些许温柔接触扰得求而不得,乱了心神。 他也变得心软些许,邝露慌忙退开时,他未再冷眼旁观,倒是追上一步扶了一把。 邝露已习惯与他隔着主仆之间彬彬有礼的距离,本来悄悄擦了泪痕,如今被他近在咫尺地关切看着,又想要哭。只是尚未酝酿情绪,便听到身后有人质问:“你们干什么呢?” 这理直气壮的委屈劲头,不作第二人想。 旭凤从紫方云宫离开后,便赶来布星台。谁知刚到就看到润玉和邝露搂搂抱抱,人家都退开了,润玉还要追着抱。 他对自己怎么没有这样恋恋不舍? “旭凤,我正要找你。”润玉见邝露站稳,便也松开了手。一切说来话长,他只得先对她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且先回去……” 旭凤却连一句短话的时间都等不了,已走上前来:“你找我你抱别人干什么?” “……” 邝露好不容易觉得他可靠一些,如今又想收回前话。她躬身请安道:“见过二殿下。二殿下痴心可贵,但也别让我们家殿下为此过于辛苦分神。” “……你!” “二位殿下慢聊,邝露先行告退。”邝露向润玉也请一安,心中喜悦,忍不住面露笑容,“既然殿下回来了,邝露这便回去收拾璇玑宫——” “不必了,”旭凤背着手道,“兄长也住栖梧宫。” “……” 换作平时,润玉未必任他胡乱作主。只是如今有事想要打探,只得叹口气道:“邝露,你也该歇息一段时日,不妨先回太巳仙人府上陪伴令尊。” 如今能见他安然归来,邝露已别无所求。再想想自己此前茶饭不思,的确令父亲担心。她便应下,又说了两句恭迎殿下归来之类的话,请安退下了。 “哼,你家殿下。”旭凤看着邝露离去,方展开眉头,又往近前凑了半步。 “美人在怀,你还想得起找我?” 润玉此时倒没什么心情哄他,只转回身去,指给他看:“王不见王。自你我归来天界,心宿三星闪烁争辉,又不得分离,恐有冲撞死伤。” 夜神所司不是一人之天地山河,观象台上只映万世荣枯,不论一时生死。润玉站在这里,也向来谨遵天道,淡然出尘。 如今他竟也有目露忧色,患得患失的时候。 旭凤知道,虽说担心冲撞,但天王与庶子之星,润玉是不放在眼里的。 “如今吉凶如何?” “……皆在五五之数。” “兄长深谙星象,何须向我求证。”旭凤道,“心宿三星无法拆离,自是如此结果。” 他作势要走,又被润玉拽住上臂:“你可是暗中有何打算?” 他总算也紧张起我来。旭凤心道,决定得寸进尺。 3. “破军已传讯将近日演练的阵法报我。”旭凤凌空挥袖,红光浮现变幻,从天地三才等等演变为七星北斗之类,“最后是焚阴阵。纵然我能辞不领军,此阵需要火凤灵力,也需我为阵眼。” 润玉记得今日在殿上,亦看到隐雀的身影。他既会率鸟族参战,便知此阵,如此一来固城王也会知道。 如果魔界用了阴炽反噬之阵,旭凤便有性命之忧。 旭凤却似事不关己,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哄劝他。 “不阻固城王称霸魔界,不令卞城王有所损伤,更不能让我天界将士无辜受戮。这是我与各方私下的交易交情,本也该由我承担后果。” “旭凤,”润玉摇头,“你是为了我。” 旭凤定定望着他,挥袖收了阵图,笑笑:“我是为我自己。我垂涎美色,又想立君子牌坊,让对方见我舍生取义,甘心折服。” 胡说什么舍生。润玉向来是算着命数在喜欢他。过去他有天帝天后宠爱,有五方天将拥戴,数万年修为加身。如今他已将修为给了蛇山,交还了兵权,又与太微荼姚摆出一副从此陌路的样子。 他现在只要润玉,可是现在的润玉无法像从前那样帮他。 “先回去,”润玉难得一副问责一般的兄长模样,拉着他便走,“阵法如何,阵眼何处,都与我一一说清。” 旭凤随他拉着,嘴上不依不饶:“你无需知道。我答应了你要离开天界陪你,此处种种,你都该置身事外。” “你要我连你也不管吗!” 润玉如今只是疾声一斥,便觉气力不济。他不由踉跄一步,身后的人立刻上前,从身后拥住了他。 “你可真有脸说这句话。”旭凤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你舍得死的时候,可不是连我也不管了。” 他将双手圈在他身前腰际。