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旭】完美世界》作者:我是一颗赛艇 文案: *这是一个貌合神离的天帝天后在叛逆期苟儿子的搞事过程中重修旧好并拯救世界的故事,结局虐后HE *人设与世界观魔改。龙凤都是好人,如果有谁不好了,都怪辣鸡作者写的不好 *文名是复习阿萨辛和甜不辣的恩怨时从度娘看到的,以及致敬辰东老师 ***三个星号表示在过去时/回忆与现在时进行切换,想起来了就用,也可能想不起来 第1章 棠樾被扔进地牢时没想到,没过几个时辰他就多了一个狱友。 他被一下捏在后颈上昏了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他在手中燃起一束幽蓝的微光,发现这个空间不大不小,和他卧房差不多,四面八方都是不规则的土墙,唯有天顶上一道铁门一样的东西,他就是从上面被扔下来的。 四面土墙上都刻着粗糙的浮雕,人身蛇尾,群魔乱舞。棠樾凑过去用指甲一抠,发现半粒沙也不掉。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朝这土墙轰击过去,这墙响都没响,显然是被大法力加持过。 棠樾憋着一口气飞上去,敲了敲铁门。铁门是实心的,很结实,而且估计也有法力加持。 这下他头有点痛了。他思忖片刻,决定自己解决此事,想想他爹要是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棠樾咳了一声,沉声道:“神厄姑娘,小仙确是天庭遣来请您议事的,您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将小仙囚禁,若害得天界与女娲谷交恶,反而不美,您说是不是?” “吱”地一声,地窖顶上的铁门竟然打开了。 棠樾一愣,他本来也没指望有人理他,没想到她还真来了。 门外站着那个把他扔进来的白衣女子,她手上提着个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把这个人扔进地窖,然后“duang”地又把铁门踹了回去。 棠樾猝不及防,被这个人砸了个正着,两个人叠在一起啪唧摔在地上。压在他身上那个人被摔得悠悠醒转,捂着脑袋爬起来,坐在棠樾身上大骂道:“小娘皮!抓我做甚,老子回个家还犯什么法了?” 棠樾一把将他从身上推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幸好没断,他坐起来扫了这人两眼,好心提醒道:“神厄姑娘毕竟是女娲后人,多年来济世救人,颇有威望。何况阁下擅闯女娲族禁地在先,多少也该略示尊重。” 那人忿忿道:“个鸡儿女娲族禁地,这是我家!这条小路来来回回抄了几千次,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这里不能走?” 说着又对上面大喊:“仙姑小姐姐,你快把我放出去,要不我娘来了打死你。” 棠樾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人老大不小了,威胁方式竟然是“召唤我妈”,实在是诡异。 那人嚎得累了,终于闭嘴歇了口气,转过身道:“小老弟,你在这里蹲了多久啦?” 棠樾苦笑道:“没多久,也就几个时辰。” 那人“哦”了一声,抬手在掌中聚起一束光,站起来在地窖里转了一圈。这束光和棠樾是一般颜色的蓝光,也是个水系神仙。此人一身葛衣,目光炯然,精气旺盛,打眼一看就知道修为不低。 他在地窖里观察一圈,才转过头看棠樾,忽然惊诧道:“我说小老弟,怎么又是你?” 棠樾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只好道:“阁下难道见过我?” 少年嘿道:“你二十岁时,我在青楼里被人揪着头发带走时,你把我救了,还给我找了个富商做老公。四十岁时,我正在金銮殿上痛骂暴君,被关进牢里,结果你把我弄出来,还害我当了丞相。我后来做了个被抄家的落魄子弟在街上要饭,结果……” 棠樾想起他把那要饭的扶起来,见他不似寻常乞丐,欲将他招进军营,结果那人目瞪口呆,出口一句——“怎么又是你?” 他脸一红,干咳道:“不想我历劫时竟无意中与阁下结下了这等缘分。” 少年凉凉道:“是啊,野龙也是要历劫的,本来你历你的,我历我的,结果你多管闲事,害我历了四次。我娘因为这事嘲笑了我十年。我活了一千年都没见过那么能打的小丫头,偏偏今天就在家门口被她打了,果然……” 他瞥了棠樾一眼,很显然想说果然碰见你就没什么好事。 棠樾只好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我听闻女娲传人虽不爱与世人接触,却个个温柔慈悲,没想到这位神厄姑娘竟是个异数。” 棠樾临行前,他老子告诉他去女娲谷把女娲传人弄回来商量事,如果能碰到新水神也一并请回来。 本来先水神死了该她女儿顶上,结果他女儿捅了当时的二殿下,如今的天后。虽说是被人控制了,也难辞其咎,只好灰溜溜收拾铺盖去当黄河女神。之后也没找到合适的仙顶上,水神之位就这么空了一千多年。 棠樾心想我上哪找新水神去,嘴上却恭恭敬敬问新水神长什么样,姓甚名谁。他爹就只告诉他水神年纪和你差不多,灵力高强,是银色水龙。 结果女娲传人倒是碰见了,和假的一样。他在谷里随便找了个地方空降,结果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身蛇尾的白衣女子,快到他都没看清她怎么出现的。 女子淡淡道:“吾名神厄,奉父神之命镇守禁地。”说完伸手就要捉人。 棠樾万万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就要抓人,大惊之下连忙道歉,并表示这都是一场误会,他是天界使者,因为黄泉大封将破,来请她回去商议对策的。他本以为神厄听到这么紧急的大事肯定就不打了,没想到她一脸关我屁事,说她只管看守禁地,不管黄泉大封的事,说着又伸手要捉人。 棠樾万般无奈,只好和她动了手。 少年听他说罢,饶有兴趣道:“你觉得小姐姐把式如何?” 棠樾摇头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许是我自己学艺不精,看不清她出手罢。” 少年笑道:“你是不是也挨了她一顿嘲?” 棠樾点头道:“她好像对我大有兴趣,未尽全力,逗着我玩了几百招,才对我说‘灵力低微,武技却是精妙,开阖刚猛,死里求生。你的授业之人是谁?’我没回答,她就把我弄昏扔进来了。” 少年唉声叹气道:“她也喷我了,说我学的法术本来就迂腐死板,结果我还不好好学,现在简直废人一个,白废了好底子。” 他顿了顿,对棠樾道道:“我记得你叫唐玉来着,对吧?你急着出去吗?” 棠樾:“……不急。” 少年大剌剌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嘻嘻道:“相逢就是有缘,不急走的话,我们认识认识再出去,混熟了也好双打神厄小姐姐,你说是不是?” 棠樾只好道:“既然如此,敢问阁下仙号?” 少年道:“仙号风息。” 棠樾:“与神治时代的风息大帝同名?” 风息一脸茫然。显然野龙是不用读经史子集的,他正羡慕不已,就听风息问他:“小老弟多大啦?有没有媳妇啊?” 棠樾不习惯他这直白的问法,摸了摸鼻子道:“来年加冠。” 风息差点站起来,猛的一抚掌,诧异道:“这不就巧了吗小老弟?我和你一样大啊?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棠樾和这人聊了几句,只觉得其油嘴滑舌,好不靠谱,鬼知道他多少岁,因此只是淡淡道:“不知道。我是收养的。” 风息哦了一声,又坐回来,还凑得离他更近了些:“那媳妇呢?” “未曾纳妃。” 风息:“???小老弟你是哪的人啊?怎么还纳妃?说起这个来我就想到咱天帝也不纳妃,厚道人啊。” 棠樾本想实话实说,听他这般口无遮拦,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是东海龙王的旁系三代孙。” 风息啧啧道:“你们当官的龙就是不一样。说起来小老弟,我有个事儿一直想问问你们体制内的龙……听说你们天帝的儿子是天后和别的女人生的,结果被你们天帝发现了这私生子,他怕人知道自己银龙变青龙,只好忍气吞声认下了,就说是收养的……真事吗?” 棠樾:“……假的。天帝天后无子,天帝为防后继无人,收养了一条无父无母的小龙为子。坊间谣传,不可轻信。” 风息想了想道:“也是,他要是没儿子,也没旁人继承了,毕竟就那么一个兄弟还给他娶了。不过我听说天后当时还是魔尊,他跟一个白龙乱搞的时候被咱陛下捉奸在床,然后那白龙女肚子就大了……算算那小崽子的年纪,可不就是那会造出来的吗?” 棠樾开始揉太阳穴。 风息继续道:“听说那孩子真惨,后娘不待见。天后记恨当年天帝拿他母亲作胁,逼他当了天后,连带着看孩子也不顺眼,每天对他连打带骂,三日一小锤,五日一大锤……” 棠樾本不想说话了,闻言又没忍住:“你不是说天后是大殿下的亲生父亲吗?怎么又成后娘了?” 风息一摊手:“又不是我说的,都是我出去玩的时候从山神土地那听来的……这些事还有神不知道吗?” 他一字一句间都带着瓜的脆响,入口生津,回味无穷。棠樾咬牙道:“哦,是吗!” 他默背了三遍他爹卧房里挂的那幅大字“他人气我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只觉心态平静了不少,遂盘膝而坐,缓缓闭上眼,把风息那张口沫横飞的脸从脑中挤出去,进入了冥想的状态。 风息自顾从那讲:“咱这天后爷爷真不行,当时天帝举义时都没想找他麻烦,结果他自己过去捣乱,还被魔族的内鬼给捅了,害得天帝用禁术把他救回来。救回来把他藏在魔界,想等肃清内鬼就把他接回来,结果他自己还跑出去当魔尊,最后还是辞了魔尊当上天后了,你说这通折腾……哎小老弟你在听吗?” 风息身子往前谈,用力戳了棠樾一下,发现他已经神游太虚,泄气地躺到地上,“我说得这八卦难道不好听么?” 棠樾的意识在无垠黑暗中延伸,召唤着另一个意识,渐渐地连上了千万里之外另一个人的思维。 棠樾对着那团朦胧的意识开口道:“邝露姐姐。” 邝露回道:殿下的事情可进行的顺利? 棠樾道:“不太顺利,此处的女娲传人似乎有异,不仅不肯应邀入天庭议事,还将我囚在一处地牢里,我无法脱身。那女子名神厄,法力高强,强横之极,寻常天将恐应付不来,请母神亲自出手相助。” 邝露回:天后陛下就在我旁边,我替你问一句。 棠樾:“???多谢……” 他还没想明白天后为什么会和邝露在一块,邝露就传来了音讯:陛下说他现在正忙,无暇他顾,让你父帝去。 棠樾着实想不出他母神在“忙”什么,他自从当上天后以来就没管过事。他没忍住道:“我母神在忙什么?” 邝露:忙着与黄河女神,燎原君还有我搓麻将。 她语气中万般无奈,想必此时已是黑夜,上元仙子作为夜神继承了前任的优良作风,一向恪尽职守从不翘班。然而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况君只是要臣陪着打麻将,天后逼她陪玩,她也不得不去。 棠樾也没指望他这后娘会管他死活。他很小就明白了这一点,棠樾道:“既然母神不肯出手,那只好劳烦我父帝亲至女娲谷了,麻烦你通报他一声。” 邝露:明白,请殿下放心。 棠樾犹豫了很久,才低落道:“是我没用,给父帝添麻烦。” 邝露:殿下年纪还轻,修行之道才刚刚开始,不必妄自菲薄。 棠樾掐断了这股联系。他怔忡半晌,思绪纷杂,一会在心里骂他后妈,一会在心里想他没见过面的亲妈,想着妈渐渐睡了过去。 他小的时候,六界不服他爹管的人很多,想浑水摸鱼的不法之徒也多,就有那么一次他被一群人抓走,谁抓的他也忘了,反正那群人趁他跑到凡间浪的时候把他抓走了。那伙子人不仅抓他,还打他,打得他嗷嗷叫,打了半天凤凰才施施然走出来,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把那些人拍飞,然后道:“差不多行了,打死了我怎么跟陛下交差?” 那为首的魔头倒退两步,吐出一颗碎牙来,新的牙齿又春笋般从他口中冒出来。他低头抹了抹嘴,大笑道:“这孩子果然是天帝偷情生的!” 凤凰凉凉道:“不,是我和那个白龙女生的。” 那魔头道:“这些话只有被润玉洗了脑的人信,咱们可不听他放屁。天后陛下,我劝你你最好别护着他,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什么人。” 凤凰抬起手,琉璃净火在他掌中渐渐成型。他笑了一下:“下次挑个我不在的时候再捉这孩子吧,随你们要打要杀,兄长也怪罪不到我头上。” 那魔头哪里敢撄其锋,连滚带爬就走了。 凤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伸出手,在棠樾脸上轻轻拂过,那些青肿的伤痕即刻随着他的抚摸消失了。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牵过棠樾的手,想带他回去时,他却拼命挣脱了。 凤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本事没有,脾气不小。” 他以强硬的姿态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任棠樾在他爪下翻腾挣扎,冷笑道:“什么时候你不给我添麻烦了,再硬气给我看吧。” 棠樾醒了过来,闭着眼睛,生怕地窖里另一个人看见他掉眼泪,他在黑暗中擦了一把眼睛。 他能感受到凤凰的气息,他知道他后妈跟了他们一路,他后妈就这么看着他们打他。 而且就这么放任绑架天帝独子的元凶跑了,如果他身上带了钱,说不准他还会给那伙人点辛苦费。 他后妈明明也对他好过的,他第一次见到凤凰那天,它虽然不愿,却还是用翅膀将小小的金龙盖在了温暖柔软的绒羽下。 棠樾决定不再想这些没用的东西,正如他后妈时常教育他的,没用的人不该要求太多。他的眼泪已经干了,于是他放心睁开眼,结果方才醒过来,这一睁眼吓得他差点飞到天顶上:“你在做什么?” 地上一条卷成一圈一圈的银龙正像一只土狗一样卖力刨地,地上已经被它刨出个三尺深的洞来,银龙脑袋伸进洞里,正拼命挖土。由于地窖太小,龙身太大,棠樾发现自己已经被拱到了墙角,整个地窖就塞满了一条几乎被挤成方形的龙。 风息听他发问,把脑袋从洞中拔出来,龙首变成人头,兴奋道:“小老弟,我发现这墙虽然法攻没有用,物理技术还是可以造成少量伤害的!就是土硬了点。你不也是龙吗,来来变出真身,我们一起挖,一会就挖出去了!”说罢还艰难地挪了挪尾巴,腾出四分之一条龙的空来。 棠樾终于端不住天帝长子,六界储君的架子了,他怒道:“你能不能别只有一个脑袋是人头!我要瞎了!” 风息恍然大悟:“对啊,我只用前爪刨地,为什么非得把整个真身变出来?” 然后他头变了回去,下半身却变出了两条人腿,撅着屁股用龙爪疯狂刨地。 棠樾捂住了眼。 风息兴高采烈地刨了又一刻钟,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累,又变回人形,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道:“这得挖上三两天才能出去……到时我怕是要饿成死龙了。” 棠樾从怀中掏出一个鼓起的油纸包,往他身上一丢,顺口道:“怎么,令堂不来领你了?” 风息伸手就接住,打开嗅了嗅,道:“我晚回家那是正常的事,她估计得等到我凉透才会主动出来找我……这是什么?玉米花?龙哪有爱吃这个的,你怎么像鸟儿一样,喜欢啄棒子吃。” 棠樾把油纸包从他手里夺回来,往嘴里塞了一把,含糊道:“那你饿着吧。” 风息哼了一声,又变成龙转身去挖地道。他刨了两下,又把人头伸出来:“你不出力,我挖的逃生通道你可别走啊!” 棠樾典雅地嗑着玉米花,凉凉道:“你放心,我保证不走……” 他话音未落,地窖顶上的铁门忽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棠樾身子一缩,再抬头时,就见铁门被外力锤得大块凹陷。 风息也不挖地了,凑过去凝神静听,而后鼓掌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棠樾微微皱眉,只觉得上来就动手不是他爹的作风。他爹虽然雷霆手段,却多是静水流深的安排,不像他后妈那样凶猛好战,提剑就砍。 外面二人闷声龙争虎斗了半晌,铁门外才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听着是一个有些沙哑的青年女子。 女子冷笑道:“你总算醒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动手?” 她语气中好像带着一股不屑与淡淡的悲愤。只听那个冷淡的女娲传人神厄在外面道:“你又是何人,敢在女娲谷放肆?” 风息立刻冲上去,扒着坚实的铁门大喊道:“娘,你好拽啊!好好打,我在下面给你加油!” 女子道:“打不过!别奶了!” 说着外面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 棠樾不解道:“令堂的身份难道比女娲传人还要高?” 风息随口道:“哦她乱讲的,一条野龙罢了哪来的身份,她嘴上从来就没个把门的。” 棠樾:“……你若是不幸生在我家中,只怕皮都早已给我母神扒下来做腰带了。” 他话刚说完,这牢门又蓦地被撞下去了数寸,却依然没打开任何缺口。 风息捂着耳朵骂道:“娘你手下有数没数啊,我聋啦!” 这次那女子却没回音,半晌才听她在外面轻呼一声,似是不敌。 风息一怔,顿时就急了,浮空而上,扒在地窖门口奋力砸门,大喊道:“娘!娘你没事吧!” 上面没有动静。半晌,才听那女子咳了一声,沉声道:“沧海桑田,世殊事异……想如今我竟会在你手下吃了亏。” 神厄的声音冰冷地传过来:“彼此。夫人也使我大吃一惊,不想世间竟有这般人物。” 她气息也有些紊乱,显然二人算是换了一波血,谁都从对方手下沾到便宜,而且都意犹未尽地打算打到分出胜负为止。 正这时,一个悠远平和的声音忽然遍布女娲谷上空,打断了这场争端。 声音是从谷外传来的,女娲谷谷口离着此处相距甚远,而这个声音却气息平静地传了进来,显是一位宗师级别的强者。 声音道:“天帝润玉,为解苍生万民之困,特来谒见神厄大人。” 第2章 风息在一边震惊道:“我去天帝都管小姐姐叫大人的吗?” 地窖外神厄顿了一下,似乎也十分惊讶,随后道:“请。” 外面只安静了片刻。神厄又开口道:“难得棋逢对手,夫人不分个胜负,便要先行出局吗?” “等天帝走了再打!我不想看见当官的。” 风息在下面怔了一下,立马求生欲爆表地叫了起来,手上“哐哐”狂砸铁门:“娘你别扔下我跑啊!我死在这谁给你养老送终啊?谷里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到时候你馊了都没人收尸啊!” 棠樾在心里暗嘲连人话都不会说,难怪你娘扔下你就跑——若非不愿给他爹听见他妄议旁人是非,这话他就直接说出来了。 就此时,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道:“夫人且留步。” 女子冷哼一声,极为不愿,却是停下了脚步。 井盖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关键时刻,他爹终于来了。 “听闻犬子擅闯贵谷禁地,给大人添了麻烦,润玉在此替犬子赔个不是了。” 神厄淡淡道:“这位来使法力寻常,我原以为只是天界的一位小仙。既然是大殿下,自无为难之理。” 她话音刚落,凹凸不平的地窖铁门恢复原状,缓缓洞开。 风息二话不说,“滋溜”一声蹿了出去,变成一条小龙缠到了他娘身上,欢快地摇着尾巴。棠樾也紧随其后,走到润玉面前,满面通红,躬身道:“儿臣不肖,丢了父帝的颜面。” 润玉微微一笑,抬手轻放在他肩上,柔声道:“你丢不了我的颜面。颜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争的。” 棠樾眼眶一酸,低声道:“父帝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润玉欣然对他点了点头,然后道:“既然如此,润玉此来还有两件事。第一件便是水神之位空悬已逾千年,白夫人,令公子已近成年,也该赴约上任了。” 棠樾愣了一下,原来风息便是新任水神,这可不就太巧了。然而为何是赴约上任? 莫非早在许久之前,这个位置就已注定了要给尚且是幼龙的风息? 风息正圈在白夫人腰上,前爪扒着她的肩膀,龙首从她肩上探出来,闻言头一歪,两只黑溜溜的眼珠看向他娘。 白夫人正揪着它尾巴,想把它从身上揪下来,一面冷淡道:“风息尚未成年,虽说已有约在先,陛下也不至朝中无人到用黄毛小儿充任水神。” 风息接着又“呲溜”钻下来,变成人形,笑嘻嘻道:“娘,天庭我还没去过呢,听说上面有不少好看的仙子姐姐……我这也就差几个月了,你看是不是可以……?” 白夫人微微蹙眉,沉吟不语。 风息于是就拉着她衣袖晃来晃去,发出曲调婉转的“嗯嗯嗯”声。棠樾只怀疑再过上片刻,他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他娘大腿号啕大哭。 再想想自己作为天界太子,反倒不得不每日谨言慎行,生怕有失储君身份,被群臣非议,被他母神嘲(虽然这几年旭凤已很少对他冷嘲热讽)……这他娘什么人啊! 白夫人终于点了头,叹息一声道:“儿大不中留……” 她迟疑着揉了一把风息的脑袋,淡淡道:“去罢,在外面好生小心……小王八蛋。” 风息立刻顺杆往上爬,二话不说,又变成一条小龙讨好地缠上去,用龙角蹭他娘的脸,龙尾摇地虎虎生风,不像是龙,倒像是被撸了毛的大狗。 润玉见她同意,也微微点头,继续道:“这第二桩事,就是请大人随我往天庭议事。听闻大人这些年来时而沉眠,时而清醒,不知大人对近年来黄泉大封松动之事可有耳闻?” 棠樾听他说到此事,立刻精神一凛。他在朝堂上常听各路仙神说起“黄泉大封”之事,似乎是黄河的某一段水下有个封印,关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个封印四万年前,也就是他爷爷太微刚继位那会出了岔子,好一阵天崩地裂。后来大约是三清出手了,那封印一直太平至今,如今却又开始作妖作怪。 但每当他拿这事问他父帝时,润玉总是轻描淡写一句“等你当了储君再说”。去问母神,旭凤张口填蚂蚱,每回都是“本座不知道,不归本座管”。 神厄轻轻颔首:“我听过。然而父神曾命我驻守禁地,脱身不得。此事陛下无需担忧,若真到了濒危之时,上清天的诸位世尊自会出手襄助。” 润玉摇头道:“虽说如此,然我等身为神族,天授帝位,治理六界,岂能事事都倚靠早已潜心修行,不问世事的诸位世尊?” 白夫人忽然插话道:“方才我们算是战了个平手,我来替你驻守此地,你随陛下走一趟,如何?反正老婆子我也没什么事做,你何时回来,我便何时离开此地。” 她这说得很是酸,可惜神厄并没有听懂她的表演,只是微微摇头:“我不信你。” 白夫人道:“反正我养大的小王八蛋在你手上,我这若出了任何差池,可以母债子偿。这年头银龙可少的很,一张龙皮可以顶一个皇帝。” 她项上那条小银龙“啪”地抬爪在她脸上轻拍了一下。白夫人把他的爪子拦下,微微一笑:“神厄,你不知道这世间多有意思。人这种东西,见得多了只会觉得厌恶,没见过的却值得看个新奇。” 润玉并未多言,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他年轻时在暗中觊觎着神座,常常幻想自己做了天帝以后能呼风唤雨,为所欲为。而坐上了这个位子才发现,他能做的事诚然比往时多了,能说的话却比做夜神时少了。 天帝有无数张口舌,可这些嘴不长在他自己身上。 神厄似乎并未被这番话打动。润玉搭在棠樾肩上的手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他还未做出更多暗示,就见神厄忽然点了头。 她的眼中泛出某种奇异的光彩,声音中也有了一丝人类特有的狂热: “我愿随陛下走一遭,但我要见到一个人。” * 传授棠樾武技的人伸出两根手指,推道两块羊脂玉方块,“杠了!” 这手比制麻将的上好羊脂玉还要白,袖口是没有任何纹路的纯黑色,再往上的整条衣袖也是黑的,他全身都是质料粗糙的黑布衣,只怕连村姑身上的都比他贵重些。 神厄见了这双手,忍不住有点失望。这只男人的手一看就很有力道,可惜指尖却在麻将牌时微微颤抖,推倒的牌横七竖八,手法虚浮,且每推倒一次麻将牌就要取下挂在腰间的酒壶牛饮一口。 简而言之,曾经的炽焰战神如今依然能带出棠樾这样武技超凡的后辈,他自己的战力却已经不值得神厄出手一战了。 神厄忽然觉得自己被溜了,可惜来已经来了,又没经验和人理论,纵使她被溜了,半天也只说得出一句:“这只凤凰废了。” 棠樾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神厄波澜不惊地转过头去。棠樾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绯红着脸松了手,然后示意着摇了摇头。 燎原君和夜神知道这俩人身份都不低,帮谁说话也不是,只得齐刷刷闭嘴装死,唯有一个紫衣女子没心没肺,还在辩解道:“哎呀,你怎能这样说嘛,凤凰今日连着赢了我两千年灵力了,怎么就废了?” 身后观战的一个红衣少年也帮腔道:“我们凤娃手气那是一顶一的好,谁说凤娃废了我跟谁急!” 神厄充耳不闻,定定地看了凤凰半晌,似是惋惜,又似是失望,微微一叹,拂袖而去。 旭凤在她身后头也不回,在自己那一排竖起的麻将间巡视着,口中懒洋洋道:“大人慢走……五筒!” 他好像这才看到身后有个棠樾,只用余光瞟了他一眼,便继续伸手摸牌,随口道:“我给你炸了玉米花,在后面,自己找去。” 燎原君:“碰!” 棠樾行礼:“谢母神。” 夜神还在沉默中出淤泥而不染,发个牌活像往公文上卡章,用麻木的表情表达自己坚决不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的决心。 棠樾往后厨走去,远远听到锦觅在后面惊呼:“我和了哈哈哈哈!” 按道理讲,天后与天帝成亲后就该一起搬到紫微宫去,然而天后赖着不走,天界也没人敢给他强行拆迁,再加上天帝比较疼他,天后就在栖梧宫一直住着。 这里虽地势复杂,但棠樾自幼就常在这里出没,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闭着眼都摸得到厨房。即使不认得路的人来了,顺着玉米花的香气也能轻易地摸过去。 天色已暗,厨房里还留着一盏灯。棠樾在温暖明亮的灯下拈起十几枚玉米花,文雅地一颗一颗放进嘴里,然后将剩下的半锅用油纸包包好。 他把一袋犹有余温的玉米花捧在胸口,怔怔片刻,忽然觉得他这后妈也不错,至少这不是第一次他吃到旭凤给他留的玉米花。 龙凤等神族往往是在化形后才开启灵智,通了人性的,在此之前它们没有任何记忆。然而棠樾却记得自己还只是一条小龙时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他天资卓越,而是因为他太蠢了,长到人家小孩都开始认字时他还不会化形。 他记得自己是一条野龙。母神,不,生母——在他不记事的时候就挂了,他爹是个血统平庸的普通龙族,一年有十一个月在鸱尾君麾下帮天帝开疆拓土,留下他自己在木屋里趴着。龙是饿不死的,他每日自由自在,吃了就睡,睡醒慢悠悠地游进鱼塘里捉些小鱼小虾吃。 直到有一日,他的亲族一窝蜂地跑过来恭喜他。他亲爹在远征不周山时为天帝捐躯了,从今以后天帝就是他爹。天帝天后无子,他这么条要脑子没脑子要灵力没灵力的废龙就变成了天界储君,未来的六界至尊。 那些龙叽叽喳喳地对他叙说自己的不忿,一个个眼眶被妒火烧得通红,几张嘴一张一合像要吃了他,吓得他游进了平日捞虾的那个池塘地下,在黑暗的淤泥中躲了起来。 黑暗中只有无垠的寂静。他喜欢那种寂静,舒适地在那里趴了不知道多久,眼前忽然一阵白光,不深不浅的池水“刷”地向两侧分开。一个气度雍容的白衣人分水而来,沉静地走到他面前。 而他突然间从安适的幽暗水底被暴露在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孤零零地趴在黑漆漆的淤泥里,仰视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人影,不知所措地卷了起来。 白衣人弯下腰,轻柔地伸手将他捞起来,也不嫌他遍体泥水弄脏他雪白的衣襟,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棠樾,从今往后,我来照顾你。” 他那时可能脑子还没长出来,也不觉得换个爹有什么问题,遂听话地趴在男人怀里,点了点小脑袋。 几日后,棠樾被他抱到了一棵梧桐树下。润玉指着这棵树,对他道:“棠樾,这是你的母神。” 棠樾又点了点脑袋,他智商太低,也没觉得自己认一棵树当妈有什么问题。 一个时辰后,润玉回来发现他还趴在那棵树下和树相亲相爱,只好抱着他站到树杈上,指着树冠,声音极低地告诉他他母神在上面。 棠樾这才发现那树上还有个鸟窝,鸟窝里趴着只鸟,他妈不是这个树,是那只鸟。 树没有问题,鸟当然也没有问题,只是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虽然那的确是只鸟,但它不能叫做鸟,它是一只凤凰,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最后一只凤凰。 棠樾轻手轻脚地顺着树干爬了上去,扒在窝的边上,发现那只鸟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他绕到另一边,才看清那只一动不动的红毛鸟并没有睡着,只是一动不动。它不知道怎么了,脑袋上的毛秃了一小块,鸟喙锋利的尖端磨秃了,嘴角挂着半根稻草,两眼一眨不眨一转不转,也不看他,也不知道在看哪,就十分神经质地睁着。 棠樾本能地有些害怕,却又本能地想去亲近它。他犹豫片刻,还是爬进鸟窝,挤到了红毛鸟的身边,想要靠着他睡觉。结果眼还没闭完,那鸟忽然抬起爪子把它怼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窝边挂了片刻,又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它的领地。鸟又把它挤出去,他又爬进来,反复了那么三四次,那只鸟僵硬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眼睛无神地看着它,终于认命般地打开了翅膀。 鸟用翅膀把他护在温暖的羽翼下,棠樾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二日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鸟窝里,而是蜷缩着趴在一张床上。床前坐着个黑衣男人,他的脸色发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眼珠里带着清晰可见的血丝,好像以很久没有合过眼。 这副尊容看上去简直可止小儿夜啼,然而棠樾喜欢他,没来由就喜欢他。他欢快地吟啸一声,蹬开四爪蹿到了他的膝上。 正要撒娇,黑衣人就把他拎开,平静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当时棠樾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过没关系,旭凤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教给他。每次他自称“孩儿”,旭凤都会纠正他:“你不是我的儿子,不要自称孩儿。” 一次小棠樾茫然道:“……那叫什么?” 旭凤冷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润玉改了天条,现在本座位次上与他平级,你高兴说‘我’也好,说‘儿臣’也罢,不要再说是我的孩儿了……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最后那句旭凤只漏嘴般说过一次,但前面那段他却不厌其烦地说过很多次。棠樾终于凭自己金鱼般的记忆在旭凤的教诲下记住了自称“儿臣”——他有时怀疑自己的金色如此纯正,是因为他是龙和一条真正的金鱼生的。 后来他再大一些,润玉就让旭凤教他法术。 ……说起来也不能怪旭凤冷嘲热讽,他的父帝是龙族至尊的应龙,实力深不可测,他的母神曾经是炽焰战神,强大的太古凤凰。 而他是一条普通的水龙,按理来说连入天庭领个仙职都难,本该成年后被随便扔到个什么小溪小河里当个河神,在当地干旱的时候出来喷点雨水。然而天帝大约是挑继子时只顾着挑父母双亡出身干净的,忘了挑个机灵又能打的,最后便宜了他这条平平无奇的“水”龙。 润玉也亲自教过他几天法术,大约是对他的天分绝望了,从此只教他读书与理政,至于习武和法术就大笔一挥扔给了天后——虽说天后是很能打,可他是火系上神,不会教水系法术。 何况旭凤自己实力强横,身边天将都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连锤的都是魔王级别的大魔,根本看不上他这种辣鸡,教他的时候都懒得正眼看他。 棠樾在天后那里吃过几次瘪,实在受不了,跑去求润玉:“母神虽对孩儿尽心教诲,可孩儿终归是水龙,母神教的路数与孩儿多少有些不合。父帝若有余暇,可否请父帝亲自指点一二?” 润玉就说:本座忙啊,没空啊,问得多了就温柔地说不妨,尽力而为即可,言下之意是反正你也没救了,跟着你母神随便瞎几把学学吧。 “棠樾!怎么去了这么久?” 棠樾被凤凰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快步走进院里,面色尴尬道:“儿臣方才在想近日黄泉大封之事。” 旭凤混不在意道:“让你父帝发愁去。我都不管,你急什么?” 这把麻将打完了。燎原君已经溜了,虽说他已经因工伤卸任,而且是旭凤把他叫过来打牌的,但给天帝逮到了总是有造反之嫌的。 邝露也溜了,她是化成一阵风回去的,生怕耽误了自己一秒钟加班。 锦觅终于胡了一次,小小地补偿了之前被凤凰放的血,正美滋滋地划着麻将牌,她在刺耳“哗啦“声中开口道:“凤凰你不能不管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邾吴君的份上,你也得帮我管管黄河里那个大妖怪,你舍得见那些坏人扒了我的葡萄皮吗……二百年灵力!” 旭凤随手扔给她一个灵珠:“找兄长去,我是天后,只管后宫。棠樾,这把本座输了,你去好好听叔父讲他新写的话本。” 棠樾面无表情,对旭凤这套已经耳熟能详——只要让他管什么正事,他就是一句“我是天后不管前朝只管后宫”。然而天帝的“后宫”里只有一只凤凰。 丹朱立马不干了:“凤娃,你自己说这把输了便听我讲的,如何就让小棠樾来?” 旭凤拍了拍棠樾的后背,笑道:“母债子偿,他替我听也是一样的。” 棠樾心里暗骂,表面上却正经地一躬身,道:“儿臣虽愿恭听叔父大作,然而父帝已另有安排。儿臣见过母神后,还要同准水神介绍天庭规章。父帝也有意请女娲后人暂代风神,儿臣还要去同她商议此事。” 月下老人的剧本简直天怨人怒,莫说正儿八经的仙官,连最爱八卦的仙娥听说他又有了新作都忍不住绕着走,无他,再好的故事听了八百遍,也没人受得了。月下老人逮不到旁人听他讲故事,只好折腾他的侄子玩。 旭凤脸上表情精彩绝伦。棠樾完美地回绝了他后妈,恭恭敬敬地和锦觅一起溜了出去。 锦觅往南天门走,他要回璇玑宫,两个人有一段是顺路的。黄河女神和谁都能唠上两句,她看着棠樾一直在她身后半步跟着,立刻就挽住他的胳膊道:“小棠樾,几十年不见,你快要长得和凤凰一般高啦。过几个月你就要成年了,小鱼仙倌说到时候就要封你个储君当当,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棠樾轻轻挣了一下,没拔出手来,只好道:“多谢锦觅姑姑费心,只是父帝平日对小侄关爱有加,小侄也不少天材地宝,只想与父帝母神一起过个生日便心满意足了。” 锦觅松开他,状似伤感,在他肩上一点。她比棠樾还矮几分,却偏要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唉,你小时候多好玩,被凤凰欺负了就哭着鼻子追在邝露后面叫姐姐,现在变得怎么和小鱼仙倌一样,一套一套的,净糊弄……” 棠樾哭笑不得,只好毫无诚意地赔罪:“是小侄的不是,小侄向锦觅姑姑赔罪了。” 锦觅摇着头,唉声叹气道:“算了算了,不好玩不好玩……” 棠樾也懒得再多和她扯皮,告辞过后,便自回了璇玑宫。 锦觅目送着棠樾转弯进了璇玑宫,忽然微微一笑,竟折身而返。她一边走,身边的气流渐渐波动起来,其人也在空中隐匿了身形,往天宫的深处藏珍殿而去。 第3章 藏珍殿听着像天界贮藏重宝之处,实则是个堆放杂物的所在,仙官制服、典仪用品、祭祀牺牲种种都往这扔,真正的重宝都在天帝手里看着。 此时已入夜,值班仙侍都已回家,只剩下一个人正慢悠悠地拎着抹布东擦擦西扫扫。半空中忽然掉下来一个灵珠,那人反应奇快,闪身避过。 灵珠虽落在地上,却并未摔碎,而是在地上放出了微茫。那人慎重地环顾四周,才上前谨慎地将其拾起,只见一行小字在灵珠中若隐若现。 赤霄剑失德,炽焰麾仍在,揭竿否? 空中有女子盈盈笑道:“风蚀君,你可真够小心。” 风蚀君微微苦笑:“你不怕我转头就去告密?” “你告呗,反正倒霉的又不是我……我只是来传个话。凤凰让我告诉你,你只需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不愿,他也不怪你。但你若告发了他,陛下也不会将他怎么样……不过啊,咱们陛下可不喜欢叛徒。” 风蚀君沉默片刻,道:“我早听闻天帝天后彼此都有积怨,如今也不过是貌合神离,现在看来天帝待殿下是不薄,倒是殿下变了很多。” 气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情啊爱啊的事情,我一向找不到感觉。但是他们两个的感情,也只有他们自己说的清楚。” 殿内静寂无声。片刻后,他叹道:“饶了我吧,磐石本非生灵,修行不易,我苦修十万年才成了人形,还不想魂飞魄散。” 锦觅幽幽道:“你别求我啊,我啥也不知道,我只是过来替我朋友送个信。” 她看着风蚀君拎着抹布,怂着肩膀倚在橱柜上,一时有些走神。 若无大战,五方天将并不常驻主营,而是分别驻守各处疆界,轻易不聚头。 那回旭凤要参加军中庆功宴,本来只想带润玉去的,结果她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了。武神也看不上每天摘星弄月的文弱大殿下,倒是锦觅爽朗率真,酒量也不差,颇投这些神将胃口。 喝到最后这群人都有些上头,就从那坐地分人头。鸱尾君和邾吴君甚至还为擎城王的脑袋差点打起来。另三人在一旁笑得发疯,只有旭凤还试图拉架,一边怒道:“十大魔王,你们一人两个,只给我剩个魔尊?” 五天将中唯一的女将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殿下莫急,女人提着两颗头也不好看,属下就将固城王和焱城王拱手相让了。只是三颗头,殿下可怎么拿啊?” 旭凤嘿嘿一笑,从桌上提起两根黄瓜,又拿起一个苹果插在黄瓜上,耀武扬威地高高举起,结果手刚抬起来,就两眼一翻,扑通倒在了润玉身上。 黄瓜苹果次第摔成两半,绿汁四溅,糊了锦觅一身。 那群人还在狂笑:“快来人啊,殿下驾崩啦!” 气流一声长叹。 “你们当年是何等意气风发,但凡聚首,战无不胜……现在燎原君负伤退役,邾吴君回了堆云村种地瓜,汝瑾氏去了魔界。就剩你和鸱尾君在天界,但他已经是咱们陛下的人了。” 话音刚落,那团气流便慢悠悠飘离了藏珍殿。 风蚀君靠在架子上,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好像一具废弃的木偶。半晌,他才五指箕张,将这枚灵珠在掌中捏成了齑粉。 * 棠樾小的时候,对他自己的身世一直心存疑惑——到底是他母神给他父帝戴了绿帽子,还是他父帝给他母神带了绿帽子,还是他确确实实是抱养的? 起初他听到的说法就是风息那个版本——天后刚与天帝成婚不久后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跑回魔界,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被天帝捉奸在床了,两人自然又打了一架。结果旭凤手一抖,刺伤天帝,自己也因愧疚辞了魔尊之位。 而当时和旭凤在一起的白龙女则销声匿迹,后来只有零星龙族见过她,都说她怀孕了,如果她的孩子是那时生的,就理应和棠樾差不多大。 事实上这并不能作为天后背叛天帝的证据,而棠樾也更谈不上是天后和那个白龙女的儿子,然而这些流言却一度甚嚣尘上。天帝震怒,把散布谣言的人都挨个罚了一遍,却是屡禁不止,最后他干脆也懒得管了。 而在此同时,天后对他的态度却来了个大转弯。本来旭凤对他也不错,还经常把它放在膝盖上顺鳞,结果有一天也不知道咋回事,天后忽然一脸冷漠地走进来,提溜着他的尾巴就往外走。 棠樾突然被倒吊起来,吓得在空中乱扭,挣扎着立起上半身,两只前爪勾住他的滚金袖口。它惊魂未定地用才冒尖的角讨好地蹭了蹭他手腕,哀鸣一声,试图让他消气。 这招果然好使,天后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把拎着尾巴改成捏住他身体中间。 旭凤到了紫微宫,就把他往润玉眼前一扔。他一碰到坚硬的桌面,立刻就卷了起来,尾巴“啪”地甩进了墨汁里——不像他打断腿也要梗着脖子的父帝,倒像一只被吓得把头埋进羽毛里的鸡崽。 旭凤靠在玉案上,冷冷道:“兄长,你和那位白姑娘,你们什么意思?” 润玉神色不变,依旧是温和淡然。他把锁成一团蚊香的小金龙从砚台里拎出来,也不嫌弃它一身墨汁,缓缓用法术擦拭着:“你难道怀疑它是我和白龙女的儿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两条银龙也生得出金龙?……我没有问你这个。你爱和谁生和谁生,我只想问你和她是何时认识的?” “她并无道侣,却先有身孕。我见她可怜,方才同她商议如何安置她与幼子。” 旭凤气笑了。棠樾记得他声音都在发抖:“你当我是傻子么?你们方才那表情是在聊如何安置?” “……” “那时我虽精神恍惚,可我不至于把她错认成你。现在想来,只怕是她用了幻术……我听说她是在我回到魔界后才到了魔界,而你怎么就那么巧,就在那一刻闯进塔里,看见我和她在一起……” 润玉手指顺着小金龙的鳞片一遍遍捋着,道:“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让她接近我,又故意伤在我手上,想让我声名狼藉,让我因愧疚辞去魔尊之位,从此再不能威胁你的神座分毫。” 他父帝就叹了口气,就像任何一个被老婆质问是不是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的男人。甚至话都不说了,就一副“你无理取闹你随便说说完出去”的咸鱼表情。 他不说话,旭凤也不说,过了半天他眼见旭凤坐在桌子上就不走了,只好道:“旭儿,你如果喜欢做天帝,你来做就是了。” 旭凤沉沉打断道:“我只想问你,那件事是不是你和白龙女一手策划的。” 润玉平静道:“不是。” 旭凤冷笑一声。 润玉继续道:“你心中已有了所谓真相,解释再多又有何用呢?” 你看看这话就太不地道了,这不明摆着“老子就是驴你可你没证据嘻嘻”。棠樾一边走一边想,这要是他,怕是气得抓起砚台就往他熊脸上糊去。 他在自己的寝殿门口站住,怔怔片刻,正要进院,忽然听到有人满嘴骚话: “小姐姐,我跟你讲我在人界玩的时候做过十几年看相先生,一看一个准,你还别不信……手相不看么?那看面相也是好的……哎小老弟回来啦?” 风息没个正形地趴在石桌上,正转过头看他,对面是正襟危坐的神厄,腰身是武者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警惕般的绷直。 桌子上时一盘迷之物体,似乎是爆炒胡萝卜丝,质感油光水滑,色泽幽暗深沉,简而言之看起来就没法吃。 棠樾走过去道:“天色已晚,二位不休息片刻?明日早上还有朝会。” 风息道:“我们在等你啊,我看你这宫里连个人都没有,闲的蛋疼还给摸到后厨你炒了个胡萝卜丝——话说你们天界这萝卜怎么这么多腿呢?” 棠樾额角就是一跳,虽然各宫都配有后厨,但他平日都是在天帝天后那里蹭吃蹭喝,璇玑宫这个自从他搬进来就爱吃灰。 棠樾:“……谢谢你啊。” 他夹起一根萝卜丝,谨慎地在尖端咬了一口,立刻就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是先告诉他这个叫红花参,一千年灵力才换得一株比较好,还是先告诉他你是个灵魂厨师比较好。 所幸风息自己心里有逼数,他见棠樾一脸日了狗的表情,尬笑一下,挠头道:“这个……平日都是我娘投喂我,在外面都是变成龙下水吃活鱼的……咱们水龙玩火也不太专业,你将就些许吧。小姐姐也尝尝?” 神厄冷漠道:“我不小,也不是你姐姐,而且我不吃你们龙吃的东西。” 风息:“……” 棠樾看他吃瘪,心中暗爽。他本来抱着宁可舍生取义也不能失礼的心态把一整根萝卜丝塞进嘴里,放下筷子反倒发起了呆。 风息尴尬道:“那个……实在不能吃就别吃了,你还好吗?怕不是毒傻了?” 棠樾回过神来,摇头,微微一笑:“难得有人来我宫中做客,也不妨舍命陪君子。” 神厄道:“天帝之子身边怎会冷清?莫非是你不得天帝与天后宠爱?”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你不要这么直白啊。 棠樾只得解释道:“并非如此,父帝待我很好,也曾安排同龄幼童与我一同读书玩耍,是我自己资质平庸,许多地方比不过他们,连说话玩闹时也往往反应不及。我不愿在人前示短,丢了父帝的颜面,便每每绕着他们走。父帝发觉我在躲他们,与我谈过一次,便再不强求其他上神将子女送到我身边来了。” 因为这事,他又被旭凤嘲笑一顿,说他没他父帝的心机就算了,连他自己的爽朗勇武都没学到一半去——他也不想想那是以前,现在他自己不也每天躺栖梧宫喝肥宅快乐水。 风息安慰道:“没事,我活了999岁,也没见过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龙。” 说到这棠樾就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起初以为风息说和他一样大是在强行攀关系,可在他母亲白夫人面前也是这么说的,不似作伪。说到白夫人,他就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 你一条野龙,为什么会尚未成年就被我父帝招纳为水神,为什么我父帝好像与你母亲很熟?但话一出口,他又觉不妥,于是临时改口成: “你为什么会……会和我一样年纪?” 风息惊奇道:“你这话说的,我们当儿子的管天管地,还能管老子娘什么时候生你不成?” 棠樾尴尬地转头,低声对神厄道:“姑娘如今年纪几许?” 神厄摇头道:“不知道。” 风息:“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么?就算不知道生日,也总不能不知道是哪一年生的吧,难道你父母记性不好?” 棠樾心想这不是废话,她这个性子一看就是从小没爹没娘,野生长大的。 果然,神厄淡淡道:“我父母在我不记事时就亡故了。” 风息:“……没事,我虽然有个娘,不过我也没爹。” 难怪就跟条鼻涕似的粘在他妈身上,棠樾不无同情地想,只不过他不好意思戳人痛处,于是便强行转移话题道:“神厄姑娘,我有一事不解。女娲谷禁地既然如此重要,为何女娲族只派了你一人驻守?” 风息立刻插口道:“你兄弟姐妹叔伯大爷估计都出门浪去了,我在女娲谷转悠了一千年,也没见人管过我。那地儿方圆十里除了我和我娘就没第三个人,怎么偏偏那天就碰到你了?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为……” 说着看了一眼棠樾,拼命暗示他承认自己是个扫把星。 棠樾怒道:“你怎么不说自己趁人家神厄姑娘家属出门,孤身一人时在其门前蹲守千年,究竟是何居心?你个舔……” 风息:“舔什么?啊,你以后就是这样当天帝的吗???” 神厄缓缓抬起手,掌中顿时金光跃动,院内只听“嗡”得一声,似有灵力流散开,整个区域顿时一片死寂,他俩嘴虽然还在一张一合,院内却连风吹过花草的沙沙声都没有了。 棠樾虽早已领略过她的实力,此时却依然心惊不已。他自己再怎么菜也是天帝和凤凰养大的,而风息也是强大的应龙,竟然一举被她压制,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到神厄觉得耳根清净过来了,她才解了噤声领域,看向棠樾:“女娲后人之事,旁人大多一知半解,历任天帝却是口耳相传的。你身为储君,难道也如野龙一般无知无觉么?” 棠樾老老实实回答:“许是我天资愚钝,能记得住平日所学已经不易,父帝未曾同我说起此事……请姑娘赐教。” “女娲并非是女娲后人的祖先,而是我们的母神。” 棠樾一愣:“女娲以黄土仿照自己与伏羲的模样捏制了女娲族,又以绳结在土地上遍洒泥浆,批量创造了人族,可女娲早在旧神时代便已陨落,若她是你的母神,你……你岂不是比天界诞生的还要早?” 旧神时代,世上只有上清天,没有位于人界与上清天之间的天界。先有女娲持五色石补天,力竭而亡,后有元始天尊、道德天尊和灵宝天尊三位旧神将上清天的一部分清气下沉,创造了天界,并请龙凤等寿数长久的神族创建天庭,治理六界。 而神厄及其兄弟姐妹却是女娲亲手创造的,那不就意味着她已经活过了千百万年? * “如果有人告诉了你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你会怎样作想?” 润玉抽走了他手中的书简,问了他一个书中没有的问题。 “要……要看此人能否给得出合理的解释。” 润玉摇头:“在那人解释之前。” 以棠樾的脑子而言,会背书已经很不容易,他并不指望自由发挥。但润玉已经问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为君者当广纳群言,既然对方有此一说,当首先信起事出有因。” 润玉微微一笑,走到窗前,将书本放在他的桌子上,背对着他道:“不对。你是天界的储君,任何人都会为了任何目的对你说谎。你在听到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时,首先要认为那人在说谎,并抱着那人在骗你的先见去听他的解释。” 棠樾坐在床上,呆呆看着他。他本该说“儿臣受教”,可他却不受控制一般,未经思考,本能地反问道:“父帝,您也会对我说谎吗?” 润玉背着手,站在窗前。清幽的月光照得他的眉睫发出银白的反光,他目光晦涩难懂地注视着远方,一言不发。 一直到气氛沉凝到棠樾想要为自己的莽撞道歉,他才转过身来,神情已恢复如常,柔声道:“人们说谎,往往是出于恐惧或者欲望。父帝是怕你呢,还是图你什么呀?” 室内的月光忽然柔和了不少。 空气也松弛了起来,棠樾呼出一口气,和他相视一笑。 * 风息道:“你怕是在驴我。” 棠樾摸了一下额头,回过神来。 神厄没有注意他那一刹的迟疑,摇头道:“女娲族的寿数并非无穷无尽,而且不可繁衍。父神正是虑及此,才创造了沉眠之法,让我们次第苏醒,同一时间内只有一位看守禁地。而我是最后一个,我若死了,禁地无人看守,故此我与当时的天帝商议,自行沉睡,若禁地不生变,便万年苏醒一次。三日前,我却意外提前苏醒了,而禁地并未生变,大概是末法时代也要结束了。” 风息翘起二郎腿,掰着手指头算道:“宇宙还是个蛋时叫太古时代,盘古开天后三清诞生,叫旧神时代。旧神时代完了神治时代,神治时代完了末法时代,末法时代完了叫什么?无法时代?” 神厄神色凝重道:“母神曾预言,天地间的灵力彻底消散后,就是人的时代。” 风息却放下心来:“那还早得很,到时候我们自己都凉了,我管后人死活。” 棠樾没有听见他们后来的争论。他微微低着头,手正放在膝盖上。 他的手已经冰凉。 他蓦地站起身,恍惚道:“两位慢聊,我突然想到还有事没做,先走一步。” 风息和神厄同时转过头去看他,棠樾起身就走,还险些在门槛上被绊倒。 背后的风息在后面喊道:“小老弟你干什么去!小老弟别走啊!” * 棠樾冲进了天帝居住的紫微宫,才从一团乱麻中挣脱出来。此时夜风习习,他背上的汗被吹得冷透。 他站在了宫门口,才觉得自己的想到的质问是毫无道理的——你明知道女娲后人还没有醒,为什么还要我去请她? 你和风息的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风息还未成年便被钦定为水神?到底……哪一件事才是顺便? 他想起来第一次对神厄说自己是天界来使时,她那表情变化虽然细微,却看得出是在说“你驴谁呢”? 但这题太好答了,他自己都能现说出几个十分可信的理由。因为继位仓促交接不善,先天帝没说清楚,因为他的耳目路过女娲谷顺便发现了这件事告诉了他,因为黄泉震动他猜女娲后人醒了。 至于风息嘛emmmm因为他强啊,天资卓越啊,我预定个大佬当水神还不行吗? 至于跟白夫人怎么认识的,我不是跟你妈说过吗,扶贫拯救失足妇女啊? 棠樾站住,叹了口气。他正要打道回府,忽然看见邝露走了过来,对他微施一礼,然后道:“殿下是来向陛下询问明日朝会之事吗?” 棠樾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笑容十分干燥:“咳……正是。两位客人身份不凡,棠樾也甚少招待人界来的贵客,有些地方不问过父帝,只怕礼数不周。” 邝露微微一笑:“那殿下须得快些,再晚陛下恐要去栖梧宫休息了。” 棠樾本已经想开溜了,结果被人逮了个正着,这回不去也得装装样子去转一圈了。 润玉已经走了。紫微宫门窗紧锁,他爹估计又去搓悠他后妈了。十次去栖梧宫,天后得有八次说自己睡着了恕不接待,让他自己滚去隔壁,他爹也听话,就安静地抱着铺盖去隔壁睡冷炕了。 此时棠樾已经冷静下来。他习惯性地顺手一推门,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谨慎地在指尖附上一丝的灵力,轻轻点在门前,发现这座宫殿内竟有一个巨大的结界。 以润玉的修为,这座结界虽是随手构成的,也挡得住九成的人。不包括棠樾,因为他的设界和破界之术都是润玉教的。 棠樾本不该听他爹的墙角,可却鬼使神差一般,在结界上破开了一个不会被察觉的小口。 屋内有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个赫然便是白日里见过的白夫人,她声音冰冷,似在压抑怒气:“当初约定了待他成年,再让他随你到天界,可他未满千岁,你就将他从我身边带走……” 润玉打断道:“事已至此,谴责无益,你还有何事?” “我本就是来谴责你的,你自己忧国忧民,不要拉上我和风息,我有何打算也轮不到你来管。” “你既然只是谴责,便不该来这里,也不该冒险来见我。何况,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一阵沉默。 白夫人叹气:“也是,他自己的决定。你好好照顾他,防风集之事,我……” 润玉忽然道:“噤声!” 他话音刚落,整个音障结界蓦然加固数倍,片刻后,宫门从内撞开。润玉负手站在门口,神情凝重,而屋里早已无第二个人。 第4章 “二位请随意落座,除了前面那几排和最上面那三个,想坐哪随便挑。” 棠樾大早上就把那俩人薅起来,一路带着他们走后门,直接进了大殿。 此时殿门还未开,凌霄殿本由二十四班天兵轮班驻守,不到点连只蚊子也不能放进去,以免有人鬼神魔行刺重要人物。不过棠樾是天帝独子,天帝也提前交待过有两位贵客要来,因此他们也就没有拦着。 大殿上落有十二根昆玉盘螭柱,正中央是背靠殿首的天帝御座,左右两侧各备有一席。这几个位置还在御阶之上,高出其余诸神坐席数尺,其下便是八大首席,再往后就是其余神位。 风息虽常在人界游历,也见过不少王侯将相,然而那些毕竟比不得天宫。一时之间就和太监进了青楼一样,两眼发直,敢看不敢摸。他走上御阶,绕着御座转了一圈道:“御座旁边怎么还有个座位?” 棠樾手轻放在在御座左手边的席案上:“御座两翼当留与两位帝子,我既为父帝长子,平日朝会便是坐在此处。但依规制本该左右各置一席,父帝还是大殿下时,也是坐在这里,母神就坐在另一边。” 他八百岁那年,润玉把他领到了殿上转了一圈,最后把他带到这里,告诉他以后他就坐在这旁听议政了。 他说着,自己也缓缓在这张玉案前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偏过头看着天帝御座的另一侧,好像在隔着一条宽广的河流与什么人对视着。 棠樾问他在看什么,他就又抬起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抬手指着另一边的空地,道:“四千年前,你母神就坐在那里。余光偶尔扫到那边,就发现他正在看我,我对他笑一笑,他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写字。过一会我再转过去,他又在往这儿看。” 棠樾无法想象旭凤年轻时在朝会上偷偷看他爹的样子,天后在润玉面前十之八九是冷嘲热讽,十之一二是面无表情。 风息正瞪着俩杏眼等下文——他一个男的长了双女孩子的大眼睛,可惜没几根睫毛,没让他变得柔和,看上去反倒更糙且傻了。 棠樾收回思绪,继续道:“只是父帝与母神无所出,除我之外也再未过继其他旁系子弟,因此眼下止我一人。今日父帝有令,让我同你们坐在一处,待会便将此席撤去。” 风息了然:“那下面是不是都有人了?” 棠樾颔首道:“为首的坐席都是依神位和出身而排布,譬如水神风神,夜神火神。然而此四神位中除去夜神之位尚有上神在位,其余三位不是空悬,便是主神每每告假,由代管神位之人填补。风神仙上与先水神是道侣,自先水神伤重后便竭尽心力为其延寿,可惜灵力耗尽也未保住先水神性命,如今已元气大伤,虽并未退位,却已回到母族休养,只在有要事时才现身,比如今日。水神……” 风息忙接话道:“没事,我来了它就不用空着了。” 棠樾:“……” 神厄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此时终于开口道:“那火神之位又为何空悬?” 棠樾道:“火神之位并未空悬,如今依旧是我母神,只是我母神他……心情欠佳,精神不振,需要静养。” 风息了然:“消极怠工嘛。” 棠樾:“……这一侧便是月下仙人,以及诸位武神了。当年先天帝在位时,叔祖父本该领火神之位,然而他不喜案牍劳顿,自请司掌人间姻缘。月下仙人虽是个闲职,却辈分甚高,故此也坐得这个首席,只是他年迈体衰,精神不振,需要静……” 风息:“……你父帝手底下到底有几个还在干活的正神?” 棠樾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夜神仙上还是尽忠职守的,鸱尾君虽是代掌火神神位,也十分精明强干。” 至于代掌风神和水神的,那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个就不好揭他父帝的短了。 正说着话,就听门外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老年人起得早闲得没事干,一般来得都早,几个白胡子老仙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见到棠樾都纷纷打招呼。 棠樾正对他们一一点头回礼,忽然就见最后面一抹格格不入的紫色身影溜了进来,肩上还趴着一只双目炯炯的燕隼。 棠樾见势不好,正要躲到神厄身后,却被锦觅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谆谆教诲道:“棠樾,你都多大岁数了,怎能躲在女孩子身后呢?” 神他妈几千万岁的女孩子。 棠樾:“……锦觅姑姑今日为何提前了这么些时辰?” 锦觅管辖的黄河水域离天界十万八千里,且其位也够不大上朝会的资格,但纵使千年间少有的那么几次朝会,她都是卡点来的。 锦觅正要开口,她肩上那只燕隼就化作人形,直接落座在他们对面:“大殿下,是小仙在路上偶遇正在吃早点的锦觅仙子,劳烦她捎我过来的。” “——没事没事,帮助道友那是理所应当的嘛。” 棠樾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二位请。” 殿内已陆陆续续来了人,三人也不好到处乱逛,便挑了个僻静角落坐下,方便介绍天界风土人情,以及交头接耳。 风息刚坐下没半秒,就偷偷一扯前面棠樾的衣襟,小声问道:“老哥怎么腿不好使的样子?” 棠樾低声道:“那位仙君是我母神旧部,仙号燎原,只是如今已负伤卸任。他曾是我母神最得力的部下,文武兼修,智勇双全,只在千年前那场大战中被前前任魔尊打伤双腿,只怕再也不能痊愈了。不过他即便身有残疾,也并未自暴自弃,弃武从商后经营数年,养鸡场从巴山开到了天界,如今已是作为六界商会的代表来天界议事。” 风息顿时精神一振:“哦哦!炽焰战神,五方天将!燎原君,哎可惜了可惜了。你天后爷爷当年带着这伙人在魔界横着走,六界都吹爆!” 棠樾面色不变,心中却已连连点头,迅速膨化,恨不得把顶上那块写着凌霄殿的牌匾换成“天后爷爷牛匹!” 风息还在滔滔不绝:“听说咱天后复活时操作失误堕魔,被你父帝从天界赶走,结果他一到了魔界就提着剑去找当时的魔尊决斗,十招就把他砍翻了,然后就当了新魔尊。他今日还来吗?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一睹其风采了!” 棠樾:“……他凤体欠安,不会来的。而且什么叫赶走?我父帝明明说过了那时他根基不稳,魔族内奸未清,母神又在昏迷不醒。他自己不能贴身保护,又不敢信任任何人,这才借口将母神放逐魔界,让鎏英公主保护他。本打算等到事态稳定再去接他回来,结果我母神一生气就把老魔尊砍了……” 他正讲得灵感泉涌,眉飞色舞,连神厄都有意无意地坐得离他俩近了半分,结果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巴掌—— “小棠樾,又在背后讲你母神坏话!” 棠樾被他这一巴掌吓得龙鳞都竖了起来,他回了口气,才一脸窒息道:“棠樾不敢,方才只是在向二位客人解释,父帝当年为了保护母神,才将其发往魔界一事。” 丹朱一听是这事,顿时兴致缺缺:“发往魔界算什么,你们小辈都不知道,凤娃当年为了不让二哥二嫂为难你爹,就那么在灵霄宝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按住你父帝的脸就嘴对嘴亲了上去……” 这下不仅风息听得目瞪口呆,连神厄眼都都是一愣。 龟龟,亲哥诶!这也太秀了。 棠樾也没听过此事。年轻一辈的仙神对天帝继任之前的事情都知之甚少,老仙也讳莫如深,他正好奇想听自己养父母的八卦,却见丹朱神情淡漠,似乎对着劲爆八卦并不如常日般的热衷。 一片沉默中,棠樾正打算上去打个圆场就把他弄走,却见他忽然又斗志昂扬起来:“说起你爹妈,老夫就想到新写的话本,也就是俊秀侠盗救了落难狐女的故事,今天晚上,老夫将在凡界抽两位幸运的小朋友给牵个红线,人界妖界两开花,希望孩儿们多多关注后续……” “叔祖父,”棠樾连滚带爬地打断道,“您平日里不是不与朝么,怎么今日也来了?” 丹朱立刻停止了两开花,一声长叹道:“玉娃说老夫辈分高,这种场合必须出面,不来就要以涉黄信息为由卡我话本发行……我那话本哪有半个字描写脖子以下的部位!分明是他记恨我以前没帮他说过话。” 遂掩面太息:“政/治迫/害啊……” 就这么满脸出殡地走了。 他走到最前排坐下,神厄才一抬唇角道:“现在的天神果然与往时大不相同。” 风息倒吸一口凉气:“……神仙西皮。小老弟,你叔祖父都这般年纪了,怎么还顶着张未成年人的脸?” 棠樾面无表情道:“你这话说的,我们做小辈的管天管地,还能管长辈高兴长什么样不成?” 风息:“……” 就这会,司仪小仙忽地高声唱道:“天帝驾临,请诸仙归位——!” 殿内正攀谈的众仙于是纷纷整理衣着,正襟危坐,殿内顿时就肃静了许多。不多时,润玉身着白色的天帝冕服,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往御座左侧四分之三处一坐,旁边完完整整地空出来了一个人的位置。 待到日常礼节行完后,天帝方开口道:“黄泉之祸,古来有之。旧神在位时,黄泉上通黄河,下达血海,为祸六界,古之大帝多有战死或舍命镇压。自阴皇大帝化身黄泉大封,防风氏率妻子在河岸以法阵辅之,六界久无生灵为黄泉所累。四万年前,先帝太微即位之时,大封已有一次震动,后又平复。如今大封之处再生剧变,今日大朝第一件,便是通知众卿此事。望诸位戮力同心,共商对策。” 棠樾下意识地去看神厄,只见她也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清楚当年之事。 堂上一片寂静,众仙面面相觑。 并非众仙都是饭桶,而是这黄泉大封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熬死了几十任天帝,它还固若磐石。如今莫说解法,只怕连那东西是什么,里面有什么,怎么重新封好都没人知道。即便四万年前它曾动荡过,却平息太快,其影响还不如同时期的天魔大战来得大。 天帝见众人都缄口不言,又道:“本座也知众卿对此事并无了解,也不望诸位立时便能说出个解决之策。只是提醒诸位,此后须多加留意,早做打算。” 一清清淡淡的女声蓦地开口道:“防风集那里怎么说?” 众人看见角落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率先开口,语气上颇有和天帝平级的意思,不由纷纷投以不满的目光。 坐在火神之位上的武神笑了一声,颇为不屑道:“仙子怕是不食人间烟火已久,竟然不知防风集早已毁在四万年前,如今被封闭起来,无人居住。” 天帝面色微沉,呵斥道:“鸱尾,不得无礼。神厄大人乃是我天界的贵客,已在女娲谷镇守万年,故此不知外界变化。” 话音刚落,几百条视线又嗖地射了过去,上下打量着神厄——这年头镇守女娲谷的只有女娲后人,虽然不太出来活动,地位上却与天帝平级,须得看个稀罕。 风息快速地戳了戳棠樾:“这个也是你母神旧部啊!出了名的急先锋……他现在混得不错嘛。” 棠樾哼了一声道:“因为他带头效忠我父帝了。” 平心而论,在天帝天后中,棠樾是如假包换地向着他爹。但是当年天帝削去旭凤神位,贬下凡界时,他的手下有不少都反应激烈,弃官的弃官,入魔的入魔,再不济也默不作声自请卸去天将之职改行扫地。只有这位,二话不说就撇了旧主效忠新天帝,而且被提拔后还每日耀武扬威,就差把“小人得志”写在脸上。 所以尽管鸱尾君是他爹的人,棠樾对他每日也只是个点头打招呼,心中却十分不屑。 锦觅见势不妙,连忙站起来“哈哈”道:“那个陛下息怒,现在黄河是小仙管的,防风集那个事吧当时就是黄泉大封破了,住在那的人向天界求救,天界救得晚了,然后它就没了。” “后来呢?”神厄道。 “后来那个大封它自己又没事了啊,不过防风集的人死伤不少,活着的人不是迁走了就是散了,现在那边没人盯着了。” 神厄:“……”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太巳仙人出列道:“既然神厄大人已被请到天界,不知如今可已有了解决之法?” 神厄:“没有。” 太巳:“……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丹朱正从那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笑道:“太巳老儿,你若有本事,不如自己去把它给整好,净为难人家姑娘做什么?我看你有空操心这些破事,不如自己吃点好的,它不破最好,破了你死得时候也不亏。” 太巳:“你!老夫在一旁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你怎的在一旁打退堂鼓?” 丹朱:“老夫也没拦着你为陛下分忧。只是提醒你,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棠樾看了他爹一眼,他爹神色如常,他心中佩服的不行,只觉要是自己手下有那么一帮人,心态早已爆炸了。 再想想等到自己的时候,手下似乎已经换成了风息,他脑补着水神没个正形得翘着二郎腿,在朝堂上一口一个小老弟…… 龙生似乎更加黑暗了呢。 神厄却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本就只负责看守女娲谷,如何知道黄泉之事?若去防风集遗址一观,或许还可设法修补法阵。” 坐在水神之位上的人忽然道:“小仙在凡界时,曾听闻女娲族中有至宝五色石,当年女娲曾以此补天,不知此物可否用来修补法阵?” “五色石在四万年前已失踪,再无音讯。即使五色石尚在,也与黄泉无关。” 替补水神点了点头:“是在下唐突了。” 风息低声道:“怎么什么事都出在四万年前?你爷爷真惨。” 一群人又争议半天,没个结果。最后天帝懒得听他们乱出馊主意了,直接转移到了风息期待已久的话题,立新水神—— “陛下,此子新来乍到,深浅未知,年纪轻轻更是寸功未立,奉为水神万万不可啊!” 风息:“……” 风息趁没人注意,向棠樾控诉:“贰臣!一群贰臣!叛逆如斯!” 棠樾心道这算什么,就算是先帝那样称得上专断的人,也不得不听从缘机仙子的建议将锦觅下放去历劫——这是锦觅自己跟他讲的,他爹这种“明君”就不得不更得听人劝了,谁叫他篡位时自己立的这人设。 何况人家说得也没错,先水神是最有名的不问世事,当上水神之前也在忘川边界喝过两天西北风,而且先水神师承先先水神,和突然空降的野龙是不能比的。 他低声道:“你且看着,待会还有更刺激的。” 天帝也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长茧,忍不住打断了一众聒噪老仙,道:“本座也有此意,让风息去边界历练段时日,再来承袭神位……风息,你可愿意?” 风息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小仙蒙陛下赏识,感激涕零,只是资历浅薄,自知不能服众,自然要先立战功,才可名正言顺地承神位,为陛下效忠。” …… 棠樾毛骨悚然地转过头去,压低声音道:“你管储君叫小老弟,怎么遇上我父帝就一脸忠臣直臣?” 风息也低声道:“等你当了天帝,我也可以给你表演一个愚忠!” 润玉没听到他俩在下面说话,仍旧照本宣科:“那么此事就此定下来了。在风息历练结束之前,其间神位仍由箜孙暂理。” 水神位置上的年轻人微微躬身,道了一声“是”。 棠樾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废天后”是朝会上的传统保留剧目,每次开会都得拿出来唱一通——反正旭凤也没来,可以随便黑。如果他来了那就不敢了,毕竟听说这位有一阵子疯起来亲哥亲夫都捅。 不过众位仙人不知道的是,他小时候有一次想气死旭凤,故意提起有人劝润玉纳天妃之事。他后妈就懒洋洋道:“怎么,你觉得我待你不好,想换个人养你?” 棠樾说不敢不敢。这也是实话,毕竟天后最起码还没有孩子,还肯专心教导他法术,其他人就更不知会如何作弄他了。 天后就剑眉一拧,倚着石桌喝了一口肥宅快乐水,然后道:“想换个人养趁早,正好我也教不了你这‘人才’。但天妃你就不用想了,我同兄长说过,不愿过了可以废后,但我只要一天还是天后,旁的人来一个我杀一个,他也同意了。” 众仙给天帝纳天妃的路是行不通的,只好曲线救国——换一个天后。 理由也无非就那么几个:善妒,消极怠工,无所出。 真正重要的那一句“你们不能在一起,他是你的弟弟啊”反而没人提,因为敢提的已经被天帝在一千年中一个一个不声不响地整走了。 虽然这模式都已经定了下来,但枯燥无味的政务中能掺杂这么一段,也算是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乐趣。 棠樾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开口的是千里之外赶来的生客,仅此天家血脉的东海龙族:“陛下,臣有一事不解。当初龙族旁支中有不少天生慧根的幼龙,为何独独过继了如今的大殿下?” 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棠樾一眼——你个辣鸡。 第5章 万万没想到,“废天后”过气了,今天试演创新剧目“废储君”。 天帝似乎也没想到有人会如此发问。他眉峰微蹙,而后不悦道:“此事在九百年以前早已议过,前任缘机仙子夜观天象,推演出新帝所在,本座循着天象寻到了羊谷涧,将棠樾带回天宫。长老今日突然旧事重提,是何用意?” 虽然凤凰快要绝种了,这世上的龙却颇有些泛滥成灾,四海之中各有一族镇守,江河湖泊中往往也有小龙看守。 天帝是天帝,龙族是龙族,同为爬行动物却不常往来,如今东海长老提起储君之事,分明司马昭之心。 那老龙却站在那里侃侃而谈道:“历任缘机仙子口中所谓‘天机’,究竟几分在天,几分在人,陛下久居天庭,不会不知。退一步讲,纵使大殿下是天命新帝,如今黄泉生变,只怕以大殿下之修为难以应对变故,恐不能服众。” 他身后忽然跪倒了一大片来自四海八方的龙族,齐声道:“请陛下斟酌。” 润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这个套路他没用过,但是千年之前,他玩过类似的。 棠樾本正低着头,默然看桌面。他听到那声势浩大的膝盖触地声,忽然抬起头,道:“父帝……” 润玉抬手把他的声音按下去,然后冷冷道:“诸位以为,既然此子不堪大任,又有何人堪为未来的储君,有资格让本座亲自教诲?” “自然是……四海八荒,有能者皆可。” 润玉扫了发话那人一眼,为难道:“渌皎长老虽修为拔尖,可若要做储君,须得过继到天帝名下。长老两鬓斑白,还要唤我这不肖子一声兄长,怕是得不偿失啊。” 大殿上顿时一阵窸窸窣窣地哄笑声。 棠樾怔怔看着他爹,润玉也微笑着和他对视了一瞬,甚至有些俏皮地朝他一点头。他鼻尖一阵发酸,但他和他爹一样颇有点死要面子,是决不肯让人看出来的,正要再次启奏,忽然肩头被一只笑得发抖地手按住,只听风息断断续续道:“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太刺激了。小姐姐,帮咱小老弟说句话呗,都是半个熟人了,别给外人欺负了去。” 神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目光却看向了大殿门口。 风息好奇地顺着目光看过去,却没看到什么。 那长老简直恼羞成怒,面色胀红,神情中的阴冷越发显著起来,终于撕破了面具:“大殿下资质平庸,并无过人之处,陛下却多番袒护,对六界众仙之谏置若罔闻,甚至仅仅颇有微词就要被责难,莫非其中另有隐情?陛下称大殿下是在羊谷涧收养的,然而凡天之下,又有几人见过其父母?何人可证其出身?” 鸱尾君第一个拍案而起,戟指骂道:“老匹夫,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东海龙王的庶子,不过仗着自己虚长几分年岁,也敢质疑陛下品行不端?” 邝露也肃然道:“无凭无据诽谤天帝,触犯天条,天理不容。长老若是心存疑虑,大可以拿出证据来。” 长老确实没有证据,但是话已经摆在那,堂上开始有人暗搓搓地对比棠樾和润玉的脸——这种事情着实是不说不像,一提起来,越看越像。 这节奏已经很多年没人带过,因为天帝当年为着这谣言是整过人的——那几个造谣生事的仙倌现在还在凡界轮回中当牛做马,一千年了还没被放回来。 渌皎长老却满意地捋起了龙须,慈祥道:“老夫并无此意。” 天帝脸上笑容还在,却已经冷了。 这个谣言有两层意思,1.你出轨了。2.你惧内,和外室生了孩子不敢让天后知道,还装成是抱回来的啊蛤蛤蛤。 棠樾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挣脱风息的爪子冲了出去,站在了大殿中央。 他急促地喘息着,咬紧牙关,心里既没想好要说什么,也没有二话不说打爆长老龙头的觉悟。 他只是在想: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侮辱我父帝。 可这句话是不能由他来说的——只会显得气急跳脚,撒泼打滚。他站在那里,心中激荡不已,却又百口莫辩,欲语无言,那一双双目光扫过去,他呆呆地站着,脑子快要烧起来,想了千百套惯用的辞令,却无一可用于此时此地。 就像一直突然跑到了朝会现场的鸡。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寒光忽地飞入殿中,直刺大长老胸前! 渌皎长老慌忙闪避,却仍被那冰寒的剑光刺伤,惨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上。剑锋带着新鲜的血迹,直插玉石桌案,入石三分,犹在铮鸣颤动。 “并无此意——那么长老的意思,就是在说本座瞎了,一千年来帮外室养大了个小野种而不自知?” 长老没空回答,他正跌坐在地上,发着抖去摸自己的项上人头还在否,哆哆嗦嗦摸索半日,才发觉那剑光只是在他耳廓上留下一道血痕——多一分便要血流如注,少一分便伤不到他,这一剑出手力度精确,时机精确,对他走位的预判也精确。 ——百战百胜,万无一失! 棠樾就看着他的继母旭凤面色冷淡地一撩朝服,跨入殿门走了进来。他今天没穿咸鱼黑睡衣,而是一身鎏金赤焰纹的天后凤袍,鸦黑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作马尾垂下。流云广袖,靛金长裾,端的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 天后五指微张,佩剑砯岩“嗡”地一声,回到他掌中。经过渌皎长老身边时,他忽地转过身,对地上缩成棠樾状的长老皮笑肉不笑道: “本座已不问政事多年,长老爱犯上就犯上,爱换储君就换储君,与本座无关。但若是夹枪带棒地对本座明嘲暗讽,暗示本座是个傻子……” 他右手提剑,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森然道:“那么长老应当听说过,本座自从入魔之后,这里就不大好使,连陛下都被误伤过。倘若一个疯起来害了长老性命,还请贵族多多担待啊。” 大长老心中委屈,明知他借题发挥无故生事,然而忆及天后在魔界嫖娼,被捉奸在床还把天帝肾给捅了的壮举,觉得还是不要惹疯子的好,于是只能恨恨擦了把脸。 如果棠樾还在坐席上,他会发现不光风息两眼发直,连已见过他一面的神厄也被这肆虐的光彩照得有一瞬失神。 不过作为一个钢铁直男,风息欣赏完毕,神魂归位,首先想到的是长得真高,第二反应打不过打不过。 寒光一闪,天后已收剑回鞘,砯岩发出清越地“当啷”一声。他自顾拖着长长的金色衣摆走上御阶,又在御阶上回过头,冷冷道:“还不退下,嫌给你父帝丢人丢得不够吗?” 他说罢才走到御座前,把润玉从四分之三处推到五分之四处,然后舒舒服服地占了龙椅上大部分空间,翘起了二郎腿。 他屁股还没坐稳,就见他养的苟儿子忽然双膝一跪,一字一句道:“儿臣忝为天帝嫡子多年,一无修为傍身,二无政绩战功,确实难以服众,儿臣……” 旭凤口中发出了极轻的“哼”的一声。 棠樾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此时已经上头了,根本停不下来,他直直地看向润玉道:“儿臣愿往防风集旧址,寻找修补大阵之法,为父帝分忧。” ……风息一声长叹:“我觉得咱小老弟要被骂了。” 润玉不便直接开口反对。那样便是坐实了他的过度袒护,他在等旁的人开口。 果然旭凤开口便嘲道:“那地方也是你能去得的?本座年轻时与你父帝同去时,还险些丢了性命,你去做什么?给神厄大人添乐子吗?” 棠樾只是跪在那里,俯首叩拜:“愿为父帝母神分忧。” 他话音刚落,席间就有一个人挠着头站了出来,尬笑道:“那个……同忧,同忧。啊小仙的意思是……小仙思前想后,觉着眼下没有战事,军中也不缺人,倒不如陪殿下和神厄大人去防风集旧址走一遭,也好为陛下分忧。” * 润玉打开岫岩玉案下方的小柜子,从中取出一只塔香。 他捻着塔香,皓腕翻转,火苗温驯而轻盈地绕指攀上,依依偎偎地靠到塔香尖端,在上面蹭出了一缕白烟。 这是与旭凤灵修获得的火系灵力。他静静看着这豆苗大小的一簇火焰,又翻腕压下,开始拾掇书案上本就已放得整整齐齐的帛书。他将这一摞放在了一边,笔墨纸砚塞进柜子里,薄薄的绒毯铺到桌案上。 他看着日头想了想,又掏出一支笔,取出一卷帛书铺在案上。 室内淡淡的甜香已经蔓延开来,一直延入勤政殿的里间,那是天帝忙得回不了寝殿时小憩半个时辰的地方。 把门窗闭拢,锦帘放下,室内顿时一片昏暗,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他”也就该来了。润玉坐会案前,一半精神还在凝心静气地批改奏疏,一半精神已经随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撩动。 这是他们的秘密。千年婚姻中为数不多的默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条不成文的,甚至并非口头的,仅仅达成共识的约定: 只要旭凤头午去上朝了,下午必然就会来找他。或者说,只有在想找他的时候,上午才会不情不愿地去他旁边坐一个时辰。 “有求于人么。”旭凤如是说。 那你还迟到! 仅仅听着那脚步声,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雀跃,无关情意,直达肉体。就像小凤凰无论怎么乱扑腾,一被他抱进怀里就乖乖地收起翅膀和利爪,他靠近旭凤也会被无形地受到控制。 是这么个词,驯服。 脚步声已到了门口,他已觉得有些燥热,一手阖上书卷,头也不抬道:“旭凤……” “父帝,我……” 个龟儿子。 润玉麻木地重新把书简打开,翻回刚才看的那一面。并自欺欺人地拿起了笔。 * “为我分忧。” 一行字写完,棠樾他老爹才提着毛笔,神情不辨喜怒地看着棠樾——也不说话,亦无质问之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棠樾最怕他来这个,润玉一向对他是和颜悦色,可一旦他不说话了,那他是真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在堂上太过冲动,龙族今日发难不过是试探,真若逼宫造反,他们还没有这个准备。天后已经多年不曾出手,今日一露锋芒,不减当年,遑论修为深不可测的天帝。 上头的时候死鸭子嘴硬,现在看着他爹的眼睛,棠樾瞬间就怂了,同时又觉得颇有些委屈:“潜龙在渊,以伺天时。可我只是……不想让父帝因我为难。” 倘若当年他带回的若是条血统高贵的小龙,让自己留在水潭里当野龙吃泥鳅,父帝与自己就都不必为难了。 润玉抬手挥开琉璃窗,暖风吹进来,才觉得气闷好了一些。他心绪渐渐回到苟儿子身上,勉强心平气和道:“你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将自己置身险地,才是真的让我为难。” 棠樾道:“可儿臣若一昧龟缩不出,岂不失了天家尊严?” 润玉叹道:“我同你说过千百次,你丢不了我的颜面,天家就更不需要你来长脸了。”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桌子下面多了什么东西,用余光一瞟,玉案下镂空的花纹间伸出了一个黑溜溜的脑袋。 润玉若有所思,话锋一转:“若论沉得住气,你该向你母神学习,他就能从不将旁人言语放在心上……” 棠樾茫然片刻,才明白过来说他在说旭凤回回被提议废后,回回当耳旁风,坐在后位上纹丝不动,死活不走。 桌子底下鸟嘴一张,鸟嘴一合,狠狠咬在他大腿上咬死不放,贼疼。润玉腿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伸手捏住那两根鸡翅,跟它拉锯战了片刻,才将那尖尖的喙从腿肉上拽下来。 棠樾苦涩道:“母神是众口称道的天之骄子,又有赫赫战功在身,即便多年不曾出手,也无人可撼其战神之名。而我……儿臣出身山野,修为平平,怎能和母神相提并论。” 润玉在下面拎着个鸟,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闻言摇头道:“此言差矣。你既已入紫薇宫,又养在旭凤名下,出身便是天帝嫡子,何况你也不必任何人差,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父帝,”棠樾忽然道,“您总说我不比任何人差,幼时孩儿还能总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聊以自慰,可如今孩儿已近成年,有些事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究竟是时机未到,还是我果真并无天分?” 润玉假意去看奏折,实则给桌下的鸟儿使了个安抚的眼色。那鸟眯着眼看他,如果鸟也会笑的话,它现在一定是一个嘲笑的表情。 ——你养的废物儿子。 润玉只好低着头道:“我信你。” 棠樾脱口而出道:“父帝既然在收养儿臣之前从未见过我,为何……会无凭无据地相信?” 润玉霍然抬起头。 他的神情已经渐渐冷了下来。润玉轻轻摸着鸟儿光滑细软的羽毛,一字一句道:“你既已入了天门,按理本该与旧日出身断绝。这是你第二次质疑自己的身份……” “而我还是那句话,这世上任谁都能怀疑自己父母,唯独你不能。当初你的父母拼上了性命,才有了你的今天。” * “这么凶做什么?倒显得兄长是做贼心虚一般。” 棠樾走后,腿上那只鸟渐渐化作了一个黑衣男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润玉依旧直挺挺坐在那里,似乎还在沉思。旭凤双手覆在他肩上,顺手在他肩上捏了两下,道:“看了一天,不累么?” 润玉收回思绪,淡淡道:“另一位陛下不肯出力,本座自然得通宵达旦地作业。” 旭凤已松了手,大大落落跨坐在他腿上,摇头嗤笑道:“给我个‘与天帝同尊’的虚名便想让我当牛做马,兄长想得太好了。” 润玉也一笑,伸手去解他的衣带:“怎能说是虚名呢,陛下吩咐一声,哪个敢不听陛下安排。” 旭凤赤着上半身,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半眯着眼道:“那你倒是操我呀。” 润玉不悦地拂了他一眼,似在嫌弃他言语太过直白粗鲁,然而还是顺从地侧过头去,和他接吻。 闭着眼都能找到他的嘴唇。太熟了,一千年不能填平关系中的深壑,却足以让人熟悉伴侣肉体上的每一道沟壑,他隔着衣服还在发烫的蝴蝶骨,他脑后柔软微凉的发丝,他的唇纹,一颗藏在深处尖尖的虎牙。 他喜欢舔舐这颗虎牙,这让他觉到保有秘密的满足感。诸天神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只凶猛的凤凰口中还有一颗奶里奶气的尖牙。 他喜欢秘密。他喜欢任何只属于他的东西,独占让他感到安全和平静。 凤凰猛地推开他,闭着眼喘着气道:“喘口气。别亲了,快办正事。” 润玉不满地在他唇上抹了一下,却没有强硬地再次欺身上去,只是挥袖拂开桌上物件,道:“还要在这里吗?” 旭凤闭着眼,嘴唇嫣红,脸皮也在发着薄红。他微微摇头,道:“去里间。” 润玉把他横抱起来,正往里屋走,忽然又停了下来。他想了想道:“今日朝会,多谢了。” 旭凤淡淡道:“不谢。那蠢龙是我教出来的,骂他不就是在打我的脸。” 他沾到床,就缩进了被子里,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看着润玉将衮服玉冠一件一件除下,只剩件白色里衣。他哥人面兽心,道貌岸然,平日里使手段从不要脸,脱衣服时却装出一副面嫩嘴脸,坚决不肯先脱光。 旭凤的声音从被子下面闷闷地传出来:“那蠢龙爹娘怎么了?” 润玉背对他,解着衣带道:“他的母亲生他时血崩而亡,父亲也为了给他留个好神位,在战场上贪功冒进,送了性命。我怜其父一片拳拳心意,便收养了棠樾。” 旭凤道:“兄长何时竟晓得怜贫惜弱了?若非你想扩张地盘想疯了逮着谁打谁,他爹也不会死在征讨不周山的战场上。” 润玉被噎了一下,坐在床沿道:“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如今我只担忧他性命,防风结界内无论是人是魔,进去便灵力全无,诡异非常。他却是未经世事,如何使得?” 旭凤从被子里摸出一个酒壶,挂到床头灯台上,一边道:“是么?我只记得你在鹭鸶河边上被我亲地掉进了水里去。” 润玉笑了笑,不置可否:“怎么还带着这个……棠樾管它叫什么,肥宅快乐水?” “壮阳的,要么?” 润玉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他环住旭凤赤裸而滚烫的肩背,声音低哑道:“不了,你兄长不需要。” 第6章 天帝确实不需要壮阳酒。旭凤难得想起来找他一次,晚上去栖梧宫找他又往往“已经睡了”,天帝自然是抓住机会,全力发挥,争取把老弟弄得一天都只能躺在勤政殿的小隔间里。 ——可惜龙族的肾虽然好用,凤凰鸟的肾也不赖,勤勤恳恳忙活到天黑,天后还是能揉着腰爬起来。 他靠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你在床上也不肯把这根狗链给我卸了。” 天后右手中指上一直套着个戒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戒指上面为何还松垮地连着根细细的银链,很多小仙就不知道了。 旭凤平日穿的黑衣是封袖口的,天后的鎏金凤袍也是广袖过腕。此刻他上身裸着,银链另一端的银腕扣才彻底露了出来——确切的说也不是银的,那材质是一种流光溢彩的银白色,同砗磲有些相似。 单腕扣还好,只有枚戒指也好说,可这两件组合在一起,还被一根松垮的链子连上死活取不下来时,就颇有点禁锢和宣告主权的内涵了。 润玉正朝里躺着,闭着眼道:“不用摘,我喜欢看。” 旭凤精神抖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边捡地上的衣服,一边冷哼道:“神经病。” 润玉睁开眼,翻过身看着他道:“你不清理一下,再回去么?” “不必了,”旭凤套着衣服,神情淡漠,“反正我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那晚膳在这吃吧。” 旭凤蓦地转过身,打量他半晌,而后在他脸上拍了拍:“兄长,你又不喜欢我,换个人陪你吃罢。面对面的还得没话找话,多尴尬。” 天帝有些失落。成婚那会舞枪弄棒,闹得整个天宫鸡犬不宁,如今也不撕逼了。一千年足以把狗撕猫咬的小两口磨得相敬如宾,可现在他只觉得空虚,却又无法可想。 他只好道:“没有的,我喜欢你。” 旭凤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在即将入夜的黑漆漆一片中独坐着,低低道:“这里没旁人,别装了。” 他声音有些不对。润玉盘膝坐起来,微微偏过头去,想看他是不是快哭了,却被他侧身避过。二人僵持片刻,旭凤忽然猛地拽过挂在灯台上的酒壶,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口。 灯台晃了一下,差点歪倒。他喝了这口酒,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把酒壶挂回去,整个人已恢复了那带着淡淡讥讽的神情,看上去却是痛快多了。 润玉观察着他的表情道:“我没装……” 旭凤转过头,冷笑一声打断道:“你快省省吧,如果你还没做够,我给你……” 他扯开润玉的衣襟就凑过去,脸差点埋到他腿间,却又看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 旭凤在黑暗的室内,用指尖燃起了一束火苗,凑过去看润玉散开的衣襟间,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我记得我虽刺了你一剑,却也没给你开膛破肚啊。” 天帝陛下若不穿那身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冕服,看上去就像个斯斯文文的白衣秀士,可他的腰却是结实坚挺的,线条流畅,劲瘦却有力。 天后最喜欢摸。 但他摸了一千多年,头一次发现润玉的腹部有一道极淡的狭长的伤痕,似乎是竖着劈开了整个腹部,看上去是旧伤。 润玉道:“与你无关,不过是从前征战时受的伤,早已无碍。” 旭凤依旧皱眉道:“你身上哪里我没摸过,怎么独独此处从未触及?你之前都把它变没了?” 人倘若受了伤,一辈子就得带着这个痕迹过下去。不过仙没关系,受了伤可以疗愈,伤疤可以治好,也有些伤痕无法消除,譬如被琉璃净火烧到的皮外伤。治不了还可以藏着,仙神虽不是个个都能化形,藏个个把伤疤还是没问题的。 润玉轻推开他的手,敛上衣襟时,疤痕也逐渐淡化消失。 “旭儿喜欢,我就留着。” 旭凤看了他的腰腹一会,把酒壶挂回腰间,懒懒道:“算了,给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天帝陛下是条能下蛋的母龙……你的宝贝儿子要去防风集了,晚点不去谈人生么?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 润玉却并未着恼,只是有些忧虑:“我确是放心不下,这几日各地变故颇多,是为不祥之兆,风神也……今日朝会都来不得了。我实在走不开身,还劳烦你暗中看顾了。” 旭凤挑眉道:“可别,别别,人鱼泪你都给他了,女娲幼女也不比我差,我去做什么?邾吴君就在防风集那块种红薯,倘若因了那蠢龙被陛下疑心联络旧部,起兵谋反,岂不苦也。” 润玉闭上眼,揉着额角叹道:“旭凤,好好照顾他,他总归……总归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万万不能让他出事。” 旭凤默然片刻,淡淡道:“知道了。” * “挨骂了吧小老弟,”风息伸手要拍他肩膀,却被棠樾微微后撤着躲开。他也不嫌尴尬,自顾收回手,“明日你就要壮士一去兮不不复返,陛下正痛失爱子呢,这时候你去要生活费,他一想过两天这些活生生的银子就要变成明器了,能不骂你么。” 棠樾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何时找他要钱了!” 风息指着他的腕上道:“那这是什么?” 棠樾低头看着腕上荧蓝的珠串,无言以对:“……这人鱼泪是我父帝常戴的饰物,并非什么值钱法器。他知我灵力微弱,将自身灵力灌注于此物上,交与我防身。” 骂归骂,他爹放心不下,还是给了他一件防身之物。 风息哈哈一笑:“行了小老弟,开心点,虽然我也菜,但是我们有大佬带,大佬威武,总不能让你香消玉殒了。” 神厄淡淡道:“嗯。” 棠樾:“……父帝同我说过,入了那结界便会灵力全无,全如常人,连真身也无法变化。所以无论修为何等高深,入了防风集,只怕要一视同仁了。” 风息连连摆手道:“那可未必。” 他说着就在院内石桌前坐下,立起手腕。 神厄困惑地看他一眼。 风息比划道:“手握上来,掰手腕,看谁压得倒谁。” 神厄“哦”了一声,也不挪凳子,就在一个极为不利与发力的角度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和他握了上去。 “三、二、一……”三十秒后:“啊啊啊小姐姐别别别疼疼疼!” 不论灵力,仅凭肉身的力量,风息就在“小姐姐”面前坚持了三十秒。 神厄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触碰,似乎很惋惜道:“古时烛龙力大无穷。如今天地末法,连龙族也脆弱至此了吗?” 白光一现,疗愈之术发动,她那上古失传法术都是高级货,风息立刻就不疼了,还从那佯作抹泪道:“神厄大人好狠的心,我只是一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未成年幼龙啊。” 神厄不明所以,又以手敷在在他的手腕上,道:“还未医好么?” 棠樾实在看不下去此人在女子面前撒泼打滚,凉凉道:“你对神厄姑娘有意相让也就罢了,何必还装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风息立刻叫屈道:“来来来,你自己试试!”说着就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棠樾的脸腾地便红了,他后退一步,喃喃道:“这……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怎好与女子拉扯……” 神厄只是摇头:“无妨。” 棠樾被风息按到座位上,纠结造作半晌,从袖中摸出一张襟帕来,蒙在手上,这才肯去握神厄的手。 风息:“好了么?” 棠樾把石椅搬正,道:“好了。” 风息清了清嗓子:“三,二,一!啊?” 他看着棠樾坚持了两秒就被彻底压了过去,瞬间就哑火了。他很快就想出了挽尊的方式:“那帕子太滑,你不好使力,那个你凳子也搬歪了……” 棠樾绝望的一批,两眼一闭,发烫的脸整个贴在了石桌上:“不不,是我败了。” 那一瞬间传来的压倒性的力量,绝不是换个角度就能抗衡的。 风息还在哈哈哈:“我就说了,女娲大神亲手创造的限量款怎会比不上我们这种野生流水线产品嘛。” 棠樾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正死鱼一般脸朝下趴在桌上,搭在桌上的右手忽然被一双干燥微凉的手握住,阵阵温暖浑厚的热流从接触的掌纹上传来。 他惊愕地抬起头,就看到神厄正安静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中带着微妙的歉意:“我从未玩过这个,手下没有分寸。还疼么?” 棠樾楞楞地看着神厄。他本该一把抽出手来,退避三舍的,可他却被魇住了一样,任由自己被那双骨感又细腻的手轻轻攥着。 风息见状目瞪口呆:“不是,我险些被捏骨折了就叫‘脆弱至此’,怎么到了他就是‘还疼么’?皮都没蹭掉一块啊!” 棠樾被他一顿鬼叫扰得心烦意乱,但他确实明白过来自己颇有些不妥,于是猛地抽回手来,连声道:“不疼了,不疼了。” 他梗了一下,又红着脸,小声道:“谢谢。” 神厄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点了一下头,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觉得他颇有意思。 风息扼腕半晌,方才道:“小姐姐,你手腕上那个红色的带子是月老那要的么?” 她掰手腕时,白衣滑下,露出半截藕白小臂,其上缠着根红绫。 神厄听他问起,便挽起袖口给他看。那“红绫”细看上去,非绸非布,纵使算作是蓖麻,也做得七歪八扭,极为粗糙古朴。 棠樾扫了一眼便道:“叔祖父的红线是条线,不是带子……怎么水神仙上莫非以为这‘红线’是留着绑你的?” 风息一个箭步上来,俯身凝视着神厄,郑重道:“岂敢,我只是想寻一条一样的,带在身边,就时常能想起姑娘来。” 调戏老年人,不要脸!棠樾正要呵呵,就听神厄波澜不惊道:“此物是先父伏羲所赠,他已久不在世间。” 风息:“……” 随口一句骚话还戳到人家痛处了,他只得安慰道:“……节哀,那什么,我也没有爹。” 神厄:“旧事而已,不必挂怀。” 伏羲老儿都凉了几千万年了,况且神厄是女娲造的,也不是他俩生的,想必是不甚想念。棠樾这么想的时候,他那敏感的神经忽然在夹缝中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令尊已身归鸿蒙了?” 风息摆摆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爹既不是死了,也不是扔了我娘跑了,我其实就是没有爹,我娘说她生我不用公龙。” 棠樾:“???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娘一个人能生下你?你……” 棠樾生父生母养父养母手续俱全,还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润玉偷偷跟别的母龙生的,这位亲妈连个幼年丧父的故事都懒得编,直接就糊弄他——没有爹。 他纠结了一会,在得罪朋友和与自己多年心病间挣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娘在骗你?” 风息毫不犹豫道:“我信她。” 这口气实在容易被人误会成他在生气,于是他又补充道:“她有什么好骗我的,我也不是知道生父凉了或者把我扔了就要死要活的人——这世间有美人如玉,有江山如画,计较一个爹做什么。” 棠樾默然半晌,低声道:“你性子真好,我很羡慕你。” 这世上总有人被命运推到了险峻的位置,风光无限,亦如履薄冰,看似万人之上,往往求而不得。 棠樾是个惜福的人,润玉将他从一条无父无母的野龙拔擢为未来的六界尊主,这是他永远无法回报的恩德,理应为此斩断前尘,再不提及自己的出身。何况天帝待他如亲子,而天后虽常嘲他蠢,却也没为难过他。 这近千年中,他只提到过这件事情一次。 大约是六七百岁,他抱着一摞厚厚的六界公文走进润玉书房时,终于下定决心问润玉,自己的生母是谁。 润玉看上去有些惊讶,却也并不着恼,只是温和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未来的天帝。天帝嫡子,自然是天后所出。” 官话。棠樾这次豁出去了,他抱着被他爹打一顿也要讲的心态来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听官话的。他又稍微明确一些地问了一遍。 润玉从公文中抬起头,蹙眉道:“你既已身居尊位,还要出此谬言,莫非是旭凤苛待于你了?” “儿臣不敢。母神待我很好,可先母生身之恩,亦不可不报。” ——不求俯仰无愧行走于天地,但求无愧先母生养之恩。 昔年宣言,犹在耳畔。 润玉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孩子虽比之他当年要稚嫩软弱,眉目中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倔强和柔软。 润玉叹了口气:“你像我。” 棠樾却误解了他神情的缓和,他问了个极不该问的问题:“您与母神,究竟谁才是我的父亲?” 润玉终于有了一丝怒色。他站了起来,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与你母神,不知是谁曾与别的女子私通?” “……” 他在内疚中抬起头,悄悄地看了他父帝一眼。润玉却没有在看他,他只是拧着头注视窗外,神情似乎有些悲怆。 “你说出这样的话,不仅是侮辱我与你母神,更是侮辱你自己的生母。这世上谁都可以问这种问题,唯独你不能。” 这是第一次,也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在他爹书房里跪了半个下午,他爹说完那句后就再也没理他,自顾面沉似水地看公文。他不说话,棠樾就更不敢起来了。 最后给他解围的还是旭凤,他刚好有事找润玉,一进门就看到棠樾在地上跪着。 他后妈听了缘由不仅不气,反而露出了看戏一样的神情,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嘲道:“陛下好大威风。对个半大孩子发这么大火做什么,给你戴绿帽的人不是我么?” 天帝淡淡道:“旭儿,你身为六界之主,当谨言慎行。” 旭凤浑不在意,对棠樾挥了挥手道:“出去罢,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讲话,自己心里有数就是,问出来做什么?仔细你父帝打断你的腿。” 润玉无可奈何道:“你阴阳怪气什么,我何曾因那件事责怪于你过。” 旭凤冷冷道:“谁该责怪谁,兄长心知肚明。” 再往后他就得了旭凤的敕令溜了,没有听他们后来说了什么。他不敢再提,润玉再未因此事责难过他。 这个疑问也有许多年不曾冒头了,可方才听风息一席话,他又有了一个问题。已知风息是个银的,也就是白龙。 那么他母亲白夫人会不会也是条白龙? * 黄泉大封方圆十里,最大的城就是封州城。 在天界和凡界之间来回,效果宛如飙车,上次有天帝护法,一路还算稳。这次却只有不靠谱的大殿,神厄与风息又并非熟客,只好全指望棠樾带着他们逮虾户。一顿飙车,手刹一拉,棠樾道:“到了。” 风息在云端扶着神厄的腰干呕,眼冒金星:“小伙子,你这开的什么车啊??” 棠樾凉凉道:“这车技没问题,我看是你修为不精,人家神厄姑娘怎么就没事?嗯?!” 他话音刚落,才发现神厄一样脸色煞白,摇了摇头,便不声不响地倒在了风息身上。 “……你把小蛇姐姐晃晕了。小棠樾,你自己去修补法阵吧。” 紫衣女子摇着把折扇,坐在茶寮树荫下的交椅上,笑眯眯地揉了一把棠樾狗头。 风息喝了两口凉茶,已差不多恢复过来,又是一尾日天日地的好龙。神厄却还趴在桌上,闭目不语,苟延残喘,无暇去理会锦觅取得破外号。 棠樾:“……锦觅姑姑,我父帝叫小鱼仙倌,我母神叫鸦鸦也就罢了,这女娲亲闺女,您看咱是不是能……” 他这“叫声大人”还没说出口,锦觅就指着桌下怼道:“你不是也叫神厄姑娘嘛。再说了,蛇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有一条长长的尾巴……” 她话音未落,就听背后茶碗乒乓在地上摔得粉碎声,那店家刚从屋里走出来,惊叫道:“妖……妖怪!” 风息眼疾腿快,一脚把神厄露出来的大宝贝踹回裙下,然后转身,扭捏笑道:“老板,在下虽然生得美而近妖,可您这么直白夸出来,在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店家:“不不,那位姑娘,她,她是蛇……” 风息一撩神厄那裙子:“店家您眼花啦,这腿玩年的,哪来的蛇妖?白娘子看见在下俊美容颜都得自惭形秽,也不能腆着脸来勾引我,啊您说是不是?” 那店家将信将疑地回了里屋,风息刚松了口气,就“哎呦”一声,被那裙下伸出的银白蛇尾不轻不重地在小腿上抽了一下。 “放下。” 神厄将尾收为白皙的一双腿,气若游丝道。 风息才意识到自己还提着人家裙摆,慌忙放下,干笑一声,又蹲下身去,连连拉伸将那裙摆上被他捏出来的褶皱,试图将其抚平。 店家端了新的凉茶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只是回到屋内时低声骂道:“呸,舔狗。” 风息:“……” 棠樾肚里笑到抽筋,转念一想,也后悔自己皮了这一下。他本来是想料理风息,没成想女娲后人天不怕地不怕,战力爆表,却是个天生晕车的,而且看上去一会半会好不了。 他想了想,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方方正正地叠好:“神厄姑娘,你若不嫌,可用衣物垫着,侧颊朝下枕在桌上,比趴在小臂上好受些。” 神厄半睁开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棠樾捏着那叠衣服的手僵在半空,又渐渐缩了回来,垂下眼睫道:“今日刚刚换上的,还算干净,姑娘若是不习惯……” 神厄轻轻摇头,抽出一只被压出椭圆红印的手,掌心向上:“你不冷么?” 棠樾一愣,连忙塞到了她的手里,连声道:“不冷不冷,才入秋,龙族不容易畏寒。” 风息见了这幕,只恨不得把店家艾特出来,让他看看真正的舔狗。 棠樾对锦觅道:“既然神厄姑娘身体不适,也不好即可前往防风旧址。不如我们在城中寻个客栈休整一宿,若有好转,再去不迟。” 锦觅道:“都行呀。封州城里挺好玩的,你们在这玩个十天半月的,再去也不迟。” 棠樾等人其实早有打算,先到封州城。风息本就是个“水”龙,一听有机会公费划水简直大喜过望,神厄却没这么多情趣,满脑子只有工作。 她正好嫌这俩人累赘,干脆就提议让他俩别去结界了,直接去封州城待到她办完事回来就行。 “并非是为游乐,”棠樾只好解释道,“据典籍考证,城门处多有通天古木,已近十万年树龄,四万年前这些古木多已成灵。大封毁坏这些年间,防风集若有难民逃出,应该曾来过封州。只需等到夜里,我就可以通过古木的梦境,一窥大封毁坏前后的经过,也好对症下药,修补法阵。” 锦觅听完他们的想法,高兴地拍手道:“你真是个小机灵鬼呢小棠樾,这招周公解梦是跟上元仙子学得吗?” 棠樾说算是,她又道:“那你们自己玩,玩够了记得去堆云村找我和临秀姨呀。我给你们带点用得上的东西你们再进去,那里面灵力使不出来,难受的。” 棠樾:“风神也在堆云村?” 锦觅:“对啊,当时防风集跑出来的人不少都在那里定居了,临秀姨和邾吴君都是防风氏的后人,现在都回到了村里住着。” 锦觅走后,风息举手道:“不懂就问,这防风氏后裔怎么这么多上神?” 棠樾本想趁机教育他多读书少泡妞,可看着神厄半死不活地趴在那,还是决定速战速决:“阴皇大帝你知道吧?” “就听天帝提过,说她镇压黄泉牺牲了?” 棠樾道:“阴皇大帝有二子,化身黄泉大封后,神位传给长子,次子防风率妻儿下界,在大封周围建成法阵,子子孙孙世代镇守此地,黄泉也再未为害人界。” 风息道:“防风氏不就是开会迟到给大禹砍了头那个嘛,神还能被人砍头?” “禹受过天命,非同常人。”神厄的声音从胳膊下面闷闷地传来。 “天命?天帝不是他哥么,难道小时候被他弟告过黑状怀恨在心?” 神厄道:“不是天帝的天命,是上清天的天命。” 风息一愣:“上清天不是不问世事,只负责吃斋念经么?” “不清楚,”神厄沉沉道,“我不喜欢他们。” 棠樾苦笑道:“为何?” 三清等旧神虽然不直接斩妖除魔,但上古时也镇压过血海。又因其组建天庭,治理六界,至今仍在民间被香火供奉,受神族与人族,乃至部分魔族的尊敬。 神厄却道:“因为父神不喜欢他们。” 她说完又翻了个身,不再说话,闭目休憩。 风息和棠樾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伏羲为什么不喜欢上清天的旧神?人族之父和三清能有什么冲突? 但神厄已经自顾沉沉睡去,不能作答。 第7章 想得怪好,可惜他忘了人界的城池是有宵禁的。 倘若有个眼尖的守卫从城门前经过,他就会看见一金一银的两条小蚯蚓一前一后从城门下面的缝隙中挤了出去。如果他再近一些,就会看清楚那玩意是有鳞片的。蚯蚓只有黏液,没有鳞片,那是两条缩成蚯蚓大小的幼龙。 所幸夜幕中没人去紧盯着门缝下面会不会有蚯蚓爬过,棠樾先溜了出去,变回人形,片刻后就听后面有人拍着身上的土道:“又没人看,你急什么,再晚一会那蜗牛我就咬到了。” 棠樾反胃道:“过两天我领了神位,第一个上表弹劾你……堂堂水神连只地缝里的蜗牛也不放过,我天界丢不起这个人。” “蜗牛怎么了,放了辣椒炒不也是道菜吗?” “有的人表面上豁达,背地里只能给妹妹摘野花戴。” 风息:“……” 话从夕阳西下时说起。 神厄这事似乎也不能怪棠樾秋名山飙车。这是这沉眠之法的后遗症,只不过这次提前苏醒,症状来得格外剧烈,又被他飙车飙的头晕,歇息一晚就能行走了。 “那症状何时能彻底消退?” 神厄道:“短则十天半月,长则逾年。” “这……”风息道,“要不咱先回天界养两天,别翻车啊。” 神厄却坚持道:“不妨,只需休息一夜,实力起码能恢复一半。” 二人无法,只得合计着把她弄城里去。一人一边驾着她走到了城门口,风息忽然道:“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有点像拐卖失足妇女的犯罪团伙?” “那你待如何,找个麻袋把她扔里面扛进去?”棠樾道。 但门口守卫已经在往这边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两个男人把一个半昏半醒的姑娘架着走,纵使不是拍花的,也不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好事。 风息把人架到一棵树下,忽然灵光一现,扯了扯神厄的袖子:“哎,你会变白娘子吗?就是白蛇,很长一条那种。我把你放口袋里夹带进去。” 棠樾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道:“我看你是嫌神厄姑娘晕的还不够。” 神厄却睁开眼,思忖片刻,然后道:“蛇是什么样子的?” “蛇?”风息随口道,“龙没角不就是蛇么?” 城门守卫见这两个人结伴回来,却不见了方才那女子,不由怀疑地上下打量这俩人:“方才那个白衣姑娘呢?” 风息笑道:“那是我兄弟二人的娘家妹子,本来要陪她入城挑些胭脂水粉,不料半道头晕想吐,我二人只好将她送回家去了。” 守卫本来十分怀疑那姑娘被他俩残害了,可被棠樾泛着金色的竖瞳一照,他忽然脑子一抽,晕晕乎乎地抬手,就这么放行了。 风息摸了摸鼓起一块的口袋,感慨道:“看到了吗妹妹,城里龙靠不住啊,那小眼睛一瞪,蒙的你一愣一愣的……” 棠樾一把将他的爪子推开,对着那口袋苦口婆心道:“小姐姐,你不要被这厮妖言蛊惑,这种满口‘我娘’的妈宝男万万要不得……” “怎么就小姐姐了?你不是道貌岸然一口一个姑娘,连掰手腕也得蒙个布吗?” 他那口袋里首先伸出了一个脑袋,其次是一对爪子——没角,但是有须,有爪,有鬃,有尾的白色不明生物。 白色不明生物两只爪子扒在风息口袋边缘,一面好奇地四处张望,一边面无表情道:“打起来。打起来。” 风息:“……” 本来棠樾称信不过风息,说神厄姑娘待在此人口袋里容易被其上下其手,然而风息也称小姐姐待在其口袋里容易被蛇皮走位晃到死亡。 最后神厄衡量片刻,在死亡和被上下其手间选择了后者。 此刻夕阳西下,城里摆摊赶集的人已扯去大半,只剩下准备收摊却还有零碎物件没卖完地从那半价甩卖。 面贩的夫妻收了摊子,有说有笑地家走,吞剑吐火的在袄上擦净了的手,从脂粉摊上取下一盒口脂。 扫大街老头挥着拖把在一地菜叶上练毛笔字,卖花少女摸着口袋里的钱,心满意足地将最后一朵没能卖出去的花插在了自己头上。 “人界总是这样好的吗。”白色生物道。 棠樾道:“也不尽然。天下之大,无时无刻不有灾患,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也是有的。只不过我们不去那种地方。便是在这等繁华之地,也不时可见人心险恶。” 神厄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 风息忽然拽了拽白“蛇”胡须,道:“你看,这个样子的才是蛇。” 他从糖画摊上拿起一个巳蛇糖画,塞到神厄眼前。神厄伸出头嗅了嗅,伸出舌头试探地凑近,风息却“嘎嘣”一声塞进自己嘴里,哈哈大笑着摸了摸白色生物的脑袋。 他正要讲两句应景的骚话,那画糖人的小贩就笑着道:“小公子,这糖人三文一个。” “……” 风息正从那搜身式找钱,就差将底裤也翻出来,忽听旁边有人道:“这位公子的钱我替他付,还有剩下那五张也全部买下了——不用找了,余下的拿去给夫人买朵珠花吧。” “……”风息目瞪口呆地看着棠樾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 他付完钱,从一大摞糖画中取出一个龙形的喂了神厄一口,微笑道:“甜吗?” 白色生物舔净龙须上的糖,点了点头,脑袋又往外伸了一寸,张开了嘴,露出两颗尖牙。 棠樾喂完蛇,把剩下的往风息怀里一塞,感慨道:“看到了吗妹妹,野龙不行啊,瞪着个大眼珠子,半天摸不出钱来啊。” 说罢掸了掸衣襟,哼着天仙配走远了。 风息哀叹着蹲下身,从路边折下一朵紫色野花,递到口袋边上:“你风息哥哥穷的抠脚,没钱给你买红头绳,只能路边给你折个小野花戴……哎我的亲姐!这个只能看不能吃!快快快吐出来!” “?”神厄不明所以地伸出尖尖的吻,叼着花茎,将嚼了一半的野花吐到他掌心。 二人把神厄扔在了客栈,又在房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布下了护身法阵,才一起出城去找树。 棠樾撑开淡绿的灵力屏障,梦境之力顿时以他的人为中心,呈圆形向外波及开来,一直到十米外才淡化消失。 风息啧啧称奇道:“下面我们将随机抽取一位小树苗视奸春梦,到底是谁这么幸运呢?” 他见棠樾不说话,又绕到他前面,在他脸上挥了挥手:“你已经在看了吗?” 棠樾收回屏障,摇头道:“这些树都太小,最多也不过万余岁,还得往城门近处走。” 二人边走,风息就在后面问:“这招太恐怖了,倘若我以前干过点违法乱纪的勾当,不是尽在天帝眼皮子底下?” 棠樾道:“你想多了,探梦之术魇魅都会用,但能从梦境中看人记忆的恐怕只有我和传我此术的人。” 风息道:“这是那个上元仙子教你的?” 棠樾道:“也不算教的。邝露姐姐是我父帝的梦境化形而成,她将一部分真身给了我,我才有了同样的能力。她的来历少有人知,连我母神也不知道……当然他是懒得问。你切莫外传。” “我只听过魇兽可以化形,可梦境连实体都没有,还不如个石头,怎么可能成精?” “父帝还是夜神时倒是确曾养过一只魇兽,可惜后来不慎养死了。邝露姐姐应该就是那只魇兽吐出的梦珠,被我父帝输了许多灵力,才化形为精灵。” 这世上会吐梦珠的魇兽极为稀少,世人极少见到成形的梦境,即便偶尔有人见到了,也从没有人异想天开,去给一个梦境输入很多灵力,因此邝露便是这世上唯一的个例。无父无母,没有同类,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 风息听罢,饶有兴趣道:“想不到咱陛下看着和个老干部似的,年轻时倒是颇为风雅。给一个梦境输灵力让其变成美女,啧啧,不知她的真身是个怎样的梦境啊。” 棠樾道:“好梦吧。” 他甫一说完,终于在茫茫林海中找到了一棵岁数够大的树。 此时四周还有些微的蝉鸣,棠樾站在树下,对风息道:“虽说这探梦之术随时可抽离,但我分心在梦境中时,难免分神,对四周的灵力波动较为迟钝,所以劳你为我护法了。” 风息:“欧啦。有瓜告诉我一声啊!” 草木树灵修炼极为缓慢,若是人参灵芝也就罢了,这种修炼纯靠苟的树虽然诞生了灵体,却只能看着周遭发生过的事情,离能干涉环境还差个十万年,因此也就相当于个固定摄像头。 即便能定位到一个确切的时间,将其上下发生过的事情全看一遍也是个极大的工作量。所幸“梦精”也不需要一帧一帧看,棠樾不急干正事,他先将大约五千年前的图景录入脑海,很快就发现了亮点。 他爹一身白衣,作书生打扮,金灿灿红彤彤的凤凰跟在他后面探头探脑。 果然,棠樾心想,他俩以前去放风集办事的时候也溜到这里拍过拖。 那时候他爹是个二十多点的青年样貌,后妈比他小个四五岁的样子,模样也不像现在这样棱角分明,线条要更柔和,是个有点肉的小美人。 润玉看上去颇为无奈:“来之前说好的速去速回,你还要去城中玩。被发现了我偷偷带你出来,父帝母神又要责怪于我。” “去嘛,用不了多久。我请兄长吃顿好的,答谢大殿救命之恩~” 也不知道这话有什么毛病,他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红了,他伸手在旭凤发圆的一张脸上轻轻扭了一下,低声道:“打死你。” 旭凤被他拧了,还十分高兴,腆着脸皮就往他手里蹭,道:“你打啊!” 润玉一把将那只脑袋推开,对这狗皮膏药无计可施:“抓好我,中秋时城里人多得很,莫要走散了。” 旭凤道:“哦哦。” 润玉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身后的鸟指尖都伸到了他手边,没碰上去就又缩了回来,改为乖乖地牵着他的衣袖,跟在他哥身后——估计是看到人群中没有成年男子手牵手的。 棠樾:“哦哟哟。” 