润玉垂着目光,看着看着,自己也伸手抚上去。 “我舍不得,”他的气势转瞬即逝,“……我舍不得你。” 两人拉拉扯扯,未走几步,如今身后还有万点星光耀着。旭凤的影子朦胧地罩在他身上。 “骗人,”旭凤道,“就像母神过去待你一样,你如今待我也是,只想留我一命活着就好,也不管我开不开心……” 剩下的话消失在蓦然贴近的气息里。 润玉略别开身,转头吻住了他。或许是愧疚不安至极,或许已经听不下去他的胡话。 旭凤便如愿以偿地闭嘴了,一面收紧了怀抱。 凤凰花香暖热缱绻,怀抱踏实,又是来自喜欢的人,难免让人沉迷。润玉却吻得有些急于求成,待察觉到对方没了争辩的意图,便退开与他分说。 “如今我想以命换命,怕是都换不到。”润玉轻声道,“……我只是怕帮不了你。” 旭凤不满意他吻得这样别有用心,与他蹭着鼻尖道:“我不看实利,只看心意。你若害我伤心,做了什么别的好事都不算数。” 他又略微松了怀抱,指尖摸索着拨开宽大衣袖,探上润玉的腕脉。 “现下灵力不济也好……我本担心你又背着我逆天改命,才匆匆赶来。”他安抚地吻了吻他的耳廓,“你若只是担心灵力采补,更加简单。” 4. 旭凤言出必行,将润玉带回栖梧宫。了听飞絮还没来得及表示迎接,就听主子吩咐道,璇玑宫久无人在,邝露也回太巳仙人府了,你二人去仔细打扫一番。 他们还未及奇怪邝露珍视润玉至此,怎会不亲去收拾,又收到旭凤一个表示强调的眼神,以及一句明日之前不准回来。 而栖梧宫总有人焚香洒扫,寝殿内床帐亦是干净温软。 自从在蛇山拜了天地,二人便匆匆赶回天界,还未曾洞房花烛。各种缘由,都是顺理成章。 旭凤的寝殿其实安静空旷,待他招手将床帐降了下来,欺身吻上,润玉却顿时觉得逼仄嘈杂。 这寝殿他少时也是来过的。隐约记得是太微勒令旭凤背书作文,旭凤背不下写不出,润玉便来陪他熬夜。待功课事了,两人就并排躺在榻上望着帐顶聊天,虽然总是没聊几句就累得睡着。 旭凤只觉得哥哥能陪他做这么辛苦的事,实在是个太好的人。 如今却早不满足于这样的陪伴,尽管润玉已经辛苦得多。 旭凤拥着他说,我受不了一个人,若真的要死,定会让你来救我,或是陪我。润玉才在这奇怪的安抚之言下耽于缠绵。 可是旭凤才说看重心意,如今却也不等润玉表示心意了,只是随着自己喜欢,搂着对方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身上。润玉想挣动时被他圈得死紧,待顺从了,又被折腾得被迫搂紧他的颈项。 少时他们在此背书玩耍。润玉曾握着他的手临帖习字。 玩闹时也曾搂抱摔打,百无禁忌。 手上从来温柔。拥抱从来不冷不疼。 可如今他们的手在做什么。如今相拥又是何种情状。 润玉分不清是自己这样想了,还是旭凤故意传音入秘。万千思绪混淆一处,他无暇掩耳塞听,只自欺欺人地紧闭双眼。只是如此一来,从身上抚触,到体内灵力的戏弄流转,都愈加清晰。 他这样瑟缩屈从,倒让旭凤愈加放肆大胆起来。唯有偶尔轻吻,才将一切矫饰得仿佛只是一个温柔拥抱。 “洞房有了,还差花烛。”旭凤拨开他下颌的汗湿发丝。 “……不要。”任旭凤曾经如何夸他好看,润玉仍然指望这夜色与纱帐作为遮掩。 其实纵然点了灯,也不是一览无余。如今青丝披散,柔滑冰凉地垂落胸前与背后,仍有半明半昧的风情。 旭凤一手揽着他的背,一手遥遥一指,寝殿一角便微亮起灯,幽幽照着局促角落,光芒远不能及帐中。他本是想逗润玉,无意一瞥亮处,却顿了动作。 “也罢,人间颇多喜俗,换一样也无妨。” 他说着灭了灯,却伸手一招,自那角落浮起一线幽暗细影,飘入帐中,落于他手。 了听飞絮总是受不了仙子们软磨硬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些红线不小心缠在衣衫上、落在房中。旭凤管不过来,只作视而不见,如今却派上用场。 一星冷焰沿红线拂去,清了旧有的浮尘夙愿,又寄新情,涅槃一般。 第一次相赠,少年是真,红线是假。第二次,红线是真,少年一世却是短暂幻梦。如今红线与人都真切地在他手中怀里,总不会再有差错。 两人发丝本就紧密纠缠,红线随便一绕,就结在了一处。 第24章 1. 了听和飞絮觉得,二殿下此次回来之后,有些不同。 此前他操心的事情很多,总希望人人都好,希望天帝天后之间、帝后和夜神殿下之间、天后和锦觅之间、水神和天帝之间全无恩怨,一团和气。 起初大部分人还卖他面子,或是懒得理他,他也未觉不妥。直到夜神殒身,才似乎突然认识到自己并无多大面子,便也不要脸了,从此旁人如何,尽皆扔开。 所有的在乎都在兄长身上孤注一掷。 如今他回天界,笑得没有从前多了,眉宇间却透出不羁和餍足。他不再到处劝说别人如他的愿,所求所想也似乎更难猜透。 天界与魔界战事一触即发,润玉念及邝露劳心日久,严令她回太巳仙人府陪伴父亲,不许回璇玑宫。 旭凤对此赞同,璇玑宫打扫好了也不让润玉回去。他明里不愿插手战局,暗中却也不愿将士枉死,仍在别处约了破军等人商议军情。 润玉有时也不知道他的去处,但并无过多担心,每日自去省经阁与布星台,查阅摆弄星盘阵法,琢磨如今困局何解。 这日旭凤临出门前,从头到脚端详润玉。夜神一身银白绸衫,端庄规整如常,他却非要挑出毛病似的,站在原地看半晌,又凑近一步看半晌,最后半真半假地说:“你的发簪歪了。” 说罢伸手给他扶。 润玉任他折腾,顺从地别过头,笑了笑。旭凤却没笑,道:“我看你在查湮月之论。” “你何时如此沉得住气,憋一晚上才问。”润玉没有否认,只想起他昨夜的确将自己拥得死紧。 “不比你,憋一晚上还不告诉我。” “我还未全盘弄清。”察觉到旭凤又在寰谛凤翎中注入一股灵力,润玉握了他的手,“倒是你,如今两界皆在留意你的动作,务必万事小心。” “我定尽早回来与你商议,你不必再查了。”旭凤抬手一招,润玉绘到一半的阵图从屋内镇纸下脱身,飞来他手中。 他看了一眼,将纸张折好收入袖中,又抬眸与润玉对视:“你等着我。” 2. 至于为何隐有不安,他二人心照不宣。心宿中的庶子之星,近日泛起青光。 润玉担心自己会给旭凤惹出什么麻烦来,旭凤则是担心润玉为了不给他惹麻烦,又会做出不告而别之类的事。 今日本有倦意,为求安心,润玉索性连门也不出了,留在栖梧宫拟画阵图。 少时习字,面对空空纸张,总有惧意,生怕握笔生疏笨拙,糟蹋白宣。旭凤亦有如此时候,又不肯开口露怯,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善解人意,握了他的手落下第一笔。 润玉方忆及此,才要展颜,却察觉周身一道阴寒气息,敛了笑意。 冰针擦过纸面,在落笔处晕开浅灰色的墨点。一人瘦削身形,黑袍繁复,幻形现身。 是如今魔尊,固城王。 润玉抬眼,坐端身子,不动声色地搁下笔。栖梧宫结界并无扰动,灵识扫过之处,了听飞絮也仍言行如常,全未察觉此处异动。 “我道阁下只会临阵脱逃,不想还有先发制人的时候。”润玉轻笑。 穷奇暴亡时固城王先行逃离,是坐收渔利,所获颇丰。是以听润玉如此说,他倒有几分得意:“夜神当日自散灵力,收束穷奇凶灵,我此来便是感谢如此宽宏义举。” 他意图谋害旭凤的账还未算,润玉便不客气了:“你有什么谢礼,抵得过我救命之恩?” “我知天界亦在内斗。”固城王道。 “夜神殿下,我帮你赢。” 润玉本在奇怪,军中不可无将,固城王为何冒险亲来,而且目标不是旭凤。 未及细想,便觉有灵力铺面而来,直从胸口砸入,灌入全身。 这是应龙水属灵力,本就是他的,当初被固城王用陨魔杵,随穷奇的灵力一同收走。如今对方手中也正是陨魔杵,水灵便是从那里涌来。 只是这灵力如今还来,隐隐夹杂几分失控。润玉抬手画印,想要抵挡,却只觉一股凶流邪气强行融入气脉,激得他气息不稳,周身颤抖。 他近日的灵力全耗在布星台,如今摇摇晃晃,想站起身,却最终跌坐在地,水灵卷起风来,衣袍发丝翻飞,满桌纸笔揉碎。 识海被一缕杀欲翻搅。 太微想要你的命。 他的嫡子,却愿意把命给你。 既如此,还不拿着。拿了你就能赢。 能得到的,尽数吞噬,你就能赢。 “……滚!” 润玉伏在地上,额上有汗直直滴落在地。他以肘勉力支撑身体,嘶吼道。 可他的声音未能盖过脑海中的邪念。 意念被绑架,神识被抽离,这场景似曾相识。 难道又是观心咒? 混乱中他皱眉凝神,冰剑凭空勉力凝出,直直飞刺而去。 固城王轻笑一声,闪身躲过,任剑端扎进殿墙结界中。 并不全像。