风息见他神情颇为耐人寻味,不由好奇道:“什么东西?” 棠樾道:“没什么,我还没找到四万年前的记忆。” 风息:“小老弟你这效率……我看不如咱在这就地挖个洞,白天就住洞里,晚上慢慢看,看他个十年八载的。” 后面也没天帝天后什么事了,棠樾身为一条龙也不想住地洞里,于是速度办起了正事。 他随便查了查四万年前放风集还在的时候树灵的记忆,就将精神力退了出来,对风息道:“防风氏族人大多自闭,平日几乎不会到城里来,得看大封出问题以后的事。” “晓得了。再探!” 棠樾抬手道:“得令。” 他飞速往后查探,树灵的记忆中大多是城门口人来人往,所见不过是些兄弟为了分家大打出手,混混在那堵老乞丐要钱,所闻不过最近知县升迁了,哪家大户女儿同人私奔了,有什么新戏火遍两岸了,多是不值一提。 临近防风集事发那几个月,又有了新的一桩小事,江湖上出了个抱狐狸的红衣女侠,四处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棠樾也没当回事,正要跳过,说巧不巧,那红衣女侠就来到了封州城,在城门口将一个当街打老婆的醉汉一顿暴打,威胁说再给她听到他碰老婆一根手指,便打烂他狗头。 红衣女侠的传说已经火遍了黄河流域,传闻她有三宝,手中飞剑降妖伏魔,发上金钗惩奸除恶,连怀中火狐都会辩曲直断是非。 以为她看不见的地方就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当夜就会被那金钗刺穿一双招子。 那男人真信了,也痛哭流涕,说再也不敢犯了。 棠樾心道这你也信,老子被叔祖父荼毒多年,这种话可以闭着眼写个三五回。不过这红衣女侠确是有灵力在身的,而且很强。 而且灵力气息还颇为眼熟。 长得也有点眼熟。 那女子被救下,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叩谢红衣女侠大恩。 红衣女侠张扬地一撩马尾,抬着下巴对她身后的两个跟班道:“我都说了多少次了,红衣女侠这个叫法太土了,我喜欢人叫我凤凰女侠,怎么没人听我的呢?” 我艹。棠樾吓得从对话框里弹了出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转过头,哆哆嗦嗦指着那棵树:“我母神……我母神……我母神被妖怪附身了!” 风息一脸茫然道:“你在看四万年前吗?四万年前天后爷爷连蛋都不是啊。” 棠樾一怔,神色反而更加凝重起来。 他对风息道:“等我看完再同你说。” 她身后那俩跟班长得有那么一丁点像,大的那个爽朗活泼,小的那个看着挺老实,还有点腼腆,跟在后面没啥存在感。 大的那个道:“女侠不是要去城里买金花么?咱们进城去罢,别在这耽搁了,他这会在放风集,晚了又不见人影了。” 女侠摸着怀中狐狸,甜甜笑道:“你们两个坏死了,仗着人家在渡劫什么也不知道,净变着法子调戏他。上回叫我扮村姑碰瓷,你们两个装娘舅把人家一顿数落,这回又有个什么好玩的点子?” 小的那个忙上前一步道:“我们打算给他个委派帖,让他去狐狸洞除妖,然后在里面放满不穿衣服的母狐狸精……” 女侠笑得捂住了嘴,腕上一排金镯连着撞成一团,发出悦耳的低响。 说罢还捏了捏狐狸尖尖的耳朵:“这俩兄弟坏死了,是吧阿朱?” 狐狸在她怀中口吐人言,还细声细气的:“荼姚姐姐,是你说要趁父帝不注意下来找洛霖哥哥玩的……诶这个姐姐还跪在那呢。” 女侠是真的忘了,她刚才转过头去和那两兄弟说话,还以为那一对愿打愿挨的小夫妻已经走了。 她对那两人虚一抬手,道:“起来呀,跪着做什么,是不是还要给我烧两张纸钱啊。” 说罢又对那两兄弟道:“走吧,买完金花找他玩去。” “小老弟?小老弟你看见什么了?天后爷爷穿越了?” 棠樾猛地回过神来,扶着额头,只觉思绪一片混乱。 他道:“我看到了我的祖父祖母……呃,还是外祖父外祖母……还有我的大祖父,我的叔祖父……” 风息:“你直接说先帝先后,先帝他哥和月下仙人不就得了。” 棠樾晃了晃脑袋,头痛道:“对对,就他们四个,我操。” 风息绕着他转了一圈:“把咱们温润如玉的大殿逼的都骂人了……你不会要告诉我防风集的篓子就是他们捅的吧?那真是捅破天了。” 棠樾惶惶道:“我不知道。但是他们是偷偷下界去找正在人界历劫的先水神的,先水神在此时正在防风集,而防风集出事的时候,他们应该刚好在那里。” 风息见他魂不附体,一只手就搭在他肩上,好言安慰道:“你别一惊一乍的,弄得我也怪害怕。这荒郊野外万一有个什么防风集死的孤魂野鬼的听说你是他们后人跑来索命,不是要吓死我这条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未成年幼龙?” 棠樾没好气道:“爪子拿开,你还指望我保护你不成?” 风息笑嘻嘻道:“这就对了嘛,你看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而且又不是你干的,也不是你妈干的,就算真是他们弄得又怎么样?” 棠樾缓过一口气来。他慢慢坐下,风息也跟着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棠樾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倒不是这个。主要是见到我奶奶曾经……曾经也是个活脱脱的少女,我有点受惊吓。” 风息道:“这话说的,她是你奶奶,也不能生下来就是个老太婆啊?你叔祖父还顶着张比你还嫩的脸呢,你怎么不教育教育他。” 棠樾摇头道:“你们大约只知道八卦天帝天后谁给谁戴了绿帽子,却不太关心前一辈的事情……” 风息立马就来了兴致,又往前挪了挪,指了指自己耳朵:“来小老弟,我等瓜呢。” 要说丑闻,其实也没什么能比天帝娶了自己亲弟更丑闻了,但是天帝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喜大普奔,恨不得把六界所有人都塞进灵霄宝殿来观看他们大婚,反而让人觉得他俩合该龙凤呈祥,兄弟天伦了。 那么最大的丑闻,就是先天后当年做过的那些破事了。 先天帝作风有问题,其人遍地开花,就强行勾搭了一个名为花界的小世界里面的花神。 先后看花神不爽,把她骗到临渊台前扔了下去,结果她还没死,还能有工夫生了个孩子,也就是如今的黄河女神锦觅——但水神和天帝都自称没和花神睡过。天帝也就罢了,水神是决不会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所以锦觅虽认了水神洛霖为父,其出身仍旧是个未解之谜。 这些都在当年的建兰事变中被锦觅揭发出来,天后也被当庭羁押。但是随后即位的润玉却并未处置曾处处刁难自己的继母,有人说是假仁假义,有人说是懒得计较,也有人说是为了逼魔尊做天后。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魔尊被封天后之后,她确实从毗娑婆狱里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住到了一间条件不错的偏殿里面。 犯下那样的罪行还只是软禁,也算是天帝仁善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铁了心认为天帝是为了报复她,拿她威胁他的儿子,让旭凤心甘情愿被他凌辱。 “天帝套路这么深的吗?”风息目瞪口呆道。 棠樾一耸肩:“我父帝是肯定不会折磨母神的,但是先后铁了心这么想也没办法,有一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偷偷从殿里溜了出去,就从我父帝殿门外,又是自扇耳光又是磕头的,满脸是血,求他放过母神。她那时候灵力都被禁锢了,光扯着嗓子喊,我父帝哪里听得见。她喊了半宿没人理她,后来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自己跑到临渊台就跳下去了。我母神应该是把这个算在了父帝头上,和他大吵一架就回魔界去了。” 风息沉思道:“我发现你对她印象很不好,几乎是完全的主观负面,难怪看到她年轻的样子会吃惊。” 棠樾道:“她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完全不顾及旁人死活,这是六界皆知的。而且她护子护得颇有些疯魔,总觉得谁都要害她儿子,仙侍仙子不知道因为莫须有的小事被她逼死了多少个,就连我父帝做夜神时也曾被她整个半死。花神在我母神破壳时多看了雏凤一眼,险些被她用琉璃净火烧死。” 风息道:“那是有些发疯了。” “六界上下没有一个人说她好话,可见其祸害之深,落到这般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孽力回馈了……不过这些毕竟是丑事,也就同你说说,你可切莫外传。” 风息比了个把嘴缝住的手势。 他想了想道:“你还是继续看吧,说不准那事就不是他们干的呢。” 当年还是少年少女的夕阳红旅游团晚些就出来了,叽叽喳喳地要去防风集。 大些的少年,也就是先帝他哥廉晁,手中拿着那朵金花,一边走一边要插在……emmm棠樾想到荼姚这名字配眼前这个漂亮又骄傲的红衣小凤凰就别扭,还是叫红衣女侠吧。 廉晁想把金花插在红衣女侠头上,换她发上一根金钗。 那玩意和他爹天天明晃晃戴在头上的一模一样,一身白冕服也不嫌插个金钗违和,还不肯给那金钗变个模样。他爹就是高兴顶着凤凰的定情信物满天界乱逛,就是高兴让人看。 话说回来,那红衣女侠还是个少女,当然不肯随便将这东西给人。 廉晁逗她,说你不给我,这个我也不给你了。不料她气冲冲地一把夺过,将那金花拍入旁边一棵树里,薄如蝉翼的金花竟被她完完整整拍了进去,拍得入木三分。 然后她自己居然十分委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不给拉倒,说完气冲冲往前走。 太微就在后面试图把那朵花丛树里面抠出来:“怎么不要啊,这个好生值钱……” “就扔在那!我不要了!你也不许要!” 太微被吼得手一哆嗦,又老老实实缩了回去。他哥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步追上那只凤凰。 红毛狐狸吓得在地上缩成一团。太微把它抱起来,安抚地揉了揉它的鼻子。 红毛狐狸怯怯道:“凤凰的脾气都是这样坏的吗?” 太微道:“这世上只有一只凤凰了,她爹死的时候我又小,不知道别的凤凰是什么样的。不过我觉得她发这么大火,是因为兄长也给了街上讨钱的卖唱女一朵金花。” 红毛狐狸道:“她那么瘦,不给她就要饿死了呀。” 太微摇头,懒洋洋道:“嗨,女人……” 兄弟俩自说自话,渐渐远了。 此后大约一个月,才陆续有防风集的零星难民跑过来,被门口守卫拦住盘问。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棠樾摇头:“不晓得,来这避难的人太少,也没说多少事情,只说他们那里发了灾,有怪物从河里出来,井水也不能喝了,他们被困在了那里,多亏有个修仙门派的洛霖少侠正好也在那,要不真死光了。后来有一个带着红狐狸的女子从外打破了僵局,他们才得以逃走。” 风息道:“看来你奶奶去的时候放风集已经出事了,他们不仅没惹祸,还拯救了世界。再探!” 之后数年,无事发生。他正要离开,却见那红衣女侠却又回来了。 她是穿着白衣回来的。天界成亲时的礼服。 那天下着雨,她一个人呆呆地出现在城门口,精致的发冠歪立,碎发从盘好的发髻间逃了出来,乱披在额上肩头。 她神情麻木地走到那棵树下,用力地去抠被嵌在树中的金花。抠地指甲崩断,她都无知无觉一样,用断了的指甲继续挖那零星的残破金箔。 树荫下避雨的外地乞丐认出了红衣女侠,连忙爬到她面前,哀求道:“女侠老爷,女侠夫人,行行好,给几文钱救救我娘吧!她肺痨还没好,买药的钱就没了,女侠行善积德,给几文钱救救我们一家……” 那乞丐车轱辘话地求了半天,她始终没听见一样。此刻她终于停下,头一动不动,只是眼珠向下转了。 她用死鱼一样的眼珠俯瞰着乞丐,木然道:“救救你。那谁来救救我呢?” 乞丐愣在那里。 乞丐失望地走了。她也不再抠那朵残破的金花,就缄默地在雨中站着,有那么小一刻钟,头上忽地就多了一把伞。 太微也是一身白色喜服,站在她身后,自己已经被雨淋湿,却将伞举在她头上。 “回去吧,阿姚。”他眨着被雨水模糊的眼睛道。 第8章 棠樾和风息一前一后溜回客栈时,天光已经渐亮。 神厄已经恢复了精神,但离重回巅峰还差得远,好在已经能走动了。城门一开,三人就趁着亮出了城。 一路上,棠樾把夜里所见详尽地跟她讲了一遍,然后道:“这些不过是天家旧事,要想得知当年发生过什么,恐怕只能去问幸存的放风集后人。” 神厄道:“听你所言,丹朱当年也曾经历黄泉大封的波动,不知天帝可曾过问此事?” 棠樾苦笑:“我在动身去女娲谷之前,父帝曾让我去问过一次。他老人家只说当时太小,记不清楚,然后就开始让我品评他的新剧本……” “可否用入梦之术查看他的记忆?” 棠樾道:“探梦之术用在树灵或者凡人身上可以,我叔祖父就不成了。” 说起来灵体是几乎不会梦到自己的亲身经历的,探梦之术实则是诱导灵体在梦中呈现自己的回忆,而后观其梦境。 梦境是所思所忆两相结合,记忆也是所思的一种,如果修为够高,可以诱导其在梦中回忆起自己的真实见闻。但若修为不如入梦者,连窥视其梦境都极容易被梦境主人发觉,更不提逼迫其将回忆在梦中呈现出来了。 月下仙人虽然真身是个不济事的九尾狐,司得也是个不用修炼的闲职,但老头毕竟也有四万余年的仙寿了,棠樾自己资质也一般,又尚且年幼,怕是比他强不了多少。 风息摇头叹道:“那你就不会套话吗?套话套不出来就骗他啊,比如你不实话实说封印就破了,六界马上爆炸。” 棠樾:“套话是不可能套话的,你能在他的言情剧攻击下扛得住五回合,我叫你一声弟弟。” 风息:“……” 棠樾凉凉道:“你还有什么操作吗?” 风息眼珠一转,一指正前方:“有!” * 河神庙已经濒临年久失修了,里面只剩了一个庙祝,兼扫地老头。 扫地老头坐在角里嗑瓜子,屁股下坐着个破交椅。见有人进来,抬起手边的扫帚把一地瓜子皮往凳子底下“呼啦”一扫,道:“三文钱一炷香。” 风息转身,手摊平,往棠樾眼前一伸。 棠樾:“……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风息理所当然道:“万一这河神很灵呢?你心想事成了,你叔父不就一窝蜂的把话全跟你讲了?” 说着从棠樾不情不愿的手中抢过碎银塞给老头,然后双手绕着那发绿的破香炉比划一圈,道:“不用找了,把这炉子塞满。” 那老头立刻跟个老兔子一样“哐”跳起来,从边边角角里搜刮出一大捆香,竭尽所能地将那炉子插地苍蝇都飞不进去。 棠樾低声道:“一会咱就见到锦觅姑姑了……你给她烧什么香。” 风息也压低声音,一指神牌:“人家河神有姓名,不是咱们认识的那位。” 河神是个女子,但是也仅限看得出来是个女子。村里人当然不可能知道现任河神是谁,这河神的排位上却有个名字——阴皇夫人。 棠樾:“这……拜你妹啊。” 风息:“这是脏话小孩子不可以讲的噢。” 神厄在后面幽幽道:“风息大帝和阴皇大帝是兄妹,一门两帝。风息大帝以身镇压血海时无妻无子,阴皇大帝就继承了神位,不久后化身黄泉大封。” 棠樾在旁嘲道:“你不读史么,小姐姐睡了这么久都比你有学问。” 他说罢反而神情严肃起来,走到落了尘土和瓜子皮的垫子前,郑重地俯身叩拜三次,然后起身道:“虽然凡人只当她是河神,不知她是一代大帝,但我等知情者总该聊示敬重。古之大帝有许多为镇压黄泉而殉道者,直到阴皇大帝之后黄泉才彻底平息,虽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但若无她舍身证道,如今做天帝还是个断头活。” 风息摸着下巴道:“这要怪我娘没跟我讲。不过她本来就没啥文化,讲故事也是想起来就讲,想不起来就不讲,不知道很正常。这么说来是该拜拜。” 他并不如棠樾那般正经,只是认真鞠了几个躬。神厄在后面看着,她比这位供着的正主辈分还大不少,就不拜了。 那庙祝也没听懂他俩在嘀咕什么,大约是被钱砸得高兴,态度也热情起来:“二位公子可是携女眷出来踏青啊?” 风息好笑道:“踏什么青,都入秋了。出来玩倒是真的——这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能玩吗?” 庙祝为难道:“咱这小村小庄的,也没风景好看,能有什么名人往这跑……” 他一双皱皮的手在衣襟上呼啦了半天香灰,忽地灵光乍现道:“禹王渠边上,那里有个凤王墓!就前朝最后一个凤王兵败战死在渠边。不过那都是老早的坟头了,就一千多年前还有几个前前前朝旧臣出钱给修了修,现在怕是早就没人拾掇,坟头草都两尺高了。” 棠樾被他养母调教得一听到“凤”这个字就脑壳疼:“前朝旧墓有什么好看,走了走了。” 风息却一扯他,促狭道:“诶别走啊,凤王啊,说不定能听听天后爷爷的风流韵事呢。” 棠樾挣扎道:“就是凤才不想听啊!再说了历朝历代拿龙凤作护国神兽的多了去了,别什么人都碰瓷我母……火神啊,他那时候早回去了。” 庙祝陪笑道:“这前朝凤王是不是神仙下凡不好说,不过其人确实有点邪门。” 风息兴致勃勃道:“哦哦哦,哪里邪门?” “邪门的多了,最有名的就是当时他被我朝太祖抓到了,要砍头,结果他那身上‘蹭’地就出来一团火,什么刀枪剑戟碰到火都化成了铁汁,伤不到他一根毫毛。那他人应该都烤熟了吧?结果他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走了!” 风息道:“他这么神,怎么还兵败死了?” 庙祝搓了搓手道:“这个咱就没法较真了,当个笑话听听就完了。还有更邪门的——乌鸦抢亲听说过吗?传说这个凤王成亲时去拜堂,马车半路被一大群乌鸦围住了,等侍卫回过神来人就不见了,都说是给个做山神的乌鸦娘子抢去了,你说这乌鸦娘娘好端端的抢个王爷回去做什么?传宗接代么?” 棠樾虽然坚决不相信这一人一鸦是润玉旭凤,却莫名生出了一种被当众宣传父母逸事的羞耻感,欲哭无泪道:“别听了别听了。这剧情一看就是叔祖父那个水平的本子,‘霸道鸦娘强娶我’‘我的娇妻腹黑鸦’。” 风息道:“还周黑鸭呢。别打岔,然后呢?” 庙祝看了一眼棠樾道:“这位公子说得倒是不差,那凤王自被掳走又出现以后就和中了邪似的,真的拿乌鸦当媳妇了,千娇百媚的未婚妻也不要了,净养乌鸦,抓了放放了抓。最后被太祖断了粮草,全军吃不上饭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还天天拿小米喂笼子里那只乌鸦——都这时候了把这玩意煮了吃不好么,乌鸦再小也是肉啊。听说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死乌鸦,怪瘆人的。” 棠樾绝望地回过头,正对上神厄无辜的大眼睛,不解地微微歪着头。 他干巴巴地解释:“我母神没有恋鸦癖。” 神厄出于友情点了点头。 庙门口有人扶着门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幽幽道:“因为那个是小鱼仙倌嘛。” 锦觅一脸没有灵魂:“对我就是那个千娇百媚的未婚妻,他俩缠缠绵绵殉情了,回去后忘了还有个我亡国后在沿街要饭,一直要到寿终正寝。” * 本来棠樾一早传书给锦觅,说今天就到,结果半道上就给风息听八卦耽误了时间。她等了半天不见人,还以为俩年轻人热血上头,带着小姐姐直接往封印里面去了,急得沿街找人,结果他们在这皮。 锦觅领着他们往堆云村走,一边感慨道:“这事就说来话长了……你们想听就自己去问天帝天后吧,我一只葡萄也不想被榨汁,可不敢到处乱说。但是当时小鱼仙倌确实早就历过劫了,他是跟我跳下去的。” 这听着就有些暧昧了。棠樾对这个便宜姑姑没多少了解,只知道她是被旭凤带回天界的,而且后来被发现是水神之女(存疑),于是就和润玉有了婚约,好像感情也很好的样子。但是又有许多人风传二殿下和她睡了,但是后来二殿下当众啵了大殿下嘴,但是大殿下又娶了二殿下…… 妈耶。 风息在这种事上也不好插口了,他虽然想吃瓜,却不想为了吃个瓜被贬官杀头,只是十分谨慎道:“莫非天帝陛下也追求过你?” 锦觅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没有,他们从头到尾是彼此的。” 风息道:“那这……” 锦觅感慨道:“造孽啊,我一个葡萄,对这一鱼一鸟能有什么想法。当时凤凰把我带回了天界,他觉着我是个葡萄精,对我还挺高冷的,就是那种……你知道吧,霸道二殿下对纯情小葡萄那样。不过他对上他哥就不这样了,整个一‘龙来疯’,尾巴都摇成大风车。你爹爹人挺和气的,虽然不太爱交朋友,却也没什么架子。外界传得沸沸扬扬,怎么说我们三个关系的都有,其实就是我拿他俩当朋友,他俩都当我是小三的关系。” 她少见地怅然起来,沉默不语,很久才道:“不过有一点是真的,他们确实为着我生了不少误会。我那会哪里知道什么情情爱爱的,只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们三个在一块玩得很开心……唉,早知道就离他们远远的了。” 她伸出一只手在棠樾头顶比划了一下,“凤凰的宝宝要是还在就好了。如果不是我……它现在应该有你那么高了。” 棠樾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若怪也要怪魔族……” 也是因为她受到了控制,而并非蓄意谋害帝子,才只是被贬出天界当地方官,而并未被抓去跳临渊台。 锦觅摇了摇头,难过道:“都是我的错。” 可是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还在,你不就没机会认识我了吗? ——棠樾脑海中第一时间就出现了一句有点撩的骚话。他还不至于没脑子到直接这么说出来,他连这种念头都不该有。 一定是最近跟风息这个傻逼玩多了,以后得离他远点。 正在一片死寂间,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招呼:“女神,你把大殿下带来啦?” 锦觅本来正在难受,听这称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哭笑不得道:“没得女神,只有神女。” 她把神厄从后面拖出来往前一推:“快跪下,叩见女娲后人。” 那扛着锄头的汉子愣了一下,而后把铁锄往黄土地上一插,一揖作下去,爽快道:“叩头就免了,一地是土疙瘩,还得搓衣服。小仙邾吴,见过大殿下、见过神厄大人,呃……见过水神仙上?” 风息尬笑道:“不敢不敢,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叫我风息就行。” 锦觅收拾好了情绪,又热情洋溢地跟风息和神厄介绍:“这位邾吴君就是五方天将中的南天门守将,以前是凤凰的先锋天将,在魔族战场上一拳一个嘤嘤怪。” 邾吴君身型高壮,比棠樾高了近一头,双臂肌肉虬结,乱扎马尾,穿着个破背心,浑然不似天界那一派仙风道骨。听锦觅替他吹嘘,这人哈哈大笑道:“不敢不敢,说起先锋,鸱尾那贼厮鸟还活着吗?” 锦觅道:“吃的好睡得香,升官发财,身体倍壮,前两天还添了个闺女。” 邾吴君哼了一声,转身对棠樾道:“大殿下,待到您继承神位之时,切记要肃清朝政,少让这等马屁精在您脸上跳。” 棠樾从前没见过这位南天门守将邾吴君,但他和中天门守将贼厮鸟(鸱尾君)还算认识,从他感慨峥嵘岁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了一个贵族少将和农村小哥的爱恨情仇,一个嫌另一个只会民工三连,另一个又嫌其装逼遭雷劈。 好在当时的二殿下镇得住,他俩都打不过后妈,争强好胜就变成了战场上争先恐后。 棠樾正色道:“弃主求荣,是为不义,但如今天界人才凋零,其人也算得上一员猛将,兼又在羽族声望隆重,父帝也不得不以重任相托。” 邾吴君听他此言,倒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拍了拍锦觅的胳膊道:“咱陛下还能教得出这等好孩子。惊了。大殿下,你父帝可不是无人可用,他精明得狠呐。就算是无人可用,那也是他自己作妖作怪,把二殿下调教好的人都撵跑了……左右他也不是你生父,我就多黑两句了,殿下莫要见怪。” 棠樾摇头道:“为君者当广纳谏言,不该闭塞众口。棠樾身为六界储君,自当听取各家之言,但父帝于我有教养之恩,身为人子,闻人非议,也当为父帝正名。” 邾吴君愣了一下,连连冷笑道:“闭塞众口……” 这个热情似火的汉子忽然冷淡了下来,自顾回过头去,扛着锄头在前面淡淡道:“走罢,山村野岭的也没天宫好住,只好委屈三位去我兄长家的农舍歇脚几日了。” * 农舍不像是农舍,倒像是隐士居所。没有什么风雅痕迹,更没有什么值钱之物,连前门的门板都是修补过的,敲上去的铆钉也给锤得方方正正。 后院里一皓首老者正在杏树下跟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女子对弈。邾吴君把农具随手一扔,被那老者瞥见,教育道:“摆进篾筐里放齐了。” 邾吴君不情不愿地又捡起来摆了进去,就听院内一个温文典雅的女子声道:“杂乱无章不好,矫枉过正亦是不好。” 老者带着几分恭敬地笑道:“风神仙上说得是。” 棠樾心下吃惊。风神已经有一段时日告假不曾去天庭,前几日还有几缕黑发,如今头发竟已全白了。 锦觅看见她也在,立刻喜出望外,几步跑到身边道:“临秀姨,你好些了么?” 风神临秀放下手中棋子,含笑道:“若不是觉得好了,还能来寻粟老下棋么?” 她侧身间看到了棠樾,便笑着微微点头,道:“大殿近日可好?两位陛下可好?” 棠樾回礼道:“父帝母神近日安好,小仙亦安好。” 风神安静地点了点头,又对风息与神厄道:“二位想必便是新任水神与神厄大人了。” 她话虽提到了两个人,视线却有意无意地往风息身上偏移。 风息上前一步,执晚辈之礼:“正是小仙。” 风神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果然英雄少年,更胜洛霖当年。” 风息虽然是个野龙,游历之时也偶有听山精野怪谈起天上的水神,说这位文武双全,俊秀儒雅,虽然不爱理事,到了用他之时又事事理得好,净是夸赞之语,因此谦逊道:“先水神风采六界闻名,小仙岂敢与之同辉。” 风神微微一笑,也不再谦让,只是道:“三位此番是前往防风旧集,设法修补黄泉大封的?” 棠樾道:“正是。” 风神道:“大殿若肯听我一句劝,不如在村中游玩几日,便就此打道回府吧。” 棠樾神情一凛,忽然想到临秀也是防风氏后人,算算年纪也够大,是不是当年她也在放风集?若非知道些内情,又怎会上来就劝他公费旅游? 想到此处,棠樾便试探道:“请仙上指教。” 风神道:“大阵唯有我族人懂得如何维持,然而当年事发之后,懂得以镇封之法的人伤损过半,余下的也已陆续过世,其法多已失传,即便修补了也不好再使用了。” 棠樾道:“大封破开之时,莫非仙上也在集中?” 风神却笑而不答,只是转过身对粟老道:“日已西斜,实难分出胜负,就此当作平手如何?” 粟老点头,收了棋盘道:“正巧几位贵客日夜兼程,想必也乏了,不如小老儿先领几位去客房歇息,晚些再与大殿小酌几杯。” 日夜兼程的三人:“……” 锦觅扶着风神站起来,满脸遗憾道:“临秀姨,咱晚上不在这里吃了吗?” 风神无奈道:“桂花酿我还剩着几瓶,何须在人家蹭吃蹭喝……” 棠樾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俩一个扶老,一个携幼地从门槛上跨了出去,正要跟风息商量怎么骗出她话来,忽然见到后面的神厄目光锋锐地盯着背对夕阳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个上锁的房间,门栓后的两扇门板各翘开一个微小的弧度,门缝中黑漆漆,深不见底,什么也没有。 但神厄是女娲的造物之一,天生自然,感应万物,对异常之处最为敏感。风息也察觉了她的不对,低声道:“咋了姐?” 神厄收回目光,淡淡道:“也许。有人在窥视我们。” 第9章 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柴房里都升起了炊烟。大人都要去准备晚饭,只有垂髫小儿还在外面和泥玩,风神一路走过,一路都有一身黄泥的小孩站起身来,嬉笑推搡地向她行礼。 风神一一微笑着还礼。 然后她转过身对锦觅道:“莫再这样架着我了,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呢。” 锦觅吐一下舌头:“那是那是,临秀姨正当壮年,步步生莲,虎虎生风。” 风神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道:“你有些时候,可不大像你的母神。” 锦觅道:“哪里不像啦,爹爹哪里会在宴会上一看见我就觉得像。” “长得虽有几分相似,性子确实全然不同,你若是那春天的桃李,她就是那窗檐的霜花——梓芬师妹生得比你还要美貌几分呢,天上女仙无不悦服,男仙也无不倾倒。只可惜她性子太冷了,又好像天生不晓得情爱,六界竟无一人入得她眼中。” 锦觅浑不在意自己没有母亲漂亮这个事实。她从街边摘下一颗狗尾巴草,插在鬓间,巧笑倩兮:“我娘亲那才是大智慧啊,谈恋爱有什么好,谈了恋爱就只能和一个人玩了,多没意思。我喜欢人,只要是好玩好看的人,我都爱和他在一起玩。” 风神点头道:“这点倒是像。梓芬看上去什么都不喜欢,实则是什么都喜欢,尤其喜爱漂亮的东西,只是不太外露罢了。我被先帝先后带回天界之后,就认了你爹爹作师兄。没多久,他就捡回来了一个女婴,我也就多了一个师妹。其他小儿都吵得很,她却不哭也不笑,安安静静的,大眼睛到处转,好像什么都想看。” 锦觅吁声叹气:“我若是有爹爹这运气就好啦,那样我一定天天出去乱逛,捡上一个小帅哥,把他养大让他替我干活,我就可以溜出去打麻将啦。” 风神:“……” 风神已经放弃了将这种直男操作从她脑海中剥离出来。 “这等机缘也并非人人都有。你爹爹是外出游历时在门口捡到的你娘亲。不知是哪位仙子有难处,不能亲自养大自己的孩儿,又听说洛霖最为善良正直,才将她放在了你爹爹门口。否则在人界,哪能随手便捡到一个仙神之体的弃婴呢。” 日薄西山,夕照渐沉。 她望着天边的彩霞,不紧不慢道:“大殿他们也要动身入结界了,这几日黄河两岸公事也忙碌,你明日先回府罢。” 锦觅道:“后天你不是要召集堆云村元老议事嘛,我想留下来玩。你们开会说什么呀?” 风神道:“我须得在会上说服那些懂得此术的老人回到旧集维护大阵……他们不愿牵涉其中,但此事非防风氏后人齐心协力不可,即便千难万险,若有朝一日大封破了,他们只怕也难以独善其身……你又不懂得这些,听话啊,早些回去吧。” 锦觅悻悻道:“哦。不去小命都没了,连子孙后代也要遭殃,为什么还要开会?” 风神淡淡道:“因为天地不仁……他们恨呐,宁愿亡族绝种也要拖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一起死。” 锦觅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愣愣道:“天地不仁……” 她张了张嘴,又把问题咽了回去。风神是不会解释来龙去脉的,没有人会跟她解释。千年间在权力中心的见闻让她隐隐明白了天界是个有禁忌的地方。 她呆呆站在门口看着风神的背影,忽然道:“那你……你能说服他们吗?” 风神转过头,露出半张精致柔和的面孔,对她眨了眨眼:“安心回去吧,山人自有妙计。” * “这屋子是祖传下来的,当时也没什么人力物力盖好屋子,小老儿这平日里也没客,这儿就没怎么修缮。委屈大殿了。” 棠樾客气道:“不妨,有劳。” 穿过植着杏树的院子往里就是另一个院子,三间客房隔了些距离。虽然破旧了些,却也收拾得干净。 小姐姐还有点晕车,回房躺尸去了。 棠樾客气地打发走粟老,轻轻关上了大门,转过头对风息道:“我觉得这里不太对头。” 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一种感觉,在旭凤调教下产生的对异常的感应。 他六百多岁时,旭凤把他拎到忘川对岸,问他干什么,旭凤就说和他“散步”。 这里是魔族的地盘,而且是忘川河岸最没有人的一段,有着数不尽的奇诡险恶的妖兽。棠樾忍不住看向他平坦的腹部,严重怀疑天后是怀孕了,准备提前借刀杀人,弄死自己这个碍事的养子。 他战战兢兢地跟在旭凤后面走着,走到一半,旭凤忽然回过头,然后拍了两下手,对他道:“看我。” 棠樾听话地朝他看去,依然在研究他的肚子。河边是搅拌石灰的刺鼻气息,风又轻又快,速度永恒不变。就在某一刻,他脖子后面的汗毛无端竖了起来,整个后背就好像被豁了一整盆冰水,风和气息都没有变,整个人却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下一刻,旭凤猛一扬手,寒光迸射,朝他眼前刺去。他还没来得及闭眼或者侧身躲开,匕首已经擦着他的耳廓飞了过去,在他身后发出了金属质物的碰撞声,并激出了非人的扭曲鸣叫。 ——还好那时候他大一点了,没当着他恶毒养母的面被吓得痛哭流涕。 旭凤从吓呆的少年身边走过,拔下匕首,然后把那个生着幽暗鳞片,神似穿山甲却长着个鸟头的生物提着尾巴拎了起来。那玩意在他手中嘶声惨叫。 旭凤侧过头打量着他,提着尾巴在棠樾脸上晃了晃,问道:“这个很可爱的。想养么?” 棠樾声音比哭还难听:“不……不了。” 旭凤于是一扬手,把它丢进了忘川河里。不明生物的惨叫一声,河上即刻冒出了白烟。 “它跟了我们一路。这种东西会隐形,然后在猎物放松警惕时咬断它的喉咙。” 然后他转头,逼视着棠樾:“记住那种感觉了吗?” “记住了……” 旭凤冷冷淡淡道:“不,你没有。” 他擦着匕首上黑漆漆的血迹道:“所有人都是背后挨过刀,才能学会用感觉而非耳目分辨危险。你叫我一声母神,我就让你少挨这几刀。” 这个倒是真的,他有一次误入天帝天后造人现场,隔着窗棂看到了旭凤的背上的疤痕,大多是魔兽爪牙的痕迹,配上那麦色的皮肤、深凹的腰线是凶和野,趴在天帝怀里懒懒地任他顺毛一样抚摸后背是呆和娇…… 不对,感觉个捷豹,终于反应过来的棠樾在心里大骂,你要真会预判还能被黄河女神那个花瓶捅了肾?? 之后旭凤用层出不穷的套路和不计其数的刷怪点,深深地让他记住了“危险”的感觉。 但这次不仅仅是感觉。 “那个粟老给我的感觉也不太对,似乎对我们颇有忌惮。” 风息摸着下巴道:“黄河女神不能这么不靠谱吧,给我们扔龙潭虎穴来。你的意思是一会我们吃着饭,粟老正谈笑间,陡然掷筷,痛斥天帝是非不分,残害忠良,然后猛一掷杯,两侧埋伏的刀斧手从屏风后……” 棠樾说上哪找屏风去,那客厅挤得开十个人就不错了。而且谋害帝嗣当按谋逆论处,不仅要诛全族,连着周遭一切生灵都要灭杀在天雷之下。而天帝天后又生不出来,帝嗣这种生物就和韭菜一样,杀一个还能冒出来十个,完全不值得。 他想了想,又道:“这一户与其他人家看似没什么区别,里面却截然不同,密闭阴暗,气流不畅,不知为何要这样修建。” “……火攻?”风息道。 “你老往那想做甚,”棠樾哭笑不得,“搞不好人家只是装修翻车,我也只是顺口一提罢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女子脆生生道:“两位小哥,吃饭不啦?” 棠樾推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肚子微微隆起,整个人有点发胖。她身后站着无精打采的神厄,眼睛已经闭上了一半。 粟老好像没告诉他孙媳妇“两位小哥”是未来的天帝和水神,她也半点不觉得见外,引着二人往前厅走,一边走一边道:“你们要去旧集那里做啥子,好危险的哦。” 风息笑道:“小姐姐要去,我们俩陪着。” 女人担忧地对神厄道:“那地方邪门的很哦,丫头别去。老爷子年轻那会和二老爷子一起进去,在里面迷路了,还碰到怪物,要不是碰到好心人,差点就出不来了。” 她正说着,不远处厨房里忽然伸出一只脑袋,随后是一只手,兴高采烈地捧着一个大罐子冲她摇。 女人红了脸,糯声道:“显摆啥子咧!不害臊!” 那男人嘿嘿笑了一声,宝贝地把罐子抱在怀里,脑袋又缩了回去。 女人慌乱地捋了捋头发,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粟老在客厅里招呼道:“四妞,时候不早了,去准备些酒菜上来。” 棠樾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颇有些忐忑:“这位夫人眼见已身怀六甲,怎好自己下厨?” 粟老呵呵笑道:“殿下多虑了。防风后人虽说不懂得修炼,却也带着些稀薄神血,不至这般虚弱。我这孙媳妇也并非一个人忙活,她男人也在里边帮手。” 风息不比棠樾那般大家闺秀一样的拘谨,他抓起一把毛豆就啃,一边好奇道:“神族有了身孕不碍事的嘛?我娘怎么天天跟我诉苦,说我害她没了半条命。” 邾吴君翘着个二郎腿道:“那你老娘多半是在疯狂暗示你不够孝顺。二殿下当年揣着个蛋也没耽误天魔大战,能吃能喝能砍人,除了偶尔一觉睡好几天,别的时候都是活蹦乱跳……” 棠樾道:“先帝先后,还有我父帝就……” 就让个怀孕的鸟在交火期镇守忘川? 邾吴君冷笑一声:“这种事还能逮着谁跟谁说么?除了我和燎原,没人知道这事,连天帝也不知道。你是不知道二殿下当了爹有多高兴,还专门翘了班跑去找天帝同喜,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他一顿骂,当天又一个人回来了……一直到二殿下被黄河女神一箭刺穿内丹,咱天帝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崽子——呵呵,晚了。” 他直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水继续骂道:“知不知道的也就那样。人家发现儿子没了,眼泪都没掉一滴,还不慌不忙地发了个诏书,让刚重生的二殿下赶紧滚到魔界去。哼哼,六界都信了他的鬼话,老子可不信那长虫对二殿下能有一毛钱真心……” 在座唯一一只长虫:“……那个我能理解你为老上司打抱不平的想法,也可以理解你看不惯好好一只大凤凰居然嫁了个长虫,不过您老说二殿下实在容易让人以为在说大殿他弟啊。” 他话音未落,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桌上啃花生的神厄忽地转过身,目光直挺挺看向窗外。 她人太寡淡,动作太少,以至于这一动,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看去。 窗外除了几只叽叽喳喳的家燕外,没有任何人或动物。 粟老收回目光,忙道:“大人可是腹中饥饿,想要早些上菜?” 神厄摇了摇头,突兀道:“方才院内那间上锁的屋子里,住着什么人?” 粟老一愣,道:“这……住人……” 邾吴君抢白道:“家中女眷罢了,只是有些怪病,见不得风。咱村里人小门小户的,锁自家婆娘做什么。又不像天家一堆规矩,好好的战神,一当了天后也给关起来不让见外男……” “……你可闭嘴吧,狗嘴吐不出象牙来。”粟老低声对邾吴君骂道。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棠樾,低着头嗫声道:“舍弟满口胡言,妄议天庭,大殿……大殿千万恕罪,是小老儿教弟无方,若要罚也先罚小老儿罢……” 这世上的人分为许多种,有路人,理智粉,脑残粉,理智黑…… 棠樾认为邾吴君属于脑残黑。可能是平时也没合适的人倾诉,好容易逮到一个跟润玉和旭凤都熟的,不出三句话必绕回锤渣攻这个话题。 棠樾认为理智粉是没必要跟脑残黑撕出个是非黑白的。 “我此来是为修补黄泉大封,不是为了论父母是非。但我须得解释一句,母神这些年只是不愿理事,并非父帝有意圈禁。既然邾吴大人对父帝成见已深,天家之事就此揭过,再不重提便是。” 邾吴君喟然:“大殿能有如此心胸,来日必成一代大帝。只是小人不得不提醒一句,我今日所言即便有所成见,可二殿下是喜静不喜动的人么?是怕有了结党营私之嫌,连累我们这些旧臣,还是当真不愿理事?还有天帝即位那时,天宫就真的能比魔界还险恶?他是出于保护迫得二殿下入魔,还是想借此断了有些人拥立嫡子的念头,请大殿自行判断。” 窗外忽然传来“咚”得一声。 那窝燕子不知道在干什么,半黑的天色中,就见四只翅膀胡乱扑棱着,从窝里挤下一块干瘪的黄泥来。 粟老对狗弟弟忍无可忍,扶着膝盖探出半个身子,朝门外吼道:“四妞,上菜!” 吃完饭走出去,那对小夫妻还在厨房里。远远就看到那个男人一手抱着罐子,一手在女人腰间比划:“他长到这么高,就会缠着你要糖吃了。” 女人低头笑道:“你看看,你爹急死了。” 男人叹道:“急死了,一急就想炒糖球。每天炒一个糖球放进去,等到这个罐子装满,我就能见到他了。” 神厄远远地听见他们说话,困惑地转过头,看着厨房的方向。 风息一把挎住她手腕,往后院拖,一边道:“年轻人的情趣,我们老头子老太太就不要收听了。” 神厄懵懵懂懂被他拖走:“我见过人类的幼体,又弱小又难看,为什么他们却很喜欢?” 风息道:“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人,我是长虫的幼体。” 他回过头喊道:“小老弟,在那干啥呢?又吃玉米花。你一条龙咋爱吃那玩意。” 棠樾没吃,他只是拿着那个油纸包看。 ——你要是我生的,我天天给你做玉米花吃。 如果有人曾经这么期待我的到来,他想,六界储君又算得了什么。 * 棠樾化形后就被分配到了他爹住过的璇玑宫,但他一天大半的时间是在栖梧宫度过的,因为天后要教他学剑。先学剑,再学弓,最后法术。 第一天,天后离着他八丈远,居高临下,冷冷道:“我最没耐心带人,但你是他扔给我的。每天早来,别让我等你。” 当时棠樾以为天后是给二奶带孩子心里有火,后来才明白这是句真话。他之前只教过锦觅,教学方式是按头背书,背不过就关起来背。带棠樾时好歹还演示过两遍,只可惜他太蠢记不住,天后也就放弃了。 有一回他起得晚了,饭也没吃就连滚带爬地滚进了栖梧宫。 天后估计是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但他不能走,他站在院里自我罚站,看着石桌上那盘炸得金黄的不明物体口水直流。 ——然后他就实践了。 他正吃得狼吞虎咽,手脚并用,满脸是渣,就听身后一个在他耳中颇为严厉的声音: “怎么,没吃饭?” 棠樾手一抖,玉米花掉了一地。 他转过头,就见黑衣天后正站在他背后,背着个手,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棠樾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神情强作淡定,哆嗦道:“我……孩儿见过母神……” 天后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棠樾终于吓哭了,朝着他跪爬两步:“母神!孩儿……儿臣错了,儿臣……” “……你跪在那做什么?” 旭凤站住,转过身,不耐烦道:“起来,给人看见还以为我堂堂火神欺负稚童,给我扣顶善妒失德,虐待继子的帽子。” 棠樾抽着鼻子站起来,跪也不是,坐也不是,站在那不知所措:“母神……” “过来。” 棠樾抽噎着站到他面前,缩着脑袋,好像见了黄鼠狼的鸡崽。 天后随手扯了张树叶,在他脸上擦了一把,揩掉他的鼻涕,道:“你不是润玉的种么,怎么半点也不随他?你父帝从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照样不卑不亢,天不怕地不怕。” 他说罢转过身,自顾往里屋走。 棠樾心惊肉跳地跟在他身后,心想他是不是要寻个僻静地方再打自己一顿……是自己先迟到无礼,又不问过主人意见吃人家东西,打一顿也是活该…… 他这样想着,一边吸着鼻涕,一边不停地哭着说“母神我错了别打我”。 旭凤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也懒得听清——如果他听到了,心里想必是比窦娥还冤的。 天后并没有把他关进小黑屋打,而是把他带到了后厨。小厨房内食材俱全,灶台上胡乱扔着食材和几坛酒,有的是空着的,有的还剩了一半。堂堂天后当然不需要自己生活烧菜,他这处显然是闲来无事消遣用的小灶。 偌大的锅里扔着大半锅玉米花,天后下巴往锅那里一点,道:“自己抓罢。桌上那些冷了,不如锅中热的好吃。” 说罢自己扯了张油腻的矮凳,翘着二郎腿往上一坐。 棠樾怯生生看着他,吸了吸鼻子,终于鼓起勇气去抓玉米花。他比锅高不了几分,看不到锅的深浅,小手抓了一大把拿不住,撒了一地。 棠樾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一粒一粒在地上捡。 “……我让你捡了么?” 棠樾手里抓着几粒沾了土的爆米花,茫然抬头看着他。天后站了起来,颇为头痛道:“我也没将你怎样过啊,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拿起饭勺,抄起小碟,舀了一碟递给棠樾,想了想又补充道:“坐那吃,我不罚你站。” 说罢自己一挥袖,一地爆米花便被高温瞬间炭化作气体,消失无踪。 棠樾小心翼翼地捏起玉米花,一粒一粒地小口吃着。旭凤就坐在他对面看,自语道:“也许你真不是润玉的种。只有鸟儿爱吃这些东西,龙哪有喜欢这些零嘴的。他这么硬气,也生不出你这样的怂货……好吃么?” 棠樾已经开始左右开弓往嘴里塞,一副记吃不记打,鼓着嘴连连点头:“好吃。” 旭凤神情一缓,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他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要是我生的,我天天给你做玉米花吃。” 可惜我不是,棠樾有些难过地想。 他吃着又香又热的玉米花,忽然抬起头,对旭凤道:“母神,您虽然老穿着黑衣服,看上去又凶巴巴的,其实您是个好人。” 旭凤似笑非笑道:“一碟爆米花就将你收买了?要做天帝就要学你爹,要脸厚心黑,最好别人心都挖给你,你也能剁了做驴肉火烧。” 棠樾道:“父帝其实很喜欢您,对您很上心……” 旭凤淡淡道:“我又不瞎。他喜不喜欢我,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不瞎才应该看得出来天帝好啊?在棠樾眼中,他父帝实在是一等一的好丈夫,看奏折看得头晕眼花,也从不忘时常去栖梧宫看天后。如果他去得太晚,天后已睡下了,他也不去吵,老老实实去隔壁独守空房。他对天后从来都是轻声柔语,细心照顾,从不在任何事上让他为难,是旭凤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让他近身。 棠樾想到此处,忽然记起讲官曾告诉他,夫妻住在一起,就会生出小孩子。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天后讨厌小孩,所以看他百般不顺眼,也不愿和天帝生小孩,于是便问道:“母神,您喜欢小孩么?” 旭凤奇怪道:“一般。你为何问起这个?” 棠樾壮着胆子道:“您是不是不愿和父帝生小孩,才讨厌他靠近您的?” 旭凤叱道:“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想得些什么。” 棠樾一缩脖子,又道:“那您上次说的,您的孩子……” 旭凤神情一滞。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没有。没那回事,我骗你的。” 第10章 粟老是个好老头。四万年前他祖上刚到堆云村,村里地是癞的,人心是散的,他家就是第一个开荒种地的人,不光自己犁地,还帮别人家也犁。到了他年轻的时候,这片地已经肥过又瘦了,于是家家户户又闹着饥荒。他家大户,就常常开仓放粮让大家苟着。一直到新天帝上任,这一块才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起来,村里就又有了活人气。 他坐在村口抽了会水烟。已经是黑夜,提着灯赶夜路经过的人停下来,对他说:“咱村就你老字靓,考过学,过两日中秋你可给写大字啊!” 粟老就摘下嘴上烟斗,笑呵呵道:“写,写。” “写屁写。一肚子酸书,最后就会给人写个对联。” 邾吴君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嚼着烟叶道。 粟老反唇相讥:“你不读酸书,打了半辈子仗,最后怎么样?罢职回来种地。” 他说罢就把旱烟拿在手里,跺着四方步回屋睡觉,徒留看上去和他孙子一样大的他弟在背后辩解,“挂印而去的事……能算罢职么?”接下来就是些什么“薄情寡义”,“篡位”之类的屁话,引得他“哐当”摔上了门,把邾吴君的叫骂关在门外。 他睡得很快,很沉。 在他睡着之后,室内渐渐亮起一种极其幽微的绿芒,绿芒中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看就是他家新来的客人。 到了本该睡觉的点,棠樾躺在床上,被那对小夫妻搞得心塞,越想越睡不着。他翻身下床,跑到风息门口狂砸其门,决定让风息一起心塞。 “……老爷子算是半个凡人,一点修为也没有,你看他把我叫起来做甚?再说你看树也就罢了,人家老头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你乱看他记忆看到什么处龙不宜的怎么办?” “这宅院有些怪,”棠樾道,“我一个人不够稳妥。而且他对天界颇为忌惮,八成是不会说实话的。想要知道结界内有什么,只能去看。” 风息隐匿了身形,一边往粟老的卧房走一边道:“你怀疑那个女眷?” 棠樾道:“当然怀疑,他兄弟俩口供都对不上。但我去锁着的那间屋里看过,里面确实有个挺漂亮的女人躺在床上,我觉不出她有修为傍身。” 言下之意是,要么她是个凡人,要么她比棠樾高明出太多。 风息眯缝的眼睛立刻就睁开了,且炯炯有神:“我觉得这一定是个隐藏怪!!不行你不靠谱,我亲自得去确认一下……” 棠樾用旭凤教他的擒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风息手拧到背后押走了。 粟老年轻的时候确实跟邾吴一起闯入过防风结界,那片土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踏足,因为据说进去的人都没有出来,原因不详。 但邾吴君不一样,他身上遗留的神血较为霸烈,其人又自学成才,一身本事,他认定出不来的人都是被怪物吃了——但他不会被怪物吃了,他会吃了怪物,然后让族人离开这片不毛之地,搬回丰饶富裕的放风集。 他本来打算自己收拾收拾趁夜溜走,身后却有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是他那个一天到晚做着秀才梦的亲哥。 邾吴说你打又不能打,跑又跑不动,跟着进去给怪送温暖么? 他兄长粟洱就道:“我想知道那本书上说得是不是真的。” 此时梦境中的邾吴君就坐在一棵将死的怪植前,他拈着那根怪藤,忍不住骂道:“你早该把从老爷子那偷来的破本子扔了,真事假事的关我们屁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地方别说怪物,连个山鸡都没有,我就看咱们都饿死在这,谁给爹娘养老送终。” 这植物根茎上还有他用炭笔打过的叉,昨天它还是一株如日中天的怪草,像活物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生长,如今枯萎的枝条却正在无力地随风弹动。 不仅仅是这根树苗,旧集附近的所有生物都是从未见过的形貌和状态,朝生暮死,诡异非常。他们一直在向里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到他们意识到不对,已经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 粟洱不服气道:“若没有那书,我族所蒙之屈就要不见天日了。” “是真的你又想怎样?小时候爹娘一年到头就给我们发一次压岁钱,你都扔给驿站。这些年好容易回过味来了,又开始念书。能识个字也就够了,还非得想考功名,怎么,嫌堆云村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粟老似乎是习惯了被一顿抢白,也不辩解,只是默默站起身来,往前走去。 邾吴君在他背后道:“你上哪去啊?” “既然眼下出不去了,就往里走罢,或许能找到放风集。” 邾吴君摇头骂道:“……疯人。” 他唉嗬呦呵地爬了起来,正要追上去,就见他兄长身后出现了一道极为隐蔽的黑影,正蜿蜿蜒蜒向他身上缠去。 他怒吼一声,纵身而起,抽出柴刀就要去砍那黑影,然而眼见已经来不及了。 ——就这时,伴随着一曲《金蛇狂舞》,一道白影神兵天降,以非人的速度风行而出,寒光几闪,那噬人的黑影已经在嘶鸣声中折成几段。 白衣人剑花一挽,身手极为漂亮地归剑入鞘,转身道:“旭凤!” 不远处青石上坐着个大眼睛的红衣少年,听这白衣人呵斥,五指忙一按弦,丝乐无缝对接,改奏《兰陵王入阵曲》。 白衣人:“……不要伴奏,旭凤。” 少年“哦”了一声,悻悻地收了箜篌,抱在怀里。 荒郊野岭的,突然冒出来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哥,其中一个还抱着个怪异的乐器,邾吴君第一反应就是哪里修仙门派的弟子出来捉妖的。 他抱着一丝警惕,对白衣人抱拳道:“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粟洱本已经吓得趴在地上,此时也爬了起来,连声道谢。 白衣人对他们点头回礼,并未解释什么,只是微笑道:“在下润玉,那位是我的幼弟。” 粟洱却紧紧盯着地上那几截物体,他一反呆若木鸡的书生模样,直直凑上前去,颤声道:“……是真的!” 邾吴君抱着胳膊在旁嘲讽道:“书上说的怪物不长这样,你搞到假的了。” 棠樾此时颇为好奇他兄弟俩一直说得到底是什么书,书上又写了些什么,润玉眼见就要问出这个问题满足他的好奇心,忽听身后旭凤道:“哥,我想吃鱼。” 润玉:“此处离溪流已走出多远,去哪里找鱼?” 旭凤坐在原地,努力伸长脖子,对地上那东西垂涎三尺:“我要吃烤黄鳝。” 即便是棠樾博览群书,也叫不出这物种的名字,连类似的称谓也找不到。那是一截深褐色的深褐色触手,上面密密麻麻是细小的肉柱。 邾吴君也凑过去看了,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对润玉道:“二位可是特来此地除妖的?” 润玉只是高深莫测地笑道:“不全然是。” 邾吴君忙道:“那二位可知这地方如何出去啊?” “此地似设有法阵,可进不可出,倘若要出去,须得先寻到阵眼所在。” 他还要再说什么,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委屈的鸟叫:“兄长,你不要我啦!” ——天后少年时好烦啊。 既然出不去了,就只能往里走。原来放风集周围有两个法阵,一个是迷阵,鬼打墙一样能进不能出,另一个进去就会灵力全失,只是神族化形为人后体力与反应力依然远胜凡人,二人在里面倒也没吃什么大亏。 除了旭凤忘记了自己不能浮空,跳进河里捞鱼的时候把脚扭了。 若是只有这也就罢了,他进入结界的时候还抱着个箜篌,结果入界后法力全无,收不回去了。他却惦记着要寻个新奇之处,在竹林松涛中弹奏一曲,不肯把这破玩意随便扔了,于是润玉一路上不仅要背他,还得间接背着个琴。 好在龙就算化形后又失去灵力,抗个人还是可以健步如飞的,加之旭凤那时块头比现在的棠樾还要小一些,背着也不费力气。 只是这只鸟仍不知满足,搂着润玉脖子还在他耳边拼命吹耳旁风,说他爹蝴蝶骨硌人,强烈建议改成公主抱。棠樾猜测是因为鸟都喜欢被四周环绕着,比如趴在鸟窝里。 他爹年轻时也是好脾气,本来就是当时的天帝让他过来巡逻放风集,平白多了个跟来游山玩水的拖油瓶也就罢了,油瓶还挑三拣四。棠樾自认为如果有人这么烦他,肯定是要乱棍打死的——大概是独生子女都缺乏爱心。 润玉却很有爱心,他还依旧温温柔柔地解释道:“到了没人的地方再抱罢,光天化日之下那样太给了。” 这话也被粟洱听到了,邾吴还在一边感叹:“看看人家的兄长,再看看我兄长。” 粟老可能是念书念傻了,整天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邾吴却能扛锄头犁地能抄柴刀杀狼。不过日后再想想“兄长”的事,邾吴想必是怀着感恩的心,恨不得给亲哥磕头道谢的。 此时邾吴并不知道这些,他对润玉的印象还好过拖油瓶旭凤。他一向讨厌又不上又bb的人,于是也懒得跟旭凤讲话,只是笑着对润玉道:“仙长法力高强,人又和气,在门派里是重点培养对象吧?” 润玉还没说话,后面的旭凤就点头如啄米:“我兄长天下第一好看,又会疼人,人美心善,天……门派里的仙子排着队想嫁他呢。” 润玉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然后颇为腼腆道:“二位切莫听舍弟胡言乱语,在下是已定过婚事的。” 旭凤白眼翻上天:“不存在的。生不出来的。” 润玉笑道:“长夜清寒,无人在侧,你忍心么?” 旭凤急道:“我不是人嘛。” 这话在越拐越歪之前被润玉捂住他鸟嘴堵了回去。粟洱也不参与讨论,闷着头在前面边走边道:“按书中记载,再往前就应当从山中走出,到旧集了。” 邾吴君环顾四周,皱眉道:“妈的起雾了。” 愈往里走,白雾愈是浓厚,到了放风集中,两丈之外已是人畜不分。 村中的建筑多已破败不堪,不成形状。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即便是神族之后建筑起的房屋,也难免坍颓腐坏。 润玉和邾吴合力在雾中砍翻几只形状不一的怪物。这些脏东西都是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完全不似寻常妖或者魔有迹可循,几乎全是形状诡异的肉质生物,偶有几个上覆细少的毛发。 废弃建筑随着他们前进逐渐密集,忽而又空旷起来。旭凤眼尖,隔着数丈浓雾看到了异常,低声道:“兄长,前面的墙上有血。” 润玉立刻警惕起来,手已握住剑柄。他做出防御的姿态往前几步,忽然站住,道:“不是墙,这是一面鼓。” 一面大到无法想象的巨鼓。近十人高,几乎是直插云霄而上,铆钉都个个有人头大小。这东西竖立着且没有鼓架,若看得太近,很容易就当成一面墙。 润玉在四周转了一圈,发现地上扔着一对一人怀抱粗的鼓槌。 他眉头皱了起来,以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旭凤道:“天界的东西。” 他们回到巨鼓面前时,粟洱正站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鼓面上的血迹,痴痴地,热泪盈眶。 邾吴在一旁打了个呵欠道:“嗯嗯,你搞到真的了,所以你想怎样?你也敲敲这玩意,让天帝滚出来赔钱?赶紧找路出去罢,出不去真的假的都白搭。” 润玉神情一凛:“这面鼓和天帝有什么关系?” 邾吴不耐道:“传说,我是说传说哈,先祖防风氏老母是天帝,他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跑下来在这地方镇守黄泉,劳苦功高,后来的天帝又是他哥,就给他放了个鼓,约好出了事出了事就叫天界帮忙。结果四万年前出事了,祖宗们敲了鼓,天帝却装听不见,背信弃义没帮忙,就这么回事。” 粟洱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却犹在颤抖:“古籍有云,彼时黄泉封破,妖魔横行,族长敲了三日鼓,族中死伤过半,天界援兵依然杳杳无踪。族长绝望之下想到了献祭他的女儿,被当时一位困在此处的修仙门人呵止,说他们走投无路却不好好想办法,竟然听信了活祭这等谬言,迫害一名无辜少女。首领羞愧之下,自己一头撞死在天鼓之上。族人将他的尸体拖走,又敲了这鼓整整一日,可还是没有用,没有援兵。” 他深吸一口气,道:“魔物出现后不久,放风集往外界的路就全数莫名堵死了,绝非人力可为。祖先推测,天帝不仅袖手旁观,他还亲手堵死了唯一的生路!” 粟洱平日说话闷声闷气,蚊子一样,这些话却越说越沉,越说越凝固,最后宛如惊雷滚石一般,顿时四下一片死寂。 旭凤惊呆了。他把脸埋在润玉衣领中,沉吟半晌,方抬起头道:“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粟洱擦了把滚在一起的鼻涕眼泪,平静道:“我随邾吴进了此处,就是为了寻找证据。” 他们已经找到了证据。 没有人能造出这么大的鼓,人造的鼓也不可能在过了四万年还完好无损。 鼓上血迹本是凡血,沾了神鼓的光,万载之后依旧是红的。 润玉神色却比他平静一些,他不置可否道:“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寻路出去才是最要紧的。正如邾吴兄所说,纵然是真,没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谈。” 他话音刚落,邾吴忽然惊呼道:“后面!” 棠樾还没看清楚后面有什么,识海里就一阵聒噪: “哎呦卧槽小老弟快醒醒!” 棠樾猛地抽离梦境,身体往后一仰,险些躺倒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他忍着强行抽离的窒息和犯恶,环顾四周,发现粟老依然安安静静躺在那,风息却已经警觉地坐直起来。 他竖着耳朵凝神静听了半晌,才吁气道:“方才有什么东西擦着窗口过去了。” 棠樾沉声道:“什么东西?” 风息继续凝神静听,然后道:“好像是燕子。没事了你继续。” 棠樾差点召唤灭日冰凌打烂他龙头。但偷梦这事和偷人一样,万分警惕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这地方他老觉得不对,风息谨慎一些也并无不妥之处。 他被所见之事搅得心烦意乱,站起身来道:“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小心为上。” 风息跟在他身后又溜了出去。他们经过窗口,发现窗台上一坨温热翠绿的鸟屎——确实是燕子。 “你看见啥了?没长针眼吧?” 棠樾站在自己屋门的门口。他低头扶着门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队友说谎:“坏事。等我查证落实了再同你讲。” 风息也没当回事:“哦那你高兴了再讲吧。”说罢就回房了。 棠樾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 他心中的疑团爆炸开来,而旭凤和润玉后来是怎么出去的已经不再重要,天后教过凡阵必有阵眼,他俩要么破阵溜了要么找到出口溜了。 现在,如果粟洱所说是真,这天庭又算是个什么玩意? 在这个时候,一定还醒着且能解答他疑惑的只有一个人,值班的夜神。 他在床上盘膝而坐。邝露给了他自己的一小部分真身,所以他能随时与邝露沟通,他闭上眼,在意识中寻到了那一小片梦境——只能看到一只尖尖的喙和一条小小的鱼,背景模模糊糊,似乎是几根铁栅,铁栅外好像是几块整整齐齐的巨大贝壳——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在心中吐槽,他爹做梦都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棠樾对润玉的梦境是什么没啥兴趣,他只是有点好奇他爹为什么要创造出邝露,估计是一个人布星太过寂寞,媳妇和弟弟都指望不上,只好让梦珠变个美女陪自己快乐了。 他正胡思乱想,千里之外的邝露已经有所回应。 接线都接上了,棠樾忽然又觉得这事不该问她,因为联系前后文,这锅连太微都不背,邝露小小一个夜神就更不能知道什么了。 他不说话,邝露却已经开口发问:殿下那边可曾一帆风顺? 棠樾:姑且算是顺利…… 良久的沉默。 邝露:已近子时,殿下还不休息,可是有什么心事? 棠樾犹豫再三,还是简略地将放风集旧事说了一遍,然后道:这么大的事,我父帝回到天界之后可曾彻查? 邝露却反问道:殿下从何得知此事? 棠樾:从粟老处知道的,所以当真有此事? 邝露那边似是有些无奈:殿下,彼时陛下还是青年,我还没有诞灵。 她又道:但以陛下当时之处境,连天后平日若有若无的为难都难以招架,想必是无暇查问旁的了。 棠樾道:那父帝当了天帝之后呢? 邝露:堆云村风调雨顺,千载丰年。 棠樾心下一惊。其中的补偿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他脱口而出:仅仅如此?那当年天帝做过的事情……确有其事吗?天界做过的一切,难道就……就此无人问津了? 邝露:殿下,此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是有一事殿下也曾听闻。千年之前,龙鱼一族也曾险遭倾覆,陛下继位之后尚不能为母族平反,“簌离”之名也终将万世载入乱臣册中。 邝露:殿下,天威不可犯,连天帝也不能。 棠樾静默半晌:邝露姐姐,再见。 邝露:殿下万安。 棠樾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这几天的信息量过大,事实与传闻掺杂着接踵而至,他实在是快吃不消。 折腾了大半夜,他眼皮也开始打战。如今再想这些也没用,还不如早点洗洗睡,早点起来搬砖,搬完砖回去亲自问他爹。 棠樾刚把自己用被子卷好,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用被子卷住脑袋,闷声道:“谁?” 那人不说话,就一个劲敲,似乎不把人弄出来不罢休。 ……报应呐。 棠樾抱着向风息忏悔的心态踢开被子爬起来,朦朦胧胧地推开门。 出乎意料,门外竟然是一袭白衣的神厄,正安静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 第11章 那间上锁的屋子在黑暗中渐渐地敞开了一条缝。 脚步声渐渐在廊外响起,掏出钥匙,开门,闪身进门,锁门,一气呵成。 上锁的屋子里没有光源,但窗户的缝隙中依然有一缕月光透进来。进了门的人摘下斗篷,在黑暗中刚松了口气,胸口就被人猛地一个肘击。 邾吴君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叫苦道:“错了错了,殿下饶命!” 一声响指,昏暗的烛火在密闭的空间内亮了起来。 旭凤斜倚在土炕上,轻抚着腕上停的那只燕子的翅膀,凤眼带笑:“女眷?嗯?” 旭凤到得比棠樾还要早。他没有逛封州城的雅兴,直奔此间而来,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住进了粟老和邾吴君的家中。 邾吴君大大咧咧从旁扯过小板凳坐下,苦笑道:“大殿怪聪明的,险些叫他看出破绽来。” “他方才去你兄长那屋转了一圈,被我吓走了。” 邾吴君一惊:“他去做什么?” 旭凤道:“入梦吧。好容易会点别人不会的东西,恨不得走到哪用到哪,还以为那个梦魇的事是个秘密。” 邾吴君冷汗就下来了:“那他……知道了?” 旭凤不急不慢地顺着燕子的毛,冷静道:“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这件事,恐怕当场就发疯了……小东西还是太嫩,一心想学他父帝,手腕眼色却比兄长差得远了。” 邾吴君的注意却被旁的东西吸引了。他弯下腰,歪着脑袋看旭凤的手腕,半晌道:“这东西难不成是龙鳞?” 旭凤扬起手,连着腕上的燕子也一并被抬了起来,他手腕上那片银光闪闪的奇特护腕正被燕爪握着,颇似蓄鹰人的铁臂架。 “我兄长的。他变态,自己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我,就给我弄了这么个东西贴身戴着,不砸坏还取不下来。” 邾吴君道:“那你怎么不砸了?” 旭凤道:“左右也不碍事,无非是娘了点。这片逆鳞是大婚时他在所有人面前亲手给我戴上的,相当于半个天后信物,砸了就等于宣布离婚……那会儿你没在现场吗?” “我那时早不干了。再说我也不忍心去啊,殿下好好一个凤凰卖身救母,还被王八蛋拴了狗链,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凄凄惨惨不忍卒读……殿下饶命!属下还得留着狗命打爆鸱尾老贼啊啊啊!” 邾吴君抱头龟缩,调教天兵时他那九阴白骨爪扣手筋一抓一个准,一拨整条胳膊就从膀子麻到指尖,难受时间从几分钟到一天不等,连后勤大姐姐也挨过他毒手,美其名曰全民健身。 旭凤收回了九阴白骨爪。他打开窗,拍了拍燕子的脑袋。家燕在凤凰的气息下瑟瑟发抖,一得了空就逃一般飞走了。 然后他转过身,懒洋洋道:“打爆他做什么,大殿诞辰之日你们去撑个排面就行,成败只在那一举,别人不过是添头。” 这话着实不太客气,但邾吴君却并不反对。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时势只要出现一个苗头,被某一位英雄抓住了就是一个时代。 天帝已经露出了松懈的苗头,他将会失去他的时代。 “殿下见过燎原了没?” 旭凤摇头:“没有,如今传话只能靠锦觅,锦觅不在就把密信塞进给叔父的鸡腹中……兄长和我也算是知己知彼,他知道燎原打仗时就一肚子坏水,至今还在严密监视他。” 邾吴君不服道:“他凭什么不监视我?” 旭凤道:“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不配被监视。” “……” 邾吴君犹豫一下,又道:“既然燎原帮不上忙,此事可请风神襄助。这几年风神与我兄长下棋时,时常提起不赞成天帝的篡权之举。” “她这些年在堆云村养老,虽说是当真精力不济,可多少也有不愿苟同的意思,倘若事发当日她也在场,想必也是要出手对抗的……” “风神仙上确实曾说过,她虽对先帝先后许多做法无法苟同,但在她心中,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好人’就算了。父母为人如何,我心中自有判断。但风神已不问世事多年,此事就不必去扰她了。” 旭凤沉思着,从腰间解下精致的锡壶,拔下塞子闷了一口。 邾吴君好奇地嗅了嗅,凑过去眼对着那壶口,觊觎之意溢于言表。 旭凤把壶递给他:“好酒,珍贵着喝。” 邾吴君喜出望外,接过去猛地往嘴里灌,又猛地喷了一地。 他干咳办半晌,吊死鬼一般伸着舌头,悲愤地咋舌:“分明是黄连水!” 旭凤毫无愧疚之色,又慢悠悠地将壶从他手里夺回来:“说了让你慢点喝,我这鸿茅药酒一壶抵千金。” 邾吴君踉跄着趴在桌边,掐着自己脖子从那干呕,好像刚被人灌了一瓶鹤顶红。 “当个天帝可能死我哥了。”旭凤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他在“能”字上重重咬下一个重音。 锡壶被轻抛到半空,又被轻轻松松接下。 他怀里抱着壶,以一个漫不经心的姿势瘫在床上,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 “既然这么能,那就别当了。” * 棠樾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两手绞在一起。 他现在像被查水表一样的心脏怦怦乱跳,慌忙敛好睡衣后,脸已经红成煮虾。 好在天界第一个教会他的就是脸皮要厚,他还能强作镇定站在这里,视线往下看,干咳道:“神厄姑娘,你你……你还没睡吗?” “没有,”神厄轻轻道,“我在想一件事情。” “啊……什么事?” 神厄道:“那个梦境的前因后果。你不好奇吗?” 棠樾还困着。他有些头昏,轻揉着太阳穴,茫然道:“是有点。但是这院子我觉着怪,还是尽可能不要在夜间出没。实在不行就让风息明日去套话,他不是主意多么,让他想法去。” 神厄只对他笑了一下,一双清澈的眸子微微下转,安静道:“我会保护你的。” 她很少笑。并非故作高岭之花,她一般听不懂梗,有时是笑点太高,总是一脸性冷淡。在月光下完完整整笑一个出来,那自闭的一张脸风情忽然就直逼初恋。 “我……”棠樾简直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他这会儿又想起他爹,他爹怎么什么都让他学,就是没教过怎么对付小姐姐呢?天后是男的他也不该忘了自己儿子是个直男啊? 他被小姐姐笑得大脑抽筋,浑浑噩噩地披好外袍,又翻进了粟老的房间。 进入梦境前的一刻,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不对——方才在梦境外为他护法的不是风息吗?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梦境就已经漩涡一般将他的意识拖了进去。 风息……周遭世界天旋地转,他的记忆和认识也在越陷越深,杳然无踪。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薄雾环绕的山林,心下一片茫然。 风息是谁? 没待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一句愁音就不受他控制地脱口而出:“阴皇娘娘保佑,今个再打不着山鸡野兔,我妹和我娘就要饿得下不了床了。” 他旁边还有三两壮年汉子。这话说得可怜,旁边那几个人却没半点同情的意思,这些人一半是同样的面带愁容,剩下的神情麻木。 他们的家里已经有人死了。 旁边一个少年终于搭话道:“司厩,再待会儿猎不到也得回去了。山里比河边魔物少,黑了也不能待。” “他”疲惫道:“我不回去,我娘和我妹一天啥也没吃,就指望着我饱了有力气给她们带吃的的回去。就打了一只鸡,我……” 少年道:“我三叔被塌房子压断了腿,前天晚上烧起来了,烫的要死,我爹半夜去林子里给我三叔找草药,他没回来。” 司厩不说话了。 一群人一言不发,在薄雾和阴冷的黄昏中跋涉着,深一脚浅一脚都是腐烂的落叶。 他们走走停停,又打到一只很小的野猪,一群人惨绿的脸上才有了一丝人的红光。司厩又开始唯唯诺诺地祝祷:“阴皇娘娘保佑……” 旁边大汉蓦地跳了起来:“别他妈念叨了,阴皇娘娘要是保佑,我婆娘还能被压在屋下面?出山的路能塌了堵死?族长敲了三天鼓能没个回声?鸡也杀了牛也宰了,还想要什么?杀人吗?” 这话太过骇人听闻,大汉才刚说完就被一堆人七手八脚捂住了嘴。 司厩给他喷得连连后退。阴皇娘娘给了他们千万年沃土,祝祷归祝祷,但他在心里也有点同意大汉的质疑。从来没有一族连着遭遇过这么多的灾难,神也许真的不要他们了。 防风集坐落在河畔,一面凭河,三面环山。传闻三山为先祖防风氏为阵法造势腾挪而来,山势极为险峻,最矫健的少年也很难藉此翻越,平日里通行全靠一条山路与河岸舟渡。 几千年来,他们都在忠诚地用繁复的手艺维护着河畔那几根精密的巨大石柱,日复一日,从未有失。就在十五天前的夜里,大封之处地裂山摇,仿佛传说中的独眼巨人发疯,手握天山欲将整条黄河河道从大地上撕下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咆哮着从大封中冲出。 剧震中,村中石屋塌陷,不少人不明不白地伤亡在梦中,河水狂卷漫灌,人虽没有被河水卷走,粮食却已经在大水中泡发腐坏。 当河水退去,黄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畔却出现了许多无法形容的怪物。所幸那些怪物少有离开河岸太远,即便偶有几波进攻,也很快被洛霖仙长击退,但是也没人敢去捕鱼了。 伤员需要食物,劳力需要食物,而山里的东西这几日却也近乎被猎光。而当他们终于觉得无法支撑,决定求援时,那条山路已在地动中被落石堵死了。 族长终于开口了:“请天鼓吧。” 单单一边鼓槌要两名壮汉合力才抡得动——也许上古时期是不用的,但他们的神血已经在不断的与凡人通婚中日渐稀薄。八个壮汉分作两班,吃了活着的族人省下来的酒菜,轮班击鼓整整一日。日落时分,一人双臂酸痛难忍咬牙强撑,脱力被鼓槌砸到身上,吐血倒地。 神没有出现。 有人提出是不是少了什么仪式,少了点牺牲? 第一天他们宰了一对雄鸡,第二天屠了一头耕牛,没有任何回应。第三天,也就是三日前,族学的先生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口齿不清地嘟哝,说他想通了,他从族志中找到记载,上一次击响天鼓时,族中正好在神鼓面前斩了一个罪人。 他被人们乱哄哄打了出去,人们说他是死了儿子又被怪物咬掉一根手指,吓疯了,连人话都不说了。 司厩想到这,就听旁边又有人道:“真的太邪门了……三爷是惯爬山采草药的,他说这山没了路指不定也能翻过去,结果爬了一天到顶,眼看要出去了,忽然莫名其妙脚下一滑……现在还没醒呢。” “就不能让洛霖仙长出去报信么?” “他出去报信,魔物来了你打?再说了外面就算知道我们出事,还能把山挖穿来救我们?只能指望神仙看我们一眼了。” 那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死气沉沉道。 他低低叹息一声,双目无神地往上看去,忽然道:“那是……”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上面就伸下来一物,那东西缩回去时,他的脖子笔直向上地呲出一股血泉,喷到了那东西身上,又掺着它咀嚼人头时流下的口水和它身上腥黄的黏液淅淅沥沥落回尸体上面。 还有一滴溅到司厩的身上。 司厩脑海中“嗡”的一下,翻身爬起来,带着一手烂叶,像所有的活人一样手脚并用着奔逃。可他无论跑出多远,头顶上总是伴随树叶拨动的沙沙声。当他被深埋叶下的树根绊倒,他的后颈上传来一阵微凉的腥气。 他圆睁着一双眼看着地面,整个人窒息得狂喘着。在他闭上眼的那一瞬,背后忽然有什么东西尖啸而过,伴随怪物被扎穿的汁液声和远处众人劫后余生的欢呼:“仙长!仙长来了!” 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搀了起来。 他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刚站稳又扑通摔在地上,躺在怪物黏稠的黄绿血迹里,双目圆睁,嘴唇颤抖道:“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仙人实则是个少年人,名唤洛霖。人看着有些冷,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热心肠。他又一次把司厩扶起来,交给另几个猎户,神情淡淡:“快起来,不必多礼。” 他从怪物身上收回飞剑时,那死物忽然慢慢收缩,融入了树冠之中。 洛霖双眉一轩,倏忽又一剑斩出,将那棵松树齐根斩断,就见那年轮之中流出了淡绿发黄的血液。 他的神情越发严肃起来:“这里的魔物诡异非常,无一在我认知之内。诸位请速速回村,以后莫要在午时之后入山了。” “可是……只打一上午,我们家里人吃什么呢?” 洛霖腕稍一抖,剑上血污随之消失不见。他反手将宝剑插回背后剑匣,疲惫道:“我来猎吧。” 村民沉默以对。他们本该拒绝,可每个人家中都有病人,没人说得出拒绝的话。 这些日以来,洛霖屡次试图以飞剑载人离开,然而那灵剑却唯有有灵之人可驾驭,一旦载了凡人便重逾千斤,半寸也离不开地面,只得作罢。 既然走不了,他就留下来帮手。作为最高战力,洛霖时常会在夜里被守夜人唤醒,处理三两溜入村中的魔物,白日里又主动帮着他们狩猎,还将最好的食物留给伤者,自己每日只草草吃一碗蒸高粱了事。纵使有着仙根在身,那下垂的眼睑也说明他开始吃不消了。 今日,他又孤身入山打猎,恰巧听到了此间惊呼,才赶来救下一条人命。 一路上那大汉于心不忍道:“仙长须得好好歇一歇了。前些日临秀侄女搜刮了家里余粮煲了红豆粥,仙长还不要,给这丫头臊哭了。” 洛霖本来一脸淡然,给他说得也愧疚起来,还强行目不斜视道:“临秀姑娘本是一片好意,然而村中尚有残病妇孺,我辈身为仙家子弟,不敢与凡人夺食。” 他说罢口气又软了软:“只是我不知此举竟害得临秀姑娘难过,回村后定当当面与她致歉。” 那大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连连道:“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仙长……仙长是一片好意,是我这侄女不懂事。哈哈。” 洛霖却在忧虑别的事情,凝眉自语道:“我已向师门发出求救简讯,按理说这几日师长也早该到了,为何……” 同行的瘦子有意调节气氛,故作哀叹道:“求求仙长们快点来,谁第一个来,我三岁的闺女将来就许给谁。” “你那闺女黑的煤球一样,仙长可高攀不得。” 瘦子骂道:“你懂个屁,美人胚子小时后都是黑的。” 稀稀落落的哄笑声中,同伴惨死的惨淡氛围渐渐被冲淡了一些。他们走到山脚,村中忽地传来一阵压抑而沉闷的鼓声。 大汉纳闷道:“这破玩意都试过了没啥用,怎么还敲它?” 洛霖也颇有些不解。他本不急不慢地走着,忽地想到了什么,陡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按剑。背后宝剑铮然出鞘,其人御剑而上,一瞬间便载着他化作流光往巨鼓处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面面相觑。那大汉忽地一惊,悚然道:“族长莫不是……莫不是真的听信了那疯子的话……” 司厩第一个拔足狂奔,其他人也在后跟上,叫骂着往放风集中心跑去。 族长果然疯了,他不光试图生祭,还打算拿自己的女儿开刀。村中央架着砍头用的木架,族长之女临秀瘫坐在木架前捂着脸低泣,脚边堆着断成几截的绳索。她身旁站着个不知所措的大汉,鬼头刀断成两截落在两地,后面是一把刺入土中一尺深的飞剑。 而洛霖完完整整地挡在她身前,对着手执鼓槌的族长戟指怒骂:“天有好生之德,尔等轻信谬言,竟以活人生祭,屠戮无辜少女,难道就不怕老天降罪全族吗?” 族长放下鼓槌,巨木落地,尘土飞杨。他弓着腰站在天鼓前,汗流浃背,瘫倚在鼓面上,老泪纵横:“仙长……没别的法了啊,什么都试了,一点办法都没了。村里人若是一个一个死光了,她也迟早难逃一死,还不如……还不如早日和她娘亲在下面团聚……” 洛霖沉声道:“人固有一死,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临秀姑娘纵使是死,也不该无故死在亲族屠刀之下。” 他环视四周,忽然一扬手,飞剑应召而来,落入掌中。 洛霖反手持剑,平举在项上,惨然道:“我平日自诩出身仙门,以普渡苍生为己任,真到了危难之时,竟是无法可想,连一命也救活不得。倘若非要有人在天鼓前血溅三尺才救得了防风集,那便拿我做祭,不要再伤害旁的性命了。” 此言既出,一群村人慌忙跪倒一片,高声呼道:“仙长息怒!” 余晖下,洛霖衣袖翻飞,持剑的手却纹丝不动,平静道:“来吧。” 地上缩成一团的少女忽然猛地支撑着跪起来,对着族长叩首,流泪道:“爹,不要,我不哭了……我愿意,你们不要害他,他本来可以走的,他是为了救人……” 她拼命地抹眼泪,摸地一脸黄泥,神情却意外的镇定。然而仔细看去,她的身子却还在微微颤抖。 人群此起彼伏地叩首道:“仙长恕罪!仙长息怒!” 洛霖长叹一声,手腕一松,飞剑陡然落地。 在那一声脆响的同时,唯一还站着的族长忽然苦笑道:“仙长说得是。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防风氏若从此断子绝孙,我身为族长,有何面目见先祖于地下?秀儿没做错什么,该死的是老夫啊……” 他就站在天鼓旁边,洛霖的飞剑还在地上,没有人来的及阻止。族长弓起身,全力往坚硬如铁的鼓面上撞去,只那一下,他的头便塌陷了一小块,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从远处看去,那一腔喷涌而出的热血在巨大的鼓面上只占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在鼓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像一只被拍死在墙上的蚊子。 蚊子在地上抽搐着四条细腿,躺在临秀的怀里,嘴里最后地咕嘟冒出一个血泡,含糊不清着嘟哝了一声,“老天啊”。 临秀埋在族长的怀里,秀发上也沾满了血,眼泪和他的血混在了一起。 她的母亲很早就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父亲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就在这日午后,她在睡梦中被捆了,绑到天鼓前。她的父亲流着泪告诉她,她将是敲响天鼓的祭品。 她平日里就给人太过柔和的感觉,面对屠刀也一样柔和,不会挣扎,甚至不会求饶和咒骂,只是一直在很小声地哭。 现在她不用死了。她的父亲替她当了祭品。 司厩也随着汹涌的人潮一起冲了上去,他被挤在外面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听着人群中央七手八脚地拖走尸体,安慰着族长的女儿。 和他一样还在外围的只有洛霖,麻木地站在那里。他站了很久,才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飞剑,慢慢地插回剑匣中。 就在此时,人群忽然散开,中间传出一声少女声嘶力竭的痛吼,和一下悠远肃穆的鼓响。 司厩和洛霖齐齐转过头,就见族长的尸体还在鼓前,旁边村民已被扫倒了数人。而临秀孤身一人抱着鼓槌,咬着牙,又一下轰然挥了过去。 洛霖怔怔道:“神血……她的神血醒了……” 村民纷纷醒悟过来,几人从她手中抢过鼓槌,剩下的人去抢另一只。就在族长凹陷的尸身前,鼓响一声又一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密,锤得人透不过气来。 不知是谁起得头,一声又一声,越来越齐,越来越响,在厚重的天鼓声下,在场百人的声音弱小又尖锐,就像蚊子嗡嗡地嘶鸣。 蚊子们齐齐喊道:“老天啊!老天啊!” 司厩躺在床上辗转,捂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妹妹的耳朵,旁边挨着饿得“唉哟唉哟”直叫的老娘,听了一夜的鼓声。 天明时分,鼓声停了。 第12章 老天没有听到鼓声,但怪物似乎听到了。 那一夜后,河滩上的怪物越来越多,闯进村来的也越来越多,洛霖就算长了三只手也救不了所有人。四日后的夜里,怪物爬司厩的家中,罔顾木棍疯狂击打,一口吞下了他老娘的头,又咬断了他妹妹的一只右手。 洛霖听见了他的惨叫,在他妹妹也沦为美餐之前解决了这只怪物。他匆匆通知他在村子中央集合接受他保护后,又飞速地往另一个发出惨叫的方向飞去。 司厩背着昏过去的妹妹在黑夜里穿梭,每一棵植物都开始蠕动,每一个老鼠都长出了獠牙。所幸它们只是变得怪了起来,还没开始攻击过往的行人。 这种幸运并没有坚持到第二天,他在半路上就听到了村中央男女老少的哭喊声。只见远处黑影绰动,蓝色的剑光在黑暗中忽闪忽灭,平民拿着火把四处奔逃。 司厩脑子转得快,他相信怪物们已经不再满足于抢占河滩,洛霖仙长也救不了他们了。他气喘着转过身,背着妹妹又折回家中,把所有挪得动的桌椅箱箧都搬出来堵死了大门。 他做完这一切,终于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半晌才听到几声滴答,那是断腕流血的声音。 他脱力地勉强站起来,扶着墙去找止血的药草。就在这时,身后的木窗忽然发出了很轻的“吱”一声,无风自动,旋转敞开。 一只肿胀肥大的脑袋轻轻探了进来,黄绿的独眼好奇地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 它的目光很快锁定了残缺的尸体,臃肿褶皱的上身艰难地游了进来,下身毛虫一样的肉瘤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 司厩贴在墙角,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他已经摸不到任何的武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怪物在他母亲断颈处咬了一大口,咀嚼着又爬向了半昏半醒中正呻吟出声的妹妹。 就在此刻,窗外蓦然传来一声响彻天际的清唳,黑夜骤然被一道炽热的金光照得有如白昼。司厩和怪物同时转过身往窗外看去,就见一只金色的巨禽在空中盘旋着,张口一吐,就是一片魔物在幽蓝的火焰中翻滚哀嚎。 如果他能看得再远些,还会发现更远处有个少年人站在它身上,双掌翻飞间,金龙虚影咆哮而出,所过之处魔物身躯寸寸折断,化为肉浆。 一只巨蟒一样的东西在河滩上仰天长啸,蛇颈又连接着龟身,四足落地之时,声波所及之处,河滩塌陷,魔物皆粉身碎骨。 一只很小的九尾狐从蟒身跳到地面上,跃起来就忘魔物的身上咬,可惜牙口不够锋利,块头又太小,半天咬不死一个杂鱼。 那只巨禽清理了大片的魔物后,在半空化作一个一身火焰的红衣少女,张弓搭箭,挟风卷火刺穿了临秀面前那只魔物的身躯。她居高临下地对呆住的村姑灿然一笑,在半空中反手掷给她一柄长剑,然后持弓往村落的边缘飘然而去。 凤凰的眼睛最尖,她在方才那一刹那的火光之中看到了窗口里的男人和那只怪物。当她赶到附近的时候,那只怪物已经一口咬在了男人的肩上。 她眼疾手快,一箭射穿了那只怪物的头,男人捂着肩膀,哀嚎着往窗边爬去。 那只怪物还没死透,但她的箭只能从窗口射入,否则塌下的落石会砸死里面的所有活物。她已搭上了第二只箭,对堵在窗口的男人喊道:“让开!” 司厩已经痛得神智不清,他扭动着躲避身后死而不僵的魔物巨口,好容易跌跌撞撞拱到了窗前,忽然发现窗边已经有了一个人堵在那,也想要爬出去。 他慌不择路地将那个人推到身后。 他已经听不见身后妹妹的尖叫,他只想爬出去。 当他挤到窗口那一刹那,脸上却挨了重重一耳光。他被这一耳光扇地倒飞出去,肩上少了肉的缺口正撞在地上。 那只苟延残喘的怪物顺势啃了一口他送到嘴边的大腿骨,而刚才被推到后面的人又挣扎着挤到了窗口,被窗外的人拖了出去。 怪物又咬穿了他的肚子,有什么器官流了出来。他伸着独臂和怪物用自己的肠子拔河,就觉得怪物忽然动作一滞,牙口一松。它被第二支箭刺穿了眼珠,终于谦让地把肠子还给了他。 濒死时,他听到窗外有个稚嫩的声音道:“荼姚姐姐,里面还有一个人呢。” 一个少女的声音冷冷道:“没救了,等死吧。这种人没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别磨蹭,我们还得找其他人。” 黑暗中,他用仅剩的手往窗口挪了最后一步,然后瘫痪在了怪物带着粘稠体液的皮肤上,它下肢的两排小小肉球有气无力得搅拌着他大腿的创口。他在黑暗中吐着血泡,口齿不清地咒骂着,哀求着,哭嚎着,渐渐归于平静。 僵直肿大的舌头好像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逐渐的伸长舞动起来,而他的大腿则渐渐缩小。当他失去了全部为人的意识时,他的舌头已经伸出了门外,在地下扎根,他的肠子上长出了茂盛娇嫩的芽株,窸窸窣窣地钻进魔物的口中,咕嘟咕嘟喝着它的“饮料”。 他将千百年地以这种崭新的形式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几千年。一万年。 黑暗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把它吃掉把它吃掉。” ??? 一股熟悉的气味飘到了他鼻孔里。他垂涎三尺地顺着气味摸过去,耳畔忽然听人阴测测道:“吃吧。吃完就给我上花轿,去嫁给有一百零八对复眼的魔王。” 棠樾“呜噜哇啦”地醒了过来,一口拌着口水的玉米花喷了某人一脸。 “……我就说有用吧,”风息擦着脸上的碎玉米花和唾沫星子道,“这玩意就是他的士力架,吃完立马鸟枪换炮,重振男人雄风。” 神厄道:“什么重振男人雄风?”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眼帘渐渐掀开,熹微晨光中就见一个快摁到他鼻子上的指尖:“你看,这不是‘起来了’吗。” 棠樾大口喘息着,勉勉强强地把那只爪子推开。 风息蹲在他面前,手上捏着从他身上搜刮出来的油纸包:“妈妈的味道,怀念吗?” 棠樾有气无力道:“这味儿害得我做噩梦。” “你这梦游也忒过分了,人家顶多吃个饭放个水,你他娘从村里跑出去,跑了几里山路,都跑防风集门口来了。” 棠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了一片废墟,和旭凤润玉来时一模一样。薄雾凄迷,怪草遍地,远处村中巨大的天鼓轮廓若隐若现。 风息继续道:“要不是小姐姐一早起来看见你屋门大开着,叫上我跟着足迹追了过来,这会儿你怕是已经跳了黄河。” 神厄…… 棠樾猛地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少女。 神厄被他盯得有些奇怪,垂下眼眸,道:“你在看什么。” 棠樾呼出一口气,摇头道:“不……不是你。” 她依然是一脸淡然,没有入梦前那清浅的绰约风情……她估计都做不出那样的表情来,那个“她”应该只是设计梦魇的人引他入梦时依照他心愿幻化的。 他爬起来就觉一阵肾虚,脚下一浮,还好被风息扶住:“小老弟你咋回事?做了什么梦,身子骨虚成这样?惊了,你不会禽兽到在梦中对我们家九万旬老太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梦中明明是老太对我有非分之想啊! 他将事情经过及梦中所见简略说了一遍,然后一摊手道:“不管那个人让我看到这段梦境的目的是什么,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现在我们都是凡人,而且出不去了。” “……是的呢亲亲,这边建议您平时小心幻境诈骗,看见小姐姐可以先判断一下是不是真人再跟着走呢。”风息道。 神厄倒是一脸无所谓,只是道:“引你来此的人动机不明,眼下也不是修补法阵的最佳时机,最好尽早离开此处。” 棠樾:“话虽如此,可是我没看到父帝母神当年是如何离开的,这迷阵又该如何是好?” 他说完这话,风息和神厄都颇为奇怪地看着他,道:“找阵眼啊?” 棠樾一脸懵比:“阵眼在哪?” 风息终于逮到了教书育人的机会,得意洋洋地拍他肩膀道:“小老弟,这我就不得不替陛下教育你一句了。做龙要多读书,少看小姐姐,学习使你快乐。” 棠樾:“我又不是战神,哪有功夫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高级阵法?再说父帝最是涉猎广博,他当年都不知如何是好,我怎会知道。” “不要挽尊了,哪来的高级阵法?这东西就画在我儿童读物上,和金瓶梅画本扔在一块,小时候天天翻……我娘能搞到的还能是什么高级东西吗。” 棠樾正百口莫辩,就听神厄道:“先走罢,穿过防风集便是阵眼了。” 他只好跟在神厄身后,往防风集深处走,一边不服道:“若果真是寻常法阵,尤其是战时用得上的迷阵,我母神肯定会按头让我背的。神厄姑娘是从何得知此阵?” 神厄道:“父神授予的。” “……伏羲神上么?”风息惊讶道。 神厄点头,缓缓道:“防风集外有二阵,最外仲爻,为迷阵,为父神所创。其内名偕天,为束灵阵,为母神所创。” 棠樾惊地立时就在原地站住。 他声音不住地颤抖,出于激动和惊讶:“伏羲仲爻,女娲偕天……都是早已失传的旧神时期法阵。” “算不得失传。我在封洲城和天界都曾见到法力远弱于原版的残缺简易版,只是此处的几乎和父神所授全然相同。” 风息道:“小老弟不是说四万年前没这玩意,难不成是你兄弟姐妹后来画上的?可那时候女娲后人不就只有你一了个么?还有谁会?” 棠樾脱口而出道:“你娘。” “……那你就想多了,”风息道,“那阵法册是别的龙送她的,她智商太低看不懂是啥,才和画本扔在一起……啊,没有法力我要死了,好想拆了这俩破阵啊。” “你怎么不拆?” 风息道:“伏羲仲爻阵是借着地脉的势造的啊,要拆就得把这几座山都轰掉。女娲偕天虽然能拆,但是人家在这自然有他的道理,万一拆了把什么奇怪的东西放出来怎么办?” 棠樾只好承认,似乎有一些道理。 四万年过去,防风集中依旧飘着一层薄雾,似乎自大封破损后,这层薄雾就未曾消失过。巨鼓也始终在此间矗立,仿佛已静默了千万年。 鼓面上防风氏族的血仍在。伸手触及,仿佛还能摸到鼓面带着余温的颤抖。 风息将手搭了上去,神情也渐渐肃穆起来,叹息道:“他怎么不想想,既然这鼓是天界留下应急的,哪有非得献祭活人才能用的道理?” 棠樾道:“我父帝常跟我说,人要是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什么办法都是办法。” 风息忽然转过头,脸上已是少见的肃穆:“如果当时天帝听到了,却有意无所作为,就应该对此事有个交待。” 棠樾鼓掌道:“说得好,我太爷爷在鸿蒙中等你。” 风息:“……” 他见风息似乎是在正儿八经地神伤,就把他拖走,道:“走走,都过去四万年了,风神仙上估计也不愿别人对着她的往事怀古。” 风息虽然也没反抗被拖走了,但也一反常态,默默不语。 他们穿过村庄中此起彼伏的泥瓦堆和随处可见的半堵墙往阵眼走。棠樾见风息似乎很为这些人悲哀,再想想自己看完过场cg之后内心也没什么波动,不由纳闷道:“当时防风集中不过几百人而已。你一条龙为何要感伤?” 天界大大小小的仙官都是飞升后的人族,然而高位者多为神族,尤其是龙。棠樾并非缺乏同情心,只是在神族眼中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每日都在发生,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小的时候问过旭凤,年轻时为什么自愿长年驻守忘川。那里暗无天日,气候恶劣,河边常年飘着淡淡的腥味,还有不计其数的嗜血魔物和凶猛魔族。 旭凤就说因为公凤凰比较喜欢打架。 棠樾就惊了,说难道不是因为不忍六界生灵涂炭吗? 旭凤道:“那都是人设。非我族类,没多少感情,保护他们无非是职责所罢了在。” 包括棠樾在内的大多神族都是这么想的,而风息是个例外。 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人界混多了感情深吧。唉,我挺喜欢人的,怎么说呢,我觉得人很好玩儿,虽然有时候也怪不是东西,但总的来说……大多数时候很可爱,emmm你懂我意思吧。” 棠樾说你哪来的圣父一般的慈爱,人族的大姐还没说什么呢。 风息却忽然想起一事:“小姐姐,上次你是不是说伏羲不喜欢旧神来着,这是为什么?” 神厄摇头:“不知道,他没有说为什么,只是让女娲族少和他们来往。” 棠樾好奇道:“伏羲神上和女娲神上究竟是怎样的?” “我不清楚母神的事情。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不在了。父神对女娲族和人族都很好,但也很沉默,时常悒郁地看着五色石。我还未成年的时候,他给了我这条红绫,让我好生保管,然后就走了。据说他一个人去了血海,镇压混沌,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雾越来越大,几乎面对面也难看清楚人的面貌。她话音刚落,棠樾微微皱眉,道:“且等片刻,我似乎认识这里。” 防风集中心的建筑已在之前的灾难中彻底损毁,边缘傍山的那些却没被怎样破坏,只有木质的门窗已腐朽破损,墙壁尚且保有着四万年之前的形状。 他在云雾中缓缓靠近那间房子,从大敞的窗外往的室内看。 “这地方和邾吴君他家有点像啊。”风息道 室内意外地没有雾霾,虽然光线昏暗,摆设却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堵死大门的那一摊杂物。 “不仅和他家主厅的结构相似,”棠樾缓缓道,“这里还是我看到的那个人住的地方。” 他拨开窗口横贯的枯藤,轻轻翻了进去。风息紧随其后,一边道:“你上这里来干啥?神厄别进来,都是脏东西。” 棠樾在屋内转了一圈,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封毁坏后会发生什么……” “血海里的大黄鳝大鱿鱼全跑出来?” “不是。如果我所猜不错,大封阻拦的是一种力量,倘若它完全释放出来,六界就什么都没有了……魔物比起来只是个添头。” 风息悚然:“什么力量?” 棠樾单膝跪地,指着地上爬满的近似树藤,但细看却绝不是植物的东西道:“会让一切存在于失去形态的混乱之中……混沌。” 那“树藤”如果当真去评价,倒更近似晒干的不规则肉条,四面八方地生长。他的手覆上去时,可以察觉到它虽然已经枯死,干枯外壳下的脉搏里却依然有汁液在潺潺流动,鲜活的跃动着。 活的。 棠樾忽然大吼一声:“出去!” 就在他唇型动起的那一刹,那些枯藤的外壳寸寸碎裂,里面娇嫩的紫红色触手吐出一张半透明的薄膜,柔软地附着在他身上,往他皮肤所及的地方蔓延着。微凉的触感渐渐包围了他,被薄膜触及的地方一旦没有第一时间挣脱,就会僵硬麻木,失去知觉。 如果时间足够,身体的这些组织也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而他现在和凡人无异,不能挣脱,无力反抗,在麻木中逐渐跌倒在地上。 在房间的另一侧,风息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就被它无声无息放倒在了墙角。 他躺在地上,就像一只被绑到市集上叫卖的螃蟹,卖力地在红线内有限的空间里挣扎着,粗壮的钳子却死活不能将红线放宽一点点。薄膜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上,在他倒地的视角,他看到窗外的人试图爬进来救援。 他在窒息的边缘看到神厄正撕扯着风息身上的薄膜。这东西居然视她如无物,她扯了几下,发觉它补充的速度只略低于脱落的速度。 她只来得及帮助一个人脱身,另外一个则听天由命。她惶急地往棠樾的方向一眼,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停在那里。 棠樾的知觉正在渐渐消失,连同思考的意识也在减弱。他的视角因为薄膜覆盖而蒙上了一层红翳,再拖延片刻,他就会变成这种植物或者动物的一部分。 救我,他在心里渴求着,不要放弃我。 犹豫只延续了一秒,她就做出了决定。她选择了帮助最近的人。 他在心中最后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不甘地松开了那根希望的稻草,任凭意识被触手带往窈深的地下,归入它们的家园。 “你就这样死了,”一个声音遗憾道,“你那么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围好每一个人,最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的替死鬼,没人要的东西。” “他们不会记得一个孤儿……没有天分,没有出身,甚至没有很好的朋友。” “从龙的蛋中爬出来的一定是龙吗?不,你只是一条泥鳅,不值钱的泥鳅、死几条也不心疼的泥鳅。” * “泥鳅!” “大泥鳅吃小泥鳅!” 一束强光从水面上直射下来,它吐出嘴里叼着的半截泥鳅,往后退去,蜷起身子。 那束光又跟了过来。手也跟了过来,几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此起彼伏地咯咯笑声在它身上乱摸。 它惊慌失措地扭动起来,想借助覆满全身的黏滑淤泥从他们掌下溜出去,却终究寡不敌众,被手们捉上岸,扔进了一口锅里。 “它好聪明,还会装死!” “喂,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会变形啊!” 几条不到百岁的小龙笑嘻嘻地把锅端到烤架上,围着观察它。为首的小龙煞有介事地将它身上的池底黑泥洗净,又放回锅里,举起木菜勺宣布: “今天这道菜就叫‘龙飞凤舞’!” 锅底那盘金色蚊香间竖起两只钝钝的龙角,它畏缩地睁开半只眼睛,发现自己和旁边那只被真龙威压吓得不敢发声的小鸡姿势一模一样,一样地瑟瑟发抖,一样地闭着眼睛,把脑袋缩进羽毛或者鳞片里。 锅里倒上水,锅下架上火,水烧开。小鸡在滚水扑腾一会就成了煮乳鸡,被捞出去分食,它吓得闭上眼不敢看。 幼龙们不会太早放它出来的,他们知道龙不会被滚水烫伤,出不了龙命。 “它不怕烫吗?” “它怎么不动,不会是死了吧?” 泥鳅没有死。它沉沉地堕在锅底,锅底悄悄地冒起一个个气泡,咕嘟咕嘟地在它肚皮上轻轻挠着,好像有人在隔着一层皮肉和一层蛋壳在逗他玩。 泥鳅不觉得烫。它贪婪地汲取着这窒息的热意,在滚水中飘飘然起来,几乎要为这炽热而落泪,似乎又一次回到了蛋壳里。 它坚信母亲也是这样烫的,可泥鳅没有见过她,泥鳅记忆的起点不是母亲惊喜爱怜的目光,而是这间木屋——空的,里面只有它和周遭挂着黏液的碎蛋壳。 泥鳅的泪水被沸腾的气泡挟卷着翻涌蒸腾,在霭霭的水雾中飞上天空。 这里很暖和。它想妈妈。 不仅仅是沸水的热量,它自己身体里仿佛也有什么灼烧起来,叫嚣着,撞击着,霎那间无声爆裂,将寰宇间的黑幕炸得粉碎。 棠樾倏然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那间旧屋面前,天色却已成了傍晚。 风息,神厄,触手和它身上致命的薄膜全都消失了。四周无声无息,唯有薄雾依然在昏暗的林间飘荡,一切安静地如同死地。 他惊疑不定地转过身,就见雾中走出一个散发着浓重魔气的漆黑身影。 棠樾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粗布缁衣,神情淡漠——魔族。 第13章 老者垂首看着他腕上的人鱼泪,缓缓道:“原来是它,难怪你这么快就出来了。看来天帝眼下还舍不得你死。” 棠樾的心脏依旧在乱跳。他还没有从幻境的窒息感中完全恢复,那种黏滑和闭塞的触感依然如影随形。他强忍着这种不适,道:“我队友呢?” 老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神情中似乎稍带了一丝嘉许:“有情有义。不像天帝,倒是和前代魔尊颇为相似……他们在还在迷雾中打转,一时半刻是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幻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棠樾一边防备着眼前的老者,一边回忆自己此前所见。 幻觉只会引导人或者根据人的反应而做出反应,这是他爹教给他的。假的神厄不会讲那么多伏羲的事情,从他打断神厄的那时,也就是看到这间房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陷入了幻境,而他身边的“人”也已经变成了幻觉。 棠樾警惕道:“你两次将我引入幻境,究竟有何目的?” 老者坦然道:“如你所见,我是一个魔族,正在筹备和天帝开战,但是十大魔王一半以上不同意。接下来我将编造天帝拿你当他私生子替死鬼的假料,用一个洗脑包将你忽悠瘸,使你背叛天帝并将天界的兵力布防图交给我,然后拿着这张图去劝说他们开战。” 棠樾震惊:“……” 头一次碰到这么耿直的反派,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没有应付洗脑包的把握,于是举起手捂住了耳朵。 老者笑而不语。下一刻,大地一阵剧烈的颤动,一根一人粗的紫红色触手破土而出,狠狠抽在了棠樾的后背上,他猝不及防,也无处可躲,被狠狠砸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喉咙中已有了血腥味。 “知道自己蠢也是聪明的一种,看来你也是个聪明人。” 棠樾趴在地上,狼狈地抹掉口鼻流出的血迹,他艰难地半跪着要爬起来,却被又一次被触手狠狠抽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他许久都没有缓过来。 眼前出现了一双漆黑的短靴。 “何必呢,”老者叹道,“你就当我是在给你洗脑,一概不信不就完了。” 棠樾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非得弄成这样,现在我一个人逼逼多没意思。咱们有问有答,创造一个平等沟通的氛围不好吗?” 见棠樾实在说不出话来,他只好自言自语道:“大殿一定很好奇这触手是哪里来的。毕竟防风集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女娲的大阵面前使用灵力,我也不例外——除非那样东西来头和女娲差不多,甚至比她还要大——不错,恭喜你答对了,混沌,太古时期它也被叫做熵……啊,扯太远了。总之,它虽然只是不完全的混沌,但它在这里是不受限制的,还可以现场根据你的意识编造一个幻境。很不幸,我的小宠物可以和它沟通,并也赋予了我这种能力,可惜它今天不在。” 老者从怀中摸出一个保温杯,一脸怡然地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口朝向棠樾:“年纪大了,要多养生……魔界特产,没见过吧?你们天界泡枸杞,我们喜欢泡触手干。” “黄泉大封破了,其实是可以封回去的,反正防风集河岸石柱上的阵法只起个辅助作用——你应该知道怎么封印吧?在阴皇以前,天帝可是个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差事,因为只要轮到他在位的时候大封破了,他就得去填黄泉,变成下一个大封。你所见的四万年前的惨剧来自这只混沌吞噬过的记忆之一,如假包换。当时的天帝不想填黄泉,所以封死了防风集,后来是他长子解决了这个问题……你们的说法是他死在天魔大战中了?” 棠樾张了张口,又一次试图爬起来,如法炮制地被击倒在地上。 “……人老了话是多,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也忒沉不住气。行吧,我直奔主题,到你父帝了。你应该听说过白龙女。她和天帝的儿子你应该也很熟了,就是新任水神,相信你也曾经有所怀疑——扎你肺管子了?不要这么仇恨地看着我,就当日行一善陪老头子唠嗑吧,不要嫌我废话多……现在你明白让你当太子让他当水神的好处了吧?你小时候一天天不是被绑架就是被暗杀,天后对你也不怎么客气。虽然天帝也不怎么待见白龙女的,但儿子就是儿子。他自己就是私生子,哪里舍得亲儿子受这罪,自然要随便找条泥鳅替他儿子遭殃。” “为什么不娶白龙女做天后?我告诉你吧,他过去被欺压得太狠了,如今他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白龙女骗他上了床,又和他设计甩锅旭凤,最后啥也没捞着,被他一脚踹开了,这种又蠢又坏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他?还是老弟好,鸟毛都被他拔光了还对他痴心一片——而且旭凤被他捏在手里一天,他提拔的那些小鸡崽子就没一个敢乱动,逼他当了天后,魔界也不会再要他。这是一石几鸟了?” 老者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嗓子有些发干,又拧开杯盖喝了口触手水,满足地哈气道:“真相总是痛苦的……但是承认自己是个蠢货总比被抓去填黄泉要好,你说是不是?你母神当年也入过魔,我们还给他个魔尊当了好几天,你来的话虽然没魔尊给你做了,不过城王还能腾出一个来。现在,你要画图吗?” 他蹲在地上,一手端着保温杯,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支炭笔和一张羊皮纸,指甲在羊皮纸上戳了戳。 大触手又悠然缩回地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大洞。 棠樾灰头土脸地撑着地跪坐起来,下巴还被地上的砾石擦出一个血口。他吐出牙缝间的鲜血,口齿不清道:“我是不是替死鬼另说……忘川大营从来不找天庭批示,连天帝都不知道,老子上哪去搞兵力布防图?” 老者惊讶地一捋短短的胡茬,沉吟道:“那你就没有用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刀,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一般,一脸教书育人地拿着小刀对他比划:“不过你肯定是不想死的。我教你一个聪明的说法——‘虽然我现在没有,不过我可以去要,你等我去去就回,反正早两天晚两天开战都不迟’,然后你就回到天界躲在龙洞里再也不敢出来,我也没处找你,你也不用出卖天帝了……这个说辞怎么样?快说,我都教你了。” “不用了。” 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摸了一下腰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带,于是就拉开了空手搏斗的架势,一字一句道:“我固然怕死,但我更不能给我的父帝和母神丢人。” 身后又传来了土地碎裂,沙石滚落的声音。他猛地伏地躲开,在它转回来的时候又飞跃而起,借着它的力道被击飞到了老者面前,然后一腿向他最脆弱的小腿骨踢去。 倘若这个老头是人,这一击落实了,龙强横的肉身力量就足以将他的腿打断。 但是他躲都没躲,千均之力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在他身上引起任何波动,反而是棠樾被他随手一掌拍得趴倒在地上,方才被触手打伤的脏腑又开始翻涌起来,直叫他险些吐血。 “太弱小了。”他听到老者这样说,接着背后就是一阵凉意和剧痛。他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却被人死死按住后颈,小刀又在他后心深入了一寸:“就像一条泥鳅。” 这柄小刀并没有刺伤他的内丹,但眼下他的身体无法自行恢复,血液大量的流失,挣扎的动作使伤口扩大。失血和剧痛造成了一阵眩晕,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血已经止住了,人还躺在地上,只是已经身处一片开阔的空地。星斗满天,朗月当空。 他眼前神厄浮在半空,无形无象的灵力以她为中心延展开来,片刻后,她缓缓落地,拎着棠樾的领子,往一个方向掠去。 她似乎也颇为狼狈,衣襟上有一小片血迹,不知是谁的。 棠樾昏昏沉沉道:“你救了我……” “嗯。” “风息呢……” “不知道,可能已经死了。” 神厄下手没轻没重,他受的伤还没好,又被她提着领子叮了咣铛一阵拾掇,几乎又眼前一黑,半晌才喘息道:“风息……风息怎么了?” “他受了重伤,但他坚持独自拦住那个魔,让我们先走。” 神厄很快就到达了女娲偕天阵的出口,那是一处断崖,出口便在悬崖的巅峰。 她的身影忽然在悬崖前面停滞住。 前面已经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峭壁上负手而立,缁衣在劲风中猎猎作响。 神厄轻轻将棠樾放下,双手间神力飞速积聚,在她身侧形成一阵隐含湮灭之势的风暴。 “风息在哪?”她一字一句道。 “他嘛,”老者回过头,笑眯眯地拧开瓶盖——“死了。你们就不该将这一片的阵法破坏掉,本来还堪一战,解封之后就没什么噱头了。” 他说着把杯子转了过去,给神厄展示他的战利品—— 保温杯里泡着一片血肉模糊的银白龙鳞。很小的龙鳞,显而易见是从一条还没成长起来的幼龙身上活活拔下来的。 神厄的呼吸似已停滞了。 仿佛像是一声轻微的叹息,那股灵力风暴在她掌中慢慢消散,下一秒却已在老者身畔两侧凝成两面扭曲的空间,随着她双手合十向中间合拢压下去。 那是极度凝结的灵力,将整个空间压缩为万顷气墙,誓要将中间的人碾为碎屑。 老者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身形乍然扭曲化为尘埃,下一刻却又面色发青地在不远处现行,依旧没能脱出两侧扭曲空间的桎梏。迫不得已,他只得用双手抵住两面气墙,与之硬碰。 伴随万丈高楼轰然坠地的巨响,气墙寸寸崩碎,扭曲的空间恢复原状。 神厄闷哼一声,被强行调用灵力带来的反噬逼得后退了一步。 那老者脸色也不好看,但他却纵声长笑起来:“女娲后人,你不该在此时与老朽硬拼。如今的你还剩下几成战力?” 神厄稳住步伐,又抬起双手,冷然道:“不剩几成,灭你足够。” 眼见又是下一场火拼,遥遥天际忽然有一道金光啸空而来,直射他颈项。 老者狼狈向一侧躲开,那支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凤翎羽箭却长了眼一般,早已预判了他的动作,不偏不倚地穿透了他的保温杯,将之钉在他身后的地上。冷水撒了一地,浇灭了箭上火苗,连带着那片染血的鳞片也掉了出来,躺在软啪啪的触手和碎肉间。 一道同样着黑衣的人影已在他眼前飘然落定。黑衣人没有看交战中的二人一眼,而是径直走到在重压下勉强喘息的棠樾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嘲弄道:“本座一日没跟在你身边喂奶,你就落得这个熊样了?” 棠樾有气无力,出于礼节半睁了一只眼,看着他的后妈。 不是我菜,我被对面针对了,能理解吗? 还没来得及解释,旭凤就飞起一脚把他踹到起飞。他险些被这一脚踹得吐血,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毫无还手之力地掉下了悬崖。 再次失去意识之前,伴随着下坠的风声,他听到旭凤在悬崖上面漠然道:“踢走这条黄鳝。今日你我单独叙旧,改日本座再领孩子登门向大长老讨压岁钱……” * “你把人家儿子弄丢了,天后爷爷会把我们做成铁板烧的。” 两个时辰前,风息坐在生了苔藓的鼓槌上托着腮帮哀叹。 “天后不是对他不好吗?” “也就是一般程度的不好,你就算养条泥鳅养了一千年也会舍不得它死掉的。” 神厄抱起了比她腰身还要粗一圈的鼓槌,又缓缓放下。 自从清晨发现棠樾在雾中走散,他们已经击过几轮鼓,显然,棠樾不是走散,而是出事了。 她冷然道:“如果我的力量没被禁锢,这片土地已经被我夷为平地。” 风息:“怒伤肝,怒伤肝……话说女娲后人不都是普渡众生那种吗,你咋这么凶呢?” 神厄慢慢地坐在了地上,神情渐渐变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只是……”她默默地垂下头,很久后才道:“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过糖,摘过花……你们陪我逛街,我不想你们死。” 风息从鼓槌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苔藓,灿然一笑道:“那我们就去打败邪恶的魔王,把大公主救出来。偕天阵拆了就拆了吧,反正也不一定就关着什么邪恶的东西。” 神厄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虎虎生风站起来就要走。 风息在后面喊道:“哎别急走!” 他将身上外袍脱了下来,抱在怀里,笑着朝她走过去:“有些人嘴上说得狠,身体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走到离神厄三尺远的地方,忽然停下了脚步,强作镇定地“哎”了一声,最终还是满脸通红地把衣服扔给她。 神厄将那件犹有余温的外套接在手里,就见那人叼着灯油的耗子一般从她身边溜了过去,留下一句欲盖弥彰的自辩风中凌乱:“我那个,我……我不是舔狗。” 如果他们没有选择分头拆阵,棠樾的龙头可能已经被大长老打烂了。