观心咒是深缠灵识脉络,窥伺神识,如今灵潮则是霸道,强加欲念,令人思不由己。 凶念席卷中,润玉强自定下心来。 他分辨出如今自己灵识渐弱,但那强占识海的凶念不是他的,他亦分得很清楚。 纵使全力抵挡,他如今也无法与穷奇之力抗衡。若要说观心咒曾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便是逼他将识海各处灵识一一观清。有所察觉,方能有所隔绝。 润玉便将心上最后一丝清明全力护住。 这不是我,我不恨旭凤,亦不想杀他。 “你上次死得也太轻易。” 固城王前几日按兵不动,便是在等如此时候。所谓湮月,便是可趁夜神式微,借那心后星的凶兆,让天界后院起火,当胸一剑,再好不过。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润玉徒劳抵抗,手中的陨魔杵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灵力,冰蓝水灵之内,隐隐浮现青光。 “至少要大杀一场,才不枉此生……你说是吧,穷奇。” 3. 夜神走火入魔,灵力暴涨难以自控,已现了应龙真身,直奔忘川而去。 旭凤得知此事时,阵前已乱。将士焦急的传令,远天隐隐的龙吟,仿若当头棒喝。 润玉为了镇住星盘,大耗元气,灵力低弱,灵修都补不回来。若非有人设计,哪来多余的灵力走火入魔! 他一路疾行,面前掠过多少雷霆雨雾,全然未觉。此时脑中的画面,尽是当日临渊台上看到的景象。 润玉发丝披散,身缚铁链,说:“你杀了我。”瞳孔中泛着荧绿的幽光。 除去这抹异色,他眼中便再无光彩。 他说,我也曾爱过。 他说,我让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借穷奇之力和旭凤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 有锦觅之死拦在他们中间。旭凤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比如自己散去一半修为,如何还能与吞噬穷奇的润玉打了平手。 比如润玉究竟是真的可怜,还是在做徒劳的补偿和辩解。 他没有细听细看,别开了眼。 而今情状,仿佛因果轮回,在劫难逃。 总有人逼着润玉恶灵缠身,逼他恨逼他杀,仿佛永远见不得他干净。 而自己……是不是真的没用,凤翎是不是有名无实,才一次两次的看不住他? “那条龙……”副将被旭凤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赶忙改口,“夜神殿下似是失了神智,一直在云中翻腾,阵前雨雾交加。目前倒是暂无将士丧命,我等已全力备战。” “还准备什么,撑伞避雨吗?”旭凤咬牙斥道,“还不和开战。” 破军从后面跟上来,闻言一怔:“殿下,天帝陛下尚无旨意……” “我命你们开战!” 他将手旁伸,不过片刻,竟有一柄脱壳之剑携着朝霞赤色,破云而来,稳稳冲进他手中。正是赤霄剑。 此剑曾认旭凤为主,纵然被太微收回,施了封印,也耐不住他盛怒之下强行召唤。只是此举自损,旭凤只觉心门一烫,喉间便有血腥涌上。 他暗自压下不适,面不改色地一挥赤霄:“出兵。” 太微亲口所言,见赤霄便如见圣旨。 “……是!”副将与破军怔愣片刻,立刻拱手领旨而去。 战场转眼便在眼前。俯身看去,齐整阵列已奔杀散落开来。 应龙在云间,似也感应到赤霄之力,扭身长啸寻来。他周身银白清光不见,代以穷奇的幽青之色,在暗云间隐现。 当年他是为了挽救魔界无辜性命,才以自身灵力融缚穷奇之灵。如今固城王却用陨魔杵,将这纠缠混杂的灵力尽归他身。 他不该太好…… “殿下小心!”有士兵抬头看来,慌忙冲他喊道。 旭凤隐约知道是何动静。应龙隐匿行迹,从他身后迂回而来,忽然逼近。 旭凤转回身去,并没有多戒备。这是润玉啊。 可手中赤霄排斥魔气,已金光大胜。应龙早有准备,见状瞳孔一缩,扭转身躯直撞上来。 “……殿下抵挡住了!” 战场之上,人心所向的殿下唯有旭凤一位。如此欢呼地自地面隐约传来,尤为刺耳。 应龙此时却是安静,再无龙吟贯耳。他自讨苦吃,便早有忍耐的准备。 失控狂怒许久,如今得了阳武镇压,总算得以歇息片刻。那赤霄剑尖,已深深没入逆鳞之中。 幽绿灵气仍在,随着应龙绵长身姿,暂且温驯地盘绕在旭凤周围。他袍袖上尽是方才溅出的血迹。 旭凤已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他遇见的最势均力敌的对手,曾有威胁恫吓,也有好言相劝,只是软硬兼施百般应对,仍然拿他没有办法。 他一狠心,手上使力,拔出了剑。龙身顿时巨震,有更多鲜血涌出,连周遭云雨都抖开。 “我,不想让你疼的……”旭凤道,“可你这次,再疼也得陪我。” 言语间缺了几分底气,听起来倒像他才是无助受伤的那个。 应龙不动不言。他的沉默在旭凤这里,从来都是默许。 天界军中焚阴阵,本要依靠旭凤为阵眼。如今等来将领,红光大盛。 金袍身影不见,却有龙凤真身在阵顶盘旋飞游起来,光华冲天。 第25章 1. 大殿下和二殿下在阵前现了真身,打起来了。 但在军前将士匆忙报信之前,抢先赶到九霄云殿通知太微的,却是丹朱。 “凤娃本来在我姻缘府叙话,突然听说他哥哥走火入魔,就匆忙走了。”丹朱扯住太微的手腕,“现在天魔两界已经开战,陛下你快去看看!” 他万年都不曾这么慌张,哪怕是上次穷奇现世与二位殿下缠斗之时。更是一向敬而远之,许久不曾主动靠近太微的手。 太微搁笔随他赶去,心下虽然惊诧,却也终于感到了几分久违的热闹。 自旭凤私自下界去寻润玉,天界许久不曾热闹过了。 二人幻形甫定,险些被阵前厉风刮得张不开眼。 操练许久的焚阴阵仍在维持,只是大阵上空已冰火交加。太微挥手注下一股火灵,仍见阵中灵力颤变,光纹波动。 远空龙凤灵力交缠,混杂着穷奇青绿的异色。从那处不时溅落猩红点点,太微感应得到,那是龙血。 “龙娃莫非已经伤了逆鳞?”丹朱担忧道。 太微一搓手指,燃净了方才接下的一点殷红,沉默不语。 这一切似曾相识,只除了当时丹朱还小,不在阵前。 他与廉晁各往东西出站,本欲包抄魔军。谁知廉晁一线有魔界诸多精兵集结埋伏,待他领兵赶去支援,已是无力回天。 那时廉晁也已被迫现了真身,勉力浮空,挣扎搏斗。他逆鳞所在之处是此前太微透露给固城王的,如今深中毒箭,龙血飞溅,战场遍地血红。 人人求胜,但没人觉得太微应当出手相救。廉晁殿下战意从来不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何况就算救下,日后必也无法再统御天界。 太微更是如此想。他自远空收回目光,挥手剑指阵前,领军冲去。 那日,天界大胜,二殿下太微一战成名。 2. “这可是走火入魔了,你快去救救他们吧!” 如今有丹朱在旁催促,才让太微想起,今时不同往日。 “当务之急,是此战要胜。”太微的想法却与以往并无不同,“兵将已诸多死伤,润玉那处,有旭凤拖住足矣。” 可我说的不是要制服润玉。丹朱心道。 我是希望你救他。 太微无暇细问旁人心中所想,只是抬手召唤。赤霄方才刺了润玉一剑,便已被旭凤弃于阵中。如今听唤跃起,撞进太微手中,随他运灵守阵。 太微掐诀挥剑,一时金光漫地,火灵强横,所过之处,魔界阴兵尽化飞灰。 “……陛下神武!” 天界将士见状欣喜,战意更胜,阵中更是吼杀声震天。 丹朱从来只论风花雪月,避谈战事政事。这更是第一次来战场,望着如今威风场面,也感受不到成王败寇的欢欣。 他素来喜爱旭凤,不是因为他是战神,受天帝垂青。只因这天界有了他,才算热闹几分。 丹朱是个讲情念旧的人,周围却无知音。大多数人爱与他交谈,只为谈谈情爱长短。他若要怀念家族亲缘,便只有对旭凤念叨几句,你要常来看看老夫。 只有旭凤会笑着应下,并且果真常来。 润玉在天界,只想躲开旁人的冷意。叔父的些许关切,他便也不敢当真,一律避开。 太微会笑他是清闲念旧,列出些公事与道理来,说他不该有这些感慨。 丹朱本也更亲近性情温和的廉晁一些,如今大哥不在,二哥会不会某天觉得他挡路而一样除掉他,不得而知。 一来二去,就花前月下地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 不想如今终于鼓起勇气来这战场对质。 