神厄那边的第二个阵眼在一个隐蔽的鼹鼠洞里,她掏出里面的灵石砸碎,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呻吟。 神厄顺着方向看去,就看到了正在努力补刀的大长老。 休眠造成的后遗症果然要命,减了她一半的实力去,赤手搏斗时还好一点,她勉强能在近身搏斗中挣个不落下风。 结果打着打着,阵法被那边的风息彻底破坏了——特殊时期,她的灵力恢复地极慢,比大长老慢得多。就在她无力招架的鬼头刀虚影迎面劈来时,一道银光电射忽地而出,将她撞飞,自己却躲闪不及被砍中。 银龙痛吟落地,在地上翻滚几圈,变回一个半身浴血的少年。 风息半个后背都被血染透。但是有灵力傍身的龙都很能苟,他在地上只喘息了一瞬,一翻身又爬了起来,言简意赅道:“你们先走,我晚点就来。” 她带着棠樾飞掠而去,只听到身后平地掀起滔天巨浪,片刻后雪白的水花崩碎在地,一声幼龙负伤的怒吼传彻夜空。 而她只能一直向前,没有机会回头。 棠樾被旭凤踹下去后,神厄也跟着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不知下落了多久,她忽然觉到一阵重压,流动的水波携带着泥沙打在她的脸上。 迷阵的出口竟然是黄河的河底。 棠樾不知所踪。 她在百米开外将脸朝下漂在水里的棠樾捞起来时,全身都在脱力地颤抖——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已经冰凉的鳞片,沾着血肉,却没有了余温。 天际已经近亮,这一跃竟然跃过了大半个夜晚,又是一天,又是新的黎明。 隐隐地黑暗中,她坐在岸上,连身上的水也懒得烘干,只是低着头,回想着封州城里的一大把糖画和一朵野花。 她有点想哭,抽着鼻子抖了半晌,无助地将那片被体温捂热的鳞片贴在脸颊上。 忽然之间,她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神厄猛地回过头,就见一个人举着手正要拍她肩膀,被逮个正着,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你俩出来啦……看啥呢这么好看,来来,给我过过眼。” 风息完好无缺地站在她面前,干笑着看着他,一只手擦着大腿,一只手藏在背后。 神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呆呆地伸出手。 风息傻眼了。 他慌慌张张地一把将龙鳞夺了回来,又快速地将一大把柔软的东西塞她手里,尴尬道:“这个不好看,别看了……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我刚被冲到下游了,找你们的路上顺手摘了两朵槐花,你喜欢吗?” 何止是两朵,一大把花被他长时间攥在手心,团成一个蔫萎的花球。花瓣几乎被他捂得透明,汁液沾了他一手。 神厄楞楞地看着这个花球,点头道:“喜欢。” 然而她不仅没有表现出喜欢的意思,连眼眶也快红了。风息满脑子黑人问号,充斥着直男的手足无措:“没事没事,你不喜欢就算了,反正这个也可以吃。我们让小老弟把它炒了,槐花炒鸡蛋……”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咱小老弟还活着吗?” * 棠樾快断气了。 他觉得自己一会被触手怪捆起来按头贴膜,一会又变成一条缺氧的泥鳅,在风雨降临前的窒息中喁喁上浮,寻找空气。 泥鳅在翻出来白白的肚皮前得到了救命的空气,简洁有力地送进了他的肺里。他渐渐找回了呼吸的节奏,在意识边缘,似乎有两片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他的唇齿,羞赧地躲避着他的舌头,柔柔地向他吹了一口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在朦胧间听见有声音道:“怎么又出血了?快快,再奶一口再奶一口……唉咱们三个都是输出,就一个会医人的还不专业,小老弟你别嫌弃,将就将就啊。” 一只手贴上了他的后背。身上一阵融融暖意,背后刀伤的阵痛在这柔和之中逐渐平息,而五脏六腑的灼烧感也渐被缓和。 模模糊糊就觉得有人扒开他一只眼皮,随后一只巨大的杏眼十分惊悚地在他视野中放大。大眼睛上下左右晃动了一圈,然后又远离,转头结论道:“看着是死不了。” 棠樾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道:“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被吓了一跳,跳着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道:“没啊,四肢俱全,细皮嫩肉,肤白貌美,连个疤都没留下。” 说着就又蹭到他身边,和神厄一左一右地把他扶着坐起来,一边得意洋洋道:“哈哈哈那个傻逼以为老子死了,其实我卵事没有,下一秒就爬起来跑掉了!忘了告诉你们,在下天赋异禀,掉血秒回,实乃绝地神仙。我再给你也表演一遍!” 他凝出冰刃在掌心割了一道。只过了片刻,那伤痕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留下了一道血迹,用手抹去,其下的皮肤竟光滑如新。 棠樾看得整个龙都呆住了。 他瞬间暴起,一拳砸过去,却因牵动伤口而空了一个平A。神厄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镇定道:“你还没有痊愈。等你好一些,一起打。” 棠樾被小姐姐柔软清新的气息扑了一脸,立刻就软了下来。这种温暖的触感让他想到了方才那若有似无的接触,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称之一个吻……那到底是濒死幻象还是真实? 他心虚地看了神厄一眼,却只看到了一片平静。 也是,她脸上能有什么表情,估计觉得都是正常的队友互奶。 棠樾晃了晃头,有些沮丧地将那些妄念甩飞出去,又对着风息色厉内荏道:“一起打!打死他!有挂不与队友同享!” “我是真忘了,”风息叫冤道,“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哪买的啊!” 他眼珠一转,又嬉笑道:“打人多不好,大殿这重伤初愈的,打疼了手怎么办?不如换成抱抱?来来我们仨抱一个!” 说罢涎着脸就要凑上前搂住那俩。棠樾惊悚地往后挪了一寸,满脸写着拒绝:“guna,小神和父帝不一样小神喜欢漂亮仙子……卧槽长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水神仙上饶命!” 棠樾被一个基佬和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姐姐一起抱住,痛并快乐着,生无可恋,终于认命加入了他俩的“抱抱”。 这里离堆云村已是不远。他们在人界不好御空而行,寻了一处船家,租下了一条小渔船沿岸行舟,顺水而下,往堆云村方向回去。 防风集是不敢再待了,这事牵涉了魔族的长老,已经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了。风息听了他们的经过,颇为担心天后爷爷吃暗亏,棠樾说问题不大,那魔好像和他母神没什么仇怨,而且刚被神厄耗过一波蓝,不会贸然出手。 他们决定先回村修整,等天后和大长老叙旧完了再去找他们再议,实在不行就把天帝叫出来干活。 安静坐在船舷上的神厄忽然道:“出太阳了。” 风息正操纵水流让船在水中转起来,试图把棠樾晃晕。棠樾不阴不阳地唤起鸡蛋大小的水球砸了他一脸。听得她说话,二人同时停了手向东看去。 黄河尽头冒出了半个浑圆的红日,千道霞光将水波映地金红。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棠樾想道,我会永远记得今天河面上的太阳与岸边的青草香。 * 再越过几座无人的平原,堆云村就近在眼前了。 最为敏锐的神厄眉心一蹙,霍然站了起来,她站在原地感应片刻,在棠樾和风息疑惑的目光中借风凭空飞起。 半晌,她在半空中道:“怎会如此……” 棠樾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紧随着也跃上云端,往堆云村的的方向看去。 堆云村的上空环列着一队近百人的天兵,个个披挂齐整,引弓搭箭,将村落中围得水泄不通。 第14章 近乎所有的年长者都聚在了防风祠,围成一圈,将一人护在正中,对着拉弓瞄准他们的天兵怒目而视。 如果换作是其他百姓,看到了一众背生双翼悬浮于空中的天兵,个个居高临下的藐视着他们,恐怕即刻要吓得立刻束手就擒。但他们的精神领袖活龙活凤凰都见过,还天天在村里面四处吹逼,于是连带着他们也不拿个把鸟人当回事了。 精神领袖正飘在空中,精神抖擞地和那鸟人对骂:“贼厮鸟还活着呢?怎么,连天帝也管不住你个傻逼,皮痒了从鸟窝飞出去找死? 这群天兵之首竟然不是普通小领班,而是昔年火神麾下的大将,如今天帝眼前的红人,羽族最年轻的长老鸱尾君。 鸱尾君本就脸色阴得发黑,被他这一骂,立时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向他的脖颈:“此人辱骂天庭神官,罪加一等!来人,速将罪人粟洱和这叛逆犯上的农夫与我拿下!” 邾吴君哈哈大笑,伸手就从虚空中唤出一条乌木棍,棍首直指对面,道:“来啊!老子这些年没人过招,手痒的厉害,正想打死个卖主求荣的玩意解解闷。陛下去防风集找大殿他们了,待他回来,我看你有几张脸敢见他!” 鸱尾君动作一滞,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怒道:“就算陛下就在此处,我也没什么不敢见他的!你少抬出陛下来压我,国有国法,天有天条。今日我非得拿你和犯人粟洱回天界受审!” 正剑拔弩张之际,忽听祠堂外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鸱尾君,粟老所犯何事?” 邾吴君忙落回地上,上前几步,小心地扶住了满头白发的风神。 鸱尾君看着她,神情中多了一丝敬畏。 风神虽为救治先水神而折损了大半修为,已许久不曾出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还有多少实力。何况她在六界风评甚好,走到哪都受人敬重。 他立时收剑归鞘,在空中微微行礼道:“风神仙上万安。那罪人粟洱说了不该说的话,小神依天规当将其捉拿问责。” 风神对他点头,然后温声道:“粟老,你可记得自己曾说过什么触犯天条的话吗?” 被一众人围在中间的粟洱微微苦笑着对风神一躬身:“禀仙上,小老儿算是半个读书人,最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平日谨言慎行,实在记不起自己有什么口误。” 鸱尾君冷笑一声道:“做没做过祸从口出的事,带回去交与披香殿一查便知。” 邾吴君闻言,一手扶住风神,一手指着他鼻子骂道:“怎么个‘查’法你当老子没数吗?我兄长这么大年纪了,查完不成痴呆就成傻子,存的什么心?” 这披香殿主司思忆与梦境,偶尔也帮审讯,为此还专门将数个魇魅提了仙格,利用他们搜查罪人的记忆。这一招用得极少,因为他们观人记忆须得给人灌下某种特殊的丹药,对人的神智有所损伤。 风神沉吟片刻,道:“此法用在青年身上还好,用于老者确是有伤人和。不如仙君先明示粟老说过什么,再行议论不迟。” 鸱尾君道:“小仙不知粟洱说过什么,但天庭从不迫害无辜者,也不错放犯过者。披香殿的仙君也未必就会使罪人失智。倘若粟洱当真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邾吴又为何死不肯让他受审?” 此言一出,祠堂中聚集的人潮如同滚沸油锅乍然被扔进了一泼水,有一人高声怒斥道:“天界害死了我们祖上多少人,风神仙上不愿旧事重提,你当我们这些人都不记得了吗?” 鸱尾君冷冷道:“天界做过什么与我何干,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带走人犯。” 风神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待祠堂里没了声音,她才微愠道:“身为仙神,受任于天,庇佑六界,不比凡人与禽兽高出一等。不知有无罪过,不知所犯何罪,便为了审问让人承担神智失常的风险,这便是天界所为吗?” 鸱尾君神色也一沉,道:“仙上虽久不理事,却也是天界正神,当知小神乃是秉公执法,何故质问天庭?莫非仙上为了袒护亲族,已罔顾天理王法了吗?” 这话他却说错了。风神临秀的威望即便在整个天界也少有人敢质疑,更不说在她母族。她本人还没有说什么,身后一老者却已按捺不住,戟指大骂,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卖主求荣的玩意,也敢对风神不敬? 此言一呼百应,顿时吐沫星子满天飞,所谓“白眼狼”“狗腿”等词汇层出不穷,显然邾吴君没少满地科普他的“斑斑劣迹”。 鸱尾君只觉得火往上涌,头脑直发烧——为着这事他被人前人后戳了多少次脊梁骨,于是冷冷道:“既然仙上执意袒护,那小仙也只得以下犯上了。” 听他一声令下,四名天兵纵身就往人群中央跃去,要捉拿粟老,然而还未靠近就纷纷哎呦乱叫着落了下去——就在防才的那一瞬,他们身边的空气竟全数被抽空了。 只听风神淡淡道:“仙君莫要忘了,鸟儿生着双翼,也只有借着风才能飞起来。” 鸱尾君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还不及发火,面前就多了三个人。 他正要大骂,看清了来人是谁,又只得把一肚子咒骂咽了回去,颇为憋屈地行礼:“大殿下与二位贵客安好。” 棠樾原地受了这一礼,不咸不淡地点头,道:“嗯。” “……这些乡野村夫竟让大殿在眼前没了踪影,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实在是灭族也难赎其罪。好在天后陛下仁慈,听闻此事后免去了他们死罪,独自入了防风集寻人,也免得这群凡人死在里头。殿下既然平安出来,小神也……” 棠樾打断道:“方才之事,我已听在耳中。敢问仙君拿人,可有父帝母神的谕旨?” 鸱尾君一愣:“这……小仙虽无旨意,但这些琐事若样样都要天帝与天后亲自下旨,陛下平日里也就做不得别的了。” “既然父帝母神不曾下旨,那区区凡人言行有失这种琐事,为何会劳动代掌火神之位的仙君亲自带兵捉拿?” 鸱尾君面色不豫道:“此事乃夜神亲自交待小神去做的,说事关重大,又涉及旧臣亲眷,须得官衔高些的神官亲自走一遭,只是没想到……” 他看了风神和祠堂里这一坨人一眼,意思是本来这事无声无息地把人捉了也就罢了,没想到正赶上这群人从这开会,还惊动了风神。 棠樾一惊,道:“你说邝露?” 他倏然想起那天晚上,他找邝露倾诉自己的怀疑与困惑时,她曾反问道:殿下从何得知此事? 就如脑中炸出一声惊雷,他虽然还没完全想明白,却也隐隐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 邝露让他来的……他茫然地想,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背后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连同着被大触手狠砸的那两下也开始作怪,五内一阵翻涌,空荡荡的几乎要把酸水顶到嗓子里。 他皱眉道:“你先退下。倘若夜神问起,我亲自去同她解释。” “殿下,恕小神不能从命。” 棠樾没有回话,他眼前开始闪烁一些意味不明的光点,胃里空空,脑子爆炸。 一直站在那充立绘的风息上前一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股清凉的灵力顿时在他体内流转,缓解了他知觉的异样。 在人群最外飘然而立的神厄忽然开口道:“莫非在你眼里,夜神比储君还要大?” 鸱尾君和她对视一瞬,即刻又转过了头,被那种强大的压迫逼得不敢直视,只闷声道:“大人言重了。夜神自然是比不得大殿位尊,但陛下此刻已去了上清天,走前将赤霄留给了夜神,故夜神的意思即是陛下的意思……” 棠樾牙关有点打颤,他按捺着烦躁,沉声道:“那仙君也请退下。我亲自去同父帝解释。” “这点小事何必闹到陛下眼前,”人群中忽地传来一声长叹,“小老儿随仙君走一趟便是了。” 邾吴君猛地回过头,失色道:“不成!你……” 他轻微得冲着粟老摇头,片刻后便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大不了拼了这条命去,也不能由着天界为非作歹,从上到下都不干人事……” 风神骤然轻喝道:“邾吴!” 她正要说话,却猛地咳了起来,被搀着拍着后背顺气,半晌才喘息着摇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后切莫再口出此等谬言。若非先帝先后,这世上哪还有我,四万年前防风氏就已绝后了,为人当记恩不记仇。” 邾吴君顿足叹道:“可是如今这鸟人不肯走啊……”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忽地响起一阵惊呼。棠樾低头望去,就见粟老已经倒在地上,脸色憋得发红,大口喘气。 邾吴君分开族人闯进去,就见方才好似还弱不禁风的风神不知何时已到了粟老的身边,把住了他的腕脉,片刻后急道:“心病发了,这里有什么人懂医吗?” 乱哄哄的人声中,就见粟老嘴角极为微弱地抽搐了两下,涣散的目光隔着层层人群直看向棠樾,似乎在恳求什么。 “大殿!我兄长说……兄长说他有冤要诉!” 棠樾从众人让出的一条路中间走过去,一双双眼睛都用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他走到粟老面前跪坐下去,对着那双浑浊的老眼做了一个“对不起”的口型。 那双颤抖的干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往他手中塞了一块很小的破布。 棠樾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那张纸条,手缓缓地收了回去,对着粟老轻微得点了点头。 老人嘴唇张了张,一行浊眼泪掉了下来,对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头一歪,眼睛大大睁着,渐渐就不再动了。 * “卧房床下,砖墙后暗格中之物,请将之保管至得见天日之时,粟洱再顿首。” 风息展开布条,念罢对着棠樾:“去拿?” 棠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祠堂,萎靡道:“去罢。” 粟老被吓得心脏病犯当场去世,拿人的差人只好尴尬地回去了,剩下的人留在祠堂中该哭丧哭丧,该收尸收尸。 棠樾也再无留下的必要,他走在路上,一边沉思道:“这布条色泽发黄,墨迹已陈,必然是他早已备下的遗言。只是他为何要交给我,而非交给其子孙或者邾吴君,又为何要掩人耳目地交给我?” “也许这样东西太重要,以至他拼上性命也要保住它。” 风息愣道:“他不是犯了急死的吗?” 神厄道:“他是犯急病而死,但并非自然死亡。在听到此事事关天帝以后,他趁左右不备,吃下了诱发病症的药物。” 那关头棠樾正在恍惚邝露的思想道德,风息正在关注他会不会突然秒倒,众人都在围观前方的争辩,唯独神厄把他的动作看在了眼里。 风息皱眉道:“你为何不拦住他” 神厄不解:“为什么要拦住他?” “他既然铁了心死也不让人看到他记忆中掩藏的秘密,就迟早能找到机会寻死的,”棠樾叹道,“你们不要辩论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了,摸进去把东西取出来不就了了。” 那对小夫妻还在家里,正收拾东西准备去田上干活,丝毫不知道家中长辈已经出事了。三人隐匿行踪溜进了他的卧房,只见房间里唯一一张床就放在墙角。打光一照,果然发现那砖垒起来的墙有一块地方没用水泥封住。 棠樾一打响指,几块砖便自行平移着挪了出来,露出了砖墙后夹层里的物件。 风息趴床底下摸了半天,在床下闷声道:“这什么?一摞书,没了?” “拿来看看。”棠樾道。 看似是一摞书,实则是一叠手稿一样的东西,每一册封皮上都用方方正正的小楷写着xx几年-xx几年,按人间帝王的年号整齐排了下去。 棠樾随手翻开了一本,正要细看,忽然听外面传来一阵呼号。 神厄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凝眉道:“祠堂那里有魔气。” 三人一齐挤到窗口往祠堂的方向看去,隔着高高的院墙看不到什么东西。但下一刻,一道半球形的半透明屏障骤然在祠堂方向展开,随即传来一声传彻天际的钝响。 棠樾一惊,道:“风神出手了……” 他匆忙在这捆书册上一按,书册便随着一道蓝光消失了。 棠樾刚站起来要从门口冲出去,就被风息一把拽住:“你可消停消停吧,我和小姐姐去帮忙,你在后面看着。” 说罢就和神厄一前一后从门口冲出去,在那对小夫妻惊愕的目光中直奔祠堂的方向而去。 棠樾跟在他们后面,心念电转——“难怪……若不是母神出手,我们此时本该困在防风集……这次进攻是安排好的,他用幻术把我们支开,要搞大事……” 但是大长老图什么? 就在离祠堂还余百米处,他们看到那张不大不小的屏障刚好罩住了整个祠堂,将数百只从未见过的魔物拦在了屏障之外。 风息道:“让开,我要开大了。” 他手中幻化出一柄泛着寒意的冰霜长剑,双手持剑柄,剑锋向下。随着他将这柄剑高高举起,周遭空气渐渐起了雾,雾又成了水滴噼啪落地。 棠樾瞳孔猛地收缩,手中已出现了一根形状规则的冰凌。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这只冰凌,又怔怔看着风息手中那柄“剑”。 风息清喝一声,双手猛地下推,那柄剑向地面疾射而去,在触碰到地面的一瞬间爆裂开来,化作一道巨大的水龙虚影,瞬间便将周围的魔物杀伤大半。 风息呼出一口气,道:“舒适了。打不过那炸鱼老爷子,还是虐小怪好玩……” 他说着就掏出一柄真正的剑,正要给地上的残血小怪挨个补刀,肩头上忽然就被人按住。 棠樾的声音好像在天空上飘着一样,飘了许久,才虚虚飘到他耳边:“你的法术是谁教的?” 风息愣了一下,道:“我……” 他迟疑片刻,正要开口,忽见那道灵力屏障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纹,紧接着千百道裂纹出现,屏障摇摇欲坠,只坚持了片刻便发出一声支离破碎的脆响,四散为光点消失。 远远有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来人一身紫衣,双目含泪,看也没看棠樾等人一眼就冲进了祠堂。 棠樾也跟着拔剑跨了进去,在人群中寻找风神的踪影。 只一眼,他的血液就似已凝固。 风神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摆放着灵位那面墙的最高处,他看到了风神,被一个钝形的保温杯穿过咽喉,钉在墙上。 她垂着头,白发被血染得黑红粘在一起,身体缓慢地化作光点消失。 瀑布一样的血流顺流而下,从她垂下的布鞋上嘀嘀嗒嗒淌了下来,湿透了一排又一排黑压压的灵位,缄默地在神台上流淌。 风神的内丹并不在咽喉处,但这样的伤势已经足够让她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何况出手的那个人比她要更强。 棠樾屏住了呼吸,有所感应一般看向门外。还是那个黑衣老者,手中拿着一模一样的崭新的保温杯,一脸灿烂地对他摇了摇,口型好像在说:没骗你吧。 棠樾再一眨眼,他就已不见了。 他疾跑几步追了出去,胳膊却忽然被人抓住。神厄正急切地看着他,目光如电:“‘他’也在这里。我打开虚空,带着你们逃走。” 她铁钳一样的手还钳着一个风息,风息一边单手放技能击杀闯进来的怪物,一边拼命挣扎:“我们要是走了,这一块他娘的就剩不下活人了。” 棠樾也道:“我身为父帝长子,倘若这时候第一个逃走,便是失职之罪……你能把所有人都带走吗?” 神厄摇头道:“我做不到。” 正在祠堂里一片混乱的时候,石地上骤然升起无数粗壮的藤蔓,将寥寥闯入的魔物绞缠其中,邾吴君乌木棍一甩,就将那魔物打成了两截。两人配合完善,大大减轻了寻常村民的压力。 锦觅在黄河神府收到了求救的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却还是迟了一步——假如她及时赶到了,风神也许就不必将仅剩不多的灵力全部用来支撑屏障,而刺杀之人也未必就会一击得手。 她咬着下唇,双目含泪道:“你们快走,这里有我。” 棠樾摇了摇头。锦觅正要再劝,就见邾吴君提着血淋淋的木棍苦笑道:“大殿,你一片好意,堆云村心领了。然而你走了,这里未必会死得一个人不剩,可大殿若是在这出了什么事,村里在天罚之下,可就真的一个活人都没得了。” “你带大殿走,”风息坚持道,“老子现在野龙一条,天庭不追究责任。” 他回头用另一只手攥住神厄的手腕,拼命试图把她拽下来,手没拽出来,自己却差点摔倒。 他愤怒地看了神厄一眼,却在目光接触的那一瞬愣住了。 他看见神厄就像任何一个和心上人吵了架的女孩子一样,茫然又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她转过头时,双瞳渐渐化作了银色,同时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棠樾被她攥地手疼,又挣扎不开——这一点掰手腕时就已领教过了。他只有好言相劝,温声道:“神厄姑娘,你先放开我,我跟你走。” 神厄看到他眼中的诚恳,于是慢慢地放开了他。 棠樾搓了下发红的手腕。他看着神厄面色愈发惨白,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快速地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叹道:“你别管这长虫了,反正他死不了,随他去罢。” 神厄道:“会死的。砍成两段就会死。” 棠樾只好又叹了口气。 随着她瞳中的银光扩散,眼前的空间渐渐被撕出了一道一人高的裂口,里面是一片黑色与死寂。她二话不说把挣扎的风息塞了进去,然后和棠樾一前一后跃入了这片黑暗。 缝隙正在缓慢地合拢,里面没有任何色彩或者声音,连同队友也不见了,唯有眼前的景象慢慢缩小。 在缝隙彻底合拢前,棠樾听到了一阵欢呼,随着一声清鸣,一只赤色巨禽呼啸而至,在空中化作了一个手中持弓的黑衣男子,一箭下去就点燃了整片区域,魔物尽数遍体浴火,哀嚎乱窜——虽然风息那一下子也很猛,但显然不如老牌战神出手威力显著。 他一颗心终于从嗓子眼落回了肚子里。他母神估计是和大长老叙完旧就走了,一琢磨觉得不对又回来了。 但同时他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是金色的凤凰,而是红色的朱雀呢?这是什么最新的cosplay吗? 还没待他想清楚,他的心又爬回了嗓子眼——旭凤开完那一箭,仿佛身体被掏空,身体脱力地向后一倒,在空中笔直向下坠去。 在缝隙彻底合拢之前,就见一抹素淡的白色飞入视野,将他母神稳稳接在了怀里。 第15章 在黑暗的虚空中待了不长,棠樾就觉得自己落到了地上,同时眼前一亮。 神厄把他俩送到了一处荒郊野外。她这一传送,两地的空间都会乱上一段时间,大长老估计是传不过来(虽然棠樾认为他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但他们要回天界也得明日了。 他打量片刻,觉得此地颇为眼熟,随后恍然大悟——神厄一个开大回城,把他们弄回女娲谷来了。 在他分析现状并给他爹通风报信一气呵成的时候,他的两个亲队友已经撕完了一轮,主要内容从“你为什么不让我救人”到“人类值不值得冒险去救”再撕到“人性本善人性本恶”。 棠樾头痛道:“二位站在这论道,就不觉累得慌?” 风息往四周看了两眼:“这里是女娲谷,离我家不远,走两步就是。” 他似乎也跟神厄辩论得累了,难得闭上了嘴,无精打采地在前面带路。 棠樾跟在他身后,状似无意道:“风息兄,你还没说你的法术是谁教的。” 他暗中观察风息的表情,却没看出任何异样,只听风息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棠樾犹豫了片刻,默默地化出了灭日冰凌,递给他看。众所周知,这是天帝独有的普攻之一,如果练得熟还能看出来,这东西和风息那日幻化出的冰剑虽然长得大不相同,本质上却是一个技能。 风息却并没有接过,他只看了一眼,便“啧”了一声:“唉,这个吧,我承诺过不说出去……” 棠樾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但他依旧不肯死心,“是陛下吗?” 风息沉默不语。 棠樾手收了回来,握着那根冰凌的手开始发抖。他咬着牙,忽然猛地将冰凌反手掷了出去,冰凌发出一道啸声,刺入不远处的一根参天巨木中。那棵树瞬间就挂满了一树薄冰,犹如一棵蟾宫桂树。 “他从来都是将我交给我母神的,”棠樾木然道,“母神教不了水系法术,就只教我些武技。他自己很强,但不会带人,那些多是结合火系法术用的,难学,水龙也不太好用。母神从未打骂过我,但是我一看见他皱眉,心里就发慌,越发慌越不会,最后我去求陛下亲自教我,说了几次都是没空,让我继续跟着母神,后来还是我遇险,他才终于教了我两招防身。” 他和风息并肩走在一起,缓缓道:“但是他冒着被人指点的风险,也要背着所有人亲自来教你,而且教得要更为高深……” “我得澄清一下,”风息终于打断道,“你那日看到的是我原创的。他授予我的是怎么去用灵力……比如说内功得配剑法,他只教了内功和是个人都会的太祖长拳,那个剑法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棠樾怅然道:“父帝当年也没有人带,自己琢磨琢磨就什么都会了。” 风息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小老弟,吃醋可以理解,不过你倒不用担心我是他儿子。” “你为何如此笃定?”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不能算作证据……但我还是得说,我觉得他不像。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是天帝,只知道一个人挺好的老哥几个月来教我一次法术,我问他你是谁,他就说这不重要,让我好好学,而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曾经教过我,可我不能骗你……就不久前咱俩被神厄关小黑屋那次,他来救你,顺便也把我放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直教我的人就是天帝,吓死了。” “你可真够能装的。”棠樾凉凉道,“我半点也没看出来你吓死了。” 风息尴尬道:“……刚说完天帝八卦他就来了,我也很慌张啊。我还问过我娘,那老哥不会就是你老相好吧,然后就被她抻直了在树杈上打了个结,挂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两天。怎么说呢,他对我娘和对我都是半熟不熟的感觉,不像亲爹……连亲大爷都不像。” 他见棠樾还是不信,直接把手伸到他眼前:“你要是还不信,直接问陛下不就得了?你要是怕他忽悠你,改天偷偷试他灵力回路不就知道了,这玩意总不能有假吧?” 众所周知,灵力回路就如血统一般,受之父母,不是亲生的不可能像到哪里去,是亲生的一试便知,也绝对跑不了。但是和滴血认亲不同,灵力回路试亲生非得顺着两人体内的回路走一圈,要麻烦得多。 棠樾本以为所谓私生子只是大长老为了拖延时间信口胡编,现在他不禁开始怀疑确有此事。他知道他爹的能耐,也清楚自己的智商。润玉如果想骗他,他是不可能发现半点破绽的。 但他还是打定主意给他爹一个忽悠他的机会。 风息还举着爪子在他面前晃,他心烦意乱地一把推开,这人却坚持道:“不是,我觉得这个必须说清楚,我不当私生子……” 棠樾只好胡乱抓过他手,灵力顺着他回路走了一圈,敷衍道:“行了我知道你是家生的了。” “我觉得你没有诚意……” 棠樾本来是逼问的那个,没想到风息竟然一转攻势,反而追着他按头逼他承认自己的清白,正烦不胜烦,闭麦已久的神厄突然道:“有血腥气。” 两人立刻住了口。 风息他顿时慌了神一般,一阵疾风过去就没影了。棠樾不明所以,紧追着到了谷口,终于也闻到了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 棠樾喃喃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大的血气?” 神厄凝眉道:“这是龙血。” 棠樾心下一惊,霎时间足下生风,立在了云间。 居高临下地看,眼前情景一览无余,他看到一条巨大的银龙盘在盆地中央,背上有一道刀劈的伤口横穿过大半脊背,右爪上还有两道不深的小口,伤口看似都是新添的。 棠樾目瞪口呆:“白夫人?她不是替你看守女娲谷吗,莫非有人强闯禁地?” 他还没说完,那条银龙便察觉了风息的靠近,警觉地睁开了一双巨目,瞬间便化作了一个白衣女子,却因牵动背上伤口闷哼了一声,被赶来的风息及时搀住。 棠樾旋即就反应过来,这些伤口似乎都在风息身上出现过又很快消失,难道…… “你怎么回事?”风息沉声道。 白夫人干咳一声,以掩饰一瞬间的惊愕:“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去天界任职了吗,回来做什么?” 她慢慢地转过身就要进屋,却被风息一只手拽住,只得又道:“我睡觉了,别烦我。” 风息却死不放手。他声音发颤道:“我受过的伤……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 白夫人皱眉道:“你还管得了我了?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娘?” 说完又是一挣,却动弹不得,她瞪了风息一眼,风息直勾勾地看着她,最后她只好软言相求:“你要是当真心疼你老娘,少在外面做妖作怪不就完了。” 这就等于是变相的承认了。 风息立刻怒道:“这到底什么玩意!你什么时候弄上去的,快给我解开!” “不会,滚。” 棠樾想到他说自己从小就这样……从小?父母对儿女有保护欲可以理解,可是保护到了替其承担一切伤害的程度就有些过了,甚至连这种法术都闻所未闻。 风息渐渐松开了她,怔怔道:“男人平日里受点伤掉点血也很正常,可祸及父母算什么?你这是逼我最好每天躺在床上连门都不要出。可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白夫人猛地转过身,双目含泪道:“有什么意思?当年我眼看着他碎成一片一片,连声响都没发出来,就这么没了,后来我就有了你。我从来没说过让你留在这陪我,你爱去哪去哪,爱做什么做什么,但是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和他一样。我一个女人,也没什么主意,我能做的只有替你……” 她身子一阵抖动,双手慢慢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风息被她这一段独白惊呆了,半晌才走上前去,环住她的肩膀,在她后背上轻拍了拍,迟疑道:“‘他’就是我爹?……” 他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个后仰,软软地垂了下去。 白夫人收回捏在他后颈上的手,在棠樾惊呆的目光中拿袖子擦了把眼泪,抽了抽鼻子,白眼一翻:“小王八蛋,还想跟老娘斗?头都给你打烂。” 说罢对棠樾与神厄一挥手:“弄走弄走,要醒了就再打晕,别放出来烦我。” 棠樾道:“这……敢问夫人,那风息的父亲到底是……?” 白夫人手上那两道伤口还在淌血。她扯下一截衣袖,用牙咬住一头扎住打了个结,哆哆嗦嗦道:“我什么时候说是他爹了?女人的眼泪一定要配上一个现编的故事才好使,懂吗?” * 旭凤其实只是身体被掏空,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头晕耳鸣,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靠在润玉怀里,觉得舒服,于是顺便缩在他怀里眯了一会,睡前还顺便给自己使了个千斤坠,试图把他哥给压死。 然而天帝臂力过人,在他这点小小的找茬面前泰然自若。当他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时,外面已经是一片夜色,而且下起了雨。他正身处一间熟悉的竹舍中,秋雨不轻不重地敲打着竹筒,虚掩的门口传来一缕烟火香气。 旭凤扶着竹墙站了起来,失神地在墙壁上轻轻抚摸着,神情似乎是怀念,又兼有几分自嘲。他捋着起伏的墙面,慢慢走到了门前。 天帝正颇为贤良地在外面生火烧饭,一边看火,还不误悠闲地摆了棋盘,正黑白相杀,自攻自守。锅中滋啦作响,煎着一条大黄花。 旭凤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道:“你不回天界,把我弄到这里做什么。” 润玉投下一枚黑子。他看了看棋盘,将数枚被吃掉的白子握在了手中:“我们两个大婚后甚少有机会单独在外面待上几日。难得借着去上清天的由头告了几日假,不如你我在这住上十天半月,再行返程也不迟。” 旭凤道:“没空。我要去接孩子。” “他和风息被女娲后人传送到了女娲谷,已在白夫人那住下,不会有危险。” “那我明天去女娲谷接他回天界,”旭凤道,“你可以自己在这里多住两天。” 润玉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吃饭吧。给你煎了鱼。” 天帝盛饭的动作也很风雅,身段优美,不急不躁。旭凤翘着二郎腿坐在滴水的檐下,颇为感慨:“我记得这地方叫‘吃鱼斋’是吧?才住了没两天,你就把我肚子里搞出了颗蛋,强啊。” 说罢还竖了一下拇指。润玉脸不红心不跳,平静道:“过奖。” “当年的煜王殿下洞房花烛夜扒人衣服还晓得脸红,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抱就抱,不要脸。” 润玉忽然放下手中饭碗,走到旭凤面前,在刚出现的石凳上和他面对面地坐下。 旭凤不适应他这副要谈人生的姿态,用膝盖把他顶走,冷哼道:“怎么,兄长想证明自己确实不要脸?” “旭儿,变个凤凰给我摸一下。” 旭凤警觉地往后挪了挪,道:“想撸鸟自己去找叔父要鸡。” 天帝好言相劝道:“听话。” 天后不听话,天帝就上手扒衣服,想用灵力逼他现出真身,却被一巴掌打开。旭凤起身欲走,冷冷道:“润玉,你别没事找事。” 润玉于是直接道:“你的真身怎么了?” “没怎么,”旭凤漫不经心地整好衣领,“你再这样我喊人了,‘来人啊,强奸亲弟啦!’” 他舔了一下嘴唇,正要去端黄花鱼,却被一股巨力拽住了手,一个重心不稳跌在他哥怀里。润玉见他拒绝配合,也不多话,直接用上全部灵力压制。 近身搏斗旭凤经验丰富,奈何灵力被上午一击抽走大半,破不了他的束缚。于是他忽地身体向后倒,连带着润玉一起猛的翻下了石凳,两个人一起倒在了滴水的屋檐下。 旭凤终于感受到了没蓝的痛苦,纵有一身战技也开不出来,就像被拎住翅膀的小鸡,徒劳地狂蹬着一对小短腿,挣扎间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拽下来了大半。 盛怒之下,他抬掌猛击地面,四周的空气顿时一阵波动,清幽平静的竹舍变作点点蓝芒消失,露出了幻术掩盖之下的一地的残缺屋舍遗迹。 这些竹制物早该腐朽成泥土,却在当年的一点凤凰气息之下保存了一地残片。 炉中火灶上泥化为乌有,唯有盘中餐跌落下来,发出瓷器破碎的几声脆响。 润玉松了手,失神地回头望去,看着那一地犹散发着热气的饭菜 旭凤一把推开他,脱力地坐在地上,喘息片刻,一字一句道:“你、别、没、事、找、事。” 没有竹屋遮挡,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直敲人头。水从发梢滴落下来,他们在昏暗的雨幕中对视着,都是满脸冰冷的秋雨,满脸顺流而下的水珠。 半晌,旭凤才道:“哪怕你能变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这房子也不是当年住的那个了。” 他擦了把脸,往腰间去摸那个锡壶,手却忽然顿住:“你趁我睡着,把我快乐水倒了?” 润玉缓缓站起身,轻轻一挥手,那间雅致的竹舍又被他变了出来。他走进屋里,声音中有种铁石般的不容置疑:“那东西没用。只有我才能让你快乐。” 他头也不回,举手间扑灭了朝他背后砸来的火球。 * 女娲谷不是给客人住的,因此本来也只有两间卧房,一间是风息的,一间是白夫人的。 神厄回了不远处的老窝,棠樾也尴尬的一批,宁愿去小姐姐家蹭饭也不愿面对这对母子。然而白夫人放走了神厄,却几乎是把他拖到了一间房里,然后道:“麻烦殿下替我看着他,没事别让他跑出来。” 按理来说一条野龙是没资格对尊贵的大殿下颐指气使的,但是棠樾莫名就有点怵她。他是绝对不肯承认白夫人比他还有上位者的气场的,因此暗劝自己怜爱孤寡老人,依依不舍地放弃了和小姐姐独处的机会,留在这里看着一条基佬龙。 这间房里意外的有两张床,一张是普通的木床,一张是钉在旁边墙上的吊床,他是把风息扔在了床上,然后自己扯了个凳子坐在一边发呆。 临分开前,他悄悄地问了神厄转移伤害是什么技能,意外的是精通各种歪门邪道的神厄居然也说没见过。 棠樾在屋里闲的抠脚,百无聊赖之下弄了支笔,端正坐在桌前,开始写给他爹的出差报告。事情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大长老为了袭击风神把他引入梦境,一下子就搞走了三个壮劳力,只是没想到他们提前跑了。之后就是他正式策划的袭击,恰巧就被棠樾他们赶上,好歹没让祠堂这些人团灭。 按照棠樾的猜测,大封目前应该是有了破绽,一部分魔物跑了出来,但还没到释放混沌的程度。大长老想把村里这些懂得修复结界的老人加上风神一网打尽,好把他麾下牛鬼蛇神全部放出来,只是他挑了这个时候有点太巧了,估计是用幻术骗得了风神要在祠堂开会的消息,或者有人奸泄密。 而至于鸱尾君被邝露派来抓粟老,想必就完全是个意外了。 棠樾把笔一扔,整个人往后一瘫,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在脑海中呼唤邝露,意料之中地没有被回应,于是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在整个童年和大半个青少年的时间中,天帝忙的要死(他爹就算不忙,对撩天后的兴趣也大于陪儿子谈人生),天后冷嘲热讽,他自己又自闭没朋友,邝露就是他唯一的朋友。比亲姐姐还亲,无话不谈,也常常对他说几句自己的心事。 在他的印象中,邝露和他爹一样,一样的滴水不漏,拒人千里之外的温和,一脸公事公办,还有很多秘密。但她给棠樾的感觉要比润玉单纯很多,也柔软很多——毕竟是个好梦变出来的,连人形都是温温柔柔的少女。 他在风息舒适的轻鼾声中回忆起了自己和邝露最初是怎么认识的。 这事如果要从头讲,居然又能扯到他母神身上。那会他已经开始跟着旭凤习剑了,旭凤舞了两遍,然后剑一扔,凳子一搬,小茶一泡,嘴里啃着爆米花,瘫坐在一棵树下看他出丑。 棠樾自然是学不会的,他隐约觉得自己舞得不对,干脆放弃治疗,心惊胆战地瞎几把比划了起来,等了三秒,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嘲了。 “这么没用……也别当天帝了,我找个好神把你嫁出去,还能赚点聘礼。” 棠樾举着剑的手顿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又羞又愧,无话可说,半晌才怯怯道:“母神,我是男子,我不嫁人。” 旭凤抬着下巴,一脸冷漠:“这可由不得你了,我是你母神,你的婚姻大事当然是我做主。” 棠樾越想越怕,他虽然不太晓得男女之事,可也从旭凤的语气中听出“嫁人”不是什么好事。 旭凤见他脸都白了,反而更来劲,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整个人头往前伸,还往嘴里塞了把玉米花,咯吱咯吱地嚼着:“你有没有听说过穿小鞋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后娘要把继女嫁给又老又丑的有钱哑巴,继女不从,结果自己竟然还真等到了好姻缘。后娘好气啊。也不知道谁规定的,出嫁的女子都要穿婆家送的新鞋,尺码由家人提供,她后娘就故意给婆家送了很小的尺码,新婚当天新娘子穿不上,丢人,好气啊,上吊了。 棠樾越想越心惊胆战,畏缩道:“……听……听过,在叔祖父的话本里……” 旭凤嘴角往上微微一翘,不知道是在冷笑还是在嘲笑:“对吧,凡界的后娘会把继女嫁给又老又丑的哑巴。你这么没用,不如我就替你父帝做主,把你嫁出去,还能换块地用。” 棠樾心里号啕大哭,脸上还能故作镇定道:“父帝不会的。” 旭凤道:“怎么不会?他都听我的。” 棠樾仔细一想,觉得很真实,手上剑顿时“当啷”一声落地,他睁大眼睛忍着眼泪,抽噎道:“母神……母神要把我许配给谁?” 旭凤思忖片刻道:“把你嫁给魔界那个什么王,叫什么来着……忘了。就是脸上有一百零八对复眼,上身是个长满触手的球,腿上还有几百个吸盘的那个。” 说罢双手捧起桌上那盘玉米花,往他跟前一递,慈爱道:“吃吧。我一会去跟你父帝说一声,吃完这盘就送你上花轿。” 棠樾后退两步,仿佛看到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被一个邪笑着的巨型迷之怪物抱在怀里,san值狂降,边抹眼泪边忍气吞声地叫那怪物夫君。他这时看着月下的树影都像触手,乱舞着要粘到他身上,把他拖到什么奇怪的洞里,连同他后娘的两眼也放着诡异的绿光。 棠樾吓得要死,哭得好大声,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跑出去很远还听得到身后他后妈狰狞而奸邪的桀桀笑声。 他哭哭啼啼地在天庭跑着,想跑去紫微宫找他父帝,求他不要让他后娘把他嫁给奇怪的魔王。一路上遇到的众神都惊奇而怜悯地看着他,却没一个人走上前来。没有人愿插手天帝的家务事。他就这么一路哭一路跑,直至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人声音很文静,温柔:“殿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16章 棠樾一路狂奔,又被吓得半死,险些当场虚脱,被问话的人扶了一把。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一个淡蓝衣衫的少女。 棠樾认得这是夜神,但平日里两人没什么交集,无非是邝露看到他时点头行个礼。这会他也顾不上死要面子了,一抽一抽地哭诉道:“我母神……呜呜,我母神说我没用,要把我嫁给一个有一百零八对眼睛,身上长满触手的魔王,换……换聘礼……” 论换谁听到他这番话,恐怕都要当场笑死,连他自己现在想想也觉哭笑不得。但邝露却没有笑,她认真道:“殿下,天后陛下是在同您说笑。他不会这样对您的,而且魔界也没有这样的魔王。” 棠樾心想就算没有这个魔王,也还有那个魔王,恶毒的后妈是不可能放过他的,于是死活要找润玉先答应不把他嫁人再说。邝露就告诉他,天帝忧心战事,已经两整夜没睡了,今日休息两个时辰还要起来接见风神。 棠樾不嚷着要去“取消婚约”了。他这会越想越委屈,咬着嘴唇,仗着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不顾仪态地往地上岔开腿一坐,抱着脑袋啪啪掉眼泪。 邝露在他旁边蹲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哄他,只好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了一会。最后她对棠樾伸出了手,道:“殿下,我带你去看点好玩的东西。” 他跟着邝露到了观星台,看到了一万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连噩梦的剧情都比他平日里偶尔看到的两句闲书好看,邝露一直陪着他看,不时也被奇怪的梦境逗得莞尔一笑。 过了大半夜,棠樾总算忘了和亲的事,破涕为笑道:“邝露姐姐,你是怎么看到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啊?我也想学。” 邝露道:“殿下,这些并非习得,我生来就能看人梦境。” 棠樾有些失望,但他知道无法强求,也没有再说什么。 邝露却道:“殿下如果喜欢,也并非无法可想。只是殿下要答应邝露,不要随意的看人的梦境,即便看了也勿要随便宣之于众,好吗?” 棠樾道:“好吧,我只看母神。如果他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我就要在心里笑话他,谁叫他欺负我,哼哼。” 邝露无奈道:“殿下,天后陛下不会欺负你的。陛下这些年性子同以前大不一样了,但他依旧是个很好的人。” 棠樾不服道:“你跟他又不熟,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虽然对天后陛下的了解不如陛下多,但我知道天帝陛下是个很好的人……” “父帝是个好人,也不代表母神就好了啊。” 邝露温然道:“殿下,我相信一个人如果肯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很好的人,那么他自己也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棠樾嘴上嗯嗯,心里却依旧半信半疑,在他眼中,旭凤冷着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他一定只爱他自己,但是当时他急于得到这个好玩的能力,也没如何辩驳。 后来邝露就将一道光影打入了他的脑海中,从那以后,只要在脑海中找到那片残缺的梦境,他就能借此与邝露在千里之外对话,也能用那部分真身看到旁人的梦境。 过了两天他见到他爹,又老话重提,两眼泪汪汪地问了一句能不能不嫁人。 润玉就一脸懵比,问他嫁什么人? 一个时辰后,天帝沉着个脸拉着他进了栖梧宫,对天后道:“旭儿,这回你过分了。” 旭凤瞥了棠樾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有什么过分的?本座对他可比母神对你厚道多了,他一个公的和小丫头似的,一骗就信一吓就哭,怎么怪起我来了?” 润玉叹道:“纵使棠樾进境不显,你也不能总这样捉弄他,开这种玩笑。我们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你就不能对他视如己出……” “他若是我生的,我就不逗他玩,不捉弄他了么?” 一阵沉默。 旭凤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漠然道:“兄长,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现在连玩笑也开不得了,那你天天让他来我眼前晃什么?恶心我么?” 他蓦地站起来,向前一步,近距离逼视着天帝:“还是说兄长做贼心虚,在他的出身上瞒了我什么?让我对他和亲儿子一样……你怎么不想想,能一样吗?” 天帝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难得偃旗息鼓地一甩袖走了,走的时候居然忘了把亲儿子也带上,留下引发帝后小吵的罪魁祸首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旭凤好像已经石化了,站在那一动不动,半晌才颓然往后一倒,摔进了椅子里。 天后倒是没为难他,但也没打发他回去,没和他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就像屋里没他这人似的。 他自己从那瘫了一会,哆嗦着手在腰间摸索到那壶酒。刚开始还是自斟自饮,后来可能是上头了,咕嘟咕嘟把大半瓶一口闷了进去,就剩了一点瓶底在他手中晃荡,看得棠樾呆若木鸡。 他寻思着从这罚站一晚上也不是个事,于是壮起胆子和旭凤搭讪道:“母神,您在喝……喝什么啊?” 旭凤两眼迷离地瞥了他一眼,歪着头手伸出去,晃了晃酒壶:“好东西。” 他“嘿嘿”笑着,好像个躺在垃圾堆里像过路妇人吹口哨的疯子。棠樾有些害怕,站在原地怯怯道:“母神……” 旭凤却已经闭上了双目,好像睡着一样,手还伸在那。 棠樾实在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走了过去,从旭凤手中接过那壶酒,往小嘴里倒了一小口,结果舌尖刚一碰到那邪恶的不可名状的不明液体,就叫了一声,一口喷了出来。 旭凤闭着眼听到了声音,奸计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抹了一把眼睛。 棠樾吐着舌头,眼泪差点流下来,干咳道:“母神,咳,你为什么喝……喝这么苦的酒啊?” 天后难得慷慨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棠樾把酒壶放在一边,发现他不想找自己麻烦,于是就不计前嫌地爬到他腿上,甚至还老实让他摸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因为喝了它,我就会快乐。” “……这壶酒这么苦,喝了怎么会快乐啊?” 旭凤拍了一下他脑瓜,然后把他从身上拎了下去,含泪笑道:“你还小,不懂事……等你大了就明白,这壶酒不是世界上最苦的东西。” * 就在棠樾把粟老那套书翻了大半的时候,他旁边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棠樾头也不抬道:“令堂让我看好你,别把你放出来,小神不敢不从——自己躺回去还是让小神把你打晕,二选一。” 刚睁开眼的风息:“……” “不是,”风息捂着后颈哀叹道,“小老弟,你怎么和我娘达成共识了?这是什么最新的囚禁强制爱……” 棠樾打断他的牢骚:“神厄姑娘让我一看到你醒了就叫她。” 风息眼见他手指鬼画符两下,一条细小的金龙虚影就从他指尖流出,很快就在空中隐没。 “小姐姐要把我救出去?” “我想神厄姑娘没有这个意思,她应该也不想和令堂对上。” 风息呆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我从没发现她是这么……极端的人。我娘以前就是自闭了点,住在谷中不爱出去,但是对我很好,我要做什么也总顺着我,从没抬出‘娘亲’的名头压过人,完全不像是一分钟看不到我人影就要十二道金牌连环召唤的娘……这么多年了,我居然都没有发现过……” 他捂着脑袋道:“当时我还从那跟神厄炫耀,说着就在手上划了一道,后来你醒了就又跟你炫耀一遍。其实还挺疼的,只不过仗着一会就没事了,所以随便划。可如果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伤如果都是她再替我,她得……” 她得多疼啊。 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甚至都不敢想——他几乎记事起就发现了自己的神异之处,甚至好一段时间以为龙都是这样的。但其实神兽虽然有着远胜凡人的自愈功能,却也远远没有到他这个程度,比如棠樾眼下就还有些肺疼。 他仗着自己自愈极快,在外遇到机会就要见义勇为一番,尤其爱猎杀凶险的魔兽,喜好以命搏命的打法。 现在想想……现在简直想都不敢想。 棠樾合上书,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这些并非是你的错。据我多年辨人的经验来看,你娘和我父帝是一种人,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绝不是你的智商能够拆穿的。比如方才那段‘你爹’的话就是她现编的。” 风息盘着腿靠在床头,迷茫道:“她一直说我没爹,不是死了,也不是扔了她跑了,更不是嫌疑人太多不知道是哪个,而是没有。” 棠樾皱眉道:“什么叫‘没有’?” “就是她不用公龙,一个人生的我……不过这估计是她扯淡,我猜‘我爹’是她的伤心事,她不想讲而已,所以就没追问过。反正我和我娘两个人过得挺好,我也没什么认祖归宗的兴致。现在想想,说不定我还真有个不知道是谁的爹。” 棠樾立刻转过头,怀疑地看着他。 风息立刻道:“不是咱陛下。你别多想,陛下一脸忠厚老实,像是抛妻弃子的人吗?” 棠樾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忠厚老实?我父帝那叫温文儒雅!” “是是是,我是说跟天后那种日天日地的美颜比。”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白夫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小姐姐,小姐姐正隔着门凝望着风息。白夫人看了看她,又淡淡地瞥了一眼风息,然后道:“殿下的朋友来找,被我在大门口碰到了。正好我烧了菜,不知殿下肯不肯赏光?” 原来白夫人所谓的“烧菜”就是烤全鸡,一条手指粗的长树枝上串了四只鸡,在火上烤得滴油,还没有烤熟。 白夫人一言不发地在一边翻着烤,手上那两道伤疤已经不见了。她不阴不阳地朝神厄的方向一抬下巴,道:“你又怎么人家姑娘了?见了面也不问个好,上来就要跟你道歉。” 白夫人对神厄总有种莫名的阴阳怪气,大约是之前打过一架结了梁子。 风息被她俩之间这种诡异的气氛搞得眼不知道往哪看,就盯着地板道:“啊那个没怎么样,不用道歉,我……” 神厄打断道:“是我不好。我下次……下次也不会强行送你走了。” 她又轻又快地补了一句:“我想和你说话。你不要生气了。” 风息一听前面那句话,整条龙都烧熟了,眼里都快放出粉红的光。下一秒他发现他娘在盯着他,立刻恨不得找地缝钻下去,捂着脸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咱们谁跟谁,不用道歉,哈哈。” 白夫人蓦地放下烧鸡,震惊道:“你跟她??谁跟谁???你跟谁也不能跟她……” 风息被她吓了一跳:“什么谁跟谁的,我跟小姐姐是盆友啊。你想哪去了!” 白夫人愣了一霎,便回过神来,半信半疑道:“我没想哪去,我是觉着你这德行也配和女娲后人做朋友……” 这话明着是自贬,听着像内涵,风息连忙转移了话题道:“我还没找你问罪呢,不要模糊重点。你伤好了没?” 他趁白夫人反应不及,猝不及防地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右手。白夫人轻哼一声,后退一步将他甩开。 原来她并没有痊愈,眼下大概只是用幻化之术维持着皮肤完好的表象。 风息站在边上,沉默半晌,道:“这下你真搞得我不敢出门了。” 白夫人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再让你出去,这两天正好在家陪陪你老娘。天界那些破事也不是我们这种山野村夫好掺和的,去了才几天你就差点出事?” 说罢一手提着两只鸡就往屋里走。 风息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回过头,用口型拼命示意棠樾帮他求情。 棠樾对他暗中一点头,一落座便颇为恭敬地开口道:“白夫人,天界也并非如您所说这般险恶,只是在防风遗迹中出了意外。是在下自不量力,非要往那危险之处去,一并连累了风息兄。此番回天界不过是加封罢了,不会再有任何险境。” 白夫人皱眉道:“你们明明知道黄泉大封动荡,还要往哪里跑,当真是不知死活。那下面的东西倘若出来了,一个天帝都不够送的。” 棠樾道:“那下面莫非是传说中的混沌?” 说着就把在防风集中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 白夫人险些掀桌:“你们还把偕天之阵给拆了??你们天帝也该说过,黄泉下达血海,难道就不知道血海中有什么?” 说完居然又把喷头对准神厄:“他俩小孩子心里没点数,你从旧神时活过来的人也没有吗?” 棠樾心想白夫人也忒记仇。这也不能全怪神厄,她虽然资历老,可阴皇化身大封时她还在不知道哪挺尸呢,否则也不会对种种往事一知半解。 果然神厄却一板一眼地答道:“没有。” 白夫人:“……” 她不欲在和这伙人多话,伸手就在空中画了一堆泛着荧光的圈:“鸿蒙之中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空间,俗称三千世界——不过并不到三千之数。其中两个最大的六者又称为六界,花界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徒有辽阔地域,却生灵稀少,因此鲜为人知。另有两处极特殊的世界,一称上清天,为清气聚集之地,一称血海,为混沌聚集之地。天界与魔界分别为这二处的附属世界,纯粹的清气与混沌相互抵消,稀薄的尚可共存,否则神族也去不得魔界了。这些你们应该都知道。” 她抬手在最暗的那个圈上画了两道杠,连上了另外一个圈:“起初血海中没有我们意义上的活物,因为纯粹的混沌会将活物感染成无形无象的东西,那里只有‘无’,一些乱撞的颗粒。即便是稀薄的混沌,也会让活物变作你梦中看到那人的形态,没什么意识,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后来才有了一些魔物,偕天之阵可以不让离开封印的零星魔物发挥出其真正实力,仲爻之阵可以阻止它们离开。再后来便有了一只实力堪比女娲伏羲的大魔,名为渊薮,这个不提也罢……” 神厄道:“父神曾向我提及渊薮……” 白龙女不耐地一摆手:“老师讲课的时候不要插嘴!血海与人界有两处相交,一处是涿鹿战场,被风息……大帝以神力撕裂成了一处独立世界,就是女娲后人看守的那块禁地。另一处是黄泉,因为其左右空间稳定不可分割,被在任期赶上它爆炸的倒霉天帝封印起来,靠的就是神族身上的清气,倘若有些许混沌侵蚀上来,也可将之抵消。除此之外,每隔十万年,它就会与忘川重合一次。苦口婆心讲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们,虽说血海早已不如当年,但那毕竟是三清都惹不起的东西,不是给你们玩的。” 棠樾举起了手。 白夫人一点头:“你说。” 棠樾道:“既然神族皆可封印黄泉,那为何牺牲的都是历任天帝?父帝……父帝会不会也要……” 白夫人漠然道:“天帝一般是最强的,所以可封印的时间也比较长,而且那时候的神族觉悟都很高,领导都要做个表率嘛。至于你父帝,也不必担心他,说不定那大封苟一苟,苟到他寿终正寝,就轮到你了。” 棠樾:“……” 风息立刻就配合地哀悼起来,仿佛他立刻就要当场暴毙。一阵阵哀嚎在棠樾耳边淡去,他心里很平静地想:如果他真的愿做我的父亲,暴毙就暴毙吧。 * “就从这里跳下去?” 悬崖上露出了一个脑袋,很快又是另一个。 两个脑袋缩了回去,没过多久,上面试探着伸下去了一根藤条,藤条越深越长,很快便骤然一轻,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样。 旭凤拎着湿淋淋的藤条,气喘吁吁道:“这悬崖这么高,藤条却没几丈就浸了水,下面肯定还有一个空间……兄长下次切莫赌钱,说是八分之一的概率,竟当真试到了最后一个。” 润玉道:“防风集中的阵法闻所未闻,能触类旁通,据现有的阵法猜出八个可能的阵眼所在已经不容易了。” 旭凤鼓鼓掌道:“哥哥好厉害哦。” 然后就急不可耐地跳了下去,没有灵力难受死了。 他跳下去的一瞬间就想到两个问题,第一,阵法的出口是条河,河里可能还没有走出不能使用灵力的范围,众所周知,凤凰本体虽然淹不死,其人却不会游泳。 第二,邾吴与粟洱那对兄弟还没出来,润玉肯定要想办法给他们留个记号再走,等他哥做完记号出来,他可能已经去世了。 其实他并没有想全,因为阵法的出口是河底。 他在水底四爪乱刨,被水底暗流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冥冥中他感到自己的灵力正在缓慢恢复,但是这点灵力已经来不及让他变回原身了。 在意识的边缘,他看到一道极为温柔极为璀璨的银白光辉,在水中蔓延着游向他。随即就是下唇一痛——那人慌慌张张地咬到了他的下唇,他清醒了一瞬,然后就得到了空气。 为了庆祝死里逃生,旭凤和润玉去封洲城下了一顿馆子。彼时正是仲秋佳节,宵禁比平日要晚一些,一直到放完烟花才会结束。 吃完从金玉楼里出去没多久,旭凤就闻到了街上的烤肉味,他咽了咽口水,拽着他哥的袖子:“哥,坊间有没有烤鱼卖啊?” 润玉道:“你方才明明在金玉楼叫了一桌菜,一半是鱼。” 旭凤道:“是啊,可我还是想吃。” “你何时胃口这么好了?” “不知道啊,”旭凤羞涩地捂着肚子,“可能是怀孕了吧。” 润玉:“……” 他被倒霉弟弟胡搅蛮缠得没办法,忽然灵光一现,指着前方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排上队给你买一串烤鱿鱼。” “我不要鱿鱼。” 润玉好言相劝道:“鱿鱼也是鱼。” 旭凤嫌弃道:“鱿鱼没有漂亮的尾巴。” 润玉不知为什么,心念一动,刹那间就像旭凤看去,果然旭凤正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小虎牙都露了出来,笑意中一半是调侃,一半是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在拼命暗示他回想今日水中他做了什么。 城中忽然一阵巨响,夜空中片片烟花炸开。 他趁着旭凤的注意被吸引,对他大喊一声“你在这不要乱跑”,便急急钻进了排队的人群中。 润玉排队排了半截,正在那思考出差报告怎么写来转移注意,忽然就听一片噼啪声中,身边有人说:“这是什么形状?大公鸡吗?” “鸡还会动诶!好清啊。” “啧啧,就这一个烟花官府得掏多少钱啊?” 润玉抬头望去,就见一只金灿灿的大鸟在天上快乐地扑腾着翅膀,追着烟花到处乱飞。 他咬牙切齿地奋力挤出人群,中途还被耽误了看稀奇烟花的人抱怨了两句,当他回到人踪稍微稀疏一些的街上时,烟花已经在河畔的方向消失了。 第17章 润玉人影一动,隐匿了身形向河畔飞去。他顺着凤凰的气息找到了站在河边捞花灯的旭凤,一把拽住他胳膊,带了他一个趔趄。 润玉是真的有些火了:“你在这么多人眼前现出真身,想被罚一百道天雷吗?倘若一个不慎搅乱了凡间王朝气运……” 旭凤连忙在他背上抚摸了两下:“兄长,怒伤肝……没事的,他们把我当成烟花啦。” 他就好像给猫顺毛似的,顺完了便兴高采烈地指着河中道:“你看,他们把蜡烛放在假花上面,这么多假花在水里漂,好壮观哦!” 这里已经是河流的下游。宵禁将至,又是荒郊野外,鲜有人烟,小河上唯有盏盏花灯顺流而下,映得两岸一片绯红色。 润玉还在为他的不知死活生闷气,闻言不冷不热道:“等你渡完劫回来就不觉得厉害了。” 旭凤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淡,转过身,委屈道:“你咬我就算了,你还凶我!吓到我了,赔钱!” 润玉道:“我何时咬你了?” 旭凤道:“你以为你偷偷用了治愈术,我就不知道了么?这里都破了!” 他两指头撩开下唇,翻出来给他看嘴唇内侧被咬到的伤口。 两秒后他松了手,愤愤不平道:“你咬我,我也要咬你。” 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许是不愿反抗,润玉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踮起脚,仰起一张奶凶的脸咬了上来。 刚刚好就是这个高度,他已经凶恶地伸出了尖利的虎牙,却只在润玉下唇上轻轻一夹便收了回去,连同上下两片唇也在他唇上飞快地顶了一下。 旭凤落回去时已经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瞪成铜铃的大眼渐渐温顺地半睁,变得湿漉漉的,小声问道:“……怎么样?” 润玉呆立片刻,移开视线,淡淡道:“不怎么样。不要再开这种玩……” 话音未落,旭凤就听到“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一条银白修长的龙尾在地上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就“唰”地被整个人的重量拖进了水里。 旭凤呆滞:“???” 旭凤:“哈哈哈兄长这是什么鸭哈哈哈哈哈扑通。” 他还没笑完,河中骤然掀起泼天水浪,一条恼羞成怒的尾巴从水中暴起,在他腰上用力地抽了一下。旭凤哎哟一声,被砸进了水中。 润玉终究是怕他淹死,游过去扶了他一把,道:“疼么?” 旭凤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得意道:“不亏,哥,你吓得尾巴都出来了……” 龙不会因为被吓到而变出尾巴的,这条尾巴只有想缠人了才会情不自禁地幻化出来。润玉不能解释这个,红着脸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旭凤双手本来扶在他腰间保持平衡,这会忽然往下移去,不住地在他腰胯和大腿间乱摸。 润玉道:“干什么。” 旭凤没摸到尾巴,颇为失望,两手在水面上乱拍:“哥,我要吃鱼!” 润玉双手在水中划了一圈,释放出了一丝真龙气息,片刻后,养在河中的几百条锦鲤争先恐后地跃上水面,喁喁地张着嘴围住了他们,将四周的花灯拱得闪闪烁烁。 旭凤被成群的锦鲤在身上乱啄,只觉痒得要命,咯咯笑着往他怀里躲。 润玉在旁抱着胳膊,忍俊不禁道:“你不是要鱼么?” 旭凤顺势向后一仰,靠在他胸口,仰起脸看着他下巴:“不要小鱼,要那条很大很长的鱼。” 润玉没好气道:“大鱼卖光了,进了货再说。” 旭凤不满道:“我方才明明看见还有一条,定是你趁我不备,偷偷藏了起来。”说罢爪子又在他腰间上下来回搓。 润玉胸前隔着一层衣襟被脑袋蹭来蹭去,腰间被摸得浑身一阵酥麻,呼吸急促,双腿一软,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一条尾巴。变都变了,他只好道:“别摸了,给你吃大鱼。” 说完脸上又一红,总觉得这话自带哲学符号。他弟还小,就没觉得哪里不对,抱着那条一人粗的修长龙尾捋下去,满意地抱住尾梢,在柔软分叉的尾鳍上摸来摸去。 旭凤闹得够了,舒服地往润玉怀里一靠,摸着那条尾巴,看锦鲤在绯红的水波间钻来钻去。没有人说话,他们此刻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让此刻再长一些吧。 旭凤随手从河中托起一盏花灯,他看着上书的“永结同心,宜室宜家”,忽然惆怅起来:“哥,你要是成了婚,是不是就要陪别人看花灯了……” 润玉安抚道:“还没有影子的事,不要乱讲。” 旭凤低下了头,有些闷闷地靠到他胸前,抬起头看着他:“早晚会的,娶了别人就不能陪我玩……哥,要不你娶我算了。” 润玉高冷道:“不行,滚。” 旭凤本也只是开玩笑,但被他这样回绝还是心中不爽,报复地对着怀中半透明的尾鳍一口咬下去。 ……口感不太对,鱼应该是丝滑鲜嫩的,为什么这条鱼又糙又柴? 他不满地将鱼一把推开,就听到违和的“咣当”一声。 旭凤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床上他和天帝中间那条三八线已经被自己单方面撕毁。他在睡梦中拱进了人家的怀里,险些啃穿了人家的衣襟,还将他哥一爪子推下了炕。 他惨不忍睹地往床下看去,就看见睡眼惺忪的天帝正抱着被子,在地上蜷着双腿少女坐,胸前雪白的衣襟上多了一块湿漉漉的圆斑。 还从那懵懂地看着他 旭凤嘴角抽搐了一下:“活jb该。谁叫你倒我肥宅快乐水。” 他从床上爬下来,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就往门外走。 润玉已经清醒过来。他起身一振袖,一身睡衣就已变作绣云纹的白色常服,然后不慌不忙地叠好被子,道:“你要去女娲谷接棠樾?” “怎么,我去不得?” 润玉一抖被子,淡淡道:“白夫人这些年避世隐居,过得也不易,不要去扰她清净了。” 旭凤按着门框冷笑道:“你是怕我见到她问出什么来,还是怕我一见她就把她打一顿?” 润玉诚恳道:“我怕你被她打一顿。” 就听一声巨响,一阵尘埃,那幻术化出来的门板直挺挺向内倒在了地上。 润玉敏捷得跳开。他站在门口看了两秒,一抬手,清幽整洁竹舍便恢复了废墟的原型,他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 旭凤赶到女娲谷的时候,棠樾正在自学成才,蹲在萝卜田里抱着《磷石矿的开采与精炼》背。看见旭凤出现在他面前,棠樾不由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要自己回去的,没想到旭凤会来。 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且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恭敬地行礼道:“母神万安。” 迟疑了一下,又道:“母神身体可好?昨日似乎……” 旭凤淡淡道:“我好得很。我有什么不好的?” 棠樾闭上了嘴。 旭凤在四周转了一圈,转身问道:“白龙女在哪?” 棠樾还未回答,就见一人掀帘而出,闲闲道:“这里没有白龙女,只有白夫人。” 棠樾心下一惊,望着旭凤道:“白夫人便是那传说中的……” 旭凤冷冷道:“传说中的你妈。” 棠樾:“……” 白夫人似乎是刚刚起床,发髻未挽,站在门口含笑道:“陛下说笑了,我的孩子是里面还在睡的那一位。” 旭凤道:“我方才从谷口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处地窖,里面似有人声。难道又有什么人擅闯禁地被关了起来?” 白夫人轻松道:“寻常小贼而已,让陛下见笑了。不知陛下有何贵干?” 旭凤点了点头,直入主题:“我今日来,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情。当年我兄长在灵霄殿起事时,在给先帝的酒中下了煞气香灰,但母神当时却并没有喝下那杯酒。我与兄长争斗之时,她被一个以斗笠蒙面的白衣人制住,无法出手相救。这些年来我反复思索那个人的细节,越想越觉得和后来在魔界见到的白龙女十分相似,只是苦于找不到那个人……” 白夫人笑道:“陛下难道以为那人就是我?” 旭凤道:“我一见你心里便有数了,是不是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也不必急着否认。现在我只是好奇,母神大婚后虽疏于修炼,然而毕竟是四万余岁的凤凰。一千年前就有与母神抗衡的实力,却又在事成之后隐姓埋名,不图钱财不图权位,那她到底是图什么?我兄长究竟和她做了怎么样的交易?” 棠樾已经被这接二两三的锤砸得晕头转向。 看白夫人这个态度,她并不否认自己同旭凤早就认识,也并不否认“白龙女”这个特定的称呼。只是传闻中的白龙女和旭凤被捉奸在床,不久之后就被人发现怀孕了,看此情此景,显然他俩并没有传说中的那层关系。 就在这时,风息打着呵欠踹门而出,道:“娘,我爹来啦?” 白龙女撸起袖子就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向他脑门砸去,风息吓得往后一跳,立刻精神抖擞。 “滚回屋里睡觉去!” 风息定睛一看,大惊失色道:“天……天后陛下,小神错了,小神这就滚回屋里去……” 说完连滚带爬就要溜,却被旭凤叫住:“本座来带棠樾回天界,你若是准备好了,也跟着一起走吧。” 风息苦着脸道:“好是好,只是……” 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白夫人便蓦地打断道:“好几年没回家了,好容易回来一次,又被天帝截胡了。现在难得又回趟家,你就一点也不想和我说会话,聊聊家常?在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 风息被老娘这样看着,就像任何一个被空巢老人眼巴巴看着的儿女一样,听话也不好,一走了之也不是,心里纠结万分,百转千回。 旭凤皱眉道:“你哪来这么多话好说?” 白龙女道:“你也是为人父母的,应该可以理解。” 旭凤背着手,淡淡地瞥了棠樾一眼,道:“我哪来的孩子。” 棠樾愣了一下,旭凤却已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风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想到自己的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头痛道:“小神一日不能为陛下效忠,简直忧心如焚,火烧眉毛……但是小神和家母还有点事得商量些许,一时片刻怕是走不了了。” 旭凤点头道:“随便,到时记得自己去找天帝报道。” 说罢头也不回道:“回去吧。” 棠樾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神厄所处的那片山脊,小心翼翼地看着旭凤,眼中隐隐含着期待和恳求:“那神厄姑娘……” 旭凤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便什么都知道了。他一挑眉:“神厄姑娘也是你叫的?女娲后人要回去自然会走,你就不用从这东想西想了。赶紧跟我走,你父帝还在等你吃饭。” 棠樾低低地答应了一声。他在云雾中看着旭凤朦朦胧胧的背影,忽然想起小的时候他故意让绑架他的人把他打了一顿,还放跑了那几个魔,现在想想也许未必就是故意让他倒霉的。 “母神,您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被几个魔绑架……” 旭凤道:“记得,怎么了?” 棠樾:“那时您是不是故意让他们以为您看见他们打我开心,所以才放他们离开?” 如果旭凤当真如同在堆云村那样,轻易便耗尽了灵力,那当年情景就完全翻转过来。 旭凤发现他被抓,来不及叫人,孤身跟踪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机会,一举震慑住了大魔。倘若出手时机不对,对灵力的掌控不熟,演技不够精湛,任意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会被魔族发现他的力不从心,到时候他们岂会错过这弄死老对头的天赐良机。 他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自己的。 旭凤却不在意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棠樾怔怔道:“母神,倘若有一天我……我为了天界牺牲了,你会不会……” 他终于没说完那句话,你会不会指着灵位对别人说这是我儿子。太矫情了,他那隐晦的微弱的自尊及时悬崖勒马,没让他在后妈面前成功乞讨一个名分。 旭凤回过头,不耐烦道:“怎么,黄泉大封要拿你去填了?” 棠樾:“……” 旭凤难得愿意和他身体接触一下,拍着他的后颈皮教育道:“没事不要那么多壁画,享受眼前要紧,到你了自然会抓你去填。但是只要我还没死,肯定死不了你。” * 他们直奔栖梧宫去找天帝,找了一圈人居然在后厨。润玉已经在那里不奇怪,意外的是邝露也在,他俩正从那很有闲情逸致地包饺子。 棠樾有种莫名的违和感……旭凤还好一点,打仗嘛会生火烧个菜也很正常,但是润玉自带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气质,浑身上下都跟厨房充满了排斥。尤其是那双白玉般的手,舞着个菜刀卖力剁鲅鱼的样子实在很像p上去的。 他心情复杂地看向邝露,却发现她的神色如常,并没有主动看向他,也没有刻意躲避。 尊贵的天帝陛下一边剁馅,一边指挥他的私人秘书:“邝露,切点水葱……旭儿和棠樾回来了?” 旭凤在羊脂玉碗中洗了把手,甩着水道:“兄长这几日怎么突然得了空闲,洗手做羹了?” 润玉道:“防风结界的事暂时是了了,我已派了天兵协助,在旁帮着改变地势,解开迷阵。防风后人正陆陆续续迁回旧址,修补封印法阵。” 旭凤道:“人力终究是有限。你这几日去上清天问了,世尊怎么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上清天只接见天帝,且只有在新帝登基或出了什么连天帝也无法解决的大事时才会见一见,平日里都在关门自闭,不见任何外人,哪怕是天后和储君也不行。 这方宇宙中的大小世界的时间流速各不相同,上清天的时间流与天界的对比就与天界和凡界相似,只不过都没有夸张到“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程度,因此他虽只谈了不久,在天界看来却已离开了数日。 润玉道:“无需担忧。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自会出手解决。” 夜神切完了葱,收好菜刀,微微躬身道:“陛下和大殿下都在,邝露便先行一步,回去当值。” “等一下。”棠樾在后面叫住她,“儿臣失陪片刻,送一送夜神仙上。” 棠樾和邝露算是朋友,这并不是个秘密。润玉一点头,道:“去罢。” 棠樾和她并肩穿过栖梧宫的回廊。不约而同地,他们就在门口站住。 邝露始终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棠樾先开了口:“你持赤霄向鸱尾君下令,让他捉拿粟老。” 邝露神色不变:“殿下果然已知道了。” 棠樾沉声道:“我是知道了,可并非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先天帝之父下的封口令,为何要延续到这一代?你本来可以装作不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迫无辜之人?” 邝露正色道:“殿下,天威不可犯。” 棠樾有些失望:“你难道忘记了父帝的教导,任何人都不应该被侮辱,被恐吓,被迫如履薄冰地活着。” 邝露垂着头道:“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邝露也说过,但凡你活着,就要遵循所谓的规则,天帝亦是如此。” “你说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棠樾记得她说过的话。 他还是条小龙的时候,要学的不多,二人经常有时间聊天,最常谈的话题就是润玉。毕竟他们的圈子基本没什么重叠,在指责后妈这点上又不能达成一致,也只有赞美一下天帝,哈利路亚。 棠樾就有一次说到润玉虽然性子温和,对他也很好,但他总是令人生出一种虚玄感,使人又敬又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倒是天后,虽然老是嘲弄他,他在天后面前却莫名觉得踏实,是那种窝里斗归窝里斗,天塌下来自然有他顶着的感觉。 邝露就不太同意:“陛下看上去很复杂,其实他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孩子。” 小棠樾想过当不当天帝的问题,他得出的结论是虽然管着这么多人很爽,但是要学的要做的好多,还要刷夜,干不好还会背锅,烦死了。 他想到这一点,就问:“难道父帝不喜欢做天帝吗?” 邝露道:“你平时也想背出很多书,想学很厉害的法术,被所有小朋友羡慕和称赞吧。但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你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小棠樾其实就已经懂得要面子了,这一点神似他爹。但凡有第二个人问他这个问题,他一定会说“我就是想变得很厉害,学习使我快乐”。 但也许是邝露看着他的眼神太过清澈,太过赤诚,不像平日里满嘴官话的夜神,倒像一个真正的姐姐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就脱口而出:“我想变成一条小金龙,趴在母神的腿上睡觉。” 小棠樾说着就笑了起来:“就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俩椅子挨在一起坐着,边晒太阳边说话,摸着我的鳞片,夸我又聪明又争气。我趴在他们身上假装睡着了,其实他们说的我都听见啦。” 邝露也笑了起来:“陛下也是这样的。总以为自己喜欢做天帝,喜欢周旋于人心之间牟取权力的快感,但他的本性并非如此,他其实不太爱和人交往,也不想要那么多东西。他喜欢安静,和他喜欢的人安静地生活。” “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啊?” 邝露道:“我是他最喜欢的梦境化形而成的,那是个很温柔也很安静的梦。” “既然他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鼓捣这些啊?” “殿下,人变强往往只是为了自保,陛下没有办法。他以前过得不好,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有很多人欺负他。陛下教导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被侮辱,被恐吓,被迫如履薄冰地活着。但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没有人出来维护他,无论是出于不愿还是不能。” 小棠樾义愤填膺道:“那父帝一定把他们挨个报复了一遍。” “陛下还没有当上天帝的时候,我也常常想,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他,在背后这么说他?倘若有一天我变得强了,我一定要……我一定让曾经欺负过他的人挨个向他道歉,他是那么好的人,谁都不该欺负他。” 棠樾回忆起这些对话时,他深深地记得当时她说得不是“杀光他们”,而是“让他道歉”之类小孩的话,像极了一个坚强又善良的大姐姐。现在想想,她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简直两副面孔。 “……可是太多了,绕着他走的仙侍,背后说他废物的天兵,为了阿谀天后诋毁他的仙神,一个一个,我怎么数得过来呢?甚至还要和为首的那些人同侪相称,因为法不责众,因为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殿下,这就是所谓规则。”*** 棠樾收回思绪,眼前的邝露平静道:“邝露曾说过希望让伤害过陛下的人向他道歉。几百年过去,邝露依然做不到。殿下,这件事也是如此,但凡你活着一天,你就仍然要遵守所谓的规则,天界的威严一旦被打翻,后果不可想象,他们所遭受的无法与六界安定相较。” 棠樾不知道说什么,茫然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往回走。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截然道:“你有你的规则,我有我的原则。守护人界于我而言不过职责所在,但我绝对不会加害无辜。” 第18章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旭凤和润玉已经开始拿饺子下锅了,站在铁锅边上说话,他隐隐听到他爹妈在聊风息——“……他自己是愿做水神,奈何白龙女不放。” “无妨,她总不可能一辈子不放的。” 棠樾推门而入,润玉就问道道:“为何去了这么久?” 棠樾掩饰情绪:“和夜神聊了些许琐事而已,父帝不必挂心。” 润玉点头:“方才我和你母神在说让风息继承水神之位的事情。他眼下虽然尚且稚嫩,但前途不可估量。除此之外,风神之位将由女娲后人继承。” 棠樾一愣,道:“女娲族不是一向长居人界,不领神位吗?” 女娲族一直自诩人族的兄弟姊妹,因此也一直在人界活动,有灾救灾有怪打怪,对天界反而兴致缺缺,敬而远之。 旭凤从锅中捞饺子:“眼下天界有点缺人,她在这里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你父帝问过她了,好说歹说让她同意继任风神,过几日就来……你这是什么眼神?想什么呢?” 棠樾怅然道:“没什么,儿臣只是突然想到前任风神水神是道侣……” 他呆站良久,垂头丧气地自己去找事做,从积灰的橱柜中点出六根筷子。 旭凤和润玉对视一眼,边把盘子往桌上摆边皱眉道:“前几日我和你父帝还聊起来,你成年之后便可提亲订婚了。虽说眼下还小了些,但我和你父帝在婚事上没少吃过亏,不愿你重蹈覆辙,若是和谁情投意合了,跟我们说就是,也好让你父帝给指个婚。可若是看上了女娲后人,那便算了,我俩没这本事,你自求多福吧。” 棠樾一张脸立刻涨红,头昏脑胀,攥着筷子在那尴尬得口干舌燥:“母神多虑了,我……我年纪尚幼,正是勤学苦读,辅佐政务的时候,尚且不到成家的年纪。” 润玉手持漏勺道:“莫要听你母神胡扯,他还讲过要将你嫁入魔界换取聘礼呢。” 旭凤一听,立马抚掌大笑,润玉也跟着笑了起来。 猝不及防被他爹提起童年糗事,棠樾恨不得变回原身钻到凳子底下去。他把筷子都发了出去,坐在凳子上干笑两声。 润玉气吞山河地一挥手,几个瓷盘铿锵落桌。他笑着对棠樾道:“这一盘是鲅鱼的,这一盘是章鱼的,这一盘是草鱼的,这一盘是河虾的。你们自己夹罢。” 棠樾:“……”你弟弟爱吃鱼你就只搞水产馅的吗? 天帝对儿子的怨念没有丝毫觉悟,大概是觉得自己几百年也不见得下一次厨,能干点活就不错了。见三人都动了筷,他便继续道:“不到一个月便是你千岁诞辰了。到时不如同立储大典一起办了,也省得那些龙族想入非非。” 旭凤也道:“以往的天帝都热衷开枝散叶,到临终前才开始挑人传位,没这般容易就将储君之位给出去。你父帝只有你一个,便宜你了。” 他转头对润玉道:“要办就给他办得大一些,多请些人,你那堆亲戚还有魔族羽族都可遣使来捧场。” 润玉点头道:“那这几日便要将苍穹云顶扩建些。” 苍穹云顶乃是不同于灵霄宝殿的礼仪场所,场地大,没有墙,有以纯粹的灵力支撑起来的云雾结界。虽然并非实体,但其坚固程度还超过天宫,寻常外物连根毛都进不来,观感上也颇为仙风道骨。只是耗费较多,往往只有极为隆重的时候才派得上用场。 旭凤面无表情地拍了一下肩膀,吓得他一哆嗦:“到时点彩可仔细点,若是没点中寿仙轮,你母神作为你的授业之师也没脸见人了,跳临渊台去。” 棠樾正在晃神。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白龙女的话,被旭凤这一拍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儿臣明白。” 但凡帝子满千岁,都要按着仪式走上那么一遭。第一是由长者(一般是天后)在丹墀之首向帝子赐剑,意味其成年后将负起守护天界,捍卫神座的责任。帝子接剑后就是点彩,过寿的人用没带灵力的弓箭射向布于一里地外名为寿仙轮的巨靶,在其上置满天材地宝,珠玉法器之类。这个距离但凡神族都能将箭射中寿仙轮,却基本不能控制得了自己射中哪,就如抓周一样,反正轮上都是好东西,射到什么随缘,都能根据彩头随便夸两句。第三便是加冠。不过既然他爹妈打算储君之位和成年礼一并办了,那估计到时候扣在他头上的就不是成年的金冠,而是储君的玉冠了。 润玉不满地看了旭凤一眼:“莫要胡言乱语。你当谁都和你一般,想打哪便打哪?” 他见棠樾听得似懂非懂,便解释道:“对寻常帝子而言是摸奖,但你母神是自己挑的——一千岁便能拿着凡弓百发百中的怕也只有你母神了。当时他站在丹墀之上,一手提弓,一手指寿仙轮上挂着的剑,笑着对我说,‘兄长,我想要那柄剑’。然后一箭射中了剑鞘,险些把整个天宫都给震聋,这便是他如今宝贝一样天天带在身边的砯岩。” 旭凤脸上一红,摇头叹道:“年少狂妄,不堪回首。” 棠樾畅想年轻的旭凤一身红衣(据说他母神以前很爱大红色),意气风发,艺高人胆大地当众扬言要什么,果然就射中了,不由颇为神往。他突然有些好奇:“父帝当年点中了什么?” 润玉微笑着摇头:“我成年时便一切从简了,并无这些琐事。” 棠樾注意到旭凤的神情突然一滞,似乎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润玉自己却似全然不在意,给他俩杯中倒了点酒,道:“难得今日有兴,我们父子喝一杯——今日可以多喝点,平日里切莫贪杯误事。” 旭凤道:“他小时候被我坑过一遭,再也不想碰酒了。” 棠樾想起他壶中常年挂着骗小孩的黄连味“快乐水”,不由苦笑道:“父帝放心,儿臣本也不爱饮酒。” 润玉嘉许地一点头,三人酒杯一撞,就听他柔声道:“你平日里也从未向我和你母神要求什么,千岁诞辰总该隆重些,有什么想要的,我与你放在寿仙轮中,没点中便黑箱给你。” 棠樾忙放下酒杯:“平日里儿臣用得到的,父帝母神都已给了,此时也别无所求。” 旭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懒洋洋道:“不要客气嘛,你父帝都掏出了他的私房钱,准备为你大出血了。” 神仙纵然可以不吃不喝,修行突破也少不了灵力,人神都得过日子。于是天界也有公库和私囊之分,虽然天帝偷偷挪用点公款也没人管,但润玉比较守规矩,故此天帝要给儿子买点值钱的生日礼物也是要紧紧裤腰带的。 棠樾是真的没什么想要,他犹豫再三,看着润玉的眼睛道:“父帝,儿臣可否……可否不行立储之仪?” 这话一出口,整个屋里顿时一片寂静,连碗筷相撞的声音都没有了。 棠樾在说这句话前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赔罪的话,见势不好便要一股脑抛出去,却被旭凤摆手止住。 旭凤一脸稀奇地盯着他:“兄长,你养的小金鱼是个飞升上清天的料。多少人为了这东西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其中的阴险惨烈不可言喻。现在你父帝只有你一个儿子,没得选,只能把帝位塞你嘴里,你竟不高兴?” 棠樾心里就慌了,忙解释道:“儿臣并无他意,只是……” 旭凤打断道:“你是懒得在诞辰当天忙活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还是当真既不愿做储君,也不想当天帝?” 棠樾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爹的脸色,道:“都……都有。” 旭凤点头道:“哦,好事。” 他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神色,似乎棠樾爱不爱当天帝和他无关,反正谁干也不会让他干。润玉却始终带着可怕的沉默,他终于开口道:“这便是你想要的?” 棠樾垂下头道:“是……其实儿臣本来的打算是,倘若父帝母神抽得出一日空闲,便一起去个风景怡人的地方,吃吃野味,打打桥牌……玩上一日。” 捡来的野龙果然担不得什么重任,他自嘲地想到。这都是什么缺爱儿童的愿望,他爹一听估计气死了,养了一千年,生生把金鳞应龙养成条没野心没理想的小金鱼。 “儿臣也明白自己心性软弱,天赋平平,不堪重用……倘若儿臣不是那块料,便劳父帝母神再费心培养一位继承之人吧。” 润玉正要开口,旭凤便抢白道:“本座没这闲工夫再养一个,你已经很烦了。要换让你爹想法去。” 润玉叹了口气,并未斥责,反而温声道:“当初选了你,除去你我的父子之缘,还有一个便是你身上并无利害牵扯,如今你已成年,众仙家也都已认定你作为储君,贸贸然培养旁人不知又要凭空生出多少事端。棠樾,天帝一族身上职责重于泰山,许多事情往往不能得偿所愿,望你能谅解。” 棠樾点头,低声道:“儿臣明白……是儿臣失言了。” * 轻轻的“啪”一声,棋子落在盘上,在月下折射出一丝微光。 “……这孩子做天帝尚嫌资质差了些,为人倒是很重感情,不似兄长这般鱼心鱼肺。” 润玉执白,盘膝坐在对面,淡淡道:“早与你说过他是个好孩子,让你待他好一些。” 旭凤双颊微微酡红,靠在树干上,脱了鞋袜,一腿屈着,一条腿搭在天帝膝上。他有些不耐地摩挲着浮空的棋盘:“我哪里待他不好?我简直将我这辈子所有的耐性都耗在了他身上,他自己蠢学不会,有什么办法。” 又落一子,叹息一声,“他若是我们的孩子就好了,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定然不嫌弃他蠢。” 润玉手搭在他裸露着的脚踝上,道:“现在已经很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旭凤轻笑道:“兄长太容易满足了些。” “对比之下才知今日之幸。” “那是你以前混的太差了。你小的时候怕我不来找你玩,想寻些好吃的贿赂我,最后翻箱倒柜,拿出来一碗糖水。” 他见润玉拒绝陪他忆苦思甜,开始全身心放在棋局上,二人你来我往了几招,旭凤突兀道:“兄长,你把陨丹吐出来吧。那脏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吃我不好么。” 润玉执子的手一顿,他看着旭凤道:“你如何知道?” 旭凤笑了笑:“我曾在父帝的帐房中翻出他与龙鱼公主结亲时的各族礼单,花界就曾送过一颗仅存的陨丹,再想想你陪锦觅渡劫归位前后的反应,也就差不多了。” 润玉淡淡道:“此物绝迹已久,你又如何知道它取得出来?” 陨丹大多是古时一心修行,不愿在情情爱爱上耽误时间的仙家用的,现在的仙神已经很少有这种觉悟。其原材料已经灭绝,用一棵少一棵,炼制成功率还低,没什么市场,早在几万年前就已绝种,但是旭凤还真的从魔医口中听说过这东西可以吐出来。 他轻轻蹬了一下他哥的肚子,眯着双眼,用带着某种落寞或撒娇的口吻道:“快点的,哥,我和你和好了,我全都不怪你了。” 润玉重重地将那枚棋子按了下去,半晌,他轻描淡写道:“你喝多了。” 旭凤道:“我喝少了。” 他一掌把棋盘打翻,爬到他哥身上,发出了迂回起伏的“嗯嗯嗯~”一声,一阵乱摸乱咬乱蹭,像一只粘人的鸟儿。最后他闭着眼喘着气趴倒在润玉胸口,道:“你取不取?” 说完还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润玉只是轻轻把他掀开,解开了旭凤的腰带:“别在那,棋子硌人。” 无人的草地上不多时就传来了低低的喘息声,没有仙侍会在陛下落宿栖梧宫的晚上闯入宫内一步。 旭凤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被他吻地气喘吁吁,一滴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王八蛋我哥,我哥王八蛋。” 润玉摸着他的发顶,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取它做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是很好吗?” 旭凤一脚要把他踹开,却被王八蛋他哥抓住了脚踝,往旁边一分。 第二日天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把私藏的半缸肥宅快乐水灌了一整壶,然后咕嘟咕嘟又把一整壶灌了一胃。 他皱着眉捂住嘴,忍住一阵被苦味逼出来的恶心,喝了两口水漱了漱。 旭凤做完这一套,精神焕发地把刚起床的天帝拖到了铜镜前,道:“来,本座伺候陛下上朝。”天帝温顺地由着他摆弄,口中念道:“奇哉怪也,平日里我借你的地方自行挽个发髻都要被你嫌吵,撵出门去,今日如何这般客气?” 旭凤闻言呵斥道:“闭嘴,再逼逼本座今晚就吃剁椒鱼头。” 他给自己从来都是绑马尾的,就没正儿八经簪过发。最后他糊弄着给他哥盘了盘,再在顶上怼上那根他平日里顶着的金钗,看着差不多是那个样子了,便道:“去朝会罢。再见。记得再给叔父送一笼鸡,莫要再让他跑来逼我听他的痴男怨女破故事了。” 钢铁直男(?)都是这样的,天帝只好顶着个在强迫症眼中该千刀万剐的造型出了门。 他背后的旭凤手腕一抖,将一道金光收入袖中。 * 润玉说要把接人待物的活计交给他,果然过不几日,冷冷清清的璇玑宫便热闹了起来,什么人来了都得来见一见大殿下,棠樾直笑得脸皮发僵。再过几日,璇玑宫便不止是热闹,简直快要爆炸了。 即便是只有在族中出身高贵或在族中颇有声望的人才能与会,来的人也足以将璇玑宫的门槛踏平,因为乱七八糟的种族实在太多了。 有人族修仙门派来的老怪物地仙,有神似女娲后人实则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蛇人族,他爹的娘家(?)龙鱼族,花界的植物人小姐姐,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这些边缘族群都须得给足储君的面子,提早半月左右就要到天界,最后几日才是在天界说得上话的大头。 大清早,棠樾准时自然醒,借着微微亮的天色翻开了《青玉矿的采集与利用》,今天又是学术的一天。 他刚把给他端茶的仙侍打发走,没过两秒那人便绕了回来,道:“殿下,有一位仙子来找。” 棠樾边做笔记边道:“还没到上班时间。告诉她我在睡觉,晚点来。” 他昨日刚接见了几位羽族,心累的一批,好容易能抽空看会书根本不想见人。 羽族虽然是鸟,却和他爹走得近,十分不好把握说话的分寸,尤其是今日那位隐雀长老出了名的和天帝有py交易。羽族观礼团中唯一和旭凤关系好的就是燎原君,但他毕竟是作为六界商会之首出现的,这个头衔听着再牛逼,说白了就是养鸡场厂长,出身太平凡,不太好出头,因此他只在最后面向棠樾笑了笑,又慢悠悠飘了出去。 仙侍答应一声,片刻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刻意放大过:“那我明日再来。” “哎且慢!” 棠樾把书一扔,踉跄而出,一眼就看到那客人已经挪到了院墙之上,在晨光中现出一个精巧的剪影,雪白的靴面点在琉璃瓦上,表情寡淡地向他招了招手。但他看得出那表情中的微妙促狭。 棠樾道:“神厄姑娘!” 他一堆话撞车般堵在喉咙里,又惊又喜,心念电转中只憋出一句:“你……你可否先下来?” 神厄于是背着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墙头,道:“在天界,这是失礼之举吗?” 棠樾苦笑道:“无妨,以您老的身份做什么都算不得失礼,我只是……唉……你来继任风神?风息呢?” 他没好意思说,他爹第一次领着他进这个院子的时候,跟他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一只傻鸟站在墙头上,躲在树后偷偷看他,最后看着看着睡着了从墙上掉下来。 神厄道:“封神文碟已下来了,只差仪礼。风息过几日便来。” 棠樾:“?白夫人肯把他放出来了?” 神厄还是亲自去劝了她,完全是出于风息的恳求,本来他自己也可以溜走,但他总觉得他娘最近不大正常,最好不要做这种点火的事情,万一真的把她搞疯就不好了。 白夫人最开始还敷衍两句,后来就不耐烦了,说你们女娲后人管这么多的吗?你母神是这么教你的吗? 一般女孩被这么说肯定是哭了,但神厄听了就不疼不痒。最后白夫人说算了算了,他可以走,但是你要给我一样东西。 棠樾听到此处,不明所以道:“她同你要什么?” 女娲后人听着来头大,实则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连五色石都早在四万年前失踪了,白夫人有什么好要的? 神厄轻轻挽起袖口,露出了一截颜色极白的手腕,那根红绫不见了。 棠樾皱眉道:“她怎能这样,风息兄想必也同她解释过,红绫是伏羲神上留给你唯一的遗物……这此事归根到底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她这岂不是刻意刁难。” 神厄却淡定道:“她拿去便拿去罢,也许她知道此物真正的用途。” 棠樾愣了一下,一想也对。伏羲总不会真的就给小女儿留根红头绳让她扎辫子,但是神厄没强调过,所以他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今日才知原来伏羲根本就没说这是干什么,只是郑重地让她收好。 “可是既然伏羲神上都没有说过这是做什么的,白夫人为何会知道?” 神厄道:“白夫人对上古之事所知甚多,出身也成谜。当初她为了风息与我交手时,用的是寻常水系法术,以灵剑为载体,但她不像是水龙,惯用的也不是剑。” 棠樾一惊,道:“为什么这么说?” 按理说女娲后人的战力值怎么也不比天帝差,他也没觉得白夫人能与她打个不分伯仲,只当是神厄未尽全力。但联系起旭凤说的“白龙女”,就觉得她确实不简单。 神厄:“她想要让人认为她是一条普通水龙,也几乎伪装成功了。但当初我与她交手时,有一瞬她似有不敌,露出破绽。” 棠樾:“那她到底是什么?” 神厄:“我看不出来。她的手法与我有些相似,不论属性,无需法器,只用最精纯的灵力……据我所知,末法时代出生的人鲜有这种力量。” 棠樾搓着额头道:“你觉得她是古人?用和你差不多的办法活到了现在?” 神厄摇头:“不知道。” 棠樾:“那风息是谁?大帝?” 他脑补了一下风息威严地坐在帝位上戴着个冠冕的模样,只觉得惨不忍想,“但是风息大帝又非凡界中人,魂魄去往何方都有记录在册,神族转世何处都是无迹可循的,史册也曾记载他的魂魄因封印血海而四分五裂……这哪来的转世?” 神厄道:“我也以为此事并无可能。” 棠樾叹道:“不管白龙女是做什么的了,她似乎只是不愿涉世,别无恶意,只要看得好禁地,不出纰漏即可。” 神厄道:“她看得太严了,连误入的疯子都抓了起来。” 棠樾好奇道:“什么疯子?” 神厄就说她日常巡逻的时候去当初关棠樾那个地窖看了一眼,里面关着个神智不清的老者,从那狂拍窖门,找她要儿子。神厄问他你儿子是谁,他也说不出来,就很癫狂地说快叫他儿子来接他。 她并不知道老头的儿子是谁,于是便继续关在那了,反正白龙女会给他送饭,饿不死。 棠樾心道这真是妈的智障了,天后去的那会儿说关的寻常小贼,现在又成了老疯子。这事左右跟他没什么关系,于是他们聊了两句旁的便去各忙各的了。 一上午倒是清静,只有二三组使者来逛了一圈,到下午就不一样了,他刚一上班就有仙侍来报:“东海龙族请见!” 门口有人呵呵笑着,不请自入:“大殿下近日可好啊?” 棠樾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十分机械地跟上次那个提议换储君的渌皎长老挥了挥手。 第19章 居住人界的龙族有东海龙,西海龙,南海龙和北海龙,各自划地分界看管凡间一片水域,因东海一族领地最大,宗族史最为悠久,又是阴皇大帝之后,因此就成了龙族之首。 东海龙以青色为主,这条提议换太子的老龙就是青龙,老龙先叫上一众小龙将贺礼抬了上来,棠樾道谢后叫仙侍抬下去收好。 等他打点好了一切,这老龙就不紧不慢地在他桌前一坐,甚至还自行把他书房翻了翻,啧啧道:“没成想这一别没多时,再会时殿下已是要做储君了。” 那一行人一字排开坐在对面,这一边只有棠樾孤零零一个,他觉得有点孤单。但是他脸上还不至于表现出来:“是父帝错爱了。” 老青龙看着他左手边那几本书,一伸手,那书便从棠樾的眼前飞到了他手里。他信手翻阅了两下,不阴不阳道:“《灵石的贮藏与精炼》?大殿这几日正在读这些?” 棠樾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这几位远房亲戚就和有恃无恐一般,对储君全无尊重。他压着不悦,尽量平静道:“本殿闲暇之余确实爱读学些天文地理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老青龙阖上书往大腿上一拍,摇头叹道:“天界的继承者只会读书,老朽实在是心中忧虑啊。” 棠樾道:“那长老以为,继位之人当会些什么?” “起码要如陛下那般修为高深,才好泽被万民啊。” 棠樾平淡道:“长老此言差矣。父帝是勤加修行了多少年,才有今日修为。本殿才成年,如何能与父帝相比。” 老青龙露齿一笑:“大殿自然比不得陛下,比起老朽后辈中的青年才俊,恐也逊色几分。” 原来他就是来找茬的。但实力低微之事拿来说他,往往也只能咽肚子里。比起其它神族他只能算作普通,可跟旭凤润玉比起来,完全称得上差劲了。旭凤一直享有战神之名不提,他爹也可怕,本来人人都以为璇玑宫的大殿看着文文弱弱,又无人教导修炼,想必是菜的抠脚。结果在灵霄殿前和旭凤一交手,众人惊讶地发现他自己摸摸索索,打起来居然没在旭凤手底下吃亏,这才知道原来大殿一直在藏拙。 他不欲在这种事上纠缠,对老青龙正色道:“本殿自知并非惊才绝艳之辈,但父帝既然将重任交托于我,想必是自有考量。本殿也唯有不辜负父帝信任,为苍生鞠躬尽瘁而已。”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了。棠樾端起茶碗,向他一举,示意他快告辞。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鼓起了掌:“本神觉得老兄说得很有道理,这么看来本神做个小小水神太屈才了。明日我就进宫面见天帝,将长老这番道理跟他絮叨絮叨,让他给我换个储君当当。” 棠樾紧绷的神情突然就松了,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老龙被他明嘲暗讽夹杂威胁气得拂袖而去。棠樾目送着他的背影道:“多谢风息兄挂念,下回走正门进敝府即可。” 风息道:“救急如救火,我怕你被他气哭了,急得翻墙进来了。” “他也就过来恶心我一下罢了,还不敢当真在立储时闹事。” 风息嘿嘿笑道:“我也就过来恶心一下他,动手是不敢了,一来我也不能没事找事,让咱陛下脑壳疼,二来如今你懂得,打起来我爽了,我娘就遭了殃。” 棠樾叹道:“还没解决?” 不仅没解决,而且好像永远不可能解决了。他走之前帮着他娘把伤治好,发现替人承受的伤害恢复更慢,而且永远都会留疤,只能用法术遮盖。 白夫人幻术一撤,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全是疤痕。她见势不好,没等风息旧话重提,就先把话撂在那——不会解咒,gun。 风息说亲娘诶。会下难道就不会解? 白龙女就说他小时候被魔兽在身上抓了一爪子,险些丧命。那点伤对成年龙族来说没什么,可对幼龙来说会致命,她就在一本书上现学现卖,用这个咒法,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找能人救了他狗命,然后就不会解了,因为书上只写了下咒,没写解咒。 风息就怀疑道:“你不会现涂了本书糊弄我吧?” 事实证明白夫人没有,因为那个所谓替身咒就明晃晃糊在他那本发黄的儿童读物的最后一页,那本“黄书”前半本图文并茂,后半本全是文字没有图,小孩不看的那种。 “所以,”风息一摊手,“你又失去了一个可爱的战斗力。不过小姐姐很能打,我们可以快乐地吃软饭。” 棠樾道:“你自己吃软饭,我啃老就够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拿上午和神厄怀疑提问他,也没有把旭凤与白龙女的对峙复述一遍——那时候他估计正睡着,没听到。问了估计他也是懵逼的,而且风息已经够蛋疼了,没必要再让他更疼一点。 正在说话间,看门仙童来报:“防风氏族来使求见。” 棠樾挥挥手让他放进来。 风息摸着下巴道:“人族不是只有个把半仙才有资格来看立储,怎么他们也来了?” 棠樾道:“父帝说他们本就流着神血,又镇守黄泉大封有功,特发请柬来观礼。” 来的果然是邾吴君,只有他一个。防风氏族的使团不仅人比较少,清点贺礼也很方便。 邾吴解开背上包裹,包裹中又摸出一个手帕,从中倒出一把带着轻微腥气的小圆球。 棠樾不明所以道:“这是什么?” 一张彤红的喜庆的礼单被推到他面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鱼粮一两。 邾吴君一摊手道:“若单是给大殿下庆祝立储,草民肯定是灵芝人参打包带过来,不过一想这些都得入了陛下的私囊,草民寻思着还是不给陛下增加心理负担了,不如就送些陛下爱吃的,实用又贴心。” 棠樾:“……谢谢。其实父帝不爱吃这个。” 他决定私吞了这把鱼粮,打死也不让他爹知道邾吴君对他的倾情问候。 邾吴君把礼一撂,打着呵欠道:“那草民就先回了,大殿下回见。” “且慢。”棠樾叫住他,想了想后双手平举,其上现出一叠旧书。他双手将粟老留给他的书递过去:“这是令兄临终前交给我的遗物,还是交由防风氏后人来保管比较好。” 邾吴君也双手接过,懒散的神情渐渐消失了。他轻抚着那摞书,苦笑一声道:“我哥这脑子,人都死了‘记得’还有什么屁用?” 棠樾惊道:“你知道粟老是自尽的?” 邾吴君叹道:“哪来那么巧的事,当场就害了心病了。我哥那脾气,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这些东西被你们查出来。” 风息愕然道:“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死也不能让天界知道?” 邾吴君冷笑道:“问的好,贼厮鸟不是说了嘛,拿他受审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说没说我不知道,不过这‘不该说的话’你们看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都写在这里面。无非就是当年族长为了求救一头撞死在天鼓上,天帝不光没救人,还把出去的路堵死了——这个事现在也没个证据,因此我兄长只是记下当时很多钻山的都试过出去求援,一爬到山顶就会莫名其妙脚滑摔断腿。防风后人都是带着神血的,比一般人强了不少,又是钻山的好手,哪有这么容易就都脚滑?后来先帝先后他们闯进来,把还活着的几十口人救了出去。我祖上还没安顿好就来了个天将,吆五喝六带着一帮狗腿子来吓唬他们,让他们祖祖辈辈必须就住在这里,不准和外人多接触,不准把放风集的事外传,也不准讲给子孙后代,传出去就是一个死,有不少人被吓住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记得这些了。也有几个没被吓到的,要不然我爷爷也没地方知道这个。” 比起风息的震撼与愤慨,棠樾倒是不觉得十分意外,天帝也是人,天家也不过是有矛盾有野心的一户人家。 但是现天帝的爷爷堵人嘴可以理解,毕竟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丑事是他做下的。前天帝为父亲遮羞也可以理解,可润玉从来就不是死要什么天家颜面的人,否则也不会堂而皇之的把亲弟封天后了。 那么邝露作为他的耳目,为什么依旧忠实地遵守着这条规矩?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干脆不去想,安慰邾吴君道:“仙君节哀顺变。既然粟老视史书重逾性命,那么此物还是由他的亲眷保管更为妥帖。” 邾吴君一摆手:“既然是兄长将这玩意托付给大殿,说明他知道我就看不惯他发疯作癫,也不会替他收藏这没用的玩意。大殿爱拿去糊墙糊墙,爱垫桌脚垫桌脚,草民是不管的。” 他在棠樾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走出璇玑宫,站在漂浮着璇玑宫的云端上停了片刻,捂住脸狠狠地抹了一把鼻涕。 “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也该做到不忘记。”说这话的人写的书不知道能蹦跶多久,但说这话的人自己将很快被人遗忘。 鸱尾君那贼厮鸟动辄就是骂一句乡巴佬,实则他还真的是,连大字都只认得军令上常出现的那些。在现任天帝继位之前,堆云村一直饿得面黄肌瘦,哪有人有闲工夫识字。他哥就是村里唯一的“文豪”,也是最大的疯子,十来岁从他爷爷抽屉里翻出来那些手记之后就和疯了一样,天天茶饭不思,神情恍惚,弄得爹娘以为他看上什么女人了要去给他提亲。 好在他疯归疯,还知道轻重死活,不至于逢人就说,只是时常没头没脑地问邾吴:凭什么?祖宗身为天帝之子,为了苍生自请背井离乡,来到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人界,然后被禹砍了头。我们世代维护大阵,从不敢有失,落得被他们背弃的下场,分到这处荒地,凭什么? 邾吴说就凭你拳头不够硬,还一天到晚地也不锄,从这哼哼着喊冤学蚊子叫。 年轻的粟洱虽然上不了天找天帝理论,但他有了新的盼头。听说人界的皇帝是天子,于是他就把每年牙缝里剩下来的零钱攒起来,把防风集的事写成信寄给皇帝,希望他能让老子管管。为此邾吴没少和他吵,险些还打过。 回信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后来他就停止了这项浪费活动。因为他又听说当了官就可以面见皇帝。当官要考试,于是粟洱展开了新的浪费活动——念书考秀才,中间去了一次防风集,二人遇到旭凤润玉,侥幸活着回来。 邾吴发誓以后再也不作这种大死,而粟洱却越发坚定了他当官找皇帝理论的理想。他学了三年,和邾吴打了一百八十架,边种田边认字,终于攒够了钱进城赶考。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户籍,考不了。堆云村半神半人的这伙子全都是黑户。 粟洱背着大饼又回了堆云村,被父母押着成了婚,总算了了他们一桩心事。他继续头悬梁锥刺股,并弄了个户籍,这次准备了五年才攒够钱(因为要养老婆孩子),他觉得自己准中了,结果榜上无名。 邾吴也不清楚细节,不过知道他哥好像去找考官理论(因为考一次太贵了),可能言辞有点激烈,被打了一顿,自己瘸着腿爬了回来,和他老婆抱头痛哭一顿,再也没搞过考学这一套。不过他依然坚持每日练字。 很快邾吴就发现他不是练字,他在偷偷写禁书。他一进门,粟老就和光着身子被人捉奸在床似的,慌慌张张把书塞到背后,屁股拼命往墙角挪。那时候邾吴已经在火神麾下做了传令官,他明明白白告诉过粟洱,不要再充满希望地拐着弯劝他跟天帝“讲讲道理”,除非他想死全家。 死人都死完了,还为了他们搞这些杀头的东西做什么?别说小小天兵,就是火神对此事也爱莫能助。 他哥还振振有词道:“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也该做到不忘记。” 邾吴至今想到这些还气不打一处来,但一想他哥都不在了,也就再也没什么脾气了。 * 这最后一波客人,是棠樾绝对接见不了的。不是他没这个能耐,而是他资格不够。 润玉是往魔界也派了请柬,但他没想到十大城王来了两个。要么是魔界最近又蠢蠢欲动提前派人来打探底细,要么是魔界最近闲的发慌。 在此之前,棠樾又被旭凤重新科普了一遍为首二人的身份。使团之首,魔族大长老也就是擎城王,也就是诚恳地建议棠樾做“天奸”,在遭拒后将他暴打了一顿,还杀了风神那位。 