他知道润玉曾经忍耐诸多,他未曾插手,只因觉得忍忍也好,否则怕是要重演起兄弟相争、明谋暗算的惨剧。 可天界未来在旭凤一辈。此前所误,多已尽归尘土,但是总要有改天换日,沉冤昭雪之时,今后才不至于重蹈覆辙。 “ ……二哥。” 他运了几分仙力,声彻四野。 “有一事我一直不明,当年大哥在战场,究竟是怎么死的!” 3. 太微剑风一滞,双唇紧抿,复又冲杀。 对敌要紧,他完全可以不必作答。只是不知丹朱为何在此时有此一问。 廉晁当初有没有死,丹朱难道不是最清楚。 他向来安于现状,如今一问,莫非是要为大哥平反?可丹朱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如此引得天界动荡,于他有何好处! “天帝怎么不答?” 刹时青雾四合,周遭混沌,渺渺传来的是固城王得意的质问。 魔尊方才隐匿身形坐收渔利,如今现身,举着陨魔杵掐了个诀,听到远处凤唳龙吟又凄厉几分,方才满意。 “你与荼姚坐拥盛名,给廉晁怎么不追不记,只有先贤殿一块木牌?” 太微怒目圆睁,赤霄破云冲出:“休要在此挑拨离间!” 雾气松散开来,魔尊的身影不见,轻蔑嘲弄的笑声却仍环绕四周。 丹朱御风靠近,在雾气之外望着他。 太微见他一脸茫然皱眉的神色,不抱希望地问:“可有看到那魔头藏身何处?” “二哥指的是谁?”丹朱道,“心魔也是魔呢。” “……你在说什么?” “二哥若无心魔,可敢回答?”丹朱问,“这万年来,对六界、对天魔人神,可有私心恶意?” “你在说什么!” 下方的兵将还忙着打斗,只是已有人抬起头来留心此处。 太微挥剑直指这红衣身影。 事态紧急,他不必弄懂前因后果,只要一个解法便好。 “本座自父兄仙去,为六界鞠躬尽瘁,从不曾有,也不会有半分私心恶意!”太微道,赤霄的金光耀在眼前,徒为他身影增辉,“这个丹朱定是妖人幻化而成,蛊惑人心!” 赌咒发誓之类,他没少说过,早已信手拈来。 却唯有这次,如字字显灵一般,话音方落,就见四周光芒大盛。 这光亮却无半点赤阳暖意。识海被强行清空,只能感知到周围一片森冷,沉沉渗入心口。连赤霄都似突然沉重起来,自他手中坠落。 火凤的鸣声这才接近。凤尾一卷,赤霄剑在半空停驻,待旭凤幻出人形,伸手握住一挥。 随他动作,下方焚阴阵凉起惨败的光泽,却不是焚阴阵的阵法。其上附了其他繁杂符文。 旭凤嘴角挂着血痕,身形有些摇晃,望着他一语不发。 太微无力跪地,望着阵中诡异的盘绕,暗觉不祥。他勉力支撑着身子,问出一句:“……那是什么?” 几日谋划,不是一时能说得清。何况他还急着用赤霄去解穷奇恶灵。旭凤扔下三个字,便又飞身投入战场。 “观心咒。” 4. 心宿的帝王之灾,庶子星的荧绿异光,焚阴阵的火凤阵眼,润玉查阅的湮月之论,一并应验在此,也破解在此。 湮月是天界众心所归。固城王知其所归不在太微,却只破不立,搅乱人心,却不管如何托付。 丹朱此才跪下身搀扶太微。 “……是你与他们暗中谋划!” 观心咒加身,一缕恨意便会引来凌迟之苦。太微看到血从自己袖中滑落出来,愤而甩开丹朱的手,顿时更觉剧痛。 “二哥……我们没有谋划什么。”丹朱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你发誓不会有半分私心恶念,而你今后一定会做到。” 5. 几日前,旭凤与润玉一副忧虑重重的表情到姻缘府拜访,仿佛是不想再担心两军对峙的局面,来找叔父解闷。 关起门来,才露出些运筹帷幄的样子。 二人谢过丹朱暗中助旭凤找回润玉神魂,旭凤又得寸进尺地请他再帮个忙。 丹朱一听是与太微有关,还是狠招,无奈道:“如今廉晁上神安心归隐,我还有和立场计较?” “叔父,你这弟弟做得怕是不够格。”旭凤不赞同地摇头,“换做是我,兄长再不计较,该抢的我也要替他抢回来。” “你这小鸟崽子没大没小!”丹朱怒拍他的头,“要不是我把大哥藏了那么多年,你们还能到人间潇洒走一回,找他证婚?!” 观尘镜里早就看得清楚,是他有意瞒了,才没让太微和荼姚直接受这刺激。 “哥哥那么好,怎么是用来藏的。”旭凤揉着额角,仍然嘴硬。 “叔父看过诸多话本。”润玉本想正色说事,被旭凤一搅和,嘴角也噙了笑,转而道,“故事精彩,只因因缘波折。若无计较挣扎,何来圆满呢。” 第26章 1. 魔族虽然尚武好战,但卞城王所率一支本就是为策应旭凤,并不恋战,已然暗中撤退。其余散兵,本指望在陨魔杵之力的庇佑下,多杀几个天将,夺来些许灵力,今见讨不到好处,军阵也愈加失了章法。 如今境地,并不全因他们松懈畏战。旭凤也与以往大有不同。 他此前为天界出战靖边,与魔界并无私怨,战法多现傲气。碰上鎏英那样打得意气相投的,还颇有风度地与人讨价还价几分。 如今焚阴阵中,灵气不仅强横,更有愤恨。 他没有资格得意。此次漏算一招,便是没料到魔尊竟敢只身潜入栖梧宫暗算润玉。此前收到鎏英的暗报,也只以为他会将穷奇的邪术留待战场上出其不意。 是他大意了。旭凤握紧了手中赤霄,不露声色,赤焰已经燎原。 他大意的代价,却总是别人。 怒号悲哭从地面传来,而其实火凤的灵力,才用上十不足一。其余灵识散开,留意战场中润玉与阵法的动静。 他的兄长没有让他费心,看到太微那处观心咒成,银龙看似狂乱的动作立时收敛,化作一线星辉回落,在他身边现出人形。 他早先担心自己真的失控,竟以龙形撞向赤霄,胸口逆鳞处,又是白衣染血。 旭凤反提赤霄,横剑肘前,欺身将剑刃压在他颈侧。寒锋的锐气透着警告与教训,却未再将对方的肌肤划伤丝毫。 “让你……担心了。”战场耽误不得半刻,润玉卖乖很快。 他气息微颤,额上冷汗涔涔,周身灵力仍泛妖气,眸中却已压下青绿异色,瞳仁黑亮清澈。 旭凤闭了闭眼,暖而不烫的灵力攀着剑刃渡往润玉身上,渐渐消解了他周身的穷奇残灵。 赤霄转而向下一挥,阵法光芒层层荡开,溃散哀叫之声更胜,又转而淹没在天界兵将战意愈盛的喊杀声中。 润玉催动些许水灵,勉强阻了伤处流血。再看旭凤这凶狠寡言的架势,看来是想速战速决,?一时半会应当也难理会自己,于是转头四顾,便要离开。 只是还未迈出一步,手腕又被旭凤攫住,对他吼道:“你又要跑哪去!” 润玉张了张嘴,没有料到他此时还要凭空闲置一个战力,计较些我可以不理你但是你不能扔下我之类的事。但他还是解释道:“……叔父那处无人看顾。” 丹朱那处,自然也是太微那处。 旭凤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你不许去。” 临渊台下他曾看到另一场天魔大战。 他当然不是怕如今润玉也像那时一样,大义灭亲翻脸无情。 相反,他怕润玉今世太过心软纵容。他宁可那时的凌厉与决绝能在今日出现几分。 那份纵容给他一人无妨,小心保管便是,却绝不能落到旁人手中任人拿捏。 “他们有母后的寰谛凤翎相护。”旭凤补充,“制衡战局要紧,兄长为我掠阵便好。” “你糊涂了。”润玉轻笑一声,“魔尊此战所图,不正是天帝。” “是你糊涂了。”旭凤道,“走到如今,已经代价太大。” 他忘不了,这一世并不是因着幸运,才将过往抹去重来。 簌离仍然死了,甚至润玉也曾死了,事到如今不过便宜了旭凤,尽兴尝到些情爱滋味。 用以交换的,是润玉曾经耗尽了的寿数天年,是消散世间前投入临渊台中的最后一缕元神。如何值得? 若是走到如今仍不完满,他如何对得起他。 此生坎坷,本就是受前代牵累,如今也该让父辈自偿代价。 2. 焚阴阵中火舌肆虐,灼浪弥天,灵压敏锐而霸道,覆着整片战场。 火势本就易散难收,旭凤还憋着一股劲要战场冲杀,只管将灵力往阵中灌注,无暇多顾。 战场外围,便有冰蓝灵流,孤星逐月一般环绕游走。所过之处,烈焰伏顺收敛,不再蔓延烧灼无辜原野。 太微周身环着阵法,范围很小,却光华亮烈,是荼姚寰谛凤翎的色泽。 他透过金色的护身阵,望向战场中的一片火红。一线荧蓝在其中时隐时现,不甚起眼,却不容忽视。 润玉依了旭凤所言,当真在掠阵。他身处战局之外,立于云端,冰剑倒提贴着笔直的后肩,一手结印。胸前殷红一片,是新伤未愈,身形却没有半分倾颓示弱,将白衣的素净皎洁十成十地舒展开来。 他微皱着眉,眼中光彩流转,映着火凤灵力的赤红光亮。 旭凤的战意从未如此之胜。 此前出战魔界,若是单挑威慑能够奏效,他便就此了事。他也带兵,知晓军中血肉真情,不愿因那一二上位者的野心,轻易闹得涂炭生灵。 而今他明白,生与死,此生彼死,本就难以两全,不必手软。 