他和旭凤算是半个熟人。魔界的规矩与天界不同,不讲立嫡立长出身尊卑,只有拳头称王,谁挑战老魔尊成功,谁可以做新任魔尊。但旭凤杀了老魔尊纯属泄愤,没有什么为魔界鞠躬尽瘁的性质。而且他毕竟是个神族,神族当魔尊多少有点不好,也就有很多人就不乐意,是大长老力排众议又说服旭凤继任,还主持了加冕仪式。 “糟老头子坏的很,你平日见了他务必小心。他实力深不可测,至少和我不相上下,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有当魔尊的意思,所图必然更深。”旭凤警告他。 第二位卞城王鎏英,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朋友。 “卞城王还是卞城公主时就与我结识,为人赤诚爽朗,又在我落难之时收留我,尽力与我医治,若有机会倒是值得一交。” 旭凤说到这,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一位在魔界无名无份,但也算是本座的旧部,昔日的西天门守将,名唤汝瑾,你看到个长年戴着个兜帽不露脸的女子就是,她……嗯,也是个好人,见到了可以打声招呼。” 炽焰麾下五方天将中,邾吴和鸱尾是先锋将,燎原比较均衡,汝瑾和风蚀就趋守势,尤其是她,偏后勤财务,偏奶。其实汝瑾其人很聪明,也不是不能打,但是就是以治疗厉害著称。据说当时许多仙神见旭凤一个又一个,提拔的不是石头就是农夫,最后竟然还弄了个怨疠。怨疠是什么,凡人接触清气太多机缘巧合下会升仙,接触魔气太多机缘巧合下会变成怨疠,介于魔族与人族之间的脏东西。 旭凤就说谁不服和她打一架,打完她就成了西天门守将。灵霄殿事变后,旭凤在昏迷中被贬下天界,她也就跟着入了魔,估计是觉得魔界挺好,后来也没再回来。 眼下,大长老依旧是平平淡淡坐在那里,保温杯里泡触手。 卞城王也很好认,一身黑衣,坐在位上腰背挺直,面目轮廓分明,娟秀之余带着股肃杀之气。至于汝瑾氏就更好认了,果然戴着黑色兜帽,而且看上去木木呆呆,坐在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润玉跟这几人都交情不深,坐在位上淡淡道:“本座听闻犬子在下界时,曾遭一位样貌颇似长老的人追杀,长老可知此事?” 鎏英一听,立马侧过头去,对大长老怒目而视。 大长老道:“陛下如今身为天帝,可不能听风便是雨啊!定然是有人扮作老朽的样貌,意图挑拨天魔开战!” 润玉道:“哦?天后当年可是与长老熟识,莫非天后也看走了眼?” 大长老:“陛下莫非以为大殿是文韬武略一代英才,逼得老朽不得不将威胁掐灭在摇篮之中?老朽以为,天后与老朽时隔千年未见,确有可能看走了眼。” 棠樾本也没指望能在这里找回场子。他们三人当时猝不及防,被按在地上摩擦,逃命还不及,根本无暇留下任何证据,没有证据贸然声讨责问,就是开战的前兆。 ***“那风神身为一任正神,骤然罹害,难道就此无人问津?” 几日前,他如此问道。他将事情前后原原本本告知了润玉,但润玉只叹了一声:“他动手的时候既然只有你看到了,就大可以推到大封之下的魔物身上,推说有人陷害他。” 想到此处,棠樾起身一躬,对润玉道:“父帝,此事也许确有误会在其中。长老等人此来不过是为了向儿臣道贺,缉凶问责之事,不如容后再议。” 送走了这批人,棠樾正要离开,就被润玉叫住:“棠樾,你心中有何中意的名剑?” 棠樾知道他在问三日后大典的事。赐剑赐下的一般都是好东西,但是也没几人当真拿来砍人,都是当礼器在家供着。他苦笑道:“以儿臣的修为,再好的剑到了儿臣手中也不过废铁一块,这些事情不如就父帝做主吧。” 润玉不甚同意:“左右也是千岁诞辰,不可马虎。你今日寻隙去你母神那里挑选一柄看的过眼的。他最爱收藏兵器,自己也懂些锻造冶炼,好东西都在他那里,连我私藏的几柄好剑也早已给他顺去了。” 旭凤没顺走的只有赤霄,因为赤霄是天帝用的,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再说他也得给他哥留点家当。 棠樾见他爹都这样说了,也只好答应下来,不再客气。 他走出门的时候,看见锦觅双目含泪,怔怔地站在门口。 棠樾不明所以地走到她面前,迟疑道:“锦觅姑姑,你还好吗?” 锦觅一言不发,目光呆滞,过了一会才道:“刚才出去的那几个人,我总觉得在临秀姨出事的时候见过。” 说罢也不待棠樾回话,便自顾踏入了灵霄殿。 棠樾本以为只有自己察觉到了大长老在凶杀现场出现——就这个察觉估计也是他有意挑衅,没想到锦觅也发觉了。他怕她又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来,站在门口偷听了片刻,就听她上来便凄然质问: “陛下,我问你一句,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有人要害临秀姨?” “你怎会如此作想?” “你为什么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刚好就是她被害死之后。” “巧合而已,先风神是天界的股肱,先水神又于我有恩,我怎会加害她的遗孀?” 棠樾见守门天兵带着好奇的目光朝他看过来,只得笑了一下,尴尬地溜走了,往栖梧宫的方向去。 天后既没在打麻将,也没忙活立储诸项事务,他居然在画画,边哼战歌,边画一条很丑的龙。龙没画眼,对应位置上打了两个叉,舌头歪在一旁伸得老长,两只爪子被捆在一起。 他察觉到棠樾靠近,还是坚持画完了最后两笔,立起来看了两眼,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大袖在一拂,这幅艺术作品就此灰飞烟灭了。 棠樾忍不住好奇道:“母神在画什么?” 旭凤道:“龙。龙你不认得么?” “……认得。但这是什么龙?” 旭凤眯起眼道:“一条没权没势,自作自受的龙。” 旭凤堂而皇之内涵他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嘲也是经常的,棠樾见怪不怪。 他直入主题告诉旭凤他的来意,顺便谦虚了两句,说自己不太懂剑,请母神做主就好。 旭凤沉默了一会,简单道:“你随我来。” 第20章 棠樾跟在他身后,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寒噤。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忙得脑子有点不好,他总觉着旭凤和刚回天界那天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但若问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太出来。 其实眼下的他才是常态,而那日的旭凤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给人的感觉却亲近很多,现在的他和从前每个日夜的他都是一样的,坚如铁,冷如刀。 要说不久前的旭凤和什么时候比较像,棠樾倒觉得和他刚被收养的时候比较像。那段时间的旭凤其实是最不正常的,但他在旭凤身边总是莫名心安,仿佛无论他怎样冷漠,旭凤还是会用翅膀把他盖在暖烘烘的羽毛下面。 后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一路旭凤都没有说话。棠樾并不知道栖梧宫藏宝的地方在哪里,但他直觉旭凤带的路不对,却也不敢说什么。他们一大一小沉默地走着,一路遇见的仙娥都闭上了嘴,死寂被他们播满了栖梧宫。 一直走到一处幽冷的池畔,旭凤才站住,道:“试试这个。” 棠樾:“?” 他母神至于守财奴到把宝物全藏在水底么? 旭凤不知道他暗自腹诽。他闭上双目,右手平伸。片刻后,水面上现出了轻微的波纹,随即整池的池水都震荡起来,伴随着水滴不断地跳起落下,一物终于“嗡”地一声破水而出,飞入旭凤手中。 棠樾猝不及防,被它带出的水花溅了一身,他擦了把脸,才看见旭凤手上握着一柄短剑,剑上正不断滴下水珠。 旭凤一边用手指抹下纹路上的泥沙,一边道:“此剑名凤章,乃是我年轻时亲手锻制。你且试试顺不顺手。” 棠樾单手接过,手上一沉。他抽剑出鞘,只见其剑身幽暗,刃泛寒芒,剑身上以远古符文刻了“凤章”二字。反手试着舞了几下,劈砍撩刺,却毫无破空之声,极端锋利。 棠樾心下有些惊讶,这剑听都没听过,本以为是旭凤不愿割爱给他自己的藏品,随便整了个破玩意给他。但没成想这无名之剑越用越觉趁手,好像他天性就与这柄剑契合一般,比之用过的任何兵器都合心意。 棠樾收剑入鞘,恋恋不舍的递还给旭凤,道:“十分趁手。请母神在立储大典上将此剑赐予儿臣。” 旭凤点了点头,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淡淡道:“你喜欢就好。虽比不得上古神器赤霄,却也是选了好料子,用凤凰真火锻制。” 嘴上虽然说着好东西给自己也是浪费,但身为男子喜神兵乃是天性。棠樾虽强作矜持,脸上仍是忍不住的欣然:“谢过母神。” 他迟疑片刻,还是好奇问了出来:“母神,此剑为何名为凤章?” 旭凤道:“这本是我第一次怀孕时给亲子锻制的,命名凤章,是愿其资质不在我之下。如今也用不到了,便赠予你。” 第一次?莫非还有第二次?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没开口,旭凤接着又突兀地问道:“你是当真不爱做天帝?” 棠樾点点头,道:“儿臣本就并非良材,但父帝寄望于我,儿臣不愿辜负父帝一片苦心。” 旭凤淡淡道:“天帝是不好做。身居高位,往往要付出不菲代价,仅仅登上神位,也难免会令让一些不愿辜负的人失望。” 棠樾心想旭凤又内涵他爹,口中却答:“儿臣若有朝一日登临帝位,必然尽我所能不负一人。” 旭凤轻哼一声道:“净说大话。行了,下去吧,明日本座会把凤章带上。” *** 这一晚旭凤睡得不算好。他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的五感依次被夺走,他是清醒的,但他看不见也听不到,说不出话来,触觉也失去了,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就像一团没有肉体的鬼魂,在黑暗中兀自惊疑不定。 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来着? 对了,他哥。不知多久前他好好的躺在禺疆宫里,腿搭在桌子上,被旁边的魔姬喂葡萄,然后那些魔女妖娘忽然就统统昏倒了。他的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他并没有怒骂守卫是废物,因为他们遇到这个人,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就只有放他进来的份。 这个人当然就是王八蛋他哥。 润玉一身缁衣,静静地立在他眼前,目中没有一丝波澜,很深,漆黑。 旭凤把瘫倒在他身上昏睡的兔女郎推到地上,自己腰往前探,够到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半晌,他才冷笑道:“陛下看来是被我打得不够狠呐。” 一年前,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盖章堕魔,跑去天界理论。润玉义正严辞地说虽然你是我兄弟,但你被魔气感染了,从此你以后就是魔族了,不要再来天界的地盘靴靴。 兄弟?感染?魔族? 然后旭凤就怒了,就觉得头昏脑胀,天旋地转,明明是他打了人,他清醒过来还以为是自己被人打了一顿。他的脑子那段时间一团浆糊,等清醒过来,他哥已经被天将扶着,一头冷汗地捂着肚子,脸色惨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旭凤这渣男把他怎么了。 打完旭凤也有点后悔,因为他其实没想打这么重的,不知道怎么着就打成这样。 天帝没跟他计较,一脸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地让天将别拦他,把他放走,并劝告他不要再回来了。 旭凤道:“陛下来这里做什么?” 天帝负手而立,终于开了口:“我没有杀你母神。” 旭凤端着果盘,又拽下一颗葡萄,冷淡道:“那又如何,你不杀她,她做过的这些事也足够她在毗娑牢狱里住到寿终正寝。” 天帝道:“她也可以不在那里住到寿终正寝。” 旭凤摘葡萄的手停在了那里。 他缓缓放下果盘,苦笑道:“你想要什么?” 润玉没有明说,只是轻描淡写道:“你跟我来,就明白了。” 旭凤恨自己每次都被他捏在手里玩,每次。但他没办法,之前是喜欢他,现在是被他捏住了要害把柄。他一言不发地放下盘子,走到润玉面前,僵直地站住。 一只干燥的手轻柔地摸了几下他的侧脸,然后拇指在他鼻梁上一抹。旭凤只觉识海抽痛一下,很快便眼前一片漆黑,紧随着耳畔一片寂静,张口吐不出人言,瘫软地倒了下去。 现在他没有任何触觉,摔到地上也不会觉得疼,但他觉得他哥应该是接住了他,并打算把他夹带出宫。 他要做什么?旭凤已经很久不知道天帝在干什么了,因为他向全魔宫下了禁令:除非润玉率兵打过忘川来了,否则任何人禁止在他面前提起那傻逼的事情。 在无知无觉的黑暗中封印了不知多久,他的触觉首先恢复了。五感消失的怪快,恢复的却很慢。 他感到自己躺在床上,一双微凉的手正努力地脱他衣服。他的外袍和上衣已经被脱了下来,现在那双手开始脱裤子,脱到内裤了。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呻吟出声,但他肯定是被那人摸得硬了。 想都不用想这是谁的手。虽然他们搞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而且距他们天天搞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胜在搞得量多质优,莫说屁股,整张鸟皮都已经记住了他。旭凤只是纳闷,他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情趣了了?卖身救母就卖身救母,蒙蔽五感做什么? 难不成他哥搞了条黄鳝?还是外面正被他叫了一众熟人热情观战? 想到着他两腿努力并了并,却被那人冷硬地分开。那人托起他的腰身,将最后一件遮盖从他身上扯了下来。 旭凤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躺着等日。 然而出乎他所料,下一刻他没有迎来侵入,而是被扶着半坐起来,又被人一件一件套上了衣服。但不是他之前穿的,新的衣服质料更好,触感更为细腻。 随后他就又被扔在了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扶着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在一个房间坐下。 似乎有人在他头上捯饬什么。他开口道:“我兄长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问了也是白问,就算有人回答,眼下他也是个聋子。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始能听到人声,但声音依旧模模糊糊,还很微弱。他听见有人走进来,是天帝。天帝道:“退下吧。” 润玉似乎是走到了他面前看了两眼,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动作温和地牵起他的手就走。旭凤不知他在搞什么,只得顺从地跟着站了起来。 润玉走得不快,他跟得也不勉强。随着一路走走停停,他的听力逐渐恢复,只觉越往前走,人声越是嘈杂,但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只听得出是有说有笑,还有乐声。 当他被牵着手一级一级踏上台阶时,他终于忍不住把手从润玉手中挣脱出来,侧过头,双目没有焦距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做什么?” 润玉没答话,但是强硬地把他的手强了回来,微微抬起来牵着。旭凤看不到他的脸色,但能从自己被带得微微一个趔趄的力道中猜出他哥现在肯定面无表情。对于这个姿势,他心中有了一个不妙的预感,于是又在他手中挣扎起来:“说话!装什么哑巴?” 润玉平淡道:“噤声。不要逼我在这里上你。” 旭凤瞬间就怒了,“你拿这个威胁我?建兰法会上一脸要被强了似的往后躲的是谁?来来,你就在这里上,谁不上谁是没种的孙子!” 他嘴上虽然夸父逐日,手上却没敢再乱动,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哥似乎有点不对。可以理解,他能犯病,他哥凭什么就不能犯病了。 见他老实了,润玉也不再恐吓,攥着他的手紧了紧,带着他继续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点光,等到他们停下时,他已经完全看清了自己身上的鎏金凤袍,和方才经过的路。 两人齐齐转过身。旭凤看了看下面表僵硬地千篇一律做喜庆状的众仙,又转过头看他,道:“你把我母神从里面放出来,条件就是和你成婚?” 润玉平视前方道:“你也可以一走了之。我不逼婚。你不同意我的条件,我也不会杀了她。礼成之前,你随时可以反悔。” 旭凤气笑:“你要娶亲弟弟,还是现任魔尊?” “看来六界只有你不知道我要在今日迎娶新天后的事情。” 旭凤震惊道:“什么??” 旭凤忽然想到三日前的一桩小事——那日午后,魔宫门口反常地鬼鬼祟祟围了一帮子魔将,在外面偷窥他,一个个欲言又止。 旭凤道:“你们做什么呢?” 一个胆大的站了出来,干咳一声道:“尊上,天……那个帝……” “上一个在本座面前提起天帝的人现在还在忘川河里泡着。怎么,你想去陪他?” “不是,那个谁说他要……” “他要出兵魔界吗?” “没有,但是他说……” 旭凤打断道:“他只要不来魔界,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魔将道:“不不,不行的,这次那个谁……” 旭凤:“滚。” 魔将满面愁容地滚了出去。 想到此处,旭凤不怒反笑:“当初你怕别人拥我继位,二话不说就将我打入魔界,如今又来表演痴情人设,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润玉道:“天界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魔族所化,我没有得力心腹,又信不过任何人,你待在魔界还周全一些。” 旭凤冷冷道:“你永远都有理。” 润玉注视着他道:“你不喜欢吗?” 旭凤心里想着“不喜欢,滚”,话在嘴边滚了几滚,终究没舍得出口。这个“不喜欢”指代不明,可以代表“不喜欢做天后吗”,“不喜欢我的蒙眼普雷吗”,“不喜欢大婚时的大场面吗”,但当时他自动翻译成“不喜欢我吗”。 他摸了摸肚子,觉得他哥在装瞎,十分伤心。这一伤心就泄了骂死王朗的锐气,气势慢慢软了下来:“我没有不喜欢,你瞎了才看我不喜欢……”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黯然道:“兄长,是你不喜欢我。” 润玉柔声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旭凤想,妈的以前和老鸨见了嫖客似的看见我就笑,现在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只见捏着嗓子装温柔款款,一共没给过笑脸。 一个人除非患了面瘫,看见了喜欢的人,当然会对他笑。 天帝双手交叠,左手指尖一颗一颗盘着腕上的珠串,颇有耐心地看着他:“考虑得如何?” 旭凤茫然低头,“就在这里上”的气势也没了,他扫视了一圈下面瞩目的众仙,恹恹道:“好吧,哥,我是你的了。” 润玉点点头,转过头对着众人,牵着旭凤的手高举,朗声道:“自即日起,旭凤官复原职,仍为火神。大婚之日,礼毕之前,火神旭凤为吾旭阳,为吾君子。” 天帝登基之时,一般是已有了伴侣的,因此天帝天后往往是一起封,少有今日这样天帝封天后的局面,不像大婚,倒像是封官。 后面的话是“礼毕之前,xxx为吾明月,为吾淑女。自礼成起,为吾妻子,为吾后。”不过既然是娶老弟,想必是要改改。 “自礼成起,为吾兄弟,为吾妻子……” 已经彻底神隐的司仪见润玉停顿下来,忙高喊道:“天帝天后互换信物。” 旭凤无精打采地把鸟毛掏出来,往他手里一塞。润玉郑重地收了下来,然后托起旭凤一只手,在他腕上一点,一道银光自他指尖泄出,霎那间化作一枚扣在中指上的戒指和一只手镯,二者以松垮的银链相接流光溢彩,绚丽非凡。 旭凤恼羞成怒地抠了两下,死活拽不下来。这件饰品的禁锢意味有点强,存在感也有点强,他愤慨道:“凭什么我给你的是男子发簪,你给我个这么娘的东西?” 话音未落,司仪又高声道:“天后加冕。” 润玉点点头,却并没有去取司仪呈上的改制凤冠,而是双手取下自己的垂旒冕冠,高捧于眉间,肃然道:“……汝为吾后。” 旭凤:“???” 下一刻他将帝冕系在了旭凤的头上,凝视着他的双目道:“亦为吾王。” 旭凤:“!……?” 润玉颇为满意地点头,然后转向云雾缭绕的阶下,对着人潮道:“自今日起,见吾后如见吾,神位同尊,同称陛下。” 这件事估计是早已议过了,不知他怎么说服的众人同意这个扯淡的想法,下面不但没有嘈乱质疑,而是山呼海啸一般,齐齐赞曰:“愿天帝陛下与天齐寿,愿天后陛下武运昌隆”。 唉……旭凤戴着那顶特殊的帽子,隔着一层珠帘呆呆地看着润玉,心里想,还是没有对我笑。 * 一宿没怎么好睡,往事破事几把事在幻象中翻涌回荡。但第二日旭凤还是精神抖擞地起了个早——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罢。 这种大典的前一晚,天帝天后往往是分睡的,因为润玉严谨,非得要将核实过百遍的流程再查一遍,免出纰漏。 养子过个生日,穿得太过哭丧也不好。旭凤换上赤焰纹的天后朝服,独自提早一步到了行大典之处。因为往日这等严肃场合都要帝后携手入场,他不好自己进去走红毯,便站在门口等着润玉。 苍穹云顶的蔽障是纯以灵力支撑的,此番的云顶比千年来众仙见过的任何一座都要宏大,甚至还仿了灵霄殿前以层云刻下了丹陛长阶,各族使者见了无不叹一声天帝的手笔之大,天界的底蕴深厚。 受封帝子和各方使者已经在云顶之首忐忑地等着,群仙见了天后,纷纷议论,一一起身行礼。旭凤含笑对众人点了点头。 他扫视一圈,发现自己昔日的小弟们都在这了。风蚀君估计是作为司礼仙君出席,正低眉顺眼地在一个角落苟着,试图融入环境,变成一块真正的石头。邾吴君大剌剌坐在正中,周边人口稀疏。燎原君在羽族席位正中端坐,神情自若地与周遭各路神仙谈笑风生。 汝瑾裹着斗篷在魔族席位后排一言不发。鸱尾君在火神位上,颇为尴尬地扭着头,拼命和夜神聊天,估计是不想和他视线对线。他对面是见了小姐姐龙尾都摇起来的新任水神,正单方面和风神把酒言欢。 最后就见平日里胡乱批件白衣就出门的钢铁直男小金鱼,如今一身金纹储君朝服,在台上长身玉立,悄咪咪地用眼神向他传达着忐忑。 旭凤安抚地对他笑了笑。 他刚笑完,就见一人英姿飒爽向其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一身漆黑的女子。那人笑着一抱拳:“凤兄,千年未见,别来无恙?” 旭凤见了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暖意:“好久不见,卞城公主已做了卞城王。” 鎏英叹道:“还是卞城公主做着舒坦。新任魔尊无论是武艺胆识心胸,俱不及凤兄一半,见不得小妹一人坐大,好生掣肘。” 旭凤一笑,不再去说魔界内政,转头对她身后那女子道:“汝瑾,人间不好,天上不好,地下好不好?” 汝瑾依旧躲一般站在鎏英背后。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柔和清秀的脸,垂着头想了想,摇头道:“陛下,魔界也不太好……” 她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微笑道:“本座记得汝瑾姑娘当年是为旭凤不平,掷冠而去,一怒堕魔。如今真相大白,本座是全然冤枉的,委屈旭凤的也一一尽数赔还了。眼下天界人才奇缺,既然魔界不好,不如再回天界做西天门守将?” 汝瑾见了润玉,似乎也不太愿说话,只是恹恹退了回去。 大长老在位上道:“陛下在立储大典做的上的第一桩事不是立储,倒是挖起了我魔族墙角。” 旭凤道:“大长老当年力荐本座为魔尊,岂非也在挖我兄长的墙角?” 大长老哈哈一笑,举杯道:“陈年旧事,按下不表。二位陛下请速入场吧,我看小殿下已是在那等得心急了。” 鎏英汝瑾回到魔族席位上,天后与天帝携手而行,至天阶前站住。 第一位司仪上前一步,在润玉面前单膝跪下,呈上功德簿道:“请二位陛下评帝子功过。” 儿子做了什么,当老子的还能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往日神族生育率远高于如今的末法时代,一个天帝可能有百八十个儿子,这百八十个儿子做过什么真的不知道。但事到如今,神族往往只有三五个子女,此举就只剩了流程,且一般也只有夸。 旭凤懒得伸手,只伸出了两只眼珠子瞄了一眼。润玉如实信手翻完整册,点头道:“知之者不如好知,好知者不如乐知。资质天生,勤疏自行。帝子棠樾,有此成就,当予表彰,当授金冠。” 虽然明知没有人会挑这个时候骂儿子,但听到赞许,台上棠樾还是肉眼可见地吁了口气。 司仪于是呈上预先备好的冠冕。帝子得了表扬给金冠,批评给银冠,反正十几万来是没见过银的。但棠樾的既不是金,也不是银,是储君玉冠。 “请陛下验过神器。” 润玉“嗯”了一声,正要拂袖将之收入随身空间,一会再掏出给棠樾戴上,忽然听使者席上阴阴地传来一声“且慢”。 润玉“哦?”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紧不慢道:“长老又有何事?” 棠樾刚刚平息下来的小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太阳穴也跟着跳,大动脉也在跳,心里妈卖批。上次不是刚说过不废储君不换龙么?又来? 只见东海龙族的使者中站出一须发皆白的宿老(还是那位),道:“大殿下文武兼修,为人宽厚,老朽并无疑虑。” 鸱尾君冷冷道:“那长老可知,立储盛典之上无故作扰该当何罪?” 渌皎道:“仙君莫急。老朽话还没说完。大殿下虽并无过失,合堪储君之位,可陛下当年却未曾历过先帝加冠,恐怕作为授冠之人不好以身作则……” 大殿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猜到了他的下句。 “老朽以为,不如请天后作为加冕之人,代为行之。” 鸱尾君拍案而起,戟指怒骂:“放肆!储君之冠乃是天帝授予继承神位之人的,也唯有天帝才有此资格,哪有无故让天后代行的道理?” 渌皎长老笑道:“仙君此言差矣。往日不能由天后代行,皆因天后是女子,且位分比天帝稍卑,故为储君加冕有所不妥。但如今帝后同尊,同称陛下,这是天帝陛下在大婚时亲口所说。天后既是位同天帝,又是男子,还曾亲历加冠之仪,代为行之,岂非更妥?” 润玉缓缓地转身,平静地看向距他一人宽的旭凤,神情不辨喜怒。 旭凤正负手而立,作凝神倾听状,嘴角兀自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察觉润玉在看他,他也不闪不避地回望了过去。 四目相接,图穷匕见。 第21章 润玉当年提出的帝后同尊这一说法,其实是勉强凑了半数以上的同意者,以微弱的优势通过的。尽管通过了,许多人依旧存疑:倘若天帝天后在某事上意见不同,各执一词,该当如何? 润玉的提议是,倘若帝后意见不合,那就众人票决。又有杠精发问,若帝后很不幸默契为负,事事意见相左,这天界还能不能过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问题不大,因为天后不仅不发表任何意见,连指望他参与朝会都是一种奢侈。于是所谓帝后同尊形同虚设,千年以来除了叫陛下的时候会有人想起来这回事,平日里都只当还是只有一个天帝。 鸱尾君心里清楚,天帝并不是真心想搞二帝临朝,否则他也不会把天后的旧部或调离天庭,或收买为己用。他是算准了天后懒得管事,等他想管的时候,他会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鸟毛已经被拔光了。没有党羽,票决下来当然还是听天帝的。 鬼知道陛下为什么明明舍不得放权还要搞这一套,大约只是为了哄弟弟开心罢。 渌皎长老提出的看似不过是礼仪之事,其中却内含凶险——有资格下一任天帝加冕的当然只有天帝,倘若旭凤也获得了此项资格,下一步要做些什么,也就名正言顺了许多。 鸱尾君心中暗骂渌皎老阴比,但神位同尊是天帝自己说的,他无法反驳,只气得脸色涨红:“陛下诚挚相邀,热情款待,长老早不说晚不说,却非要在此时扰乱盛会,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可做得到道心无愧?” 渌皎诧异道:“天地良心,老朽为完善天界礼制鞠躬尽瘁,顶风进谏,难道也算得上扰乱盛会?仙君也说这是小事,二位陛下皆可为之,而天后陛下又对此典仪更为熟悉,让天后陛下主持岂不更为妥帖?” 鸱尾君脑子一热,脱口骂道:“长老这是什么意思?铁了心要当众颠倒君臣尊卑?”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了老上司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不等挽回,就有一人不快道:“这位仙君怎么说话的呀,天后陛下哪里‘卑’了?你是看不起做‘天后’的吗?” “小仙不敢……” 锦觅道:“那你就是看不起做凤凰的咯?都是先陛下的儿子,谁还不是个殿下了呢,难道鸟生的就不如鱼生的?你自己是鸟,你还看不起鸟吗?” 棠樾本来还以为这次只是渌皎老贼仍然贼心不死,有意搅事和自己过不去,但听到此处,他的冷汗已冒了出来。 鸟生的,鱼生的。她是这么说的,但稍微有心者都会想到,那鸟是凤凰,是天后,鱼却是真的鱼,水产。 锦觅是无心之言,还是…… 他只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就在锦觅话音落地的下一刻,夜神已站起身,彬彬有礼道:“锦觅仙子多虑了。鸱尾君并无此意,只是天后加冕,史无先例,众仙家一时心中诧异,故而口不择言。” 说罢向身畔瞅了一眼,淡淡道:“盛典之上,言行有失,请仙君事毕后自去向天后陛下请罪,莫要因无心之言让二位陛下生了不快。” 这话说得十分周全,既温和的否定了渌皎的提议,又有息事宁人之意,显得温柔大方。众仙无不暗中点头。 但她想息事宁人,有的人却不让,席位上忽热传来清晰的“噗嗤”一声。 大长老不悦道:“你又笑什么?” 鎏英:“夜神这说的跟娶魔尊做天后史有先例一样,哈哈。” 邝露:“天后陛下也在加冕后,不久后便辞去了魔尊之位。” 鎏英:“哦?那你们天界以前有过亲兄弟做天后的先例?” 坐在魔界使者对面的太巳干咳一声,虚晃一枪:“大长老就任由卞城王在天界立储盛典上信口开河?” 大长老敷衍道:“嗯嗯。卞城王,谨言慎行,咳。” 鸱尾君道:“既然诸位口口声声称此乃礼制,那么不如就请司仪的仙君出来解释一二。风蚀君!你说说,天条之上有没有天后加冕的说法!” 风蚀君本正蹲在角落装一块石头,突然被cue愣了一下,苦笑着在众人的瞩目中站起来,拱手为礼道:“小仙……小仙确未曾见过此条。” 他对面正中坐着一人,忽然嗤笑道:“鸱尾君是不是念书念傻了,天条上没说准,天条上也没说不准啊?” “你……” 鸱尾君实在不想此时和他对上,他怕一个忍不住当众把他打死,只得强行逼自己转过头去看风蚀君那张老好人脸,一边试图劝自己消消气。 没想到风蚀君被他一瞪,以为他改了主意要找自己的晦气,立刻摆出一副苦瓜脸:“既然黄河女神说了,二位都是先帝之子,此事孰是孰非,恐怕也只有先帝能决断。小仙小小一介司礼仙君,灰飞烟灭也不敢在这等大事上妄言啊!” 这话出口,在座诸位是真的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神仙踢皮球竟把球踢到了正逍遥鸿蒙之外的天帝头上。 一片嘈嘈窃笑之中,卞城王打了个呵欠,笑嘻嘻道:“依我看,回回都是天帝给储君加冕也没意思,不如就让天后来一回,诸位若是试过了觉得不好看,下回换回天帝来就是了。” 邾吴君龇牙咧嘴道:“卞城王可憋说了,给某些孙子听了去,回头在天帝陛下面前一顿编排,这不又是给……陛下惹麻烦。” 鎏英惊讶道:“天帝陛下向先魔尊求婚之时,在魔宫门庭前立了三日,风吹雨打,分毫不动,何其情深,何其心诚,如今竟也会这般斤斤计较吗?” 太巳偷眼看了看润玉脸色,决定搏一搏,于是颤巍巍站起来,拔剑指着邾吴君:“邾吴,你如今身无官衔,倒从那和魔族使者一唱一和,莫非是有意勾结魔族,背弃天界?” 邾吴君哈哈一笑,黑雾一荡,黑雾散去,他盘坐的膝上已无声无息出现了一根黯淡无光的乌木棍。 邾吴君漫不经心地用指节“梆梆”敲着棍子,道:“老匹夫,卞城王懒得和你计较,老子可不懒。” 鸱尾君手已握住了剑柄,沉声道:“放肆!尔敢在御前亮兵刃?” 鎏英极为戏精地“妈耶”一声,瞬间手中就出现了一条鞭子,横在眼前,状似恐慌地对大长老道:“鸿门宴!我们这下回不去啦!” 大长老稳如老狗地喝了口水,道:“那能怎么办,老头子年迈体衰,打不过二位陛下,只能束手就擒啦。” 太巳眉毛一挑,正要搞事,却觉右手被烫,“喔唷”一声掉了剑。 坐在他旁边的羽族来使燎原君正按住他的手腕,微笑道:“贵客不必心慌。昔日炽焰麾下旧部皆与卞城王或多或少交过手,不打不相识,无不佩服其武艺高强,爽朗大气,如今也算得上友人。陛下既然邀请魔族使者至此,就已说明天魔二界交游友善,为何与魔族旧友说几句话也算是有意勾结?” 他嘴上虽是轻描淡写的劝和,整条右臂上却已燃起了熊熊蓝焰,连垂落的袍袖也现了火光——相当于也亮了兵刃。 角落里的风蚀君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向前一步,一道半透明的银白屏障乍然出现在了太巳与燎原之间,这便是他的拿手绝技——磐石不转,专门保残血队友,此刻用放个双向盾来和稀泥最好不过。 眼见就要动起手来,忽听天后一声轻喝:“够了。” 这一声轻喝就如闭合了某种开关一般,剑拔弩张的众人就如训练有素一般,霎那间收剑的收剑,灭火的灭火,扔棍的扔棍,又是一派花团锦簇,祥云缭绕。 方才众人龙争虎斗,你来我往,辩得如火如荼,二位当事之人却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动过一动。 旭凤见场上静了下来,才又不咸不淡地瞥了燎原与邾吴一眼,道:“今日何等场合,你二人身为我炽焰旗下旧部,要同旁人打架便滚出去打,少与我在这丢人现眼。” 说罢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 他提到了炽焰旗。 当年的炽焰旗下不敢说百战百胜,至少也无一大败。然而这个光荣与勋章的称呼早已成为历史,旧部投诚堕魔,种田养鸡,而主将也“嫁作人妇”,消沉千年,未曾复出。 鸱尾君低下了头,明知自己的选择问心无愧,听到旭凤并没有把他归入“炽焰旧部”时,心中竟还是一阵不是滋味。 但他心中也忍不住忧虑,难道天后铁了心要将这把火重新点起来,打破这短暂的千年安宁吗? 他觉得点不起来。陛下还在这里,“水”可是专门灭“火”呀。 旭凤停顿完,道:“眼下还未到加冕的环节,莫要在这细枝末节之处饶舌不休。我与兄长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加冕之事谁来主持有何不同?既然意见不一,便让司仪先拿着,莫要误了点彩的吉时,到了加冕之时再议。陛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转过头,发现润玉正凝眸看着他,清澈的眼珠一眨一眨,似乎是痴了。 润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柔声道:“天后所言极是。” 旭凤于是也一笑,倨傲地抬起下颌,优雅地把手伸给了天帝:“陛下,请。” 润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二人就如大婚那时一样,并肩走上长长的云阶。 润玉不时地以余光看他,目中带着旭凤无法看穿的情绪。 旭凤一边走,一边平视着前方道:“兄长今日似乎很高兴。” 润玉道:“因为你今天很漂亮。” 凤凰最漂亮的是什么?是它火一样的毛色,额上高竖的翎羽,伸展的长颈,傲慢的姿容。一只耷着翎毛,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凤凰并不漂亮。 上一次见到这只凤凰有个凤凰的样子,大约是在建兰盛会上。旭凤把他抓过来当庭强吻,然后对众人道,是我勾引兄长的,怎么了? 后来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骄傲的资本,也没再这样的明亮耀眼了。 旭凤淡淡道:“兄长莫要忘了是谁让我变得不漂亮的。” 润玉道:“旭儿,你恨我吗?” 旭凤没有回答。他望了望台上,笑了笑:“走快点,你养的小金鱼要吓哭了。” * 棠樾没有吓哭,但他已经开始头胀了。场下已经有不少人站了队,但他是不能表态的,于是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可以救场的人。风息和他视线对上,神情凝滞地对他摇了摇头,用口型让他“稳住”。 棠樾心想爹娘都要离婚了,不,要抄菜刀了,这怎么稳得住。但他随即想道自己也只能稳住。他又看了一眼神厄,暗自摇头,不合适。 然后他看向了丹朱,丹朱满面严肃地看着桌下,发现棠樾在看他,便无声无息地从手掌下推出半截写了字的纸条,严肃地向他点了点头。 棠樾见有人已给他出了主意,不由暗暗舒了口气。他极目望去,就见那纸上短短几行字,他皱眉暗忖:私奔……坠崖……以身相许,什么玩意? 丹朱很快就在私奔与坠崖之间加了“山匪逼迫”四个大字,棠樾顿时气结——他叔祖父根本没想管俩侄子作妖,他正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中,看着大纲思考怎么衔接剧情。 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热响起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殿下莫要忧心,邝露在此,二位陛下不会有事的。 棠樾神情复杂地看向邝露,就见她面色虽然也有些忧虑,却依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安抚地笑了一下。 显然她也意识到,今日之事恐怕不是寻常挑衅了。 所幸这波暗潮被压下,天帝和天后又携手走了过来。棠樾忙恭敬道:“父帝万安,母神万安。” 旭凤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道:“小金鱼长开了,变成俊俏大金龙了。” 三人在各自的位置立定。旭凤装作没看到棠樾羞得满面通红,气定神闲道:“来,帝子接剑。” 天后双手平举,双掌间火光大作,片刻后烈焰散去,一柄幽青短剑停在他双掌之间。 棠樾正要单膝跪下,忽听殿外一声巨响,随机整个苍穹云顶震颤数下,归于平息。 棠樾蓦地侧身看向周遭白茫茫的白云屏障,那云雾看似一吹便散,却坚如铁石,将外界动静挡了个严严实实。 阶下传来一阵嘈杂地窃窃私语,众人都不由将注意集中在了那一侧。也有好事者向入口处看去,然而云顶不同灵霄殿,没门,当所有宾客皆已入场,云雾便自动填死了那道门,没有天帝授下的法印,无人可进出。 正此时,云层中忽而钻出一天兵,神色惶急地跑到了润玉身边,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棠樾茫然看过去,只听到模糊几个词,“龙族……围攻……灵力屏障”。 润玉听罢,眉头一皱,向阶下问道:“殿外不知何时纠集了些许长居凡间的龙族作乱,正试图攻击天幕,渌皎长老可知他们是怎么进到天界的?” 说罢云顶外又是一声重物撞击的巨响。 旭凤也微微蹙着眉,眼神瞟向穹顶,沉吟不语。 渌皎长老正慌张地看着声音来源,脸上全都是惊疑不定,听闻润玉质问,两手狂摆:“陛下,不关老朽的事啊!老朽是东海龙族之长,不是天下龙族之长,这西海南海北海还有江河湖泊里的龙那么多,老朽哪里认得过来!” 润玉“哦”一声,不置可否道:“那便派鸱尾君去查看一番,若有居心叵测者,当场擒下。” 鸱尾君答应一声,离席而去,身影在门口的云雾中一晃就不见。 润玉转过头,对棠樾微微一笑,温声道:“樾儿莫要惊慌。不过是些许小贼作乱……” 他顿了一下,看着旭凤,淡淡道:“问题不大。” 棠樾只得强行“问题不大”地单膝跪下,心中却依旧半信半疑。 旭凤一直看着棠樾,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见他跪下,便开口道:“此剑名凤章,取混沌之脊,炙以琉璃净火,淬以冥河之水,上刻金刚法阵,砥砺百年,锋刃未开。虽不及上古神剑赤霄,也是本座精心打磨。望帝子善用其锋,斩伏妖邪,捍卫神座。” 棠樾道:“是。请母神赐剑。” 紧接着又是一顿歌功颂德,当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剑时,鸱尾君从门间走了进来,当庭一跪,朗声道:“陛下,作乱龙族大势已去,除少数见势不好逃逸,余下正负隅顽抗。” 润玉轻轻点了点头,云淡风轻道:“撤去云幕,让众仙家看看战况如何。” 一声令下,隔绝苍穹云顶与外界的云幕渐渐散去,蔽障依旧存在,但已化作透明。 在云顶彻底散去那一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些许?一千都不只!就这短短一刻钟,整个穹窿已经染上了激战双方的斑斑血迹,一片一片,顺着透明的半球屏障倒流下来。地上躺着千余尸体,随着内丹破碎后灵力的流失而缓缓烟消云散。有各色天兵的,也有龙族的,有的还算完整,有的就只剩了半截,场面之血腥无法言喻。再往半空看去,果然如鸱尾君所说,龙族已被天兵全面压制住,只余下寥寥数百左冲右突,试图逃走。 而他们面对着上万天兵,有条不紊地组成阵型,保证连条鱼也溜不出去。被捉住的自知下场必然是万道天雷,纷纷自绝经脉,一时间居然也没能拿到多少人。 外面交战如此激烈,云顶中的人居然没听到多少动静。看这架势,倘若没有这么多的精锐天兵埋伏,将这些龙族打个措手不及,恐怕云顶蔽障早已被他们打碎了,众仙恐怕又是一场恶战,哪还容得授剑仪式平安结果? 棠樾怔怔地看着,一颗心不仅没有放下来,反而越发觉得不安——他进来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周遭有上万天兵埋伏,看众人神情也对这些布置毫不知情。 他们是什么时候埋伏在此的?润玉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离他最近的旭凤,却发现旭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眼球都没有了移动,整个人好像石化了一样,没有半点表情。 棠樾又看向了润玉。 润玉却没有在看他,也没有看旭凤一眼。他淡淡扫视了一下众仙,对鸱尾君道:“将云幕阖上罢,若为了区区些许贼人乱了庆典,扰了众仙家的雅兴便不好了。” 话音刚落,云顶便已合上,于是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微笑着对瑟瑟发抖的司仪道:“继续。” 司仪哆嗦道:“是……是。”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开寿仙轮!呈金缨箭!” 大殿上的布置又生变化,只见入口处缓缓升起一座巨大的轮盘,正是挂满宝物的寿仙轮。仙侍捧来了弓箭,那箭是纯金的,尾端还束着几簇装饰的翎羽,故名金缨箭。 司仪仙官开始一一介绍寿仙轮上那十二件宝器。其实介绍并不是不好听,那轮上都是极为难得的宝物,样样不亚于赤宵,否则也不至于只舍得给帝子抽上一件。但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人听得下去上面有什么。 司仪才念了一半,又有天兵跨入门庭,单膝跪下:“报!叛逆之首已被拿下,余下七名同党也被捉拿在案。陛下是否要将其押至庭前审讯?” 润玉皱眉道:“叛逆足有上千,为何拿下的只有这几个人?” 天兵道:“禀陛下,叛逆自知被擒后难逃一死,一旦力竭,便自碎内丹自尽了。这几人是难得擒下的活口。” 润玉似笑非笑道:“那他们便想错了。本座并非那暴戾嗜杀之人,倘若他们肯早早招出幕后主使之人,本座自然也可看在同族之面上让他们在军中服役,将功补过。只是若此时审问,恐怕要败了众仙家观礼的兴致,但若不审,又恐一时不慎,就让匪首在受审前畏罪自尽,事后无从查证。” 他这时才看了一眼沉吟不语的旭凤,道:“旭凤,你以为该当如何?” 旭凤抬起头,冷冷一拂袖,道:“还能如何?把人带上来。” 润玉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罢了,看在樾儿面上,本座给作乱之人留几分颜面,不在这等大典之上当庭审讯了。点彩之仪,如常照行。” 棠樾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天帝又道:“但叛逆之人也莫不必心存侥幸,以为可以拖得一时是一时。本座这便去云顶之外亲自审问,即刻就回。” 趁着司仪继续往下念寿仙轮奖品介绍的时候,润玉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轻松道:“旭儿,过来。” 旭凤把剑递给棠樾之后,就站回了和润玉一人之隔的地方。他好像没听见一样,从那负手而立,似在凝神静听寿仙轮上有什么宝物。 润玉脸色依旧很平静,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危险:“听话——过来。” 旭凤冷笑一声,正要扭过头,腰上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闷哼一声,整个人重心失衡地往润玉身上倒去,戴着手铐款定情信物的那只手已被他哥用力钳住,痛得他又哼了一声。 在外人眼中,旭凤好像只是脚下一滑,然后被润玉扶住了。 旭凤知道自己今日反抗不了,于是也不作挣扎,任由润玉摘下了用银链接在手镯上的那枚戒指——他自己试过很多次,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取不下来,但是润玉轻轻松松就将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戒指一离开他的左手,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他的右手腕,严丝合缝的扣了上去,银链越变越粗,在将这对手镯变得足够像手铐以后便隐匿了。 旭凤手腕一翻,发现双手行动并没有受到限制,但这对手镯封死了他的灵力回路,也就是说,眼下他已经是一个凡人。 旭凤看着这对时尚的皓月银手镯,笑了笑道:“我本也只剩了一半的实力,有必要么?” 润玉凑到他的耳畔,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道:“它可以让你老实一整日。乖一点,不要乱动,不要让小金鱼伤心,不要让人再看一次我们的笑话。” 旭凤冷笑道:“你难道还想着放过我?” 润玉道:“只要你乖乖的。” 他钳住旭凤的下巴把他的面颊拉近,不顾他别扭地轻微挣扎,在大庭广众之下温柔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然后他大踏步向阶下走去,去审讯“些许”叛逆。 旭凤在他背后呆立片刻,忽然对着他的背影传音道:“我还是不明白。这么多精锐天兵,至少提前了数日隐匿气息埋伏在此,一个不差,不露一点动静,甚至连杀气也没有泄露出来……依我多年作战的经验,至少要准备一个月。你是怎么看出我要动手的?” “我没看出你要动手。” 旭凤道:“你已经赢了,告诉我又何妨?” 润玉头也不回,只是道:“你不知道么?自从你辞去魔尊之位以后,每一次盛典,场地周遭都埋伏着这么多的天兵。” 第22章 棠樾拎着弓和金缨箭,眼前却仿佛还是撤去云幕之后的血雨腥风,好像那几条缺鳞断爪,以及分裂成几段的龙就在大殿中央躺着。 他和自己想象中死不瞑目,无名无姓的龙无声对视着。 旭凤走了过来,站到了他身边,问他怎么不开弓。 棠樾点了点头,举起弓,弦拉开一点点,又放了回去。 他失神地看着穹顶,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如果我没有被父帝收养,此时会不会也是外面那些龙中的一员?” 旭凤似乎有些诧异,随口道:“也许吧。但是你已经被收养了。躺在外面是他们的命,站在这里是你的命。” 棠樾再度缓缓拉开弓弦,道:“即便是贵为神族,在某些时候也只能认命么?” 旭凤:“未必。譬如这寿仙轮,如果你不准,打到什么只能看命,如果你像我一样准,你就不用听天由命了。” 他缓缓伸出手,放在了棠樾的肩上,道:“多思无用,后悔无用。既然站在这了,就开弓吧。不管你拿没拿到想要的,开弓了,就没有回头箭。” 棠樾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前方。 现在才开始许愿想要什么,是不是已经太迟了?他仔细地在寿仙轮上挑了一圈,发现那上面实在是没自己想要的,他最想要的千岁诞辰贺礼还是和旭凤润玉出去野餐,说说笑笑地过一个生日。 棠樾呼出那口气,他弦扯地太紧,右手有些发颤。 他松开了弦。 就在同一时间,他旁边的旭凤忽然惊呼:“且慢!” 他说得晚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棠樾手中那支箭已经射了出去。 箭从棠樾的手中飞到门口,至多一个瞬间,飞到大殿的正中,只需要半个瞬间。 这半个瞬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旭凤试图伸手去抓住那支箭,但他此时灵力已被封死,一个凡人如何能抓住一支离弦的箭?那支箭早在他的手伸出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他一尺有余。 这支箭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在半空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没有往寿仙轮上去,而是飞向另一个方向。 神厄蓦然起身,挥袖间气浪翻涌,将这支箭打得偏离了原来的轨道。随后,掀起的风波顺便掀翻了对面数行桌席,汤汁飞溅,杯盘打碎,满地乱滚。 金缨箭被打地偏离了一瞬,下一刻竟又折身而返,就如追踪炮一般,直直向它的目标刺去! 一个人闪身从席位上飞出,聚起全身灵力挡在了正走在大殿上的那个人身后,双掌中法印催动,灵力暴涨,试图拦下这支箭。如果法印不行,就用自己。 润玉听到风声,不明所以地转过半个身位,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儿子会对他下手,没有任何防备,只来得及转过身。 层层云阶之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哥——” 那支箭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哥”,在他眼前穿过了邝露的身体,挟着飞溅的血滴向前飞了一小段,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被这股冲劲撞地往后一仰,心口一阵剧痛,胸腔被撕裂,喉咙仿佛也被一起撕裂,从中滚出缓慢流淌的血液来。 插在他心上的金缨箭慢慢地失去了幻术掩饰,在金光闪耀中变回一支金钗落到地上,那是本该正插在他发间的寰谛凤翎。 他重重地向后倒下去,在地上双目失焦地挣动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勉强动了动,身体盖住了那只凤翎。 他最后看到的是一众手忙脚乱的仙神围了上来,众口纷纭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但是他们的嗓门加起来也比不上紧随而来的第二声“哥”。 温润如玉的天帝陛下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一身火焰纹慌乱地向他百米冲刺,咳了出一口血,心道:“妈的,你自己干的,你吼个几把。” 然后他的视线就被黑暗吞没。 邝露并没有被刺破内丹,但她的身体却正在渐渐变得透明。 一众人等匆匆从她的身边闪过,没有人停下,他们必须先确认天帝的情况。 反正她已经没有救了。 她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慢慢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地上生死未知的润玉,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邝露的形象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了一个大大的梦珠,在大殿中央越飞越高,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泡泡一样破碎消散,在所有人的眼中倒退回了最初的形态。 那是一个非常诡怪离奇的梦境,好像是一处昏暗的水底,水底有一个没有出口的笼子,笼子里住着一个孩子和一只小小鸟。 水里为什么会住着一只鸟?没有出口的笼子,孩子和小小鸟是怎么进去的? 没有人在意,这只是一个梦罢了。 笼子外面的水里有很多怪物,但没有一只能靠近孩子和小小鸟。因为笼子旁边盘踞着一条巨大的金色龙鱼,它总是懒懒地绕着笼子游来游去,圆睁着大大的圆眼,赶走任何试图靠近笼子的怪鸟或者怪鱼——怪鸟只有一种,嘴里全是尖牙还会喷火的红色大怪鸟,怪鱼却有很多,有青鱼、鲢鱼、草鱼、鲫鱼、鳊鱼、鳜鱼,还有银鱼。 大怪鸟总是想扑过来,踢他、抓他、咬他,还想抢走他唯一的同伴小小鸟,怪鱼们喜欢成群结队地绕着他的笼子,试图用长长的鱼须戳他,用光滑的尾巴扫他,还要用圆圆的眼睛像瞪怪物一样瞪他。 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那条巨大的龙鱼一定会懒洋洋地游出来,用鱼鳍把它们拍走,吓得它们好一阵子不敢再来打扰他和小小鸟。 水里很黑,也很安静,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如果他怕黑了,小小鸟就会发着光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觉得太冷了,小小鸟会钻进他的怀里,暖洋洋地抱着他。 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那只小小鸟,他们都住在这个没有出口的笼子里,谁都不准出去。小小鸟一张嘴,他就知道它想吃鱼了,给它抓一条小鱼。他愿意给小小鸟一切,它要要吃鱼也好,要在他怀里睡觉也好,哪怕要吃掉他也好,但是它不准出去,他们都不准出去。 他和小小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永远不会分开。 * “陛下!” “来人啊,有没有人宣岐黄!” “有人想要谋害陛下!” “封死大殿,任何人不准进出,否则格杀勿论。” 大殿上吵闹不休,可他的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了他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 他撞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还差点被繁复的长袍绊了一跤,但他顾不上这个。他终于挤到了润玉身边,跌坐在地上,颤抖地摸上了他胸前被血染红的地方。 旭凤是想造反,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死他。 无论如何,润玉毕竟是他哥,他喜欢的龙,他孩子的爹,没能生下来也是孩子他爹。 他原本的计划很粗暴,但很有效——让看管礼器的风蚀君把金缨箭换成了假货。他的凤翎被润玉带在身上久了,略施小技,就可以追踪到他身上,保证一下子捅到阑尾。 太微死了,旭凤昏迷,润玉登基。润玉死了,棠樾没用,旭凤登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唯独不同的是这一回他哥也不用真的去死,他只要看起来像一条死龙就够了。等他“活”过来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新天帝的宠物龙——他的良心一点都不痛,当初润玉就是这么搞他的。 哪怕润玉将自己没死的消息传递了出去,想要翻盘,也会发现他的人已经一个不剩,通通发往人界出差了。 这一切定乱的根源只在润玉,其余的都是添头。 旭凤连背锅的妖族都找好了,万事俱备,只差那一箭。就算他的灵力被封印了,混乱之中一时半会也没人看出来。只要没人敢质疑他,他依然可以控制住局面,计划依旧可以如常进行。 可就在棠樾拉满弓弦的时候,他在箭尖的反光中察觉到了不对——咒印虽然还在,但是它多了点东西。 这支箭被人二次加工了,目的就是杀死天帝哦。 旭凤按着润玉的胸口,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他的衣襟上虽然有血,但他身上却没有伤口。有没有伤口,常在前线的挨捅经验丰富,隔着衣服一摸也能摸出来。 旭凤的第一反应是,他在自导自演? 但是润玉确实看上去不行了,不像是装的。他正半信半疑,忽听身边有人议论道: “那是什么?” 旭凤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他的定情信物鸟毛变的金钗正明晃晃躺在那,彰显着天后有多么的心如蛇蝎,谋杀亲哥。 众所周知,那东西只有正主才可以让它改变形态。但是旭凤灵力被封死后,它上面残存的灵力维持不了太久,它幻化失效,变回原形了。 “这是天后陛下的寰谛凤翎!” “上面怎么沾着血?” “箭呢?” “箭就是凤翎幻化而成!” 人潮中有人忽然悲愤道:“天后谋害天帝,铁证如山!请天后陛下去毗娑牢狱候审。” 旭凤站起身来,就看到那是个羽族使者,他身后那个叫隐雀的老贼正笑容可掬地对旭凤点了点头。霎那间,羽族不少人也跟着高呼让天后受审,闻声闯入云顶的上万羽族天兵将大殿团团围起,张弓搭箭,直指他的项上人头。 他们被人指使在带节奏,虽然也不算冤枉他,但是不能承认啊! 旭凤站起身来,拂袖怒道:“寰谛凤翎千年之前就已戴在了陛下身上,与本座何干?本座若要谋害天帝,何苦命人当众射杀,夜深人静之时一刀下去不就了了?” 隐雀振振有词道:“这寰谛凤翎若无陛下首肯,它能变成金缨箭的模样?凤翎虽在陛下手中,可天后若想拿到手,岂不是也易如反掌?天后谋害陛下,铁证如山,大殿与风蚀君亦不能撇清嫌疑。来人,将陛下送去医治,再将天后与逆臣带下去!” 难道是他把那支箭加上了杀人的咒印? 旭凤心念电转。不对,不是他们。 润玉现在何等器重羽族,就算真的有羽族当了天帝也不过如此了,而他哥显然至少还能活上十万年。 何况他们事先不知道旭凤的实力被压制,更不会知道他的灵力会突然被封印。虽然羽族好像添了一只小青鸾,这也犯不着冒着硬刚昔日战神的风险动手。 他是临时起意,看上那个座位了。 旭凤太熟悉隐雀的眼神了,他生于天家,经常会看到有人眼里放着这样的光,就像黑夜里的老鼠看到馒头时眼中放出的绿光。 渌皎虽然是最想让棠樾滚蛋的那个,但他和自己同谋造反,偷鸡不成蚀把米,手下被埋伏去了不少。此人鼠目寸光,党羽不在,他已没有出手的底气。 隐雀却很有底气,因为殿外埋伏的天兵基本上全都是羽族,他们的首领鸱尾君叫他爹!他哥这傻逼为了制衡欺负小金鱼的龙族,还有制衡他(他和羽族早闹翻了),给了本来式微的羽族很大的权力。羽族兵确实好用,凶猛,他的得力干将鸱尾君又是羽族,于是乎如今的天兵很多都长着小翅膀,还给人族造成了神使都是长了翅膀的鸟人的印象。 现在,鸟人们高高举着弓箭,瞄准了他们的羽族至尊。 旭凤本能地摸向腰间,发现天后制服没地方佩剑,就算带了,他也没灵力,这身衣服打起来分分钟绊倒脸着地。 就在此时,鸱尾君忽然道:“等等。” 他犹豫了一下,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旭凤,道:“父亲,天后陛下不是这等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 “你给我闭嘴!” 隐雀长老骂完,继续声泪俱下地控诉:“天帝陛下是如何待天后的,有目共睹,可天后是如何回报的?当年白龙女之事,闹得人尽皆知。陛下知道天后不忠,没有计较,还亲自跑去白塔好言相劝,让天后跟他回家,却被天后出手打伤。如今天后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要弑君谋逆了,陛下啊,您的良心不痛吗?” 真能说,听得旭凤自己都快都为天帝陛下流下了不值的泪水。 他只好尴尬地站在地上,看着天上黑压压的天兵和白茫茫的寒光,面对着一双又一双质疑的小眼睛,心中暗骂他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如果不封印他灵力,给他造反成功,他顶多把润玉关起来小皮鞭伺候,现在若是给羽族那只小青鸾捡了便宜,他俩马上就双双变先帝先后——说不定新天帝是个钢铁直男,恶心死了,连个先后灵位都不给他往先贤祠里放。 搞得现在他想护润玉也护不了,带满了满级技能,血量和输出都是一级小号。 更尴尬的是,他虽然没想杀润玉,但箭上做了手脚是真的,他控诉隐雀的野心也没人会信。比起一个有前科的天后,还是德高望重的长老更为可信。 邾吴君,鎏英,燎原君,在场所有不管润玉死活百分百向着他的人已经纷纷都亮了兵刃,随时准备护送他离开。 旭凤抬起手,对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隐雀抹了把泪,肃然道:“老夫还是那句话,既然天后没做亏心事,何妨随老夫走一趟受审……拿下!” 上万羽族天兵,得了命令,俯冲而下,就要把旭凤抓进局子里牢底坐穿。 电光火石间,旭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寰谛凤翎,抵在了润玉腹部,厉声道:“站住!谁敢过来,我立刻让我兄长去见先帝。我倒要看看,谁能担得起害死天帝的干系。” 众人一愣,没想到石锤来的如此之快。 再想到他俩睡了那么久,旭凤又把天帝迷地五迷三道,润玉自然早已将内丹的所在告诉了他,谁逼地他辣手屠龙,恐怕事后真的有点麻烦。 但是隐雀反应就很快,愣了一会就想到杀了不是更好,至于干系不干系的当了天帝这天下就是鸟的了,管他多大干系。 他正要一声令下送这对龙凤一块去见先帝,就听耳畔一阵呼啸,大殿内的空间不知何时被扭曲了,破开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洞。 汝瑾双手勉力维系着这个大洞,咬牙道:“陛下,这里!” 旭凤并没有指望那顿废话能吓到隐雀,他余光比所有人更早注意到汝瑾的小动作。那门要开还需要点时间,旭凤争得就是这一会的愣神。 他拎着润玉脖子,凤翎抵着他的腹部,且行且退,已然退到空间裂口处。 眼见他就要安然无恙逃之夭夭,那厢隐雀一声大吼道:“拦住天后,莫要让他挟走陛下!”抬手便是一道风刃,冲着金钗指着的地直方打过来。 ——哎呀不好意思,我其实想拦住天后的,手一抖把陛下neng死了,我向全天界人民谢罪。 旭凤本来正拿昏迷的润玉挡在眼前当肉盾,见风刃飞过来本能地把他哥推后面去,二人身位完成了一个完美变换。一jio把润玉踹进空间缝隙时,他连台词都替隐雀想好了。 他自己没有灵力,来不及完美避开,那风刀在他肚子上捅了个洞,他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好在虽然没有灵力,多年的临敌经验还在,他剧痛中还知道这个时候痛死也要满地蛇皮乱滚,否则头就没有了。 旭凤强忍剧痛,一手压着伤口止血,一手就地撑起身一滚,也翻进了空间缝隙,心想,妈的,就当割阑尾了。 空间裂缝闭合,他笔直砸到地上,昏了过去。 第23章 棠樾手中的弓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寿仙轮位置极高,且位于大殿正中,而润玉靠着最右,他明明是向着寿仙轮开弓,为什么箭会直直冲着润玉而去? 他眼看着润玉倒了下去,被旭凤挟持着跳入了空间缝隙,然后汝瑾也跟着跳了进去。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最后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时间云顶之内乱作一团,乱哄哄一片中,鎏英目瞪口呆道:“她……上哪去了?” 鸱尾君狂揪自己的发际线,哀声道:“你们魔界的人把陛下弄没了,还问我们人去哪了?” 大长老也一脸惊讶之色,闻言辩道:“仙君此话怎讲?这位汝瑾姑娘在魔界一无官衔二无熟人,不过是暂居魔界而已,因其是陛下旧臣才带来观礼。发生这等事,老夫如何想得到?” “那陛下人呢?” “老夫又与她不相熟,上哪里找她去?” 邾吴君懒洋洋道:“多大事,都是老部下了,还能害了二殿下不成。” 鸱尾君怒道:“她不害天后陛下,你能保证她就一定不对陛下下毒手?” 邾吴君:“那就不关我屁事了。” 眼见又要亮家伙,大长老只得站出来道:“诸位停停,停停,稍安勿躁。眼下虽联系不到汝瑾,但也无需多虑,既然她与天后陛下是老相识了,此番估计也只是想帮他脱身,那她大概是将二位陛下传送到了魔界。我与卞城王回去就令魔卒四处寻人,一旦寻到,必然将二位陛下一根头发也不少地送回来。”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众人只得纷纷表示赞同。 隐雀捋着小胡子道:“此事急也无用,唯有静候。只是陛下生死未卜,归期也未可知,在陛下平安归位之前,当务之急便是选出一名人人信服之人主持大局。”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在不显眼处沉默不语的棠樾,方才他一直被哭天抢地恨不得以身代陛下的戏精群仙挤在人群最外。 燎原君忽然开口道:“这便是天界自己的事情了。幕后之人想来也不可一时半会便被查出,在此期间,总不能一直将我等观礼者关在此处。请殿下先容我等退席,再徐徐图之。” 隐雀如何不知他的意图?明面上是要求放人,实则却是挤兑他赶紧走,不要插手人家内政。 但他却无法反驳,因为他并没有任何准备,所做一切全凭“占理”。天后有嫌疑,就把他拿下。天帝天后都捏在手里,好办事,就算润玉突然生龙活虎坐起来,也对他的举措挑不出毛病。他们都失踪了,他本来还可以轻飘飘来一句“放心不下殿下”,强行留着帮忙。现在给燎原君都这么一说,他还死活赖着不走,反而让人质疑其用心。 但他还没来得及骂娘,就听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不妥。” 众人看向渌皎,就听他接着道:“老朽以为,眼下论嫌疑,虽是天后陛下排在首位,但大殿下也不能完全撇清……” 风息奇道:“你的意思是,虽然咱大殿没有兄弟姐妹,某些人提议换储君也被陛下严词拒绝,但是他实在太急性,等不了那几万年,于是在立储大典上当众向陛下射了一箭,准备得手了就直接改登基大典?” 渌皎得意洋洋道:“难说。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方才那支箭是棠樾手中出去的,但从始至终没有人为难过他,因为他们相信润玉挑选的继承人不会是个智障。此言一出,忠于天界的仙神都纷纷对他怒目而视,有人道:“你倚老卖老,屡次与小殿下为难,真以为没人看得出么?” 棠樾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一开口,便将整个殿内的嘈乱压了下去。他淡淡道:“本殿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倒是那些龙族受了何人指使,专挑了今日强攻云顶,恐怕与长老不无干系。既然长老对此事存疑,不如你我同去披香殿,在众人眼前一查便知。” 渌皎万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金鱼竟会这么刚,颤声道:“这……这不好吧,披香殿那药物虽可查明真相,却有损人心智,万一误伤了殿下……” 棠樾道:“有何损伤,我自己担,概不问责,长老亦是此理。请吧。” 渌皎目瞪口呆,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眼见棠樾一脸冷然,似乎铁了心要与他同归于尽,众人纷纷劝道:“老龙老年痴呆,满口胡言,殿下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殿下息怒。” 有人道:“不如请月下老人代为主事,他辈份最高。” 丹朱不光没有猴急地跑过去看他侄子死没死,他甚至屁股都没有从座位上挪下来,正一个人坐在位上,面色惨白,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听到有人召唤他,瞬间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驾了云往殿外跑去,边跑边慌慌张张道:“老夫想起来家里鹿还没喂,老夫先走一步……”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太巳咳道:“本来应该是夜神与大殿主事,但是夜神如今……大殿亦不能完全撇清,不如就由鸱尾君代为主事。仙君平日里颇受陛下器重,也负责调遣天兵,算得上趁手。” 邾吴君本正抱着胳膊,一听就从怀中掏出手,指着鸱尾君的鼻子道:“那么多条龙是怎么不声不响放进天界来的?我看就那看门的嫌疑最大。” “邾吴,你没完了?四大天门一个月来从未有陌生之人出入,你问我人是哪里来的?” 棠樾蹙眉道:“二位,大局为重,私怨容后再议。” 燎原君叹道:“既然诸位都不能达成一致,那小仙倒是另有一人推荐……” 他转过身,对着正站在原地充当背景板的神厄笑了笑。 众人散去后,棠樾喊住了跟在脸色铁青的羽族长老身后的燎原君。 他认认真真地对燎原君行了一礼,道:“多谢仙君今日之言。” 燎原君笑道:“大殿不必如此,应该的。女娲后人是公认的公正仁善,法力高深,也不可能参与这些天界政斗。眼下救急如救火,神厄大人是唯一镇得住场面的,即便在下不提,也必然有人表态。何况……” 他顿了一下,看着棠樾束在腰间的佩剑叹道:“陛下连此物都给你了,想必也是愿意我等维护殿下的。” 棠樾眼中忽然就有了水光。 他身体抽搐了一下,咬牙道:“母神既然愿意维护我,又为什么要利用我,让我亲手杀了我的父亲?” 燎原君一愣,道:“殿下快莫要这么说,陛下吉人天相,想必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何况眼下也并无证据证明一定是天后陛下要谋害天帝,说不准是有人挑拨陷害……” 他当然也知道旭凤的计划。但是这些自然不能对棠樾说。 身后一人抱着胳膊走过来,打了个呵欠道:“殿下,别的不说,我敢跟您赌我这颗项上人头,二殿下绝对不会把咱陛下弄死的,虽然我个人建议他逮着机会最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燎原君骂道:“你可闭嘴吧,有点逼数吗?” 棠樾却并未发火,只是急切道:“当真么?” 邾吴君只是唉声叹气,摇头不语。 燎原君苦笑道:“殿下,要不是有在下特供的‘忘川水’,二殿下恐怕连个口子都不舍得给陛下开。” 二人走出苍穹云顶,邾吴君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的棠樾,挠着头皮道:“什么几把事。唉。” 燎原君没有理会他,心中自是感慨万千。半晌,才突兀道:“陛下的孩子若是没出事,如今也早过了千岁诞辰了。” “那能怎么办,它还不是个蛋,蛋壳就碎了……肯定是死球了。” “唉。” “哼。” 他想起就是润玉跟着锦觅从天机轮回盘跳下去那段时间,旭凤隔段时间一次,经常偷偷从忘川大营溜出去。按律主将本来不该未经报告私自溜走,但是那边都是自己人,加上那两年也不像有什么战事的样子,他就放心大胆起来,溜号时间越来越长,频率越来越高,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 按照他的猜测,旭凤估计是听到润玉被安排的命格有点惨,于心不忍,去关照了一下。 最开始他还整天面无表情,一脸家事不和,弄得副官大多绕着他走,随着去的次数多了,凤凰鸟脸色越来越舒展,越来越阳光灿烂。 然而好景不长,他俩还没有在人界过够小日子,忘川河畔就有魔物大举进犯,于是旭凤只好不情不愿地又回了大营看守。 一日他端着军粮,顺便来找旭凤汇报军情,没在屋里看见人,只有一只大凤凰翻着肚皮躺在床上,两只爪子拢起来收着,努力立起纤长的颈项,俩眼直勾勾瞅着自己隆起一块的腹部,歪着头作思考状。 燎原君手里的盘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路过的邾吴君闻声闯入营帐,四处张望道:“刺客在哪?” 旭凤早已变回了人形,打了个呵欠道:“哪里有刺客,出去出去。” 邾吴君“哦”了一声,正要出去,就听他身后的燎原君慌里慌张地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邾吴君又停住了脚步,好奇道:“什么怎么了?” 燎原君根本没想到公的凤凰也可以下蛋,他满脑子都是旭凤会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再三追问,旭凤才慢吞吞道:“我肚子里可能长了个东西。” 燎原君震惊了。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T病毒还是寄生兽?他魂不附体,精神恍惚地问旭凤长了个什么东西? 旭凤思忖片刻,诚实道:“一个蛋。” 邾吴君也吓得半死,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想碰又不敢:“什……什么样的蛋?” “不知道,可能是凤凰蛋,也可能是龙蛋。” “???” 旭凤:“……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作为高贵的凤凰比其他普通雄性生物多了一项功能有问题吗?” “殿下,”邾吴君颤声道,“可您是公的……公凤凰也能……吗?” 他在生孩子和下蛋之间选择了消音。 旭凤还没回答,他又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那这个蛋是……” “我和大殿费了半天劲才搞出来的,”旭凤得意道,“兄长厉害得很,还会造龙呢。” 营帐里一片死寂。 半晌,燎原君才艰涩地拍了一下手,道:“大殿多才多艺,令人佩服。” 燎原君一时佩服地头晕脑胀,不知道该先思考正常的龙会造龙有什么好佩服的,还是该先思考费了半天劲才造出一条龙到底正不正常。 旭凤没看出他的违心,他听了人夸他哥,就很满意地点头。 燎原君寻思着这是又在凡界和好了还是怎么的?润玉一回来发现自己当爹了,不是要吓哭了?他可是跟着锦觅跳下去了啊。 但是他少年时就跟在旭凤身边做副将,对旭凤多少还有一定了解,凤凰这种心高气傲的鸟也不能倒贴上去……好吧,对他哥是没少倒贴,可他总不至于连他哥喜欢谁都不知道就弄出一个蛋来。 无论如何,这都是“家事”了,他虽然也是熟人,但这种事总不好太多过问的。 没过两天,旭凤又发明了一种新的娱乐——戳蛋。 众所周知,琉璃净火至纯至净,有洞悉一切幻象的功效,旭凤根据他的火原创了个法术,起了个很邪教魔功的名字,叫搜魂术,疑心哪里有人用了隐匿的法术在跟踪,就往哪里一照,附近一切除了他自己之外的灵体都会在法术下发出蓝光,无所遁形。优点很明显,只有范围限制,无视一切障碍物和幻术,缺点也很明显——被发现的生物也会有所感应,发现你发现了它。 他二人闲得没事去大营里蹓跶着巡夜时,偶然发现用搜魂术可以让旭凤身上那个灵体发出的很小一团的蓝光。 旭凤来了兴致,开了搜魂术使劲照它,试图看出它是什么东西。但是这搜魂术搜什么都是一团,无非是大小之分,看不出是什么。否则也太bug了。 他依旧不甘心,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试图通过大小来分辨出它是龙还是凤凰,忽然就见那灵体在他腹中动了一下,从一边挪到了另一边。 旭凤愣了一下,又跟着照过去,结果它不高兴地挪走了,圆润地滚到了最上面。 旭凤不甘心地再试,这下灵体快速地做出了反应,恼羞成怒地滚了一圈,停在了正中,自闭卷了起来,在那一动不动了。 旭凤:“……” 旭凤纳闷道:“它怎么和兄长一个德行,不爱给人看,一看就要躲起来。” 燎原君笑道:“说不定是兴奋。” 旭凤肯定道:“它就是在躲,我能觉出来它不高兴……这脏东西躲我!也不知道是龙还是凤凰,看它这么能卷,八成是条龙。” 燎原君道:“说不准是双翼飞龙……” 旭凤完全没有在听,对着腹部恨恨道:“我不敢惹你爹,还治不了你了!”说着又捏着搜魂术去调戏那个灵体,一边阴恻恻道:“跑啊,从蛋里面跑出去啊!” 燎原君:“……” 他就看着旭凤追着那灵体戳,荧蓝的灵体愤怒地四处乱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他腹中那一小块艰难走位,心想想自家老母对他还是不错的,改日回乡探望,定要给她洗脚。 就是在那场大战之中,旭凤斩杀了带头作乱的混沌——不是和清气相克的那个混沌,是魔兽混沌。 他浑身是血,自己却没急着去弄干净,而是拖过那只死球的混沌,一脚踩着那只它的脑袋,干净利落地剖开了它后背上的皮,从中抽出脊骨。 一众副将好奇地围观,有好事者道:“殿下,可别送锦觅仙子这个,人家吓得花容失色啦。” 旭凤没好气道:“给她我还舍不得,这是要留着给我孩儿的。” 众人哄笑道:“殿下,你还没成亲,哪来的孩子?” 旭凤面色微红,佯怒道:“现在没有,还能一直没有吗?” 后来燎原君越想越觉得这真是立了一个高高的flag。 * 旭凤一翻身爬起来,呻吟一声,又躺了回去。 这是哪里?我哥人呢? 他靠在那块令人舒适的石头上,环顾四周,没看到他哥的人影,只看出了自己现在正躺在一个山洞一样的地方。 伤口被人用白缎缠了,仔细地扎好,还幼稚地打了个很娘的蝴蝶结,天后制服被披好盖在身上。其实只要灵力恢复,这点小伤也不算什么,他眼下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有些痛。 他所在的位置一眼即可看到洞外的景象。旭凤靠在石上看了两眼,忽然心生疑惑——他本以为汝瑾把他弄到了魔界,可这给他的感觉不像魔界。魔界是不会有日光的,而这里有着不甚强烈的日光,遥遥一片荒芜的平原上遍地是红土,还生着一地怪植,和当初去过的防风废集有些像,但也不是防风集。 她怎么搞的? 旭凤沉思着,慢慢爬了起来。 汝瑾把他和润玉弄走了,自己肯定也是要跟着跳进来溜号的,否则天界不会放过她。但是无论他被谁捡到,那两个人都会治愈法术,至少也犯不着给他绑个绷带啊!难道他们都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他被陌生人救了? 旭凤开始脑壳痛。 他咳了一声,嘶哑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话。旭凤见没人回应,不爽地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吼道:“润玉出来挨打!”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也很细,没有什么灵力的样子,或者说有也很弱。 旭凤狐疑地站起身来,贴着洞壁小心翼翼地摸过去,拐角处险些撞到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那个人险些撞到他。 旭凤瞠目结舌地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及他腰间的小孩:“???” 一身白衣的小孩手中抱着一捆弯弯曲曲的怪木,眨着大大的眼睛,好脾气地笑道:“仙上是在叫我吗?” 第24章 旭凤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拎到和自己视线平行的高度,冷笑道:“这不是我们天帝陛下嘛。怎么变成这熊样了?嗯?还装失忆呢?” 小润玉乖乖地被他提在手上,好声好气道:“我不是天帝,而且我也没有失忆呀。” 旭凤哼道:“不准顶嘴!我说你是你就是!” 他放下小润玉,陷入沉思,一时不确定他哥是试图在用软萌的外表来降低他的警惕,还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不过他眼下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回去也是牢底坐穿,润玉在这不急,他更不急。 据润玉的的口供,他也醒来没多久。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居然还十分鸡贼地省略了自己的身份),好好地坐着,忽然就两眼一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这,身边是昏迷不醒的旭凤。他把旭凤拖到洞中,给他包扎好,又见他身上冷得很,就去不远处拾了些柴,想给他生点火取暖。 旭凤半信半疑道:“你看不出来我真身?” 小润玉摇了摇头。 他哥这时候好像也就五六百岁的样子,应该被带回天界没多久,处于能被鲫鱼精吊着打的状态,以他俩的修为差距,润玉应该是看不出来。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救我?你就不怕我醒了把你做成清蒸龙?” 小润玉脸红了红,看了一眼他的左手,道:“我相信仙上……仙上不是坏人。” 旭凤了然。他估计也是一脸懵比,自己的逆鳞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身上。但是他都把逆鳞给出去了,想必也是熟人。 他哥真傻了更好。一来他虽然不想让润玉死,但眼下他打不过润玉,又不想被他捆回去牢底坐穿。二来他喝的忘川水过期了,又没法续杯,他也不想和他哥一言不合打起来或者在他面前呜呜哭起来。 忘川水和陨丹效果差不多,旭凤当年一怒之下本来想自己也弄一颗尝尝味,但是陨丹早已停产,绝版了,他死活找不到第二颗。恰巧打听到有种东西叫忘川水——当然不是真正的忘川水,它是一种可以抑制情感的酒,效果类似陨丹,但是得靠住喝,否则故态复萌。 但是话说回来,他一辈子都这样就不好了啊! 旭凤正冥思苦想,愁容满面,就听小润玉柔柔道:“我记得母神之前带我到天界的时候,我眼前一黑,就像飘了起来,很快就到啦。你可以这样带我回去吗?” 旭凤心想当然不能,回去了也没好日子过。但是他随即就眉头一皱,因为他发现自己就算想,也回不去了。 大小世界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着交接的“点”,一般是可以随意传送的,只除了上清天和血海。同个世界之间和被封印的世界也不能随意传送。 他试着感应了一下天界的“点”,却没有任何感应。 问题大了,他哥要在这里给他养老送终了。 他本以为汝瑾会把他藏到魔界,可她为什么要把他扔到这个地方来?她自己又在哪里? 小润玉见他不语,又试探道:“仙上说,我本来……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做了天帝?” 旭凤点头,“嗯”了一声。 “那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旭凤道:“我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我和你一样,眼一闭,眼一睁,就在这了。” 他满口敷衍,心里却开始思考到底是谁加工了那支箭。 他想到那支箭的咒印纹路,想想邝露的结果,再加上润玉的情况,心中隐隐有了一种怀疑:如果润玉不是装的,那么凤翎上除了他的追踪术,应该还有逆因果咒。 逆因果咒虽然是上古法印,但并不绝密,知道的人不多,也不少。它可以让生灵的状态一路倒退,一直到最初的原点——没了。优点是立竿见影,根本没法救,缺点就是需要收集很多的怨气,非常多,把一个大国的人都虐杀了,怨气才勉强够刻一个咒。 当然它还有一个缺点,就是一次性,第一个被咒的人必死,第二个被咒的就大打折扣,可能就不会死掉。 而邝露如果是内丹破碎而死,那她应该就直接消失了。像先前那样,先倒退回梦珠的形态,再退回梦境,很明显就是因果逆转,化为虚无。 因为被她挡了一下,咒印效力大大减弱,润玉并没有直接因果逆转而死,只是被逆转到了幼年的状态,记忆也停滞在了那里。也正是因为这种效力,在中箭后,他身上就已经开始了因果逆行,伤口消失。只不过他的容貌已经很久没有变过,即便年轻了一些,也没有被发觉。他就在昏迷中完成了倒退的过程,一直到在这里醒过来。 旭凤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做了个好事,要不润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变成这样,麻烦恐怕还更大。但他旋即就打了个哆嗦,只觉一阵后怕——内丹破碎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比如他当年就没死,即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没了”……没了怎么救? 如果没有邝露那一挡,润玉真的就凉透了。 到底是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杀润玉? “仙上从前是……认识我吗?” 旭凤收回思绪,看了他一眼,道:“你没看到我身上的衣服么?我是天后,当然就是你妻子。还有这个,”他举起左手给他看,“你最喜欢的狗链款,拽都拽不下来。” 小润玉似乎吓了一跳,后退半步,不可置信道:“你……你真的是我的……妻子?” 旭凤“啧”了一声,不耐道:“你这话说的,我是一只公凤凰,要不是当真拜过天地入过洞房,谁愿到处说是你妻子?” 小润玉脸“唰”地就红了。他方才给旭凤包扎时就感应到了自己逆鳞的气息,但是又不太确定,不敢相信。可是若非既成的伴侣,逆鳞即使送出去,哪有做成这样扣在腕上的道理? 再看眼前人,眉如青黛,目若寒星,一身火焰纹凤袍,端的是一个冷美人。 小润玉白嫩的小手搅在一起,脸上一烫,连忙解释道:“我,我并无质疑之意……仙上天……天人之资,仪容高贵,俊美非凡。能与仙上共度此生,是润玉毕生之幸。” 一边说,还一边眼睛往上瞧,示好地看他。 旭凤看他一双桃花眼眼亮晶晶的,小脸粉扑扑,含羞带怯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婆”,心中忍不住白眼一翻,心想脏东西,才多大年纪,就学得一套一套的。这身金不溜秋的天后制服鸦精穿了都仪容高贵。 正腹诽着,小润玉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呀”了一声道:“对了,仙上……” 旭凤板着脸道:“不许叫仙上,叫夫君。” 润玉从善如流:“夫君,你也是凤凰,那你看到旭儿了吗?我刚才还和他在一起的,他是不是也在这里啊。” 旭凤道:“……旭儿?旭儿是哪个野男人?婚内出轨要浸猪笼的。” 小润玉没懂什么是野男人。他想了想,解释道:“旭儿是我的弟弟。他叫旭凤,是一只漂亮的小凤凰。” 他说到自己的弟弟时,两眼亮晶晶的,一脸骄傲。 旭凤本来只是钓鱼逗他玩。可真见他开心地对人说起自己的弟弟,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心里这声叹息只在肺腑里荡了一荡,就飘飘然散去了。 他认准他哥怕不是在装蒜,装失忆,说点好听的让他高兴,高兴了就放松警惕,放松警惕就会被他锤。于是旭凤试探道:“听你这意思,你很喜欢他?” 小润玉笑得眉眼弯弯:“是啊,所有人都喜欢他呢。旭儿生得好看,性子也好,招人喜欢,他的真身是漂亮的火红色,毛茸茸的,谁见了都想抱一抱。不像我,形容丑陋,不招人待见。” 旭凤默然,犹豫片刻,走近过去,把他抱起来。润玉好像本能地信任他,也没有躲闪,乖乖地给他抱了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旭凤抱着他道:“给我看看你的尾巴。” 润玉趴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旭凤道:“你害羞什么?你早给我看光了,不光看过,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摸过?” 小润玉脸上快烧起来,实在没脸主动露出龙尾——主动露尾总有种一撩衣服“来我给你看个大宝贝”的感觉,但又怕拒绝这种小事显得过于做作,神仙哥哥生气。 挣扎良久,他才终于慢慢把发烫的脸埋在了旭凤的颈窝里,衣衫下默不作声地垂下了一条银白的小尾巴,尾鳍僵硬地翘着,刻意地与旭凤的衣服保持距离。 银白的龙身清冷矜贵,幼体也一向要比成熟体讨人喜爱得多,然而这条细小的龙尾上几乎有一半的地方缺了鳞片,大小不一的黑紫色伤疤混合着惨白的新鳞遍布在这条娇嫩的尾巴上,让人不敢再多看第二眼。 旭凤现在相信润玉绝对不是装的了,他自认还算了解润玉。他哥有点天帝包袱,每日不装模作样地端着就难受,而且这些事情是润玉永远的禁忌和耻辱,他决计不会为了忽悠旭凤而让他看自己这副模样的。 小润玉见旭凤许久不语,趴在他肩上低低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我自己也觉得这副模样丑陋不堪……是润玉失礼了。” 说着正要变回去,却被旭凤轻轻揪住了尾鳍。他挣动两下,力气小拔河拔不过,只好任旭凤捏着尾巴,同时楞楞地看着他。 旭凤道:“抱住我的腰。离得这么远做什么?我有传染病?” 润玉知道他说得是怎么抱,他有些艳羡地摸了摸旭凤的衣领,然后摇了摇头:“不要了。你的衣服那么漂亮,我会给你弄脏的。” 旭凤一直以为他生来就喜欢素淡,可他却忘了即便润玉确实不喜欢花里胡哨的衣服,总有小孩的天性,喜欢金光灿灿的东西。 他哥小时候估计从来不敢想穿这么漂亮的衣服。 旭凤的态度强硬了几分:“让你抱你就抱。” 小润玉犹犹豫豫地将尾巴虚环在他腰上,试探着碰了碰,才慢慢地绕实了。他还是没有长开的小龙,龙尾又细又短,只堪堪在腰间绕了一圈半。挂在旭凤身上一动也不敢乱动,乖得有些可怜人。 旭凤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避开伤口,触上龙尾上完好的鳞片,轻声道:“怎么还没好?” 润玉羞愧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伤得了……我太没用了,好得很慢,好久都没有长出来。” 其实并非是他没用,只是天后巴不得他天天缩在屋里自闭,没有派人教他修炼,也没人教他怎样用灵力催动伤口愈合。 旭凤神情复杂道:“还疼么?” 小润玉摇了摇头:“不疼了,但是丑。” 旭凤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呢,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啊。” 润玉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一样。 旭凤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捏了捏他还有点肉的小脸:“我是一只公凤凰,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觉得你好看,又何必上赶着当你夫君呢?” 小润玉往后躲闪了一下。他慢慢松开尾巴,从旭凤的腿上跳下来,敛了敛衣襟。然后抬起头,清清亮亮地对旭凤一笑:“谢谢你。夫君,你是第二个喜欢我的人。除了你之外,只有旭儿说过喜欢我。” 那真是太遗憾了,旭凤在心里凉凉道,我就是你弟,算下来还是只有一个。 “走吧,”最后他拉着小润玉的手道,“我们先看看这是哪里,能不能出去。” * 走出山洞才发现,除了他们背后靠着的那座山,前方一望无际,千里平原。 有魔气,但不是魔界。地上都是干的红土地,旭凤蹲下身,指尖挑起了一抹土。 他从地上拾起一条干枯的怪植,发现这里除了他俩,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活物了。这个世界还是有日夜更替的,他醒来的时候还是正午,如今走了大半个下午,已经濒临黄昏。 旭凤静驻片刻,道:“这里晚上看着也不太平,我伤也没有全好,先找个地方对付一晚。” 他们两个随便找了个地方,百无聊赖地烤火。这里没看到活物,也就没有任何吃的,好在二人都不会饿死,还能苟很久。 小润玉道:“夫君,你觉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旭凤沉吟道:“不知道。眼下我有个猜测,但若当真是那地方,麻烦就大了,待验证了再说吧。如今想这么多也没用……”他渐渐转向润玉,皮笑肉不笑道:“不如我们来聊聊旭儿。” 润玉一愣,道:“旭儿?旭儿很好鸭,仙上想聊什么?” 旭凤道:“什么都聊,把他的事全讲一遍,从出生开始讲。” 小润玉傻乎乎地认真起来,竟当真从头开始讲:“旭儿破壳的时候我不在,那天我去看凤凰蛋,回去不久就听说它出来了。不过仙侍们都说我和小凤凰很有缘份呢,旭儿破壳后很久都没有睁开眼睛,父帝母神都急坏了。我去看望它,刚到了摇篮旁边,它就睁开眼睛了。它第一次化形的时候,我也在它旁边,不过我还是喜欢他变成小凤凰的样子。”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洋溢,眼中仿佛也放出了光彩:“旭儿可好玩了,它喜欢翻过来躺在我腿上,我一挠它的肚皮,它就会舒服的两爪乱蹬,还会‘啾啾’地叫。高兴时尾巴会散开翘起来,不高兴时就耷下来。不过只要我抱它,它很快就高兴了。” 旭凤听他说了好几句都是好听的,感觉没达到预期的节目效果,颇为失望,直入主题道:“你弟弟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吗?” 小润玉想了想道:“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娇滴滴的。” “……??” 旭凤一听大怒:“什么叫‘娇滴滴的’?你娇滴滴还是我……他娇滴滴?旭凤提着剑在忘川砍魔兽时,你还在璇玑宫里抠脚呢!就算是小时候……” 他想到小时候回回皮断腿,真“断腿”的都是主动站出来背锅的润玉,完事润玉没说什么,倒是他哇哇大哭,发誓再也不敢乱皮让兄长替他受罚,然而过几日又忍不住故态复萌。 旭凤被自己辩倒,更加恼羞成怒地闭了嘴。 小润玉从没和人吵过架。他见旭凤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领子,带着歉意柔柔一笑:“我,我娇滴滴。夫君,你不要生气了。” 这小东西成精了。旭凤转过头来,惊奇地发现,他小时候虽然比大了腼腆得多,糊弄人的套路还真是一模一样。 他故作冷漠道:“你也不能凭白污人清白,你说,你弟弟怎么娇滴滴了?” 小润玉辩解道:“我没有污人清白,他就是很娇气啊,一有点什么事就瘪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我费好大力气才哄得好他。” 旭凤记得他哥小时候是个打断腿都不服软的性子,但自己也不是闲的没事就哭给人听啊。他揣摩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拉过润玉的手,谆谆教诲道:“你弟弟在旁人面前哭不哭?” 润玉摇摇头。 小凤凰在外人面前喜欢逞能,受了伤不仅不哭,还会装着龇牙强笑。 “在他爹妈面前哭不哭?” 润玉想了一会,他没见过旭凤怎么和天帝天后相处,但他也没听仙侍说过“二殿下今日又哭了哈哈哈”,于是他又摇摇头。 旭凤一抚掌道:“这就对了。一个不怎么爱哭的人老是在你面前哭,那就不算是哭。他那是撒娇。” 润玉想了想,一笑道:“仙上说得是。旭儿每每要哭的时候,我一抱他,他就不哭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找父帝母神撒娇,偏偏喜欢要我抱呢?” 旭凤苦笑道:“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出为什么?想来不过是他有病罢了,唉。除了有病,你弟弟还有什么不好?” “他……他有些傻,有一次他对我说,他长大了要娶我。” 很多事情他不说,旭凤真想不起来,他一说旭凤倒是记起来,他小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挂在他哥怀里,鼓着嘴跟他说:“我不喜欢那些小仙子,等我长大了,我要娶哥哥!” 他觉得那些小仙子粉的粉蓝的蓝,要么恶俗,要么聒噪,要么造作。想了一圈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只有他哥白衣翩翩,又温柔又聪明又漂亮。安安静静往那一站就让他挪不开眼。 可润玉吓死了,这事要被听见他龙头都要给打爆,慌忙把他嘴捂住,又想到现在捂也晚了,只好唉声叹气道:“你这话可曾同旁人说过?” “还没有呢。” 小润玉一颗心放回了肚子,蹲下身摸着小凤凰的脸,语重心长道:“这话只可对我说,切莫再给旁的人听到,好吗?” 凤凰失望道:“哦,好吧。那你答不答应我娶你啊?” 润玉敷衍道:“只要你不出去乱讲,我就答应。” 凤凰高兴地变成了一只大鸟,扭着一身鸟毛没命地往他胸前拱。 想起来这事,旭凤脸都黑了。 “……那你开心吗?” 润玉想起来,只羞得粉面生霞,道:“我……旭儿还小不懂事,可我……我是他的兄长,亲兄弟怎可婚配呢?” 润玉红着脸笑了一下,道:“仙上说得也是。其实我虽然没有答应,但从没有人点名说想要和我成亲,他喜欢我,我……我很开心。” 旭凤心道不是别人嫌弃你,你一个小孩,除了你弟这个禽兽怎么可能有人和你谈婚论嫁。他总算玩够了润玉,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地上,闭目道:“开心就好。睡吧。” 第25章 他没有告诉仙上,其实他和旭凤也不全都是开心的事情。 他不喜欢将不开心的事情讲给人听,有的时候是怕别人担心,有的时候是不愿饱了无聊仙侍的耳福。他讨厌他们的小聚会,表达着属于事外人的同情,说上几句善良的话,发表对一番天后恶劣行为的感慨,然后心满意足地捧着瓜四散离去了。 而更多的时候,他应该是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只好把事情都说给自己听吧。 其实他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小小小半生都有什么呢?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也许在他失去记忆以前有吧,可惜他不记得了。 养了一只小红鸟,被端走了。 养了一条金鱼,池塘换水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去了。 和一只小凤凰闹过别扭,最后又和好了。 其实荼姚也说过好几次,让他离小凤凰远一点,但是小凤凰喜欢他呀,每天晚上他睡觉之前,窗前会响起很轻的“笃笃”两声,那是它在用短短的喙敲“门”。小润玉喜笑颜开地打开木窗,小凤凰就扑扑地飞进来,撞进他怀里。 不知不觉,窗前那“笃笃”两声就成了他每天最大的盼头。 是的,就是太闲了,没有人教他读书,也没有人教他修炼,死活全凭自觉。仙侍也很少跟他说话,怕惹上麻烦——天后太神经质,惹不起。没有人和他说话,有的时候,他一整天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会说话的小凤凰说的。 小凤凰并不是每天都会来。他知道仙侍们偶尔也会打起精神,照顾摇篮一整天,这种时候凤凰就不会来了。 可是他等了一整天。 起床穿衣的时候想,凤凰会不会来呢?吃饭的时候想,凤凰会不会来呢?自己读书认字的时候也会发一发呆,凤凰会不会来呢?最后躺在床上,他睡不着,如果凤凰没有来,他的情绪就会走这样一个流程,首先很失望,然后会开始焦躁,翻身起来开窗,看窗外有没有一只小红鸟飞过来。 有的时候,他能看到小红鸟,它只不过来得晚了一些。有的时候没有来,他开始想,下次就告诉它既然不能每天都来,那就再也不要来了,害他失眠那么久。 他没有告诉它。 小凤凰皮起来满屋扑腾,他没有翅膀,法力也不高,气喘吁吁地追了半天也追不到。它见哥哥追不上它,在空中拍着翅膀,发出快乐的“啾啾”声。 最后他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指饰用的笼子,嫩声嫩气道:“旭儿,你再调皮,我就把你关进去,让你哪也去不了。” 小凤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笼子,自觉地飞了进去,还顺便叼着细细的铁栅,自己关上了门。然后它在笼子里趴下,做出睡觉的样子,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小润玉脱口而出:“你留下来陪我吧,不要走了。” 小凤凰叫了一声,高兴地伸了伸翅膀。 润玉去睡了个午觉,起来发现它居然还在笼子里趴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他赶紧把小凤凰抱了出来:“快回去吧,哥哥和你开玩笑呢。” 小凤凰困惑地在他怀中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他到底想不想让自己待在笼子里。 还有一回,他去姻缘府,到了却发现丹朱正好有事,匆匆忙忙丢给他一只被红线缠住无法自拔的傻鸟就走了。傻鸟在一团乱线里拼命扑腾,那线本来就乱,结果就是它被越缠越紧。最后它放弃挣扎,蔫萎地侧躺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润玉法术不精通,不敢乱用他只好自己去找了剪刀,把它放在膝盖上,一边剪开红线团,一边小心地避开它的羽毛。 才剪了几根,还没怎么松绑,这只傻鸟就不老实地乱扭,试图自己挣脱出来。 小润玉放下剪刀,揪起它的小翅膀,用小手比了个剪掉的姿势:“再乱动,小心我手一抖剪掉你的翅膀,让你变成一只不会飞的小凤凰。” 小凤凰吓得收紧了翅膀,贴在身体两侧一动不敢动。 他拿起剪子又剪了两刀,忽然道:“旭儿,我把你的翅膀剪掉好不好?” 再也不要走了。他每天等得好难受,如果它不能飞,就可以一直留在家里和他玩了。 小凤凰听他这么说,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的剪刀,然后乖乖地伸开伸直了两只小翅膀,傻乎乎地看着他。 小润玉却吓了一跳,烫到一样把剪刀扔到很远的地方。 良久,他才走过去拾了回来,慢慢地剪着红线,摸着它软乎乎毛茸茸的小翅膀:“我怎么舍得呢……哥哥和你开玩笑呢。” 其实这些也不算很不开心的事情,只是每当他想到自己说过的话,他就会觉得一阵不舒服,但不舒服在哪呢,他也说不清楚。 真的不开心的事情,是他和小凤凰在床上玩抛起来再接住的游戏那一次,一不小心没有接住。凤凰会飞,而且即便摔到床上,它也不会怎么样。但它吓得在半空飞了起来,吐出了一股小火苗,点着了木床,烧了璇玑宫几座挨着的宫殿。 也许是被吓到了,它吐出了凤凰真火,润玉用法术,打水,怎么都扑不灭。 他和旭凤的小秘密就此被发现了。 当他面无人色地被带到天后面前时,天后没有打他。她神经质地站在那里,两只眼瞪得老大,她让润玉想到了护巢的凶鸟。 “旭儿为什么会在你那?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吓得喷火?” 凤凰幼雏不会天天喷火,它们只会在受到惊吓或者感到危险的时候吐出小火苗。 但他没有要伤害它,他解释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在和弟弟玩。可天后好像一句也没听见,她逼近了,弯下腰逼视着他,漂亮的凤眼中透露着恨意。 “你骗他找你玩,你想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害死他,是不是?” 他拼命摇头,双手紧紧贴在胯上,手心全是汗。 就在他被逼问地无路可逃时,太微皱着眉头来了,满脸都是不耐烦。 “润玉,你真能惹麻烦。” 事实上所谓惹麻烦只此一次。但他还是感激太微早来了一步,天后疯了,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杀意,她刚才是真的想杀了他。看到太微来了,她露出了怨毒与不甘的神情。 但她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润玉还太小,正经打罚也不合适。但总该给他一个教训的,不如就让他一个人擦洗先贤祠三日吧。只是单纯洒扫也算不上什么惩戒,不如就让他跪着擦洗。” 太微勉强平息了不耐,从鼻孔里发出气声:“嗯,你想得周全。重修宫殿颇耗人力物力,正好也让他知道小仙的不易,下次不要带着旭儿干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了。” 她妩媚地笑了起来,她不算一个很懂人心的女人,但她知道他怕什么。 他害怕了,他不怕挨打,也不怕疼,但他受不了来来回回仙侍好奇的目光,他害怕屈辱。他脱口而出:“父帝,我……” 太微斥道:“你给我闭嘴。” 他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了。 先贤祠是一个禁止用法术清理的地方,因为在先人灵位面前用法术乱舞是不尊重的。 润玉在门口站了片刻,拿起了一根扫帚。他身后跟着的派来监督他的女仙立刻从他手中拿走了扫帚,他力气小,那根扫帚一下就被抽走了。 女仙递给他一块抹布,道:“殿下,要跪着擦。” “殿下,缝隙里也要抹一遍。” “殿下,你这样挺着腰板慢悠悠地抹是干不完的,抹地不是写字,要弯下腰去,两只手抓住抹布用力擦。” “殿下,你瞪我也没有用,不如早些跪着擦完,你我都早些收工回去。” 来来往往的仙侍看到门口站着个抱着胳膊的女仙,里面跪着个小孩子在擦地,都会忍不住驻足看一眼。有好事的还会问那个女仙,大殿下为什么在这里跪着擦地。 他们很小声地说,说着说着就向他投来怜爱的目光,一边“吃吃”地笑起来。 他跪爬地久了,膝盖开始疼得麻木,他的大脑也开始麻木。他一向不求人,在脑子里也不求,但他现在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他开始在心里哀求有没有人救救他,他不知道是谁的生母也行,突然回心转意的太微也行,一个路过的仙人也行,谁都行。 他不再听到任何忽然停住的好奇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住了。他听到有人斥责道:“你就看着我家玉娃在这跪着?滚滚滚,小心等到你下凡的时候,我给你配个八十岁的老瘸子,让你每天伺候他端屎端尿。” 润玉动作猛地顿住。他不敢回头,不敢看,他怕自己一看,自己的救命稻草就会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仙女并不害怕:“这是天后娘娘交待的差事,仙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小小的使女?” “那也轮不到你让他跪。” 丹朱在门口喊道:“玉娃,你先起来,我这就去找二哥说理去。” 小润玉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热情的笑容,眼泪在眼眶中滚了滚。他点了点头,正要站起来,忽然听到一个人道:“怎么,这祠中历代大帝还受不得润玉一跪吗?” 他的心沉了下去。 丹朱急道:“你罚他去我府上给我理一年红线不行么?” 荼姚冷冷道:“那还叫做罚么?” “二嫂,你不知道这孩子最要面子?” “要面子才要罚跪,让所有人看一看,他记得住羞耻了,就不会再犯了。” 丹朱正要再说,荼姚高声道:“月下仙人,这是陛下的家务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丹朱怔怔半晌,摇头叹息:“我……唉,操。” 他干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 他很慢地走着,雨被吹得斜斜从伞下钻进来,于是他连胸口也冰冷湿透了。他觉得自己不像龙,像一只骆驼,很慢很慢,很累很累地走着,但他不会倒下。回家的路没有尽头,他只能每次多走一步,累着累着,就到了。 他躺在床上揉着膝盖,听着雨点沙沙打在窗户上,回味着自己的屈辱。他痛恨这种被逼着做什么的感觉,好像已经忍受了某种压迫很久,但是他又不记得是什么样的压迫。 凭什么? 这声呐喊还没有传到心底,他忽然听到窗口传来某种熟悉的声音。 笃笃。 他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一只湿淋淋的傻鸟正蹲在窗台上,看见了他,开心地张开翅膀,叫了一声。 那天它烧了璇玑宫,就一直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飞来飞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灭火,最后被赶来的仙侍逮住抱走了。 他对小凤凰说:“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我讨厌你。我不想和你玩。” 小凤凰呆呆地看着他,没有明白他说什么,但它看得懂哥哥不想让他进去。它困惑地歪了一下头,又啄了啄窗框,然后隔着缝隙,期待地看着他。 小润玉咬着牙,哽咽道:“你听不懂吗,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小凤凰听不懂。他没再说什么,猛地关上窗户,躺在床上,双目失焦地看着床顶。 窗外的“笃笃”声又响了一会,他猛地拽过被子蒙住头,把雨声和“笃笃”声都隔绝在了外面,鞋子也没有脱,歪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不踏实,做了噩梦,反反复复看到阴暗的水底,梦见自己被一群面目模糊的小孩围起来,丢小石子。 润玉猛地惊醒。 隔着窗口的缝隙能看到,外面还是黑的,雨还在下着,只不过下得小了一些。 他心中似有触动,似有什么心灵的感应,闪电一般从床上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窗前,喘着气拉开了两扇木窗。 他果然看到一只湿淋淋的小凤凰,缩成很小的一团,小脑袋插进羽毛里,闭着眼睛趴在窗台上,身体在睡梦中微微发抖。它听到窗户打开,脑袋从羽毛中拔出来,睁开了眼睛。 他和它无声地在雨滴中对视着。 半晌,小凤凰在他的注视中伸出短短的喙,扭过头去,怯怯地啄了啄窗框。 “笃笃。” 然后它回过头,希冀地看着他,好像在问,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最终还是打开窗,把小凤凰抱进屋里,用一条毛巾把它的羽毛擦干。 小润玉把它放在了床上,它不知道是冻坏了还是生气了,恹恹地趴在那里,没有了精神。 润玉跪在床边,脸贴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低声道:“旭儿,我不讨厌你。哥哥和你开玩笑的。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小凤凰没有叫,没有回应。他的眼泪打湿了小凤凰刚刚擦干的羽毛。 之后的好几天,小凤凰都没有再来。他觉得很生气,也很委屈,他替旭凤背了锅,他已经宽宏大量地主动示好了,它为什么还要和他闹别扭? 然后他就听人说,二殿下生病了。 他急急地跑去看,去的时候正赶上它在摇篮里无精打采地睡着。仙侍说二殿下并无大碍,大概是幼雏常见的小毛病。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凤凰睁开了眼睛,气息微弱地叫了一声。 他听到旭凤没有大碍,就放下了心,转身就往外走。他的身后传来细弱的“啾啾”声,一声急似一声,接连不断。 他知道旭凤在叫他,但他害怕了。他不仅没有回过头和它说话,反而加快了脚步,就在大门前,他忽然听到背后“扑通”一声,仙侍又惊又喜又慌地道:“殿下!殿下!快,快叫天后娘娘!” 他蓦地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小孩趴在地上,向他伸出两只胖胖的小手,软软道:“哥哥,不走,抱抱!” * “你又想起来新的东西了?”旭凤睡眼朦胧地盘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小东西。 这是他被扔到无名之地的第二天,一早起来,润玉却告诉他,他得到了新的记忆。 小润玉想了想,道:“也不是想起来了新的东西,就好像是我从五百岁的我变成了五百五十岁的我,但是其实只过了一天。” 旭凤颇为摸不着头脑。他本来以为在想到解咒之法前,润玉就这样了,没想到还能自己回去的。那这么说过上个一百天,他铁定就恢复正常了? 他把他哥又拎起来掂了掂,结论道:“看脸看不出来,但确实是沉了些。看来过不两天,你就能正常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萎了?” 小润玉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没事,我只是还有点困。” 旭凤对他张开双手,道:“那你趴在我身上睡吧,先走着再说。” 他心底某处最朦胧的感情忽然烧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认识这双张开的手,像弟弟对他伸出的白白胖胖的小手,像小凤凰伸开的两只小翅膀。 他连忙道:“夫君,你的伤好了么?” 旭凤不耐道:“好了好了,要不你摸摸?” 他羞红了脸,连忙摇头搭道:“不用了,我……” 旭凤见他不答,又道:“最好是尽早赶路,认出是什么地方,我也好想法出去。不过你若是晃着睡不好,那就算了,在这睡吧。” 小润玉连忙摇头。他停顿了一下,羞红了脸看着旭凤,还是对他伸出了小手,小声道:“没事。那,夫君那我们先走吧。” 旭凤了然地把他抱了起来,他在旭凤肩头闭上了眼睛。其实他一点也不困,但他喜欢。 结婚真好。 他真的又睡着了 他们走了一个上午,依旧没有看到人,小润玉醒来的时候,平原上也还是一片荒芜,满地怪植。 中途歇息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旭凤道:“不去哪,我想验证一个事情,往一个方向一直走就知道了。” 又慢慢地走了两天天,小润玉忽然指着前方惊呼道:“夫君,你看前面,一整片都是黑色的!!” 之前的时候,他们一眼望去,前方都是无垠的平原,偶尔有几座不高的山丘,最远方就是暗黄色雾蒙蒙的一片。但在那一个方向,薄雾背后不是朦胧的光线,而是一片漆黑,好像有一块黑布被突兀地挂在了那里。 二人走近过去,却发现那片黑幕附近的空气好像有着无穷的阻力,越是靠近便越是艰难,哪怕浑身往前压过去,也寸步难行。 小润玉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不由在这片区域外停住了脚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旭凤却眉头拧了起来,喃喃道:“怎么给弄到这里来了……” 润玉道:“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呀!” 旭凤缓缓道:“自然形成的世界空间是完善的,不会有这样被隔离的感觉,也不会无法与天界感应。这里应该是被上古大能以神力撕裂的世界,据我所知,符合这等条件的世界只有一个……” 小润玉道:“被风息大帝分离的涿鹿古战场?” 旭凤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真聪明。” 小润玉脸一红,低下头道:“嗯。” 旭凤挑眉:“你还‘嗯’???我告诉你,涿鹿战场因为连着血海,被风息大帝出手封死了,已经和其他世界完全失联了,唯二的通道,一个去血海,一个去女娲谷,但是女娲后人现在不在谷中,估计也不会想到来这里找人。你准备好在这给我养老送终吧。” 小润玉忙表态道:“夫君,我不嫌弃你老,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旭凤暴躁道:“你想和我在这天荒地老,我还想回去吃香喝辣呢!” 小润玉悄悄吐了吐舌头,乖巧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啊?” 旭凤泄了气:“顺着黑幕走。来都来了,不如去血海入口那附近观光吧。说不准路上我就想到怎么出去了。” 第26章 旭凤和润玉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摸到了血海边沿的同时,棠樾三人已经站在了上清天的石阶上。 当来到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看清楚四下的景象时,三人都惊呆了。 上清天是什么样的? 这个地方已经很久唯有天帝才能踏足。在其他所有人的想象中,它是什么样子的?是金碧辉煌的三十三天,万千神佛在祥云中向心而立,静悟参禅?是东胜神州的云海中一处仙岛,岛上天花乱坠,精舍幽深,旧神们在此眼观三千世界? 总不会是一座荒芜的野山,残破的石阶上被踩上时一块块落下风化的石子,还有浓烈的血痕一路蜿蜒往上。 这里没有风,没有雨,前方一片雾霭,空气中却觉不到丝毫水汽。 这里甚至本来连光也没有,他们来到这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乱转了一瞬,四周景物才渐渐浮现出来,但并不亮,没有日光,仿佛是山雨欲来之前极阴的天色洒落下来的光线。 三个人面面相觑,俱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色。 棠樾艰涩地开口道:“你把我们卖到什么地方了?” 风息搔首道:“你不是说清气最强的就是么,这不能有错啊。” “那你看这里像不像上清天?” “不像。” 神厄忽然道:“这里的清气之浓郁前所未见,也许并没有错。” 风息见能糊弄过去,立刻扳着棠樾肩膀把他拧过去,陪笑道:“说不准这是世尊在考验我们心诚不诚呢,先走着啊,先走。” 这是润玉与旭凤失踪的第五天。他们每天都往魔界派一万次人询问有没有二位陛下和汝瑾的消息,结果都是没有消息。 唯一的好消息是,如果天帝陨落,那么过不多久,上清天一定会对下一任继承人发出感召,也就是说如果润玉死了,棠樾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入职通知书。既然他目前没有,说明润玉应该还活着。 他这几日过得非常的清闲,简直是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清闲。因为怕被人质疑代理天帝的公正,这几日棠樾始终没怎么参与政务,只是一直待在璇玑宫里,和风息下棋。 他坐在风息对面,视线正对上墙头那棵花树,不由微微有些出神。 他小的时候跟着润玉住在紫微宫,大一些就被分配到了润玉住过的璇玑宫。润玉亲自带着他在璇玑宫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这棵花树前面。 “你母神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我,那时我才成年不久,领了夜神之位,你母神就是半大少年那样。夜里我在院中对着星相之书学习如何布星,他总在那时来找我,我问他天天来这里做什么,他就夸我布星的样子很认真,很好看,腰也很细。” 棠樾听到这笑出了声。他也笑了一下,淡淡道:“我那时很紧张,生怕一个学不好便要出丑现眼,没时间同他玩,便告诉他下次不要来了。果然他人没再来,但是过不几日,璇玑宫的墙头上就处处可见很大一只凤凰蹲在墙头。他块头很大,十分明显,我一眼便看见,心里嫌他烦,一看见他在那便就躲回屋里。谁想他很快就学得乖觉了,会藏起来——就是这里,藏在这一大片树叶中看我。” 树叶葱茏一片,沙沙作响。他继续道:“其实我看到他了,但是不愿理会他,便装作不知。我在院里整夜司星,他却熬不得夜,想走又不敢走,最后站在墙头睡着了。这处墙头滑得很,那日我正专注于观星,就听身后一声重响,一只大凤凰从墙头掉下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还带下来一地树叶。它自己摔醒了,翻个身,抬了抬眼皮,脑袋插进翅膀下面,又睡着了。” 棠樾笑得很开心。 但他没有笑。脸上始终是淡淡的。 他也讲过很多其他关于他们以前的故事,都没有笑。棠樾始终不明白,他既然不觉得这是值得快乐的事情,又为什么这么喜欢给他讲这些旧事? “到你了。” 棠樾回过神,从棋篓里抓了枚子,对着棋盘沉思。风息继续喋喋不休:“那几条野龙审过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见过联系人,没见过搞事的本尊。” 棠樾道:“审不出来的。倘若当真是我母神所为,他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指向自己的证据。” 风息叹气道:“那些龙是被收买的。他们连在为谁打工都没算清楚就来了。话说天后爷爷不是喜欢正面刚,没啥心机么?” 棠樾道:“他不喜欢搞这套,不代表他不会。”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的猛男滤镜碎了。” 第二日,重修的防风集传来消息,说大封又不消停了。 这是棠樾几日来第一次踏入紫薇宫,他直截了当地对神厄道:“问上清天吧。此事拖一天,就有一天的风险,倘若大封损毁之时父帝不在,必然又是一番天下大乱。” 神厄静静片刻,对他伸出了手。 棠樾一愣,本能地握了上去。 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链状硬物。 棠樾满面通红地收回手,道:“抱歉,我……”他看着她掌上这条疑似集市上三文钱一条的项链,连忙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 神厄道:“神源令。” 众所周知,上古时代,也是阴皇大帝陨落之前,神族是可以随意在上清天出入的。但不知从何时起,至少从现天帝的爷爷那时开始,上清天就只有天帝可以前往。 其他人若想觐见,要么是受到某种感召,冥冥之中可以感应到前往那个世界的“点”,要么就是申请。天帝那里有个专供iPhone,名为神源令,旁人得到了也可以上达天听,倘若得到了允许,也能感应到“点”。 棠樾尬笑道:“颇为……美观。” 棠樾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是他不知道这东西竟然是一条项链——确切地说,是项链上拴着的那片晶体,像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冰块,摸上去时感受不到任何力量。他看到这东西,心中还有点失望,本来以为神源令会看上去很厉害,没想到长得却像个地摊货。 神厄:“它和五色石是同源的东西。” 棠樾:“难道它是五色石上拆下来的碎片?” 神厄摇头:“不会的。五色石即便是碎片,也不会只能用来传话。” 神源令相当于一条通道,只要上清天愿意与你感应,无需“点”也可对话。棠樾试图闭目与之感应,半晌摇了摇头。 神厄见他得不到回应,伸出手,淡淡道:“我来吧。” 棠樾下意识地把神源令往后藏了一下:“可是伏羲仙上不是叮嘱过,让你少与旧神往来?” 神厄道:“你独自去,我不放心。” 棠樾拼命警告自己:兄弟情,全是兄弟情。 正说着,风息就从门外晃了进来,一看到棠樾居然在这还惊讶了一瞬。他是来汇报工作的,一听二人正在想法搞个大新闻,立刻来了兴致:“来来给我也试试!” 三个人围着那片高贵的神源令,击鼓传花一样玩弄了半天,谁也搬不起这块敲门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上清天拒绝他们拿这种鸡毛事情去烦人,并拉黑了他们。 棠樾正不甘地拿着它上下摇晃,就听风息突兀道:“上清天就是那个清气最强的世界么?” 棠樾道:“是这样,不过知道也无用。我们能感应到的清气最强的世界就是天界了。” 风息犹豫道:“呃,但是我在这不用神源令,好像也感觉到了一个比我们还强的……” * 血迹顺着破旧的石阶一路向上,似乎是什么东西身上被开膛破肚,一路拖上去。 风息半蹲下去,用指尖一抹,那血迹在他指尖化作粉末状。他凑过去嗅了嗅,道:“陈年老血,干了很久了。话说这血的感觉好熟啊……是龙血,而且和我的血脉有点像。” 神厄道:“白夫人的血?” 风息不解道:“可是我娘也没淌过这么多血啊。” 棠樾提出疑问:“世尊即便不拘小节,总不至于连门前的血迹都不打扫一下吧。” 荒山之上没有花,也没有树,只有不知名的野草。除了石阶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一路上行,终于在顶峰见到了一间茅草铸就的精舍,外表破碎不堪,屋顶穿了几个洞,上悬的牌匾字迹模糊不清,用的也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血迹到了门前,也就停住了,变作一大滩干涸的血痕。 门前没有落锁。 棠樾试探着轻轻叩门,无人回应。他用力一推,却发现这扇看似已经开了一条缝隙的门死活推不开。 他别无他法,只好恭恭敬敬地立在了门口,朗声道:“小神棠樾,拜见诸位世尊。” 背后忽然响起一声悠悠的叹息:“因果由何,缘劫由何……来去由何,生灭由何。来此者所为所求,长如诸般。” 棠樾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便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虚影,袖手而立。是一个粗布麻衣的人影,脸上带着个颇为怪异的面具,涂成供奉斗母元君的神龛上泥像的面容。 一张木胎所独具的,温柔慈悲,却不具人性的面容。 她的声音并不如面具那般温柔慈悲,反而很是……冷淡,并非是对谁有意见那种冷淡,而是无关紧要,超脱生灵之外那种冷淡,仿佛三千世界存在也好,毁灭也好,与她无关。 按理来说,棠樾应该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什么魔窟被扮成了上清天,但是他想不出除了旧神,还有谁身上会存在着那么浓郁的清气。 他心中依旧存疑。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这么破旧,其他旧神呢? 棠樾恭恭敬敬道:“恕小神斗胆,不请自来,贸然扰世尊清修。只是黄泉大封动荡,妖族各怀异心,值此存亡之际,天帝与天后却俱行踪不明。六界不可一日无主,何处去寻回父帝母神,请世尊示下。” “当存之时不可灭,当亡之时不可活。无论此时如何,来日诸神陨厄,万籁俱灭。此一时过得,彼一时也过不得。忧思又有何益?” 棠樾一怔,颤声道:“何谓‘诸神陨厄’?” 斗母元君道:“她的名字,神厄,乃是女娲当年于弥留之际看到的预言。诸神陨厄,万世岁生。” 神厄道:“可有破解之法?” “所谓生生灭灭,终究幻象,沧海一粟,不足为道,何苦执着于此?” 棠樾道:“幻象中人,想必也觉不甘心。” 斗母元君道:“千年之前,有一身负重伤的白龙口衔其子,用以命易命的禁术延续着其性命,从山下爬来,求我相救。那时我便告诉它,不应得之得,必有不能失之失,逆天而行,双倍而返。诸神陨厄之失,非汝所得能平衡。” 那就是不肯救了。棠樾失望之余,忽然想到风息说白龙女当年用了禁术,还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救了他,他看向风息,发现他也一脸疑惑。 “世尊难道识得我娘?” 斗母元君道:“倒也有些渊源。” 风息正要再问,想到今日是为了正事而来,只好又闭了嘴。 棠樾叹了口气,又行一礼,道:“来日如何,非棠樾能掌控。至少请世尊示下如何度过眼前难关,无论何等艰难,小神愿尽力一试。” 斗母元君的面具转向神厄。 “自汝来处来,往汝去处去。倘若有缘,必见分晓。” * 旭凤踢了一脚裂缝的边缘,从棱角上落下几块土。土簌簌地掉入黑洞洞地下,没有声息。 这条裂缝已经有成年男子的一肩宽,而昨日他们看到的还是一条容易一眼就被忽略的小裂缝。这条缝隙从这个世界破碎的边缘而始,缓缓延伸到这个宽度,往前看去依旧是扩张,望不见尽头。 他身后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白衣少年道:“下面就是血海吗?” 旭凤往里面看了一眼,摇头道:“血海与涿鹿战场的对接处若是一直这么长,人界恐怕早就没有活物了。” 他转过身对润玉道:“看你无精打采,要歇上片刻吗?” 少年润玉愣了一下:“我……还好,只是昨日彻夜修炼,有些困倦。” “趴在我身上睡一会?” 润玉面红耳赤,慌忙摆手道:“不敢有劳仙上,润玉真的还好。” 旭凤“哦”了一声,心里颇为遗憾地想,长大了脑壳好使,算是件好事,可惜再也不给抱了,也死活不肯软软甜甜地叫夫君了——他告诉润玉自己叫鸦鸦,润玉觉得这个名字太嗲实在有点叫不出口,于是干脆叫回了仙上。 他们发现除了自然恢复,修炼也可以让他因果归位的速度加快。可惜这地方混沌之气居多,没有什么清气,修炼事倍功半。旭凤就告诉他别白费劲了,然而他哥这个脾气,不存在听话的,趁他睡着了爬起来偷偷肝,恢复进度没增加多少,还平白多了两个黑眼圈。 旭凤嫌他哥之前那样头发正正经经束起来太老气,没有少年感,强行给他扎起了高马尾,于是他哥就从一朵温柔的小白花变成了斯文却能打的小白花,颇有后日天帝的风范。 想到天帝,他就想到事发到过去这么久,也该给鸟喂鱼了。按照原来的计划,大鱼已经上了钩,被装进小水桶放到了鸟嘴边,鸟每天想啄几口就啄几口。现在出了意外,美味的大鱼变成了鱼苗,鸟只好干咽口水看着,饿得全身鸟毛都在发痒。 旭凤像欺负女孩子一样,轻轻揪了一下润玉的辫子,唉声叹气:“润玉,你到底什么时候长大呀?” 润玉慌忙从恶棍手中夺回自己的头发,苦笑道:“仙上不要催了,我有好好修炼。” 旭凤“嗯”了一声,心想等到他完全恢复还早,陨丹暂时也因为因果逆行没有了。在这期间他可以随意地玩弄润玉,等到他哥可以构成威胁了再慢慢料理他。 这处毫无景观可言,简直比沙漠还枯燥。沙漠至少还有起伏的沙丘,有奇异的生物,这里却只有处处枯死的怪植,平地,一条裂缝。好在下午景观便发生了变化,那条裂缝迅速拓展,在它有了十丈余宽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前方真正属于战场的痕迹。 “我说古战场怎么一点遗迹都没有,”旭凤道,“原来轩辕氏是从西边追到东,我们之前是在正北向南走。” 润玉从地上拾起半片斑驳的刀刃:“涿鹿之战距今已不知几何,可为何当年的界碑与兵器还留有残迹?” 旭凤看了一眼道:“因为这些兵器并非凡铁,而是陨铁。此物从三千世界之外的世界而来。用处倒是也不大,论材质还不如天界常见的灵宝,胜在腐朽极慢,而且颇为稀有——看来当年并不稀有。” 润玉:“这是当时的神族赋予人族黄帝的?” 旭凤:“有可能。轩辕氏奉天命荡平九黎,一统人间,从此这世间就有了一代一代的皇朝,也算是为文明开化做了不少贡献。” “这些碑上又写着什么?” 东西方向零星布着几块石碑,都写着不认识的文字。这些石碑并非是人间石料所制,看上去倒像是神族出品。 旭凤道:“我虽不识得人族的古文字,却能大约猜出它算是小界碑。蚩尤节节败退嘛,黄帝每推进一段,便树一块碑作记录。” 他随便找了一块近一些的,看了两眼道:“你若是在忘川镇守过,也能看出来规律,你看这里,一每块碑上都有这种几个圈组成的符号,应该是数字。前面的符号我在山洞壁上看到过,应该是地名。地名加数字,不是界碑是什么?” 润玉佩服道:“仙上果然经验丰富,学识渊博。” 旭凤正飘飘然摇着尾羽,又听少年润玉道:“不过,仙上,我记得父帝说说旭凤不久也要去忘川实习了……???” 旭凤立刻翻了白眼:“怎的,你弟弟旭凤去得,我便去不得?” 润玉:“没有没有……仙上你看,那裂缝边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纵横的深沟?是不是战壕?” 二人走近一看,那所谓的深沟有男子肩高,双臂展开那样宽,但走向却是歪歪扭扭的,且纵横交错,没多长便断了,全然不能当作一条战壕。 旭凤双眉一蹙,缓缓腾空而起。 当他从更高更远之处看到地上这连绵不断的几组“战壕”时,一股强烈的悲愤与不屈意志蓦地袭来,在他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他一阵头晕目眩,立足不稳,从空中坠落下来。 润玉几步冲上去扶住了他,神情中颇为担忧:“仙上,你没事吧?” 旭凤摇了摇头,按住太阳穴,半晌忽然道:“浊天不容凌云志,血海中觅自由身。” 润玉怔怔道:“这是何意?” 旭凤此时已恢复清明,走到深壑之前,摇头叹道:“这些沟壑是一个人悲愤之时在地上写下的文字。我看不懂这些文字,但字迹上残存的意念却直达脑海,可见其意志之强烈。” 润玉悚然道:“人族怎会有如此意志,甚至能影响神族?” 旭凤道:“可见当时的人族即便是女娲大神以后土量产的,比之今日也大有不同。” “这些字迹会是谁留下的?” “人族之中有如此力量的,又符合条件的,想必也只有蚩尤了。” 润玉道:“他不是被黄帝俘获斩首了么?” 旭凤道:“也有说跃入血海自尽的。总之天界并不关心他的事情……什么东西?” 随着他一声喝,砯岩倒飞而出,一举洞穿了背后的某种生物,锋芒间带着滋滋的黑气回到他掌中。 他神情冷峻地一把将润玉拖到了身后,就看到那被洞穿的无法形容的生物发出吱吱地怪叫,在地上弹动几下,伤口竟缓慢地在合拢。 它是扁的,连同那一大堆行走用的分叉触手也是扁的,形如爬山虎,却是个肉状的。看着机动性不强,却能爬能跳,快得出奇。 旭凤不欲与它过多纠缠,嘱咐润玉自己苟好。砯岩腾跃半空,在他掌中幻化出十二道虚影,随后疾速按顺时针旋转起来,在那扁形的生物跳到脸上之前次第落下,像绞肉机一样将魔物的身体与魔核一并绞碎。 旭凤冷笑一声道:“看来这里还真的是血海边缘了。混沌气强,连魔物也是不碎魔核便打不死的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魔物尸体,便听到一阵巨大的沙沙声。旭凤放眼往缝隙边缘望去,上百只已经从裂缝中爬了上来,爬得飞快,直冲润玉。 第27章 润玉站在旭凤身后。他从未听过,也从未在任何书籍上见过这种怪物,乍一看到不由脸色白了一白。他倒也还能维持镇定,正要用水系法术把它们全都击退,就被身边那人搂住了腰,腾空而起。 润玉惊呼一声,重心不稳,慌乱地抓住了那钳在他侧腰的手腕。他被这东西吓到没叫出声,却被旭凤吓了出了声。 旭凤一手紧紧握着剑柄,剑锋向下,一手紧紧揽着他,散碎的发丝打在他脸上。他歪头避过,在半空看着旭凤英俊却冷硬的侧脸:“仙上,润玉也学学过浮云之术的。” 旭凤冷声道:“你自己不行。” 润玉心中不服,正要争辩,就见脚下那些扁物居然迅速又变了形态,十数聚在一起拔地而起,触手一样疯狂挥动,形成了一张巨网。 旭凤带着他在这其中狼狈腾挪躲避,和坐过山车一样,且只管按头弄上去,不给安全带。他只得自己死死抱住旭凤的腰,却再也不觉得旭凤是在小觑他了——这个真不行。 就在藤蔓收拢的时候,天空中浮动的十二柄三丈高的巨剑虚影齐齐落下,在刺入地面的刹那现出一张古朴的法阵,剑与剑之间勾连起来,错乱的线条间燃起了蓝色的纯净火焰,焰火大阵灼烧着挥舞的幽暗触手牢笼。 旭凤抓住它们收缩的那一瞬,一个斜劈斩破牢笼,带着润玉飞身离开。 离了那条裂缝很远,旭凤才吐出一口气,揽在他腰间的手忽然松了,自己笔直地落下去。 润玉慌忙叫了一声“仙上”,俯冲下去接住了他,把他横抱在怀里。 旭凤在他怀中变成了一只凤凰,发出凄厉的哀鸣,双腿不住乱蹬,翅膀不正常地缩在背后疯狂挣动。 润玉一惊,他把凤凰放在地上,将它翻了过来,才发现它双翼竟然被人残忍地用锁链洞穿锁在一起,创口的皮肉已经和锁链长在一起,没有一滴血流下来。更怪的是,它周身的羽毛都是火一样的红色,边缘在光线下反射出微微的金光,唯有翅膀竟是漆黑的。那黑色在它身上就好像有了生命,似乎在努力地从翅膀根部的羽翼冲撞出去,却又被限制在双翼之中。 润玉慌忙摸着它的羽毛,小心避开它的翅膀上的锁链,道:“仙上,你怎么了?” 凤凰挣扎了一会,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逐渐变成轻微的抽搐。半晌后,旭凤变回人形,趴在地上生死不知。 润玉上前扶他,在他背上摸到了一处硬物。他解开旭凤的外衣,露出白皙的肩背,果然看到他后背蝴蝶骨如同那双翅膀一样,被二指粗的锁链穿过,看似已经忍受了许久这种折磨。 润玉试图用治愈法术治疗他,但旭凤并非是受伤,而是某种极为诡异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冲撞。他摸了一下发现无果,便再也不敢乱动了。 过了小半刻钟,旭凤背后的锁链渐渐隐去,创口消失不见,人皮光洁如新。 他极微弱地咳了一声,道:“有水吗?” 润玉四处张望,却意识到这里根本不会有杯子,也不能用冰凝成被子让他喝冰水。他心中有些急,却还在轻轻摸着旭凤的头发,安抚道:“有的,马上就有……” 他往前挪了挪,把旭凤的头搬到他的大腿上,然后双手拢成杯状,凑到了旭凤的唇边,清水从他合拢的双掌间不断涌出,轻声道:“水来了。” 旭凤听到这话,勉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嘴唇伸到了他掌中,小口地吞咽着。 那轮廓分明的双唇伴随着微漾的水流在他掌中轻蹭着,好像雏鸟的短喙,乖巧地啄着他掌中的粟米。他掌心一阵发痒,心里也被啄得痒痒的,想摸上他苍白的脸颊,却又不能移动。 旭凤喝完水,似乎恢复了一点点,闭着眼睛平稳地呼吸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没躺多久,他又呻吟起来,冷汗从额角坠下,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润玉着急地摸着他的脸:“你怎么样,很难受吗?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 旭凤躺在他腿上喘息片刻,道:“有。” 润玉道:“要我做什么?” 旭凤有气无力道:“把你的尾巴伸出来给我摸两下。” 他说罢就闭上了眼,并不指望润玉有这自觉。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觉怀中有一个凉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戳了过来。旭凤睁开眼,就见润玉脸色绯红地看着别的方向,道:“你……你如果能好受一点,就抱着它吧。” 旭凤看着眼前那白色衣摆下伸出的纤长龙尾,身残志坚地露出了痴汉的笑容,双手搂了上去,闭上眼,抱着它睡着了。 润玉不敢睡觉,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有什么东西把他们弄得一起凉凉。他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惶恐——凤凰的羽翼为什么会变成漆黑一片?又是谁如此残忍地用铁链穿过了凤凰的翅膀? 更让他惶恐的是,他在凤凰下颌不明显的地方看到了一小撮白羽,旭凤的真身下颌处也有白羽。 他怎能与自己的弟弟发生这样的关系?又怎能看着旭儿被这样欺侮? 旭凤在梦中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闭着眼在他龙尾上张口咬了下去,像嚼麦芽糖一样一口一口地连啃带吮。 想象一下一个人双腿赤裸地被人抱着,还被人用嘴轻吮大腿根部的感觉。 润玉不由呻吟出声,面红耳赤地轻轻推了他一下,轻声道:“旭儿,不要上牙咬,我痒。” 旭凤松了口,朦胧地睁开眼,慢慢道:“你知道了?” 润玉震惊道:“你真的是旭凤?” 旭凤翻了个白眼,意识到自己被诈供了。被诈就被诈吧,随着润玉身上的因果恢复原状,他记忆中的自己也会渐渐朝如今的模样靠拢,早晚要看出来。这会他已经恢复了不少,却死死赖在润玉大腿上,抱着他的鱼不愿松手。 润玉见他默认,吓得呆住:“可是……旭儿……他是我的弟弟啊,我……我怎能娶旭儿为妻呢?” 明知道他不记得了,见了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生气。想当初明明是两情相悦,他倒和当初从凡界回来那会一样,一脸“天呐我们是兄弟啊你怎么好意思来勾引我”。 旭凤松开手,恶意地揪了一下他尾巴后面的鬃毛,冷笑道:“兄长,你把我搬到天界脱光了衣服那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得是给他换上天后制服那次,但润玉不知道想到了别的还是被他揪了那一下疼得,尾巴轻轻弹动了一下,缩了回去,整条龙不知所措地卷了起来。 旭凤更气了:“怎么,你不高兴?” 润玉缓缓垂下头,道:“没有,我很高兴。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难以适应。” 旭凤道:“不能适应?多来几次就适应了。” 润玉慌忙道:“旭儿是我的弟弟,你,你不要乱说——你方才到底是怎么了?是谁用铁链伤了你的翅膀起来?” 旭凤坐了起来,皱眉道:“你看见了?” 他想了想,道:“算了,看都看见了……是我自己做的。因为某种原因,我的身体里一半的灵力变成了魔气,这些魔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有点影响我的神智。我也不想变成疯鸟,你懂的吧,就把那一半魔气逼入双翼中,用崆峒锁控制起来。平日里灵力用得太多只会暂时失去意识,可能是这边太靠近血海,那股力量疯逼了,我就变成这样了。” 润玉担忧道:“可是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一半的灵力变成了魔气?” 旭凤道:“我懒得解释。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站了起来,对润玉道:“走吧,我们走远点,你我恢复战力之前,离那条缝越远越好。” 润玉收尾为腿,也站了起来,揉了揉被压麻的双腿,说好。 他跟在旭凤身后,却不再如前几日一样,心中单纯的满满是幸福和安全感。因为他知道了这是旭凤,可是他却不知道旭凤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记得旭凤刚醒来时态度之恶劣。怎么会呢,那只在墙头睡着掉下来的傻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润玉脱口而出道:“我们……后来关系不好么?” “很不好。”旭凤在前面道。 润玉“哦”了一声,觉得非常难过。 他又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坏东西。” 润玉又“哦”了一声,更难过了,他真情实感地相信全都是自己的错。旭凤虽然对外人有点高冷,但他对自己那么好,不会无缘无故和他吵架的。 他忽然迷茫道:“难道我就没有不顾一切地爱过你吗?” 旭凤的脚步忽然停住。 他回过头看着润玉,眼神悲伤却又温柔,半晌他轻轻道:“有过的。只是你惯不把那些情啊爱啊当回事罢了。” * 从旭凤的视角来看,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 他意识到自己喜欢润玉,是在封洲城回来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他在梦里梦见自己被一条半人半龙的怪物按在床上侵犯,那怪物用舒展修长的龙尾卷住他的下半身,用吻封住他的唇,让他无法挣扎,无法呼救。 他在梦中其实也试图挣扎过的,但是挣扎归挣扎,最后他还是顺从心意放弃了抵抗,抱住那条粗壮的尾巴,越抱越紧,前胸被微凉的鳞片蹭得发麻。在无法承受时一口咬住了尾稍柔软的鳍,将高潮的呻吟和哽咽都堵在了喉中,羞涩而满心欢喜地将自己交给了未知的怪物。 后来他回忆这个梦时,做出了两点评价:第一,润玉没有那么豪放,也不喜欢那么刺激,就算睡了,估计也要软磨硬泡才肯变成龙上他。第二,他哥的脸那么好看,下半身长什么样都不能叫怪物。 他最开始有过一段时间的惶恐和纠结,对自己的无节操的意淫亲哥十分愧疚,好一阵子看见润玉都会满脸通红地打个招呼拔腿就跑。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再纠结这个问题。他被调到了忘川镇守,成年后封了火神,又因为作战生猛而得了战神的名号。大概是打架之类的体育活动消耗了年轻人过剩的精力,他很少再梦到和他哥滚床单了。 虽然春梦是不怎么做了,旭凤对他哥的兴趣却是日渐浓厚,也从最初的慌张中回过味来,每逢短暂的假期回到天界,必然要借机啄他几口。 而润玉永远都是长袖善舞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和他保持恰当的距离。他根本分不清楚,润玉是根本没听懂呢,还是听懂了却懒得理会他呢?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半夜闯进璇玑宫,把润玉为数不多的藏酒扒翻出来,准备借酒劲装醉撒泼打滚一番,结果因酒量太大,没控制好底线,直接过去了。 于是黎明时分,值完夜下班回宫的润玉在门口听到了奇怪的叫声。 他踏入院落,就看到门口那棵梧桐树上挂着一只咸凤,沿杆趴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下颌和修长的脖颈贴着枝干,翅膀和两爪萎靡地垂下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幽幽的鸣叫,叫声还一顿一顿,好像一个人在边哭边打酒嗝。 润玉浮了上去,和他对视:“旭凤,你又发什么疯,平白糟塌了我这几瓮好酒。” 凤凰趴在树上,生无可恋地嘎嘎叫了两声。 润玉听得懂,它在叫“兄长,陪我玩”。 润玉无奈道:“我要睡下了,玩什么玩。” ——你陪锦觅玩,你不陪我玩。 “不是你说她可怜,教我把她从花界接出来的么?她什么都不懂,我怎放心让她一个人在人界四处乱走,只好陪她转了两日。” 按理来说,旭凤是懒得管一个普通植物精灵的死活,更不提把她接出来,润玉一般也不会。但他们奇异地都对锦觅有种发自天性的好感,愿意关照她,提携她。 这一点没有在他们二人之外的神族身上体现过。旭凤也和润玉讨论过原因,却始终得不出靠谱的结论,最后只当是他俩见过的聪明人太多了,审美扭曲,开始慕蠢。 总之,不是容易引人吃飞醋那种喜爱。 咸凤却不听解释,它开始撒泼打滚,毫无意外地从树上滚到了地上,又皮实地在地上滚来滚去,拍着翅膀发出委屈的叫声。 ——你不陪我玩!你不喜欢我!陪我出去玩! 润玉找了石凳坐下,不慌不忙地把凤凰提溜着脖子拾起来,拍掉它身上的树叶,然后掐着它的脖子使劲晃道:“旭凤,你清醒一点!” 凤凰被他掐出了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嘎嘎声,晃得眼冒金星,终于变回了人形,挂在他身上打起了呼噜。 润玉看着他,皱眉道:“堂堂战神给人看到这般模样,也不怕害臊。” “……兄长,我喜欢你。” 这话他说过几次了,润玉应对起这种无赖已是得心应手:“知道了。快回去罢,我当真要睡了” 旭凤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道:“睡觉,一起睡觉。” 润玉把他抱到偏房,放到床上给他掖好被子,道:“天都亮了,睡吧。” 说罢他正要离开,谁料这鸟一翻身,拽着他的手,哼哼唧唧道:“不睡!” 润玉:“!!!旭凤,你到底要怎样??” 旭凤被他凶了一下,脑袋下意识往被子里一缩,半晌才委委屈屈地伸出脑袋:“哥,我要吃鱼,吃完鱼就睡。” 润玉:“没鱼!哪来的鱼!” 旭凤拽着润玉的手,把他整个人拉近,然后两手拽过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小声道:“——鱼。” 他仰着脸,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润玉,只可惜目光因为酒精作用而十分飘渺。 润玉长久地看着他,忽然侧过头凑了过去,顶开了他带着酒香的唇齿,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吻了他一会,然后道:“睡吧。” 旭凤终于满意地把两只胳膊也缩回被子里,乖乖地睡了。 下午夕阳西斜时,旭凤一骨碌爬起来。他跑到院子里,红着脸对坐在梧桐树下品茶的润玉道:“兄长,我昨晚并非有意的……” 他见润玉神情不对,慌忙道:“我不是有意喝你那么多酒的,下次我让他们把军中好酒搬十瓮来赔你。” 润玉:“……哦。” 旭凤:“……呃,兄长,我昨夜有没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说要我陪你出去玩。” 旭凤立刻露出了希冀的神情:“那你去么?” 他坐到润玉对面,卖安利一样,伏在案上道:“去吧!自封洲城那次后,我们也许久不曾一起出门游玩了。” 润玉沉思半晌,忽地展颜一笑,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他撩了一下旭凤散在肩上的头发,道:“下次你轮休的时候,我也请几日假,我们在洞庭湖畔见吧,一同在湖畔玩赏几日。我……若是有机会,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旭凤笑道:“兄长的朋友,那必然也是值得一见的人。” 他画风一转,忽然莫名地羞赧了起来,磕磕巴巴道:“倘若兄长不嫌弃,我准备到时给兄长一样最金贵的东西,兄长可莫要失约。” 润玉道:“最金贵的东西?我可不要你的寰谛凤翎。” 旭凤微微脸红道:“嗯……差不多,但不是寰谛凤翎,到时便知道了。” 寰谛凤翎虽然金贵,又怎比得上一整只金贵的凤凰呢? * 润玉失约了。 旭凤在约定的那天直接到了洞庭湖。他等了整整一天,本想回天界找他,考虑到天界与人界的时差,又觉得他可能已经在路上了,贸然去寻怕二人恰好错过,只好按捺住兴奋,继续在湖畔等待。 他从清晨等到了黑夜,截住每一只路过的水鸟,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兄长?他是世上最为英俊的龙,喜欢穿白衣服。” 水鸟们嘎嘎地告诉他:“尊贵的凤凰啊,我们没有在湖边看到过这样的龙。” 旭凤在湖边吹了一天风。第二日黎明,他在夜风里打了个哆嗦,化作一道流光回到了天界。 世界好像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颠倒过来,他从花界带回来的葡萄精变成了水神和先花神之女,和润玉早有婚约,而润玉不日就会和她完婚。 润玉并没有抗拒,他同意了。不仅是同意,据说还十分满意。 旭凤到处找润玉,他想问为什么,问他到底喜不喜欢锦觅,可惜润玉却一直躲着他,哪怕被他堵到,也不轻不重地一句“二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便搪塞过去。 很快锦觅就要继承神位。要继承神位,就得下凡历劫,润玉身为未婚夫,无论如何也会去送一送。 按照天后的打算,锦觅会降生为一个官家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婚姻美满,却在婚后不久横遭国难,丈夫战死,她流落街头沿街要饭,要到寿终正寝。锦觅对天后给她安排的灾难剧本一无所知,从那没心没肺地拉着他俩和水神讲人界的种种美食。润玉听到了,也就配合地笑笑。 旭凤却出奇地沉默,一直到锦觅也发现他不对,道:“凤凰,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旭凤淡淡道:“本殿能怎么不舒服,你赶紧去吃你的驴肉火烧吧。” 锦觅“哦”了一声,笑容满面地跳了下去。 她下去以后,润玉扭头就要跟众人一起走,却听旭凤似笑非笑道:“兄长留步,我想与兄长在此说几句话。” “有什么事,回宫再说。” “就在这说吧,这里风景好。” 旭凤状似不经意地挪了一步,封死了润玉的去路,然后慢慢地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回宫就跑路?兄长,你想都不要想。” 已经有仙神好奇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润玉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垂眸道:“你说罢。”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旭凤连看守天机轮回盘的仙子也一块打发走。附近就剩了他们二人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是因为她么?” 润玉道:“什么因为她?” 旭凤道:“你说要和我一起去洞庭湖玩,我在湖边等了一日,你没有出现……” “抱歉,我忘了。” 旭凤点点头,又道:“你这几日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是因为她么?” “没有躲着你。我和锦觅仙子有婚约在身,这几日忙着陪她罢了。” 他说罢又要走,就被旭凤一个探身拽住了袖子。旭凤急道:“兄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突然要和她完婚……”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试探着道:“难道是母神又对你说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放开润玉:“我去同她理论。” 润玉在他背后淡淡道:“随便你。我与锦觅仙子情投意合,又有婚约在身,不日就要完婚。你便是去上清天理论,也没人会为你平白拆了一桩好好的婚事。” 旭凤蓦地转过身,咬牙道:“我不信!” 润玉道:“随你信不信。” 他转身要走,又被旭凤拦住:“那天在封洲城的河边,你因为我化出了龙尾。你也会为她而情不自禁地现出真身吗?” 润玉疲惫道:“饶了我吧,你有完没完。” 旭凤斩钉截铁道:“你一日不让我相信你真的喜欢她,我就一日不会……” “旭凤,”润玉忽然打断道,“这是你逼我的。” 他说完这句话,微微阖上双目,整个人仰面向后倒去,在旭凤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角之前坠入了轮回盘下的万丈红尘。 坠落的那一刻,他的人在夕阳下衣袂翻飞,衣裳是白,眼里有光。很多年以后,旭凤敲着麻将牌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越发肯定,他在润玉眼中看到的是泪光。 第28章 他的人设是衰神。 虽然他是淮梧王的长子,老母却是个普通宫女,而且生完他就死掉了。 他一生下来,胸口就有一大块血色的胎记,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胎里被恶鬼撕去一块皮肉,祸星降世的象征——很不幸,淮梧王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被早早封了煜王,打发他滚到凤京的郊区开府。 如果只有这些,做个闲散王子倒也不差,奈何淮梧是一定会在他活着的时候亡国的,他被安排和锦觅一起失业下岗,转职丐帮,互相扶持,风雨同舟,白头偕老。 用天后的话说:“既然润玉对锦觅如此上心,乃至不顾天规,擅自跟她下了界,那便让他们在人界好好给我患难见真情吧。” 如她所愿,煜王的一生十足遭人嫌弃。不仅是血色胎记,传闻他出生的时候,窗口还有一只乌鸦站在窗口静静地盯着,一靠近,它就凭空消失不见了,宫里的老人都说八成是什么吃死人的鸟妖,毛死个人。 这是煜王——那时已经称了凤王——被后周围困在封州城的第二十一日。 城中断粮第五日。淮梧傍河建国,从陆路打来,封州就是凤京沦陷后整个淮梧的最后一个要塞,也就是说封州虽然不是都城,却是进攻方胜利的终点。历代穷途末路的帝王在王城失守后,都以封州为根据地苟完最后一程,然后或是战死自尽,或是投降被俘,也有的突围出城,沿河而下逃往遥远的南方,埋骨他乡。 这是被围困后的第二十一日,军中断粮的第五日。葛县的援兵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 能跟他到现在的尽管都算得上忠心耿耿的战士,却也挨不住这种颓势。马被杀了过半,城中已有了尸体的臭味。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人哗变,无非是因为士兵断粮,他也断粮。 室内挂着一个鸟笼。他从笼子的缝隙中伸进一根手指头。一颗黑溜溜的脑袋乖巧地凑了过去,用喙蹭了蹭他的指尖。 煜王收回手指,踱回了帅帐的案前,在昏暗的油灯下展开一张纸。 他想写自传。不过他觉得自己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王,自传肯定卖不出去,后世史书估计都懒的给他写上生卒年之外的内容。 或许是这个寒冷的夜晚太过无聊,他想写下自己的故事。 淮梧信奉神禽凤凰,就像前朝崇拜龙一样。历代王朝都有自己的镇国神兽,被拿来当国旗与君王的象征。故淮梧王又称凤王,他们相信,每一个王族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凤凰,庇佑他们,守护他们。不过凡人们并不知道,天上一共只有两只凤凰,一只忙着虐龙,一只忙着泡他哥,都懒得庇佑他们。就算他们肯,天规也不允许神兽以真身现世,搅乱王朝气运。 现任凤王并没有被凤凰庇佑过,连凤凰的鸟毛都没见到过一根,但他被乌鸦救过好几次。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反思自我,发现自己一生的际遇都绕不开乌鸦这种瘟鸟。但是瘟鸟不仅没给他招瘟,反而屡次救了他的性命,又或者瘟鸟遇到瘟人,反而会给他带来好运? 事情的开端,是他在湖边喂了一只奇怪的乌鸦。 淮梧王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他还只是煜王时,其人最大的爱好就是跑到府邸十里外的湖畔,钓鱼。钓了也不吃,尽了兴就会把钓上的鱼全倒回湖里。 但是那一天,他没有把钓的鱼全倒回去。不是因为专门砸开垂钓的冰窟被冻住了,而是因为他遇到了一只奇怪的乌鸦。 湖畔向来寂静无人,尤其是这时节,四下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但今天下午,他总是能听到奇怪的“沙沙”声。 润玉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去,正看到一个黑溜溜的脑袋唰地躲回树叶后面。明明黑色的足爪和一角黑羽在白茫茫的积雪树叶衬托下黑得扎眼,还自以为藏得很好,偷偷摸摸地苟在树叶后面。 润玉想了想,觉得这天寒地冻的,鸟也不容易,于是往旁边的地上扔了一条小鱼,道:“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那只乌鸦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被鱼所惑,傻乎乎地从树叶后面钻了出来,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跳到了他眼前的地上。 润玉趁它站在附近的雪地上啄鱼的时候仔细观察它,觉得这只乌鸦十分有意思——这是一只很小的乌鸦,块头只有巴掌大,却不像其它乌鸦一样在寒冬中饿得面黄肌瘦,反而圆滚滚的,叫声也颇为稚嫩,不似其它乌鸦那样辣耳朵。 最怪的是,一只野乌鸦居然不怕人,敢停在离他这么近的地上。 乌鸦一仰脖,把整条小鱼艰难咽了下去,颇为开心地对着润玉叫了一声,却不飞走,站在原地对他大张着嘴,好像在等他喂。 润玉又往地上丢了一条。 这乌鸦的肠道可能连着黑洞,他把一桶小点的鱼都喂完了,它居然还没走。 润玉把空桶斜过来给它看。乌鸦还真的伸着脖子看了一眼,然后终于拍着翅膀飞走了。 润玉继续将精力集中在钓竿上。 冬日里水产稀缺,一下午也没钓上几条,好在润玉本来也不是为了吃而钓鱼的。他把钓具扔在篓中,篓挂在鞍侧,抄穿山的近道回府,途中穿过积雪的树林。 就此时,他遇到了刺客。他被追到了一片很高的悬崖,咬牙跃下。失重的那一瞬,他的目中浮现出一片刺目的火红色,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润玉在雪里半死不活地躺着的时候,一只小乌鸦慢悠悠地飞了过来,趴在他胸口上。片刻后,乌鸦变成了一个黑夜少年,半蹲在他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润玉半昏半醒的时候,就觉得有人正哼着歌把他拖走。 他面前睁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色背影。天色太暗,他看不清楚,只是有气无力道:“你是谁……要对我做什么?” 那人欢快道:“把你送回巢里呀。” 润玉没听清楚,一阵耳鸣,又背过气去。 小乌鸦发觉他又不出声了,停了下来,绕到他头的那边去,蹲下去歪着脑袋做思考状。片刻后,他从不知哪里摸出一条小鱼,塞进了润玉的嘴里。 然后他继续拖着润玉,往悬崖上方走。 半道上还粗心地把润玉拖到了石头上,润玉被硌醒了一瞬,却又被喉咙中那团异物呛地脸色发紫,两眼一翻,又晕过去。 小乌鸦又停了下来,失望地把堵住他气管的小鱼掏了出来,放进了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他一边嚼,一边把润玉的衣衫揭开,浑身上下摸了摸,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他可能是要冻死了。小乌鸦呆呆地看着润玉,忽然灵机一动,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 润玉第三次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热得流汗,又热又闷,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不仅仅是气闷,好像还被一头大象踩在了上面。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只小山一样的巨鸦用孵蛋的姿势压在身下。 圆的蛋不会被压碎,扁的人却快要被它活活压死了。那只愚蠢的巨鸦压在他身上,还在快乐地左右摇摆,用这种清奇的保暖方式对他的肋骨进行二次伤害。 而且由于体型太大,羽毛太厚,它居然没有发现润玉已经醒了。 就在他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雪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沙哑的啸叫,似乎是一个女人在尖叫。那声音极为嘶哑,听着像是喊叫很久后破了音。 那叫声越发靠近,周身寒意扩散。但他看不到来的是什么东西,黑夜中,月色反射的银光下,只见一团黑蒙蒙的东西向他冲过来。霎时间他身上压力一轻,那只巨鸦站了起来,戒备地伸直两只翅膀,护仔一样和将他挡在身后,冲那团一人高的东西嘎嘎大叫。 那团黑蒙蒙的东西也在尖叫,竟直接突破了巨鸦的防线冲他而来。当它靠近的时候,润玉看到了它浮肿的轮廓和漆黑的爪子,隐约能看出人的影子。 但至少现在它不是人。他浑身作痛,避无可避,就在他要被那东西捅个窟窿的危急关头,一道刺目的红光如电殛一般霹雳而下,他被刺得闭上眼睛,就听一声怪物凄厉的尖叫,一阵撞击的巨响。 润玉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在雪地上负手而立,身姿卓然,挡在他身前。 他没有说话。半晌,怪物又嘶叫着扑了上来。黑衣人不急不慢地伸出一只手,手掌张开,里面是一小团蓝色的火焰。 怪物动作一滞,竟然在在烛光般微茫的星星之火面前向后退缩了一步。 它佝偻着看着那烛火,浮肿的脸竟然渐渐恢复出了人的轮廓,口吐人言:“恩……人,女……侠……” 润玉不由撑着坐了起来。黑衣人听到声音,微微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一指他的眉心。 借着那缕盈盈的蓝色火光,润玉看到了黑衣人的侧脸,霎那间心神俱震,眼睛却在他指过来后不受控制地闭上了。 * 最后一个淮梧王打开鸟笼,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酒盅。把酒盅放在桌子上,又从行囊中摸出了一小袋剩了个底的小米,倒了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鸟笼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但那只乌鸦没有逃走,因为它的脚爪上多此一举地拴着一根细细的链子,和笼子的铁条拴在一起,想跑也跑不了。 他把酒盅放进笼子里,柔声道:“吃吧。” 副将推门而入,看到他还在喂鸟,不由苦笑道:“王上,您不是说到最后就把这鸟吃了么?明日都要突围了,您还是趁早喝顿乌鸦汤补补身子吧。” 润玉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您已经四日没吃顿正经饭了……再不吃点好的,恐怕明日这仗难打。” 润玉道:“知道了。” 副将退下。 最后一个淮梧王眼中布满血丝,平静地和笼中的乌鸦对视:“听到了吗。你是我的,不要再跑了,想都不要想。” 乌鸦轻轻叫了一声,脑袋伸到他手中蹭着他的掌心。 他双手环住了鸟笼,把乌鸦毛茸茸的脑袋攥在手里,用陈述事实的语气道:“我死的时候,一定会记得把你也带上。” 乌鸦似乎朝他翻了个白眼,从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 * 他第二次碰到这只乌鸦,是在老淮梧王组织春季围猎的时候。 其他王子不是去猎鹿就是去射虎,而他自己只往树上扔了张捕鸟网,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钓鱼。刚钓上来几条小的,他又听到了身后一片怪异的沙沙声。 润玉回过头瞥了一眼,道:“出来吧。” 绿叶后钻出一只探头探脑的小乌鸦。 润玉对它笑了一下,道:“又是你。” 乌鸦叫了一声,竟然傻乎乎地直线朝他飞了过来,毫无疑问地一头撞上了树上的捕鸟网。 润玉哭笑不得,站起身,要将它从网上摘下来。然而那只蠢乌鸦嘎嘎乱叫,疯狂挣扎,被捕鸟网越缠越紧。 估计是急了眼,它想到一个很馊的主意。 就见黑影一闪,它竟然就在润玉眼前便成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年! 这一招诚然让他摆脱了片刻的束缚,捕鸟网却承担不起他的重量,被整个从树上扯了下来,又一次把他捆死了。 少年被网紧紧缠住,挣扎间,雪白的肌肤已被细网勒出丝丝红痕。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双手无助地护住胸口,在网中缩成了一团,睁大了一双湿润的眼睛,惊慌失措地看向煜王。 润玉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你……” 他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远处忽然传来了人的说笑声: “二哥今日打得那头鹿够大。” “这也不算什么,它眼瞎撞到我的箭上面罢了。” 润玉忙把少年拖到树后,却晚了一步,被远处一鲜衣怒马的王室子弟瞧见了。那少年远远便喊道:“王兄猎到了什么珍禽异兽,还要偷偷摸摸藏起来。” 润玉心道不好,看似无意地挪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树后:“哪来的珍禽异兽,无非是有迷路之人人误闯了围场。” 二王子大跨步地走过来,似笑非笑道:“这皇家围场里哪有人迷路至此,怕是有心人放进来的刺客吧?” 他已走到了润玉面前,拾起地上的网,用力往外一拽—— 捕鸟网里挂着一只瑟瑟发抖的乌鸦。 他身后那名少年嘲道:“一只没二两肉的乌鸦罢了,王兄藏得这么严实做什么?莫非是花了眼看作了凤凰?” 二王子微笑道:“大王兄不爱与人争斗,想必是觉得区区一只乌鸦没必要拿来炫耀……”他猝不及防地夺过鸟网,“走罢,拿去给父王看看,虽然小了些,总归是大王兄的一片孝心。” 他提起乌鸦就走,忽听润玉道:“且慢。” 二王子一愣,润玉淡淡道:“这只乌鸦是本王的辛苦所得。王弟就这样拿去了,恐怕不妥。”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小的那个拍着大腿笑道:“二哥,是你不对,你把大王兄一日辛苦所得全数拿走了。” 二王子道:“早晚要拿给父皇检阅,还差这一时?我猎了三头鹿,数十只兔子,决不贪污王兄这一只乌鸦。” 润玉道:“本王不准备将之烤食。” 那少年哼了一声,道:“王兄倒是和这瘟鸟惺惺相惜。” “二位王兄在这里做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另一华服少年从林子里缓缓走出。他看了一眼二王子手中提着的那只瑟瑟发抖的小乌鸦,笑了笑道:“二位王兄怕是忘了,淮梧律规定,春季入山,不猎幼兽。” 这条规定虽然全国通用,实则只适用于平民百姓,平日里并没有人管皇家吃什么。但既然被人拿到明面上说了,二王子只得哼了一声,一松手,那只被缠住的乌鸦“扑通”掉在地上。 三王子目送着两名少年离去,转头对润玉道:“父王这几日精神不好,恐怕一些有不臣之心的又要对你下手。” 润玉道:“下雪的时候已经动过手了。” 三王子听罢,眉头一皱,摇头叹道:“都是被我所累……” “无妨。” “可惜我眼下也自顾不暇,否则定会设法牵制些许。既然如此,王兄保重。” 润玉在猎场附近的营帐中把乌鸦从网上解了下来。小乌鸦趴在他掌中,萎靡地半睁着眼。 润玉微微蹙着眉,打量着它:“你到底是什么?乌鸦精?” “嘎?” “这里没有旁人,你可以变回人形了。” 乌鸦歪着头,“嘎?” 润玉把它翻过来,才发现它的项上有一道伤口,或许是刚才从树上摔下来时伤得。他想了想,用一条红色锦带给它扎上了伤口。 然后他打量了一番脖子上系着红丝带的小乌鸦,摸了摸它的翅膀,道:“算了。去吧。” 小乌鸦绕着他欢快地飞行了一周,拍着小小的翅膀飞走了。它并没有飞远,而是又停在了一棵树的高枝上,用树叶做掩体,歪着脑袋,躲在树后透过营帐的门口专注地看着润玉。 它眼看着润玉出了门,提着鱼走到了淮梧王的眼前,神情淡漠地被他一顿训斥,然后下山,驾车,离开。它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用鸟爪拨开几片树叶瞧着。润玉上了车,它又落在马车的顶上,倒挂在车沿上垂下脑袋,从车窗的的缝隙里痴痴地看着斜倚在靠枕上浅眠的润玉。 他在梦中也微微蹙着眉,似乎颇多忧虑。 小乌鸦情不自禁地跳到了窗前,从车帘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落在了他身边的软垫上。 它鬼头鬼脑地看了一会,确认他睡得熟了。乌鸦正要偷偷钻进他怀里,忽然被烫了爪子一样,猛地跳了起来,“嗖”地冲了马车,像被某种外力控制一般往马车行进的方向疾速飞去。 热闹的街市上人潮涌动,来来往往商贩坊市,一派人间烟火气。乌鸦急急忙忙飞过条条街道,在间茶楼的窗前减慢了速度,收拢翅爪,老老实实停在了栏上。 临窗的座位上伸出一只有力的手,从容不迫地揪住了它脖子上的红丝带。它本能地一缩脖子,却被那人更进一步扯住了颊边的一撮毛,像在拧谁的耳朵一样。 一个俊美的华服青年,金边红衣,五官疏朗,眉宇中却带着股掩饰着的悒郁。 乌鸦被拧地呜哇乱叫,却不敢反抗,因为这是它的……嗯,算得上是主人。 它的主人也是一只鸟,像迁徙的候鸟一样,飞了很远的路,来找他的春天。但是这春天却不属于他,他只远远地看一眼,看过了就会飞很远的路,回到他自己的地方。 “主人”揪着它的“耳朵”,漫不经心道:“我说不让他死了就行,谁让你往他怀里钻?嗯?” 小乌鸦被他拽地歪了脑袋,一爪抬起,嘎嘎地叫着,顺着他使力的方向被拎着单脚跳过去。 “粘着他做什么?不要脸么?” 四周的其他宾客看见一个人在教训一只脖子上拴着丝带的乌鸦,皆是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那人却没看见旁人的眼神一样,自顾揪着乌鸦颊边的毛,冷眼与它对视着。 半晌,乌鸦小心翼翼地用抬起的那只爪子指了指楼下。一人一鸦同时转头向楼下繁华的街道上看去。 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正艰难地朝这边挤过来。 润玉在车上睡得还算沉。就在他神思逸散的某一瞬,仿佛冰水浇头,又仿佛烈火烧身,他触电一般醒了过来,蓦地坐直了身体。 “停车!” 马车停下,他急急一掀帘,从车上走了下来。 车夫从前面回过头,奇怪道:“殿下有何吩咐?” 润玉恍惚地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让马车停下要做什么。 他茫然抬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片刻,那人扭过了头,似要起身离开。 润玉急道:“公子留步!” 旭凤没有回头。他静了一静,站起身来,对着乌鸦覆手压了下去,那只巴掌大的小乌鸦在他掌下毫无抵抗之力地萎缩,仿佛在他掌间变成了一张鸦饼。 “不过,也怨不得你老粘着他……” 他抬起手时,栏杆上已经不见了小乌鸦,只见一根色泽金红的华贵翎羽随风起飞,随着他的一声叹息翻滚着飞上晴空,直奔蓝天飘飞去。 “因为你就是我的一部分啊。” 平常看是红色,在光线照耀下却覆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甚是金贵,甚是威严。那是传说中的神禽凤凰的羽毛。 第29章 “不准干涉历劫之人的命运。不准被其他凡人看到真身。不准去他眼前搔首弄姿——人家看不上你,自己有点数。” “最后,”旭凤想了想,道:“保护好他。” 他打开合拢的双掌,随着双手摊开,里面那根金羽剧烈地上下抖动起来,在他掌中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乌鸦,站在他掌中叫了一声。 他弹了一下乌鸦的脑壳,道:“去吧。” 附着着他的一小缕神魂的乌鸦摇摇摆摆地飞走了,飞过毒液翻涌的忘川河,飞过庄严肃穆的的天兵大营,去往遥远的人界,替他保护一个躲着他的人。 忘川边界的时间流速比人界快很多,几乎就可以达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水准。乌鸦飞到人间的时候,正是润玉降生后第二十年的隆冬,但在旭凤眼中来看才过了没多久。 这一小缕神魂其实很不好用,不算特别听话,脑子也蠢得很。不过有一个好处,如果他感应到润玉有劫数之外的危险,他可以不移动本体,借助那一缕神魂瞬间附着在乌鸦的身上,倘若军中有需要,他的意识可以瞬间回来。 自从上次在酒楼之上被润玉逮了个正着,他就没再真身降临,连附身在小乌鸦身上也越发的少了。小乌鸦在那边做了什么,他知道的并不多,不过他大约能猜到这缕神魂没了本尊的意志约束会如何作妖作怪。 润玉不想看见他,那么无论是因为忠于锦觅,还是出于什么苦衷,他不会再强迫。但是那缕懵懵懂懂的神魂不懂,它只保有本尊的最基础的意识,像雏鸟一样,喜欢谁就会对谁伸出小翅膀要抱抱。 它太黏润玉了,因为他就是这样喜欢他哥的。 但是旭凤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厮,这只苟东西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它帮我破处了,他十分麻木地想,是不是该为它鼓鼓掌? 旭凤狠狠地甩了这只乌鸦,或者说目前的自己一耳光,以资鼓励。 这一动手牵动的部位比较多,旭凤忍不住“嘶”了一声,发现自己不光被日了,而且是被狠狠地日了,被狼吞虎咽地日了。现在他膝盖痛,腰痛,某部位尤其痛。 他脚踝上也有点不舒服,仔细一看居然被戴了个脚镣,用铁链锁在墙上——这个昏暗的地方原来是个地牢,这只傻逼乌鸦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没看住居然把自己作到地牢里了。倒不像正儿八经的地牢,像是被私人改装过的地窖。 他还没来得及抽出神魂换本尊飞过来把死乌鸦拔毛下锅,忽然就听到了润玉的声音。 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先是有个人说:“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那位公子?” 润玉道:“哪位公子?” 小厮憋红了脸,半晌才坑哧吭哧道:“就是地牢那位。” 润玉惊道:“他没走?我晨时出门前不是嘱咐过你,若是他走了便走了,没走便放他去么?” 什么叫走了就走了?旭凤暗自思忖,是他把乌鸦关起来的?这意思是知道乌鸦成精了? “殿下,小人是放了,牢门开了,镣铐也与他解了,可他赖在那里不肯走啊!好说歹说,就是不走,小人一气之下便不管他了。他竟然自己在那里住下,饿了便去池塘捞殿下养的锦鲤,到点了就回去睡觉,还说……” “说什么?” 小厮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大声念了出来:“‘出去了还要打工,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自己又买不起鱼,只有靠殿下养活才能维持的了生活这个样子。’这是原话,他还说……”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无语凝噎,偷眼看煜王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尬。 煜王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问了:“……说什么?” 侍从一咬牙,又掏出一张纸条在煜王眼前展开,大声道:“他说躺着就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殿下还给陪睡,傻子才走,他超喜欢在这里的。” 润玉捂住了额头。 不是,怎么地牢这种地方也能住成快乐老家??? 他记不清楚昨晚的事情了,只能隐约记得自己与什么人发生了关系,但清早醒来,他却找不到那个人,也记不起那人是谁了。 他衣冠楚楚地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独自一个人。但他确信昨晚自己不是一个人过的。 可能乌鸦的窝本来就是草做的,睡草席也问题不大。但赖在地牢不走实在不是个事,他只得起身道:“我去同他谈谈。” 远处偷听的旭凤:??? 他在地牢里坐直了靠在墙上,顺便疾速调取了一下小乌鸦的回忆。 三秒钟后,旭凤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啪!” * 自从润玉雪地遇刺那回不靠谱的救援行动以后,旭凤就给乌鸦下了封口令,生怕它对兄长说出个什么没脸没皮的话来,回天界以后没法见人了。 不过,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作妖法。 润玉又去了那家酒楼。 他已经连续十几日在这里一坐一下午,以致店家都认识了他,专门给他留下了这个位子——那个华服青年坐过的位置。 但他并没有再见到到那日痴痴望着他的华服青年,心里也隐隐有种预感:他不会再来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他,所以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润玉的心态反而平稳下来。他在这靠窗的位子坐久了,没参悟出那个华服青年的心思,却等到了一只小乌鸦。 被他救过一回的乌鸦精立在茶楼门前,鸦翅一般的黑发上垂着一条红丝带,对着上面探头探脑。 润玉在楼上,对他招了招手:“公子既然记得我,何不上来喝一杯?” 少年仰着脑袋,用力地点了点头,飞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二楼的梯口,快得不似人类。 小乌鸦风风火火地跑到他对面坐下,在润玉反应过来之前探身过去,一口叼走了他夹在筷子上的黄花鱼。 润玉愣了一下,随后道:“我记得第一次相见,就是下雪那日,你还可以开口说话,上次见面却已口不能言。是谁害你失声的?” 少年又嘴里塞着鱼,“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 润玉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道:“何为自己让自己说不出话来?” 少年一耸肩,一摊手,朝他吐了吐舌头。 “那公子若是方便,可否写下自己的名姓?” 少年伸出一根小指,蘸了茶水,没有写字,只在桌上一笔一画涂了个简笔火柴鸦。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盘子里的黄花鱼,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润玉:“……” 他在楼上目送着少年离去。小乌鸦抹着嘴,开开心心地穿过街道,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并拢的指尖印在了带笑的唇上,然后手腕一翻,一个泛着油光的香吻穿过川流不息的主街飞上高楼。 润玉忽然就懂得了那红衣青年神色中无端的乍喜乍悲。 * 不久之后,便到了淮梧王的寿宴。 那段日子里,企图通过算计润玉来扳倒三王子的人一批又一批。润玉利用府邸偏僻不易察觉的优势,一直在帮三王子联络臣下,干些不太方便为人知的勾当,譬如行贿。这件事二王子是知道的,但是始终苦无证据。 然而煜王自从那日钓鱼途中遇刺以后谨慎了不少,没个几十号人陪着是绝对不会出府的。他们失去了刺杀的机会,于是只得从府邸处下手。 但他们没有一个能靠近那处幽静的王府,鸦鸦对怀有恶意的人最是敏感。他把那些人挨个放倒,然后哼着歌拖走,扔进了不远处的小河里。 打晕坏人,它就变成乌鸦回到王府,蹲在墙头,藏在树叶间,以一个十分猥琐的角度窥视着润玉。看他从容不迫地记帐,谁谁谁收了多少钱,为他们做了什么事,看他活动着筋骨走出来,站在池边闲散地喂鱼。 润玉回到房中,鸦鸦恨恨地从树叶后跳出来,钻进水里,挨个啄被他喂过的锦鲤脑门。 一池锦鲤被乌鸦啄得扑腾乱跳。它泄完妒火,抖干羽毛上的水,梳理好蓬乱的羽毛,又姿态优雅地飞回墙头。 它长久地立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煜王沉静的侧颜,渐渐露出花痴的表情,羞涩地把脑袋埋进翅膀里。 之所以会被关进地牢,是因为某一日他在截杀接近王府的刺客(探子?)的时候中了迷药。他哼着歌把被打晕的刺客拖走扔进河里,然后照例飞回王府的墙头。他在那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变成了人形掉了下去,被侍卫捉了个正着。 彼时煜王正卡着点换好衣服,赶去赴淮梧王的寿宴,听说侍卫捉了个探子,也不觉意外。他也不知道捉了谁,匆匆交待了一句“关押起来,切莫放走”,便上了马车走了。 四肢无力的鸦鸦被拖进地牢关了起来,全然不顾侍卫在他腿上拴了脚镣,躺在草席上呼呼大睡。半昏半醒中就听人议论:“怪哉,他头上这条红缎上有我们煜王府的标识。” “这是王上分发给殿下们的贡品,每位殿下的都不一样。血色苏锦只有我们煜王府才有。” “这小子怎么弄来做发带的?” 鸦鸦不知道,不关鸦鸦的事,鸦鸦睡着了。 鸦鸦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他随手解开脚镣,轻而易举地溜了出去,想去池边偷一条锦鲤吃。 还没摸到池边,转角遇到爱,黑暗中蓦地撞过来一条黑黢黢的人影,周身一股梅酒的清香,带着猥亵的意味抱住了他的腰身。 鸦鸦被这个人抱在怀里,一身鸦毛都酥了,半推半就着“啊啊”了两声,便忍不住主动出击,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这一摸似乎反把那失了智的人烫醒了。他猛地推开鸦鸦,鸦鸦被他这一下掼到墙上,委屈又责怪地叫了一声。 那人低低喘息着,声线低沉道:“不是……不是说了,不准任何人靠近花园……走!” 他颤抖着理了一下衣衫,精神恍惚一般,走了两步,又好像突然大脑当机一般站在那。片刻后他又醒了过来,道:“走啊!” 鸦鸦茫然地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啊”了一声表示同意。 他正要悻悻离开,忽然惊觉润玉正踉踉跄跄地冲到了池边,做势要跳。早春三月,北国郊外的池水,冒着丝丝寒气。鸦鸦大叫一声,闪现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了他。 煜王殿下缺乏有来有往的交互精神,轮到他了便抵死不从,但又挣脱不了,只能拼命去掰开鸦鸦的手。鸦鸦死拉着不放,用力摇头,只急得“啊啊”直叫,最后干脆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事后旭凤在回想起这一段时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只是他一根凤羽和一缕神魂凝成的zz化身,那毕竟本尊是凤凰,小乌鸦比寻常乌鸦精还是强点的——所以你他妈仙法不会吗?打晕不会吗? 这傻逼乌鸦故意的。 ---- 这一抱便给爆炸边缘的煜王点上了火。他也顾不上冷,狠狠地把小乌鸦按倒在池边地上,几下扯开了鸦鸦的衣服。 他撕衣服的时候,鸦鸦乖乖地抱着他的腰,他上了火,便把鸦鸦的两只手从身上扯下来,用一只手把两只纤细白净的手腕压在头顶。 他松了手,鸦鸦还懵懵懂懂地两只手叠放在那里。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扯开鸦鸦的双腿,粗暴地往鸦鸦的身体里塞进了两根发凉的手指。 鸦鸦哽咽一声,终于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下一刻两只手又一起被按在了地上。 鸦鸦难耐地扭动着,试图缓解第一次被进入带来的不适,于是捆绑他手的那只手又转而按住了他的胯骨,粗暴地逼他承受这入侵。 很快,手指就抽了出来,快到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疼痛的前奏,就被另一根又硬又热的东西破身而入。他眼前发黑,耳中轰鸣,柔嫩的内壁被肉刃来回拉扯着,细长的腿无力地蹬了蹬,就彻底臣服在了发情煜王的淫威之下。 煜王两眼烧得发红,一边毫不留情地干他,一边喘息着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嗯?” 鸦鸦用力摇头,喉中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努力地试图合上他进攻的节奏,身体却在忽快忽慢的撞击中溃不成军。鸦鸦一边哭到打嗝,一边还是呜咽着抬起被掐出红痕的手,虚脱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渐渐地在鸦鸦的顺从下缓和下来,失魂一般道:“我没有要伤害你……我只是……最恨身不由己,最恨别人看我笑话……” 鸦鸦身体里含着他的东西,抽抽噎噎地“嗯”了一声,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颌,舌尖卷走了一滴单薄的汗珠。 花园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急急忙忙道:“殿下……啊!” 煜王好像没有发现花园里进来了一个人。鸦鸦平复了一下呼吸,红肿着眼眶,冷冷地剜了闯入那小厮一眼。 小厮:“小人错了!殿下恕罪!”说罢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鸦鸦回过头,继续用唇迎上去,软软地吮着他的嘴唇,四目相对时,一眨一眨的凤眼好像在说:我们继续呀! 又战数合,直至夜深。冷风一吹,药效被发泄出来,酒精造成的混乱也即将过去。煜王在昏睡过去之前朦胧道:“对不起……” 鸦鸦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脸,把他扛到房里,盖好棉被,然后他一瘸一拐地溜回了地牢,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后来润玉告诉他,那场寿宴是一场为三王子精心布置的鸿门宴。他们在给三皇子的酒中下了迷药村药,准备把他引到后宫来个捉奸在床,没成想那酒阴差阳错被润玉喝了。 第二日煜王是被叫起来的,因为昨晚出事情的不光他一个,淮梧王也翻了车,在他走后就忽然抽搐不止,口不能言,眼看就要下遗诏。于是他的肾还没来得及缓一缓,便头痛欲裂地爬上马车,急急赶往王宫。 临走前,小厮给他看了一眼红丝带,说是刺客头上拽下来的。 * 鸦鸦正蜷在稻草上一动不动,听到有人靠近,立刻警觉地坐直了身子。 小厮打开牢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抱着胳膊道:“老赖我见得多了,赖在牢里不走的我还是头回见。” 鸦鸦一见不认识,翻了个白眼,放松地躺了回去。 “今一早有人把你的红发带拿给殿下看,他一看脸色就变了,说如果你已经自行逃走了便罢,没走就把你放了。不过听说你好像不想走?” 小厮见他不答,恍然道:“哦对,忘了,你是个哑巴。你这小哥也真是神仙,老赖我见得多了,赖在牢里不走的你还是头一份。” “说起来,昨晚殿下宠幸那人是你?” 鸦鸦心虚地睁开一只眼,摇头,诚恳地看着他。 小厮道:“别装了,殿下已经知道是你了,要不怎么会突然嘱咐人把你放了?” 鸦鸦一愣,缓慢地扶着墙坐直起来,颓丧地点了点头。 小厮惊奇道:“还真是你啊?” 鸦鸦:“!!!” “这是为什么?” 鸦鸦靠在墙上,指了指自己,然后用力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他下手没轻没重,自己疼得“啊”了一声,嘶嘶地抽冷气,小厮在一边笑死了。 他笑完,然后问:“什么意思?” 鸦鸦:“……” 他索性慢慢地躺回草席,尽量选了个屁股不那么疼的姿势。躺在那里自闭了。 小厮转身离开了地牢。过一会他带来一根炭笔和纸,蹲在地上,把纸笔往鸦鸦眼前一堆,道:“识字吗?会不会写?” 鸦鸦侧躺在地上,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那块炭笔。 “看来你和殿下是认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溜进来。不过不管你是什么人,来王府做什么,能攀上殿下这等人物,那就是你的福分……” 鸦鸦眼睛亮亮的,用力地点头。 小厮:“……所以说你为什么不干脆跟殿下撒个娇,让他收你入房中?就算做不了侍妾,殿下那么宅心仁厚,要了你肯定就会好生养着你的,昨晚那事你为什么要瞒人?” 鸦鸦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拎起草纸给他看。 小厮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这答案多么奇怪,而是这字好看。铁画银钩,铮然飒沓,随手写的几个字都带着一股莫名的血气和凶性。 像个惯提人头的将军,绝对不像个被日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软萌兔兔。 小厮看了一眼这个小囚犯,发现他虽然有点傻乎乎,脑子缺了点什么的样子,但也称得上俊秀灵透。他疑惑地指着纸上的字:“不让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会被自己压扁。什么意思?” 鸦鸦一摊手,一耸肩,做出个无法解释的表情。 “……那你昨天为什么还要……嗯,给殿下解那个药?” 鸦鸦提起写了字的草纸,一双纯净彻透的眼睛说的内容和草纸上一样:喜欢润玉哥哥。 “润玉哥哥?煜王殿下?” 鸦鸦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厮白眼要翻上天:“‘润玉哥哥’也是你叫的?我跟你讲吧,殿下打小不受宠,又是个万年孤独的命理,赐婚那会许一个死一个。到了第三次给他赐婚那会,吓得全城多少够了年龄的官家小姐胡乱许了人,就怕嫁过去给他克死,这才给那个五品小官家里的锦觅姑娘捡了漏……你瞪我干嘛?煜王妃又不是我给殿下找的。” 鸦鸦干脆闭上了眼。 小厮继续道:“锦觅姑娘倒没说什么,但她爹可吓死了,死活捂着说年纪太小再等等。殿下这么个万年孤独人见人溜的命,居然还被你当珍宝了,真是作死。” 鸦鸦笑了一下,在纸上写道:我不怕死。 小厮白眼一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开枷锁溜出来的,也不知道你怎么看上的我们殿下。不过看在你救了殿下一次让我不用失业下岗的份上,我可以替你向殿下传达一下你的小心心。” 鸦鸦摇头:不用。别把昨晚的事告诉他。 小厮嘴上答应的好好的,拿着笔和纸走出去的时候,心里却决定非说不可,不能便宜了骗吃骗喝的老赖。 第30章 “你不是乌鸦。” 这是润玉在地牢里见到他的第一句话。 旭凤正闲散地靠在墙上,闻言也不辩解,只是抬眼道:“哦?” “你是那日在芙蕖楼二楼上看了我一眼的人。”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毫无逻辑,没个前因后果。旭凤对这种随缘鉴人的弟弟行为颇为不屑:“看了你一眼又如何,要赔钱么?” 润玉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 旭凤继续道:“且不说我是谁,你问也没问过我同意,便擅自与我春风一度。现在见了受害者,难道不该先赔礼,再谢罪么?” 润玉沉吟片刻,低首行礼道:“昨夜弄痛了公子,是润玉之过。不知公子要润玉如何谢罪?” 旭凤一愣,随后恼羞成怒地横了他一眼,道:“放肆!” 说“轻薄了”也好,说“非礼了”也好,“弄痛了”三字却实在太过暧昧,太过放肆。 痛是真的弄痛了,否则鸦鸦也不会哭得这么凶,但却远不单是疼痛。那段让鸦鸦食髓知味的情事被他以这样风轻云淡的神态说出来,旭凤霎时只觉一阵酥麻从尾椎骨升上来,某处的酸痛也开始隐隐作祟,所有的触觉被这具凤羽化形的身体从记忆中翻了出来,给他个处男上了一堂精彩绝伦的生理课。 这具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拼命回味他哥的滋味,甚至津津有味地嘬了起来。旭凤一面对死乌鸦,或者说自己恨铁不成钢,一面冷笑道:“礼这样就算是赔过了。至于谢罪,没收大殿的作案工具就罢了。” 润玉:“……这却是不能,公子讨个别的罢。” 旭凤轻笑一声:“你莫要以为我是有意为难。我们成精的乌鸦不哺育雏鸟,回头我生下蛋,派人把鸦蛋给你送来,过几日就有一窝小鸦张着大嘴管你要吃的,管你叫爸爸。若是回回如此,你这王府不是要成了养鸦场?” 润玉愣在那里,俊脸渐渐红了,低下头,淡淡道:“公子莫要拿润玉取笑。” 旭凤扬起唇角,近月来头一次爽快地笑了。 他从没有在润玉面前这么浪过,现在润玉不记得他,可以放飞自我,神清气爽。至于以后,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旭凤伸了个懒腰,脚踝上的锁链被他一蹬腿甩了下来。他站起身,旁若无人地往外走,道:“有缘再会。” 他经过润玉身畔,润玉忽然叫住了他:“公子留步。” 旭凤停下,看了他一眼。 “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旭凤顿了顿,道:“乌鸦有乌鸦的规矩。我们精怪的真名不能轻易与外人道,除去父母,便只有配偶知晓。问人姓名,等同于出言调戏。” 润玉不知为何,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那公子眼下可有配偶?” 旭凤挑眉道:“怎么,你看上本鸦了?” “……” 见润玉不答,他渐渐扯出一个冷淡的微笑,漫不经心道:“大殿这人好没谱。放着你如花似玉的锦觅姑娘不要,从这纠缠一只公乌鸦,也不怕失了你淮梧煜王的身价地位。” 润玉道:“身价地位,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你既然觉得并不重要,为何要助三王子?” 润玉微微一笑:“眼下夷族磨刀霍霍,四野连起天灾,须得有贤人主持大局。说来你也许不信,他人投身夺嫡各有所图,而我只是觉得三王弟会是个明君。” 旭凤道:“哦?难道你自己不是个明君?” 润玉:“世人大多薄待于我,我也不愿厚遇世人。三王弟却是性情宽厚,他若继位,必定会好好待淮梧子民。” 旭凤嗤笑一声,摆手道:“倒也有理。” 他身后传来一声有些犹豫的追问:“那你的名字呢?” 旭凤道:“再说吧。” * 都说凤京外的乌鸿山中有山神,山中常见黑压压一群乌鸦飞来飞去。因为别处再没有这么大一群的乌鸦,民间都传那山神是个乌鸦精,山神庙里供着的也是个嘴歪眼斜的黑衣妇人,人称乌鸦娘娘。还有传说这乌鸦娘娘不爱公鸦爱少年,惯爱掳走人男,捉去做压寨相公,于是人们都管在这段山路失踪的人叫鸦老爷。 乌鸦娘娘喜欢公鸦还是喜欢男人不得而知,但它和它的子孙后代一定不喜欢吃知了。 树杈上一波又一波的知了嚎得震耳欲聋,藏身在满山翠绿的悬铃木中。长得不见首尾的一排红色在翠色中若隐若现,伴随着锣鼓唢呐声惊起几只大鸦。迎亲队伍为首的人一身新人红衣,骑在高头大马上,白皙的皮肤上滚下几颗汗珠。 淮梧没有守孝的规矩,因此旧王崩逝没几个月,新任淮梧王,也就是三王子就给他关系熟络的长兄安排上了早已定好的亲事。 本来以煜王如今的身份,大可娶个贵门之女,但煜王重情重义,得了势也没有毁弃之前与五品小官结下的婚约。不仅没有退婚,向来低调的煜王还出奇得为这门婚事投了不少宣传经费,普天同庆,四海共贺,好像生怕有人不知道他要成婚了。 服侍煜王多年的小厮觉着这事奇怪,但是主子娶亲毕竟是好事,他得打起精神来。夫人之前一直待在老家,今日就要打此路来与煜王汇合。 他偷眼看了看主子的神色,煜王依旧没什么喜庆的表现,脸上还是清清淡淡的神色,没有喜欢的意思,也没有不喜欢的意思。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至半道,队伍后面打马过来一个王府家臣,汗流满面:“殿下,后面那群雇来的乐工都说口渴走不动路,不如且在此处树下歇息片刻,再作行走。” 煜王正要点头,走在前排一个吹喇叭的老乐工大惊失色道:“殿下,万万不可在这歇脚啊。” 煜王道:“有何不可?” 老乐工支支吾吾道:“这……传闻这乌鸿山中的乌鸦娘娘厉害的很……” 这传闻听过的人不少,一旁的小厮听懂他言下之意,立刻道:“胡言乱语!殿下是凤神后人,纵使真有什么乌鸦娘娘,哪里敢腆着脸上来骚扰,凡鸟攀凤凰要遭天打雷劈的!” 煜王抬起双眸,饶有兴趣道:“民间的风言风语不可尽信。既然乐工都走不动了,那便歇在此处吧。” 仿佛要证明“乌鸦娘娘”一说并非风言风语,暂停歇息的口令刚传到队伍最后面,山间就如同变天一般飞出了一团黑云,细细看去,那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群乌鸦。 一群人望着那群飞近的的乌鸦,不由生出了几分封建迷信的心思,尤其是几个较老的乐工,挤在树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万没想到,这些人刚一坐下,那群乌鸦就和有邪性一样冲着人堆冲来,一时间众人狼奔豕突,以袖掩面,却仍是被乌鸦的翅膀扫了两下头脸,四下怒斥谩骂之声不绝于耳。鸦群飞过去之后,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四下张望:“快!快保护殿下!” 好消息是乌鸦飞过,队伍里并没有少人,坏消息是多了一个人。 一角金边衣袍从树枝上吹落下来,树枝上坐着一个人,唇如蔻朱,面若桃花,好英俊的一张脸,可惜是个男人。 看到是个花里胡哨的男人,剑拔弩张的侍卫似乎都暗中松了口气。 煜王抬起头,和那个人对视着,半晌忽然道:“那日在山崖下救了我的人也是你吗?” 那人点了点头,道:“是我。” 煜王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救了我的是一只凤凰。” 那人淡淡地笑了一下:“怎么,乌鸦你便不喜欢了么?” 煜王反问道:“那你是乌鸦么?” 旭凤指着自己的后脑:“你若是往我这来一闷棍,把我砸傻了,我就是那只乌鸦。” 他说罢,接着道:“你不是想问我名字么?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若是跟我走,我便把自己许配给你。” 煜王负手道:“你让我自己选?” 旭凤点头,玩着手中一根金红的长羽,道:“你选之前务必想清楚。锦觅姑娘与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兼又以美貌闻名远近,娶之自是举案齐眉,儿孙绕膝。若随我走,世上就从此没有淮梧煜王。你半生的太平富贵,连同我本人或许都成镜花水月一场空。” 煜王道:“听来似是很不划算。” “与乌鸦谈情说爱,从来都不划算。” “如果我不选你,你会把我掳走吗?” 旭凤摇头道:“不会。如果你今日选了她,此生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不仅此生不会,以后的千千年,万万年,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煜王心中忽然一阵绞痛,好像说完这句话,坐在树上的人就会变成乌鸦飞走。此后千万年,再也不会来找他,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他直觉不愿意。 “如果我要选你呢?”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抱走了。” 煜王笑了。 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跳下了马,埋着四方步走到树下,对着树上的人伸出了双臂:“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呀?” 坐在树上的人轻轻一翻身,如同一片树叶一样,双臂收作乌翅,红衣化为黑羽,变成了一只小乌鸦,趴在他的怀里。 “鸦鸦……我叫鸦鸦。” * 润玉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 他四周看了一圈,发现找不见旭凤了。 自从那日旭凤在血海边缘耗尽灵力,他们就开始往血海的反方向走,准备等他恢复了再行探索。然而此地灵力稀薄,旭凤恢复的很慢,至今没到半血。 他心里有些担忧隐藏在暗中的黑恶势力找上门。但担心也无用,尽管旭凤只剩了全盛时期的半数修为,如果他都应付不了,以润玉如今的修为去了也就是多送一颗人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顶着暗沉的朝阳在荒原中出走,四处寻人。没走多远,忽得看见前方火光大作,火海中不时飞溅出火花,似是有什么人在此交战。 润玉一惊,以他眼下恢复的这点灵力,弄出这么大阵仗来,必然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顾不得手无寸铁,当下用玄冰结出一柄长剑,闪身冲了过去,急道:“旭凤,你在哪里?” 半晌,无人应答。 润玉进不去火墙,只能站在外围心急如焚。但他一颗也等不得了,他决定如果再无人应答就硬冲进去。 “旭凤?” 火海中央传出一声懒散迟钝外带销魂的长音:“……嗯?” 四周高竖的火墙骤然撤去,润玉看到了旭凤,周身赤裸,只有腰间围了一条白巾,正靠在一小块天然形成的盆地边缘,如同坐在浴桶中,舒适地躺在火海中洗刷刷洗刷刷。 润玉手中的玄冰长剑似在替其主汗颜,剑锋上落下一滴水珠。 旭凤:“你起来了?进来一起洗啊?” 润玉揩了一下额上的汗珠,咬牙道:“你在做什么?” 旭凤搓着头发,奇怪地看着他:“洗澡啊。这里没有水,我只好先用火对付一下。” “我是水龙,你若想要沐浴,我也能变得出水来。” “不行,你弄出来的水一股龙腥味。” 润玉忍不住忿道:“应龙之水仅次三昧圣水,最是洁净,哪里来的腥味?” 旭凤:“香味行了吧?我用你唤来的水沐浴,全身都会沾满龙气,我走在路上都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一股‘我哥之物’的气味,闻着别扭。” 少年润玉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把攒下来为数不多的灵力耗了大半,就是为了洗个澡?” 旭凤叹气道:“没办法,我们凤凰就是这样的。” 润玉把剑往火里面一扔,扭头就走。 还没埋步,便被闪现到他身后的旭凤拍了一下肩膀,他蓦地回过头,就看到青年男子线条流畅的腰身和肌肉恰到好处上臂,胸前的嫣红在及胸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这火温度正好,你也来试试?” 润玉慌乱道:“不了,我……我是水龙,耐不得热。” 旭凤直接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调笑道:“这火由我掌控,你不喜欢热也可以不热,不信你看,我身上是凉的……你闭眼做什么?没看过吗?” 他的皮肤确实还是凉的,可润玉猛地缩回手。 烫死了,烫死了。 当天夜里,他梦见了被热风拂动的黑发,每一根发丝的末端都挂着橙色的火苗。他梦见印在白皙的腰背上如岩浆迸裂般的火羽印记,那印记附着在蝴蝶骨上,被他握在手里,滚烫的身躯在他的肆虐下发出隐忍的低吟声。 第二日,润玉睁开眼,就发现原本离他有一段距离的旭凤已经滚到了他的怀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目光看得他有点发毛。 润玉愣了神,正纠结要委婉问责还是理解一只鸟喜欢钻窝的习性,却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一条修长的龙尾,以一个缠缠绵绵的姿势绕在旭凤的腰上,穿过他的腿间层层叠叠卷着他的双腿,尾尖盘回来亲昵地蹭着他的大腿内侧。 他上半身触电一般往后挪了一下,红着脸,慌忙道:“对不起,我……” 他想把尾巴从旭凤身上缩回来,却被旭凤一把揪住了尾鳍。 “小白鱼长大啦。” 润玉扭头,脸朝地,尾巴羞耻地弹动着,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里去:“没有,旭凤,放开我。” 旭凤直截了当地伸手去扯他的腰带:“既然你已开窍了,不如快些将散去的灵力找回来,早日恢复,早日好离开这里。慢慢修炼也行,等你自行修炼完回了天界,小金鱼已经登基了。” 润玉终于九死一生地抢回了自己的尾巴,他收尾为腿,捂住腰间道:“旭凤,我们是亲兄弟,不可如此唐突……” “亲兄弟好明算账,灵修时才有默契。” “润玉年纪尚小,平日里清心寡欲,经验匮乏,在灵修之事上恐有心无力……” “没事,能人事就好,弟弟带你飞。” 旭凤渐渐压到了他正上方,他被按在地上,避无可避,脱口而出道:“……旭凤!!你我若真发生了那种关系,倘若被有心之人察觉了,当如何向父帝母神交待,此后回了天界又当如何自处?” 旭凤忽然松开了手。 润玉捂着腰带,茫然看着他的脸色变淡,惶恐地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旭凤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半晌,才慢悠悠道:“你大可以不必担忧这些。润玉,他们仙逝已有千年了。父帝,母神,簌离,水神……与当年之事直接相干的人都已不在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也是。润玉想,他都做了天帝了,旧的天帝天后肯定都凉凉了。 “对不起。”他道。 旭凤脑袋枕在一条胳膊上,仰面朝天躺着,感慨道:“说起来你这些年吃了陨丹,我也不知道你是被它压着不喜欢我,还是自己早就不喜欢我了。当年肯定是喜欢的,要不我也不会给你下小崽了。” “小崽?”润玉道,“你是说‘小金鱼’吗?” 旭凤道:“小金鱼是条金龙,天界储君。不过他是你的养子,不是我们生的。” 润玉道:“那我们的……” 他骤然打住,但旭凤还是风轻云淡地补上了那句话:“我们的两个都没活到生下来。” 润玉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只得又一遍说:“对不起……” 旭凤神色如常:“不是你的错,第一次是个意外,罪魁祸首已经被我剁碎了。第二次怀了孕才发现一半的灵力已经变成了魔气,剩余的灵力养不活一个纯正的仙灵。后来就没再生了。” 他悠悠叹道:“神族历劫为人,本质的东西不会变。譬如你在天界穿白,在人界就也喜欢穿白,在天界性子寡淡,在人界也不太热络。所以自你选择跟着鸦鸦走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在下凡之前说的全是谎话。不过,这么多事折腾下来,是个人都觉没意思了,把那点喜欢磨没了。” 润玉听不懂。 他茫然道:“怎么会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怎么可能会有一天突然不喜欢了你呢?” 他最喜欢把啾啾乱叫的红绒球放在手上揉搓,那时红绒球还没有长出亮闪闪的金羽。它趴在润玉手上,看着只是个漂亮的小鸟,一只宠物,但润玉就是能从它挠着他手掌的指爪中感受到一种血脉中浮动的亲密。它不是随便的一只小鸟,它是他的弟弟旭儿。他会保护它,陪着它玩,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它,只要它喜欢。 旭儿变成了小团子,跟在他的后面“鸽鸽鸽”地叫,变成了大凤凰,趴在墙头偷偷的瞧他,变成了少年,抱着他的腰要撒娇要吃鱼。 润玉觉得自己了解自己,这种单纯的血缘之爱既然能在某一天变成了旖念,他就想象的出它被打磨出锋利的棱角,变成伤人的东西,也想像得出它由单纯的爱意衍生出算计与欲望,可他想象不出来自己不爱旭凤的样子。 旭凤沉默以对。他看着润玉,仿佛在说,我他妈去问谁呢? 他被润玉捂上了眼睛,随后是一个微凉发颤的吻印在了他的唇上,然后是鼻尖和脸颊。他听到润玉用很羞赧的声音道:“旭凤,你带我灵修吧。” 旭凤心脏胀了一下,身体十分不争气地开始附议——禁欲太久的坏处,他目不能视,借着被挡住了半张脸,佯装镇定道:“你又想了?” 那只手依旧捂着他的眼睛:“我想快点回去……趁我还记得这种感觉,让那个后来的我同你和好,好么?我们再也不冷战了,也不要再吵架了,我做的不好的地方都会改。” “到时候你就不那样想了。人是会变的。” 少年润玉急切道:“不会的,我……” 片刻的沉默之后,旭凤感到有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又把他哥弄哭了。他不觉得内疚,他哥也老把他气哭,互相伤害什么的都是日常。 他伸出舌头卷走了这滴眼泪。龙的眼泪也是咸的,是少年心头一片呼之欲出的赤诚,是两个隔着几千年的灵魂无声的对话。可惜他眼下是少年,终归要回归苍老和疲惫,终究无法达成共识。到了这个年纪,事情到了这个局面,再谈爱与不爱太过天真,也太奢侈。 旭凤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拍了拍润玉的手,道:“想法是好的,但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异想天开,觉得只要彼此相爱,至少不会被外力之外的东西搅黄。” 润玉沉默半晌,道:“难道不是吗?” 旭凤忽然覆身压了上去,两人体位瞬间颠倒过来。他解开自己的腰带,盯着润玉的眼睛道:“过了今晚,你就应该知道了。到时候你再与我谈‘和好’的事吧。” 第31章 煜王失踪了,新上任的淮梧王找了他整整三个月,把乌鸿山挖地三尺,都没找到煜王的踪影。当日随煜王迎亲的人无不信誓旦旦,说煜王被乌鸦掳走了。他们走到半路正在歇脚,忽然就被一大群乌鸦糊了一脸,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已经找不见了煜王。 风风火火嫁过来的锦觅小姐只好又风风火火打道回府,回家抠脚。 堂堂凤神后裔变了鸦老爷,沦落到娶乌鸦娘娘为妻的地步,人们私下里都叹息,说淮梧的气数可能真的要尽了。 果然一年后,淮梧王遇刺,夷族长驱直入,顿时家国一片哀嚎遍野,百姓析骸以爨,王室之间却还在争斗不休。而此时失踪已久的煜王忽然又重新出现,受命于危难之际,重举凤凰旗,自立淮梧王,霎时间一呼百应,带领残兵又使淮梧苟延数年,然终是大厦将倾,狂澜难挽,此乃后话了。 煜王抱走了他的鸦鸦,最终就和鸦鸦定居在了封州不远处的一座荒山中。他们挑了一处距小池塘不远的地方,用竹木搭起了一所小筑,起名叫‘吃鱼斋’。这个名字是鸦鸦起的,润玉认为起这个名字纯属是他爱从小池塘中捞鱼吃,但鸦鸦为什么会在说出这个名字后对他投来兴致勃勃的目光? 山里什么都不缺,他要什么,鸦鸦就能变出来什么,一人一鸦终日过着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日子。润玉第一次发现,为国做事固然有趣,躺着划水他也很喜欢。一切好到让他有些不安,让他怀疑此生不过是一场美梦。梦中有他的神仙眷侣,有一座只住着两个人的山。 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还总戴着这条红绸?”新婚第二日,润玉站在树下,握着鸦鸦垂落的马尾道。 “你亲手系在我脖子上,便是送给我了,不能再讨回。” 润玉虽然也觉得给乌鸦包扎伤口的情节很保护大自然,很有爱,但那时他已知道这乌鸦是成精的了。 “那你为何又不穿抢亲时那身了?” 鸦鸦躺在树上端着茶碗,得意道:“好看吗?” 润玉点头道:“不似人间。” 鸦鸦故作高深地抿了口茶,掩饰着骄傲:“我知道你爱看我穿得漂亮。以往每回我穿了红色,你嘴上不说,眼睛却每每忍不住多往我身上瞟几下。” 润玉不解:“每回?我一共才见你穿过那两回。” 鸦鸦道:“两回也是回!再说,穿黑与你的白也般配。” 润玉觉得言之有理,但还是在想每回到底是哪几回。 鸦鸦还喜欢叫他哥哥。“我又不是乌鸦,为什么总管我叫哥哥?” 鸦鸦道:“我们乌鸦都管夫君叫情哥哥,你难道非要我把前面那个情字也加上?” 润玉只好解释他很喜欢被叫哥哥,兄长也可,但是床上就不要叫哥了。 他对那个莫名其妙被自己当了钓鸦诱饵的未婚妻有些愧疚。他把他们的婚事宣扬的举国皆知,只是因为盼望着一只抢亲的乌鸦。现在她可能要嫁不出去了。 鸦鸦听了他这番话,不满地哼道:“我与她是旧识,她坑我一回,我坑她一回,平了。” 说罢,鸦鸦凶猛地跳到润玉的背上,露出尖尖的虎牙:“你不仅此番不能娶她,以后也不许娶她,晓得了么?” 润玉温顺道:“晓得。我连此山都不会轻易出去,我又怎会再娶她?” 鸦鸦说他是鸦后的小儿子,乌鸦太子。鸦后不让他和凡人在一起,一旦被发现,他要拔了毛做烤鸦,润玉要下锅做酸菜鱼。眼下他做了手脚暂时瞒住了鸦后,但是如果润玉到处乱跑,那鸦鸦就爱莫能助了。 润玉对于鸦后太子一说半信半疑,但他本来也不愿到处乱跑,干脆就留在山中。 “我听说人妖殊途,凡人寿命弹指一瞬,而妖却能活上千年。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 鸦鸦理所当然道:“找新的‘鸦老爷’。你以为我会去找你转世再续前缘?还是指望我给你守八百年寡?” “你难道不会吗?” “你戏看太多了。” “……” 鸦鸦见润玉扭过头去,捧着书简不搭理他,连忙闪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他大腿上:“我开玩笑的。其实乌鸦只要心甘情愿地与你肌肤相亲过,此生就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了。” 润玉抬头道:“我只听过凤凰是这样。” “乌鸦也是的。” 润玉静静片刻,道:“那你呢?你会先离开我吗?” “说不准。鸦族出了事,我可能就要回去了。”鸦鸦如实道。 “那……何时归来?” “也说不准。” 鸦鸦见他神情落寞,想了想,解下红色的发带,在他睫毛上一拂。润玉条件反射地一阖眼,一道蓝色的印记在他眉间闪了闪,随即流入皮肤,消失不见。他睁开眼,鸦鸦道:“如果你想我了,可以在心中念我的名字,我虽不能回答,但听得到。” 润玉将那条包扎用的红绸给他系回发上,微微笑道:“你有事就去忙好了,我一个人在这住着,生火写字,养养鲤鱼,也不觉无聊。” 鸦鸦伸手抱住了他,有些愧疚地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第二日,鸦鸦去山外采买家用,回头就带回了一个小布袋,递给润玉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是想我,可以将它种下。” 润玉接过小布袋,捏上去,只觉得手感酥酥麻麻,像是一代种子。 “这是花种?” “……算是吧。” 润玉将种子郑重地叠好,笑道:“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此花开的时候,你便回来了?” 鸦鸦支支吾吾,眨着眼道:“不……这是黄瓜种子。花开了就会结黄瓜,你如果寂寞的话,可以先拿着用。” “???” 润玉捏着那袋黄瓜种子,脸变青了。 鸦鸦爽了。 “啪”地一声,愤怒的前煜王将这袋黄瓜种子砸到他脸上,恨恨道:“傻鸟,坏鸟!净会作弄你兄长!我是中了什么邪,才娶了你这只没良心的绿头鸦!” 最终他们还是把黄瓜种子种下了,引来山溪水,让翠绿绿地黄瓜苗爬上了架。秋天的时候,黄瓜叶子发出很细碎的沙沙声,在地上投下一片碎影。 坐在黄瓜架下读书撸鸦,别有一番风味。 鸦鸦虽然是修炼成精的鸦,却难除鸟的本质,它最爱翻着肚皮躺在润玉膝上,让他顺着毛抚摸它油黑光亮的羽毛。 润玉信手摸了两下它圆滚滚的肚子,玩笑道:“怎么成了婚这么久,这里只见长胖,不见有个一儿半女的。你不是曾说过要送给我一篮鸦蛋,让它们叫我爸爸么?” 小乌鸦嘎了一声,蹬了蹬腿,对他翻了个白眼,爪尖把白衣勾下一条线来。 润玉握住它尖尖的爪子,道:“你生什么气,我又不休你。” 旭凤变成人形,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指责道:“明明是你自己夜里不够努力,怎么还把锅甩到我头上。” 润玉脸一红,咳了一声道:“……你们雄乌鸦真的可以生育?” 雄乌鸦虽然不能,不过雄凤凰可以。眼见忘川那边问题不大,旭凤便把真身开了过来,小乌鸦就回归了金贵的凤凰羽毛。 旭凤问道:“怎么,你喜欢孩子?” 润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润玉的神情渐渐严肃下来,缓缓道:“喜欢,但也不能喜欢。我不愿儿女重蹈覆辙,怕自己保护不好它,怕它被人欺负。” 旭凤坐到了他腿上,正面抱住了他,吻着他的耳廓道:“你大可以放心,我们的孩子,没人能动得了,没有人可以欺负它。若有人要伤他性命,首先要过得了我这关。” 润玉搂住他的腰,柔声道:“嗯,我也是如此。那你呢?你喜欢孩子吗?” 旭凤思忖片刻,道:“一般。弄一个蛋出来也不费劲,但是我不喜欢弱小又没用的东西。不过幼体都是很弱的,没办法,我小时候也是这样。” 润玉道:“那就是不喜欢?” 旭凤摇头:“我虽然对幼体没什么感觉,但我喜欢和你生的幼体。” “为什么?” 旭凤挂在他脖子上,想了想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件事对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但‘鸦鸦喜欢润玉,润玉也喜欢鸦鸦’对旁人来说没有意义,对三千世界而言也没有意义。可如果我们有了一个孩子,那么即便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世上也会有一个人是因为‘母亲喜欢父亲,父亲也喜欢母亲’而存在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意义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 润玉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脸上一红,把他从身上推了下去。他一向克制自持,可一想到孩子……他们的孩子,爱情的意义,那只还没下订单的小乌鸦每每意识到父母的爱情时,那张小脸上露出的微笑,他就会觉得一阵炽热从脑海涌到下身。 就见旭凤站在一边,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年轻人好好干,小乌鸦会有的。” 这颗蛋来之不易——并不是说润玉的健康有什么问题,而是凡人之躯和神族有生殖隔离。人族是肉体构成的,所以只要肉体上的交流就能产生幼体。而神族是清气与肉体的混合物,如果神族想要弄出幼体,首先要神识交融(即灵修)产生一个全新的灵体,而后才是肉体结合产生新的胚胎,这两者兼具的概率比较低,因此神族繁衍不易——末法时代清气减少,繁衍就更不易了。 旭凤想搞出一颗蛋,就得和他上升到“灵修”的层次,然而润玉的神识被封的很死,教会很难,要不如何叫做历劫呢。 不过好在还是弄出来了,就在某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润玉坐在黄瓜架下读书时,那只乌鸦跳到了他的腿上,炫耀地伸着翅膀叫了一声,然后翻过身躺下,对他翻出肚皮。他照例给乌鸦顺毛,突然发现它毛茸茸暖烘烘的皮毛下多了一块硬的凸起。 就在他担忧起鸦鸦身体健康时,鸦鸦变成人形,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腿上,骄傲地告诉他:如果鸟腹的那个地方凸了起来,就说明里面有蛋了。 润玉把他打横抱起来,在黄瓜架下吻着他的脖子,鸦鸦被他弄得发痒,缩着脖子躲闪,喘息着笑道:“我还以为你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来着。” “手无缚鸡之力”的前煜王淡定地微笑道:“尚无一鸣惊人的时机罢了。” “那你看到了刺客跑什么?” “我纵使能打,又不是神仙,看到二三十个人拿刀要砍,自然是得逃之夭夭……” “那你之前为何没抱过我?” “之前是觉你太重。现在不抱你,过段时日你胖起来便真抱不动了。” 鸦鸦也不在乎被嘲讽了胖:“鸟儿有了蛋,化作人形也不会变胖的。” 润玉好奇道:“妖族都是如此?” “只有鸟儿是这样的,怀着蛋的龙就会变胖。” 润玉:“!!!这世上还有龙?” 鸦鸦想到在淮梧的传说中,龙和凤神是冤家对头,立马改口道:“龙?什么龙?哪里有龙?” 润玉对鸦鸦的话向来是听一半信一半。他不是个求根问底的人,只要鸦鸦一直在他身边,他便不在乎鸦鸦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更何况,他已经笃信了自己会得到一只小乌鸦,为此还做出了不少蠢事。 旭凤摘完黄瓜,擦着满头的汗,想泡壶茶水。谁料一揭开壶盖,就见里面爬着数条洗干净的蚯蚓,正伸着头(尾?)向他问好。 他虽不怕这玩意,但心理上受到的冲击还是很大,险些把壶盖扔出去。他在池塘边找到钓鱼的润玉,捏着壶柄怼到润玉脸上:“哥,你把钓饵放进茶壶里?” “这些不是钓饵。” “??那是什么?” 润玉道:“等小乌鸦生下来,留给它做零食。” 旭凤气笑道:“你可真是亲爹,自己吃香喝辣,到了儿子就只给吃蚯蚓。” 润玉放下钓竿,茫然道:“可乌鸦不吃虫子又吃什么?” 旭凤:“玉米花和鱼。” 润玉无可奈何道:“……天下哪有你这样草率的父母,自己爱吃什么便给孩儿喂什么。” 总之凤凰不会吃蚯蚓的啊!!便是不纠结于练实,起码也要吃人吃的东西啊。旭凤现在开始发愁,到时候如何将小凤凰或者小奶龙变成小乌鸦,省得润玉疑心自己被戴了绿帽子。 “总之不急这些,它离变成蛋还有三四年呢。” 润玉愁道:“变成蛋就这样久,若是等到孵化,你我岂不是称得上老来得子了?” 旭凤:“生下来虽时间久,孵化却是很快。fe……修炼成精的乌鸦不同于凡鸟,蛋也并非那种只有黄的鸟蛋,我的蛋生下来里面就有小鸦,只是它尚未完全成型,要再过段时日才能自行破壳而出。” “刚生下的小乌鸦会叫父亲吗?” “不会。它刚从壳里爬出来的时候就是个没毛乌鸦,只会嘎嘎乱叫,不会叫你爸爸。” 润玉虚心受教,片刻后又想到一事:“你如何知道一定是儿子?” 旭凤不确定道:“应该是吧,我们两个公的能生出女儿来吗?” 凡间的煜王没等到这个答案。一年之后,旭凤收到了忘川大营的急信,大批魔物突然齐齐发了疯,进攻天魔边界,为首的是一只活了十万年的凶兽混沌。 当晚,旭凤没睡着。他不知道这场鏖战何时结束,如果很快就回来还可编个理由让润玉等着,但如果一时半刻回不来呢?直接去天界找他解释么? 这场大战马虎不得,不仅要随时坐镇,还要随时亲自和凶兽对上,哪怕一丝神魂不在本体也容易翻车。 他轻轻晃了润玉一下,小声道:“润玉,如果你不是现在的你了,你还会喜欢鸦鸦么?” 润玉翻个身抱住了他,迷迷糊糊道:“嗯,会的……” “一直都会吗?” “会的。” * 煜王刚继承淮梧王位的时候,“乌鸦娘娘”的流言又更进一步。 煜王衣衫褴褛地从山中走出来后,竟茫然不知自己这一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曾被乌鸦掳走。但他却中邪一般,坚持认为自己已有了家室,是一只乌鸦。至于那只乌鸦姓甚名谁,样貌如何,家住哪里,又是如何和他认识的,一概都不记得了。 人们都摇头叹气,山里哪来的乌鸦给人做老婆?他这定是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乌鸦娘娘,遭了记恨,但煜王毕竟是凤神子孙,乌鸦娘娘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得捉去戏耍一番便将他放走了,好好的贵胄从此就落下了胡思癔想的怪症。 后来淮梧王,也就是之前的煜王,命人捉了几千只乌鸦。他一只一只看过去,只说都不是他的那只乌鸦,又全数放走了。他还命人打造了一个镶金的笼子,买了个件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法器,把这两样随身带着。 这种种举措蠢归蠢了些,好在淮梧王治军严谨,战术高明,捉乌鸦之类的不良嗜好相较之下也不算什么了。 到后来他被叛军生擒,押到了刑场之上,鬼头大刀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他多日缺水,神志有点混乱,出神地看着远方的青山时,脑海中忽然无端地冒出了一个名字。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念了出来:鸦鸦。 忘川河畔,靴子踩在混沌尸首上卖力挖脊骨的旭凤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顿了一下,用没沾上血污的那只手在末端一扯,解下了那条由煜王亲手系在乌鸦短短的项上的红绸,散落青丝被忘川河畔的乱风吹动。 红绸也随风而落,在落地之前抖了一抖,凭空消失了。 同一时刻,铡刀正要落下,就见一条红绸从天而降,在润玉的周身盘旋一圈后突兀地就燃起了升腾的火焰。 刽子手大惊,后撤了一步。他愣了片刻,高喝一声,又要下刀…… 他的力气落在了虚处。 嘀嗒。 刽子手惊恐地低头望去,发现那柄鬼头刀已被融出了一个巨口,铁汁砸在地上“滋滋”作响,他再看去,败军之将竟然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的火焰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他最后看到的东西是一只白玉一样的手,那袖风溅起的火花在他的刀柄上留下了一个黑点。 四位监斩,百名精兵,千名围观士卒惊恐地看着刽子手被烧焦了喉咙,纷纷吼道:“凤神!凤神现世了!” 有人不甘千辛万苦抓住的敌国大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离开,一时间放箭的放箭,掷枪的掷枪。 而十八般武器无不化为了赤红的铁水,在他身后现出了一条淋漓铁路。 这天神降世的一幕大大鼓舞了残兵的士气,认为凤神还是保佑他们的,为此淮梧又苟数年。但润玉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大肆宣传自己的神迹,而是找来了那些在王府侍奉过他的侍卫们:“你们可知道一个叫鸦鸦的人?” 他们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这个不知道身份的“鸦鸦”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一点影踪,只留给他了一段连内容都记不清晰的梦。 * 那见鬼的凤神好像只怜爱过淮梧一次,之后就回了天上吃香喝辣,再不管信众死活。很多年后,他们终于连凤京也失去了,退到了易守难攻的封州龟缩不出。 就在被围困的第十六天夜里,一只眼冒贼光的黑乌鸦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淮梧王的营帐。它蹲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忍不住往前跳了两步,蹑手蹑脚地溜到润玉的枕边,立在他耳旁,亲昵地用喙梳了梳他颊边的一缕白发。 他没有见过润玉长白头发的样子,觉得很新鲜,只不过回来的也没有那么迟。他哥三十来岁就有了白发,估计是被军情愁得。 乌鸦正要偷偷摸摸地离开,整个室内忽地一阵金光大作,各种怪异的符文在润玉身体三丈为限的范围内亮了起来。乌鸦一愣,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居然飞不出去,也变不回人形了。这束灵符居然还是个真货,虽然人族画出来的残缺版本,但一根羽毛上也没多少法力,刚刚好被它困住,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普通乌鸦。 它转过身去,对着已经睁开了眼的润玉微抬了抬翅膀,就像一个人无奈地耸肩。 润玉把它攥在手里,动作有些粗暴,捏得他有些疼,他目中透出一丝迷茫,很快又变成了冷意:“鸦鸦……?你终于回来了。” 旭凤吓了一跳,在他手中乱扭,嘎嘎大叫。他这次就是想他了,真身留在忘川,神魂附着在羽毛上偷偷回来看一眼,没想到给他摆了一道。 他一怒之下,打算自己神魂回去,留傻逼乌鸦陪傻逼老哥在这玩,可看着润玉失而复得的神情,他忽然又有点心疼。于是“嘎”了一声表示屈服,老老实实地让他捏着不动了。 润玉放开了他。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鸟笼,不容置疑地淡淡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跑了。总是摁着一个人戏弄终归是不好,你说是吗?” 鸦鸦不是,鸦鸦没有,鸦鸦不知道。 旭凤虽然也有苦衷,但二话不说就把他哥搞失忆扔在路边还是心虚的。 为了表示自己投降,听话,也为了免遭皮肉之苦,他扇着翅膀,自己老老实实飞进了放在桌上那个很明显就是为他而准备的笼子,叼住笼门,关上,乖巧地趴在里面,然后黑溜溜的眼睛示好地看着润玉。 最后一个淮梧王仍不放心,他给乌鸦拴了条小巧的玫瑰金,又锁死了笼门,终于满意了。 第32章 穷途末路,一朝天子一朝臣,寿数绵长的神族对凡界这些琐事向来看得漠然。 乌鸦每日在笼子里困了睡觉,醒了啄米,全无黍离之悲的共鸣。润玉这几日太忙,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他养了鸟只是放在那里,并没有什么时间赏鸟,大多时候是鸟赏他。住笼子的福利不限于每日光明正大地近距离花痴,还有现成的每日笑料—— 譬如什么“我死的时候一定会带上你”之类的龙言龙语。旭凤表面上用翅膀和脑袋蹭他安慰他,背地里小小的眼珠翻出大大的白眼。 他只是有点遗憾,军中粮食好像不好,润玉不给他吃鱼了。 直到断粮后的第二日,他听到门口的守备用邪门的目光看着他,议论纷纷: “这就是王上要找的那只乌鸦。” “你是说那报恩的‘乌鸦姑娘’,他的……媳妇?” “报什么恩,王上自己陪着我们饿着,就剩了那袋小米,自己不吃全喂了乌鸦,我看这不是老婆,是亲娘。” “可这就是只普通的黑毛乌鸦,看着还是个公的……是公的吗?” 旭凤毛骨悚然地背过身去,用翅膀挡住他俩射向他尾部的探究的目光。 就在这时,他的救星回来了,他闻到润玉的味道就开始嘎嘎大叫。润玉走了进来,发现他无事,便屏退了那俩卫兵,然后照例给他倒了一碗小米。 乌鸦往后退了一步,缩着脖子,摇了摇鸟头。 润玉道:“这吃食不合你意么?” 乌鸦用喙把小碗向前推了推,然后看着他。 “你吃吧,我不饿。” 乌鸦摇了摇头。 润玉淡淡道:“没事,吃吧。等到了撑不住的时候,我自会把你捉来吃掉。” 他把乌鸦从笼子里抱了出来,摸着它柔顺的羽毛。乌鸦翻了个身,收起两爪,在他怀中发出来舒适的咕咕声。 它发现润玉的手是冰的,张开两只翅膀包住他的手,用它翅膀内侧的羽绒和腹部温暖他。 润玉却把手抽出来,柔声道:“你既然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自己偷偷地走?” “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记不得,但我隐约觉得我做过一个很好的梦,只是这个梦被什么人打破了。我还知道那是一只乌鸦,有那么大半年,我像个失心疯的人一样,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只乌鸦。” “你既然不愿我记得这些,又为什么还要回来?我得告诉你,你除人记忆的手段并不高明。” 乌鸦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他确实不怎么精通幻术,他只擅长砍人。本来以为忽悠煜王,他这点手段就够用了,但是他翻车了,可能是真爱能破一切法术吧。 只是他有点委屈,什么都有印象,怎么就没印象他肚子里有个蛋呢?这亏是凤凰真身不在,要是他敢这样欺负孵蛋的鸦,鸦鸦鸡儿都给他啄弯。 “你戏弄了我,让我做了半年的疯子,所以这是你应得的。”他总结道,然后就像成功说服了自己一样,心安理得起来,解开拴鸟的链子,蜷在床上,抱着毛茸茸的乌鸦睡了。 旭凤蹲在笼子里看完了他们落败的全过程,淮梧的粮草已断,士气已散,而且天气也越发寒冷,城下士兵也怨声载道。敌军终于发起了攻城。然而意外的是这次也被守了下来,但城里也再没有多少人了。 