他尝透生死之痛,也要将这伤痛加诸敌军,让魔界再无还手之力。 死一千一万个魔族士兵,至多抱歉几日,便要回去庆贺战功。 但若是没了一个润玉…… 火灵的热浪有如云涛,仿若狂野失控,泄洪一般,往八方流溢铺散开去。 一如簌离自尽那日,漫溢涤荡九霄云殿的应龙水灵。 赤红与冰蓝两色映在太微瞳中,在他目光中激起波动。 他按着胸口,仿佛这样便能压住自己的念头,不被观心咒所察觉。说来可笑,识海中虽有咒文纠结笼罩,心头却莫名一松。 或许是因为,旭凤与润玉,不再看着他了。 无论是因蔑视,释然,还是失望。 为人君,为人父,皆不是轻松的事。 他想尽办法斗过廉晁,娶了荼姚,坐上天帝之位,不过是想为自己争一份公道。却不想,后来之人都仰赖他讨要公道,也无人念及他也自顾不暇。 旭凤尊他敬他,听他号令斩妖除魔,定夺万事。 润玉曾当他是救命稻草,为了簌离一命,跪在他面前百般哀求。 那时他是作何反应? 或许显得有些不耐。 不是因厌烦那样追随与纠缠。而是心知,任对方再这样跪下去求下去,他也不过会让他们失望。 这一天来临之前,太微千方百计地打压遏制。 如今一切轰然尘埃落定,反倒省了诸多杂念。 太微灵识一收,已探到固城王藏身所在。 旭凤与润玉下了如此禁咒,虽然骇人听闻,却也是不会揭穿往事的保证。 而魔尊,于公是为祸天界,于私是握有太微的把柄,自然留不得。 而今,自己倒是要心甘情愿地尽了这天帝之责。 太微自嘲一笑,化形一道金光往远空掠去。 3. 这场战争的细节变得难以追溯。 后世只知天界大胜。天帝太微以真身相搏,诛杀魔尊。 双方战罢撤军后,战场上落得一片干净。尸骨尽被真火焚去,血迹与残阵被水灵冲刷,丝毫不留痕迹。 焚阴阵上当初叠了什么法阵,丹朱来到战场与太微争辩了什么,局中人讳莫如深,旁观者无处可考。 众仙只知,此一战是又一次的邪不压正,天界化险为夷。带着各处供奉,又来九霄云殿朝拜。 太微与荼姚携手上了玉阶,并肩而坐,金服玉冠华贵雍容,仪态端方如常。 唯一不同便是,身侧不再设座,两位殿下皆未列席。 4. 忘川一役,火神擅自开战,夜神伤重未愈。一个禁足一个养伤,都不能赴宴。 各有借口缺席的二人,实则正在凡间洞庭湖畔赏月。上元佳节,远岸有一簇簇的人家灯火。 若是直接卸去火神与夜神之职,太微自有理由不允。告假的理由,今后还需要想很多。 银辉之中,旭凤将玉石桌凳、酒盏瓜果一应变出,却特意只斟一杯酒,一面振振有辞:“谁让你伤得太重。” “嗯,我自找的。”润玉顺着他的意道,似是可惜地把玩酒杯。 旭凤却仍不笑,待酒满了,也没有喝。他起身敛袖,正身面向湖心,酒香尽倾于地。 “簌离公主,”旭凤道,“父帝于您,始终欠了一句抱歉,旭凤在此赔罪。” 润玉停了手中的动作,将酒杯无声搁回桌面。 “你不必如此。”他也站起身来,“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虽然至今未肯说,心中却再也不能自诩清白。” 观言观行,莫如观心。 “我能从那里向你讨来的,也只有那三言两语了。”旭凤望着天边暗云。 “此言差矣,”润玉走来他身边,“这不是还讨来了火神殿下。” 如此宽慰,正中旭凤下怀。他垂目握了他的手,抬眼笑道:“这倒的确是一份大礼。兄长待如何谢我?” “我也不大了解凤凰的脾性……大约都喜欢些光彩夺目的东西吧。” 那是时光回溯也未曾改变的记忆。 一线流光从润玉袖中挥出,隐入深层夜空,引出万千流星。 -----End----- 这是一个各方都有所绝情也有所妥协的结局 似乎唯一的好结局就是水神风神没有死,另外旭润成功地谈了恋爱 不过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我又不爱写主角金手指(/v\*)这是就是第一章说的“不彻底革[]命” 不是推翻政权自己上,而是限制上位者,或许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但是至少可以结束冤冤相报的循环,这样旭润肩上的担子也没那么重可以放心谈恋爱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