连“淮梧王的亲娘”都没小米吃了,大淮真的要亡了。 夜间下起了小雪,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淮梧王终于把他最喜欢的那只乌鸦从笼子里取了出来,乌鸦饿得叫声都虚弱起来,黯淡的羽毛冷得发抖,但依然听话地蹭了蹭他的手。 他给它顺了最后一次毛,然后试图扭断它的脖子,第一下失了手,手抖,没能一次扭断。此后他的手每一次都是抖的,且越来越抖,最终他放弃了这场谋杀,安抚地摸了摸扑腾着的乌鸦,把它放回了笼子。 第二日乌鸦醒过来的时候,总有种落枕一般的错觉。它在笼中四处张望,发现润玉不在。两个个面黄肌瘦的军士走进大营,打开了笼子: “王上说要他走远一点,就把它放了。” “不如我们烤了吧。” “王上回来见你烤了他的老母,要拿你军法处置。” “嗨,他带着两千人突围十万人,回得来就有鬼啦……” 乌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蹬开腿,一人挠了他们一脸红印,然后展翅高飞而去。 他的禁制被解开,飞到城楼上,化作人身趴在城墙上张望,很快便隔着银灰的雪幕看到了驻扎在城下围困封州的敌军兵营,淮梧王换上了不起眼的银色战甲,借着风雪遮掩,提剑朝战阵冲去。 他趴在城墙上,冲着那人吼道:“哥!等等我!” 他太过虚弱,喊完这句就有些头晕,吼声被风雪阻断了。旭凤踉踉跄跄地扶着石壁下了城楼,找了一圈没看到战马,只好拔足狂奔。 很快他发现人跑消耗的能量要比一只飞着的鸟大很多,而且速度还慢。他追了很久,还是又变回了乌鸦。 * 淮梧王总觉得自己幻听了。他总是在刀枪剑戟的轰鸣声中听到了微弱的乌鸦叫。几经搏杀,他还真的冲了出去,但他到不了葛县了。 护卫他的精兵被敌军阵型冲散了,他受了很重的伤,追兵随时搜来。当他从积雪的石碑上勉强认出“禹王渠”这三个字时,那匹和他一样饥肠辘辘的老马倒在了地上。他摔在了冰河旁边的雪地上,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润玉躺在地上,四肢几乎没有了任何知觉,失血的寒冷让他怀疑落在自己身上的雪不仅没化,而且还堆地高了起来。他好奇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循踪而来的追兵五马分尸,于是吃力地侧过头,耳朵贴在地上。 他耳鸣地厉害,雪地也吸收了马蹄的声音,他只听到很轻的哒哒声。然后他听到了很轻“噗嗤”一声,好像是什么不轻不重的东西落在了他身边的雪地上。 眩晕让他的视线模糊且闪烁,他僵硬的手在旁边掏了一下,摸到一个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上面还插着箭镞。这个手感很熟悉,他摸得出这是被血湿透的羽毛。 润玉费力地抓起那只正在变得僵硬的死乌鸦,颤巍巍地把它放在自己胸前,顺着它结冰的羽毛,轻声道:“我听说乌鸦都聪明的很,为什么还有你这样的傻鸟……” 他抚摸乌鸦羽毛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完完全全地停了下来。 * 那只冰冷的乌鸦在润玉的尸身被敌军士卒带走后滑落到在地,在无人的雪地中变成了一根金红的翎羽,凭空消失在了雪地上。 旭凤的神识回到了忘川大营,面上依旧在淡定自若地询问例常公事,闲下来还有心情拿着那根混沌之脊做手工,心里却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地等着他的下一次假期。 最初燎原君等人还不明白二殿下为什么突然有了做手工的兴致。他此前虽然也有制剑的爱好,但也不过是把半成品拿来做个阵再修个形,从未有过从原材料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在亲自着手的情况。因为很费时间。 二殿下虽然不忙,但也没那么闲,而现在他却天天蹲在忘川河畔,用琉璃净火烧那根原汁原味的混沌之脊,烧完扔进水里泡,泡完拿出来烧,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虽然混沌之脊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可也犯不上让二殿下亲自拿琉璃净火烧吧? 不过后来他就搞明白了,给儿子的生贺么,自然是要隆重一些,亲自着手的。 他给儿子(旭凤始终觉得两个男的生不出女儿来)取名作凤章,这柄剑就也叫凤章。 润玉的命数被旭凤摆了一道,提前回了天界。不过这意外没有对他产生多大影响,旭凤做了手脚,天帝虽然查不出谁干的,但也知道肯定不是润玉自己干的。于是润玉照常白日里睡觉,夜里上班。 只不过这几日他听说旭凤要回来了,于是他由独自上班下班变成了每日由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侍女邝露陪同上班下班。 后来旭凤偶尔向棠樾提及此事,每每嘲笑他哥一听他要回来,就像个被猥琐男盯上的少女一样,惊恐地连上厕所都要拉着自己的丫鬟一起。 然而这个丫鬟不大好用,旭凤在黎明时分的璇玑宫附近蹲到了润玉。他十分不爽地盯了一会这个活的电灯泡,然后指手画脚道:“你先退下,我与大殿有几句话要讲。” 润玉说不用退下,她是心腹……还没说完,邝露自己就溜了。后来旭凤结合她的真身判断,她应该是认出了自己就是润玉梦境中的小红鸟,觉得他应该不会把润玉怎么样,于是就在自己威逼利诱的眼神下撤走了。 邝露走了,旭凤又是一阵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便附身过去,正要说话,却被润玉面无表情后撤一步,无情避开:“二殿下有话不妨快讲,润玉还有公务在身,无暇闲聊。” 旭凤搭讪道:“兄长,你还记不记得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我去找你玩过。” 润玉道:“记不清了。” 旭凤愣了一下,发现他还是没记起那段山中岁月,于是笑道:“不碍事,过两日你闲下来,我们一同去吃鱼斋小住几日,你也就想起来了。” 润玉道:“不必了。” 旭凤见他冷冷淡淡,有些失望,只好尴尬一笑:“兄长,别生气了,那日去送锦觅下界,是我一时上头,逼人太甚,我再也不敢了。” 润玉道:“没关系。” 旭凤见他似乎不再计较此事,便走上前去,俊脸微红,低头微笑道:“兄长,你过来些,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刚把手放在了腰腹间,那点蓝色还没显现出来,却听润玉蓦然开口道:“旭凤,放过我吧。” 旭凤的手顿住了。 他茫然道:“我……我又怎么了?” 润玉一字一句道:“我的生母死了。在我眼前被琉璃净火活活烧死了。天后在她的尸体前告诉我,这就是谋害她儿子的下场。如果我尚嫌不够,还有洞庭的三万余孽——对,他们本来也该死,但念在我迷途知返和罪臣簌离划清界限的份上,天后宽厚仁慈地饶了他们性命。” 旭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道:“我不知道……我来只是想……我……” 他慢慢地住了口。润玉见他沉默以对,反而受了刺激一般,走上前去,逼地旭凤慌乱地后退两步:“你来只是想和我回忆在人间的美好时光是吧?回忆我们如何生死相随,怎么恩爱缠绵?那你可知一旦被察觉未婚便与人有了灵修之实,以我如今的处境会被天后如何上纲上线地处置?” “兄长,我断然不会让母神……” “那若是你不在呢?我生母毙命之时,我给天后磕了头,倘若你在,我也给你跪下磕头,可你在吗?旭凤,你真的被惯坏了,你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管别人死活。既然你把我堵在这,我也有几句话要和你讲。你自己以为美好的回忆,于我而言却是噩梦,我也不知你如何同人说的我在封州城将你扫落河里,此事最终传到了她耳中。她认为我一直在谋划怎样杀你,便派人跟踪寻找证据,没想到竟捉到了我生母。旭凤,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一时心软,答应带你去了防风集。” 他喘了口气,嗓子因为急促而低沉的一连串控诉开始发哑。 旭凤怔怔道:“我记不起来了……我或许曾无意间说过,可纵使是说了,也绝没有表达过你要害我。” 润玉嘶哑道:“她愿意这么想就够了。你天天穿着一身红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以为我会很喜欢,可我最不愿看这颜色。自从我记起被你母神封存的记忆后,我时常梦到自己被生母藏在洞庭湖底,为了不被发现我是龙,为了不被天后斩草除根,一片一片拔下自己的龙鳞,那时候我身上也是红的。你知道我记忆最深的是什么感觉吗?又痛又冷,但这些还是其次,我记忆最深的是屈辱。没有鳞片,总有水族盯着我,好奇这红通通血淋淋的是什么鱼,我走在路上,总觉得自己在被剥光了游街一样,穿几件衣服都挡不住他们看我。我每天都在想,凭什么?我明明是被那些鲶鱼银鱼欺负的那个,凭什么最后要被拔鳞剜角的也是我?究竟是凭什么?” 旭凤颤抖着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的额头,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穿了……” 润玉冷淡地躲开了。 “你爱穿什么与我无关,如果你不想我早点死的话,就不要再来我眼前晃了。没有与天界对抗的能力,你那点所谓的情意只会让我死得更早。” 旭凤含着泪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地皱起了眉,腰身慢慢地弯了下去。他直起身来,手缓缓按在腰腹,轻声道:“老实点,你爹,你爹……”他本想说待你爹好一些再带你去找他,可想到杀母之仇,如何好得起来,顿时一片茫然。 他涩声道:“……我哥不想要我,我也不想要你了。” 仙灵立刻老实了,在他腹中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是巧合还是真得听得懂人话,生怕旭凤一个不高兴把他打了。 旭凤只是一说,还没有下好决心怎么处置它。他像一只被淋透了羽毛的落汤鸡一样,在原地呆呆站了半晌,失魂落魄地回了忘川大营。 * 燎原君并不知道二殿下那日去找大殿下说了什么,只觉得他假期没过完便回来了,为人沉默了不少,也再没有用搜灵术戳那个灵体的心情了。 只是日常打铁还会做,他每天沉默地坐在忘川河畔,不疾不徐地用琉璃净火慢慢地烧那根混沌之脊,不时拿赤霄当锉刀,给它修一修形。 这根珍贵的原料原本取一小节兑入陨铁,制成的法器便可镇一国,如今被毫不吝惜地越烧越小,渐渐有了神器的雏形,躯体散发出幽青的寒光。 终于有一日,旭凤开口让他去查笠泽簌离之事。此事由于太过丢人,从头到尾都被太微压着,忘川也地处偏远,洞庭谋逆之事闹得最轰轰烈烈的那几日军营又在戒严,他并没有得到过有关此事的风声。但军队情报组织的能力非同一般,他很快就查到了大概的前因后果。 他总算明白了旭凤这两日为何这么萎了。 他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簌离本来是一直计划刺杀旭凤,好扶持自己儿子上位的,但后来她打消了这个计划,不再派人谋害他。因为润玉成功地向她证明,太微本来就有立自己为储的意图,这也是天后发疯的原因之一。 这个燎原君就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了,太微明明怎么看都是偏爱老二,为什么突然又想立老大?难道他还真的惦记着当年与簌离的旧情? 传闻,只是传闻啊,当年天帝偷偷搞簌离之事被天后知道了,天后跑到先贤祠里冲大伯哥,也就是天帝那个哥的灵位大发一阵疯,被天帝拉回去扇了一耳光。这么看来,天帝当年好像真的喜欢过簌离? 这些就不干他的事了,他只希望老上司不要执意作死到底。按理说,一个正经的武神不打仗,反和个长舌妇一样劝人打孩子也怪没品的,但这事也非他说不可。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大殿千辛万苦才与生母相认,不料不日就是死别,大殿如何放得下杀母之仇?何况兄弟相亲,世人所忌,倘若大殿下也不愿认下此子,殿下如何自处,世子又如何自处?” 结果老上司反应不大:“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大不了我生下这颗蛋,把蛋往他门口一扔,然后从临渊台上跳下去。他做凡人时总问我要小乌鸦,见到了自己的孩儿,应该会喜欢的。我不能求他宽恕母神,想来只有一命还一命。母神若没了我,再无必要戕害兄长,父帝不得不厚待仅剩的独子,兄长念在与我昔日的情意上,想必也不会再与他们为难。” 燎原君被他说得也难过了起来:“殿下难道忍心不看着它出生?” 旭凤怅然道:“我若看到它从蛋壳中爬出来,活泼可爱,对我百般撒娇依恋,估计就不想死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事要你去办。” “殿下请讲,燎原万死不辞。” 旭凤掏出那把未成型的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几日想着自己为人父……母?总得给孩儿个见面礼。公凤凰也不会缝缝补补的,正好前几日杀了只混沌,我将混沌之脊锻制成剑,倘若我……有了不测,便把此剑交给凤章,告诉他……” 他停了一下,道:“我打这柄剑时心情总是很好,因为每烧它一回,我就离见到他又更近了一日……我……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总之我知道自己有了他后很高兴,我好喜欢他。” “殿下……” 旭凤惆怅完,又恢复了那副不大耐烦的神态,摆手道:“你哭丧着脸作甚,时间还长,事态多有变数,也未必就会走到那一步。” 燎原君只好表示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死不了死不了,心里却暗忖一定要盯紧了他,一旦他要跳就喊人拉住……好好一只公凤凰为了公龙和公龙的崽子要跳楼,什么几把事啊。 第33章 棠樾自觉在上清天待了也没多久,无非就是爬了个山,回到天界却发现已过了数日。 魔界依然没有任何关于天帝天后的消息。 入夜时分,三人在紫微宫里找了间密室,把门一关。风息还在牢骚满腹:“这些修道的净爱在要紧时候打些没用的机锋。元君当时跟你说‘自汝来处来,往汝去处去’,莫非是指你那个禁地里面的涿鹿战场?” 神厄沉默片刻,缓缓道:“可能。” 女娲谷的禁地,涿鹿战场。这个推断很合理,同时他也觉得这就麻烦大了。那地方被风息大帝封印以后就没人进去过,里面有什么,怎么走,多大一片地方,如今都是未知之数。 但怎么麻烦也得去。他还有一点担忧:“汝瑾一介无权无势寄宿魔界的檐下客,如何能随便将我父帝母神传送到那处去?若此事是真,背后必有人指使暗算。事不宜迟,我与风息兄立刻去女娲谷禁地一趟,倘若那处尚无危险,我们就去找父帝母神,若是看着不妥,再多叫些人去。” 但出乎二人所料,白龙女不在女娲谷。 人不在,神钥也不在。 屋内并无打斗的痕迹,一切都井然有序,从积了一层薄灰的地面上看得出,人已经走了有一段时日了。 风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摸着下巴皱眉道:“我娘也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啊,答应过人的事她都会做到,为什么现在她没在这附近看守禁地?” 棠樾安慰道:“至少白夫人是自己离开的,并未遭到什么不测。” 风息在四周转了一圈,喃喃自语道:“这咋办?她也不能很快就回来,禁地虽然去得了,涿鹿战场却得要神钥才打得开,她走就走吧还把钥匙也带走了……” 不带走难道还留给过来偷点的人用?棠樾心下鄙视他智商,口中却安抚道:“父帝曾说过,古时大帝曾留下两把通往涿鹿战场的神钥,以备不时之需。除去女娲后人那把,也就是神厄姑娘留给白夫人的,天帝那里还有一把,留在先贤殿的神位之下。我们回去一趟,同神厄说一声,取了那把便是。只是要等到第二日了。” 风息奇道:“为什么?” 棠樾道:“先贤殿不是土地庙,供奉的是历任天帝之灵,哪能你想去便去?夜间是锁着的,由重兵把守。若要参拜,也得寻个天清气朗的吉日,沐浴更衣过后,再向司礼的仙君报备才可进入。” 很不幸,司礼的仙君本来由风蚀君兼职,如今他由于让礼器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问题,被严加看管起来,临时任的司礼仙君是个长翅膀的,而且是与羽族关系密切。指望他通融,自然是不可能了。 二人想不出个办法,也实在找不到白龙女跑到哪里去了,只得先回了天界,把如今的境况同神厄一一说过。神厄听到白龙女说好帮她看家,居然半路自己溜了,秀眉微微蹙了一下。 棠樾提议既然晚间那地方不准祭拜,那便先散了,各自回家洗洗睡。 然而神厄淡定自若道:“既然很急,直接去取便是。” 风息:“……直接去偷?” 想想也是,涿鹿战场是被从人界撕裂下来的,时间流速要比天界慢快上不少。倘若天帝天后真的在那,那么天上一夜过去,再等个天气好的时候跑去与司礼仙君扯皮,一套下来已耽误了不知多久。 棠樾吓了一跳,忙拦住拔腿欲走的神厄:“神厄姑娘,你有所不知,先贤殿虽没什么人去,但向来是重兵把守,即便夜里也有人轮班换岗……” 神厄转过身道:“守殿者何人?” 棠樾:“呃,普通天兵……” 风息:“普通天兵只能欺负欺负凡人,真有神族要闯殿要溜进去他们也管不了啊,还天天杵在那干什么?” 棠樾:“有排面。” 风息:“……” 风息直接拽住他胳膊:“走走走,找人要紧。” 棠樾从小到大来过先贤殿无数次,但每回来都觉颇为震撼。黑压压的一列排位高耸没顶,抬眼望去看不到边界,依次按照辈分排布,闪耀着暗金色在殿堂上方静默浮动着。 最上是第一任天帝天后之名,往下看去,那些拗口古朴的文字渐渐开始有了如今天界符文的雏形。不仅仅是天帝天后,为天界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天帝嫡系也可名列其中。 这种祭奠逝者之地倒不觉压抑,只是看着一个个曾顶天立地翻云覆雨的大帝都变成了灵牌,没能飞升上清天化为永恒不朽的旧神,不由生出种万古一尘埃的怅惘之感。 风息怅然道:“这么多厉害的大帝,没一个成功飞升的?” 棠樾道:“没有。最后一个飞升的旧神还是女娲大神陨落后诞生的,便是前几日与我们指点的世尊。那时还没有天庭,自然也就没有大帝飞升。” 风息点了点头,又往下看去,忽然发现了华点:“为何阴皇大帝的名字与风息大帝列在一起?她的丈夫天君呢?” 尽管此前也有同辈的兄弟姐妹都做过天帝的旧例,但天帝们进先贤殿的时候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同辈分的那行都挤着一大坨灵位。像这兄妹俩这样同辈干干净净,唯有你我生人勿近地挨在一起,实属少见。 棠樾道:“这你得去问史官,我于礼制并无研究。也许当时的天帝觉得二位大帝的实力与为天界做出的牺牲无人能及,便单独列在一起了。先贤殿的灵位布置一向不太讲究,前一辈的布置往往是随着当时天帝的心意而来,譬如你看最下。” 最下就是当今天帝的父母那一辈,唯有两个灵位,一个是先帝太微,另一个则是其兄廉晁。没有先天后的名字,也没有天帝生母的名字。 这么摆其实很尴尬,毕竟这二位也不像风息阴皇兄妹那般同为大帝,功绩卓著,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后是先帝之兄。 事实上当世仙人对这种摆设也颇多疑问。因为廉晁死的比较早,没当过天帝,也没有做出过多少杰出贡献。而先帝的解释是他兄长当时虽无储君之名,然早已开始理政,天界大小事务都由他经手过。但很不幸廉晁在天魔大战中凉掉了,他自己不过是个捡漏的,在他心目中他哥是半个天帝,所以也挂了上去。 无论这番说辞看着是何等假惺惺,至少听着算是合理。至于没有天后,先天后干的那些好事天界上下人尽皆知,自然是配不上一个“贤”字。 那么当今天帝的生母呢? 润玉不太愿跟后辈讲天界这些太过负能量的东西,但棠樾追问,他便淡淡地向提过一句:“先母一向耻与天界为伍。我若将她的灵位与先帝放在一起,恐怕先母在鸿蒙中也要骂我一句不孝子了。” 他向风息解释清楚的时候,神厄已经掏出了天帝印玺弯着腰对着那印痕上戳了半天。 那机关就设在层层灵位之下,不到成人腰部高的地方,要将印玺怼进去取得钥匙,要么单膝跪地,要么就躬身。之所以这样设计,就是为了提醒天帝此事过于郑重,一旦决定要动用这把钥匙,须得先在灵位前躬身自省,确认此举对得住历代先帝。 风息凑过去,弯着腰围观她把印玺转着圈往印痕上对,她怎么转都打不开。 棠樾不由怀疑道::“这机关莫不是太久无人问津,卡死了?” 风息直接去抢天帝印:“小姐姐一看就没玩过鲁班锁九连环,这种弟弟机关都打不开。起开起开,我来我来。” 神厄于是把印玺让给了他。 棠樾和她站在一边围观,道:“我父帝确曾说过,只要天帝持印玺便能取到钥匙。” 神厄淡淡道:“也许它只认真正的天帝。” 棠樾道:“这……父帝却没提过暂代的天帝行不行。难道非得天帝本人,暂代也不行?” 神厄道:“应该。” 半晌,风息站起身来,把天帝印还给了神厄,尴尬道:“看来是卡住了。” 神厄认真道:“为什么你玩过鲁班锁和九连环,却连这种弟弟机关都打不开?” 风息:“……” 风息无地自容,转头脸怼棠樾肩上,挂在他胳膊上哭泣道:“嘤嘤嘤我在列祖列宗面前被蛇人小姐姐嘲了,丢了龙族的颜面,我得向全体应龙谢罪……” 棠樾面无表情地头上化出龙角,往侧边狠狠一顶,把大挂件拱走了。正推搡间,神厄忽然闪到他们身边,一人扳着一边肩膀躲到了角落里,然后信手在空气中抹出一道屏障,隐匿了行踪。 两条小龙缩在老蛇人身旁,一边被少女发上的香气勾得五迷三道并拼命提醒自己都是兄弟情,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沙沙声过后,大殿的门缝中慢慢地挤进来一张红纸一样的东西,等到它大半个身子钻了进来,棠樾才意识到——这不是纸。 这是一张纸一样薄的狐饼。 九条尾巴的狐饼偷偷摸摸地整张蓄了进来,然后发出了很轻的“啪”一声,在一团烟雾中变成了一个白皙水嫩的红衣少年。 风息低低道:“你叔祖父?” 棠樾心中疑云窦起:他深夜溜进先贤殿做什么?莫非也要拿钥匙? 然而月下仙人没有要碰那处机关的意思。他在灵位前盘膝坐下,从怀中掏出两个小酒盅,又变出一壶酒各自满上,自己嘀嘀咕咕在那里念叨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他喝两杯,便唠两句。 棠樾向风息和神厄比划了一下,便独自潜行过去,丹朱从那两眼眯瞪着,估计也没想到这大半夜的居然还有旁人溜了进来,没有半点防备。 就听他自言自语:“二哥,你不听我话,你也看在孩子娘的面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朵金光闪闪的花,硬物制的,打得极薄。棠樾虽然没见过这东西,但对它的材质再熟悉不过,这是金龙的龙鳞,最中心的那三瓣尤为绚丽,是被切开的逆鳞。 “你自己说的,小凤凰要是愿意多看你一眼,你就给她这世间最漂亮的花。结果二嫂嫁给你了,你也不稀罕了,唉……” 他抹了把眼泪,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抓住一端,画卷自然而然地骨碌碌往地上滚去展开。上面画着个挺漂亮的红衣女子,面容娇艳,清清爽爽地微笑着。 棠樾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爹的珍藏,也知道画上是他生母簌离。他瞟了丹朱一眼,心想他还怪会偷的,先偷先天后的遗物,后偷今天帝的私藏。不过他偷这些玩意干什么? “还有簌离,唉,你自己说她对你最好了,也不图你什么,不贪你什么,结果你最后怎么对人家的……唉,龙啊龙,大淫虫,都他娘是坏东西……” 棠樾脸色一黑:“……” 你妈的,为什么?润玉睡了他弟被骂一句淫虫就算了,棠樾自问当太子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除了神厄都没摸过少女的小手,凭什么也要被划入地图炮的范围? 他心里正愤愤不平,就见丹朱哭丧着脸,自言自语道:“二哥啊,看在孩子他娘的份上,‘小畜牲’便是千般不是,万般作孽,让他们生场病,跌个跤不就完事了,犯不着让他们不得好死啊……” 棠樾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现出身型,在丹朱背后道:“叔祖父,侄孙棠樾向您问好,敢问叔祖父,‘不得好死’是怎么一回事。” 丹朱猛地跳起来,一口老酒喷了一地。 老狐狸用袖子擦着嘴,哆哆嗦嗦道:“小棠樾,你你你?这大半夜的,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棠樾对风息和神厄使了个眼色,他二人也依次现身出来。 风息哈哈一笑,对者月下仙人唱喏道:“小神风息,见过棠樾的叔祖父。” 神厄淡淡道:“何为让他们不得好死?” 丹朱眼珠乱转,慌慌张张道:“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想我二哥了,来看看不成?” 神厄对棠樾道:“你很想知道他说的是怎么回事?” 棠樾道:“此事若与我父帝母神有关,说不准就是找到他们的线索。” 神厄点了一下头,白净的手不轻不重的按在了丹朱的肩上。丹朱就觉自己顿时灵力被制,虽然不至于全如凡人,却也难以躲过重重守卫溜过去,立刻换上苦瓜脸道:“神厄大人,老夫冤枉啊!” 神厄点头道:“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说,我便先走,后喊人,让你更加冤枉。” 丹朱忙道:“别别别……我说,你先别喊啊。” 他见神厄没有要喊人的意思,心里吃了黄连一般苦水泛滥:“小棠樾,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没什么好听的。再说了,老夫半夜溜过来找二哥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都驾鹤西去了我来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和你父帝母神失踪没半毛钱关系。你有这功夫从这听老夫讲那些破事,不如快快去想法找人。” 棠樾于是就把三人来先贤殿的原因快速说了一遍,然后道:“我们连上清天都去过了,也再无旁的法子可想。如今每一条线索都至关重要,叔祖父若想起了什么,不妨给侄孙讲讲,万一就有了点子呢。” 丹朱扫了一眼旁观的风息和神厄,自暴自弃地一扬手道:“罢了,反正当年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事,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也不缺你们俩外人了。无非就是一千年前,你父帝母神的好事在建兰法会上被我二哥二嫂知道了,二哥就把他俩骂了一顿。” 棠樾脸微红,道:“燎原君曾告诉我,父帝母神私……私定终身后,母神于此事十分谨慎,而父帝必然更是守口如瓶,如何就被察觉了?” 丹朱道:“归根到底还是我那不晓事的二嫂惹事,听说了二哥有立玉娃为储的打算,发了疯一般,布下天罗地网找玉娃的过处。但当时簌离刚被害过,玉娃愣是没被她抓住旁的把柄。但被她那个监视法,就是鸡蛋也能挑出块骨头来,千防万防,就有一回被二嫂的人瞧见了他竟用了火。这个你知道……她多番核实,确定了他与火属仙神有了灵修之实。” “但二嫂也没往她儿子身上去想,只当他是什么火属的小仙通了奸。她也没立马就告诉二哥。只因她要搞个大的,要让润玉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就这样忍着不提,一直等到了建兰法会……” 六界之中,千年便要举行一回清谈法会,欢迎六界清修的道友都来天界谈佛论道。每回法会都得取个风雅些的名字,上一次叫闵兰,上上次叫建兰。 说是六界,实则魔族是不太爱凑这个热闹的,他们最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框,因此每每有这等盛会,魔界只派一个人来,那便是与天界关系尚且算得上友好的魔族大长老,擎城王。此人活了有十万年,修为深不可测,却从来不爱掺和天魔之间的争端,甚至还劝过和,实在令人怀疑他是如何当上魔族大长老的。 这法会每次开场,都要派天界品行才学最为出色的小仙登坛作祭,从藏经殿请出《道德真经》,作为论道之考。倘若这小仙合它的意,便会随着花瓣降落在祭坛上,若是不合意,它便会自己卷起来,在那小仙脑袋上敲一下,然后自行翻到戒律那一页,在它认为小仙行止不端的地方现出一个大大的红圈。 为什么非得是年纪不大的小仙呢?只因为这破书已隐隐诞了灵,性子还颇似个道学先生,它很讨厌犯“淫戒”——正经道侣也不行,必须得是完璧之身,否则大大的“戒淫”在书上圈出来,谁脸上都挂不住。 往年但凡天帝有儿女,都会把最得意的儿女拉出来溜溜,不过一般也会通好气,不行的就别上了,给老子丢人。 所以上一回闵兰法会就是棠樾,而在建兰以前年年都是旭凤。 但这一年旭凤没来。 当润玉走进灵霄殿却迟迟没有看到旭凤的时候,他便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当天帝皱着眉问起旭凤为何没来的时候,天后笑道:“陛下也太不体贴旭儿了,前几日魔族刚与我等起了争端,旭凤抱着病还要镇守大营,这一来一回的,身子如何抗得住?” 天帝皱眉道:“不过错吃了区区几只魔物,旭儿至今还未痊愈?” 天后道:“陛下又不曾错吃过,如何知道很快便能好呢?” 天帝半信半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说到错吃魔物之事,就不得不提及水神陨落。前些日,水神奉天帝之命去天魔边界视察时,听说有一处要塞被围,毅然掉头去救。但当他赶到那处兵营时,他惊喜地发现魔族的三大城王在那里等他。水神苦守堡垒三日,修书无数封,不知为何没有等到旭凤的救兵。他后来倒是跑掉了,但也只剩了一口气,风神耗尽修为为其续命,没救回来。 而旭凤的解释是他那两天闲的蛋疼,在忘川对岸抓魔兽,吃着玩,一不小心吃到个有毒的,闹肚子,上不了战场。此事给天后知道了,坚持认定有人要毒害她儿,后来旭凤被迫让鸱尾君向她解释自己没吃错什么,只是不想担决策失误的锅,这才堵住了她的嘴。 魔族谋杀了天界的水神,这是一桩大事。眼见天魔都要开战了,大长老还能悠哉悠哉地来与会,实在是稳。 话说回来,眼见旭凤到了时间却没有出现,天帝也无可奈何道:“往年都是旭儿去请道德真经,如今旭儿不在,又有哪位小仙愿毛遂自荐?” 话音未落,天后生怕真有不识相的毛遂自荐了,连忙抢道:“陛下也太偏心,竟不记得自己有两个儿子。润玉不是也在此处吗?” 说罢生怕天帝拒绝一般,对润玉露出了河鳝的微笑:“润玉,旭儿今日不在此处。正好众仙家一向知你品行端庄,洁身自好,你便代他一回,去请出《道德真经》罢。” 第34章 未婚苟合之事,可大可小,说白了天界不是上清天,也不是大佛国,天帝太微自己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天规更是不知几十万年前定下的,虽名义上身为神仙,当守清规戒律,实则众仙对此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仙生寂寞,仙童仙娥之间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升级到宽衣解带实乃仙之常情。 然而若当真追究起来,也算得上严重,尤其是天界大殿下,带头触犯天条,就更值得借题发挥一下了。 润玉其实是心存侥幸的。他请过假,但是被拒绝了,天后云:有病看病,不准翘会。话已至此,再坚持称病不去,只怕更易引起怀疑。 现在,他只能寄望于太微也怀疑起他的清白,并在意面子胜过对整治家风的兴趣。 他上前一步,行礼道:“润玉资质驽钝,不堪主持此等庄重之事,请父帝选举其他六界闻名的青年才俊主祭。” 天后脸色便沉了下来:“哦?你是说,陛下的长子竟在六界的小辈中排不上号?润玉,你口出妄言,自己不觉羞耻,难道也不替你父帝觉得难堪吗?还是说……你自知已触犯了天规,没有了主祭的资格?” 润玉低下头,道:“儿臣不敢。” 太微微一皱眉,缓缓开口道:“罢了,他自觉上不得台面,那便将这个机遇让给旁人。” 天帝发话了。他果然怕丢人,润玉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他第二口气还没上来,就见一道白光从御座之上闪电般向他袭来。润玉猝不及防,被白光打中,霎时间周身都浮现出了淡蓝的灵力波纹。诡异的是,这水光中竟流动着一缕火焰,在他的灵力中融洽地灼烧着游走。 ——修为高者对修为低者用的,查成分法术。 众所周知,天地间没有任何法术或灵宝能让水火灵力和谐相处,除非…… 嘈杂的议论声四起,就听荼姚阴恻恻道:“润玉,你何时变成了一条火龙啊?” 太微怒喝道:“放肆!” 也不知道是在说荼姚放肆还是在说润玉放肆。 “事到如今,发生了何事,陛下想必是心知肚明了,难道陛下为了天家颜面,还要坚持袒护这个逆子吗?” 太微看了一圈灵霄殿上的众仙,暗自庆幸眼下只是开场,来的只是六界的一部分人物,否则还不知要如何丢脸。他心知荼姚蓄谋已久,但润玉触犯天规也是事实,不由头痛道:“你当如何?” 荼姚居高临下看着站立在一旁的润玉:“帝子本该为六界楷模,而润玉却带头触犯天规,玷污天家尊严,如不严惩,如何让众仙引以为戒?只是他毕竟是陛下子嗣,只要他主动说出共犯,将功折罪,便饶他一命。” 三十年起步,最高临渊台。 天后嘴上说着饶他一命,背地里想着建议击毙。因为她自信满满,润玉不会选择把那个人供出来。 即便供出来也是好的,她讨厌所有和害她儿子的人,和害她儿子的人关系密切也该死。 ——事实证明天后还是不够了解润玉。以他当时的计划,如果“共犯”是旁人,他大概率会供出来拖延时间,但是共犯不是旁人,这个不能说,供出来只怕就真的当场击毙了。 于是润玉直挺挺地跪下,叩首道:“儿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来与会的众仙总不能眼看着天帝杀儿子,于是纷纷求情道:“大殿年少轻狂,一时不晓事,罪不至死,求陛下从轻发落。” 这其中跳的最高的便是月下仙人。在他眼中,一来总不能看侄子被拉去宰掉,二来月老主司人间情缘,男男女女的什么荒唐事不曾见过,当真认为这点小事不值得拿出来说道。 天后扫了他们一眼,转头道:“陛下,荼姚以为逆子虽可饶,但那仙子是谁,今日非得当着众仙之面审清问明不可。这天界存着攀龙附凤之心的仙子不知凡几,若是此番不问出共犯,引得某些不晓事的仙子效仿,这天界和人间便没什么两样了,只怕连旭儿也要被其所害。” 天帝火道:“你是天后还是我是天后?这种事情莫要寻本座商量。” 天后得了首肯,冷笑一声,她的手中逐渐现出一道业火长鞭的虚影,“润玉,你莫要以为自己十分仗义。规矩便是规矩,触犯天规,理应受罚。即便你不说,陛下也并非查不出来,你从实交待,还可少受一份苦。” 润玉只是道:“儿臣愿以死抵罪。” 天后抬手一挥,狠狠抽了下去。 这一鞭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水火相克,润玉眼前一黑,身体晃了几晃,双手虚脱一样撑住了地面。 “你口口声声以死抵罪,是仗着自己身份显赫,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而罚下临渊台,是吗?润玉,你未免想得太过简单。今日你何时说出那人的姓名,何时便能散会。说罢,与你未婚苟合的姘头是谁?” 润玉吐出一口鲜血,又跪得直了,声音已极为虚弱,却依旧只有那一句话:“儿臣愿以死抵罪。” 天后见他死不张口,越发觉得此事值得一究,冷哼一声,又是一抬手,天空中再次浮现出业火虚影,劈头盖脸向润玉抽了过去。 不想下一鞭还未落到润玉身上,就被另一道火球狠狠撞开,火星四溅,惊得众仙家四散后退,一阵惊呼。 那火球化作人形踉跄落地,看也不看天帝天后,即刻冲到润玉面前,伸手抚上他受伤的肩背,半扶着他,颤抖道:“兄长……” 润玉嘴角虽淌着血,神情却一片漠然,此刻见了他,忽然心中微微触动。 凤凰爱美,喜欢红艳艳金灿灿的东西,连战甲都是赤金打制的。这是天界第一次见旭凤穿黑衣,此后千万年,他一直以这副形象出现着。除却当了天后以后发下的朝服,那些沾红带紫的漂亮衣服都被他锁进了衣柜,随着他的青春期一起堆在了沉默无语的角落。 * 旭凤没有来这次法会倒不是因为怕被察觉好事,而是前线确实走不开了。 前段时间,旭凤每天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因灵力流失过多,在睡眠中自己变回了原身,团成一团趴在凹陷的被子正中。 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尽管神族繁衍都会有这样一个需要大量向幼体供给灵力的时间,但以凤凰的神力,滋养一个灵体不会如何吃力。即便在这个时期也不应该。 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得进入短暂的闭关期,于是叫来唯一还在忘川的亲信,把军中事务交待一番,然后嘱咐他们除非魔族打过忘川河来了,一概不要叫他。 燎原君一一记下。 旭凤嘱咐完,颇为郁闷道:“早知蛋这样误事,我当初便不弄出它来了。” 燎原君安慰道:“殿下换个角度想,说明世子来日的造化不可限量。” 这倒并非是恭维奉承。神族繁育不影响母体正常行动,若是母体在这个时期极为虚弱,说明新生的灵体要吸收的灵力已高于母体所能承担的范围,也就是说它比母亲要强。 但这种情况往往只发生于高低相配时,譬如一条鱼生下了一条龙。旭凤一听,更为郁闷,又掏出那恼人的搜灵术照着那枚懒洋洋蜷着的灵体,像研究个什么新鲜物一般看着它愤怒地跳高:“可它也不过是龙或凤凰。龙凤之力亦有其极,难道这世上还能有强于本神的神族?” 燎原君:“不不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旭凤并非是夸张。他的天赋确实已是神族中的佼佼者,尽管因年纪尚轻而不如天帝天后,但观其今日之势,来日成就必然会超其父母。 不管他蛋里面的是什么东西,它毕竟是把旭凤搞跪了,于是当水神遇伏时,燎原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旭凤此时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决定独自带兵去救。 结果,众所周知,旭凤闭关出来面对着天帝派来问话的使者,一脸懵逼地,随口编了个很不像话的理由。没想到天帝天后居然信了,还让他好好休养,不用赶回去参加建兰法会了。 旭凤本也懒得去。他懒洋洋地躺在军中啃着玉米花,就听到营外路过的小兵议论道:“殿下今年不去建兰法会,那谁有资格去请《道德真经》啊?” 旭凤伸向碗的手僵住了。 此刻他站直身体,挡在润玉身前,道:“兄长究竟犯了何事,要母神这般责罚?” 天后厉声道:“旭儿,让开,不关你的事。” 说着又一鞭挥下,却被旭凤举手格开。他冷然在殿中环视一周,忽然顿悟了一般,淡淡道:“怎么不关儿臣的事?我方才在殿外也听见一二。母神也不必费心去问兄长同哪家仙娥私通了,那姘头不就是我嘛。” 润玉跪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喝道:“火神殿下,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话一出口,除了润玉这一声喝止,四周加上一心找茬的天后竟然无一人作声。没见过这等操作,这话不知怎么接。 旭凤继续道:“正好儿臣也有一事想告知母神,这几年军中一直走不开,未能得空面谈,今日一并在此讲了。无论今日结果如何,还请母神不要对兄长做出过激之举,万一兄长有了不测,旭凤也不会独活。母神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荼姚颤声道:“旭儿,你威胁母神?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旭凤不答,反手拔出润玉的佩剑,掷入地面,霎那间他周身白雾飘忽,衣袂无风自动。以他为中心丈余的地面上浮起了薄霜,随着他不断施法,冰霜飞速向外扩散蔓延,没多时整座大殿遍成了一座冰城,杯盘汤盏,桌椅廊柱之上尽是严霜覆盖。 有见过润玉出手的仙人即刻就认了出来,灵力波动几乎无二。 这一下众人再无话可说,连润玉也呆在当场,没想到他自己一下锤实了,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给。 旭凤一拔,一松手,那剑便同众仙家的眼珠子一同落地。他往润玉身边一跪,道:“我与兄长两情相悦,情难自禁,故有私相授受。天条有令,法不容情,既然众仙家都看到了,还请父帝母神不偏不倚,要罚便连儿臣一起罚,一并押去,陪兄长临渊台上走一遭罢。” 太微没想到追根究底究出来一桩家庭伦理年度大戏,老脸都丢尽了,气得发抖,言不成句,心里恨不得把荼姚拔毛烤成焦炭:“好,好,好……你二人果真是兄弟情深,情真意切……孽畜,你做下这等扰乱纲常,天理不容之时,你很骄傲??你还有脸到处说???来人,把这两个畜牲……” 他讲了一半,突然语塞——虽然理论上兄弟乱伦,罪过是比单纯私通还要严重那么几分,但是天条只有不准未婚私通,秽乱天庭,并没写亲兄弟睡了该怎么罚。 太微一拂袖,气得垂旒乱颤:“既然你主动请命,便陪你兄长一并去罢,我只当从未生过你们这等畜生!” 旭凤并不惊慌,只是略一躬身,不卑不亢道:“谢父帝恩典。” 他想好了众仙不可能放任天帝把两个儿子一并处死,因为他只有两个儿子,一时半会也弄不出第三个来,一顿求情过后,最多也不过将剔仙骨除仙籍,神魂放逐凡间,等轮回上那么个几千年,他气消了也就放回来了。 至于那个蛋,无论是暴力拒捕还是按律受刑,铁定是保不住了……旭凤想,你老母可以没你,但不能没你老子啊。 对不起了儿,就此别过,改日再见吧。 只可惜它都养了这么久,若多活一年,就能变成凤凰蛋生下了。 天帝被他混不在乎的态度气得半死,开始后悔让他俩‘苦命鸳鸯’得偿所愿,去跳临渊台殉情。他正打算就地解决,就被天后一把扯住袖子。 天后抹着眼泪道:“陛下,你和那簌离生的好儿子,母子二人竟迷惑了你们父子两代。旭儿是陛下亲自带大的,他是什么人,陛下难道不清楚?倒是润玉,同他母亲一样,不顾半点养育之恩,为了将旭儿拖下水,竟不惜乱伦犯禁……陛下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一般人都听得出,在她口中“簌离”=贱人,“迷惑”=勾引。 润玉蓦地抬起头,眼中已泛出一片冷光:“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既然犯过,论罪当罚,请母神不要辱及我生母。” 荼姚大怒:“还敢狡辩!” 她转身对太微道:“陛下,此子狼子野心,想是记恨簌离之事,勾引旭儿,设计报复,要我天家颜面全失。若非旭儿今日身子不适临时推辞,查出的便是旭儿,以他的天真单纯,如何会供出那孽障?旭儿受罚身死,便宜的是谁?如此心存歹意,若罚也只当罚那勾引兄弟的乱伦悖德之徒!” 太微捂着龙头,摆了摆手,道:“你看哪个像勾引兄弟的乱伦悖德之徒便罚哪个吧。” 天后冷笑一声,正要再逼逼几句,就被旭凤打断:“母神此言差矣,分明是旭凤自幼便迷恋兄长,一得了机会便迫不及待,设法勾引,如何要怪罪到兄长头上?” 太微已经不想说话了,只想静静看他们婊演。 荼姚被他一顿抢白,哽了片刻,才道:“旭儿,你现被贼子迷了心智,少讲几句。” 旭凤环顾四周道:“谁勾引谁,一试便知。” 他抬手撑起一张灵力屏障,将他与润玉罩在其中,然后转头看着润玉,神情复杂,良久,才道:“兄长,吻我。” 润玉跪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道:“请二殿下自重。” 天后悚然道:“旭儿,你疯了!” 天帝真是瞎了龙眼,聋了龙耳,他抬手召了一道雷,猛击在屏障之上,不料那道屏障坚固异常,只裂了一条缝。 旭凤凝望着他,等着他,等不到他。他等待到双目泛红,方微微一叹,撒娇一般道:“哥。” 润玉始终如木雕泥塑一般不闻不见。旭凤于是另一条腿也跪下,与他对面双膝跪地,声音发哑,苦笑道:“瞧你嫌弃的。” 然后他搂住润玉的脖子,闭目侧过脸颊,凑过去与润玉四唇相印。 只吻了片刻,润玉便把他推开。二人隔着厚重的空气凝望着,好似谁也没听到身后的屏障在雷殛之下,裂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旭凤低声道:“哥,听话,别给我找麻烦。” 他捧起润玉的脸,再度吻了上去,这一次并不只是一触即分,他用吻开润玉的双唇,探了进去,吮吸着,温柔地含着他的唇舌。 润玉剧烈地挣扎起来,拼命摇头,却被旭凤仗着他灵力被束缚,无法反抗,死死地捏着脸,仰头与他缠绵。 冰城中间的空地上一片霜白,犹如一处雪湖,湖中央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吻得暗无天日,无法无天。 他们脸颊贴在一起的时候,润玉接触到了冰冷的水迹。 他怎么又哭了,润玉内心毫无波动地想。 天帝的真雷终于轰碎了那道屏障,余力尽数击中了旭凤的后背。旭凤顿时被击飞出去,在地上翻滚数丈,口吐鲜血。 他伏在地上咳了几声,慢慢地擦着唇角血迹爬起来,在冰面上跪直了,梗着脖子道:“是非黑白,显而易见。是旭凤罔顾人伦,引诱兄长。父帝君无戏言,且说到做到,只罚旭凤一人。” * “……” “……” “……” 四脸懵逼,连丹朱这复述此事的人都神情宛如梦游,仿佛又重历了那魔幻的一天。 风息呆滞半晌,终于艰难道:“天后陛下是不是将天帝陛下当小姐姐护着的?” 丹朱道:“老夫也不知道,老夫也不敢问。” 棠樾沉吟道:“母神此举失于理智。也许父帝抵死不认,最多被打一顿也就不了了之,可母神认下了兄弟乱伦的罪名,反倒更为难办,还平白添了两条性命。” 丹朱摇头道:“那你是没喜欢的人,不知道心疼。再说你不在现场,没看见我二嫂下的什么手,那是真的想让他死啊,打掉一层皮都是客气……” 棠樾一想,觉得也有理。神厄唯一一次遇险的时候,他还是躺在地上等大佬拯救的那个,心里不由生出一股菜是原罪的悲痛。 丹朱喘了口气,一挥拐杖,自语一般道:“反正凤娃也不是蠢蛋,他有他的考虑,他觉得自己一掺和二人乃是共犯,同罪,二嫂就必然就要把这桩事从轻处置,这样虽多搭进一人来,你爹也不至丢了性命。只可惜啊,哼,他不知道,二哥说什么都不会让你爹死的,杀谁都不可能杀你爹,他白忙活了。” 棠樾疑道:“我曾听闻先帝并不喜爱父帝,为何叔祖父能断定先帝不会伤其性命?” 丹朱忽然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别问老夫。你不是想知道‘不得好那啥’是怎么一回事吗?你母神那一通闹终究是起效了,二哥实在不知道拿他俩怎么办,就先把他俩分别关押起来,说让他先想想,法会最后一日再给众仙个交待。巧的是,你父帝联络的起兵之日也是法会的最后一天……” 太微很烦。 他看了看六界的围观群众,又看了看着两个小畜生,耳中还听能听到魔族大长老带来的小魔从那窃笑:“这些神仙装什么冰清玉洁,依我看这天宫的人嘴上说着修道的和修魔的不一样,除了老子娘全艹过一遍啦。” “你觉着这龙和凤凰哪个是挨日的?” “我觉得是那条白白嫩嫩的龙……” 太微火上心头,重重一拍案,喝道:“逆子!” 旭凤和润玉同时抬起头,两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刚刚交头接耳完,一听叫唤,齐齐转过头来,无所谓地看着他。 旭凤在这种场合见了润玉,居然看似心情不错,对他笑了笑道:“哥,你看,这回我就在了。” 润玉没理他。旭凤忐忑地扭过头去,又低声道:“我说了,就一定会护你周全。” 反了天了,太微心里想,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缺少毒打,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冷哼一声,道:“你二人道德败坏,搅乱伦常。今日当着六界众仙的面不处置你二人,我天界的规矩就成了一纸空文。然若将你二人都除去仙籍,又恐神位无人继承……” 旭凤这几日在局子里想过各种可能的处分,他觉得最重也就是是削除仙籍,贬为凡人,失去身为神族的记忆,在凡界无穷无尽地轮回,直到神魂消亡。 这对他来说不可谓不重,但他认为事态未必就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果然,太微继续道:“为防有人以为本座偏袒,今日就请与会的众仙家做个见证。谁先立誓与另一人撇清关系,谁便立为储君,继承帝位。后者打入凡界,生生世世为凡人,待到那人身归鸿蒙才可重列仙班。——立下上神之誓,一刀两断,死生不复相见,若有心违此誓,你兄弟二人必将自相残杀,不得好死,死后也将堕入阿鼻地狱,不入轮回。” 他一口气说完,冷冷地看着旭凤和润玉,道:“来,起誓吧。” 一时间,灵霄殿上一片死寂。 第35章 凡人都爱赌咒发誓。譬如“再赌我手上就生疮”“谁扯谎谁天打雷劈”,也有无赖的专说“我再偷鸡就死老婆”,实则要么没有老婆或老婆早死了,要么就是巴不得老婆常换常新。 ——这些一概不会应验,除非被什么闲的蛋疼的仙魔妖鬼听着了,准备耍一耍“天老爷”的威风,因为天道法则,也就是三千世界中的清气听不懂人话。即便听得懂,恐怕天道也不爱管这些鸡零狗碎的逼事。 但是天道自有其代言人,旧神。若是地位显要的神族以道法作引立誓,被上清天所感,天空中就会有紫雷降下,说明天道收下了他们的誓言。从古至今,心存侥幸的违誓者一一遭了报应,无不应验。 这种会应验的誓言当然也有限制,譬如说“有违此誓就当天帝/死我道友”,这是不可能的。“有违此誓我道侣渡劫失败”,看情况,一般也不会收。总而言之,这种什么“下地狱”什么“不得好死”之类的毒誓绝不该出自天帝之口,倒像了抄袭凡界的某些泼皮。 旭凤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帝,万万没想到他能想得出这种策略。 无论谁先发誓,他二人的算是到此为止了。即便不怕诅咒,那副为了天帝之位,为了仙位急不可耐出卖兄弟的嘴脸,恐也再难被忘却。 天后见他二人都保持沉默,忍不住急道:“旭儿,快,听你父帝的话,发誓啊!” 润玉沉默半晌,终于道:“若是无人愿起誓,该当如何?” 太微道:“那便一同削除仙籍,打入凡界,永世为凡。” 旭凤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瞟向润玉,道:“我觉得凡界似乎也不什么坏去处。虽说到时你不记得我,我亦不记得你,但天下之大,说不准有朝一日还会再见呢?” 荼姚含着泪尖叫:“旭凤!” 数息之间,仍是一片寂静无声。 太微失望地看了他们一眼,闭目道:“来人,将这两个逆子押往天机轮回盘。” 两列天兵应声而入。就在他们的手碰到二人衣襟前,润玉忽然道:“且慢!” 旭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太微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润玉摇头不答:“儿臣只是忽然想到,生平未能在簌离膝前尽孝,此后她身为逆臣,也不能配享香火。儿臣想着,在临行前向她敬一炷香。” 太微冷哼道:“你这畜生还知道什么叫‘孝’?今日你便是抬出先帝来,也休想拖得半刻。” 说罢他站起身,从宝座上下来,拂袖道:“带下去。” 太微没走出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儿愿立誓!” 旭凤怔怔道:“兄长……” 太微站住身,背对着他,只是冷冷道:“你说。” 润玉道:“请父帝与儿臣解开禁制。” 太微于是一抬手。润玉双手结天道法则之印,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夜神润玉,今日于天道之下,立上神之誓。从此以往,吾与吾弟旭凤一刀两断,死生不复相见,若有心违此誓……” 殿外本是一派清照,祥云缭绕。自他开口的那一刻起,大殿上方的云层渐渐地开始暗了下来,罡风席卷而入,殿内众人的道袍发髻随之猎猎作响,沉重的殿门在风力之下又被推开一节,发出“吱”一声轻响。 旭凤一袭黑衣在风中搅动,他痴痴地望着润玉,渐渐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一滴眼泪默不作声地流了出来,很快便在劲风中干涸了。 荼姚瞧见了那滴眼泪,心痛如绞:“润玉,你怎能如此背叛旭儿?你就算不顾半点兄弟之情,你难道没看见他是如何维护于你的吗?润玉,你没有长心吗?” 润玉神情淡漠,充耳不闻,在风声和天后凄厉的骂声中说完了这句话:“……吾与旭凤必将自相残杀,不得好死,死后也将堕入阿鼻,不入轮回。” 他说罢,一道前所未见的紫雷自乌黑的雷云中霹雳而下,电光照彻大殿,如同紫夜。 …… “凉了啊。”风息呆呆道。 上神之誓,违者必有果报,百试百灵,哪怕是古之大帝也无有幸免。 而润玉的行为,何止是“有心违此誓”,简直是在挑衅天道,“违就违了怎么个不得好死法你看着办吧”。 丹朱苦笑道:“立储大典那天,老夫见伤了你父帝的是只寰谛凤翎,心里就觉得不妙,怕这‘自相残杀,不得好死’的诅咒验在今日啊!只是老夫也无处同天道说理去,只求二哥在鸿蒙之中大发慈悲,至少让孩子活过我这糟老头子吧。” 棠樾怔怔半晌,急道:“那后来又如何?” 丹朱摊手道:“他费尽心思拖延时间,总算等到了约定起事的时辰。当时二哥让人把旭凤带下去,然后对你爹说,既然你已立过誓,本座也当遵守约定……” 三名聆听者都没有打断,因为他们都知道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 润玉听太微如此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身侧的剑柄,打断道:“儿臣谢过父帝赏识,但儿臣一向不喜接受施舍……” 他蓦地抬起头,目中有冷光在动。 “天帝之位,亦可自取。” 太微变了脸色:“你说什么?”他正欲发作,却惊觉自己的灵力已不能动用分毫。 太微突然想到,今日法会上给他送茶的小仙似乎有些面生。 润玉一阶一阶走到他的面前,端起那只小小的酒杯,淡淡道:“儿臣只令人放了少许煞气香灰,仅会脱力两个时辰。今日六界修道之人汇聚于此,择日不如撞日,就请父帝当着众仙之面,退位让贤吧。” 本来呆若木鸡坐在一旁的天后骤然起身,厉声喝道:“润玉,你敢!来人……” “母神不必再唤天兵了,他们此时想必正与儿臣的人交战正酣呢。” 荼姚怨毒地看着他,忽然反手轰出一道琉璃净火。润玉闪身躲过,那一大簇火焰直冲着殿上的众仙袭去——她竟不顾波及无辜,也要将润玉当场击杀。 电光火石之间,席上闪出一个白影,袍袖一甩,竟举重若轻般将那挟着毁天灭地之势的净火纳入袖中。 下一刻,那戴斗笠的白衣人竟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天后身畔,笠沿压得极低,看不清面貌,只隐约看出那是一名女子。 她的速度何其之快,竟无人察觉她是怎样移动到天后身边的!那只素手甚至已搭在了天后肩头,而天后竟如一个身无仙法的凡人,没有半点抵抗,就被她扼住了要害。 白衣人看了一眼天后,又看了一眼天帝,冷冷道:“现在的家禽……现在的水产……” 说罢竟颇为不屑一般,摇了摇头。 ……丹朱讲到此处,发现本凝神静听的棠樾和神厄一同看向了风息。 棠樾打断道:“那女子可是身形高挑,声音微哑,且颇为冷淡?出手时认不出其师承来历,甚至也认不出其属性?” 风息奇怪道:“你说我娘?我娘连小姐姐都打不过诶。” 棠樾道:“神厄姑娘是女娲大神的亲子,总归比寻常神族要强些。” 风息满脸愁容,头皮抓破:“你觉着我娘擅自离谷和与二位陛下的失踪有关?不至于吧……” 丹朱道:“你们先听老夫说完啊,那白衣女其实就那一下厉害,仗着那身武技与灵力古怪非常,乍见之下难以破解,后来与二嫂打起来,其实倒也只压她一点。否则她站在你父帝那边,就没什么可玩了。” 棠樾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便问道:“此后如何?” 丹朱道:“便是你们如今都知道的,你爹责他爹抛妻弃子薄情寡幸,更与天后合谋诓骗了龙鱼一族的生息之地,锦觅也突然翻出花神那桩旧案,找了当年一个目睹此事的宫女作证,天后是如何将花神诓至临渊台前将其谋害——全都是你爹提前安排好的。他细数完天帝天后十大罪状,然后逼他交出天帝印玺,二哥气得胡思乱颤,死也不肯交。你父帝正要动手,就被旭凤拦住了。那队押走他的天兵中混进了他的人,准备放他逃命,结果半道上就看见天兵交战。这傻鸟急忙赶了回去,他那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想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善了。” “大殿之上是一片混战,有润玉的人,也有忠于二哥的,还有袖手旁观的,乱七八糟谁也没沾到便宜。结果就是他兄弟俩缠斗间,锦觅在背后放了灭灵箭,那箭就和成了精似的奔着他内丹就去了。二哥为了救凤娃自散龙魂……老夫自然得宣岐黄抢救,后面我就不清楚了。” 他说到此处,哭丧着脸道:“也不知道二哥临死前从那嘟嘟囔囔骂些什么,都打完好一会儿了,我正扶着他从那给他渡灵力,结果远处又轰一声,就看见天上又打了个紫雷……唉……” 风息道:“先帝都要崩了,还立什么上神之誓?” 丹朱道:“谁知道,说不准是天道在纠结他俩这等情形算不算有心违誓,最后决定之前的不算,从头算起。” 棠樾听至此处,只觉他父帝母神确实没主动作什么妖,他爹不造反迟早被玩死,他后妈一时也没时间思考立场问题,只能试图和稀泥。走到今天这步,纯属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路,继续问道:“叔祖父,小神还有几事不明。我听闻锦觅姑姑是被老魔尊控制,那为何不干脆多与她几支箭,将天界上神一网打尽?” 丹朱道:“哪来那么多灭灵箭,就一根,一次机会,杀个最要紧的人。况且锦觅再菜也是个神族后裔,不能说洗脑就洗脑,想让杀谁就杀谁,说白了还是本来就有恶意,才会被离恨果控制痛下杀手。魔尊也费了好长时间,才让她相信旭凤是因为记恨水神撮合她与润玉才故意不救,再加上二嫂杀了她生母,新仇旧恨一起算,凉了。” 棠樾点头,又道:“先天后后来如何?” 丹朱道:“二嫂好几次想救凤娃,一直被那白衣人拦着,最后也没办法,就被白衣人和你爹合力擒下,以谋害上神罪关进毗娑牢狱了。不过她一直辩解说谋害花神是魔族大长老蛊惑她做的,老夫倒觉得有可能,毕竟二嫂也没否认是自己动的手,而且那老头看着不像什么好东西。” 棠樾表示赞同,以他对大长老的了解,这傻叼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但是他依旧抓住了疑点:“花神一向与世无争,也不会参战,魔族大长老为何要借天后之手害她?” 丹朱摸着下巴沉思道:“先花神仰慕者甚多,说不准他也是其中一个……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 棠樾:“……” 活体言情小说受害者。花神有这么玛丽苏的吗? 风息想起在封州棠樾给他讲的内幕:“我听闻花神之事是一次撸鸟引发的血案,就因为她在满月宴上盯着小凤凰看了很久,还试图撸鸟,然后大凤凰就发飙了?” 丹朱:“……啊。” 风息:“……虽说因此杀人是过了些,但先花神和先天后也算是情敌,闲的蛋疼摸人家的鸟做什么?” 丹朱翻白眼道:“谁知道,她这人一向奇怪,好像什么都不喜欢,又好像什么都喜欢。我二哥他们为了梓芬争风吃醋,发疯发癫的,我就不觉得她除了脸还有哪里好,做女主角写进话本,话本都卖不出去。” 棠樾沉吟不语。 他总觉得听到的故事中,哪哪都有大长老的影子,哪里有他,哪里就有坏事。他甚至可以笃定,润玉和旭凤此次的失踪就与他有关,说不定旭凤的老部下早被他收买了。 可惜即便他知道了,也只有平添焦虑而已。如果这次不是他做的,上门质问只会只会平白与魔族交恶;如果是他做的,那就更不能上门送了,去了就是人头喜加一。 好在他们还有另一条线索。 棠樾转过身,对风息道:“风息兄不介意我搜一下令尊的洞府吧?” *** 旭凤哪哪都疼,肚子疼。心绞痛,脑壳也疼。 肚子疼是被灭灵箭扎得,心绞痛是心疼他那枚蛋,脑壳疼是思来想去不得解——为什么? 怎么莫名其妙他和他哥的奸情就被人知道了,又莫名其妙他就被捆了要扔下凡界。润玉卖都把他卖了,怎么又不做天帝改造反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腹部被刺穿的伤不再作痛,应该是治愈了。蛋……孩子没了就没了吧,人活着就还能再生。 但他依旧头痛,且颅内“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内捶打撞击。过了很久,他才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天帝陛下用尽全数修为,身死道消,保住了殿下一魄。天帝之位已成了大殿下的,如今他将天后娘娘以谋害上神之罪收押在毗娑牢狱。” 现在他的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卞城公主鎏英,还有一个是老部下汝瑾氏。床前没有润玉,也没有他父帝或是母神,观空气中的魔气密集程度,此地似乎还是魔界。他发现自己身体内已经没有了内丹,却多了一枚魔核——和内丹差不多,又不太一样的东西。 但他没有问。他静静地听着。 “天帝用九转金丹复活了殿下,但殿下复生时不幸沾染了灭灵箭上的魔气……天帝说殿下已不配位居天界,当革去火神之位,另选忘川守将,同时将殿下押往魔界。” “属下等曾苦求天帝,且容殿下伤愈醒来再走。天帝却半点不容情,最后邾吴君破口大骂,摔印归乡,属下带陛下来到魔界,炽焰旗下其余人等有的投靠天帝,有的作鸟兽散。” 旭凤一直静静地听着。 没有半点表情。 天界已是子夜时分,新任的天帝陛下还没有入睡。 小半年间,天帝易位,魔族虎视眈眈,天界人心惶惶。魔尊屡次试图大举进攻天界,却都被大长老劝和,但因主帅遇刺,遇几番小动作也让天界有些吃不消,连同天帝也得跟着昼夜不眠连轴转,脸色更加白了几分。 天帝忽然放下笔,波澜不惊地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正前方的虚空:“你醒了?” 殿内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同什么东西说话? 空气的颜色越来越浓,渐渐凝聚在一起,在他眼前——对,就在他面对的位置,凝成一个人形。一个坐在桌子上的黑衣人。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出手如电,粗暴地钳住了他的下颌。 他将润玉的脸拉近,凝视着他:“兄长,你就那么想做天帝吗?” 一千年后,旭凤侧躺在地上,伸着头看着自己腕上那对熟悉的皓月银手镯,问了润玉一个差不多的问题:“润玉,你就那么喜欢你的天帝之位吗?”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灵力恢复了记忆会恢复,我不知道陨丹也会长回来……不,我想到了。但我精虫上脑, 被干忘了。 他饿得发昏的鸟脑子被甜软可口的鱼苗花了整一晚喂饱,遂打了烊跑到一边自行消食了,不再为主子提供任何劳动。 吃饱餍足的凤凰耷着眼皮躺在小天帝薄薄的腹肌上,想到了很多年以前润玉还拿他当乌鸦精时的事情。他半眯着眼,信口问道:“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回变作乌鸦下水捞鱼,结果那鱼嘴太大,反被它咬住了脑袋。” 润玉冷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然后那一条鱼被你剁成八段,用八种做法吃了。” 旭凤于是满意地翻了个身,正准备披衣坐起,就被润玉粗暴地按在地上,分开双腿,一寸一寸地侵入进去。他虽然有些吃惊,却也被这种主动所取悦,于是懒懒地放弃了思考,躺在地上搂住他的脖子,予取予求。 旭凤连着舒适了几日,偶尔也担心他哥会不会被榨干,但是润玉每每都能让他没有体力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他转了转没有半点灵力的手腕,终于想起了自己在这几个被里忽略了什么——如果润玉记起了下界的事情,那么他应该也已经记起生母已经被害了。 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打仇人儿子一顿泄愤。润玉冷静地、计划周详地利用灵修在旭凤身上攫取着灵力,一面补充自己的经验和记忆,一边卡着时间有条不紊地操他,算好旭凤从疲惫中醒来的时间,把他摁倒再干。 完美地在自己鸡儿的战斗力和旭凤脑子的战斗力之间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旭凤此刻开始遗憾他哥下凡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考虑去做鸭。 他会红的。 现在旭凤躺在地上,又问了他一遍:“你就那么喜欢你的天帝之位吗?” 当年。当年他怎么说的来着? 现在他们老龙老凤,连对方有几片鳞几根鸟毛都知道得清楚,彼此也懒得再装了,但那时候的润玉还乐于玩一些“温柔隐忍好兄长”“临危受命好天帝”的角色扮演游戏。 天帝苍白的下颌已被他捏出了指尖大小的红印,居然还在假惺惺地担忧地看着他:“旭儿,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捏着天帝那张可恨的脸,咬着下唇,巴掌已经抬了起来,狠狠地挥下去,半途又放下手——不对,他不想打人,尤其不想在润玉面前发疯。 他松了手,道:“兄长是问我在异界他乡住地好不好,还是想问我听闻父帝母神的下场后过得好不好?” 第36章 守殿的天兵听到人声,一拥而入,各个剑指紫微宫昔日的殿下。 旭凤身影一动,蓦地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砯岩直指镇殿将军的后颈。天兵皆失色,又噼里啪啦一阵转换队形,调转了剑锋,紧张地指着旭凤。 润玉站起身来,呵斥道:“放肆。不得对吾弟无礼。” 旭凤死气沉沉地看着他,训斥完天兵,换出了微笑迎上来。 “兄长这又是在演什么好戏?” 润玉坦然道:“罪人理应押入牢狱,魔族也该长居魔界,这是天理。” 旭凤低低地笑了起来,神情渐渐现出阴郁:“你知道凤凰最喜欢立在梧桐树上晒太阳吗?你怕我在这被有心之人黄袍加身,逼我背井离乡,将我放逐到没有太阳的魔界,只不过是怕我抢走你的天帝之位罢了。” “旭凤,我从未针对过你。只是天魔有别,你已不再是纯粹的神族,依律也不该再执掌神位,应当去你该去的地方。” 旭凤眼泪涌了出来:“可这里是我的家,你为了当天帝……你把我赶走了。” 润玉静静道:“我若只是怕你夺走帝位,又何必用了禁术救活你?旭凤,世上早已没有了所谓的九转金丹,是我让你活了过来。” 天兵面面相觑,俱神色悚然。此夜之后,天帝用禁术救活了前火神的消息不胫而走,六界广颂陛下仁德。 但旭凤不这样想,旭凤嘲弄地看着他,惨笑道:“我如今无父无母,非神非魔,六界无我容身之处。应死之人,何必救我?” 润玉走到他面前,怜悯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兄弟。” 仿佛触及了某种开关,下一刻天帝就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实实在在地挨锤了。没有人能拦住巅峰时期的凤凰,哪怕天帝自己也来不及躲开,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击在了软肋上。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双眉紧蹙地捂着腹部,慢慢佝偻下去。 众天兵见他动起了手,又惊又怒,正要一拥而上,却被天帝以手势阻拦。他捂着腹部,无力开口,半晌才虚弱地立直。 旭凤茫茫然看着面如金纸的天帝,忽然后退一步,一松手,佩剑落在地上。他双手狠狠掐着太阳穴,在色块交叠的视线中挤出一声难忍的哽咽:“润玉,小乌鸦死了。” 润玉强撑着一口气,淡淡道:“我知道。” 天帝用禁术救过天后,很多人都知道,似乎就是今夜传出的,但少有人知他们有过孩子。“小乌鸦”就好像一个苦咸的暗号,除了那两个曾努力造小乌鸦的人,再没人懂得天帝天后提及这丑鸟的密辛。 天兵终究是让出一条路,把夜闯紫微宫的贼人放走了。 天帝呼出一口气,忽然闭上双目,身体如纸片一般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手忙脚乱的天兵忙一拥而上把人架住。 有几个解开了天帝的冕服,惊而发现天帝的腹部竟紧紧缠着数层宽大的白绸,新鲜的血液染透了纱布,且正源源不断地从纱布中渗出来。 “来人……传歧黄仙官!” * 旭凤的脑子是乱的。 他在魔界找不到什么事情做,少数时候躺在床上发呆,偶尔出门看一看天上,发现没有太阳便回到屋内继续躺着。 他也没再去找过润玉,一来是不想看见他,二是他意识到,自己那日好像把人打狠了。那枚魔核与他体内的灵力格格不入,某种程度上虽助长了他的力量,二者的斗争却也时刻影响着他的神智。他找人要来了控制情绪的方子,于是绝大多数时间在药效作用下极端冷漠,药效过了会很容易陷入暴戾癫狂。 他在魔宫中穿梭着拿药的某一日,迎面就碰上了一大群黑压压的魔族。 天界的二殿下虽然不是个无礼的人,但长久的身居高位使他没养成让人的习惯。他就这么直面人群穿了过去,没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位莫不是天界的二殿下?” 旭凤站住,转过身,冷淡道:“正是本神。” 为首的魔族哈哈一笑:“二殿下,你已经不是神了。本座听说你兄长做了新天帝,还为了谋权囚禁天后,将你削去神籍,逐出天界。左右你也无处可去,不如便留在魔界。待历练几番,本座便与你个城王做,如何?” 旭凤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问:“你是魔尊?蛊惑本神故友刺杀本神的那个魔尊?” 魔尊傲然道:“正是。” 旭凤点头,道:“现在不是了。” 他蓦地反手抽剑,提在手上,缓缓抬起剑尖,指向魔尊的咽喉。 魔尊一愣,倏尔一笑,右手也往背后一伸,从虚无中抽出一柄燃着熊熊黑炎的魔刀。 他信手一推,那刀便化作数十虚影,将一众簇拥在他身侧哎呦乱叫的魔将击飞出去,宫殿前霎时间空出了一片圆形的白地,圆圈四周灼烧着一层一人高的黑炎。 魔尊掌心来来回回抹着刀锋,眸中闪过一缕红光:“小凤凰,就凭你也想做魔尊?” “不想。” “那你贸然挑衅于本座,可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旭凤提着剑站在圆圈的中央,皱眉道:“不知道。我现在很烦,想杀人。” 魔尊一愣,本来轻松的神情也阴沉了下来:“本座惜你少年才俊,本只想拿你一只翅膀,权作教训。既然你如此狂悖自大,本座能灭你一次,就能让你灰飞烟灭第二回 !” 黑炎战圈之外,路过的固城王抱着胳膊,对一旁看热闹的魔将冷笑道:“可惜啊可惜,凤凰鸟就要在我魔界绝种了……当年老天帝都没在尊上手中讨得半分便宜,小凤凰岂不是要白送一条鸟命?” 他话音刚落,忽觉额间一烫。 固城王伸出食指一抹,放到眼前一看,发现那是一滴血,黑的。 魔的血。 下一刻,又一块温热的东西飞溅出来,“啪”地打在他脸上。 固城王破口大骂:“妈的,狗日的不学神仙立规矩就罢了,竟敢往老子脸上吐痰?” 他骂骂咧咧地将那块粘稠的东西摘下来,定睛一看,身体忽然石化了一般,僵住了。 那块发黑的碎肉,连同挂在其上粘稠的黑液一同在他指尖上风化,变为丝丝缕缕的魔气,沉沉向下坠去,在空中消散不见。 固城王的两腿忽然无端战栗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就看到那圈起一片战圈的黑炎灭了。 战圈中走出一个人——不,一个魔,他的发间,衣领,指缝,剑穗上面都挂着丝丝的血浆和碎肉,与他身后的地上那滩形状不明的,犹在微微颤动的固液混合物变成黑气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恶魔脸上犹带着轻松愉悦的微笑,从因恐惧而自觉分开的魔将中走出。 ——事实上,后世传闻有所失误,魔尊并不能算是十招之内落败的。 从说完那句话到他死,旭凤只出了一剑,剩下那七八剑只是在碎¥尸。他将老魔尊腰斩之后仍嫌不足,在那颗不稳定的魔核支配下,狂乱地、手脚并用地唤出了万千剑影,将两块死肉砍作了肉馅。 旭凤杀完人,那股躁狂平静了少许。他在宫殿里乱走着,嫌那些看见他便露出惊恐之色的妖女和魔兵烦,便循着没人的地方去。方才那一战消耗了他太多力量,无论是灵力还是魔气,他乱撞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两腿有些脱力。 他提着剑,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虽然脑子不好使,气也有些短,眼前光影变幻发着黑,但他心情依旧尚佳,因为他刚刚杀了他的仇人。 对了,仇人……什么样的仇人?既然没杀了他……那就是杀了他认识的人?魔尊杀了他的什么人……? 他正歪着头想这个问题,忽然听身后有人意味深长地微微笑道:“魔尊准备何时加冕?” 旭凤转过头,好奇道:“你是何人?” 老者道:“我乃擎城王,魔族大长老,自任以来便辅佐历任魔尊,已三世。” 旭凤“哦”了一声,道:“老丈,我非魔尊,魔尊刚刚给我屠了。” 黑衣老者道:“谁战胜了魔尊,谁便是下一任魔尊,这是魔界的铁律。不过通常胜了前任魔尊的人都会像你一样,把老魔尊杀掉。” 旭凤不耐烦地摆手道:“关本神什么事,莫要拦路,小心本神连你一起杀了。” 他懒得同这傻逼牵扯,下一秒便又传送到了一个堆满杂物的山洞边上——地形特色,魔宫傍山而建,仓库便直接用了现成的山洞,什么笔墨纸砚扫帚拖把肚兜跳蛋都被扔进各个山洞里吃灰,无人问津。 旭凤摇摇晃晃地(自以为步履稳健地)路过一个又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那些黑暗的洞口在夜色下越发漆黑,像一个又一个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他按捺着得意,故作高冷,拍了拍腹部:“那魔头仅在本神手下走了一招,就被斩于马下。小崽,汝父骁勇善战否?” 他用着搜魂术,指节在腹部按得发青,却没看见那个发着荧蓝微光的灵体。 旭凤一愣,突然有几分慌乱,混乱的大脑朦朦胧胧地想着它不高兴它爹看它,又躲到哪里去了。他双手颤抖着在那一块上下摸索半天,还是没找到,干脆急得变回了凤凰真身,翻过来肚皮朝上,伸长了脖子看着那里。 凤凰缩着两只爪子,惶惶地看着它腹部橙红色的羽毛,它调整了一个角度,又看了一会,复而扑腾乱撞起来,翻滚一圈,又曲起颈项盯着那里看。无论它怎么努力地调整姿势,它的腹部始终是平坦一片,看不到蛋的形状。 它渐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安静了下来,缩成一团,慢慢地把头埋进了翅膀里。 过了很久,黑洞洞的久无人迹的仓库中才传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濒死一般虚弱的鸣叫。 * 旭凤还是当了魔尊。 一来他习惯了发号施令,流放卸职可以,倘若哪天让他向父母之外的人点头哈腰委实不惯。二来他没事干,为魔界人民服务,权当实现自我价值。 当然,他提前嘱咐了鎏英,他入魔以后脑子就不大好,暴戾且嗜杀。倘若他火上来了说要杀谁,千万别听,至少等他说过两遍要杀再动刀。 魔尊当得久了,就发现这里除去没有太阳,其实也有不少好处。有满嘴骚话的魔将,有凶猛好斗的城王,有穿着少儿不宜的小姐姐每天进行歌舞表演和喂饭服务——相较他那当真对声色犬马半点兴致也无的兄长,旭凤虽然专情,虽然弯,但并不代表他不爱看人美声甜的小姐姐。 只要小姐姐不是长着蜥蜴脑袋的亚龙人女仆就好。 而且没有润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得见又摸不着,让他蛋疼。 尽管魔界有如此多的好处,但旭凤还是住得不踏实,因为他的老娘还被润玉关着。他知道荼姚做过的那些事情,落得如今下场活几把该,甚至是从轻发落了。 他没有资格向润玉要求旁的,他只想和她见上一面,问问她这些年来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些偏激且疯狂的事情来。他此前也问过荼姚几次,为什么总觉得全世界都要害我?但每一次都被她搪塞过去,她只字不提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停地重复——母神是为了你好。 每每魔尊求见罪神荼姚的书信递到天帝案前,天帝都只是回:过两天。 旭凤也只好等着。他虽然一向不太把规矩看在眼里,但若魔尊被逮住偷偷溜进了天界牢狱,那就不是放浪不羁的事情了,这点逼数他还是有的。 天帝果真说话算话,没过两天,旭凤就以新任天帝的天后的身份被领到毗娑牢狱,去看望废天后。 若是正经算来,毗娑牢狱也算一个小世界。这个世界雷云密布,终年不见天日。细密的白电不间断地劈下来,而几所珍贵的牢狱就被布置在这方世界的正中间。灵石构建的灵力屏障隔绝了凶悍的雷电,却也隔绝了与其他世界的联系。没有古大帝开拓这片空间时留下的传送至天界的“钥匙”,即便是修为登峰造极的强者也难以从其间得空逃身。 旭凤再见到其母时,她老人家已经没有了半点高高在上的横气,没毛凤凰一样穿着一身素衣,披头散发地盘坐在那。听到有人靠近,她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眼,一见是旭凤,便大哭道:“命苦的我儿……” 哭得好像看见了旭凤的鬼魂似的。 旭凤只好等她哭完,荼姚一抹眼泪,道:“旭儿,这些时日,你过得好么?” 旭凤道:“魔界强者为尊,孩儿在魔界如鱼得水。如今我已屠了老魔尊,报了杀身之仇,还被魔族被推举为新魔尊。” 他今日是穿着魔尊的黑金华服来的。旭凤思来想去,决定先不告诉母神她儿子已经接了她的班。久别重逢这个刺激就已经够了大了,还是暂时不让她更刺激为妙。 荼姚哭道:“我听闻润玉那贼子将你除去仙籍,逐出天界,没想到……没想到我母子二人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旭凤苦笑道:“我……唉,母神,兄长并无恶意,当初只是些许误会,如今说开了,我与兄长便又和好了。” “和好什么?你当初是如何舍命袒护他,而他又是如何对你的,你居然还为他说话?旭儿,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又与他……你莫要忘了,他为了当上天帝,曾发过什么样的毒誓?” 旭凤还真忘了。封后大典之时,他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想起这回事来。但大婚当夜,润玉把他抱进栖梧宫时,他突然问道:“润玉,你自己立过上神之誓,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如今你有意背誓,还这样堂而皇之地昭告六界,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润玉淡淡道:“遭了也不亏。” 旭凤指着自己道:“你觉得与我在一起,值得一个‘不得好死’吗?” 润玉没有回答。他又问道:“兄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喜欢我,为什么要翻脸无情把我流放魔界?不喜欢我,现在为什么又逆着上神之誓迎娶天后,还要昭告六界?” 润玉道:“倘若不让魔族相信你已被天界抛弃,他们如何会放过你?连锦觅都能被控制,你又无力反抗,扪心自问,你以为天界安全吗?一日不能肃清天界,我便一日不敢放你回来。” “我去天界找你那回,你怎么不说这些?” 润玉伸出两指轻按在他的唇上,柔声道:“嘘……许多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旭凤被抱进他自己的宫殿里,扔在他自己的床上。他越来越搞不清楚润玉在想什么,不去紫微宫早已布置好的婚房,掉头就把鸟抱进了栖梧宫。但他习惯了住军帐,不喜奢华铺张,还特意在栖梧宫弄了张一人睡的小床,很不适合两个人住。 旭凤猜测润玉一定要在栖梧宫占有他,大概是由于紫微宫虽是天帝寝宫,但终究是陌生的——夫君都是带回家睡,炮友才去客栈做的道理。 那璇玑宫呢? “璇玑宫我已打算将它空出来,留给我们的长子。” 旭凤神情复杂道:“你哪来的长子?” 润玉道:“会有的。待他长大一些,便让他搬进去。” 他们挤在一起,在他从小睡到大的那张小床上。应龙就如他少年时的绮梦中梦到的那样,用长长的龙尾一圈一圈缠住了他,把他卷在身下动弹不得,强硬地调整着他脸颊的角度吻他。 旭凤默默地配合着,对他的表现勉强感到满意。他心中依旧隐隐地不安,却又对他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好气闷道:“你说什么都对,都是为了我好。哼。” *** 润玉总是有理的,无法反驳,说什么旁人就要信什么。 即便沦落到涿鹿战场,被人算计得印堂发黑,他也依然有理。润玉淡然道:“你筹谋多年,装作与我相敬如宾,一朝得空便勾结龙族进犯天界,搅了棠樾的千岁诞辰,还要将我置于死地。旭凤,你不是也很喜欢这天帝之位吗?” 旭凤寒声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那金钗是我幻了形命人换了金缨箭,但那上面只刻了令人假死的法诀,逆因果咒不是我附上去的。” 润玉长出一口气,疲惫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既然在最后一刻用身体挡住了它,便已无意再追究。你只要之后听话点就好了。” 若是平时旭凤听了这话,顶多凉凉地嘲讽回去,但没了肥宅快乐水续命,他火“噌”一下便上来了,连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你少在这给我装深爱!润玉,我给过你机会,当初你若是肯取出陨丹,那我们还有些道侣情分,可你拒绝了。既然如此,你能为了自己起兵夺位,我与你同为父帝子嗣,也有资格承神位,争一争又有何不可?” 润玉霍然转过身,露出忍无可忍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你谋逆全因我不肯陪你谈情说爱?旭凤,你简直是在侮辱神位。至少我起兵谋反,我问心无愧。” 旭凤目中简直要喷出火来:“你问心无愧?我怕你被为难,急得现出凤凰真身从忘川飞过来保你,结果你满脑子只有你的帝位,那副卖弟求荣的嘴脸本座毕生难忘。” 润玉冷冷道:“我不发誓又怎样?等着父帝将你我双双打下天际轮回盘吗?旭凤,我起兵从不是为了好玩。你扪心自问倘若我当时没有‘谋逆’,没有登基称帝,任由父帝将我打下凡界,到时你母神岂会留我命在?我生母被太微算计遇害,我自己也为保洞庭水族……倘若我再与你缠缠绵绵,恐怕此生都不能横下心来联络羽族夺位。服下陨丹,不过为自保而已,我做错了什么?” 旭凤含着泪道:“那我他妈又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喜欢你而已……你生母之事我不知道,你被我母神刁难之时我也上去顶撞了。我并非自轻自贱之人,当初你在乌鸿山选择了跟我走,我以为你也喜爱我,才决定了死生不弃,否则我何必蠢到在一条龙上吊死?” 润玉只觉得跟鸟说话脑子疼,龙说龙的理,凤就车轱辘“你不爱我!”。他疲惫不堪,几乎是绝望地苦笑道:“你身为炽焰战神,怎会满脑子只有谈情说爱?你也曾做过魔尊,尝过权力的滋味,难道就没有半分主宰六界的野心,坐拥天下的欲望吗?” 旭凤怒道:“我就高兴谈情说爱了,我就不爱做天帝,你管得着吗?我是因情误过事,还是为情害过人?我本就无心于此,天帝也好,魔尊也好,甚至是做天后,做凡人,在我眼中都没什么差别。只要你肯疼疼我,天天抱着我,把我关进笼子里当鸟养老子也高兴。” 他气得全身发抖,甚至开始爆粗。但润玉依旧冷冷淡淡:“那是你的事情。你喜谈情说爱无错,我喜爱天帝之位也无错。” 旭凤咬牙道:“嗯嗯,无错……早知你连陨丹都吞了,我就不该闯进去与你开脱!” 润玉道:“你是不该去。父帝本也不会伤我性命,若是你少说两句,我挨一顿打也就罢了,何来后面这些事端?” “是啊,左右你赌咒发誓‘自相残杀,不得好死’的时候连眼都没眨,你当然不觉得让我‘看你挨顿打’有什么问题。” “那时我别无办法。再者,挨顿打本也没什么问题。” 旭凤火冒三丈,撸起袖子挥拳便锤:“那感情好,我也觉得你挨顿打没什么问题……嘎!” 他忘记了自己灵力被制,被润玉一个法术变成了一只黑毛乌鸦攥在手里,那一拳就变成了轻飘飘打情骂俏地一爪,在润玉手上挠出了一道娇滴滴的粉红。 旭凤仍不消停,在他手中乱扭,同时张开鸟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于是润玉又给他施加了一道法术,然后把呆若木鸦的标本鸦塞进了布袋里。 润玉提着一袋乌鸦在漫漫荒原上走着,布袋的底部湿了一小片。 时隔多年,没有忘川水降火,旭凤又一次被他哥气哭了。 第37章 在袋子里呆了一个下午,旭凤的禁锢总算被解除,恢复了自由身。他把袋子咬出一个洞,费力地从破口挤了出来,然后飞到润玉肩上,啄了啄他的鬓角。 润玉将手伸了过去,乌鸦老老实实伸出一只爪子,勾住他的食指晃了晃,以示服了,不吵了,握手言和。 润玉于是让他变回人形。旭凤道:“把我灵力禁制解开。” 润玉悠悠道:“怎么,陛下想逃跑?” 旭凤恨恨道:“本座要沐浴。陛下连干了本座好几日,难道还不许本座梳洗一番再上路?” 润玉打量了他一圈,若有所思道:“也好。” …… “润玉?你干什么?放开我我不用水洗……嘎!嘎!” 半个时辰后,润玉提着一只时而蔫头蔫脑,时而奋力向他衣角喷小火苗的凤凰上了路。愤怒的小鸟羽毛湿漉漉,不断地向下掉着“龙腥味”的水滴。 润玉很满意。他喜欢看某只凶鸟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没有别的水洗掉这股味道,它很长一段时间内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会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香,他的气息。应龙召唤出的没有攻击性的水就是这个味道的。 他的视线从它脑后漂亮的翎毛下移,忽然凝固在某个位置。他迟疑片刻,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锁链与凤翼的连接处,凤凰的身躯在他手下微微发抖。 “让我变回去,要么换个别的鸟形。”凤凰终于开口道。 润玉解开了他的禁制,把不能飞的凤凰举高,让它跳到自己肩上,然后道:“为什么?” 凤凰用鼻孔喷了一口热气,抬起爪纵身跳到了他的头顶,故意“脚滑”抓散了他束地整整齐齐的发冠。它摇身一变,变成体型较小的乌鸦,舒适地在新制的鸟窝间趴了下来,抖了抖湿漉漉的羽毛:“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没有为什么。” 他不会说出来的。 锁链就是锁链,不是“爱”,也不是“蠢”。但如果这东西被润玉看到,旭凤就会感到自己无形之中被羞辱了。 他一千年来从未让润玉看到过他的被锁链刺穿的真身,更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只不会飞的凤凰,因为他知道润玉已经吃了陨丹。不管润玉是出于什么考虑做出了这个相当于一刀两断的决定,这个行为已经是将情意置于了某样东西之下,无论这样东西是“权力”,“仇恨”,抑或是“生命”。 而旭凤从来都将他的情意小心翼翼地置于一切价值的最上,包括他的性命。他自认为是个性情中人,不过他也知道一般人管这叫“恋爱脑”。旁人不理解他,他也懒得让旁人理解,他就喜欢他哥,爱地自得其乐。 但当他爱的对象也完全不能理解的时候,一厢情愿的爱就太过耻辱,每一份牺牲的痕迹都成了犯贱,看着都搞笑。 乌鸦趴在他的头顶,下颌搭在他的前额上,淡淡道:“兄长,你可真能装。这么长时间,我居然没发现你已经记起了你生母之事。” 润玉仰起头:“身为人子,难道不应该将父母之事铭记于心?” 乌鸦道:“我只是觉得你玩弄起人心来十足可怕。你当年也是这样的将我和我母神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润玉本来有几分柔软的的神情骤然冷淡了下来。 他道:“当年之事我过分与否,脱离了此险再说吧。” 乌鸦道:“杀人偿命,本是天理,你既已报过仇,此事便结果了。我也并无清算旧账之意。” 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乌鸦才干涩地张了张鸟喙:“……我只觉得可笑。润玉,我不擅算计,你便仗着这一点尽管欺负我。” *** 大婚第二日早上,旭凤先醒了过来,话也懒得和天帝说,便自己披衣回了魔界,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有事寻我”。 所以一直到几日后魔界设宴回请那日(回门?),旭凤才发现他背后的伤痕。润玉向来酒量不深,他喝了几杯,脸色便带了淡淡的红,但他说话依旧是条理清晰的,只有旭凤这样与他相熟的才看得出他双目有些迷离雾气。 他最后还是没放心天帝大半夜东摇西晃地回去,以天后身份光明正大地邀请了天帝留宿。他把晕晕乎乎的龙扔到床上,那条龙喝得尾巴都从衣襟下伸了出来,尾尖温文尔雅地戳了戳他的小腿。 旭凤没好气地扯了他的衣服往地上一扔,忽然就发现了他白皙的背上几大条通红的血迹,连带着周遭的皮肤一大片都红得厉害,看上去吓人得很。 肯定不是别人挠的,这是火系灵力造成的伤痕。据他自己所知,能轻易伤到应龙之躯,还是以如此暴戾的方式(毕竟挠出指甲印和挠掉一片皮肉还是有些区别的)的好像只有他凤某人了。 他慌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指甲也不算很长,但他有记得自己在床上哪里被弄得不舒服了,可能是发了脾气,至于做了什么就记不清了。 旭凤十分尴尬地给他治了伤,剪了本就不长的指甲,并向搭在他小腿上那条尾巴保证,今晚一定管好自己的鸟爪。 第二日,天帝就和遭了西方吸血鬼一般,脖子上出现了几个深刻的咬痕,都是见血的。 这次旭凤想起来了,确实是亲热时发疯,一个暴躁便上嘴了——他虽然这几日和润玉不怎么友好,但也不至于故意咬这么狠。 旭凤干脆利落地把受害人驱逐出宫,并表示没脸再见他了,希望天帝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其间天帝数次大度地表示没关系,情趣。但是旭凤却不敢再玩了,他怕自己一个脑抽,下次的“情趣”就是砅岩扎龙心。 清心药剂喝多了也有抗性,非长久之计。旭凤查遍了古籍,然而神魔共体之事几乎史无前例,唯一一个看着像是真实的案例也发生在很久以前。那是阴皇大帝在任期间,她丈夫内丹被碎,命在旦夕。阴皇大帝设法让他堕魔,结了魔核,可惜人虽活了下来,没多久就因无法适应魔界而抑郁跳楼了。 总之,没得救,凉凉。 他正为性癖太过激烈而烦恼不已之时,忽然听门外有人通报,说天帝又来。 旭凤烦道:“不是说了吗,过两日再去找他。” 通报的魔兵道:“天帝说他是……” “本座是来补办迎亲之仪的,”天帝声音从殿外丹陛之下传来。“大婚之时过于唐突,还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正经下聘求娶魔尊,今日得空,便来将聘礼补上。” 旭凤背着手,抬脚跨出殿门:“天帝来迎娶天后,难道只有这点排面?昔年先帝迎娶先后时,赤金美玉不计其数,画北境归墟为其属,青鸾为御,玄武驾车,走蛟朱雀侍奉两侧,先后方肯起驾。陛下难道送些瓜子喜糖,就指望将本座带回天宫?” 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众魔顿时一阵哄笑,纷纷开嘲。 天帝微微笑道:“本座才登大宝一年有余,内库尚未在手,囊中寒酸,请尊上不吝下嫁,收下这区区薄礼与本座回宫。” 旭凤漫不经心道:“陛下来向本座求婚,不是本座向你求婚。值与不值,本座说了算。” 殿前魔兵立刻会意:“宣礼单!” 妖娘从一边扭扭捏捏地走上来,展开礼单,愣了一下,随即掩口忍笑,娇声道:“天帝润玉,聘礼活龙一条!” 话音未落,殿前的白衣人影已经不见,反倒是魔宫上空常年不散的黑云骤然散开金光万丈,霞晖普照间,一条银色巨龙在魔宫上空蜿蜒而下,惊得路过的魔女一阵尖叫。 巨龙渐渐低游,温顺地收缩身形,落在了魔宫前方的一小片地盘上,龙首伏在地上,龙尾卷曲着缩在一旁,半透明的眼仁邀请一般注视着他。 旭凤心跳成一片,面上却还是冷冷道:“堂堂天帝大婚,竟只有这点诚意?” 他随意一抬手,道:“也罢,聘礼虽寒酸,也算合本尊心意,便不为难陛下了。” 说罢故作高冷地走过去,在众魔的欢呼起哄声中翻身上龙,一手握住龙角,一手轻拍了拍龙首。 银龙长吟一声,身侧云雾缭绕,随着银龙腾空而走,地上忽然妖风四起,飞沙走石,打得看热闹的魔将嗷嚎乱叫。 旭凤在空中看着他们乱叫,终于笑出了声,像拍马儿一般拍着它的龙角道:“兄长好算计,花言巧语几句,便能空手套金凤。说得怪好听,实则就是想白嫖,不出一文钱便骗回一只凤凰。死龙尚可入药炼器,一条活龙有什么用?又不听话……” 他话音未落,身下忽然一空,整个人直直下堕。 旭凤吓了一跳,正要变回原身,忽而被身后之人接了个满怀。 润玉横抱着他,淡淡道:“听话的龙此刻还傻乎乎在天宫等,不听话的龙才能带走小凤凰。” 旭凤从他怀中挣脱,冷哼道:“何止是不听话,我看兄长是不要脸。” 说着手疾眼快地扯下他腰带,化作凤凰“嘎”地一声叼着便跑了,徒留润玉死死捏着衣襟,生怕被风将外袍吹走。 他没飞多远,就被身后那条银龙追上,一龙一凤在万里无云的高空中半真半假地打闹,卷作一团,龙吟凤啸之声传彻云巅。 半晌后,一只缩小身形的凤凰闭着眼睛趴在巨大的龙首上,鸟喙里衔着龙颔下一根短须在口中嚼着,被银龙载着往天界方向去。 * 自那日“下聘”以后,旭凤就留宿在了天界,依然住他的栖梧宫。 他的老母如约被从毗娑牢狱放了出来,安排在一间僻静的冷宫。虽说居住环境是好了些,但依旧是软禁,被禁锢了一切灵力,由天兵看守着——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好得超出了他的预料,宫殿膳食都是依照从前的规格,连伺候的仙娥也一个不少。 “既然住下了,我也得找点事做,”最后旭凤道,“火神之位你还未分出去,不如我依旧掌管从前种种事务。” 润玉微微一笑:“鸱尾君这几日才熟悉了诸项作业,不多给他点活干,岂不是浪费了?” 旭凤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反正他也乐得偷闲。他转念一想,又道:“如今天界大局已定,不妨把我之前的旧部都召回来,继续为天界效力,也不枉我调教他们这么久。” 润玉叹息道:“可惜你那些旧部有的烦透了我,宁愿自己去做个散仙,有的被这番变故伤了心,觉得看透了天界争权夺利的本质,心灰意冷。燎原也在抵御魔界那一役中负伤,不便官复原职了。” 旭凤只好悻悻点了点头,道:“也罢。” 他本想说只要他振臂一呼,这些人,尤其是那五个被他提拔起来的,管他娘这这那那的,谁敢不回来干活?可就方才,他凝视着润玉,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看棋落子,他头上摇晃的垂旒,忽然就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顿时没了重组炽焰麾的兴奋之情。 毕竟,现在的天帝对他虽好,可终归让他觉得有些陌生。那个在他满千岁时那年着他站在忘川的上空,指着下面星罗棋布的营帐让他尽管放手去干的天帝——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啊。 旭凤袖手一拂,打散了棋局,闷闷道:“练兵似是用不到我,陪睡也怕出事。左右我眼下在天界也无事可做,不如我回魔界几日,看看他们留的奏表。” 润玉眸中的神色变幻不定,但很快,他便倏然一笑:“这才将尊上请来几日,尊上便回了魔界,岂非要让本座遭人非议,说本座‘冷遇天后’?” 旭凤挑眉道:“兄长何时还晓得怕人非议了?” “好吧,”润玉道,“我只是不愿与你分开。” 旭凤于是满意地笑了。 由于魔界并不真的缺人看奏表,而天帝也如他所愿说了情话,魔尊便心安理得地在天界长住了下来。 由于怕伤了润玉,造蛋计划暂且搁浅,但天帝夜里无事时依旧会来陪他。他们在梧桐树下饮酒对弈,夜里挨在一起睡觉,就如从前做兄弟时那样,只是多了许多兄弟不太好做的玩法,比如输一把便脱一件衣服,直至二人中有一方面红耳赤,拒绝再往下脱为止。 毕竟脱衣服不是问题,但一丝不挂地下棋很有问题。而且穿得太少会影响下棋时的心态,夜风习习,吹在裸露的脊梁骨上凉嗖嗖,羞耻感爆棚,根本无心琢磨棋局。在二人棋力基本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要输便是连输。 虽然这一点也不兄弟情,但旭凤还是觉得自己找回了一点初恋的感觉,润玉还是无可奈何却又娇惯着他的兄长,没有多少翻云覆雨,只有棋局对面的笑眼。 然而他的好日子还没过足一个月,他的老母就闹事了。旭凤每十天左右去见她一次,就在第三次见她的时候,荼姚质问他什么时候当了天后——原来仙娥八卦时说漏了嘴,给她听着了。 旭凤一想,这事迟早要给她知道,干脆坦白道:“正是如此,儿子如今已做了天后。” 他本已做好了荼姚会暴跳如雷的准备,甚至会直接给他一巴掌,痛骂他不要熊脸。没想到荼姚呆呆看了他半晌,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旭凤忙过去给她擦了擦。 她颓然坐在了椅子上,哽咽道:“旭儿,你……你给母神说实话,你是不是为了我才被那个贼子逼迫,做了……做了天后的?你这个傻孩子……”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是润玉也不算是拿荼姚威胁他,只是借此理由将他带到了天界。就算当初润玉没拿这个说事,估计说点别的好听的哄一哄,他也会跟着走的,何况现在他当天后当得有滋有味。 “绝无此事。我与兄长本就情投意合,两情相悦,自然是愿意与他结为仙侣的。兄长从未要挟于我,只是不愿我难过,才对母神有如今的宽待。” 荼姚骤然举起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恨恨道:“他记恨着母神杀了那个低贱的龙鱼,一心想着要报复母神,怎么会和你两情相悦?可怜我做下的事,却要被他拿来折磨我儿……这个贼子,他记恨你被我和你父帝宠爱,要将这些年吃的亏全都报复回来……” 旭凤叹道:“母神,兄长并无此意。倘若他要真想将我如何,必然第一个夺我兵权。我今日又岂能身着魔尊冕服来此?” “你既然已做了魔尊,大军压境,打上天庭称霸两界亦非难事,若不是被他胁迫,何必在天界屈居人下?” 旭凤:“……” 这就没法沟通了,哪有带着外人锤自己老家的道理?而且天后怎么了?天后就低人一等吗? 好吧依照天规天后是低了天帝一等,可爬那么高做什么?再说了天后总比火神大,从火神到天后也算是升官了。 而且天后可以光明正大和天帝谈恋爱啊! 谈恋爱啊!!! 他无法向他的母亲解释他那异于常人的思路,又无法将脑子里的粉红泡泡掏出来给她看,最后只得再三赌咒发誓他是真的喜欢润玉,(普通的发誓)润玉也真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拿荼姚威胁他,每天把他吊起来打,打完再日。 苦口婆心口沫横飞说了一个上午,荼姚总算消停了,抹着哭红的凤眼半信半疑地接受了润玉没虐待旭凤,她儿子只是自己脑子有病的事实。 这日入夜时分,有人闯进了栖梧宫,带着一身酒气从背后抱住了他,把他狠狠地按在了地上——这剧情真是惊人得眼熟。 旭凤挣扎了两下,就被那人横抱了起来,于是他不再反抗,只是搂住他的脖子道:“你这又是怎的了?被谁下了烈性药?” 之前也有过一次,只不过上回是润玉继位不久后,那蛇人小姐姐看上的是天后之位,一粒小药丸害得润玉自己找了个屋子闭关整整十四日,耽误了不知多少公务。天界的村药自有它出现在天界的道理,即便是天帝,不肯老老实实找个人泻火,即便是天帝也要耗时化解,自身也极为不好受。 倒霉的蛇人小姐姐严重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天帝的工作热情。她丢掉了好不容易混到的天界长期饭碗,被盛怒之下的天帝废了全数修为,扔到了凡界,滚回去做蛇了。 后来旭凤听他讲起此事,调侃道:“那仙子岂会不知事情败露之后的后果,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爬陛下的床,一片痴心,勇气可嘉。兄长何不干脆从了她?” 润玉淡淡道:“我的天后只有凤凰能做,蛇不配。” 总而言之,如今天帝有了天后了,为了节约时间他可以不用闭关解药。 旭凤被他横抱着穿过层层殿宇,一边忧心忡忡地躺在他怀里剪指甲,一边把身上所有的锐物摸出来扔地上。 他被扔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想万一他把润玉生吃了怎么办,牙总不能拔光罢。还没想完,润玉直接插了进来,招呼都没打一声。 旭凤是实实在在地被弄疼了,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他几乎五感皆失,除了身后撕裂的疼痛清晰明了,他在耳鸣中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瞬痛叫出声。 他只记得自己后来抽着冷气,哑着嗓子哭道:“哥,你弄疼我了……” 总的来说,他对这夜的印象其实不太深刻,毕竟痛也就那一会,很快润玉就恢复了理智,好一顿安抚顺毛。 后半夜他蜷在润玉胸前快要睡着时,忽然朦朦胧胧记起一件事:“方才殿外是不是有个女人在尖叫?” 润玉轻描淡写道:“是吗?我没听到。” 由于昨晚“操劳过度”,旭凤睡得很死,连润玉何时起身去了紫微宫都没察觉。他一早是被外面的动静吵起来的。 旭凤半睁着眼,颇为不耐地走出殿外,道:“外面为何这般吵闹?” 仙娥惶惶道:“陛下,先天后昨夜不知为何,径自从宫中逃了出来……” 旭凤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这时才觉得晨起后口干舌燥:“什么?母神如今身无法力,如何躲过这么多天兵的视线出逃?她现在人呢?” 仙娥道:“她从临渊台上跳下去,自尽了。” 第38章 他在等。 他这一天都在等,看奏折的时候在等,吃饭的时候在等,连走在路上也在幻想什么人一身黑气地闯进来,试图砍他一剑。 那个人来了,很快就会走。他不希望他走,但他总会走的。 晚间时分,殿外一剑飞来斜插进他眼前的青玉案,碎玉片石溅到了他的冕服上。 他连动也没动一下。 那把剑又被人拔了下来,但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项上一凉”,只等到了一句声音不大的“你怎么这样”。 十分含糊的一句,好像是咕哝着说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到旭凤站在他眼前,一手提着剑,一手哆哆嗦嗦地往嘴里塞药丸,他攥了整整一手,绿豆大小的黑色药丸蹦蹦跳跳地从他指缝间掉下来。 他俊美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一直挂到他的下巴上。 润玉垂下眸,道:“我很遗憾她如此想不开。” 旭凤把剑往地上一摔,暴吼道:“是你逼她的!” 剑在地上弹动几下。他说话的时候,小药丸从口中喷了出来,落在了润玉眼前的案上。 润玉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无论如何,旭凤都是他的弟弟,看到自己曾经疼爱的弟弟变成这样,润玉觉得很难过。 “我没有逼她。” “是啊。你没有。润玉,你可真聪明啊,你从来就没想过要放过她,但你又觉得一刀砍死她远远不够。你要让她先为了不存在的‘威胁’胆战心惊,再像个蠢货一样顺着你的意思去死,死得像个笑话。日后天界的每一个人提起她的死,都只会说她想得太多,自己惯于挟私报复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和她一样,自作多情,罪有应得,她自己找死,和仁厚的天帝陛下没有一点关系。太聪明了。你先……你先给她……” 他猛烈地咳了起来,从喉咙中咳出几枚卡在那的小药丸,用配剑支撑着身体弯下腰去。 润玉岔开话题道:“你最好不要一次吃那么多抑制魔气的药,对身体不好。” 旭凤道:“你先给她过分的优待,让她疑心你不可能无缘无故给她好处,又故意让她知道我做了天后。然后你命守卫放松警戒。她一定会溜出来,找我问个清楚,你就掐好时间让她在宫墙外听一声我的惨叫。然后你设下隔音的结界,她无力打破,只能扯着嗓子喊,求你放过她的儿子,但我听不见外面,她也听不见里面。你的人对她说了什么?你教你的人对她说了什么?” 润玉道:“我没有教任何人说什么。我只是听说她知道了事实以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倘若先天后问了什么,须得实话实说,不得有半句虚言,殿上众人均可作证。” 说罢他转身对身边吓得两股站战的仙侍道:“去请上元,她昨日在布星台值夜。” 润玉命人给他搬一张椅子。 旭凤顺势木木讷讷地坐了下去,双手拄剑,放在膝间。 不多时,邝露来了,身着夜神司天服,显是刚从任上被匆匆忙忙叫了过来。她在殿上立定,不慌不忙对着天帝天后深施一礼。 润玉道:“昨夜,你对罪人荼姚说了什么?” * 他知道的。 他也不知道。 他能想象到她夜半几番辗转反侧,惊疑不定,最终忍无可忍地披衣坐起,从看守的视线下溜了出去。 这个蠢货,自以为找到了看守天兵轮班的破绽,殊不知那破绽自她住进这所宫殿起就在等着她——她从来都不太聪明,只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数万年的修为横行天界罢了。正因为她徒有凤凰的天资和养尊处优的地位,她可以仗着年纪大欺负润玉,仗着种族优势欺负簌离,但不同于潜力无穷的年轻一代,她的未来注定止步于此,永远不会成为绝世强者。 润玉在无人指引的修行路上与瓶颈斗争时的苦思,旭凤在忘川河畔与群魔搏命时生死之间的顿悟,这些都是先天实力的强横和年龄的虚长无法弥补的。 不过,凤凰这种漂亮的傻鸟养在宫里充排面也足够了,何况是一只雌凤凰——也许太微和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他这样想时,荼姚已经差不多躲着天兵的视线来到了天后居住的栖梧宫外。 她还没找到能安全潜入旭凤寝殿的路线,忽然就听到了旭凤的一声哭叫。 然后是一阵隐忍的哽咽声,她骄傲的小凤凰嘶哑地哭着哀求:“哥,你弄疼我了……” 荼姚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她的手从来没这么冷过。 润玉从来都没想过要放过他们。 之所以她能活到今日,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他要拿她来威胁旭凤。她的傻儿子明明已经在魔界站住了脚,一听说生母还在润玉手上,立刻跑到天界求润玉——他愿意给他折磨,给他羞辱出气,只求一个替恶贯满盈的生母受过的机会。 那条恶龙像蛇一样盘在树上,吐着猩红的蛇信,静候无辜的鸟儿懵懵懂懂地飞到口边。 闪电般探出头颅,将它吞吃入腹。 “润玉!”她发出一声悲痛与狂怒的嘶吼,双掌狂乱地拍着栖梧宫的墙壁,“贱人之子,你敢这样对旭儿!” 宫墙发出几声发闷的空响。 荼姚悲呼:“你亲口立过上神之誓,再也不与旭凤相见的……润玉,他是你的弟弟,你现在这样强辱他,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没有任何回答。 唯一的回应就是里面彻底寂静了。但不是强暴过后的喘息,而是彻底的寂静,连院内梧桐树叶挥舞的“唰唰”声都没有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润玉听到了,并打开了栖梧宫的隔音结界。虽然他很想让每一个过路的天兵知道他们曾经意气风发的主帅是如何在他身下屈辱地哽咽,但是荼姚的骂娘实在太坏他的兴致,他决定放弃这种乐趣。 他的施暴没有结束。 甚至可能被她的痛苦刺激到,因为兴奋而变本加厉地施暴。 她颓然瘫坐在地,绝望而无助地放声大哭。 是的,润玉要的就是要这个效果,就像当年他在洞庭湖畔目睹他的母亲被杀时那样,弱小,绝望,又无助……无论是跪在地上求饶,还是色厉内荏的威胁,都救不了他的母亲,就如同她如今一样救不了她的儿子。 她想到旭凤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她把金灿灿的蛋装进篮子里,走到哪里都带着它。深黑的夜里,她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惶恐地抱着她的蛋。 它好小,好脆弱,好无助。她弓着身子把它围起来,犹觉不够,又拉上被子,锦被裹着她,她裹着蛋。她妄想着薄薄的蚕锦可以变成监牢铁壁,将她和她的孩子围起来,保护他们。 灵体欢快地在蛋壳中游动着,全然不知外面的母亲经历着怎样的恐慌。 她圆圆地睁着眼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袋一点一点耷下来,嘴唇干枯开裂。长期失眠造成了精神恍惚。 恍惚中,她时常产生一种恐怖的幻觉。她觉得怀中这颗蛋已经失去了生命,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刚才,而她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小小的灵体不再长大,也不再游来游去,它毫无理由地静静地死掉,就像前任天帝,就像廉晁。 荼姚绝望地嚎哭着,哽咽着:“润玉,杀你生母的人是我,诬陷你谋害你的人也是我……你放过旭儿,你冲着我来啊……润玉,求求你,母神求你了,放了旭儿吧。润玉,母神错了,你看在母神养过你几天的面上,你放了他,好不好?我给你吃过玉米花,你还记得吗,你刚来天宫的时候吃不惯宫里的东西,我还给你做过吃的,我还让人给你做过小衣服……润玉,你放过旭儿……你放了他啊……” “你放过他,他什么也没做。他从小就喜欢你,还不会飞就扑腾着要找你,不听我的话也要飞出去找你玩……润玉,他是你的弟弟啊!” 巡逻的天兵终于闻声赶来。 按理说,囚犯越狱了,当然是抓回去了事,但是这位身份特殊,不好动粗,只能好言相劝:“娘娘,您身上还有禁令,深夜出宫已然触犯了天规,请娘娘即刻回宫。” 荼姚抬起红肿的双眼,恍恍惚惚道:“你们让他出来,我给他赔罪,让他放了旭儿。” 天兵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但是他们知道如果被天帝发现她跑来了这,他们必然要被问责了。 一个天兵试探着上手去架她:“娘娘,回宫吧。” 荼姚蓦地摔开他们的手,尖叫道:“放肆!谁敢动我,我立刻便撞死在栖梧宫外!” “这……” 天兵们面面相觑,总觉得为了执行命令逼死天后的生母并不是笔划算的生意。 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要不要通禀陛下?” “陛下有令,他和天后陛下在一起时不许惊扰,除非魔界打过忘川来了。” “废天后以死相挟,这种大事我等也做不了主。” “如今正当值的上神只有一位夜神仙上。” “夜神仙上夜是陛下的近臣,不如请她过来劝劝,便是劝不动,也好有个主张。” 他们商议完毕,默默地后退几步,散开围成一个半圆,站在不远处监视着她。 废天后半靠在墙上,涕泗横流,喃喃地重复:“陛下……陛下,荼姚知罪了,荼姚有罪,荼姚罪该万死,求求陛下放了旭儿……” 为什么还不放了她的儿子?他是没有听到她的求饶?还是他……尚嫌报应太轻,不足解恨? 是的。他理应觉得不够。 她记起润玉是怎样求她的。 她摇摇晃晃地跪爬着后退了两步,头用力地向地上撞下去。她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很不熟练,第一下就砸得太重。 她觉到疼了,但她管不了这些,她要让润玉觉得痛快,觉得解了气,他就会放过她的儿子。 她一边叩首,一边提高声音,断断续续道:“陛下……荼姚错了,荼姚知罪,求陛下放过我儿……” “荼姚错了,荼姚知罪,求陛下放过我儿……” 天兵屹立在她身后,静默如同石像。她嘶哑的求饶求饶声穿透了整个栖梧宫上空,但是不包括宫内。那层结界依然冰冷无情地屹立着,拒绝着她的赔偿。 她头晕晕的,茫然地停了下来。她不知道已将俯下身又抬起头的动作重复了十几遍,还是几十遍。 荼姚呆滞了一会,忽然抬起手,蓦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只感觉半张脸一震,一麻,她又俯身下去,喉咙抽搐着,哽咽道:“荼姚错了……荼姚愿自己承担所有罪责……求陛下放过旭儿……” “啪啪”的耳光声和“咚咚”的叩首声稀稀疏疏地交替响起,稀稀落落。 天兵脚下动了动,上前去拉她,她被拖拽地一晃,很快又甩开天兵的手,撑着地爬跪回去。 当她颤巍巍地再一次抬起手时,她周身都被一股极强的力量固定在了那里,然后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落了回去。 “你们且先退下。” 天兵对远处身着银白司天服的来人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沉默且有序地退了下去。 夜神邝露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对她微微躬身,却没有靠近去扶,只是站在她身后道:“夜深人静,陛下也已睡下了,娘娘有何指教,邝露明日必向陛下转达。请回吧。” 荼姚缓缓地,像一具僵尸一样转过头。 披头散发,岔着腿坐在地上,带着血的唾沫从她口角流下来,像个被醉鬼男人打了的婆娘。 她瘫在墙上,嘴里叽叽咕咕地嘟囔着:“你替我求求他……你告诉他,我给他磕头了,求求他放了旭儿。” 邝露依旧是不卑不亢:“娘娘,陛下没有囚禁天后陛下。” 荼姚道:“你说谎。旭儿都当上魔尊了,怎会自己回来受罪?他哭的好厉害,你快把润玉叫出来,让他放了旭儿……” “娘娘,小神可以保证,陛下也没有伤害天后陛下。” “我不信……你把旭儿叫出来,让母神好好看看。” 邝露淡淡道:“小神以为,陛下和天后陛下温存之时,无论是天后陛下的生母,还是天帝陛下的近臣,都没有为了莫须有的怀疑闯入搅扰的道理。” 荼姚哭道:“可是他他真的在折磨旭儿……我听到旭儿哭了,他从来没哭得这么厉害过。” “娘娘,您听错了,栖梧宫内分明没有任何声音。” 荼姚渐渐抬起红肿的双目,她额头上流下的血迹混进眼眶里,更添一丝怨毒。但邝露混不在意,无惧地与她对视着。 荼姚吃吃地笑了起来:“你们不就是想看本座笑话么。你进去,你问润玉看够了吗,没够我可以再给他磕一百个头,再在门外跪十个晚上,只要他肯放过旭儿,本座都无所谓。” 邝露目中终于泛出了一丝冷意:“娘娘,您想得太多了。您轰杀陛下生母时,陛下也曾这样求过您,可您既没有放过他的生母,也没有放过他。天后陛下幼时照顾不周的仙子在被秘密处决前,想必也这样求过您,您也没有放过他们。那些家破人亡的太湖水族,那些无力抵抗的幼儿,他们的母亲是否也曾在临死前这样求过您?如今陛下仁厚,您即使不求他,他也不会伤您和天后性命。” 荼姚喃喃道:“可他在折磨旭儿!旭儿是为了我才回到天庭,被他折磨羞辱的。旭儿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 邝露淡淡道:“是的,天后陛下从未做错过什么,错的始终是您。” 她说罢,再次敛衽为礼:“娘娘,夜已深,您也该回宫了。邝露还要当值。不送了。” 荼姚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半晌,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撑着温凉的玉墙站了起来。她痴痴地,不舍地隔着高高的玉墙望向某一个沉寂的方向,红肿充血的面孔渐渐平静下来,露出了慈爱的神情。 然后她转过身,向另一个方踽踽行去,只在空旷的宫墙间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 润玉不知道。 他没有听到邝露和废后的对话,甚至也没有听到荼姚开始自扇耳光那段。 如果听到了这些,他会展露出一丝丝的仁慈吗? 润玉不知道。 外面荼姚叩首“咚咚咚”,身边旭凤哭声“呜呜呜”。但他听到的不是他们的哀求,他们的哭叫,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哀求和自己的哭叫。 他被无形仙法束缚在半空中,在天雷之下向四周扭动,却没有一处可以躲开那刀割与灼烧齐下的痛苦,屈辱地发出了呜呜的哭声,站在重重玉阶之上的荼姚发出矫揉造作的笑声,他听在电刑暂停的间隙,在荼姚的逼问下说出了求饶的话。 “簌离是不是谋逆的余孽之后?” “簌离该不该死?” “润玉,你该不该罚?” 他拒绝开口。 但如果他保持沉默,那电流就会在荼姚的授意下成倍的劈打在他身上,他的思想同他的视听一样在痛楚之下完全麻木。本能占了上风,它自作主张地在尊严和片刻的喘息之间选择了后者。 润玉知道无论选择说或不说,那三万道天雷一道也不会少,可他的“本能”不知道。 润玉是有种的,他宁死也不取悦自己的敌人,可他的“本能”没种。 他不知道自己在剧痛折磨之下说了什么。 但从片刻后天后那得意的笑声中可以听出,那一定是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脑海中太多的声音,那些被践踏被折磨的画面走马灯一样挥之不去。他一时竟然被回忆折磨地分不清过去与现实。他的恨意,他的痛苦,他的癫狂,他的耻辱,都在短短的数息之间发泄在了他身边唯一能抓住的人身上,他甚至放弃了听完殿外“求求你”和“咚咚咚”的乐趣,狂躁地切断了对结界外的监听。 这些回忆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他无意识地向身下的人求助,用一切粗暴的手段逼他发出更大的哭声,以掩盖记忆中自己的哭声。 凤凰紧紧缩起自己的爪子,紧攥的拳头无力地锤打了几下,就没了动静。等他意识到不对,旭凤已经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他探了探旭凤的灵力回路,发觉只是强行压抑体内魔气造成的失神,过不多久便会好的。 他把旭凤抱到温水里,用灵力一点一点消去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点点淤青。 当他顺着摸到旭凤手掌的时候,他抓住了那只手,翻了过来,看到了掌心上轻微的掐伤。 他竟以纯粹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即便是魔气侵体,即便是痛得哽咽出声,也始终紧攥着拳头,克制着本能,生怕伤到润玉一分一毫。 润玉忽然皱起了眉,久违的烦恶反胃感潮涌上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身体中钻出来。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呼吸着,忍耐着神魂分裂的混乱。 就在几年前,灵霄殿外,他把瞳孔涣散的旭凤抱在怀里,茫然地晃了他几下。然后他抬起头,对着一脸淡漠向他走来的斗笠人道:“我恶心,想吐。” 斗笠人点头道:“正常。刚吃了没几年都会出状况,久了就好了。” 他道:“你能帮我把它拿出来吗?我知道我爱他,可是我感觉不到。他就要死了,我想让他知道我爱他。” “你觉得陨丹是馒头吗,说吃进去就吃进去,说吐出来就吐出来。” “兄长……” 所有的声音骤然收缩,他从回忆中抽离,看到躺在浴桶里的旭凤依旧双目紧闭,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他凑过去,听到旭凤虚弱道:“兄长,我没伤到你吧……” “没有。”润玉道。他俯身捋了捋旭凤的鬓角,柔声道:“对不起,旭凤,我方才喝多了。” “没关系,”旭凤笑了,睁开眼睛,楼住他的腰,低低道,“没伤了你就好。” * 天色渐暗,殿上没有点任何灯烛。 天后回魔界了。润玉依旧坐在龙椅上,沉思一般看着裂纹状如蛛网的玉案。 邝露也还站在门口,她在等润玉说些什么,也许是质问她,也许是直接让她走。 她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些,因为她不觉得润玉是个圣人,他下达这一系列模棱两可的命令时,心中想的想必已不只是让荼姚叩首赔罪。 一个善良的人也许会宽恕一个无权无势的可怜老妇。但是当伤害超过了某个临界值,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善良的权利,即便故事的主角也是如此。 润玉终于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上元,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问了本座一个问题……本座答了么?” 邝露道:“您回答了,陛下。” 润玉道:“是么?本座不记得了。” 长久的停顿后,他又问道:“本座说了什么?” * 那日天刑过后,润玉在水神的仙府中醒来,一连几日,都是水神府中的仙侍在照料他,水神自己却没来过。 若是一般人肯定要心里犯嘀咕,但润玉对水神的好意心领神会,且十分感激。水神一向是位善良的长者,他知道润玉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尤其是认识的人。 他第二次见到水神的时候,已经能勉强在仙侍的搀扶下下床了。雷刑没有给他毁容,但却灼坏了水龙体内的经络,他至今走起路来依然会觉得腿肚子一阵发颤,仿佛电流已经在他的身体内生根发芽。他将花费很久来克制这种错觉的后遗症。 水神一看见他这个情况,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润玉看出了他的犹豫,再三追问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水神叹息一声,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天后方才命人将璇玑宫内的东西毁去一些。” 润玉蓦地挣脱了仙侍的搀扶,急急道:“毁去了什么?” “一切活物。” 这是天后的警告。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但凡他再敢靠近一步,再敢对她的儿子“图谋不轨”,她会毁掉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杀掉任何他喜欢的活物。 润玉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不顾身后水神的劝阻,化作一道流光赶回璇玑宫。 水神没有夸张,一切活物真的就是一切活物。花园里的花被烧成一根根细细的焦炭。池塘里鱼尸被风吹得挤在一角,在水面上翻着焦黑的肚皮。笼中的几只鸟儿也变成黑黑的一小块躺在笼底。 他往后院跑的时候,小腿又开始针扎一样疼,仿佛那火与电的余韵还留在这片土地上。他在后院的草灰堆里找出被随手一扔的魇兽尸体。它死去还不太久,还未消化的梦境正随着它渐渐透明的尸体一个一个溢出消散。 润玉颤抖地摸上它焦黑碳化的皮毛,阖上了它大大的蓄满泪水的眼睛。 他终于脱力地倒了下去,两眼模糊地倒在了死鹿旁边。 它的躯体彻底化为光点消失时,最后一个梦境也被释放了出来。 润玉记得这个梦,那是旭凤跑到他院里偷光了他的酒的那次,他答应带旭凤去洞庭湖玩。白天,他睡在旭凤的隔壁,做了这样一个白日梦。 在梦中,每当他被青鱼鲢鱼草鱼鲫鱼鳊鱼鳜鱼和银鱼欺负时,那条大龙鱼不会逼他扯下自己的鳞片,也不会逼他割下自己的龙角,它会打跑它们,正如任何一个母亲应该做的那样。 在那个梦中,他和小小鸟幸福地生活在水底的笼子里,唱歌跳舞,相拥入睡,永远不会分开,连大怪鸟也无法拆散他们。 梦珠渐渐地褪色,黯淡,透明。 他从不对这只小兽设防。他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梦境无人分享,于是只能尽数付诸兽口,反正它也不会跑出去乱给别人看他的梦。魇兽给他看了这个关于笼子的梦境,润玉笑了起来,摸了摸它的耳朵,道:“拿去玩吧,但是不许咽下去吞掉,仔细我喂你一年白菜。” 魇兽歪着脑袋,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顶昏暗的梦珠,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喜欢这个梦。帮我把它留下来吧。” 魇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曾经努力向簌离灌输旭凤是个好人的观点,而且对自己也很好。旭凤不仅是个好人,对喜欢的人还很暖,甚至很甜,是个霸气侧漏的小暖男。 经过多番劝说,簌离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弃了刺杀天后之子的计划,并表示愿意隐瞒了身份与他见一面,看看他是否果真和荼姚那只疯鸟不一样,是个不该死的好人。 他每天晚出早归,安静地生活着,等着旭凤从忘川回来。他想陪他在洞庭湖畔垂钓吟游,在画舫上烹茶对弈。他的母亲烧得一手好湖鱼,凤凰会喜欢。 什么都没有了。 大怪鸟杀死了大龙鱼,闯进了他的笼子,叼走了他的小小鸟——即便它把小小鸟还了回来,他再也不可能和它幸福地住在一起。 他们完了。 “不……” 润玉忽然挣扎着跪坐起来,他赶在梦境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抓住了它,他如饥似渴地、痴痴地望着梦珠里的孩子和他的小小鸟,疯狂地把自己所剩无几地灵力输了进去。然而他虚弱的身体只能发挥出一成的力量,无论他怎样拼命压榨自己的灵力,这个梦珠还是在逐渐变得黯淡,消失的速度仅仅减缓了些许。 他忘记了自己才刚刚恢复,根本承受不起这样汹涌的灵力流失,他不断地输出着灵力,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不要,不要离开他。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唇中溢出,他身体摇摇晃晃,双手剧烈地发抖,终于灵脉枯竭倒在了地上。 梦珠还是没了。 他躺在焦土之上,刚开始只是眼眶发湿和轻微的哽咽,渐渐地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黑暗的边缘,好像有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怪的是,那只手并没有为他擦去泪水,只是将一滴泪水接在了掌心。 润玉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少女,一身淡蓝衣裙,跪坐在他身边。 她将那滴泪水双手捧起,懵懵懂懂地吹了一下,那滴泪水便从她的掌中滚落下来。 “这是什么?”少女开口了,声音清脆如铃。 眼泪,润玉想。 不止是眼泪,它还是痛苦,是怨恨,是绝望,是愤怒。 但这些词汇都偏离了重点,不足以归结他的眼泪。 润玉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星光。他在浩茫的虚空中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耳细听,似乎是少女的歌声,从飘渺的天外传来—— “那九重天外的天上 住着位忧郁的少年郎 隔着远远的宫墙 等一只飞来的凤凰 清姿隽立,熠羽流光 那是他的太阳啊 炽热滚烫,只敢凝望 胆敢触及,溃烂生疮。” * “是‘爱’,陛下。” -------------- 天后其实挺可怜的,她并不是天生的坏蛋,变成这样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命运作祟,后面会讲到。但是她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应该的,她害过很多无辜的人,只能说坏事还是少做的好,坏事做太多,惹到不该惹的人身上就要翻车了。 重新编辑:这章发出来讨论似乎很激烈,在此我只想说龙和凤都是好人……(在此省略讨论“好人”定义的eassy一万字)我可以把他俩写成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但是模范夫妻已经写过一次了(?上次好像也不够模范),再写一遍也没啥意思,而且人在成长中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必然会出现性格问题。唉,要怪就怪我写的不好吧,别怪他俩啦 -------------- 第39章 “你搜吧,”风息愁眉不展道,“我现在只怕她是犯了什么事,卷了家中细软逃了。” 二人又回到了女娲谷,抄家。妄图在白龙女的家中找到当年之事的蛛丝马迹。 棠樾在柴房外厅等处翻箱倒柜,没寻到半点白龙女的东西,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风息进了她的卧房。 棠樾在门口停下,道:“上回来时只是粗略一观,这番若要寻些线索,恐要对前辈多有得罪了。” 风息把他推进去道:“我小时候经常搜刮她的玩意,啥也没找着过。你要是搜得出来什么能得罪她的东西,我也可以叫你娘。” 棠樾环视一圈,径直向床下走去,冷静道:“不了,小神没你这个儿子。” 家中细软一样没少。他抄家一圈,只觉白龙女勤俭节约,或者说无欲无求得可怕。即便龙族和人族不大一样,雌龙多少也得有两件漂亮衣服,备着几样珍稀首饰,而白龙女偌大一卧房里居然什么也没有,只在一个铁盒子里扔了几块碎银,几枚铜钱,还是给风息浆洗衣服时扒翻出来的。 棠樾晃了晃那盒子,在这存钱罐的一角看到了一片比银锭大点的不明物,其质感粗糙,像是某种石头,却又比玉石之类要重许多。石片上有隐隐的白光在流动,组成了一个棠樾从未见过的古老符文。但依文字史考,应是天界还没出现的时候就在用的文字,放在手上打眼一看,古朴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端详石片半晌,喊躺在床上装死的风息过来看:“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日哦,我不管你叫娘,我娘很漂亮的我不想换。” 棠樾朝他翻了翻白眼,然后道:“我想回天界一趟,让人看看这是何物。” 风息道:“不是,咱这怀疑归怀疑,可你想啊,你叔祖父连那人的脸都没记住,还能知道这个是不是斗笠人的东西?” “我并非要问叔祖父。这是太古之物,我猜想神厄姑娘也许知道这是什么。” 风息道:“哦,也对。”但棠樾还没走出门,他便灵光一现:“等等等等!不用去了,我好像知道它是什么了!” * 故地重游,棠樾的心情并不太好。 即便因祸得福认识了俩神队友,被抓进地窖里关了好几天,总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关押误闯禁地之人的地窖从上古就备下了,这牢房本来是给图谋不轨的上古大魔备下的,拿来装了风息和棠樾两只小鱼小虾实在浪费。但是现在,它好像被百十倍的浪费了,那误入的“寻常小贼”居然还在里面蹲着。 很不巧,此时凡间又是夜晚,他找了大半时辰,才凭借着尚且清晰的记忆在漫山遍野的草丛里找到了地窖所在之处。点起照明法术一看,那地窖外观上十分的单纯不做作,真的是个地窖,只是地窖的石板盖子单凭人力,甚至是强劲的灵力也无法打开。 棠樾记得这东西质量虽好,隔音却不怎么样。他站在石板上方,对着石板朗声道:“里面可有人在?” 风息看神经病一般看着他:“就算关过活人,现在也成了死人。你还指望他啃穿棺材板出来给你喊话?” 棠樾不理他。他侧耳细听,里面竟真的有了动静,似乎是在砸墙壁,却没有人回答。 他再三问了几回,里面拍打墙壁的动静越来越响,间杂着几句断断续续的不明所以骂声——也许不是骂声,而是某种异族的语言。 听到地窖里的动静,风息压低了声音道:“里面肯定不是人。我娘走了这么久,要真是人,没吃没喝早该饿死了。” 棠樾道:“你可以说‘人族’吗?大晚上的,有点瘆人。” 风息已经顾不得瘆人,满面忧愁道:“我娘好端端的,关个男人在这做什么?小姐姐说误闯女娲谷的人关两天一般也就放了,这很明显不止了,难道……” 棠樾心道你亲爹现在说不定就在禁地里面,你娘可能已经去找了。反正不是这位。 无论如何,白龙女无缘无故关了这么个不知道是妖是怪还是神的东西在这,背后必有反常。 风息嗟叹半晌,道:“你确定要开?说不准是个厉害的魔头关在这,放出来就要天下大乱。” 棠樾道:“放吧。令堂性子偏于稳妥,倘若是你我二人联手都不能制服的东西,她想必也会谨慎处置,不会如此随意地将钥匙扔在盒中。” 风息叹道:“那你试试吧,万一它不是地窖钥匙呢?” 堂樾掏出了方才从白龙女房中扒翻出来的石片。那片刻有上古符文的“钥匙”并不难用,他只输入少许灵力,微微催动,“地窖”的出口便如幻影般消失了。 二人屏息静气,探头往地窖内望去,发现里面真的有一个人,至少是人形的东西,靠在地窖一角,一动不动。 黑暗中看不清是个什么人。风息招了招手,礼貌道:“嗨,老兄贵姓?” 那人缓缓地,木讷地抬起头。 至少长得像个人,虽然很老,须发皆白,但也不算丑,看起来好像也不太强。二人不由同时暗自松了口气。 棠樾又问道:“老丈是何人?缘何会被囚于此地?” 老头瞪着他,那副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日天日地的神情让棠樾很不舒服。就在他在心中盖章此人为哑巴的前一秒,老者眯起双目,道:“何人?我是你爷爷。” 棠樾:“……” 从小到大,棠樾还从未遇到有人胆敢占他这种便宜,因为他是天帝之子,占他的便宜就是占天帝的便宜,这世上还从未有人敢于自称是天帝的爹。这是对天帝的大不敬,而且从结局上来看,“天帝的爹”这个头衔也不怎么吉利。 棠樾因为小时候被天后嘲多了,脾气算是顶好的,但他从不能容忍有人侮辱他爹。他一时又惊又怒,脱口而出道:“……我是你爷爷!” 风息连忙抱住他的胳膊:“消消气消消气,跟他计较做什么,这人就是个疯子……还是年纪太大犯了呆症?先把他弄出来再说。” 老头年纪有够大的,须发皆白且长,一头白花花的乱毛造型飘逸,呈天女散花状炸开。脸上黑不溜秋,显是许久不知沐浴为何物。 棠樾平息了火,抽出新装备凤章。天后出手果然不同凡品,这东西可以随意变幻形态。他一竖剑指,化剑为鞭将他卷住。 没想到这老疯子居然住地窖住得上瘾了,他被棠樾束缚住,还在那不断乱扭,边扭边拍着墙壁道:“放开!孽畜,天道杀我!孽畜害我!啊啊啊啊!” 棠樾忍无可忍,一道冰球把他脑壳砸青,像从井里提一块冰镇西瓜一样把老疯子拎了上来。 * “这老儿怪得很。”风息研究半日,在天亮时分得出了结论。 “……要说他是人吧,显然人没吃没喝这么久是活不成的,而且上次天后陛下把你领走时他好像就在了。要真是个误入老贼,我娘也不会把他关这么久。但要说他不是人,那他真身是个什么东西?就算猜不大准,是妖,是魔,是神是仙,多少也能有个数。这老儿身上居然既没清气,也没魔气,灵力波动完全如同凡人,但他不可能是凡人……我觉得我娘在搞我心态。你能直接钻进他梦里看看他是什么东西吗?” 棠樾神情一滞。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梦境的本体涣散了,赠予我的那部分真身自然也随着本体一同消失。梦境之灵不复存在,探梦之术就用不得了。” 风息微微一叹,拍了拍他肩,道:“夜神姐姐是个好人,节哀。” 他二人生怕这老头装傻跑掉,把老头装进了风息的卧房,就在门口坐下盯着。太阳升起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棠樾转过头看去,不由得一愣。这老疯子好像脑子又好了,正坐在床上,用干枯皴裂的老手梳理着蓬乱的须发,一脸漠然地打量着他俩——此举更加证明了他身无灵力,连清洁自身亦不能,只能以寻常手段收拾打扮。 棠樾忽然觉得他有那么几分眼熟。 老头看向棠樾,道:“你将我救了上来?” 棠樾一愣,随即颔首道:“是。” 老头手停了一下,道:“你又是何人,白龙女呢?” 棠樾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我乃当今天帝之子,六界神座之储,名棠樾。” 老头冷哼一声,道:“哦。” 棠樾和风息对视一眼,觉得老头这个态度十倍的有问题。 “哦”的意思,是知道了,而不是“你神经病吧”。也就是说,老头至少知道有个天界,还知道有个天帝,甚至知道天帝之子,储君名为棠樾。 这就更不是寻常小妖小怪会知道的了。 可一个能接触到这些事情的人,为什么会一身灵力全无,甚至如同凡人?听这意思,他似乎还与白龙女认识。 棠樾道:“敢问老丈,缘何被白夫人囚禁于女娲禁地?白夫人又去了何处?” 老头眉头一皱,似是颇为不耐,摆摆手道:“不知道,别问我,我也许久不曾见过她。谁知道她为什么关我,你们不放心,便将我关回去。” 风息尴尬一笑,搓着手道:“那个,老丈,我娘不见了,我怕她卷了我娶媳妇的钱拿去赌。我看您和她也认识,您早日提供线索帮咱追回老婆本,咱就能早日送您回家养老。这就么抻着,您不舒坦,我和大殿也不舒坦……” 无论二人如何逼问,这老头就如同捆上了嘴的鸭子,再没说过一句话。 棠樾无可奈何,只好转头对风息道:“水神仙上,严刑逼供会吗?” 风息干咳一声,摩拳擦掌,道:“历劫那会一时嘴快,骂了一顿狗皇帝,以身试法过。今日就让本神给你表演个现学现卖……你去那边劈块木头,先给我削个木驴出来。” 棠樾刚想问什么木驴,用为数不多的历劫经历思忖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试过?” 风息看了那正眼观鼻鼻观心的老者半晌,终于摇头叹气,走过去一掌击在他后颈。 他把软下去的老头扶正回凳子上,道:“当然没有!你看这老儿连木驴都不怵,逼供是不成了。咱也不能真的把个老头架木驴是不是?” 棠樾觉得老头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木驴,但是打都打晕了:“此人言辞闪烁,颇多可疑。可你这般做法,他必然已看出了我二人本质心慈手软,如何再行诈供?” 风息想了想,道:“我方才那一下附了仙法,能让他睡个一日一夜,这段时间我去搓个低配吐真小药丸,虽比不得披香殿的手段,却也多少能让他吐出点实话来。至于能说多少,全看缘法了。” 棠樾道:“高配的有没有?” “有是有,但你看这人十足老年痴呆,一副下去若是彻底傻了,没法再问,你我就只好手拉手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各等各的麻麻回家了。” 棠樾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用很轻的,自语一般的声音道:“我不是他儿子,他也不是我妈。” * 搓小药丸虽不是个技术活,却是个劳心活,很无聊很犯困那种。二人决定轮班,一人搓小药丸,一人去盯着老头,顺便靠在门槛眯一会儿,风息搓上半场,棠樾搓下半场。 半夜里,棠樾对着火堆搓得正起劲,忽然间就听到风息传音过来,小声叫唤:“大殿,过来过来,老头有事要向你我坦白从宽!” 棠樾心下纳闷,但也知道绝对不存在坦白从宽,必然是这孙子在乱讲。 他从柴房绕到屋前,看见风息捂着半张脸,不有一愣,道:“你怎么了?” 风息露出的那半张脸现出一股凄凉之色,对他摇了摇头。 靠近过去,只听屋内那老头似乎在说什么梦话,嘟嘟囔囔,听不清楚。棠樾靠得很近,才听到那老头嘴里含糊着念着一个小名,口气之中似乎颇为怀念:“阿紫……” 风息立刻抹泪道:“阿绿……” 棠樾:“……” 那老者艰难地喘息着,又动了动嘴唇,语气之中更多了几分嗟叹:“阿梨……” 风息泣不成声:“阿杏……” 棠樾传音:“去你的……戏精闭嘴。” 风息立刻敛了一副新丧娇偶的悲戚,掩口狂笑,传音道:“这老儿绝了。都混到这份上了,还惦记着家中娇妻美妾。” 棠樾道:“万一人家梦到的是过世儿女呢?” 风息语重心长道:“小老弟,没了儿女可不是这调调的,这不疼不痒却又蛋痛无比的口气十成十是烂桃花,怀情缘。” 棠樾并没有相关经验。他正在思考,只听屋内那老者嗫嚅了很久,忽然从沙哑干涩的喉管中吐出了很轻的一声: “阿姚。” 棠樾双眉一轩,霍然揪住了风息的袖管。 他突然想到了老头为何十分眼熟! 他像极了先帝。 但是先帝为了救旭凤,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龙魂相护,早已身归鸿蒙了。 棠樾曾在天界史的画册中看到过先帝的脸。那位虽然行径不怎么样,画像上至少是个威仪板正的中年人,比起尚且年轻的润玉更多了一番仙风道骨,不是个须发皆白的糟老头子。 而且他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 润玉告诉他,遇到什么不可能之事,可以先假定有人在骗你。 到底是谁骗了他呢?他第一个想法就是眼前的老头在骗他。因为天帝的风流韵事,和花神簌离的纠葛,知道的人并不算少。 他低声道:“风息,你确定他现在是熟睡中,而非醒着装睡?” 风息思忖片刻,抬起左手,打了个很轻的响指。 棠樾就看见一道气劲从他指尖飞出,在老者周身盘旋数圈,消失不见。片刻后,老者呼吸渐渐急促,口中继续念叨着什么不清楚的话,细细听来,似乎是在叫“兄长”,过一会又在咬牙切齿地骂,“崽种”。 风息摊手道:“……给过催眠咒了,没什么影响,还能叫唤,是真睡。你为什么问这个?” 棠樾一咬牙,忽然站起身闯了进去,拍了拍老者的肩膀。 那老头身子猛地一抽,直挺挺地坐起来,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骂道:“呸,崽种!” 棠樾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头眉头一皱,胡子一翘,道:“咄!夯货!我乃太清上妙昊天道尊玉皇大帝!” 风息:“……咋又犯病了?” 棠樾直接道:“你认识天帝润玉吗?” 老头坐在床上,茫然道:“润玉……润玉!孽畜,不得好死!” 棠樾厉声道:“放肆!管你曾是何人,咒骂天帝,便是死罪。” 老头冷哼道:“骂他做什么,他自己说的。” 棠樾一怔,道:“什么?” 老头迷迷登登地想了半天,道:“他自己说自己不得好死,不关我事。” 棠樾忍无可忍,一巴掌砍在他脖子上,老儿身体一软,直挺挺向后倒去。这老儿若明日还起得来,恐怕后颈就一片淤青了。 风息何等聪明,结合前后已隐隐的猜到了棠樾的想法,此时他站在一旁,也觉得手脚冰凉,欲哭无泪:“这个……不可能吧,我去。” 棠樾怔怔道:“我在封州城外树的梦境中见过先帝年轻时的模样,在天界通史上见过先帝的画像,也在梦境中听见过他叫‘阿姚’。无论是语气,样貌,都有几分像……只因他老得太厉害,又被须发污垢遮住面目,一时没想到那里。” 风息道:“可是我娘为什么要偷偷囚禁先帝,还要宣称他已死了?什么仇什么怨……” 他话音未落,忽然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 白龙女,一招制住老天后的斗笠人,因爱生恨,求而不得,挟私报复,你拿帝位我拿人…… 风息越想越觉可靠,惊恐万分道:“我靠,小老弟,你以后是不是要管我叫小叔叔了?” 第40章 细细想来,这想法倒也不无道理。太微沾花惹草人尽皆知,如果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女子,骗了人家身心还在人家肚子里留了种跑了,被女子找上他野心勃勃的儿子联手打下神位,实在太过合理了。这番推论也完善地解释了润玉对他过分的照拂和他们灵力回路的相似,以及这些年白龙女关于风息身世的半遮半掩。 再想想旭凤和润玉都是不世出的强者,而风息从天赋上看,像极了太微的种。 “可若果真是这等关系,白夫人将其消除记忆,然后再将其作为你父亲引荐,一家三口共享天伦,岂不是单纯地将其囚禁起来要好很多?” 风息摇头道:“如果真是那样,关起来吊着打才正常。我跟你讲,我娘虽然没怎么冲我发过火,但她脑子里住着个暴躁老哥。之前嫌去集上那条山路弯弯绕绕,太烦,抬手就把山给轰平了……所以要是有男人敢这么玩她,莫说念旧情,消了记忆阖家团聚,不给他表演拍黄瓜就算行好了。” 棠樾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沮丧,也清了地上土尘,在他身边坐下,安慰道:“此人是不是先帝还未可知。况且上次我们被扔进地窖时,他还不在那,显是后来被挪进去的。也许白夫人此前与他并不相识……只是突然因为旁的原因,将他关押于此。” 棠樾一面安慰,心理暗想殿下我平白多了个小叔叔,还未来得及发飙,倒要先在这安慰起你来。 风息愁容满面道:“我又想起个事。小时候有几次发现我娘趁我睡着,半夜带着吃喝家用偷偷溜出去,往后山走。我就好奇跟踪她,想看她去做什么,每每都被她逮住拎回去。然后我就没再半夜醒过,估计是她嫌烦把我搞晕了。后来我也去后山搜过,但是我娘比我小时候肯定是强得多,我什么也没搜到过,也懒得再去天天搜刮了。现在想来,她应该很早就在关押这老儿了。” 棠樾道:“假设他是先帝,且自‘死后’就被白夫人秘密关押起来,那么现在的问题便是父帝知不知道此事?如果知道,也许父帝与白夫人只是偶然相识,成为了盟友。父帝自立登基,自然不能给先帝卷土重来的机会,念在他毕竟是生父,又无甚血海深仇,于是请白夫人将其软禁起来,称他已身归鸿蒙。但若是不知道……那我也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风息摊手道:“那我娘图什么?你说说,她这一千年吃喝都是去集上买,衣服首饰她当然也不要,神位更是半毛钱没见着,除了图人,她与陛下合作助他登基,她图什么……” 风息说到此处,蓦地闭了嘴。 这话便不能再往下讲了,再讲就是弟弟。叔叔还是弟弟,傻傻分不清。他拍了拍棠樾肩膀,叹息道:“小老弟,睡去吧,小药丸甭搓了。我在这盯着老头,等他醒来,若是不疯了,咱们直接问他便是。” * 棠樾睡得不好。 简直像是在受刑。 他的身体仿佛被一个刀工娴熟的屠夫从脊梁骨处下刀,剖开,将什么东西填了进去,他感受到了烧灼和撕裂,尤其是少年人那凸出的蝴蝶骨上。 不,不止那两处,他的整个人也在撕裂。他剧烈地挣扎起来,生命从他小小的躯壳中大口大口地流失,虚弱从爪尖蔓延到脊髓。 仿佛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与他进行着拉锯战,他一时要死,一时又得到喘息之机,但不过片刻后,他又陷入了这种极端的匮乏。 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了他薄薄的鳞片上。 当他被风息唤醒时,他发觉自己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 老者再次醒来的时候,精神已经恢复了正常。棠樾禀把他请到了案前,坐在他对面,第三次问道:“你是何人?” 老者冷淡道:“与你无关。” 棠樾道:“那‘兄长’和‘阿离’,‘阿姚’他们又是什么人?” 老者勃然色变。 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又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干裂的嘴唇抿了抿。他点了点头,挤出一个难看的冷笑,吐出一口气道:“莫问,小儿。无知是福。” 即便早有猜测,当这荒唐的事实得到确认之时,棠樾心中的震惊仍是无以复加。 他无法控制地盯视着老者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老者也毫不躲闪地给他看,肌肉冷漠地微微抽搐着。 棠樾无法想象。那传说中狠辣的,薄情的六界主宰,被打下神坛后竟会是这个模样,他无法将其与“先帝”二字联系起来。那惯于玩弄人心的神尊,如今竟如一个老丐一般,任由他们呼来喝去地摆布。 按理来说,他应该叫此人一声爷爷,先帝。但他心中却全然生不出半分敬重与亲近,在知道他是如何逼自己的儿子发下毒誓之后。 “您……当年既然并未崩逝,为何却又被白夫人囚禁于此?” 老者淡淡道:“我本也以为我要身死道消,没成想活了下来。一醒来,就已经如你所看到那般,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身无灵力,却也轻易死不了。白龙女要软禁我,我自然反抗不得。” 风息抢道:“我娘为什么要偷偷将你关起来?你之前和她认识吗?” “我何曾见过她,是润玉这个畜生让她将我囚禁于此。”太微嘲弄道,“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连上神之誓都顾不得,看来是要如愿以偿了。” 话一出口,风息松了口气。 但棠樾没松下来,因为这并不能证明白龙女和润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太微继续道:“小儿,为何连日守在此处?为何急着寻那白龙女?” 棠樾犹豫再三,觉得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什么搞事的能力,于是含糊地说了事情经过,但只讲了旭凤润玉双双失踪,却没讲他们为何失踪。 太微听罢,点了点头,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个畜生,当年嘴上说得轻巧,临到关头,还是怕了。” 然后他抬起头,凝视着棠樾,道:“我见你小儿行事还算得体,赠言一句,你爱听不听。这天帝之位不是什么人都当得的,你若是不想死,趁早学润玉,要么失踪,要么诈死罢。” 棠樾愣了一瞬,即刻就想到了大长老的话,关于黄泉大封与古之大帝。他失声道:“莫非那传闻是真的?” 然而无论他怎样追问,太微就此事上再也没有半句回答。 二人一头雾水,别无他法,只好把老头请回屋里关了起来。 又是一个月夜,棠樾独自盘膝坐在火堆旁,静默地望着火堆。 风息嘴里叼着山鸡腿,走到他身边坐下,嘴里含糊不清道:“这老儿不愧是当年的老天帝,威逼诱骗无功而返,油盐不进,还真是有两份本事。” 棠樾垂眸,“嗯”了一声,不再作答。 风息不知从那变出另一根山鸡腿,拎在手上晃了晃,道:“小老弟,别想那么些啦!真要有什么送死的事情点你名了,那我们可以分摊伤害嘛,一人死一半。” 他见棠樾不接鸡腿,犹在那逼逼叨叨:“一人死一半,那就是半血,两口就奶回来了。” 棠樾给他晃的不行,终于接过了鸡腿,“嗯嗯”地敷衍两声,敷衍地啃了两口。 风息笑得很皮:“你要是怕当了天帝就得背锅送死,小神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去你就广而告之,我才是你爹亲生的,私生子。大不了败坏一下我娘名声,反正也没人认识她。那我是亲生儿子,你只是个养子,这样天帝不就得我来当了嘛。然后真到了要龙命的时候……” 他故意半句话吊在那,棠樾果然忍不住好奇,转过头来,淡淡道:“你就如何?” 风息把鸡骨头扔进火堆里,沾满鸡油的两手一摊:“那我肯定不会替你去死的。白龙命要紧,到时候我在三千世界中找个没人找得着的小世界,脚底抹油拔腿就溜。天帝跑了,这事自有上清天那伙子人去管,就不劳你我小龙苗送头啦。” 棠樾看着手中油腻腻的鸡腿,终于苦笑出声,摇头道:“我方才只是在想,如果他在位之时就已知道了天帝的密辛,那么当年那个誓约除去棒打鸳鸯之外,是不是另有一层含义?” 他见风息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加解释道:“先帝他多少也了解父帝母神的性子,那么‘死生不复相见’的毒誓,我母神是绝对不会立的,所以……” 风息脱口而出:“所以那个誓言本就是为陛下准备的!” 已知旭凤不可能发誓,而润玉是个实用主义者,他要么会‘卖弟求荣’,要么认为与其双双被扔下去,不如暂且答应,等待转机。 倘若太微知道数万年内六界必有灾殃,那么“谁先立誓谁当储君”看似是旭凤吃了亏,但新君倘若继位不久就身归鸿蒙了,仅剩的殿下就可重列仙班,安安全全地继任天帝。 只是他没想到,润玉还有另一手,他造反了。 风息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自己也觉得有些骇然,道:“你这想法也太过阴谋论,万一他自己还没卸任便出了事情,那他岂不是白送了那个喜欢的儿子?” 棠樾道:“他也许早已准备了跑路罢,所以才会以己度人,觉得父帝也是跑路了。只是没想到黄泉还没解封,他先做了‘太上皇’了。” 他心中暗想,如果这个阴谋是真的,那他的父亲发现自己赌上一切才得到的生路只不过是另一条死路时,心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言归正传,那些旧事到底是怎样不要紧,眼下要紧的还是把他俩找回来。这一趟来得实在是血亏,没打听出半点有用的消息,还平白给自己整了个烫手山芋,塞回地窖里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棠樾与风息商议过后,觉得老爷子一把年纪,又没什么灵力,还间歇性犯老年痴呆,这段时日又发作好几次。不说会不会试图以牙还牙造反回来,扔在这让他自己穿草裙啃树皮也不是个事。 临行前,棠樾挑了太微不犯老年痴呆的时候跟他讲了,准备把他带回天界养老。实则就是放在身边监视着,软禁起来,等润玉回来了再处置。天帝是不可能再给他当了,能回去吃吃山珍海味也是好的,没想到太微一口回绝:“回天界做什么?嫌我丢人丢得还不够?” 太微冷冷淡淡道:“我知道你等忧心我会去夺润玉的位。你大可以放心,如今纵使上清天下命,我也绝不会再去做天帝了。” 棠樾只得拿出了之前商议过的另一个方案:“您在凡界有什么看得入眼的地方,我与水神为您布置一番,在陛下回朝之前,暂且请您在那颐养天年。但眼下您尚属应龙之体,又无灵力傍身,需得在四周布下法阵,以防大妖闯入扰您清闲。” 名为保护,实为软禁,彼此心知肚明。太微没有把这一层意思点出来,只是道:“那便在笠泽左右择个依山傍水之处吧,我年轻时在那住过,住得惯。” 笠泽地处长江以南,气候温润,平原广沃,鱼虾湖蟹到了季盈框而产,也可种些山芋红薯,更是文人雅客游玩胜地。 棠樾嘴上答应,心中暗自翻了个鄙夷的白眼,心想当年又是恶整我父帝,又是抛弃簌离的,还放任先天后害死她,人死了倒从这里又是“阿离”又是故地重游,恶心人。 怀着这种恶意,他和风息给随便弄了间破泥瓦房,下雨天可以漏雨那种,同时设下一处外面进不去,里面也出不来的无形结界,把老头塞进去,然后告退了。 临行前,棠樾问道:“先帝,您可还记得当年您自散龙魂之后,在濒临散魂之前曾立过什么誓?” “立誓?” “叔祖父曾说,您自散龙魂后不久,天空中便有了第二道紫雷,小神想,是不是您曾立誓抵消父帝的誓言?” 太微思忖片刻,摇头道:“没有。就算我当时说了什么……” 他哑着嗓子呵呵一笑,然后寒声道:“那也是咒他早点死。 他目送着棠樾和风息化作两道光柱消失在寨子里,整个人终于彻底松垮地瘫下来,落在他的摇摇椅上。椅子被他半个身躯的重量砸出“吱吱”的声响,漫无目的地摆动起来。 他想到他在醒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润玉时的情景。 当他对润玉的自作孽不可活报以无情的嘲笑后,润玉沉默了。 “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润玉道,“我自幼虽与你不甚亲近,却也算得上是孝敬有加,在起兵之前从未有过任何忤逆之举。你不喜我,偏心旭凤,我也无话可说,可我究竟有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举,让你恨我至此,知道我要死了,竟恨不得与人弹冠相庆?” 长久的沉默。 润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淡淡地结论道:“因为你怕我。” 白须白发的老叟激动起来,跳起来骂道:“胡言!” “我幼时曾数次站出来为旭凤挡下责问,也曾自愿以身代洞庭的三碗水族受过,我太像那个人。每当你看到我,你就会想到自己是怎样一条苟且偷生的泥鳅,一个在死亡面前痛哭流涕的懦夫,瑟瑟发抖地等着一个挺身而出的人替你承担一切。你活了下来,但你的一切永远都是他的,你的命,你的妻子,你的位置,都是他施舍的……” 太微忽然站了起来,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却被润玉举手拦下。 他把他用力向后一掼,平静地对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的老者道:“而我不一样。你是错生于天帝膝下的农人小贩,是钻进龙躯中的河虾泥鳅,我却是真正的龙,是生来就是要做天帝的。我会痛痛快快地继承帝位,享受我的权力,得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然后……去承担我该承担的一切。” * “愣着做什么?又在想法子怎么整我?” 润玉蓦地回过神来。 “没有。不过是突然想到了父帝。”他道。 旭凤嘲弄道:“你最好赶紧把我们弄出去,再晚几日,小金鱼尝到了权力的快活,迟早送你去鸿蒙中陪他。” 润玉不悦道:“樾儿是你我亲自养大的,你怎可这样疑心他的心性?况且他也不能掌权,你用那支箭陷害于他,他自然要避嫌。” 旭凤嗤笑一声,在篝火边上站起身来,凝视着远处那道天堑中的深渊。 他们如今正站在涿鹿战场最靠中心,也是唯一的高丘之上。这处古战场不可谓不广袤,但比起整个人界,也不过是一方沙砾大小,这近百日足以让他们探过一遍。 他转过头,对润玉道:“这么久了,将我们弄到此处的幕后之人还未找来,真是废物。” 在箭上附了逆因果咒的那股势力那么想弄死润玉,润玉失去记忆实力大减的时候却没来杀他,那个心怀不轨把他们扔到此处来的汝瑾也没找到他们。这也就罢了,棠樾等人总得设法营救吧,举天界之力居然也没找来。 废物,旭凤憋屈地想,全都是废物,要是老子有这种属下,回去一个一个全剁了。 他心中愤愤不平,全然忘了自己是如何每日布阵作苟的。 倘若是在外面,寻个人也不至这么久,但这方世界太怪,飞身上到一定的高度就会有无形阻力阻止人继续向上,连同灵力的延展范围也要受限。旭凤与润玉讨论一番,觉得定是这个世界被人力撕裂时引发的后遗症。 平平无奇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旭凤结束了一天的流程,起床,找路,找不到路,不高兴,不高兴就找茬同润玉吵架,润玉不理,睡觉。 但就在今夜,流程终于出现了变数。 许久没有做过梦的旭凤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小的一只——不是小凤凰,他的身体变凉、变长,褪去了软软的羽毛,长出了水银一般的薄鳞。 他伸出四只短短的小爪子,小尾巴摇了摇,在黑暗寂静的水底逆着暗流向上方微弱的光亮游去。 第41章 这些梦境是模糊而跳跃的,旭凤身处其中,却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梦境,或者说是幻境。 他隐约知道自己在光明的地界被一群身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银鱼围了上来。它们张嘴咬他,咬他的头,咬他的尾,咬他的短须和爪子。 然后他变成了小孩,他们也变成了小孩,小孩说:“丑脸鱼!残废鱼!” 他一声不吭地和他们打了起来,水波爆飞,掀起十丈的巨浪,掀飞了伸出小手去揪他头上硬质凸起的小银鱼。 他被一个女人捉回了黑暗的湖底,女人卸下了他的鳞片,割掉了他的龙角。他四肢不断地踢打,死命地挣扎,还是被她‘清理’干净,被设下结界,困在了里面。 这里是湖的最深处,很黑,他看不到女人的脸,但他知道她在收拾“房子”,把洞穴里的家用挪来挪去,尽管它们早已布置完善。 她还在做衣服。她一天天地给他做衣服,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从来不出门的孩子要这么多衣服干什么。 女人做着家务,揪掉桌缝间最新冒出来的水草,擦去随着水流飘到桌上的淤泥。她做着这些活,眼里全是怨毒,渐渐地嘴里咕哝着什么。咕哝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他知道她在咒骂。她停住手,一手捏着抹布,一手叉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良久的寂静之后,她忽然举起桌上的一个破碗摔在地上,骂道:“日他个狗娘养的。” 她骂完,转身对旭凤道:“你过来。” 旭凤当然不过来。女人于是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他一个趔趄被拎了过去,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他被这股巨力拍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半张脸震得发麻,嘴里湿漉漉的,火辣辣的,嘴角也火辣辣的。 女人问他:“你贱不贱?” 他头晕耳鸣,却顶撞道:“不贱。” 女人厉声道:“操你爹的王八羔子。你爹那个糟践东西,娶了个女人,一天天的作贱别人,你是他的种,你怎么会不贱?过来?” 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没有过去。 女人又大步流星迈了过来。这一次她举手要抓他领子时,他伸出双手推了一下,但这一推没有丝毫的作用。女人似乎惊讶于他的反抗,更加暴怒,更加粗暴地抓住了他。 他被领子上传来的大力勒得喘不过气来,很快另一边脸上挨了更重的一耳光。 但他这次没有倒下,于是女人重重地把他推倒,他尾骨狠狠地砸上了一块石头,疼得两眼发酸。那女人嘴里犹喋喋不休地骂道:“操你祖宗,你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贱种,你娘干嘛躲在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滚过来!” 他再一次挣扎着站起来,走了过去。 但这一次不一样,女人刚才揪住了他的领子,他便一爪挠在了她的胳膊上,留下几道细小的抓痕? 女人又惊又怒。她抬手又是两巴掌扇了过去,目中喷火,破口大骂:“操你祖宗,你个没爹的玩意,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敢打我?” “因为你打我了。”他嘴里含着血沫,腮帮子肿胀酸麻,口齿不清道。她再一次对他下手的时候,他的双手也没有闲着,疯狂地在她的手腕上添了许许多多道又深又宽的血痕。 她于是也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刚好踹在胃上,他两眼发黑,捂着肚子在地上干呕,发烫的脸在沙砾上摩擦着,那些沙子仿佛顺着错乱的掌印的缝隙钻进了他的皮肤。 反抗引来了女子更加疯狂地殴打和辱骂,她神经质地骂道:“操你奶奶的,抽你耳光还手疼……你等着,你等着……” 她在洞穴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一根木棍,狠狠地往他胫骨和肩背上抽去,间歇将棍子扔在一旁,亲手给他两个耳光,然后继续拾起棍子,骂骂咧咧地打他。 他跌在地上哭得打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每次都会颤抖着站起来,每次都会找到机会在她手上留一道血痕,或者狠狠踹一条她的小腿。哪怕被打得脑袋发蒙,嘴角流血,他也坚持着“你打我,我就打你”的原则。 她终于打得累了,旭凤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地听着她哼哧哼哧喘粗气,心里想她居然也会累。他在耳鸣中模模糊糊听到一声:“你给我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旭凤也想滚,可他滚不动了,也滚不了了,他一动,周身的伤口都在发热作痛。而且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就要被撵走,他不爽道:“你才滚。” 女人拖着木棍走到了他身边,木棍粗糙的顶端狠狠捻着他失去知觉的鼻梁骨:“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于是那个木棍离开了他的鼻梁,颤抖着,越抬越高,积蓄着重力,不知何时会再砸下去。 旭凤微微一叹,在周身的剧痛和头脑的昏沉间,他的灵台却越发清明起来。他躺在地上,双手缓缓推出,口中念道:“说你滚。” 幽深黑暗,终日不见光的湖底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一柄燃着熊熊烈焰的飞剑,从淤泥之下穿刺而出。 火焰飞剑的虚影穿过了他小小的身体,穿过了黑暗的空间,穿过了女人的脏腑,所过之处,诸相幻灭,洞穴的幻境在光的延展中灼烧殆尽,回复虚无。 飞剑离开时,这片空间也重回了晦暗,与之前不同的是再没有什么湖底、女人和小银龙,而是绝对的无。那些疼痛和屈辱的感觉随着这具小小的身体变回凤凰本相消失无踪。 旭凤伫立在这片仿佛是永恒的黑暗中,轻松道:“我现在随时可以离开。但我想你修为如此孱弱,却拼着灵脉枯竭也要将我拉入其中,想必有话要对我讲。出来吧,我再给你一刻钟。” 绝对的虚无中,忽然游出了一条小小银鱼。旭凤认出来,那是方才幻境中的小银鱼之一,但不是欺负他的那群,它只是目睹这一切。小银鱼们咬他的时候,它就停在外围静静地看着。 银鱼开口道:“为什么你十倍百倍的弱于她,被她按在地上殴打,却依旧敢于站起来,甚至还敢还手?” 旭凤敏锐地注意到她用的不是反抗,不是“打回去”,不是“反抗”,而是“还手”。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她打我,我自然要打她。” “你越是还手,她打你打得便越厉害。你只需忍一会,她打得累了,就会少打你一会。” 旭凤道:“她多打一会少打一会是她的事,我不可能不还手。” “你的爹娘,你的配偶,你的儿女若是要打你,你也要打他们?” “你不是看到了吗?不管是恩人还是父母妻儿,报恩偿情是一回事。如果我无过却要打我,那么向我出手的那一刻,他就是我的敌人。战败与不战而降,哪个更可怕?打不过敌人是你自己废物,怨不得人,挨打而不还手却是耻辱,比被多打一会乃至被打死更可怕的耻辱。我旭凤不敢说平生未尝一败,但从来死也不降。” 他的神情很严肃。大约是太过严肃了,把被老母揍了一顿这种事情说得和路遇歹人见义勇为一般,银鱼惊得闭上了嘴,许久没有开口。 半晌,小银鱼才缓缓地张开了嘴,在虚空中吐出一串泡泡:“不是的。你之所以敢于还击,不是因为你生而无所畏惧,而是因为你生为天帝之子凤凰。先帝自你生下来便将你当作来日的战神培养,教给你以战止战,教你不畏强暴。” 旭凤道:“生成一只凤凰的确很好。” 小银鱼甩甩尾巴,游到他身边绕了一圈,然后渐渐在光辉中变作了一个穿着连帽黑色长袍苍白女子。 女子也没什么怨恨或者委屈的表情,只是木木地诉说着:“但是我的爹娘没有告诉我可以反抗,也没有告诉我不能反抗。他们只是经常打我,我爹经常打我,有时也打我娘。每天都在挨打,你就不会觉得无缘无故挨打是不应该的了。” 旭凤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汝瑾?方才那些是你的记忆?” 汝瑾道:“那是我的记忆与你的恐惧的结合。可你没有对被殴打、被蹂躏的恐惧,你对暴力唯一的恐惧就是恐惧陛下遭遇过类似的事情。” 旭凤皱眉道:“我说为何总觉得不对。那洞庭君昔日也是一位公主,半个飞升的仙子,怎会学得的满口喷脏,举止粗鄙,原来那是你的记忆嫁接。” 他接着又冷冷道:“早知你今日会如此算计我,我当初便不该将你带回营中提拔。我该直接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还记得之前那个差点吃掉润玉脑仁,被旭凤点化后带回军中效力的怨疠吗? 怨疠是心存恨意的人死后被魔气侵蚀形成的非人非魔的东西,倘若没有仙门子弟超度或打散,往往会在人界的穷山恶水中游荡,吃掉不幸落单遇困的可怜人的脑仁。 超度当然是可以。但旭凤没有耐心将这玩意带在身边洗脑它世界多么美好,直至它愿意放下仇恨转世。在他眼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好这个世界坏各半,他做不到睁眼说瞎话。 就在他使出琉璃净火打算直接送这个脏东西上天时,它忽然恢复了一点点神志,不再具有攻击性,还对着他叫恩人。 旭凤挠破头皮,也没想出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它的恩人。 等到他把变成了苍白女子的怨疠带回军中讯问,才知道她将他错认成了另一只凤凰,她记得那簇漂亮的火光,四万年过去了都记得,因为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旭凤从她口中头一次听说自己的亲娘还有过那么中二的时候,她操纵金钗划破了男人的脸不说,还嚣张地捧着琉璃净火烧化了城门口告示板的钉子,吓得那男人屁股尿流,发誓再也不打老婆了。 结果她快乐完,一拍屁股走了。不到一年,同一城被红衣女侠教训过的不孝子故态复萌,又偷了他瞎子娘的钱去赌。赌完他想起一年前的警告,吓破了胆,用剩下的钱叫了最贵的酒菜,睡了最贵的窑姐,回家烧了香洗了澡,准备晚上在睡梦中被金钗戳瞎眼。 然后他等了整七日,什么也没发生。 怨疠的男人发觉自己被骗了,那个红衣女子不会再回来惩罚任何一个人。他在街坊邻居的嘲笑之中阴沉着脸走进家门,把正在洗衣服的老婆揪着头发拖到街上,狠狠地揍了一顿,以向四邻证明他不怕那个红衣臭娘们。 “后来呢?”旭凤坐在中军案后道。 怨疠垂着头,讷讷道:“就……天天打呗,打得比以前厉害多了,以前要让我干活,还不会打得太厉害,后来有好几次,打得都走不动路了。又过了两三年吧……” 旭凤道:“然后他某一天失手误杀了你?” “不是……” “那你是怎么死的?” 怨疠垂着一张苍白的脸,有些不会措辞,支吾半晌,拙陋地描述道:“就是……慢慢的就打死了。” 旭凤闭上了眼。他杀人一向很快,想不出来人是怎么在两三年内天天挨打,慢慢打死的。 念在她也算是被老母坑死的苦主,汝瑾就被旭凤留了下来。 怨疠的能力与它最深的渴望有关,大多怨疠的能力是诅咒,类似上神之誓的原理,或者就是直接对人产生伤害。旭凤本以为她会是个强大的输出,没想到她被凌虐至此,最大的愿望也不过能快速治好自己被打出来的伤口。她是个奶。能治好自己,也能治好别人。 她的治愈能力很强,且战斗力还不弱,用她的治愈能力立过不少奇功,终于混成了天将。怨疠战斗的时候,咒力全部发挥出来,会变回死前的惨状。那副模样不好看,因此她长年穿连帽衫,随时准备遮住全身的血痕去上战场。 虽然她的悲惨遭遇荼姚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但终归只是个诱因。旭凤认为自己能再次遇到她,就是一种机缘,赔偿和表达歉意的机缘。他力排众议将一个人嫌魔厌的怨疠收入军营,让她位列仙班,又力排众议给了她平等的晋升机会,已然算是还清了。 此刻,旭凤冷眼看着她,道:“原来你是为自己抱不平来了。然而本座昔日给新兵训话时便说过,人的命生来就不一样。你再不甘,你也是个是小卒,是农人之女,变不成凤凰。此话虽刻薄,但天道就是如此,没人能改得了命,你们能做的只有用这条命好好干。换作是你,既然已经嫁了过去,与其思考你为什么不是一只凤凰,不如想办法争取不被那个男人打死。” 汝瑾低声道:“陛下,属下没有思考……属下只是想辩解一句,一个瘦弱女子,又吃不饱饭,如何打得过那个男人?” “纵使正面打不过他,趁他醉酒熟睡之时,乱刀砍死,总做得到罢?” “人间有国法,杀人偿命……何况我是一个连鱼都没杀过的女人,我怎么敢去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旭凤无法理解什么叫不敢杀人,而且对于这种扯皮事情兴致缺缺。这区区几个字鸡汤已经耗掉了他不少耐心。 “是啊,你若是肯‘敢’一次,今日就是你男人跑到我面前哭诉你如何弑夫了。你死我活的时候还谈国法,还谈什么敢不敢,你不死谁死?” “可那时……我不知他会将我打死。我总是想,万一打不死呢?” 旭凤道:“我知道你有一万种说法,一万种无奈,你心存侥幸,你不敢杀人,你不懂得还手,你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弱女子,倘若你杀了他官府便要拿你,你也不敢自己逃往外地,因为你没出过门,独自在山野中活不下去,只身远走他乡又怕无依无靠被人欺侮。” 汝瑾低首道:“是,陛下说的一点不差。” 旭凤直视着她:“所以你死了。死人要有死人的自觉,不要为自己的死找借口。” 汝瑾很轻地叹了口气,将兜帽往下拉了拉,讷讷道:“陛下教训的是。” 旭凤似乎很满意她听训的态度,点了点头,道:“所以你当日有意将我传送到此地,今日又诱我入彀,权且作这满天神佛没一个显灵助你脱离苦海的报复?” 汝瑾摇了摇头,却话题一转,道:“属下在人界时听人说,天上有玉皇大帝,有仙女和蟠桃会,是个仙气飘飘的好去处,积福的人死了才能上天。可是到了天界之后才发现,天上所谓的好,只是因为不好的事发不出声来。” “……” “属下做了西天门守将的第十三年,一个仙子找到我们军营来,说她亲妹子因为给殿下送错了膳,被天后打杀了。那位仙子听说殿下忠正刚直,千辛万苦摸到殿下的军中伸冤。她给我们挨个讲她亲妹死时惨状……整个人都是黑的,皮肤焦得发酥,一按便会掉下来一层,露出里面流着黄水的肌肉。鸱尾君的人将她带走了,嘱咐我等谁也不准向殿下提起此事,后来没人再见过她,也没人再提起过她……” 旭凤听到此处,不由皱眉道:“你明知他是母神的族人,明知他要如何处置,为何从未向我提起过此事?罢了,我知道了,你当年被打死都没胆子还手,有了仙籍也是本性难移,不敢违逆上面的意思,更何况被烧死电死的又不是你。” 他面无表情道:“本座驻扎忘川多年,对天宫之事自是有失察之罪,如今也已遭了报应。可你口口声声说天界不好,自己岂非也没少给这‘不好’添砖加瓦?你若是当日便说了,我真察了下去,天界那番动荡或许就不用发生……说不准许多人,本座的亲朋,包括你的同侪们在内,都可幸免于难了。所以在金缨箭上下咒谋害天帝的人是你?” 他这话题转移的飞快,令人猝不及防。汝瑾愣了一下,才迟疑道:“属下只是领了命,一旦陛下谋逆之事被揭穿,便立马将陛下送走,并不知有人要谋害天帝陛下。” 旭凤点头道:“罢了,你继续。” 汝瑾又一愣,道:“继续什么?” 旭凤道:“天界都哪里不好。” 他一面漫不经心地听她讲下去,另一边已经一心二用,开始飞速复盘当日之事。她究竟是奉了谁的命,有什么目的,他们对自己的计划知道多少,又有了多少改动,最后达到了多少目的。 这些汝瑾不会告诉他,他只能靠猜。每多思一步,情况就会对他愈加有利。 “……后来属下去了魔界,以为魔界强者为尊,没有生来的王公贵族,也没有男尊女卑之说,想来虽然残酷,但属下多少有几分实力,在魔界留下多少会好一些……” 旭凤嗤笑道:“女子不是生来该被践踏,身份低微的仙侍不该被践踏,难道弱者便该了?” “是……属下发现,虽然自己不算弱者,卞城王也不是,但不与其他魔族勾连厮混,终究还是事事被他们压着一头,连想讨一名被穿了琵琶骨的妖娘回去救治都不能。属下就觉得,这方世界但凡是有人的地方,哪里都不好,与其看着他们在其中受苦却始终不敢了断,不如便究其本源,重归混沌。” 旭凤闻言,上下打量了她许久,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道:“你若是想要毁灭地球,灭了这三千世界,也不该来找我。这方宇宙没有什么存在能生生毁掉一个世界,即便是修为通天的古之大帝,拼着身死道消,舍去性命,也不过将人界撕下一小块。你若是愿问问上清天,说不准还有一线希望。” “不,”黑雾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她本来就该找你,且这世上也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件事。” 黑暗骤然淡去,换成了另外一种无星无月的黑暗。 旭凤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是站着的。 一条银龙的虚影像吞人的巨蟒一般,一圈一圈将他缠得密不透风,前爪搭着他双肩,硕大的脑袋亲昵地挨着他。 一见他醒来,银龙温柔地凑过来,在旭凤毛骨悚然的目光下用长着鬃毛的吻部蹭了蹭他的脸颊。 旭凤现在很不高兴。本来他自己也可以破境而出,现在汝瑾骤然把幻境一撤,显得他和被人有意放了出来一样。他不高兴,所以耐性翻番地减少,抬手把银龙的脑袋推到一边,对神情轻松站在一旁的天帝道:“你的龙?管管??” 天帝抬起右手,那道银龙虚影便化作一道白练,回归他的体内的灵脉之中。 旭凤这才觉得窒息感轻了一些。他整了整被那条灵力所化的银龙蹭歪的领子,看向正前方的老者和黑衣女子,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这话是对润玉说的。润玉平视前方,答道:“就在他说‘只有你才能做这件事的时候’。” 旭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夜是黑的,在涿鹿古战场中也不外。在这夜色的黑暗中,有更黑的东西从更深之处走来。那是老者的缁衣,缁衣如夜色,左臂挎着个保温杯。 整件事情的幕后之人是谁,再无疑问。 二人因为刚在防风集见过,十分默契地略过了叙旧环节。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旭凤还是言简意赅地问道:“换箭你做的?她你指使的?” 老者坦诚地点了一下头。 按理来说,有人敢这么搞他,旭凤早已经拔剑砍了。但他没有出手,因为他一眼看到了老者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一块石头,但它不是普通的石头,它是完全透明的,形状奇特且有棱有角的。因为它在光下面会折射出奇异的彩色,所以也被称为五色石。 但天宫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琉璃。旭凤之所以一眼就认出它是五色石,是因为他在这块石头上感受到了一种怪异的力量——清气与混沌,光明与黑暗,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但这些又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就如古籍中所说,这块石头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当你凝视它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也在凝视你。 它十足像是活的。 润玉也认了出来。但他只是随口一问:“什么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旭凤道:“灭去三千世界。” 大长老微笑道:“确切的说,你不能,但你与五色石能。” 润玉面色沉凝地看着那块怪异的石头。他没有追问大长老为什么要杀自己,而是看着五色石道:“四万年前,是你窃走了五色石?” “老夫诚然带走了五色石,但四万年却非是老夫窃走了它。” “那是何人?” “花界。” 旭凤道:“花界偷五色石做什么?” 大长老道:“你信或不信,老夫是在你的满月宴上察觉到它在花神身上。于是老夫便告诉天后娘娘,花神伸手摸小凤凰的时候手上好像沾了毒。然后她将花神骗至临渊台前推下,花神身陨,老夫就拿走了五色石。” 旭凤大怒:“你诱我母神犯下谋害上神的重罪,竟还装作无事一般,每逢盛会便去天界论道?” 大长老淡然道:“老夫只是说了好像,她自己竟不调查一番便信以为真,也不去找天庭公审,非要滥用私刑,如何怪罪到老夫头上?” 润玉打断道:“天界寻了五色石这么多年,也没半点线索,为何却被你一眼看穿?再者,花界窃走此物,想必有要紧用处,花神为何会将其带在身上四处乱走?” “老夫自有法门察觉它在哪,就不便透漏给陛下了。至于五色石与花界的爱恨情仇,老夫也一概不知。” “那你的大计与五色石何干?又与旭儿何干?” 旭凤自认为还和他处于冷战期,听他一声“旭儿”,立刻眉头皱起。 大长老却微微笑道:“这便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二位陛下若是有闲暇,不妨听老夫从头道来。” 第42章 大长老要讲故事,旭凤于是也不动声色地伸直了耳朵,准备听五色石的惊天秘闻。 大长老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二位陛下似乎存在一些感情问题?” 旭凤只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跳:“长老问这个做什么?” “我方才忽然觉得从头讲起太过晦涩,不如换做从后往前推,顺便为二位陛下解决一下感情问题。故事讲完了,两位陛下又可以恩爱甜蜜了。” 旭凤冷冷道:“长老莫非是魔界至尊当得腻歪了,想要改行做劝和姨婆?” 润玉忽然道:“因为我不陪他谈恋爱。” 旭凤道:“因为你拿凤凰当乌鸦捏着玩。” 润玉:“你说过你愿意做一只关在笼里的乌鸦,只要我肯疼你爱你。” 旭凤怒道:“我何时说过?” 润玉:“你确有此意。” 剑光一闪,砯岩出窍,被旭凤双手持剑柄,以风雷电掣之势向润玉横斩过来。 剑锋至眼前,润玉依旧负手而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下一刻,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一道迸射的火光,白影一闪。润玉的人不知何时已在三尺之外,静静地看着他。那柄横扫而来的剑被自觉飞出剑鞘护主的赤霄挡下。 众所周知,天帝是远程,和战斗风格刚猛悍勇的战神不同,他自做了天帝之后就越发不爱用剑,就算一定要拔剑,那也是飞剑。 旭凤显然也没有要打死他,只是想锤两下泄愤。如果要杀人,那他一定会竖劈起手,无论是气势还是力道上都能起到最大的优势。此刻一剑失手,他余怒未消,冷哼一声,又是一剑劈了过去,瞬息之间,已过了几招。 但是他如今只有一半的力量能用,且也没有杀意,于是几招都被天帝轻易挡下。 大长老看了一会,没有劝和的意思,反而悠然自得地拧开了保温杯的盖。 然而那口触手水还没送到嘴边,他的身前和身后两侧忽然就出现了两柄剑。 后面那个是飞来的天帝佩剑,赤霄,前面那柄是掉头而来的天后佩剑,另一端是双手持剑,眉宇肃杀的旭凤。 天地间两位绝世强者的前后夹击是绝对不可能同时避开的,飞剑和持着的剑,至少要吃一个。 大长老面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这等变数。下一瞬,他的人忽然向润玉那方撞去,身影在空气中扭曲,消失。 当他再次出现时,神情依旧安详,但是旭凤知道他的剑没有落空。黑色的血正从剑锋滴落,还没落到地上,便成了散开的黑雾。 大长老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腹,上面多了一道深入脏腑的剑口,伤口上凝结着翻卷的冰霜。 怪异的是,这道无论对神族还是魔族而言都很致命的伤口好像对他分毫没有影响。 旭凤神情冷然,缓缓收剑回鞘,道:“你果然不是擎城王。” 他和润玉剑锋交击那几番,润玉十分灵性地将自己的灵力存于飞剑中,再传到了他的剑锋上,将自己尽可能多的灵力借与了他。 按照一般人的思路,突然遇袭的时候如果躲不开,当然是要往更弱的攻势那边躲。可惜大长老不是一般人,他看出来了,但没躲掉。 没躲掉,但也没有受到重创。 他抬起头,遗憾道:“没想到二位陛下一者为六界至尊,一者为前任战神,竟同时习得了偷袭这一绝技。” 润玉微微一笑:“长老利用我这不懂事的幼弟刺杀本座,似乎也谈不上光明正大。利用同袍之情将我与旭儿诱骗至此,困在涿鹿古战场,更不见得有理。” 大长老无奈道:“把陛下困在此地,非我所愿呐。自陛下入彀,老夫回了魔界就在寻找,只是此地实在太过诡异,二位陛下又十足能苟。” 润玉道:“找到本座,然后杀之?” 大长老道:“陛下如果死在了逆因果咒下,自然更好。既然天后已经被逼入此间,那陛下的死活便无关紧要了。” 旭凤一直在看着他结冰的伤口。从被剑意割破的缝隙中可见,那道伤口正缓慢地消失,无踪,剩下暗色的皮肤。 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冷笑:“很好,那么我们来聊感情问题。” 大长老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转向旭凤,继续调解夫妻矛盾:“依老夫的了解,你们两口感情不和,原因有二,一者是天帝待你不亲,二是前辈仇怨未解。” 旭凤不置可否。 大长老道:“既然老夫决意要让二位陛下重归于好,那便从第一者说起。陛下待你不亲,却并非是薄情寡义,而是因为……” 润玉打断道:“本座在天界还有要事,长老不如长话短说,直接从五色石讲起。” 旭凤冷静地说道:“因为他要死了。” 他虽然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但他看向大长老的目光却是讯问、逼问,似乎要从他脸上看下一块肉来。 大长老一脸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道:“……陛下这话真不好接。他虽然要死了,他也可以不死。” 旭凤道:“我虽不知阴皇大帝用了什么办法将黄泉封印千万年,但从古至今,封印黄泉只有那一个方法。” 大长老道:“陛下可曾想过,古大帝修为相差不远,为何唯有阴皇大帝保住了六界千万年的太平?” “阴皇大帝于灵力操控一道是不世出的天才,她设计的防风集大阵加上其子孙世代的维护可以增强封印。” 大长老感叹:“看来上清天并未告诉过你们封印是什么。防风集法阵确有增强之功,但封印黄泉靠的从来不是法阵,也不是清气,而是神族的意志,与混沌相抵的意志。但天长日久,意志总会消散,到了那时,封印便需要新一人代替。” 旭凤道:“我听说阴皇大帝是女子。” 言下之意,便是质疑为什么她的意志能支撑千万年,似乎千百倍得强于前人们。 大长老笑道:“陛下看不起女人?” 旭凤道:“先前家母管的严,如今家兄管的严,本座熟识的女子不多,但依我所见,从我母神至你身后那位,意志大多不及男子。” 汝瑾把手缩进本就不长的袖子里,视线紧紧粘在自己的鞋尖上。 大长老摇头道:“女人如果有了强烈的执念,可以比男人更为刚强,更何况阴皇不是一般女人,她是唯一一个不甘心牺牲的大帝。她不甘心,所以她是唯一一个能从大封中脱身的。” 旭凤不可置信道:“这世上怎可能有人从大封中出来,即便能出来,她怎能活了千万年而不死?” “老夫也不敢相信,可事实确实如此。若是以后还有机会,你出去见到她,可以自己问问她是如何做到的。” 旭凤沉默了许久,才道:“她不甘心,为何还是去了?” “有人以她兄长的来世逼迫她,她不得不去。她不仅被迫去封印黄泉,还被迫给天界留了个最纯净的龙种,和一条她不认识的雄龙成婚,生了两条小龙。” “一代天骄大帝,谁能逼她至此?”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差宣诸于口。 能挟制天帝的,只有“天”。 大长老悠悠叹道:“你想必是不敢相信。神族自幼修道,研读道德真经,生来便知三清永恒不灭,上清天清净无为。‘天’怎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去逼迫一个失去兄长,失去爱人的女子嫁人,然后逼她死?这和窑子里的皮条客有什么区别?” 旭凤冷然道:“我不全信三清,因为我没见过他们,但我更不信你。至少他们不曾试图借我之手杀我的亲哥,也不曾把我骗到涿鹿战场关上数月。” 大长老道:“这世上还有天,但是天上已经没有三清了。” 旭凤霍然转过头,看着润玉。 润玉也看向他,沉默而不置可否。 * 丹朱把他那张破案桌搬到了院子中央,桌腿上乱糟糟缠着几根红线,险些绊他一跤。 他恼火地把那几根舞乍的乱线扯开,扔在一旁,终于心平气和地挑出一根最细的笔,咬住了笔头。 他在月下对着铺开的白纸思忖片刻,把笔丛嘴里拿出来,蘸了一蘸墨,提笔写下: “那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 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落下最后一笔,他又咬上了笔头,将那纸竖着提起来,眯着眼看了半日。月光并不明朗,他把纸往桌上一拍,对着月亮痛斥道:“不识相的,及不上邝露那丫头半分!老夫的灵感乃无价之宝,还不趁我写作给调亮点!” 如果说这话的是天帝,月亮八成就亮了。不知今日司夜的小仙是不是看不惯他的新本子,他甫一发话,那月亮“嗖”地拽过一张奇厚的云,亮度又减百分之五十。 丹朱悻悻地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本子。半晌,他将最新写下的那张团成一团,往月亮的方向狠狠砸过去:“连自己的女人都交出去,这算是什么皇帝!渣男!” 他新抽了一张纸,口中念叨着“贵妃没死!被神医救了,跟神医跑了!虐死狗皇帝,追妻火葬场!”之类难懂的词汇。 他抬起头要蘸墨,突然发现院子中央多了一个人。 丹朱吓得九条尾巴一齐伸了出来,尖声道:“妈呀!有鬼!” 院中那人无言地看着他:“叔祖父,侄孙不是鬼。” 丹朱惊魂未定地咬住笔头,呼气道:“小棠樾?你大半夜跑这来做什么,吓唬老夫做乐子?” 棠樾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肃然道:“小侄今日来,是有一事要问叔祖父。” 丹朱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问什么?” 棠樾道:“我想要叔祖父将先帝那一辈的往事完完整整地讲一遍。” 丹朱二话不说,搬起桌子就往屋里走。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就听身后重重的“扑通”一声。丹朱放下桌子,回过头,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平静的棠樾。 半晌,他苦笑道:“老夫又不是说书的,你跑来问我作甚?史书上没有吗?自己不会去看?” 棠樾笔直地跪在那里,微微一笑道:“叔祖父,父帝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替父帝往黄泉走一遭也心甘情愿,但侄孙以为,人总该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丹朱色变道:“你这又是听谁胡说八道的?你爹还没回来呢,别瞎想。” 棠樾道:“神厄姑娘身为人间的守护者,多少也知道一些往事,但侄孙还是想听叔祖父详细地讲一讲。” 他把锅甩到神厄身上的时候,良心一点也不痛。 丹朱神情苦涩地看着他。 良久,他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天爷……” 他叹完气就想到,他自己也属于“老天爷”。 * “旧神为什么会死?” 大长老不答。 不仅不答,还提出了一个崭新的问题:“世界是什么?世界从何处来?” 旭凤思忖片刻,审慎道:“世界是破碎的寰宇,从盘古斧中来。” 无论哪个版本的史册,甚至是人间的史册,对世界的说法一般无二:盘古开天时,宇宙被一斧击碎,分开了清气与混沌,碎成了三千片世界,从此清气筑上清天,混沌筑血海,灵气归神族,魔气归魔族。 事实上,世界是怎么来的不重要。譬如旭凤,他认为自己的小半生都过得一塌糊涂,哪来的资格去思考鸟生和世界? 但是当固有的观念被打破时,他还是免不了到了一阵战栗。 “很久以前……大约是太古时代,三千世界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人。有龙凤,有很多,但都只是凡鸟和凡鱼,与如今的笼中稚鸡,池间银鲤是一样的生物。不知何时,有两位大恐怖的存在——其姓名无法被世人理解——来到了这个宇宙。如果你定要给他们一个名字,那便称之为序与熵,他们残余的力量被称为清气与混沌。” “他们在这方宇宙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斗,并将自己的力量送给了最适应它们的原住民。凤凰适应了混沌,龙适应了清气,将它们的战斗延伸到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之间。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某一日,这两位不可说的存在不知为何离开了。这方宇宙也自行封闭起来,外面多了一层‘膜’。” “那两位存在走了,残存的力量还留在这方宇宙,继续着他们的事业。清气倾向于形成稳定的形态,这些形态被称作旧神,也是你们所供奉的三清;混沌倾向于绝对的无序,于是它们始终是血海中一团暗红的雾气,二者都在试图将更多的生物拉入其阵营,与其一同稳定或混乱。” “三清化形后,这个世界就进入了旧神时代。上清天在这个过程中隐隐占了优势,他们却仍不满足,还在不断地以己身去净化混沌,也就是互相抵消。这些清气本该只有净化混沌的本能,但不知为何,突然有一天,一缕清气变质了。它不像其它清气一样只受本能支配,而是产生了一种如今被称为‘感情’的东西。为此,它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女娲,又给另一缕清气取了名字,叫伏羲。它依照自己的喜好创造了一些小的活物,给它们取名叫人。” “‘天’想要创造一个绝对秩序的,永恒不变完美世界。人这样的变数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自然要灭掉这些弱小的生物,并将女娲带回去回炉重造。但是女娲已经把它们当作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允许他们伤害人。可她毕竟只是一部分清气,无法与整个上清天抗衡,于是她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由两位不可说的存在最强烈的交手而生,内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倘若释放出来,甚至可以打破‘膜’。如果‘膜’破了,也许会引来不可说的存在,但来的是哪一位就不好说了,相当于是个同归于尽的做法。” “女娲与他们谈条件,如果他们执意要消灭人,那么她就将力量注入五色石,打破‘膜’。上清天好不容易在与混沌的战斗中获得了优势,自然不愿打破这种局面,于是他们妥协了,条件是女娲必须跟着他们回去抹消感情与记忆。临走前,她将这样东西留给她最年长的孩子们看守。很多人都看到了女娲持五色石与天对抗的这一幕,但天不允许他们记得,于是传说中的女娲挟天就就成了神话中的女娲补天。” “即便上清天在这场战争中占了优势,他们也还是一日比一日虚弱,不仅仅是因为主动的清浊相抵,更因为这个过程是无形中发生的,旧神纷纷因为力量不足而消亡,在旧神时代末就已只剩下了三位。于是他们不愿再用纯粹的清气黄泉中溢出的混沌相抵。既要保存实力,又不能让混沌感染人界,于是他们想到一个办法:用已经有了智慧的神族的意志力去抵抗混沌,并让他们去管理人。” “神族在他们的命令下创立了天界,天帝多为龙,与清气最为融洽也就是灵力最强的龙,自此世间进入神治时代。随着时间的对抗,昔日的混沌奄奄一息,稀释到所剩无几,而清气也逐渐消亡,只剩下了一位还有意识的神尊,但他们始终占着优势。凤凰作为混沌的载体,自然也随之被淘汰,种族越发稀少,如今这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只凤凰。” 大长老说完上述一段话,喝了口触手水,总结道:“没有了天帝,上清天自然有弱一些的龙去替,但只要天帝活着,上清天就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如果你不想他死,你就要用五色石打开这层‘膜’。” 润玉静静地听完,神情也是惊讶的。但他知道的比旭凤要多一些,惊讶的程度也轻一些。在这一团乱麻般的讯息中,他准确地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如果‘那两位’,或者其中一位再次降临,这方宇宙会怎么样?” 大长老悠然道:“不知道。也许某一位会暂时占据上风,但一切终究会回归熵的怀抱。” 旭凤道:“为什么胜利的一定会是熵,而不是序?” 大长老道:“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旭凤默默地咽了口气。他对上发疯的正常人可能会发火,也可能会训斥一顿,比如对汝瑾。但是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他反而冷静了下来:“魔界有不计其数的大魔小魔,他们难道用不得五色石?为何非要找上本座?” “兼容性的区别在于什么?”大长老信手拧着保温杯盖,作循循善诱状,“在于他们如果与血海中纯正的混沌接触,会变成它们的同类,而你可以保持自己的存在,甚至可以利用它们,这一点何其珍贵,连我这具躯壳都无法做到。” “你不是擎城王,”这是旭凤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或者说你从不把自己当作魔族的擎城王。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大长老道:“很多年以前,我被姬轩辕追到了血海边上……”他一指远处那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就是那边。他让我投降,但我不高兴投降。我写下了那段话,然后和九黎剩下的活人跳了下去。我的族人死了,我没死,而且从血海中得到了神魂不灭肉身转生的方法,也得到了真相和自由。” 旭凤今天一天用完了他一百年的震惊额度。 “你叫蚩尤?” “我曾经是。” 又一个从神治时代的开头活到如今的人。 但蚩尤确确实实是个人,不是神族,也不是魔族,他是如何在血海中活下来的,甚至还得到了在不同的躯壳中不断转生的魔功? 毋庸置疑,作为一个人,他的事迹能被天界听说过,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所以他能从血海中走一趟却没有变成它们的一员,而且还得到了混沌意志的传承,似乎也不算荒诞。 良久的震惊与沉默后,旭凤开口道:“变成血海中的东西比死还要可怕。你宁愿从这里跳下去,也不愿投降?” 大长老喟然,视线悠悠地飘向久远的时候:“姬轩辕是个好人,可惜我不喜欢他那一套。他表面上看去热烈爽朗,但实际上他的想法和天不谋而合,或者说,他是天的代言人。他想要创建一个等级森严、分工明确的部落——用现在的说法是国。结果你也看到了,这样的国很稳定,皇帝和贵族稳定地吃喝玩乐,她这样的人,”大长老把站在他身后的汝瑾拖上前来,“稳定地被吸着血,麻木而温顺,最后累死或者被打死。” 旭凤挑眉道:“治国一道孰是孰非,你可以和我兄长聊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这种人累死或者被打死虽然很委屈,但如果你问也不问便将她变成和死物一般的混沌,她想必会觉得更委屈。” 沉默已久的汝瑾开口道:“混沌并不是死物。” 润玉沉声道:“本座让你说话了吗?” 汝瑾楞楞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后退了半步。 润玉眉目渐渐舒展,对她笑了一下,温声道:“你看,现在你不属于我的‘国家’,我也不是你的‘皇帝’,可你依旧不敢说话。” 旭凤转过头,皱眉道:“笑什么笑?” 润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立刻调转枪口,把笑意转赠了旭凤。 大长老苦着脸道:“二位陛下莫要再调戏老夫这少得可怜的信众了。混沌确是一种活物,只是它每一秒都在新生与死亡,在常人眼中无形无象,如同死物。若有必要,它也可以保持某种形态。” 旭凤道:“正常人都会认为变成这东西和死了没有两样。” 大长老没有与他争辩下去。他话锋一转,道:“老夫刚开始说过要给二位陛下解决一下感情问题,第一个问题说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指望陛下老两口慢慢谈了。第二个家庭伦理问题,也与四万年前阴皇离开封印有关。” 四万年前出了很多事情,防风集失守,五色石失踪,当时的天帝突然去世,原来这一切都有一个源头? 旭凤立刻想到,他那见都没见过的爷爷其实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了。可是他的死因为什么没有流出来?而且这才过了四万年,封印又有了破开的势头。按理说一次封印怎么也能维持个数十万年,否则天帝真的没人做了。 他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大长老答道:“那一位没有这个觉悟,他是天杀的。” ----------- 丹朱写的那段原词摘自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讲安史之乱结束后唐明皇回京,在宫中思念天国的杨贵妃。 ----------- 第43章 刚从人界飞升上来的小仙往往都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月老司掌人间姻缘,给无数痴男怨女牵了红线,自己却没有姻缘? 答:你要是有这样的哥嫂子,你也会恐婚的。 * 月下老人坐在凳子上,沉思着,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月下老人这一生写过无数话本,堪称著作等身——这些还是出版的的著作,若是加上他编排过的那些人间姻缘,恐怕更多百倍。 但是月老不会讲自己的故事。 他拿笔头戳了半天桌子,终于想出了一个十分拙劣的开头:“你知道吧,我以前是个很小的狐狸。” 这是一句废话。狐狸小的时候当然是小狐狸,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于是又急急忙忙补充道:“我有两个兄长,一个是玄武,一个是龙。还有一个姐姐,是只凤凰,因为她爹死得早,所以就被父帝当作亲女抚养。他三个是一起长大的,经常下凡到处乱跑。我生的晚,大哥二哥嫌我小,懒得带我出去,不过凤凰很喜欢我,每每出门都不忘了我,于是就变成了四人行。” “怎么说呢,我大哥虽然是个玄武,血统上比龙要差一点,但是特别有个大哥的样,长得最英俊,气质也最佳,除去修炼的天赋差一些,事事都是最好的。凤凰和他是一对,不过当时都年轻,都没挑明了说,只是朦朦胧胧的彼此有好感。他俩一出门就腻歪在一块,要么就逮着小男女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玩,简直视旁人如无物,就剩我和二哥一个幼体和一个单身狗在一边相依为命。最骚的是,我二哥也喜欢凤凰,天天跟我倾诉他的少男心事……” “你没见过我二嫂,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非常漂亮,你母神这张招女仙的脸就是她给的,和二哥没啥关系。如果不是出来一个美而近妖的花神,六界第一美人肯定就非她莫属了。二嫂修为也高,虽然不怎么修炼,仗着天资还是比当时的二哥强了一截。脾气虽然坏一点,也都是那种女孩子的小性子,一点也不讨人厌,只觉得挺可爱的。她是天之骄女,我大哥就是公子如玉,他俩站在一块金童玉女,我二哥跟在后面就像个弟弟,每天对着我我伤春悲秋,长吁短叹……” 弟弟抱着弟中弟坐在大青石上,看着前面的月老庙,捏着小狐狸尖尖的耳朵长吁短叹:“阿朱,我们哥俩命好苦,又被凤凰忘啦。” 狐狸歪着头道:“荼姚姐姐为什么要去月老庙找月老啊?他不是在天上吗?” 太微抱怨道:“是啊,她的栖梧宫就在姻缘殿隔壁。” 他把膝上的小狐狸翻了个个,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放在它浅桔色的肚皮上,自言自语道:“小凤凰最喜欢金灿灿的漂亮东西。她要是愿意多看我一眼,我就把我唯一的逆鳞送给她。” “二哥,她每天都会看你好几眼。” “你闭嘴……我说的这些话不准在她和大哥面前乱讲,知道吗?” 小狐狸用力地点了点头,连尾巴也附和着上下摆动起来。 太微捏着那片龙鳞,神情越发惆怅起来:“金龙难道不比玄武好看吗?” 正说着,那红衣少女就气呼呼地从庙门口走了出来。她指尖拈着一束桃花,一边走,那桃花一边在她手中乱颤:“求签怎么了?花你的钱了?” 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温然笑道:“二弟和三弟还在外面等着呢,不能尽是我们两个在这玩。” “那你叫他们两个进来啊?谁要你跟着我了?” 少女扭过头,对着狐狸笑道:“阿朱,过来!” 狐狸立刻翻了个身,纵身一跳,轻巧地落在她的怀里。她挠了挠狐狸的脑袋,又哼了一声,道:“不理他们俩了。我们走。” 太微茫然看着苦笑的廉晁:“我又怎么了?” 不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天,人总会惯性的以为日子可以一成不变的过下去。 狐狸记得变故是从防风集回来后不久开始的,他只隐约知道兄长们和父帝吵了一架,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但他没觉得异常,他本来也不经常见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帝。唯一让他察觉到不对的是,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大哥了。凤凰也不再把他抱在怀里,挠他的下巴,偶然的几次遇匆匆见她,她都是精神恍惚的,双目红肿。 他的二哥偶尔会来陪他,穿着他父帝经常穿的那件衣服。他和丹朱坐在一起,长久地沉默着,不倾诉他那点少男心中的小九九,也不再对他哀嚎“凤凰要是肯多看我一眼”了。 “我现在是天帝了。”他说。 “我要娶凤凰了,她答应做我的天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狐狸高兴地举起两只前爪拍了拍,三条尾巴也在背后拍了起来。 其实凤凰答应这件事的时候,它就在现场。那个干热的午后,它正躲在栖梧宫的树梢上睡觉,忽然就听到二哥的声音: “天界需要一个新的天帝,也需要一个新的天后。” 狐狸从树叶后面探出脑袋,看到红衣少女肿着两只漂亮的眼睛,咬着嘴唇走进了院子。他二哥束手束脚地跟了过来。 少女停下来,擦着眼睛哭道:“你走开,不要再来找我!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凤凰。我出家,我做独居道姑,我也不做天后!” 太微愣道:“这和凤凰有什么关系?”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你之前对大哥说过,如果他当了天帝,你就愿意做天后。” “我们凤凰不和人抢男人。廉晁说过,如果他不做天帝,府上就只有一位妻子;如果做了天帝,宫里也只有一个天后。” 他二哥小心翼翼地靠前了一步。见凤凰没有反应,又试探着靠前了一步,胆战心惊地抬起爪子,像摸一只吃人的老虎一样,小心地,轻柔地把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沉默片刻,严肃地承诺道:“我的宫里也只有一个天后。” 狐狸的脑子很小,他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二哥很喜欢凤凰,如果能和她在一起,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然后他就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大哥呢?” 太微沉默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他死了,在抵抗魔族入侵时牺牲了。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狐狸楞楞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姻缘殿里,丹朱沉吟半晌,确认道:“对,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抱过我。” “说实话,这个结果也不算很坏。大哥虽然不幸战死了,但是至少天魔大战结束了。天界恢复了太平,二哥如愿以偿地娶到了二嫂,他对二嫂也很是疼惜照顾,百忙之中还尽可能抽空去陪她。二嫂那时毕竟是个少女,被他一番软磨硬泡,终于也对他有了几分好脸色。” “但她依旧在查父帝和大哥的死因,偶尔也会追问,比如他们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刚开始二哥还会努力转移她注意哄她开心,后来问的次数多了,他就烦了,从开始的敷衍到一问就翻脸。她还问过我几次,大哥去战场之前有没有和我说什么,我说大哥走之前没有见过我,然后她就走了……她瞒着二哥偷偷联络羽族天将,让他们打听大哥死在哪里,有没有人看到。被我二哥逮住,又要大吵。他俩后来吵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是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沉默地看着月亮,想起来某一天他听到帝后吵架。 他去的时候,那边已经吵了一半了,从何吵起的,他也不知道,只听到天帝愤然道:“……你把我当什么?” “那你又把我当什么?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为什么每回我问你他死在哪里,有谁看见,你都不肯告诉我?” “我说了不知道!”他怒吼道。 紫微宫得到了短暂的平静。 半晌,他冷冷道:“我说他是被魔族所杀,他就是被魔族所杀,没有第二个说法。好好做你的天后,别再查下去了。” “那他是被哪个魔族杀的?有谁看见了?他这么强大,不可能死的时候连点动静都没有。” 太微好像窒息一般,拼命地喘着气。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他已经死了,你也做了天后了,不要再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荼姚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凄厉地叫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那是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死的不明不白,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不觉得害怕吗?还是说,这一切本来就是你操纵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丹朱听见天帝摔了一个砚台,怒吼道:“你以为你很聪明,我查不出来的事情你能查,我管不了的事你能管,是吧?” “你知道你管的那个当街打老婆的事结果如何吗?那个女人被打死了。你走后没多久,她男人发现受骗了,他为了泄愤,越打越重,最后她全身都是伤,伤口烂了,长了苍蝇。她就这样因为你的多管闲事被害死了。” “你救了防风氏族人的命,现在他们现在被强制迁到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世世代代不准离开,留在那一片地上挨饿受冻,生不如死。只要他们有半点将那件事传出去的心思,他们就会全族覆灭,因为天不允许。” 他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管得每一件事,都会让结果更坏。你再不收敛,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然后他转过身,大踏步从殿门口走了出去,没有看到耷着尾巴蜷缩在店门口的毛团。 狐狸听着殿内传来一阵又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最终还是作出了决定,壮着胆子挪了进去,慢慢地靠近,跳到了她的膝盖上。 凤凰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它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抚摸它光滑的皮毛。她的眼泪在看到狐狸的那一瞬就止住了,她面无表情地,冷冷地看着他,道:“你给我出去。” 狐狸怯怯道:“荼姚姐姐,二哥惹你生气了吗?二哥肯定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要吵了……” 她抬起下巴,冷漠且可厌的骄傲道:“丹朱,不要管别人的家事。” 家事。 这是狐狸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在之后的几万年中,他将牢牢记得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的无能为力,他的大侄子被嫂子苛待,他无能为力,二哥咒俩孩子死,他也只能祈祷上清天突然失忆,拒绝兑现。 就说眼前,二哥和二嫂的事情,他就无能为力。 狐狸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二哥历经坎坷曲折得到了喜欢的凤凰,却没有像故事中一样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在话本的世界中,好结局就一定是历经磨难终成正果,是欢欢喜喜大团圆,坏结局也是因为国仇家恨不得相守,悲的壮烈,悲的凄美。没有莫名其妙的争吵和无缘无故的日益冷淡,最后像个凡间的暴发户一样,为了纳妾这种事情撕的不可开交。 狐狸无法理解,也不想再理解。他宁愿到老都是长不大的少年,和自己的故事过去。他给了无数对痴男怨女大团圆结局,自己却拒绝和任何仙子结为道侣。 丹朱讲罢,已是怔怔不语,似乎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 棠樾见他许久不语,沉吟道:“先帝先后不和的根源,难道就是因为那个秘密?” 丹朱道:“他俩的事复杂多了,不过确实和那件事关系不小。你想想,二嫂生来就是凤凰,万灵至尊,当惯了天之骄女。结果忽然有一天,她发现强大如父帝和大哥竟然被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上抹消,连朵水花都没留下。她本来还有唯一的安慰,然而二哥也被她逼问的越来越疏远她,越来越冷淡……其实我有点能理解她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从凤凰变成了一只蚂蚁,尽管外人看来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后,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引以为傲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只要那未知的存在想,它就可以让她消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棠樾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愿先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在等丹朱说下去,仿佛只要丹朱没有亲口说出来,这构想中的真相就不存在。 丹朱接着道:“二哥和二嫂关系越来越冷,于是他又认识了花神,但人家不搭理他,再然后又和簌离好上了。这个事他干的真不地道,唉……但他是我二哥,我也没法说他什么。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好了段时日,就给二嫂知道了,她就找上门去闹。簌离是那个时候才知是他是天帝,整个鱼都懵了。” “泡花神也就算了,居然还背着她搭上了一条‘低贱的龙鱼’——我没有物种歧视的意思,这是二嫂说的。本来她这些年就精神紧绷,二哥这么一出轨,她最后的依靠和骄傲也没有了。我听人说她去捉奸的时候哭着问我二哥,‘你不是说过只有一个天后吗?’其实二哥也没有说要迎娶天妃的意思,我觉得他自己都没想好怎么处置簌离,就是一天一天拖着。” “当时他受不了二嫂吵闹,加上心里也愧疚,就回了天界,再没去过太湖。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没想到那簌离还有了孩子,被二嫂知道了。她以为二哥是故意瞒着她,一怒之下险些烧干了笠泽,然后把玉娃带了回来。得亏她以为自己无法生育,想借机收来做养子,否则你父帝可就没啦。二哥为此好一阵发火,但是事情都做了,他也没有办法,于是便对六界下了封口令,严禁谈论此事,这件事就这么压下去了……” 棠樾在原地怔怔良久。他总觉得太微多少还是喜欢簌离的,但这么听来好像又不是。 他本来寻丹朱只是为了求一个真相,然而大约人和龙的本性都是八卦的。或者是因为丹朱话本写的太多,故事讲的太好,他竟忍不住好奇起了这段狗血多角恋的细节。 “所以先帝到底是喜欢簌离,还是喜欢先后?” 丹朱缓缓地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他面前,苦笑着抬起手摸了摸棠樾的脑袋。他的人形比棠樾看着还小点,个子也比他矮,要把手举得很高,才能够到他的发顶。 然后他笑道:“能问出这种问题,说明你还是个孩子。活在这个世上,怎能问人喜不喜欢?怎能说的出喜不喜欢?” 棠樾并不苟同,他认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他也没有反驳。 丹朱放下手,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二嫂生下你母神——那时候他还是一枚蛋。她恨不得一天到头护着蛋,手都不肯松开,睡觉抱着,吃饭时用一只手抱着,据说沐浴时也将蛋放在水里。那段时间可是活脱脱的‘吾好梦中杀人’,因为一点小事,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害她的孩子,最后没有一个仙侍敢去栖梧宫当值。就连二哥想要抱抱那颗蛋她都不给,最后二哥气急,也不再去看她了。其实哪里会有人闲来无事去害一枚蛋,但她就是一天天的神经紧绷着。等到你母神破壳了,她实在扛不住了,将小凤凰交给仙侍照顾了几日。大约是发现了幼鸟不在她身边也没啥事,才不再整天神经质一般盯着它。” 棠樾道:“何至于此?即便当年之事再过诡异,可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早该淡忘了。” 丹朱道:“人将自己看得越高,便越是怕掉下来。譬如说我,我就不怕。一只红毛狐狸罢了,谁想害我,随他去吧。” 棠樾点了点头。迟疑片刻,他随手向上一指道:“先帝隐瞒的事情,是不是与‘它’有关?” 丹朱沉重地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此,确实不可大肆张扬,以免六界动荡。但是他为何不肯将此事告诉先后?至少要比一无所知的恐惧好些。” 丹朱道:“谁知道呢?也许二哥认为这样做对她更好,也许是因为他对大哥的一个承诺……” 第44章 “你们的祖父,死在了寻找五色石的路上。” 大长老说完这句话,信手把保温杯往上一抛,杯子无声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天要他死,他不想死。因为某种原因,他知道了五色石的秘密,于是立刻动身去女娲谷借这块石头,想以之威胁‘天’,但他并不知道五色石早已失踪,只得无功而返。他更想不到,‘天’就已察觉了他的意图——或者他知道,但他别无他法,只能赌自己会在‘天’发现他的意图之前拿到五色石。很明显,他赌输了。天不会允许一个破坏完美世界的人存在,于是他被直接抹杀。” 旭凤皱眉道:“堂堂天帝,在他们面前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为什么神族可以掌控冰火风雷之物,而人族只能在天威之下瑟瑟发抖?因为神族掌握着一定的规则,譬如说陛下想要火,心念一动,便能凭空生出火焰,所谓言出法随,即是如此。但神族只掌握着一定的规则,只在某些事上可以言出法随,‘天’却是规则本身。他要你死,只需想一想就够了。” 旭凤转头嘲笑道:“原来兄长只会窝里横,在家说一不二欺压老幺,在外面却是领导说一,你不敢说二。” 他牢骚归牢骚,心里却是拒绝承认润玉有那个本事能欺压自己——不愿跟他一般见识罢了。 润玉面不改色:“这世上万灵都有难处,天帝也是万灵之一。倘若本座全然做的了主,早已为防风集平反了。” 旭凤想起自己从防风集回来以后,还催了润玉好几次,让他去问父帝怎么回事。他自己肯定不敢问,因为他是偷溜出去的,问了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但无论怎么问,太微只推说等你们当了天帝再去管吧。 大长老笑呵呵道:“不错,他们也是这件事情的牺牲品。为了止损,天界封死了那片区域。如果当年有防风集的人尝试逃出去,会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惯于翻山的人会在翻过边界前脚滑掉下去,善水的人会在游出边界前突然脚抽筋淹死。只可惜好事被前任天帝他们搅了,‘天’也不好出手再抹杀幸存者。但是他们判定此事流传出去,会引发混乱,所以历任天帝都有责封死消息,否则便会被其制裁。” 旭凤突然想到邝露自作主张去捉某个老头的事情。这件事棠樾在汇报防风集之行时提到过,但当时他正摩拳擦掌准备把天帝拉下马,没有心情去管一个小神的作威作福。现在想来,也许她早就知道这些。 想到秘书都比当家主母知道的多,还是个两句话说死丈母娘的秘书,旭凤极为不痛快,但想到秘书都被自己的过失给坑死了,旭凤也没脾气了。 他现在想的是,倘若事实真如大长老所说,那么防风集之事就被彻底串了起来。四万年前,阴皇挣脱封印,大封本就是依靠防风氏族维护法阵和阴皇自身意志维持,缺一不可,所以阴皇离开后,防风集立刻灾变。上清天要求爷爷替上这个缺,但是爷爷不想死,还想耍小动作,于是被天判定威胁过大,直接抹杀。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下一任天帝,也就是他们的亲爹没有光荣殉职? “本来下一个牺牲的应该是父帝,但是伯父不知与世尊达成了什么协议,代替了他。黄泉大封之事无论是天界还是伯父本人都不愿传扬,恰巧那时爆发了天魔大战,于是六界皆知,他死于战场。” 大长老接话道:“玄武虽然也是神族,但是它和清气的适配程度自然比不上应龙,而且那边维系封印的法阵坏掉了,他维系不了几万年,所以现在轮到陛下了。” 润玉的神态一片淡然,仿佛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旭凤立刻冷漠道:“那也是‘天’与神族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置喙。” 大长老叹道:“陛下难道甘愿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就没有半点血性,没有半点挣脱束缚的想法?” 旭凤道:“若是真正的蚩尤同我说这些,本座还会考虑几分,你就算了。” 大长老道:“哦?” “本座承认你曾经是人族的英雄,竟能以凡人之躯对‘天’发出抗议。可你如今已经被混沌所侵蚀,想法甚至都已不能自主。你敢保证你现在所谋的一切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吗?”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拔剑出鞘,当他直接地指出了“所谋”二字时,他的杀意也直直地指向了大长老本人。 大长老老面不改色道:“人生在世,这许多事是出自自己的意志,还是出自不可言说的无形意志,本就是不可分说的。” 他说罢,抬手,向上一抛,一物骤然以二人反应不及的速度直冲天隘。下一刻,挟卷着黑尘的流星轰然坠入那道缝隙,在空气中摩擦出暗红的光。 旭凤认出来那是魔尊的信物陨魔杵,他也曾经把这东西拿在手中把玩过,但当时只当它是个橙武,没看出它还有什么特殊功能。他警惕地注视着远处那道撕开成裂口状的缝隙,猜测陨魔杵和血海有关。 也许是一把钥匙,也许是一样信物。 可是血海里面除了混沌还有什么? 没有想象中的山崩地裂,也没有黑云压顶,血海那条裂缝的上空依旧风平浪静。 但旭凤却蓦地心生警觉。他身形疾动,霎那间便后退了数丈——他战斗的风格一向是只进不退,以战止战,之所以后退,是因为他本能地察觉到那样东西不是他现在仅剩的一半战力可以抗衡的。 甚至巅峰时期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就在他身影暴退那一刹,他看到裂隙的上空出现了一道隐约的巨大黑色虚影,仿佛是某种隐匿在混乱气息中的巨兽,狂暴地呼啸着,俯身下来。 然而它还未来得及作威作福,远空中忽地飞出一道赤红的光,直挺挺地穿过了它巨大幽暗的轮廓,砸入了它来处那道缝隙下的无垠血海之中。 那道影子顿时停滞在那里,仿佛在发呆,紧接着其形便伴随着某种若隐若现的“嗡嗡”声,缓缓隐没在了虚空之中。 旭凤察觉到那股压迫的气息突兀地消失了,随着虚影的失踪重归血海。 片刻后,一物就如被村口老汉随手扔出去的啃剩玉米棒子一般,“扑”地落在他眼前的地上,激起一小绺灰尘。 大长老面色铁青地看了看地上的陨魔杵。他抬起头,缓缓顺着红光飞来的方向望过去,就看到了很远处立着的一个渺小的白影。 空旷的古战场间,白龙女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替我跟神厄说声不好意思,我把她爹的遗物扔出去救命了。” 大长老面色微变道:“伏羲遗血,你竟然就这么随手扔出去了?” 白龙女道:“不扔出去留着炖汤喝?” 大长老沉默片刻,缓缓道:“你能这么快找到此处,是老夫疏忽了。” “你那几道禁制对付不了上清天,连天界也不能打发得了,也就欺负欺负我这孤苦无助的老母亲了。” 老母亲? 尽管不是时候,旭凤还是忍不住有那么一瞬回想起他鸟生中吃过的最大的一次亏。一直到现在,天后出轨被捉奸在床,恼羞成怒捅了他哥的故事还是六界人民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想到此处旭凤更愤怒了,妈的,老母亲,他就是故事中的老父亲! *** 魔界的众魔并不知道魔尊为什么从天界跑了回来。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魔尊是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占着魔尊之位不干事实在是有愧魔民群众。然而过了两天,他们看着瘫在兔人小姐姐大腿上烂醉的魔尊,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要打工的。 众城王只得继续团结在以大长老为核心的元老会周围,日夜祈祷魔尊突然对魔界失去兴趣,早日回到他家漂亮哥哥的怀抱。 城王们的日子没消停两天,魔尊又开展了一项新的群众活动——海选魔女和小妖精陪他喝酒。 那日真是魔山魔海,锣鼓喧天,光魔尊那一张冷然的俊脸杵在那里,就引得妇女同志们摩拳擦掌,踊跃报名,为魔尊排忧解难。 一众人美胸大的小姐姐中,魔尊抬手一指,选中了正一脸淡定地往人群外面挤的白衣女子。他越指,那个女人溜得越快,众魔问要不要把她捉回来扔到魔宫里,魔尊很有风度地拒绝了。 第二日,他亲自拜访了白衣女子住的白塔,丝毫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 辣个女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众魔都知道她是大长老的亲戚,不长居魔界,只是偶尔回来住两天。大长老的亲戚倒也不是碰不得,只是魔宫的美人千千万,魔尊怎么愣是看上了个最次的?倒不是丑,只是有些平平无奇,年纪看着也远超过了少女的范畴。 喜欢追求熟女倒也无妨,但问题在于,虽然魔尊和天帝吵翻了,他俩不是还没离婚么? 就在魔族为下一次天魔大战的可能性而惴惴不安时,魔尊已经醉倒在了白塔里。他仰躺在长椅上,迷迷瞪瞪地伸出手,想去够白龙女的脸,却被她轻柔地推开。 白龙女又等了一会,忍不住道:“尊上何时离开妾身的寒舍?” 旭凤含混道:“怎么,你看不上本座?” 白龙女:“……” 旭凤没等到回答,也没有再问下去,继续逼逼:“你是一条龙?” “嗯。” “白的龙?” “嗯。” “哦。” “……” “那日见到本座,你跑什么?” “妾身面目可憎,不堪入目,不好污了尊上法眼。” “你不爱给人看?” 白龙女没有回答。旭凤自顾笑了一下,咕哝道:“你们龙族都这么自闭,不爱给人看?” 他说完这句话,便缓缓地闭上了眼,发出均匀而舒缓的呼吸声。 白夫人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他睡着了。 她想了想,顺手找了块抹布,蘸了水,在他脸上敷衍地敷了几下。但旭凤在醉后并不能察觉她恶劣的服务态度,他极为舒适地眯起了眼,慢慢地蹭到了她的大腿边上。 白龙女见小动作卓有成效,把抹布往边一抛,然后试探地用手凑近旭凤的脸颊。她正要抚上去,却被旭凤一把推开,险些被掀翻在地。 白龙女吃惊地后退两步,就看到旭凤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目光只片刻的迷离便清醒了过来,面色铁青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这一看就是穿帮了。白龙女几乎以为自己任务失败了,然而没过几天,她就收到了魔宫里送来的东西。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又过几日,旭凤开始邀请她赶集和踏青,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泡她。 白龙女提醒道:“尊上尚有家室,不宜与妾身来往过密。” 他们此时正处在人间的某处画舫之上。旭凤盘膝坐在白龙女旁边,惬意地眯着眼,闻言便反问道:“什么家室?” “天帝。” 旭凤慢慢地笑了,他抬起一只胳膊,揽住了白龙女的腰,桌上立刻就出现了纸笔。然后他提起笔,边写边道:“那我与他退了婚,再与你来往过密,好不好?嗯?” 他那声低沉的尾音带着微微的酥麻,白龙女离他已经不算近,却还是觉得耳廓处传来一阵电击般的震颤,她暗骂一声,拼命回想炭烤凤翅的口感。 那张小纸条上洋洋洒洒几行字,太草了,白龙女没看懂,但天帝应该看得懂这份离婚协议书。她眼见旭凤一打响指,这张纸条便无风自燃,从顶部一直烧到他指尖,没留下分毫灰烬。 她知道这张纸条很快就会出现在天帝的案头。 白龙女一直看到这张纸条烧完,才不急不慢道:“天帝会很伤心的。” 旭凤冷笑一声,拿开了搂着她腰上的手:“他有什么好伤心的?他白玩了我那么久,还设计逼死了他的毕生之敌,他可高兴死了。” “难道那不是个意外?” 旭凤无话可说。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举起夜明珠雕成的酒杯,还没送到口边,便被一只白皙微凉的手按在了杯口。 白龙女微微叹了口气,道:“别喝了,醉酒还要把你背回去。” 旭凤看着那只手,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放下了酒杯,双手握了上去,喃喃道:“背回去?不用了。你们龙族真是一样的爱管人闲事。” 出乎意料的是,天帝并没有立刻闪现到魔界来就离婚后的财产分割问题进行商榷,也没有软言软语劝他回去。他既没有来信,也没有来人,仿佛那张纸条发送失败了。 旭凤也没有一定要求天帝登报公布离婚的意思,他就在魔界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泡着另一条白色的龙——旭凤拒绝承认这是替身,人的审美是不变的,看上类似的生物很正常。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白龙女时常给他一种错觉。 一种熟悉和安宁的错觉,能够安抚他躁动的魔气,甚至吃药的频率都慢慢降低了。 出于这种亲密的错觉,他对白龙女的信任一日多似一日。白龙女虽然常劝他少喝点,但是也拦不住他,终于有一日,他在白塔中喝出了原形。大凤凰在凳子上团成一团,脑袋塞到肚子底下,呜呜地道:“他欺负我。” 白龙女把凤凰的尾羽打了个结,敷衍地同情道:“太惨了。” “他利用我逼死了我的母神,而我甚至没理由向他问责。”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她罪有应得。而且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太聪明了,连个问罪的理由都没给我留下。” 白龙女缓缓地探出手,顺着它的羽毛一路摸下去。所经之处,她的手掌间放出淡淡的白雾,然后她道:“对不起,我以后不让你难过了。” 旭凤没有留意她人称上的转换,他变回人形,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她身上,笑哭道:“不用了,你哪回不是骗我?” 他抹了抹鼻子,接着道:“说要带我去洞庭湖玩,我等了一天,你也没来。问你会不会一直喜欢鸦鸦,你说会,然后转过头就不和我说话了。” “哪有做兄长的这么骗弟弟的?” 他最后绷不住了,一边说一边哭,像个攒了半辈子家产都被小婊子卷跑了的老实庄稼汉。 白龙女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试图让自己带给他的感觉更像那个卷钱跑掉的小婊子。 她刚把旭凤弄到床上,身后的门便开了,一个魔卒气喘吁吁地单膝跪地,大声道:“尊上!天帝带着五方天将闯入禺疆宫寻尊上,说要给尊上赔罪。焱城王见打不过,便将尊上在白塔的事情招出来啦!现在天帝马上就要上来,请尊上做好准备。” 说罢拼命朝白龙女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藏进衣柜。 旭凤躺在床上正吸鼻子,依旧死死拽着白龙女的袖口,闻言不耐烦道:“什么天……天帝?让他滚。” 说罢猝不及防地将白龙女拽倒在床上,拱进她怀里,额头抵在她胸口,低低道:“哥……” 魔卒:“?,???” 你哥还有胸的吗? 魔卒正在目瞪口呆,就听身后有人平静道:“你先下去。” 他回过头,就看见天帝绿光油油地站在门口,背后是几个表情一言难尽的天将——好嘛,捉奸就捉奸,还带着马仔来。 旭凤皱了皱眉,将“润玉”抱得更紧了一些。他那高冷的哥好容易愿意纡尊降贵哄哄他摸摸他的头,他懒得理会旁边嗡嗡乱叫的苍蝇。 白龙女艰难地在旭凤的熊抱中挤出来,袖子还被鸟爪勾着不放。她摊手道:“喝多了。” 天帝身后一名新提拔的天将皱了皱眉,道:“陛下成婚后从未对他人有过越矩之举,天后怎好如此……” 天帝径直走了过去,神情不辨喜怒:“旭儿,回去吧。” 旭凤闭着眼,一动不动。润玉垂眸看了一眼他拽着白龙女袖口的手,一手攥住他的掌心,另一只手缓慢地、逐根地将他的手指从那截雪白的袖边上掰开。 “滚。”旭凤挣了一下,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天帝不理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只手从白龙女身上摘了下来。 然后他一手挽上了旭凤凌乱的黑衣下露出的那截雪白的后颈,另一只手去揽他的膝弯。 下一刻,在所有人——包括旭凤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剑出了鞘,刺穿了天帝的胸膛。 这一下不仅仅是扎心,还带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刀意,带着熊熊灼烧的凤凰神火注入了他属水的龙体,天帝当场就吐了血。 此时他背对着带来的马仔。旭凤还迷迷糊糊正试图分辨这个一脸血凑到他眼前的碰瓷老贼是谁,白龙女正试图挤出一个引起夫妻斗殴的情妇应有的尴尬表情。 润玉脸上没有多少惊讶之色。他最后一个表情是很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的唇角。 第45章 润玉被人抬走的时候,旭凤还两眼一抹黑,没反应过来。 那几个天将眼睁睁看着天帝遇刺,根本来不及阻止,此时冲动型的要冲上去拼命,冷静点的把拼命的拽住,剩下几个人半拖半抬弄走了人事不省的天帝,白龙女蹲在角落里,作扫黄打非行动中被当场抓获的嫌疑人状抱头。 临走前,鸱尾君神情复杂地看了老主顾一眼。 旭凤终于从“谁抢走我兄长就剁了谁”的癔症中醒过神来。当他意识到他方才情不自禁投怀送抱的是个女人,挨捅的那个才是他哥时,润玉已经被手下抬了出去。 旭凤踉跄两步追了过去,撞到了栏杆上,猛地抓住了扶手。他看见润玉苍白微仰的脸,漂亮的眼睛闭着,螺旋堕入一层一层的塔底。 * 那一剑擦着天帝的脏腑过去,堪堪戳碎他的内丹。 众目睽睽之下,魔尊捅了天帝,天帝生死不知,当机的时机十分不妙。 如果是旭凤在,哪怕他亲老子被人捅了,他也必然会先顾着调兵把各大关隘守成铁桶,以防被趁乱抓住破绽杀将过来。 然而此时此刻。新天帝继位未久,还没来得及选出个正式的统帅,一手提拔的天将总有几个感恩戴德过度鸡血,一听说天帝在魔界遇刺,立刻带着大军兵临魔界,要向魔界讨个说法。 天界在找魔尊要个说法,魔界的人也在找魔尊要个说法。就算他们也想打,万一打都打了,魔尊又屁颠屁颠跑出来,说打什么,我和我哥闹着玩呢——那不是心态爆炸。 整个世界都在找旭凤,旭凤躺在鎏英的床上。 “我见过你杀人。你杀人的时候手很稳,做手术的时候手一定也很稳。” 旭凤目光失焦,望着天顶。手慢慢松开来,酒壶滚落在地,没塞紧的壶盖开了一隙,酒水在地上渗了一摊。 鎏英僵硬地握着一把小刀,刀锋雪白锃亮。卞城王愁眉苦脸道:“凤兄,杀人是一回事,给人开刀我可没做过。不如小妹去请个绝对可靠的魔医……”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那边退,被旭凤叫住:“寻常魔医钻得动凤凰的骨头吗?回来。” 鎏英只好又溜了回来:“尊上……在我们魔界,两口子打架你砍我只手我顶你个肾都是常事,装回去缝好就完了,真的没必要。” 旭凤在枕头上歪着头,看着昏暗的吊顶上前仆后继的飞虫。过了很久,才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不想变成疯鸟罢了,此番魔气上头能刺死他,下回就能屠了整个魔界。” 鎏英:“可是我真不会啊!” 旭凤沙哑道:“你们魔界审问叛徒时怎样穿人琵琶骨?有样学样。” 鎏英打了个寒战,她竭力劝阻道:“日后凤兄万一遇到强敌,少了这一半的力量如何是好?” “打不过总跑得过。” “身体适应了清气与魔气共存,突然少了魔气,恐怕更为不适。” “多适应几日就好了。” “翅膀锁起来就不能飞了!哪有不会飞的羽族?” “陆行鸟你听说过吗?” 他说到此处已经极为不耐烦,扒了上衣往地上一扔,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一会我会把魔气逼入对应真身羽翼的位置,你感应到哪里魔气最浓,就在上面用刀开个口,引着崆峒锁穿过去,其上灵力回路自会禁锢双翼中的魔气。” 鎏英没有话说了。 她正要转身出门,又被旭凤叫住:“你又去做什么?” “我去把煮好的汤药拿进来。凤兄放心,这药只会让你两个时辰觉不到痛,不会影响你控制魔气流动。” 无论是穿琵琶骨还是穿蝴蝶骨,动到骨头了必然是痛的,还要把锁链从血肉中拖过去,鎏英想想就觉得牙酸。 她酸,旭凤一点都不酸。他神情阴郁地看着狭小的窗口处露出的墨绿色天空,只有忘川上面的天才是这个颜色。 就在他一河之隔的对岸军营中,润玉脸色苍白躺在中军帅帐,周身冰冷,就像任何一条死掉的鱼。 凤凰肚皮贴在他没有起伏的胸口上,一只爪子小心地沿着宽松的衣袍伸进去,碰了一下那道伤口。爪垫刚碰到伤处没有血色的皮肉,就被冰得一缩,收了回去。 他有点不确定润玉是不是真的死了,甚至想要叫人进来抢救一下。 凤凰轻轻地把脑袋凑过去,在天帝的手心拱了几下。那只手郎心似铁,这么漂亮的翎羽拂过他的掌纹,那手居然如同撸鸟界的柳下惠一般,又冷又硬,一动不动,无动于衷。 它受到了伤害一样,低低地鸣叫着,收回了修长的颈项,趴在润玉胸前一动不动了。 离开的时候,凤凰滚烫的羽毛也只敷热了天帝身上的龙纹冕服,润玉的身体依然是冷的。他拉低帽檐,从挤进来那群突然化身小聋瞎的医倌和巡逻天兵间挤出去,暗想润玉可能真的已经死掉了。 那炉药的气息从门缝里传了进来。这种麻痹神经的药气味很苦,但是如果他喝了下去,很快就会什么苦都觉不到。 他闭上眼睛,动了动脖子,把脸塞回了软枕中。 “我用不着。” * 在天魔隔着忘川进行了数日互喷“nmsl”的君子之战后,当事人终于出面给出了回应。 第一,魔尊充分倾听群众的心声,积极落实魔民群众的刚性需求,卷铺盖下台。 第二,天后为自己的家暴行为表示歉意,决定与天帝重归于好,并主动给躺在重症监护室挺尸的天帝削苹果赔罪。 他回来的时机十分巧妙,天将正打算将精神上的“nmsl”套餐升级为物理上的“nsl”,就看到自己讨伐的对象一地闪现到了自己脸上。 旭凤:“第一,本座已卸去魔尊之位,所以你们马上收兵。第二,即便本座伤了天帝,这世上也依旧只有一个人能处置我。”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左手提小刀,右手提着苹果头上那个把进了天帝的病房,留下一众天将气得原地爆炸。 两日后,润玉醒了。 但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完。没过多久,长居人界的龙族就传出了一则八卦,这则八卦渐渐又传到了天界——魔界那条白龙不见了,凡界多了一条真身凸起一块的白龙,她并没有道侣。据知情人士核实,这俩是一条龙。 好事者再欲追查,这白龙已经没影了,据说她母子是被天后藏起来了。于是当小棠樾出现在旭凤身边时,“天帝陛下人美心善”的称赞声又一次响彻天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都为天帝陛下用自己的帽子为天界种植绿化带的精神而感动。 毕竟,虽无遗传学可考,但大众总下意识地认为凤凰和白龙生出金龙的可能性比两条白龙生出金龙的可能性要高。 后来又有神仙听到了风声,其实这孩子是天帝和白龙女生的,天后还为此大闹过。两种说法撕得真假难辨,暂且按下不表。 *** 旭凤又想手撕白龙女了,然而他得忍住,因为白龙女拿着这方世界的钥匙,准备带他们离开这里。 “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白龙女谆谆教诲道:“虽然你没问过,但我还是要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它叫渊薮。” “它叫渊薮”是句废话,因为这并不能解释它是个什么东西。白龙女自己知道,遂慈眉善目地继续道:“它是伏羲复活女娲失败的产物。” “伏羲认为女娲和他都是清气化形,只要弄到了足够的清气就可以令她复生。在他的悉心培育下,那团清气果然有了女娲的形貌,只是尚未醒来。到了最后一天,就在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成功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懂清气,他的原理出了差错,造出了一个只有吞噬本能的怪物——清气与混沌是与这方宇宙中的本土生灵截然不同的存在,不是他能吃透的。为了避免自己的造物为害四方,伏羲把它扔进了血海,日积月累,它就成了这样。” 大长老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又为何要告诉我?” 白龙女道:“我的意思是虽然它是个怪物,但也不是个你能理解的怪物。你妄想把它捏在手里玩,仔细被它掉过头来咬死。” 大长老眉头紧锁地打量着她。 最后他后退了一步,一挥袖口,凌空出现一道黑雾。 他和汝瑾一同消失的同时,白龙女身边也出现了一层白霜。白龙女正要将他二人送出此间,就听旭凤突然打断道:“方才那些话,是你现诌来唬他的?” 白龙女凝霜的手一滞,道:“不是。” “那你如何会知道这些上古之事?” 白龙女淡淡道:“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他刚才早已将我的马甲揭了个底掉。” 旭凤道:“你马甲掉没掉与我无关。只是本座才听了一肚子上清天的坏话,这些密辛连血海传承中都没有记录,你却盘点得如此熟练,提防着些也是应该的。” 血海中有这等强悍的存在,却连血海传承都没提到它的来历,那么就算是阴皇大帝,也未必会知道。 所以旭凤这话其实说得客观有理,但是被他用那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口气说出来,颇有种蓄意找茬的意味在其中。 白龙女直接转向润玉:“他不走,你走?” 润玉抓住旭凤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点头道:“那便有劳前辈了。” 旭凤知道润玉肯定和她认识,但不解释清楚,他哪里肯轻信白龙女,于是挣脱道:“且慢……!”话音未落,就在他和润玉分开的那一瞬间,传送术启动了。 其实启动倒也无所谓,反正他自己方才早已偷偷试过,走不了的。不是让白龙女用钥匙把他送走,便是让大长老和汝瑾用不知道哪来的血海传承把他绑走。比起被大长老捉去魔宫洽谈毁灭世界计划,还是白龙女看上去脑子正常一点。 但是问题来了,他在虚空中突然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回女娲谷的车!! 旭凤正要问白龙女把他们弄到了哪里,脑海中便一阵剧烈的轰鸣,随之便是短暂的眩晕。有那么一瞬,旭凤恍惚觉得自己的鸟脑子炸了,是物理意义上的爆炸。 可能是过了一刻,一个时辰,也可能是几个瞬间,他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地坐着,身体蜷缩在一小片狭窄的空间内。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光。他不敢贸贸然照明,于是无声地伸手摸了一圈,大约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 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了。润玉不知道死哪去了,可能是正掰着手指和白龙女清点亡妻的遗产。他自己被封进了一个类似箱子的地方,却不是箱子。但凡箱子总得有个缝,哪怕是封死的箱子也会有,而这个地方却每一个节点都连接得极为丝滑,毫无漏洞。 他点起了照明术,环顾四周,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个独立于六界之外的小世界,类似于涿鹿战场,但比起风息大帝的手笔要低端不少,最多就是个纳高配戒的水平。 旭凤忽然冷笑一声,双手结印,对着小世界的任意一个方向全力轰了出去。 这种小世界比不得涿鹿战场,里面连寻常活物都难以困住,何况是神族至尊的凤凰。旭凤并不知道白龙女在搞什么,他只知道外面一定有东西在等着他,可能是上清天的神尊,魔族大长老,说不定还是那只名为“渊薮”的怪物。 刺目的白光扑面而来,外界骤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嘈杂。旭凤稳稳地坠落在地,撞到了什么东西,同时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他同时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和一声同时饱含着惊喜惊吓难以置信的:“……母神?” 旭凤挪开手。 看了一眼被自己坐在屁股下面的锦觅,看了一眼位列众仙之首的棠樾,又看了一圈四面八方齐刷刷向他投来眼神的众仙。 人来得害挺齐,至少天界的多半都来了。众仙人皆身披最为庄重的玄色道袍,正僵硬地维持着对先贤排位俯身的姿势 旭凤大脑一片空白。 他条件反射地踹开锦觅,站直了身体,掸了掸黑衣袖口,庄严地对着俯身下拜的众仙点头道:“平身。” * 就在旭凤被白龙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祭神日被传送到先贤殿装钥匙的柜子里喜提铁窗泪的同时,润玉已经站在了女娲谷的地窖边上。 白龙女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大洞,尴尬地咳了一声:“应该……问题不大。” 她见润玉依旧作沉思状,便补充道:“我嫌之前那地方太远,送饭麻烦,就把‘他’扔到这里了。可能是被小王八逮着了。” 润玉心道王八蛋终于孵化了,由胚胎荣升幼体了。但太微他了解得很,一时半会他也作不出什么妖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旭凤现在身在何处?” 白龙女道:“可能是先贤殿,也可能是毗娑牢狱,取决于他能忍多久不轰碎装‘钥匙’的小世界。” 润玉的脑壳痛了起来:“他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之前刺杀天帝又是有目共睹的,我岂不是非要将他天规处置不可?” 白龙女道:“依人界和天界的时差,你在这边先睡个觉再化个妆回去,想必也来得及回去喊刀下留人。” 润玉沉默不语。 白龙女打了个呵欠,倒背着手回到了自己屋,临关门前犹豫了一会,还是酸溜溜道:“你觉得风息和那个谁,神厄,他俩配么?” * 润玉没赶上“刀下留人”的戏码。 一来旭凤认罪态度良好,束手就擒,主动坦白从宽,直接断绝了自己洗白的后路;二来就算天后对谋害天帝的事实供认不讳,天后爷爷还是你天后爷爷,只有你天帝爷爷亲自下旨才能将其押往临渊台。 因此润玉不急,甚至还能先抽出时间过问一下自己不在时落下的重大政务。他不在的这些日里,天界意外地没出什么大问题,于是他也表示自己没什么大问题,对自己这几日的经过秘而不宣。 当众仙散去后,空荡荡的大殿上便只留下了两个人。 润玉费力地将堆积如山的奏章折起来,食指在这些奏章上一抹,尽数收入囊中。他从最高处走了下去,站在了棠樾面前。 棠樾低着头,低声道:“父帝……” 小金鱼眼圈都红了。润玉觉得他很可能想要一个抱抱,但他只能伸出手,有分寸地拍了一下棠樾的肩,微笑道:“你做的很好。这些日,辛苦你了。” 棠樾重重点头。愣了一下,又使劲摇头道:“父帝此番遇险,儿臣却被诸般掣肘,未能有助分毫……愧对父帝平日教导。” 润玉依旧微笑着,温言道:“你已尽了全力,无需自责。何况此番本是我的过失,我过于托大了,考虑不周,终教奸人抓住了破绽,险些得手。” 棠樾道:“那母神……” 润玉打断道:“他的事,本座心中自有打算。”他静了静,道:“樾儿,你母神妄顾你的感受设计你射出那只‘箭’,险些使你背上了谋权弑父的罪名,还累及了你儿时最好的朋友,你……你怨他么?” 怎么可能不怨他?棠樾心想,设计一个为人子女的在千岁诞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害死自己的父亲,真是……作践。 不是亲生的,随便作践。 他发现自己压抑了许久的怨恨突然全数翻了出来,涌上喉间,直让他反胃。之前因为恐慌,因为奔波,许多情绪都压抑着,无暇顾及。现在他终于回到了亲爹的庇护下,就像一条被装进碗中的小金鱼终于被倒回了海里。 什么父子温情,什么一家三口,都是假的。旭凤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所在意的东西对他而言就是个屁。想好好过个生日?做梦。 何况,受害者中包括他的朋友。 他还太年轻。尽管他在努力地掩饰自己濒临爆发的情绪,润玉也还是看出了他的愤怒。 他没有为旭凤辩解什么,只是再次伸出了手,在只比他矮了一小截的棠樾头上虚虚放了一下,又缓缓收了回去。 天帝本意是想和稀泥,结果好像没找好角度,拱火了。 果然小金鱼对他僵硬地笑了一下,试图露出一个乖巧且和善的表情,满脸写着“忍气吞声”。 润玉无可奈何地叹道:“罢了。是他自己该,不怪你要记仇。但是无论如何,你须得谨记,这世上所有的人你皆可责怪,唯独不要怪他。” 棠樾微讽道:“儿臣明白。因为他终归是我的母神。” 润玉摇头道:“因为他对你有养育之恩,教诲之情。因为他曾用自己的性命换你的性命。” 换倒是没有换到,毕竟旭凤也没死,现在还活蹦乱跳。但他明知自己只剩了五成实力,还敢冒着被戳穿一起玩蛋的风险救过他几次是真的。 养育之恩也是真的。据说先天后对润玉的养育之恩就是没弄死他,让其自生自灭。相较之下,当今天后要厚道很多。棠樾承认自己这条天赋虐绝的水龙还没一废到底,至少有八成是仰赖旭凤的教导,尽管旭凤教他的那些武技尽管配上水系术法作用不大,但其中蕴含的战场意识也足够他受用一生。 棠樾是个实在人。实在人都比较知恩图报,他想起旭凤这些好处,火也渐渐消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喜欢旭凤。也许小时候喜欢过,傻乎乎地当他是亲娘,挂在他身上,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抓着他衣角。 儿时的记忆很多都淡泊了,他只记得无论他怎么奶声奶气地跟在他后面喊他“娘亲”“母神”“麻麻”,旭凤留给他的永远都是一团不冷不热的黑色,背影。 所以现在他不喜欢旭凤了。可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领后妈的情。如果他生而强大……他这样幻想着,那旭凤就没机会卖他这么多人情,他就可以痛痛快快永远把后妈拖进黑名单里,只要润玉不召唤他俩出来营业表演母慈子孝,他就可以和天后老死不相往来。 做梦归做梦,营业还是要营业…… “儿臣记下了。” 见润玉要走,他又急忙开口道:“当日在苍穹云顶之上,父帝遇刺受伤,这几日想必也无暇休养。既然回到天界,不如请岐黄仙官诊断一番。” 他心“咚咚”乱跳着,几乎要超出他能承受的速率。 润玉似乎有些疑惑道:“何须再劳烦岐黄走这一遭?方才在殿上本座已在众仙面前已经答过,那伤看着虽重,实则早已无碍了。” 棠樾开始觉得殿内有些闷热。 “虽然如此,父帝身为天帝,身体康健与否事关天界前途,众仙家俱有隐忧。稳妥起见,还是当先确认无碍。” 润玉想了一下。他终于是点了头,道:“也罢,左右误不了多少时间……传命下去,让岐黄申时来紫微宫一趟。” 棠樾抹了把汗,口中称是。 润玉双手背在后面,拖着有些碍事的素白衣摆,款步出了殿门:“你回去休息罢,我去看一眼你母神。” 第46章 旭凤当时向鎏英百般拍胸保证没问题,其实还是托大了。魔气被封印后,他就只剩下了一半的实力,碰上真正的高手他还真的跑不了。 譬如这种众仙云集的场面,他要是想走,至少得脱层毛。 旭凤已经很难堪了。他觉得没必要让自己更加难堪,所以他选择束手就擒。 难堪。他躺在雷云密布的毗娑牢狱间反思鸟生,发现自己这小半辈子确实活得有够难堪。从年少青葱时那段撒泼打滚的暗恋,到润玉历劫时那段名为探亲实为送炮的同居生活(旭凤如今想想只觉得年轻人真是鸡血上头,人家跟着未婚妻跳下去了,自己居然还赶上去送),再到后来嘴上说着不要心里挤破鸟头往他哥怀里拱的婚姻,再到…… 他自我检讨着,脑袋越来越沉。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湿冷,连同衣物也贴在了身上。 你在刚下完雨后去室外泳池游过泳吗?就是那种感觉。刚开始还能面前用哆嗦和牙齿打战来维系,随后就需要努力地上半身探出水外,在空气中寻找温暖,最后空气中和水中都是一样的冰冷,无处取暖,无处可逃,在四面八方刺骨的冷意中麻木地浸泡着。 他在冷意中断断续续地喝一碗放在池边的汤药。 药不苦,但有股怪异的刺鼻气息,搔刮着他鼻腔的黏膜。他靠在池壁上,发梢被打湿,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柄短剑,和一枚刻刀。 他用刻刀在空白的剑身上虚虚比划,半晌,放下刻刀,端起半冷的药灌了小半碗。 一汩不显眼的血痕在水面上打了个旋,黏滑的鲶鱼一样,一转身又不见了。 他抹了抹唇边的药渣,终于拿起小刻刀,往剑身上刻了第一划。 远古符文难写又难用,除去天帝一脉和某些学者,恐也无人愿意去学。然而他不喜欢半成品。所以他一定要把他喜欢的名字用远古符文刻上去,尽管这个名字不会再被赠予任何人——就像这把剑一样,永远的属于他自己了。 他用整只手掌包裹着刻刀,用上全身的力量往下刻,湿衣下的肩臂肌肉绷起。一划拖到底时,他大喘了一口气,握刀的手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大股腥热和零碎的组织从他下体涌了出来,都在流动的池水掩护下渐渐晕散开,到了水面,消弭漫散。 灵力耗得太多。他牙关颤了颤,头脑发晕。 他一边喝药,一边刻剑,下身一边断断续续地流血。但水面上的他没有出声,他还是那样,微微皱着眉,专注地为这柄剑完成它的最后一个工序。 有鱼咬住他身体里面的弱小灵体。一张嘴两张嘴,无数张嘴往四面八方撕扯它,它毫无抵抗力地坚持了片刻,就被它们扯碎,四分五裂了。这个被凌迟着的小东西还太小,没有意识,也不知道挣扎。 他刻完最后一笔,冷汗涔涔地滑落,没入了水中。水淹没顶的同时他张口咬住了那把剑,咽下了一切即将出口的声音。 温暖的血肉从他身体中离开,鲜血流尽,池水似乎开始顺着下体倒灌进他的腹中,刺激着体内刚刚受创的伤处,冰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水中没有凉气,只有带着淡淡血腥的冷水吞进他的胃里。 他在极度的窒息中松了嘴。那把剑脱口而去,向无边的黑暗中堕去。但他的手没有任何力气去挽留,只能虚弱地收拢了一下五指,悲伤地注视着它不断地下沉,下沉。 背后传来清脆的“扑通”一声。他睁开眼,就见眼前的黑暗被一道璀璨的亮银色光辉破开,一条银练轻巧而敏捷地游过来,在背后抱住了他。 “我们还会有的。”那个声音冷静地、充斥着同情地说道,试图将他捞起来。 捞起来,用毛巾擦干,装进小篮子里拎走,就像安抚任何一只乖巧的幼鸟一样。 旭凤知道不会有了,自从他看到那人怜悯的表情下眼中掩饰着的淡漠,他立刻就让人改了堕胎药的药方,加了几味能够根治他烦恼的药物。 他不想说话,暴起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扇没打到人,反而害他自己跌了一个趔趄。旭凤一手捂着脑袋,低低叫唤一声,一手扶着冰凉的地面坐了起来。 雷电禁锢的笼内无端出现了一条胖乎乎的死鱼。 旭凤头晕脑胀,哑声道:“此乃何物?”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天兵答道:“陛下道天后陛下最爱食鱼,特命小仙为陛下送一条鲫鱼。” 鲫鱼……旭凤脑子不清不楚地想,还沉浸在过去中,鲫鱼,鲫鱼豆腐汤…… ??? “没有蛋!”旭凤愤然一掌把盘子打飞,“而且我是公凤凰!润玉有神经病吗,给卵生动物喂鲫鱼豆腐汤?” 天兵瑟瑟发抖道:“是……是糖醋鲫鱼……” 旭凤晃了晃脑袋,茫然看着四周栅笼,低头看着地上一整条疑似有高血脂的糖醋鲫鱼,终于反应了过来。此时距他痛失爱子已经过去了千年。 他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小天兵快滚。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十分敏锐的,曾经的战神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地睁开那双凤眼。应是在涿鹿战场持续数十日精神紧绷,加之灵力消耗过度,警惕性和敏感度大大降低,通俗地讲就是这鸟废了。 或者说他老了……旭凤懒得做这道令人不快的二选一,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糖醋鲫鱼上面。 其实鸟生也就是这么回事,亲妈死了也好,儿子死了也好,亲哥不做人也好,一千年后还是要无可奈何地忘记,然后该怎么样怎么样地活下去。 鱼还是要吃的,天帝还是要做的。对他,对润玉而言都是如此。 他盯着地上被他甩飞的筷子。他想吃鱼,但是堂堂天后从地上捡吃的实在太凄惨了,即便是预定牢底坐穿的半个废后也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当润玉骤然出现在雷电囚笼外时,正看到一只正曲项向天,作鹈鹕状把整条鱼囫囵着往肚里吞的凤凰,这鸟修长纤秀的脖颈凸起一块,噎得两翼抻直——他从来没想过凤凰的短喙能张得这么大。 那鸟也看见了他,顿时支着翅膀石化在原地,一人一鸟四目相对,鸦雀无声。 半晌,凤凰恼羞成怒地梗了梗脖子,法身变大一圈,“咕咚”一声,终于将整条鲫鱼咽了下去。 旭凤抖了抖鸟脖子,变幻回人形,仍是那一身黑衣。他站到笼子边上,打量了润玉两眼,道: “来放我出去?” 润玉还是一身新换的朝服,神情略有些疲惫:“不是今日。但我也无意将你长久禁锢在此,到了时候,自会放你出去。” 旭凤冷笑:“你若无意囚禁我,当时便能现编个理由撇清关系。” “你当日为何不自辩?”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能等陛下本人回来洗。” 润玉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有心谋逆是真,对我下杀手也是真,如今却要求受害者自己想法为你开脱,不觉过分么?” 旭凤一时语塞。 “我没有要杀你,”最后他坚持道,“你把我押下临渊台也好,囚禁终生也罢。但我必须澄清,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旭凤自嘲笑道:“你从来都是如此,算计别人还不够,非得将别人算计得脖子打结,还以为是自己理亏。千年前你让白龙女迷惑我,自己挨了一剑,逼得我让出魔尊之位,从此只能做你的天后,再也威胁不到你分毫……” 他缓步上前,从电网间探出一只手,捏住了润玉的下颌。 “你从寰谛凤翎那一刺中,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好处? 他故意的。他知道润玉其实是翻了车失了查,被他恶整一次,否则也不至于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但他偏要说润玉是故意的。气死大带鱼。 润玉俊脸被他捏着微微仰起,斯斯文文地答道:“好处便是骗得你卸了防备,一路投怀送抱,白操了你十几回。” 旭凤抬爪便要把他脸拽过来撞到栏杆上,润玉却早有防备,反过来把他的爪子钳住住,动弹不得,脸上依旧是那副令鸟生厌的温文尔雅。 天界第一铁律:永远不要和天帝陛下吵架。 旭凤脸色铁青地把手扯了回去,活动了一下手腕:“方才那人,你派来的?” 润玉点头。 旭凤漠然道:“你不让天兵重重把守此地也就罢了,竟还敢派人来?擎城王既然有法将你我从此天界弄到涿鹿古战场,恐怕也能从魔界直达这处。” 润玉并不否认这一点。 旭凤看着他,饶有趣味道:“倘若我身体里的东西失控,整个天界都要不复存在……包括你这条小鱼。” 润玉淡淡地开口道:“有何不可?我早晚都要死的,早死片刻,换得整个六界……换得你给我陪葬,岂不是好得很。” 旭凤的呼吸蓦地停止了一瞬。 这是润玉第一次提及自己的结局。旭凤眯着眼打量他,半晌才威胁道:“皮?再发疯,我告诉你儿子奥。” 润玉:“……” 旭凤敛了笑容,:“你想的倒是周到。只可惜倘若我不愿配合,他把我扔进血海,魔气被我逼在翼中不入本体,结果顶多也就是个同归于尽。” 润玉道:“擎城王不会的。他得了血海传承不受上清天所制,代价便是一旦离开魔界就会虚弱。” 旭凤了然。难怪他这么牛逼一玩意,居然没有直接把他抓走,还要和他们斗智斗勇。因为他的力量有地域限制,只能绞尽脑汁使劲阴他们。 旭凤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要告诉他儿子,并没打算真的让这么个半大孩子为大人的事糟心。不想只隔了一顿饭的间隙,苟儿子真的来了。 棠樾依旧和从前一般的温文儒雅,即便是旭凤已经暂时被关进笼子也一样行礼,微微躬身道:“母神安好。” 旭凤哂道:“不必多礼了。我行刺了天帝,还被抓了现行,从此便也不再是天后,叫我旭凤就是。” 棠樾虽然看他有几分不爽,却也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打官腔道:“当日之事,母神或许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何况即便您不再是天后,于情于理,儿臣也理应叫您一声母神。” 旭凤摆手道:“不用。我又不是你生母。” 这就很僵硬了。 棠樾没忍住,凉凉道:“毋需您提醒。这世上没有那个生母会在孩儿千岁诞辰上掉包礼器,让其射杀其父的。但生母归生母,您于儿臣有养育教化之恩,还是当尊称您一声母神。” 旭凤还是头一次被他如此直接的顶撞,愣了一下,不由失声大笑。一直笑到棠樾脸色发黑,才悠悠然道:“你应该听过,我母神谋害花神之事被揭穿后,也曾短暂地被关押于此。” 棠樾点了点头,很慎重的没有对此发表评价。 旭凤续道:“当年我在魔界听闻此事,只觉十分痛心。母神虽然罪有应得,却也曾是一位心存仗义的侠女,把持朝纲四万年余的君后。谁能想到当年风光无限、作威作福的羽族天后竟会沦落至此……” 他顿了顿,苦笑道:“不想没过多少年,我自己居然也作为废后到此一游了。” 棠樾心中本压着股不忿,此时看到他邋里邋遢地盘膝坐在地上,满脸胡茬懒得刮,不忍终究渐渐占了上风:“眼下父帝并未下旨废除您的天后之位,也许过不了几日,母神便可从此间出去了。” 旭凤一摆手:“别,这里挺好,不用看你父帝装相。我已经准备好在这住到你父帝身归鸿蒙了。等你来日登基成亲,可将新天后也送来陪我小住几日,不要破坏队形。” 说罢自己似也觉得这个笑话十分无趣,干巴巴的“呵”了两声。 棠樾实在是笑不出来,低声道:“母神究竟想说什么?” 旭凤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想告诉你人情惨淡,世事无常,纵是神仙也难逃此劫。许多事也并非你争与不争能决定的,顺应本心即可。” 棠樾一怔:“请母神明示。” 旭凤却十分神秘,不肯说出自己在内涵什么事,转了话茬道:“没什么。你可记得我让守卫转告过你给我捎些什么?” 棠樾道:“儿臣记得,只是燎原君交予儿臣的酒被守卫截下来了。” 旭凤皱眉道:“我记得毗娑牢狱没有探监不准带酒的说法。” “可是他们说天帝今日午时才下了严令,从即日起,任何人不准带酒探监——说是为了防止里应外合,协助囚犯逃走。” 旭凤眼睛渐渐瞪大,气得哐一声拍了空气墙:“里应外合?这地方若是那么轻易便能逃出去,还能这么多年拿来囚禁高位神族?行,他如此说,我还就赖在这不走了……” 棠樾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旭凤的炸点,忙安抚道:“母神息怒,息怒。” 他眼中仿佛出现了一只浑身羽毛都炸起来的大彩鸡。 ……父帝好坏啊。 虽然不知道之前他俩谈过什么,但观其颜色,后妈必然是刚被他爹挤兑一番,棠樾私心觉得十分出气。他在心中哼着翻身金龙把歌唱回了璇玑宫,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两位虽然看上去很高兴,但是好像也有点不知所措的常客。 “emmmm……”,最后是风息率先开了口,满脸通红,“小老弟啊,咱陛下刚才给我飞了个书,让……(他指着依旧一脸淡定的神厄)让风神仙上搬过来,我们风水两家的洞府合营一下。” 神厄面瘫着一张脸道:“合府之仪,冗繁之至,不如省却。” 风息点头如捣蒜:“我搬。” 他理应在心中暗暗嘲笑风息舔狗的。 可他笑不出来,他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棠樾脑海里嗡了一声,茫然道:“啊。” 风息转过脸砸在神厄肩上,声音从她肩头的布料下传来:“……啊,咱陛下想让她当你嫂子。” * 岐黄是一个组织。 代代相传传至如今,为首的岐黄已经在“羽化登仙”的边缘试探,如今时常在紫微宫待命的是他的年轻弟子,刚刚从人界被提拔上来。 因为事情不急,问题也不大,今日给润玉把脉的时候没用上他师尊,召的是他本人, 棠樾几乎是大摇大摆去找他的,一路上不说掩人耳目,还少有地热情洋溢地给每个路过的小仙打了招呼。搞得众人纷纷称赞殿下带孝子,一见父母平安归来,整条龙都精神了。 年轻的岐黄见到他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不由愣了一下,赶紧让了座。 棠樾没有坐,沉思半晌,缓缓地根据已经模糊的回忆,用灵力在空气中模拟了一个不太清晰的灵力回路,像是半透明的苍白薄膜在空中构成的一套血管。 然后他道:“你今日看到的,与此物比如何?” 岐黄惊讶地看着,点头,凝眉道:“十分相似。” 棠樾冷声道:“几成?” 岐黄犹豫道:“若依殿下所绘,当是有七八成。” “本殿一共就记得了七八成。” “……殿下记忆清晰的部分,当有近十成的相似。” “十成?”棠樾喃喃地重复道。 年轻的岐黄道:“是这样的。不知殿下是要……?” 灵力回路一旦被人知晓,一招一式为人破解的可能便大了七八分,加之平日里除去看病过脉也无别处用到,医者理应保守秘密,不予旁人知,尤其是位高权重者。 他是得了好处。但他并不打算背弃天帝,至少不希望天界因为他的举措而动荡。 棠樾闭上眼睛。半晌,他摇了摇头,微笑道:“无事。你且记住,我今日来过。” 岐黄一头雾水道:“是‘来过’,还是‘没有来过’?” “来过,并无要事,仅关心了一番父帝的龙体。” 璇玑宫某一间房里的灯明明灭灭,几次昏昏煌煌,一夜未熄。 三日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去紫微宫谒见一下天帝,却被守卫告知,陛下近日身体欠安,已自行前去三千世界的某一处休养。至于是何处,陛下没说,您自己看着给他打电话吧。 然而润玉自继位以来,几乎从未离过天界,棠樾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 此后的数日内,天帝除去在某一次极为匆忙的朝会上(他甚至并未走出灵霄殿便抽身不见了)交待了一些关于黄泉大封的要事,以及宣布了风神与水神订婚的消息,以身体不适为由,再也没有现身过,棠樾也再没能看见他的人影。 *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棠樾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即便是亲父子,灵力回路也不会全然相仿,因为儿女的灵力回路除去生父,还有一部分传承自母亲。即便生母是身无仙法的凡人,其子的灵力回路也不可能与父雷同,而是少了一部分。 这天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灵力回路完全一致的,只有一种情况。 第47章 “哦,赐婚……” 白龙女四仰八叉地歪在太师椅上,心不在焉地从膝头小银龙的龙须上捋下来一根鱼刺。 “你满意了,人家小姑娘家家的满意么?” 银龙迅猛地向上一蹿,想要蹦到她的肩头,被一巴掌打掉,直直掉了回去。细细的银龙不生气,灵敏地翻过身,变成一个笑嘻嘻的小年轻。 小年轻坐在她大腿上:“您儿媳已经同意这门亲事了,就差您点头啦!快点快点,点头点头。” 白龙女猛推他一把,怒道:“个小王八蛋,亏老娘还当你回来看我的!我不同意有什么用,满脑子‘小姐姐’,怎么不知道孝敬孝敬你孤苦伶仃的老母?” 都说单亲家庭的老母在儿子娶妻时必然要有一闹,古人诚不欺龙。但这个赐婚诚然是来得有些突然,让风息有些摸不着头脑。 据说天帝和天后这回平安归来多亏了他娘游山玩水中一拍脑壳,想起来自己把天帝的亲爹还锁在那呢,别把老头饿死了。一回去就发现禁地好像出了事情,这才把人从大型小黑屋中放了出来。 这样似乎是可以解释从来没有兴趣充月老的天帝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给人牵线搭桥了,还他娘一个人情而已。 即便如此,风息仍觉得无力吐槽,人家神厄把禁地交给你,回头你就把门一插出去逛街了?而且一逛几个月,才想起来天帝老儿的亲爹快饿死了? 想到这他狐疑地转过头:“说,你和陛下到底有什么朋友交易?” 白龙女懒洋洋地拍开他的手道:“要娶媳妇的人了,离老婆子我远点……什么交易?我帮他搞搞家务事,他帮我调教你的交易。” 风息直截了当道:“什么家务事?” 白龙女道:“那就多了去了。譬如他今天的地位,譬如他今天的老婆。不然他和你无亲无故,凭什么浪费时间栽培你,凭什么替你向神厄开口?” 风息皱着眉想了半晌,丧气地接受了自己人畜无害的老母居然是个阴谋家的事实。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天帝赐婚就赐婚吧,为什么却只给了个十几日后订婚的日子,而非直接让他俩成婚? 白龙女直白道:“我让他推迟的。我觉得你俩不配,给你点时间和她处处,再仔细想想。订了婚还能退,可万一成了婚你就不能退货了。” 风息的动作略微僵硬了起来,说您儿媳除去老了点,呆了点,不讲理了点,也没啥惹你不顺眼的地方啊? 白龙女白眼翻上天:“你知道她的名字怎么来的?女娲临终前看到了未来,为此她创造了最小的女儿,得名自‘诸神陨厄,万世岁生’的预言。她是女娲为诸神陨厄创造的神王,万世之后的牧羊人,而你……”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风息一眼,终究是转过了头,道:“总之你俩不配。” 这是风息第二次听到这个预言。从上清天回来以后,他还专门盘问过神厄,确认她也不知道诸神陨厄什么意思。 “诸神陨厄到底是个啥子?万世岁生又是什么东西?我岳母说神厄以后会当上天帝,那我小老弟呢?陛下呢?天后呢?女娲怎么会对千万年以后的事情知道这么详细?” 白龙女被这连珠炮问得不耐烦,道:“我哪晓得,问女娲……问你丈母娘去。” 风息敏捷地后仰躲过她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他慢慢地直回来,想了想,郑重道:“一昧追求门当户对是要be的,我还是觉得真爱最重要。我跟她在一块的时候从来都很开心,我爱她。” 白龙女嗤之以鼻:“现在的年轻人……心里没点逼数。混得熟了就当喜欢,共患难过就觉得是爱……喜欢当然是让人想想就开心的事情,爱就不一样了。” 她见风息又欲辩解,不耐烦地摆手道:“滚滚滚,回去找媳妇吧,你们年轻人的事不用向我汇报。既然你对她是真爱,晚上几天成婚又怎样?又没人去挖你的墙角。” * 棠樾直立在神厄面前,倒背着双手,字斟句酌道:“神厄姑娘,父帝平日里甚少给人赐婚,倘若那纸婚约有什么需要商榷之处,我……嗯……” 天界自诩道心清净,不关注什么男女大防,但深夜跑到仙女家中似乎也尤为不妥,定过婚约的仙女就更不妥了。神厄不一样,因其身份特殊并无多少讲究,且因为不太需要睡眠,洞府向来二十四小时营业。 所以棠樾特意挑了个旁人不会来谈工作的点来谈工作,在一通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后,棠樾终于抛出了此番的重点。 神厄非常有耐心且认真地听完了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琐事,并详尽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现在,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也会认真地思考婚约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棠樾顿了顿,急忙地,局促地补充道:“……父帝这几日找不见人影,你……如果有什么不妥之处,如果我见到了,可以代为转达。” 神厄思考了很久,摇头道:“陛下请示过我的意见,一切都好。” 棠樾一怔,注意到了她说的是“请示”。 他怔了怔,只觉得一股酸意渐渐汇聚到鼻尖。自作多情的灼烧感嗡地从脚心涌上大脑,四下没有任何人,但他仿佛从四周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嘲弄。 也许前任风神水神是被太微拉郎了,而是现任风神只是挂名,论身份和站力都远非天帝可以管制。若非她自己应许,谁敢拿“结婚”这种小事来扰她? 他听见自己气若游丝道:“是么?我以为你不喜这些凡尘俗事……” 神厄平静道:“还行吧。我从未成过家,遂动了尝试的心思。” 棠樾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说什么,便听神厄问道:“你也想和我结婚么?” 一道天雷劈下来,电得棠樾整个人抽搐一下,左脚绊了右脚,险些原地升天。 “上古的时候是可以和两个人成婚的,但是现在好像不行了。”她随意道,语气中并没有任何的含义,只是单纯地闲聊。 “我……我,”他本该坚决地表态并无此意的,可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我爱你。” ——一般仙女可能就一耳光上去了,两般仙女就会通红着脸嘤嘤嘤跑走。但神厄既不是一般女人,也不是两般女人,她点了点头,然后不解道:“为什么你以前没对我说过?” 棠樾近乎绝望了。他无法向神厄解释,虽然润玉和旭凤都表示不干预他找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但是他知道润玉把他从覆满淤泥的池塘中抱走时,就已经对他寄予了某种期望。他父亲在处事上的强硬态度已经让天帝一脉与其他神族产生了隔阂,那么这种隔阂就最好能在他身上得到弥补,他的妻子最好是一条龙或者一只血统尊贵的鸟。 这一点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婚约上得到了证实。润玉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无论是觉得他和神厄性格不搭配,还是出于天帝一脉的利益考虑,但凡润玉有半点让他自己做主的意思,就不会如此干脆利落、不声不响地掐断了所有的可能。 他只能僵硬道:“我的运气不好。” 神厄同情地看着他:“原来如此。下回有机会,我就和你结婚。” 下回有机会??棠樾悲愤地想,还能有下回?结婚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今天和他约饭明天再和你约饭的事。天界也不兴和离,如果真的有下次,那就说明风息四爪一蹬肚皮翻天了。 他不希望风息死,棠樾自己很清楚这点。 也许他的一生都在为这哥铺路,可能还得为他英勇献身,连喜欢的姑娘都被许配给他——太惨了,简直被替身的泥鳅的一生。 可无论他对这些安排何等的不甘,一想到受益者是这哥,立刻就没有与苍天叫骂、与命运为敌的鸡血了。就像被人骂了兴致勃勃地撸起袖子准备撕逼,定睛一看原来是村东头傻子,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立刻萎了。 但神厄是无法理解这种复杂的兄弟情的。他以上神之间的礼节对神厄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了风神的院落。 他在心里萎靡地叹了口气,下次还是算了,下辈子吧。 棠樾心事重重地走着,脑子里正胡思乱想,一抬头险些和一个人撞满怀。 风息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嗨!” 风息停顿一下,面向院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道:“刚才没听清楚,下次有机会啥?” * 大半夜赶上白学现场已经十分流年不利了,棠樾好容易滚了一个时辰才睡着,就被天兵嗷一嗓子嚎了起来。 棠樾扶着门框,咬牙切齿地看着微微发亮的天际,道:“怎么,魔族打上灵霄宝殿了?” 天兵道:“不不不,是那一位天……呃,陛下之弟有请。” 棠樾震惊道:“母神?他不是还在里面吗?谁予你的权限替毗娑牢狱中的人传话?” 天兵道:“是陛下。” 旭凤嘴里叼着一条烤焦的鱿鱼,攥着墨笔的手考究地勾画,地上凌乱地摊着数十张绘有繁乱符文的图纸。 比起棠樾昏昏欲睡两股战战那副肾虚样,里面的旭凤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而且想提谁便提谁,棠樾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囚徒。 一直到他站得腿软,旭凤才把笔信守一架,从地上拣出一张稿纸,丢给他:“往日这些都是军方机密,只有少数阵师看得。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即刻拿去,送给防风集。” 棠樾接过看了一眼,发现是某种诛魔仙阵,且比起他在军营见过的要改良过。 他立刻便想起来白日里雪片般飞来的防风集急报。 他收到急报,正打算下命让天兵去支援,却听说自己已经派过人了??棠樾一脸懵逼地追查过去,才知天帝四日前最后一次现身时把要事的决策权都交给了旭凤,一切指令从牢狱中出来,被以储君的名义发布下去。他本人只是第二顺位的负责人。 棠樾简直不敢相信,旭凤现在是阶下囚。哪有让囚犯掌握生杀大权,让储君在家抠脚的道理? 还没等他先发作跑去上清天找爸爸,旭凤就先半夜召唤了他。棠樾回过神,就听旭凤不耐地,又问了一遍:“他们若是看不懂,你能讲得会……你自己看得懂吗?” 破稿纸让他再一次回想起了被几何支配的恐惧,棠樾喉结动了动,诚恳实在道:“应该看得懂……只是这其中许多符文,儿臣已有十年不曾温习,所以……” 旭凤皱了皱眉,好歹是没骂他:“记不住便回去看,看完领着他们布阵。邾吴定然是看不懂,锦觅也玄,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棠樾敢说不吗?他应了下来,换了个话题:“父帝前几日曾回过天界?” 旭凤道:“不知道,没见到他人。” 棠樾有些混乱:“那他可曾托人告知过你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旭凤道:“没有,他只说让我代管六界公事。” 棠樾:“???” 润玉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不知道跑哪去,做了甩手掌柜,临了居然还顺理成章地把要事交给了旭凤,全然忘了刚在旭凤手下吃过亏。而旭凤居然就跟没事人一样,理所当然地把事情接了过去,看上去不仅做好了牢底坐穿的准备,还淡定地开始收拾地盘准备办公了。 棠樾全然无法理解他父母怪异的信任和时有时无的默契。。 旭凤看都没看他一眼,低着头一边改稿,一边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听你父帝的话便是。” “那您呢?”棠樾问道。 旭凤沉着道:“他让我接手,我就去做了。作为兄长他做的如何是一回事,但做为天帝,我信得过他。” 尽管旭凤能在某些方面给予润玉完全的信任,但他的脑回路已经和润玉已经失去同步很久了,自从从人界回来就开始了。他确实不知道,也猜不到润玉要做什么。所以相应的,他也没有想到刚送走那条迷茫的小金鱼,天帝留下的第二道旨意就来了。 来人带着毗娑牢狱的钥匙。 旭凤虽然意外,但也大约能猜到谕旨内容,反正润玉应该是不至于砍他鸟头的。既然不好意思杀他,又实在难以让他继续当天后…… “天后旭凤,蓄意谋逆,犯上叛乱,虽无伤害圣体之意,亦有觊觎神座之心。念在其夫妻之情,兄弟之义,特从轻发落。自即日起,削其火神神位,废除天后后位,永世不得复登仙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谕旨宣罢,那条被他嫌弃多年的“狗链”咔哒一声,碎成两截,而后渐渐在光雾中变回了一片闪烁着柔光的龙鳞,在半空中盘旋片刻,轻如片羽地落入他手中。 润玉虽然不会拿他怎样,却也不可能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否则他这天帝当真干不下去了。众目睽睽之下,那根寰谛凤翎若无主人许可,也断不可能直奔润玉而去,他谋逆作乱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旭凤将那片还带着体温的龙鳞握在掌中,安静地摸索着上面粗糙的纹路。 良久,他对谕旨微微点头,淡淡道:“旭凤领旨。” 磕头是不可能磕头的,告别完他转身就要走,不料身后那仙倌忙又叫住他:“仙上……” 旭凤停住脚步。他掌心开始出汗,攥紧了手中发散着微弱湿意的鳞片,不耐烦道:“抠死他了,怎么连片鳞也要问前妻追回来,我鸟毛还在证物里扔着也没跟他要啊……” “不不不仙上,不是那个,陛下还有一道旨给您。” 旭凤:“……” 仙倌展开第二道卷轴,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废天后旭凤接旨!” 神他妈废天后接旨,废天后也能当头衔? “旨意上就是这么写的。天帝润玉为小人所害,流落魔界……” 神他妈小人暗算,旭凤暗骂,你天帝才是小人,骗身骗心,强娶亲弟还摁着艹了一千年,睡完了一分钱都不给就踹走,不要脸。 “沉疴难愈,尚需静养,不能胜任天帝之位。储君年幼,势单力孤,着其弟旭凤代领天帝之位,执掌六界……哎!” 仙官神旨还没念完,那卷轴就被旭凤一个箭步上前,抢到了手里。 他两手颤抖着握着那卷谕旨,微凉的玉石在他掌中打滑。他上上下下将这个卷轴扫了几遍,目光如鹰隼般射向了仙官,而后失控地吼道:“他人呢?” 仙官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小仙……小仙只负责传旨,小仙不知道啊!” 旭凤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一汩汩湿润地,触感如丝缕雾气般的凉意从他掌中的鳞上传来,温润地扩散,包裹住他的掌心。他的恐慌、茫然被凉意熟练地安慰着,于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润玉还活着。虽然亲兄弟之间并不存在奇怪的心灵感应,但他就是知道。润玉现在还活着,在三千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但既然帝位都传给了他,那么想必他离死也不远了。 离死不远,还不忘故意来个大喘气,又玩了他一次。旭凤几乎隔着着清隽的字体看到他哥那张微笑着的理中客的脸,弟,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说完还顺手挠了挠傻鸟的下巴。 一怒未平,一怒又起。一时间什么信得过他,什么让我接手我就接,全踏马忘了。旭凤愤怒地把谕旨丢回仙倌手里,道:“他把天帝神位当成卖煤球的了,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走人?这旨本座……我不接。” 那仙倌似乎已料到旭凤会如此作答,有条不紊道:“陛下这几日伤势不见好,实在不能理政,还望仙上体谅。” 旭凤道:“他早好了,糊弄谁呢?不当天帝让棠樾去当,实在不行就空着,老子不管了。” 仙官:“不不不请陛下以大局为……” 旭凤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与圣旨擦肩而过,眨眼间便在他面前消失了。 仙官万没想到他根本不讲道理,手捧圣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不喝鸿茅药酒就是不行啊,旭凤心想,他刚才干什么来着?张开掌心,那片作奸犯科的缩小版的逆鳞就摇摇晃晃地躺在那里。他刚才捏着这片小东西死皮赖脸就是不换,还好那仙倌打断了他说不是这事——其实用脑子想想也不可能是这事。 润玉王八蛋,王八蛋润玉,害他石乐志,旭凤衣带翻飞,立在云间,恨恨地把这片莹白龙鳞随手一抛。 一秒后,一只大凤凰作鱼鹰捕鱼状向下俯冲,赶在龙鳞掉到看不见的地方前,将它稳稳衔在了嘴里。 *** 毛茸茸的幼鸟摇摇晃晃地从开了一隙的门口飞了进去,三两下跳到床下,用喙扯了一下床沿垂下的白色衣角。 小润玉睡得很沉。它扫兴地松了嘴,一只鸟无聊地在房间里摇摇晃晃。正散步,它一眼瞄见一旁书案上放着一片闪闪发亮的东西。 小凤凰张开小翅膀,好奇地飞了过去,凑近了用短喙啄两下,脆脆的,硬邦邦。它嗅了嗅这片东西——像是芦花的淡氛,不算很香,但它喜欢这个味道。 幼鸟决定把这个好东西衔回树上,放在巢里,晚上香香的抱着睡觉。 亮闪闪的东西只比它的身体小一圈。凤凰鸟自幼便有神力,拖动这个宝贝不成问题,但鳞片实在是太滑了,即便它咬住了,很快又会从口中掉出来。 小润玉被轻微的“咯吱”声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赤足下了床,看到小凤凰,便温温柔柔地对它笑:“旭儿,是你呀。” 幼鸟卖力地试图叼起那片好东西。 润玉走过去,好笑道:“这是龙鳞,不能吃的。” 他正要鸟口夺食,不料小凤凰不仅紧紧衔住那片龙鳞不放,还用翅膀抱住了,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一副铁了心据为己有的姿态。 小润玉用两根手指摸了摸小凤凰的脑袋,弯下腰去,柔声道:“这个东西不能给你,它……嗯……” 他的脸红了红。 小凤凰变成了一个才到他胸口的小宝贝。小润玉费力地抱起了小宝贝,小宝贝抱着亮晶晶的鳞片,在胸前比划一下,奶声道:“它好漂亮,我要天天带着它。” 小润玉为难道:“这是龙之逆鳞,一条龙身上只有一片,不能随便给人的呀。” “哥哥,我拿我最长的那根羽毛和你换好不好?”旭凤一边说,一边竖起一根短短的小指头,“母神说我的寰谛凤翎也只有这一根。” 小润玉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他连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是干什么的,只是出于龙族的本能觉得这东西不能乱送。他只得使出了必杀技——明日复明日,万事成蹉跎:“这是大龙才能拿出去送人的,我还是小龙。等旭儿大了,我再给你戴上,好不好呀?” *** 润玉讲完,颇有些出神道:“你好像不爱听这些。棠樾也不大爱听。” 他躺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两手优雅地交叠在腹部,四周是呼呼的山风。 白龙女躺在她的破枣木太师椅里面,打了个很轻的呼噜,像是“啵儿”一声。 润玉只好退一步:“好吧,这个故事确实不好听。” 白龙女抬起一只眼皮:“别的故事也不好听。” 润玉含着歉意道:“这些年多多叨扰。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反复讲述这些不好听的故事了。” 一片寂静。 润玉久久地注视着屋顶,沉思着。他迟疑片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制盒子,抛给白龙女:“大封填平之后,便将这个交给旭凤。” 白龙女“嗯”了一声,也没问是什么,随手放在一旁案上。 润玉顿了顿,又客客气气道:“本来风息该在黄泉之事解决后,忘川与血海重合之时出场的。只是天界如今实在缺乏人手,我便提前了。” 白龙女瘫在椅间,面瘫耸肩:“算了,我看他也玩的挺高兴的。” 润玉点点头,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游说了‘她’几个时辰,但‘她’还是拒绝了我让她亲自出手的提议——浪费了我好几天说遗言的时间。” 思维的跳跃幅度很大,但白龙女毫无障碍地衔接上了,甚至还翻了翻白眼:“舔‘她’都没用,你根本不要想着去拿活物的思维去揣度它们……它们来自鸿蒙之外,和我们根本不是同类的存在,不会吃你那一套的。” “既然他们不属于这方宇宙,为什么‘她’却对你分外的关注,甚至问过我两回你的近况?” “因为我是第一个从大封中爬出来的,她觉得很奇怪。” 润玉道:“那么为什么只有你能从大封里爬出来呢?” 白龙女整了整衣襟,站了起来。 下一刻,一把样式古朴、布满斑斑锈迹的青铜小刀悬在了润玉身体的上空,不耐烦地晃了晃。 润玉笑了笑,缓缓闭上双目:“这世上从没有人敢夸下海口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泉大封,如果此事不决,下一次大封松动,‘她’抓壮丁,遭殃的便是我的妻儿。但你至今依旧有许多事情瞒着我,我能信你么?” 白龙女挽起袖子,手中的刀直直地落了下去。 “不信也晚了。” 第48章 他一个人立在泥沙里,如钢筋铁铸,直面着汹涌回潮的滔天巨浪。 现在他静静地直视着自己的神识之海,沉静面对它一切激烈的呵斥和凶暴的反噬。那些记忆从未消失过,一直在那里,只是在“血月”的镇压下不甘地维持平静。 陨丹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它还以灵力的形态栖身于神魂之中,就像一轮血月挂在精神世界的上空,镇压着神识之海。血月融化消失到一半的时候,海水已经开始躁动不安,当它只剩了遥遥一个小点时,海水挣脱束缚,汹涌来潮。那些回忆中被陨丹压制的情绪狠狠拍打着他的脸,用最猛烈的还击来报答他多年的束缚。 在扑面而来的情绪中,他又看到旭凤倒在血泊中,单薄的轮廓已经有了一丝丝的淡化,灵力没有内丹的约束随意向周遭扩散。 不应该这么快的——他把手放在旭凤的腹部,强迫他变回真身。轮廓淡化的进程在他的全力抢救下似乎有所减缓。 但没有内丹,旭凤终究还是要死的。 他问白龙女能不能把陨丹取出来。 旭凤要死了。 白龙女说不能,这个不是卖肾,要花很长时间。 被隔绝的记忆随着施法者力量的不断衰弱疯狂回流,他疯狂地呼吸着,终于意识到旭凤在他下决心把陨丹吞下去之前的那一次见面时想要给他看什么。 一个未成型的灵体,他们的孩子。 “道理他都懂,”女声在旁絮絮道,“但是人在昏迷中没有理性,只有潜意识。这只凤凰自己不要活了,灵力都拿来保它的蛋。这样下去不行的,不如我们把它……” “不。”他自己虚弱的声音。 女声顿了一下,提出了新的建议——把蛋从鸟肚子里取出来。这样还能再苟一会,他们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搞一下鸟体改造。 但是濒死的人被一刀纵穿整个腹部还有得救么? “可以把伤口转移到别人身上,让人背锅我是专业的——当然你得自愿接受才行,真身上的伤口很难好。” 他想象到自己想都没想便点了点头。 女声诧异:“龙皮上划那么长一道你都愿意?你现在不是不喜欢他么,陨丹过期了?” 他低下头,轻声道:“无论我和他有没有发生过悖逆伦常的关系,他都是我的弟弟。” 白龙女摇了摇头。 * 施法过后,旭凤腹部的伤口随着白龙女掌下一道雾状的浓密白光缓缓消失,同时他自己的腹部像被什么怪力的东西生生地撕成两半,痛感蔓延到两侧腰际,像被钳住腰部时留下的撕裂感。 他的神经突然失常,感官被无限放大,黑暗向眼前俯冲击来,然后是无数星点的色块在视野中缓慢地旋转。 色块消失,他发现自己一只手本能地按住了腰际的无法愈合的纵长伤口,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一枚质感弹软的,正逐渐干瘪下去的球。 浊液正从球体表面不断扩大的裂口中涌出。 那软滑的球体由于裂口的存在失去了平衡,从他手中滑落在地。 薄薄的一层油纸一样的壳承受不住液体的张力,灭灵箭刺穿的破口崩裂,里面东西“哗啦”一滩流出来。一地混合着血水的不明液体,其间漂着一条指头粗的蜡黄的东西,滑溜溜,细长长,没鳞没爪,无须无角。 毫无生机地扔在地上,像吃了一半的剩菜,一滩倒在墙角的垃圾。 那是一条还没有成型的幼龙,还没在生母腹中的蛋壳里住足月份,便被强制拆迁撵了出来。 润玉看着,沉默地可怕。 他慢慢地松开了那只按住创口的手,用两只手把死掉的幼龙抱在了怀里。 * “我要死了……” 棠樾坐在饭桌前,精神恍惚,神情呆滞地想道。 这是他在防风集莅临指导的第五天。 啊,后妈是多么慈爱,棠樾以前没少把天后天一亮就把他弄起来拉练的虐童行为记小本本,然而他锦觅姑姑根本不需要睡觉。 天不亮就叫他起来吃饭,他在每日健康作息和清炒豆腐的爱心投喂下日渐消瘦。 棠樾抬眼,对上正对面担忧的大眼睛:“孩子咋个都没精神头了?是不是吃不饱啊,再给你添点?” 说着就要提盘去盛,棠樾七手八脚一把摁住:“不不,无妨无妨,大概只是昨夜做了噩梦罢。” 锦觅好奇道:“什么噩梦?这两天的怪物?” 棠樾犹豫着形容道:“不是怪物。是个很虚的梦……” 锦觅:“……” 锦觅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没关系,这修道嘛,能清心寡欲自然也是件好事……” “不不不,”棠樾急忙辩解,“不是那个虚。我也记不太清楚,只是梦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极度虚弱,昏昏沉沉,动弹不得……” 锦觅伸着脖子等下文,兴奋道:“然后呢然后呢?” 棠樾怅然道:“然后……”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要死了。 棠樾摇了摇头,站起身道:“梦境之事,大多为无稽之谈,也无需挂怀。锦觅姑姑,既然已早早起了,便一同去河边看看罢。” 封印底下的魔物都是从河里冒出来的。四万年前如此,今日一样如此,棠樾初来时,河畔正在埋葬新战死的防风族人尸体,这几日他在四周指导布阵,魔物却甚少进犯,偶有几只上了岸撞进诛魔阵中,立刻螺旋升天。 棠樾和邾吴君还有锦觅商议过后,一致认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它们在策划什么大新闻。 “什么大新闻?”棠樾问道。 锦觅缓缓拔地而起,整个人悬浮在半空,在天色尚暗的河畔上空转了两圈,结论道:“我觉得封印要炸了,它们准备攒一攒,一次把我们全打趴下。” 棠樾点了点头,面上略微浮现出忧虑之色。 “大封何时将破?” 锦觅耸肩道:“这个我也不专业啊,你要问当然是去问陛下咯……说起来你爹地呢?” 棠樾诚实地摇了摇头。 锦觅奇道:“你爹爹不在天界?他都失踪好几天了,那你不应该正在天界干活吗?” 棠樾苦笑道:“之前诸事都有母神做主,如今……父帝留了数道密旨,其中一道就包括倘若母神不在,那便将一切交给女娲之女。” “假的吧??” “我已阅过,确是父帝手迹无疑。我猜想是因为黄泉大封之事,女娲后人相较如今的神族更为熟悉,所以交给她。” 锦觅不信:“为什么?就算你在防风集里面被大长老吊着打最后还被神厄救了,他信任储君也应该信任一个并不熟练的旁人才对啊?” …… 锦觅颇为愧疚地,诚恳地双手握住棠樾僵硬的右手:“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记你一直为自己是条废龙的事情而感到难过了,我绝对没有故意要嘲笑你的。” 棠樾用空着的左手捂住脸,气若游丝道:“没事……我母神已经笑过了……” * 旭凤在喂鸡。 两日前棠樾拿着诛魔阵图去凡界找他的时候,旭凤正一袭青衫,背着一只手,在竹林里喂鸡。背后新建的屋舍内正散开缕缕沸水升腾的白烟。 尽管他收敛了百鸟之王的威严,鸡儿们还是本能地嗅到了长者的气息,众鸡捧凤地围了过来,温顺地低首蹭他的袍角。 旭凤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稻谷粒拂下去,转过身对棠樾道:“我如今已被褫夺神位,如今也与天界再无瓜葛,你又来寻我做什么?” 棠樾反应迅速:“来问候一下母神在凡界过得好不好。” 旭凤哼了一声,道:“稿纸又看不懂了?” 棠樾:“……” 好在旭凤又没有骂他,因为他闲得厉害,承认自己的几何题超纲了,他作为战神学过,棠樾作为储君没学过。 旭凤一边在纸上涂涂改改,一边道:“你是如何找到此处来的?” 棠樾:“父帝曾向我提及……呃,提及他和您在凡界时的一些事情。儿臣以为,您只身离开天界后既不会去寻亲朋,也无兴致四处旅游,最大的可能便是回到从前的住处。” 旭凤嗤笑一声,没抬头:“你倒是还有些脑子。润玉跟你说过什么?” 润玉当然不可能给他讲自己和旭凤如何在黄瓜架下大战三百合,以及如何捉了一壶蚯蚓准备给儿子当口粮的故事。天帝只说他们在人界时,曾像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在昔日淮梧境内的一处野山上盖了几间房子,种了几十株黄瓜,养了一池鱼。 他爹还告诉他:“如果你……兄长还活着,应该也是在那段时日诞出神魂的。” 旭凤听棠樾十分含糊地说完,皱眉道:“他怎么净给小孩讲这些?” 棠樾还没想明白他是嫌这种内容太黄还是嫌这种内容太酸,旭凤又问道:“你怎么得空来寻我?” “父帝交待,万一您也不在天界,那么一切要事交给神厄。” 旭凤点了点头:“那真是难受死了。” 棠樾:“……” 短暂的寂静后,棠樾抛出了一个问题:“母神,倘若父帝换一个继承人,这世间会不会比我做储君好一些?” 旭凤从稿纸中抬头看了他一眼:“现在论这些也无用。你已经是了,便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干就是。” 棠樾苦笑一下,道:“那……如果呢,我说假如。” 旭凤放下笔,不耐烦道:“我不似兄长那般爱灌鸡汤。你一定要问,那我只能说实话。这世间随便择一其他人为储,有九成可能会比你做得更好,至少他觉得自己不被委以重任会思考缘故,反省问题所在,而不是哭哭啼啼地跑来要妈妈抱。” 棠樾重重地噎了一下,十指搅在了一起:“母神果然一如既往,语不饶人。” 旭凤道:“我知道你心下不服,觉得自己再平凡,至少也好过一般人,所以你觉得至少有五成的神族不如你。” 棠樾抬起头来,依旧沉默不语,眼中隐隐压抑着不甘和不认。 旭凤平静道:“但是你忘了,你是我养大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平淡的不容置疑。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这样相信着,哪怕他已经不再是战神,哪怕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手,他教出来的徒弟也一定会比所有人都要强悍。因为他是旭凤。 所以他们也同样认为,如果换一个天资卓越的人——哪怕是天资平庸的人,从小被战神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么他此时的成就也不会仅是平庸偏上。 旭凤以为他说了实话,这小金鱼铁定气得腮帮子鼓起,眼珠瞪大,回头摇着尾巴就不来了,没成想过不几日,他又来了第二次。 这次不是空着手来的,他带着大包的家用,包括天界才能弄到的食材调料,旭凤拂袖而去时忘了带走的衣服,以及旭凤自己的配剑。 大约是难得的马屁没有拍在马腿上,旭凤看到他带的东西脸色好了不少,也难得的没有用眼神疯狂暗示他没事早点滚。 棠樾因此就厚着脸皮留下来吃晚饭。他眼看着旭凤在瓶瓶罐罐间挑挑拣拣,试探着往炉中滋滋作响的煎鱼上一撒一小把。他站在旭凤背后,问道:“母神,您觉得父帝是个怎样的人?” 旭凤想了想道:“他是一个好厨子。”说罢毫不在意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夹起一块鱼肉,慈爱道,“啊——” 棠樾捂着喉咙,满脸菜色地咽了下去,哽咽道:“芥……末……” 旭凤想了想,把这条扔进鸡窝,换了一条鱼。 旭凤回来,棠樾抹着眼泪,继续道:“父帝他……总体来说,是个怎样的人?” 旭凤把调料罐往旁一撂,脸色暗沉地看着发暗的天空,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 棠樾静默了片刻,道:“那他是一个会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人么?或者,反之……” 旭凤道:“我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以后,旭凤开口道:“他是个皮相上温柔和气,骨子里十分铁血的人。所以他心中自有一套善恶与对错,如果他认为应该,那么牺牲别人或者为别人牺牲皆有可能。来,尝尝,啊——” 棠樾躲闪不及,急中生智,口吐连珠:“那父帝许久不肯现身却将你褫夺神位,贬下天界,是否也是因为爱情?万一黄泉真的就在他任上出了差错,他要是不休……和离,岂不是误了你余生?” 旭凤伸向他脸上的筷子顿住了。棠樾暗中抹了把汗。 那日的旨意并未公开,再加之旭凤对于润玉的话一向爱听听不爱听不听,拔腿走了。所以没有人知道润玉还曾要求他立刻继承神位。 棠樾觉得眼下旭凤自己也是这么相信的,因为旭凤平时对他爹总是一个嘲讽带内涵的状态,今日居然开始客观实在地剖析起润玉的生平来了,颇有种盖棺定论的意味,这让他感觉十分不妙。 但是他仔细看旭凤的脸色,觉得他好像又没有多少死配偶的悲伤,只是收回手,漠然道:“润玉继任天帝也不是第一天,他现在才和我离婚,难道才知道封印之事吗?” “可能父帝不久前才反应过来……” “那么他就活该挨锤,”旭凤冷冷道,“有问题不想着解决问题,解决不了不知道找人商量,自己从那演什么苦情戏?而且说实话,我和你父帝从来就没把黄泉看得太重,它折腾它的,我们打我们的。他和我之间的私账远比生离死别复杂得多。” 说罢他睫毛一动,招了招手,道:“来尽孝。啊——” * 旭凤睡得并不踏实。 当天半夜,他在浅眠中听到了身后有人的脚步声。 旭凤额头抵在床边靠着的墙面上,汲取竹篾的丝丝凉意。迷迷糊糊他以为是棠樾,哑着嗓子:“倒杯肥宅快乐水来。” 过不多久,脚步声又回来。他向后伸出手,棠樾就不声不响地将酒壶递到他手上。 旭凤虚握着壶,闭着眼睛,鼻尖微微地动了动。 他蓦地翻身坐了起来,壶身往床上一扣,周身紧绷,锋锐如刀地与站着的人对峙着,眼睛在暗室中发黑发亮。 外面的蝉应景地仿效着乌鸦叫,“aaaaaa”此起彼伏叫了六声。 “糖水,”旭凤率先开口道,“你哄小鸡呢?”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倚在了靠床的墙角,拔开壶塞,吸溜着甜丝丝的糖水,打量失踪了很久的天帝。 润玉好像没什么变化,黑夜中看不清楚,只能分辨出他还是一身鱼白常服,发髻整齐地打理好,用银冠扣着,脸还是很白。 润玉负手站在那里,嘴角向上扬了扬,出神道:“我记得你喜欢喝糖水。” 旭凤皱眉道:“整个天界,哪有敢给本神喂糖水这种东西的?” “我。”润玉道,“你第一次来到璇玑宫的时候,我就拿糖水招待过你,你不记得了。” 还不会化形那时候的事情,旭凤实在想不起来了。他靠在墙头,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冷淡道:“我不记得了。你是来做个了断,还是来交待遗言,还是两者都有?” 润玉今天会出现在这里他一点都不意外。或者说,他这两天就一直在等他。因为冥冥之中的预感,也因为他没有什么别的事做。 旭凤打起仗来很有计划,但他对自己没什么计划,他的路从出生下来就被安排好了。这条路线尚且合意,他没有反对的想法。年轻的旭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不做神仙,连自己不当战神的生活都没想过,唯一的忧愁就是如果和润玉弄出枚蛋来应该藏在哪。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旭凤突然有一天就没得战神当了,他又被迫混了个魔尊当当,结果这意外得来的编制还被他哥使坏撸掉了。 旭凤这下没招了。那段时间他就像个没头苍蝇,失去人生目标。虽然是回到天界,但是也不想搭理润玉了,炽焰旗大换血没有熟人他也不想管了,鎏英是提议抽他,但是旭凤寻思着把润玉抽死了那他不就得当天帝了吗?血亏。 本来就头晕,突然少了一半的魔气好像脑子也被锁起来一半。旭凤觉得疲劳,决定放弃挣扎,做一只鸟。 说做鸟就真做鸟,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内,仙侍和天兵是找不着人的,要找天后就得去栖梧宫的后院梧桐树。天后就趴在树上,专心致志地扮演一只鸟,拒绝和任何人说人话,他在那可能是麻雀可能是喜鹊也可能是猫头鹰,反正他是天后,天后高兴当什么就当什么。 他趴在树上一天都不动,润玉却非得让他动一动。在屡次派人请天后出来上朝、陪他吃饭、陪他逛街、陪他睡觉无果后,第五天,润玉亲自站在了梧桐树下,柔声道:“旭儿,该用膳了。我给你蒸了鲈鱼。” “下来吃饭了。” 他最后一次,带着微笑,重重地说道:“听话。” 雉鸡蹲在树梢,闭着眼睛,眼睫附近的肌肉都没动一动。 润玉的微笑渐渐收敛起来,鹿一样的下睫微微抬起。下一刻他的人影已经出现在了半空,双手从容地从袖底探出,稳准狠地探向了那只一动不动的废鸟,鸟被强行拖出树荫外,在魔爪下奋起反抗,树下洒落一地鸡毛。 润玉隔三差五就把那只鸟从窝里活捉出来。没有什么必要。也没有刚性需求,他单纯地把它从树叶里弄出来,摆在桌子上当西洋景看。 有的时候它好像丧失了反抗的意志,像块木雕一样,被搬下来挑个合适的角度摆在桌案上。有时它不高兴,两爪不住地踢打,翅膀狠抽他的手,鸟喙疯不择路地无差别向所有方向发动攻击。 润玉嘴上温柔地安慰和劝解着,脑海里却有一个自己正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隔岸观火,对这只无力反抗的傻鸟进行无情的围观和嘲弄。他本来就是想给它找不痛快,他自己不痛快,他也不想让鸟痛快。 润玉是绝对不会松手的,他知道这只鸟恨他,尤其恨他用阴谋诡计把它的最后一滴鸟脂都榨出来后,还要贪婪地为自己的欲望而把它从昏暗死寂的环境中拖出来,榨取它仅剩的艺术价值。 他不会放手。他手上是被啄得鲜血淋漓,但他心里得到了满足,单方面宣布自己获得了胜利。 无论如何,结果一定是这只鸟耗尽了挣扎的体力,最后放弃挣扎。它杏黄的喙和金红的羽翼上都沾着血迹,摆件一样站在桌上,木讷地凝视着天帝。 天帝在它的凝视下掏出白日里积攒的奏章,继位初期,他往往会忙得顾不上吃饭。眼酸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喝一口茶叶,用受伤手去摸它蓬乱的羽毛。 他看着鸟,鸟也支楞着俩眼看他。 他们在无数个这种平静的午后平静地敌对着,雄赳赳气昂昂地用上一辈的仇恨消磨着漫长的生命,在沉默地对抗中缓慢地和解。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旭凤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但是他们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彼此既不用说人话也不用办人事的沟通方式,天帝去岐黄那里治手的频率也越发变低。 直到有一天,润玉在树上发现了一个正在搭建中的鸟窝。旭凤正叼着一根小树枝,择选合适的角度将它插进小建筑体中,它的腹部有一块肉眼可见的隆起。 忘了说了,旭凤中间还是变回过人形的,次数少而已。 这个鸟窝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至此旭凤开始怀疑自己命里就没孩子,换个仙女在一块可能也生不出来。当然他并没有进行这样的尝试,一条小金鱼已经很麻烦了,亲生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眼下润玉面对他的质问,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来交待遗言的说法,然而他刚要张嘴,旭凤就打断道:“那么你那道谕旨什么意思?” 润玉拂袖变出个石凳,敛衣坐下,安静道:“就是传位给你的意思。我思来想去,棠樾还是经验不足,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恐非继承天帝之位的最佳人选……” “不当天帝,养他这么多年都白养了?” “你之后可以传位于他。” 旭凤抱着胳膊,冷然道:“我不想要,天帝之位别给我。” 润玉道:“天帝又不是什么苦差事……何况这些本来就是你的。我走之后,一切还归于你……” 旭凤漠然道:“哦,解除婚姻那道旨又是什么意思?” 润玉愣了一下,道:“我……” 他还没说话,旭凤骤地暴起,劈手揪住他的前襟,润玉被拽得一歪,险些和他额头对撞。 旭凤鼻梁几乎顶撞在他的鼻梁上,穷凶极恶地盯着他:“想告诉我你是个英明神武的天帝,牺牲小我的好人,你知道自己要死,不能再连累我了,所以解除了我们的婚姻关系。” 润玉闭上了眼睛:“不完全是这样,我……” 旭凤怒吼:“你以为你很伟大,你牺牲自己沉默付出?那你早做什么去了?我和你在一起一千多年,两次有了孩子,都没有成活。我一时鬼迷心窍,高高兴兴当了天后,却发现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是想利用我报仇。我给你养大了条小金龙——还不是我生的,我怕魔气入侵神智不清时伤到你,束起了翅膀,现在已经不会飞了。而你现在想起来做个了断,交待遗言,你有什么脸面找我交待?” “啪唧”一声,一样东西在拉扯间掉到了地上。 旭凤手一松,视线转向那滚到角落里的物体,黑暗中他只勉强看得清楚它是红的。 润玉安安静静等他发完火,确定旭凤没有继续扯他领口的意思,才斯斯文文地整好了衣襟,道:“……旭凤,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找白夫人把陨丹取出来了。” 第49章 那枚红色的东西正窝在角落里。润玉起身走了过去,拾起来拭了拭,放在掌心中,同时抬手挥亮了室内的明烛。 旭凤冷冷地坐在那里,目光随着润玉的逼近而拉近:“这是什么?” 其实他已经看见,也已经猜到了。但那个东西实在不大像陨丹,反而比较像某种形状未知的器官,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又像是一块肉。 润玉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双手捧着,把那样的东西递到他们之间。旭凤膝盖给他的膝盖顶到,立刻便往两旁挪开了。 润玉留意着他的小动作,谨慎道:“你讨厌的那个东西……” “你么?” 润玉萎了一样,低了低首,用气音说:“陨丹。” 旭凤仿佛看到了一条示好失败,耷着前爪垂头丧气的直龙。 他久久地没有说话。半晌他双手无处安置地僵硬地搭在了膝盖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擦着:“你失踪这么长时间,就因为这件事?如今天界堪称暮气四合,一刻也离不得天帝,你竟在此时跑去取陨丹?” 润玉答道:“没有,我中道去了一趟上清天。” 旭凤道:“哦。润玉,你这千年中对此只字不提,我唯一一回率先开口,也被你堵了回去。如今你快死了,跑来重归于好,你要气死我?” 润玉诚实道:“我亦有此顾虑,但衡量一番,觉得虽然为时已晚,但不来寻你和好便直接死掉了,你会更生气。” 考虑得真周到啊!! 旭凤这个气,“那你早做什么去了?” 润玉望着手中这颗还带着血迹的肉制品,渐渐地似有些出神:“你年幼时,我曾动念剪下你的翅膀,让你不能总是飞来飞去,这样小凤凰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在人界,我身陷重围兵临绝境时,也曾试图杀掉乌鸦,因为觉得乌鸦是喜欢的鸟儿,我去哪里都要带着它。” 他停顿了一下,室内一片寂静。 “千年之前,我初登帝位,却得知了黄泉大封之事。” *** 建兰法会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太微才再一次见到了这个从来都被小觑的儿子。他在白龙女的羁押下度过了很没有天帝威严的一段时光,尽管他很快就适应了阶下囚的新身份,但看到润玉的那一瞬,他还是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狰狞和阴冷的表情。 “我已经不是天帝了,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想得到什么。”润玉答道。 “那你为何还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死你?在外界眼中,父帝已经为了保住旭凤自散龙魂,身归鸿蒙了。何况父帝如今已是一介凡人老朽,又能掀起何风浪?” 太微脸上露出了阴狠的表情,他跳起来试图释放出一道雷电,代替他的手教育这个不肖子。但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凡人,那道预想中的雷电没有出现,润玉只需轻轻一挥手便用十数道冰凌将他钉在了墙角。 白须白发的老疯子狼狈地半靠在墙上,破烂衣衫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冰凌穿透,动弹不得。他粗重地呼吸着,凶恶地看着润玉,渐渐地敛去了任何表情。 随后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嘲讽的大笑:“润玉,你这不忠不孝的畜牲自作聪明,终究是遭了报应!上清天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黄泉大封的事么?我正不知该如何编个理由诈死让贤,你却自己篡了位,自寻了条死路。就算我没了龙魂形如凡人,就算我不再是天帝,我也依然可以活到寿终正寝,我还有快十万年,而你已经没有多久寿数了。你以为你在逆天改命,可到头来终究要将你的性命和天帝之位一同交出去……” 润玉麻木地听他讲完了黄泉大封的来龙去脉,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以及对他命运的宣判。 枉费太微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这满篇满口都在大声宣读着一个句子。他要死了。 半晌,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古怪的笑意:“父帝所说的一切,俱是建立在我还是天帝的基础上。可我只需‘无意间’将此事透露给旭凤……你知道的,旭凤对我的心意……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去做,你猜他会不会做出与大伯一样的决定?” 太微彻底愣住了。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狗一样咆哮起来:“畜牲,你敢!他是你的弟弟……” 润玉欣赏够了他的无能狂怒,才施施然收了神通,转身而去:“我说笑的。父帝大可以放心,我做不出此等行径来。” 他在门口伫立一瞬,留给太微一个冷傲的背影:“你是蛇虫鼠蚁错生在了龙身,我却是天生龙种。你身为天帝每日殚精竭虑地苟延求生,那么我就要在天帝之位上好好享受我应得的一切,然后痛快地去为六界做我该做的。” 用自己的龙魂填补大封是天帝该做的吗? 如果没有人填补黄泉大封,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凡界。天界虽不会立刻被混沌侵蚀,但是也维持不了很久。可就算维持不了多久,多活一天也总是好的。他已经为洞庭的亲族几乎死过一次(事实上他偶尔会为自己的一时上头而感到后悔),为什么要再次为了不相干众生的去死呢? 但最终他还是认命了,因为上清天不可违抗,而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像太微。太微是泥鳅,那他就必须是龙,太微贪生怕死,那他就必须舍生取义。 最后润玉在“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和“凭什么倒霉的又是我”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他可以牺牲自己填补大封,但他要一只凤凰。 润玉不觉得自己过分,他觉得自己简直大度得过头了。这个狗日的世界是怎么对我的,他心里想,什么都没有给我,却要我把赌上性命得到的一切都交出去。 整个世界的命都是他救的,而他只要一只凤凰。 这根本不是买卖,他跟幻想中的世界讨价还价——这叫放血。 世界好像被他说服了,在他的脑海中沉默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心中的愤懑平息了些许,想到自己一个人去往那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时,还能带上一只凤凰,他甚至感到心满意足了。 可每当他产生这种想法时,他的理智就会发出警告。旭凤那么爱他,也没有参与过整个世界对他作出的针对行为,不该被他鸟脖子一掐魂归天外。而他不在了,六界也需要一位出身高贵,可以服众,又为人正直的新帝。 旭凤不该死。 刚登基的润玉经常为这两种相反的论断而焦躁不安。后来这种焦躁在时间的研磨下得以平息,直至今日,他才相信自己已经彻底地没脾气了,认命了,也不再想拉任何人下水了。 *** 旭凤道:“先暂停一下卖惨。你想说你知道自己要死了,如果你爱我,你就会想杀我,所以你要留着陨丹。” 润玉点了一下头:“也许我骨子里就继承了太微的冷血和利己。所以我走的时候,也一定会带走我最喜欢的东西,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终究不是我的东西,你是一个人。因为六界需要你。” 旭凤拍案怒道:“六界需要的多了,要风调雨顺,要事兴人和。而你只要一只凤凰陪着你,凭什么就不敢要了?” 润玉蓦地抬起头,双唇茫然地微微分开,连眼睫中都挂着震惊和猝不及防:“啊?” 他手里还呆呆地捧着那个称作“陨丹”的东西,一条尾巴不经申报便骤然从他的衣襟下滑了出来,失措地摇过来,长长地蜷曲在旭凤的脚踝周围。 旭凤不置可否地看着那玩意,目光在上面停顿许久:“这是陨丹?我觉得像是半个肾。” 润玉受到了质疑,慌忙用手将其拨开,用力解释道:“不是的,陨丹并非寻常丹药,它是介于作用在神魂和肉体之间的一种特殊存在,在体内久了便会与周遭肉身融为一体,要想拿出来很容易将周遭的组织一并取出。” 他纤长的手指在暗红肉块上拨动两下,揭开干涸的血肉组织,其间露出一个鸡卵黄大小的球体,因长时间被血液包着已经变成了红色。 千年前那条纯真又腼腆的小龙坐在了他面前,不能发声,急躁地打开赤裸的胸腹,把一颗血淋淋的真心递到了他的面前,期待地望着他。 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复,润玉便低头看了看地上,尾巴缓缓地盘了回去,正要收起,却被旭凤一把揪住。他一边将其握在手里把玩,一边道:“我做不了天帝,我的战力比起入魔之前的巅峰时期只剩了六成。” 润玉道:“可你也不是我的东西。” 旭凤道:“我当然不是你的东西……”他沉思道,“但我是为你而来的。自涿鹿古战场回来以后,我仿佛被打通了什么关窍,多了冥冥中的感应。虽然不知缘由,可我心里隐隐明白,我是为你而来的。” “何谓为我而来?” “不知道。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前结下的因果,反正此生是无处得知了。大长老说镇压封印需要神族的意志,想必你在那里也还会保有意识,我虽然不大喜欢殉情之事,但我可以在黄河旁边买一间房屋住下。也许你在封印中还可以感觉到我每日在那里起居饮食。我也知道你在那里,如果想找你的时候,我就钻到河水中捕鱼,虽然到时也没法沟通,我就默认你能感觉到凤凰的灵力,我……” 他的语言因为过分急于表达而混乱,声音因激动而有点发抖。润玉双手按在他的汗湿脸颊上,不着痕迹地打断,安慰道:“旭凤,你冷静一点。你若是留在黄河水畔做了一只鹈鹕,那我半生筹谋所得便都要还归天地。太不甘心,想想就要死不瞑目了。” 旭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抹了一下额角的薄汗:“你留给我就算瞑目了?” 润玉老实道:“给你自然是理所应当的。我在位千年,虽然并不曾奢逸,却也为自己谋了些好处。现在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天帝之位给你,攒下的金库给你,孩子也给你。” 一个既不大孝顺又不大聪明的熊孩子算是什么好处? 旭凤又想咆哮了。 “都给我?那龙呢?” “龙……”润玉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龙的话要交公。交完公还有剩,也给你。” 旭凤:“进去了还能剩什么?你是能剩一张龙皮出来做包包,还是剩一条龙骨拿来泡酒?” 润玉想了想,觉得也是。 他缓缓地抬起手,解去自己的发冠,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带着被银冠拘束过后的折痕。旭凤看着他动作,心中生疑道:“你要做什么?” 润玉不答,身体匀速向前倾。随着他俯身下去,发际分开,发间渐渐生长着探出了两只修长壮丽的玉质龙角,向后倾斜着,勾出一个驯服的角度。 旭凤震撼了,情不自禁地向眼前羊脂玉装饰品一般的龙角伸出了手,在上面摸了两把。 这是他第一次摸到成年龙族的角。寻常龙族一旦学会了化形,就再也不会以这种形态出现,就算是幼龙,他也只撸过小棠樾,那时候它还太小,短短的角连分叉都没有。 成年的龙龙角并不光滑,就像鹿的角一样,微微糙着磨手,却又有种奇特的质感,引人忍不住上手想盘。 润玉直直向前压下去,脸朝下,鼻梁压在了他的腿间,温顺地任他玩自己的角:“封印黄泉用不到这个。龙角应该是龙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你可以拿走我的角,留作纪念。” 旭凤立刻觉得手底下一凉,触电般的弹开一寸。他震惊地扳过润玉的脸来,润玉眨着一只眼看他。 “还来?她……你的母亲,她扯掉你的鳞片,剜掉你的角,你难道就没有留下心理阴影么?” 润玉温柔道:“有一点,但没关系。她剜掉我的角,是为了活下去,我觉得很屈辱。这次是我自愿送给你的,如果你喜欢,那么我也会很欢喜。” 旭凤恋恋不舍地在上面撸了两把,而后松开手,道:“还是不了,我要有心理阴影了。” 润玉笑了笑,甩了甩头,龙角收了回去。他得到了默许,下一秒便无声地出现在了旭凤眼前,抱住了他。 在这长久的沉寂中,旭凤终于抑制不住地伸了手,搭在他腰间和背肌上,唇舌探了过去。 他们浅尝辄止。 待到他们变换了一个姿势,旭凤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欲挣扎着起身,却被又粗又重一条尾巴压在身上,压到腿麻。旭凤挣扎着怒吼道:“等等,你以为交肾交茸这么多年的事就算完了么,我火还没发完哪!” * 月上梅梢,棠樾跟在一个人后面,绕过紫微宫重重的回廊。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行为遭到人怀疑,这是他从小长起来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岗哨。何况,宫殿的主人不在这里。 走出几步,前面有一个背影在候着他,棠樾轻轻地在那人肩上一拍,对了一句暗号。 身着天兵统一配备的银铠的人半张脸藏在甲盔后面,一言不发,向他抱了抱拳,便向前带路。 棠樾静静地跟在后面,自觉地没有同他搭话。走不多远,另一人接过了他的班,带着棠樾往他未去过的后殿库房边沿走去。 今天的事太过紧要,这几位带路卫兵都只知道通往军械库其中一段的路线,没有人知道路径的全貌。他约见的人是镇守中天门大营的紧要人物,也就是负责守卫紫微宫的人,天规森严,负责保卫天帝的人不准和任何天帝之外的人有私下的联系。当然这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神仙也是人,天界从来都算不上铁桶一块。 最后一道门就在地下仓库的尽头。 棠樾在夜明珠的幽光中一路下行,幻想自己正走进传说中的地狱,去投门后面的恶鬼。 大门打开。里面没有恶鬼,正中央孤零零一个木椅,坐着个衣着华丽的人,背对着大门,一副有恃无恐,声音低沉,此人淡淡地问道:“世间万事,事无巨细,俱在陛下眼里彀中,妄自过问陛下亲自封口的机密,乃是重罪。大殿下为何要问‘那件事’?” 棠樾自若道:“封印破开之期,本该昭告天下,以使六界有备无患。即便父帝心中已有主张,我身为储君,提前打听以作防范,想来也并无不妥。” “何不光明正大地打听?” “父帝不在,留言不让。” “虽说如此,但小神还是要劝一劝大殿,”那个人一边说着,缓缓地在座椅上转回过来,“陛下的主张一向对过任何旁人的主张。这一番殿下逾越,我可以不通报陛下,但大殿须得给得出一个过得去的解释。” 棠樾双眸一烫,震惊道:“你……” 室内的另外几粒明珠亮起,与棠樾约好在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天兵统领被仙术堵住嘴,捆起来扔在一旁的地上,双目恐惧地瞪圆。 大概是抓住了他的把柄,鸱尾君在他面前头回没有戏剧丑角般的低声下气和憋屈,当然也没有小人得志。他双眉如铁般斜矗,带着一腔意味不明的肃穆:“大殿下,你太心急了。” 棠樾是心急了。好在他有的是经验,面上还能维持着镇定,心中电闪般转过灭口收买等数个可能。在被他自己的武力值和积蓄一一否决之后,他开始懊恼自己还是太嫩,对天界的人和物根本没做到知己知彼,便急于染指润玉给他划下那道之外的区域。他甚至根本不了解这个被称作“背叛者”的羽族贵人。 最终他开口道:“我想做天帝。” * “临江仙”既是词牌名,照搬过来也可做笠泽之畔最大的一间酒楼,内里收录了笠泽任一湖鲜的所有菜谱,看得鸟两眼发直,眼花缭乱,眼冒金星。 他合上菜谱拍在桌上,问润玉道:“你小的时候被哪几种湖鲜锤得比较狠?一样来一盘。” 润玉无奈道:“精怪抱团欺人,你拿这些灵智未开的颟顸小鱼撒气做什么啊。” 旭凤觉得有理,立刻按剑起身,表示要捉校园暴力的加害者本人来蒸,润玉劝阻说他们已经在当年的清算中被先天后煮熟吃掉了。 最后还是地导做主,点名要了糖醋鲤鱼和清蒸大闸蟹两大地头蛇上桌。 人间正是晚秋,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到了傍晚时分,天际一片红云,半青半黄的叶子从岸沿直飞到湖心。 旭凤伸手要叫船去湖对岸,润玉说难得空闲不如一起散步,旭凤转身往湖滩上逛去,却被他拽住了手,促狭一笑,拉着他纵身从码头上跳了下去。 难得润玉还知道鸟讨厌羽毛进水,他没有掉进湖水中,而是整个人砸在了一大块坚冰上。 大概是知道没两天好活了,天帝彻底放飞自我,为所欲为,胡作非为。素白的云纹靴踏在冰面上,冰层从足尖触及的水面上蔓延开来,在旭凤的皂靴抬起时复又消融。两人在湖上路过的三两渔船的惊呼中踩水而去,冰霜始终在足下方寸展开。 旭凤漫步跟在他身后,一直到湖心。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欣赏湖景,视线毫全方位无死角地看见足下黝深碧色,放眼远眺,岸堤已离得很远了,微风掠过时直有万顷金璧交辉,说不出的爽朗壮丽。 他被夕阳晒得舒服,眯起了眼睛,惬意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等到我下次回天界,便要与我同游洞庭湖,顺便见一个人,今日在此处倒也算是补上了。只是没成想,下一次就隔了千年。” 润玉依旧面朝前走:“可不是,本想让你隐瞒了身份带你来见她的。你性子讨喜,说不准她和你处得久了,又见我心喜你,便是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愿再痛下杀手了……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你也没机会一尝到她烧的鲈鱼。” 旭凤道:“如今你不仅荣登九五,还把‘仇人之子’按在床上摩擦,你生母在鸿蒙外,想必也觉大仇得报,老怀甚慰。” 润玉在前面轻轻摇头:“她固然也有恨屋及乌之意,但你知道她最恨的是谁么?” 旭凤道:“我母神?” “是父帝。” 几只水鸟嘎嘎叫着从金波碧水间掠过,为寂寥的湖心添了一丝热闹气味。 旭凤很少在这方面怨怼他的父帝。凤凰是专一的,而龙大多滥情,部分滥交,旭凤无法理解泰迪的心理活动,但也不觉得违反常识。因此他评价道:“他一向少些情义,对谁都不肯付出真心。” 这话多少有些顺着润玉说的意思,但润玉却又摇头:“他为人寡义,却不算十分薄情。至少他真的爱过我娘亲。” 旭凤嘲道:“你又知道了?” 润玉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当年大伯刚殉身大封,父帝继承了天帝之位,和你母神。祖父在位时从并未立过储,他一日也不曾接受过储君的教导,新官上任焦头烂额,手忙脚乱。世尊建议他早立储,因为大伯是玄武,清气比不得龙族,恐怕不到一任就会破开。在朝上,众人表面恭敬,内里勾心斗角,而他一回到后宫,唯一的妻子只会逼问他大伯是怎么死的,问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他答不上来。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一位向六界负责的天帝,所有人都时时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他一抬起头,就会看到那把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项上屠刀。” “唯一的宽慰,就是他扮作散仙下凡散心的途中,在笠泽结识了一位女子。我母神虽也是个半大不小的神仙,却从未离开过笠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她从未见过这般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子,加之父帝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他讲起的每一件故事都是她不曾听过的,一时便迷晕了头,就如一个小迷妹一样,望向他的目光既是羞涩又是崇拜。他们一起游遍了笠泽周边的城池村镇,最后在湖畔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垦了一片院子。父帝与她过了段男耕女织早出晚归的生活。虽然耕田并不算什么乐事,但神族既不当点劳动作苦力,也不以此为生。何况在那间小屋里,他只是一个少女的丈夫,一个充实的农夫,没有发疯的天后,没有虚与委蛇的神族。” “终有一日,天后生疑来寻,见到二人如胶似漆便立刻炸了毛,怒斥说你一条凡鱼也敢攀附龙种,玷污天家血脉,我母神不明真相,只听懂了‘勾引天帝’四字,顿时且敬且畏,茫然地跪了下去,趴在地上俯首不敢直视。于是他也又变回了天帝,而不是一个普通少女的丈夫。父帝说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再也不喜欢她了。” 旭凤听罢,在冰上立住,皱起了眉头道:“他何时同你说过这些?” 润玉答:“你要不要问问他自己?” 旭凤顺着他的指的方向极目望去。遥远的岸边与水色连成一线,旭凤是眼神极佳,才能看见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矗立在湖畔,从中有袅细的烟雾盘旋着,浮动着,升腾而上。 第50章 暗室内卷起一阵幽冷的微风。 一滴凝固的水滴卷着墙角石灰滑落在地。 太微半蹲在角落里,忽然发出一声怪笑:“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这世上有谁不怕死?不说旁人,便说你自己,好容易爬上了天帝之位,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你甘心么?” 润玉淡淡道:“大伯便不怕死。” 太微顿时噎住了,一秒。 “是啊!”他咆哮道,“我怎就没想到这聪明的法子,没想起来跟他争着去充这个英雄好汉,为什么我就一时腿软眼睁睁把他放走了!死了的英雄和活着的长虫,到底哪个好过哪个……” 前任天帝死后的某一个下午,失联多日的廉晁忽然拜访了他。 开头便是一句没头没尾,但是两个人都听得懂,也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的话:“我要走了。” 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叫了起来:“不!” 廉晁道:“我已经同世尊约好了。” 多日来盘桓在他心里的阴云忽然散开了。他那时还小……后来他是这样自辩的。 天帝失踪后,上清天分别召唤过他们两个人。按理说只有即将继承天帝之位的帝子才有资格踏足那个世界,但先帝死(或者说消失)地太过仓促,他没能留下立储的诏书。 自那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的兄长,却也没有主动提出要继承。也许他在等什么,也许他还在犹豫,总之他不承认自己在等着别人先开口。 太微呆呆地看着他,泪水顺势涌了出来:“兄长,填补大封的本该是我才对……” 廉晁摇了摇头。他的微笑一如即往地温和:“我是你的兄长,你还是个孩子。” 他的两条腿在发抖。 他不是孩子,他已经是一条成年的龙了。 可是拒绝的话在嘴边滚了滚,唇瓣抖了几抖,死活就说不出那句“不,这件事是龙的命运,与你无关”。 他视野中模糊成一团的廉晁也看着他。 奇怪的是明明要死的是他自己,他却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那天他看上去好像也有些感慨,声音有些发哑,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柔声道:“这件事情你我兄弟知道就好,不要告诉阿姚。” “虽然现在她的实力还在你我之上,但她终归是个女孩子。保护好她,不要让她承担这些,不要让她害怕。受怕送死的事情,让我们男人来就好了。” “照顾好阿姚,让她开开心心的,好吗?” *** 不远处的茅屋里冒着烧沸水的白烟和湿木燃烧的黑烟。 一锄头砸进地里,挖出一块色泽饱满、体态健美的红薯。一只老手垂直拾走了红薯,在麻衣上抹了一把湿土,然后反手把它塞进背后的筐里。 他的额上也有泥印,头发上粘着土块,一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是麻木也好,说是闲适也好,总之是一种极为放松的表情。 然后他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锄头搭在了肩上。夕阳下他的背影一点也没有昔日天帝的影子,倒像个闲的蛋疼的乡下老农,一把年纪仍不甘寂寞地出来躬耕太湖。 润玉站地很远,站在一棵粗壮的柳树后面,看着那个松松垮垮的背影道:“让她开心,他没有做到。但是他始终信守对大伯的承诺,一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父亲真是个很难懂的人,润玉心想,虽然对女人们都不怎么好,爱意似乎也总是很刻薄,但是有些东西他却一直独自支撑着,这点零星的守护一直持续到了他谢幕的时候。 也许他早点说还更好。不过对于闭麦交流这种事,润玉也是惯犯,故此也不做评价。 他转头,“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一滴泪水从旭凤高起的颧骨上滑了下来。润玉转过头,把旭凤按在怀里,把他断断续续的呜咽藏进胸口。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是我的错……年轻时只觉得与同侪们驻防忘川,逍遥自在,总觉得还有大把的时间,懒得多陪她。每回轮休换班在天界住不了几日就要回去。母神要我多留几日,我也只作听不见,反正她也不会强求。如今想来,倘若我多陪伴她一些,也许就能及时阻止她的疯癫,也许一切不至落到今日的局面……” 润玉低低道:“你还可以多陪伴他。” “……不必了,父帝生平爱面子,想必不愿让我们看见他如此落魄。他自己恐怕不愿看见我们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润玉也静了片刻,道:“其实我有时候十分地憎恶鄙视他,但有时候又很理解他。他也不能全然算是个坏人,就如他自己所说一般,他是个错生在龙身上的贩夫走卒,他……很多时侯只是太怕死了。不过如今再也没有人会逼他去填封印,他也总算可以解脱了。” 旭凤转过头道:“那你呢?你害怕么?” 润玉答道:“我有最想保护的人,如果你们能够平安,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远处小农田上的老头扛着锄头和斜阳,一脸皮肉松垮着,白毛胡乱地束着,裤管晃悠着,哼起了一首曲调陌生的小调。 旭凤驻足静听:“他唱得什么?” 润玉柔声道:“龙族求偶时唱的歌。这是龙族的古语,你有没有听说过……” “我不会让你死的。” 旭凤突兀地,极锋利地打断道。 润玉微分的双唇顿在那里,缓缓地闭上了,侧目看着他。 “我是天帝的嫡子,生来就被人当作未来的天帝对待,我想要的,无需开口就有人主动送上来,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子。自以为是洒脱不羁,实则是懒散怠惰,结果就是到了不得不争的时候,陷入被动的局面。你应该明白这种感觉吧?” 润玉沉默不语。 旭凤抿了一下干涩的唇,决绝道:“润玉,我只有你了。如果你也死掉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这一生一直在失去,我受够了,这一回,我要与命争上一争。” 润玉万万没有想到,看个爹还能得出这么一番结论。他开口道:“许多事情并不是你的责任,我们只是……太不走运了了。” 旭凤凝眉:“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你不是最不肯认命的吗?” 润玉淡淡道:“我当然不甘心,所以我比你更知道结局的必然性。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我的办法已经想尽了。” 他很平静,旭凤意识到他不是在安慰自己,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润玉是个很缜密的人,如果他说没有办法了,那就是真的没救了。 旭凤一时有些茫然,他迟疑片刻,终于提出了在心中搁置很久的那个计划:“如果大长老所言不虚,那一位……”他左手指向夕照的上空,“其实有不牺牲任何神族便能控制黄泉,或者说血海的手段,但是如此一来,它自己便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润玉陡然色变:“旭凤……” “但是现在我就是那个不稳定因素。”旭凤静静道,“如果我被逼急了,去找大长老合作……想必那一位也不愿看到……哎你!” 旭凤听到自己鸟脖子上传来“咔哒”一声脆响,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狂热计划之中,毫无防备,被润玉暴起一掌劈在了颈后。晕头转向没来得及骂娘,就迎来了力道更大,来势更猛的一记补刀,毫无悬念地向前扑倒,被行凶者接在了怀里。 * 众所周知,这几日大殿下似乎很闲,游手好闲。 都觉得是天帝管得太严了,天帝人一失踪,立即触底反弹——今天爸妈都不在家,立刻就抄起鱼竿弓箭木得人影了。看给孩子急得。 弓弦啸鸣,入木三分,尚且嗡嗡颤动。 一只膘肥体壮的兔子钉在树干上,弓箭拔出时,被人拎着耳朵捡走。 棠樾正找到了河边专心致志地洗兔子,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了树叶响动,一浪接一浪,簌簌响动。 不用抬头也知道茂密的绿叶间有千万点寒芒在闪烁。因为这是羽族的地盘,棠樾会心一笑,将兔子放在地上,朗声道:“来者是哪位长老?” 树梢上盘旋着落下一个一看就是反派的老头。 “隐雀长老别来无恙?” “大殿下有何贵干?” “和长老谈一桩生意。” 棠樾跟着大长老步入羽族建在深林之间的一处行宫,抬眼一瞥就见根根一人合抱粗的栋梁都是整根黄花梨,就忍不住开始发愁,觉得这些年羽族实在是养得太肥了。不过他搞不定,他爹一定搞得定,黄泉的事解决了让他爹自己愁去吧。 二人落了座,两只小黄鹂衔来了茶盏,飞走时顺嘴关上了窗。密室里于是又剩了俩人——棠樾发现自己这几日格外猥琐,一直在跑密室,只不过今日这个是最重要的一环,最大的一股“助力”。 此一时彼一时,上一回见面还是对头,没想到还有和这老贼谈合作的一天,棠樾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据我所知下个月的月初,风神水神订婚之时,父帝一定不在。他提前嘱咐过叔祖父代他出席,这件事天界许多人都知道。我猜测他那时要去上清天磋商黄泉之事。” “他这些日到底在干什么?”隐雀问道。 “总之不会是什么对我有益的事。” 隐雀嗤笑道:“天帝不在天界的时候多了,可他的地位何曾被人威胁过?” 棠樾从怀中掏出一物:“但是这一回不一样,我得到了守卫天兵统领的支持。” 隐雀结果禁卫腰牌,上下查看一番,颇为意外:“这是我那死脑筋的小儿交给你的?你倒也有几分本事,竟能说得动他。这种事上,他可是连当老子的面子都不肯给啊。” 棠樾对答如流:“之前不肯答应,不过是没有万全的把握罢了。” “大言不惭。旭凤都成不了的事,你竟敢说有万全的把握?” “有的,”棠樾道。“因为这一次父帝不在。” 隐雀嘲笑道:“天帝淫威远播四海,却连自己身边都弹压不住。天后勾结龙族谋反,太子勾结羽族谋反。” 棠樾正色道:“败事者才叫谋反,成事者叫做举义。” “即便你能成,我羽族为何又要助你?如今羽族已经位极人臣,即便再辅佐一位天帝也并无助益,但若失败了,却要担上天大的干系。” 棠樾道:“我可以立下上神之誓。如果我成功即位,下一任的储君,将由羽族继承。” “那你呢?”隐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你本来就是储君,来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棠樾面无表情道:“长老也许还不知道。父帝大概,很有可能是真的有一个亲儿子的。” “当然,不是我。” * 幼龙的角还没长出来,脑袋上只有两只钝钝的凸起。 它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尖尖的乳牙,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在栖身的“柱子”上缠地紧了一些,两只前爪将布料勾出几处线头。 脑袋细微地在衣料上动了动,奶狗一样四处轻嗅,吻部发出细小而高频的抽气声。 旭凤看着它心满意足地盘了回去,抱在他的胳膊上睡着了。他有些不适应地甩了甩胳膊,试图把这条黏人的的生物扔出去,但是它不仅没有被扔出去,看起来甚至也没有被影响到睡眠质量。 他皱着眉头问润玉:“它在干什么?” 润玉按住他的手,撸了两下在梦中快乐地摆动尾尖的小金龙,轻轻道:“幼龙会根据气息来辨认父母。它以为你是它的妈妈。” “那它鼻子瞎了,”旭凤冷漠道,“我不是它的妈妈。” 自从那天他一时脑抽喂了它一口玉米花以后,身上就多了一条金光闪闪的挂件。又瘦又小,老实且缺乏存在感,像一棵不慎粘在衣料上的苍耳一样,四只爪子扒着他的袍袖或者衣领,可以很久不挪动。 旭凤嫌它碍手碍脚,胳膊搭在桌子上还要顾忌会不会把挂件压扁(虽然龙不会被压扁)。但是如果轻手轻脚把它摘下来,它很快又会偷偷摸摸地爬上去,用爪尖勾住他衣服。 好几次想拜托润玉把它弄走,但是想到第一次遇见它时的情景,还是没能开这个口。 棠樾是在他状态最差的时候被润玉强行塞进了他的巢里。 刚开始他直接无视掉了,很快他被奇怪的声音吵醒,心烦意乱地把脑袋从翅膀下面抽出来,就看见这个东西在用小奶牙啃筑巢的小树枝。 据他对龙族为数不多的了解,它应该是饿了。 饿不死是饿不死,但是咬树枝实在是吵死个人。数月以来,他第一次变回了人形,落地时黑袍在腰间袖口一束,幼龙扔在地上。 他烦恶地看着趴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的生物,不想管它。 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旭凤忽然福至心灵,十分恶劣地抬起足尖,将一颗梧桐果球轻轻踢到了它的面前。 “吃的。”他淡漠道。 幼龙丝毫没有怀疑后妈的恶意用心,还以为他是爱心投喂,张口就咬住了那个果球。毫无悬念地被塞了一嘴并不好吃的梧桐果絮,一边手忙脚乱四爪乱蹬,试图将梧桐絮吐出来,一边困惑地看向旭凤。 旭凤看它一脸蠢样地被糊了一嘴毛,恶作剧得逞地大笑起来。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笑,与际遇无关,与得失无关,单纯是因为这一幕真的很好笑,所以哈哈大笑。 小金龙虽然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看他笑得这么高兴,渐渐地也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乳牙,傻乎乎地跟着笑了,好像眼前的坏人开心了,它也就开心了。 旭凤笑够了,正准备把梧桐果球拿回来,却不料它吃了一次亏,居然又在梧桐果球上咬了一口,然后期待地看着他。 旭凤愣了一下,笑意逐渐消失。 幼龙不解地歪了歪头,恍然大悟一般,演技拙劣地做出被噎到地样子,“噗噗”把梧桐絮往外吐,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旭凤。 旭凤笑不出来。 旭凤怔怔地看着它,一滴水珠从他的脸上落了下来,砸在了清脆的草坪上。 幼龙停下了表演,不知所措地看着旭凤,小眼睛里充满了惶恐和困惑。 旭凤最终还是把它抱进了荒废已久的小厨房。 将心比心,如果小金鱼的妈妈还活着,想必也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为了哄大人高兴饿着肚子表演马戏。 他顺手把小金鱼扔进一口盛着玉米花的锅里,自己从空柜子里翻找食材。等他好不容易找到盐,就看到小金鱼扒在锅口,好奇地看着他。 他举起盐罐对着小金鱼晃了晃,小金鱼也抬起一只爪子,抓着一粒玉米花对他摇了摇,嘴角还粘着白花花的碎渣。 旭凤抓起锅一看,就这半刻钟不到,一锅玉米话只剩个底了,偷吃的小贼正扒在锅沿上,摇着尾巴对他叫。 “你喜欢?” 小金鱼张开了嘴巴,示意投喂, “算你还有几分眼色。我自己用凤凰真火烤出来的玉米花,六界无人能及。” 旭凤自卖自夸,同时又隐隐觉得对小孩子炫耀自己炸玉米花的技术有点过于傲娇了。 他把小金鱼放在自己肩上,幼龙从他肩头探出脑袋,看着玉米花扑簌簌从他掌间落进锅中,凉丝丝的尾巴擦着他的脖颈。 旭凤反手摸了它一下,又摸了一下,然后手停了下来。 “可惜……” 可惜什么,他久久地拖着,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然后这一切都淡化消失了。 * 旭凤揉着脖子扶着床边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搬运回了在人界时的故居。外面传来一阵阵菜香,但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忽然无来由地一阵恐慌,推门而出,发现润玉就乖巧地坐在门外的墙角,看书。 旭凤松了口气,同时懊恼道:“你打我作甚?” 润玉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你再想下去,‘它’所觉,到时你连丝毫的机会都没有,会直接被抹杀。” “我想了好几回了,也未见什么天打雷劈,或者原地消失。” 润玉把书放下,“很多人都会产生威胁到它的稳定的想法,但是有的没有相应的能力,有的念头不够强烈。而你的意愿再强一些,恐怕就达到它的警戒线了。” 旭凤本想质疑,但想想自己爷爷的下场,把嘴闭上了。 ……在清气的地盘想都不能想,跑到魔界的地盘去想又容易直接被大长老捉去做核武器。旭凤只是想和‘它’谈条件,暂时没有拉整个世界陪葬的觉悟。 毕竟,整个虚空都被破碎以后,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概率整个宇宙就变成一团气体了,无论第一个入侵的是清气还是混沌。 但是他既然说过了不会让润玉死,至少不能想想觉得不可能就放弃了吧。 旭凤头一次觉得做神好难。 抓了两把日渐凉爽的脑袋,旭凤开始为羽毛掉太多会不会飞不起来而发愁,不过才过一早上就能秃成这样? 他正在愣神,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定格,指尖挑着一根发丝, “不要掉进粥里去了。” 旭凤“哦”了一声,拾起勺子。 早餐是瑶柱海鲜粥。他舀起一粒干贝,竭力把任何危险的想法从脑中清空出去,开始转而认真思考救人这件事本身。要想救他哥一条小命,首先得先弄清楚ddl。 “世尊已经将大封破碎的时间推算出来了吗?” 润玉没听见一样,安静地喝粥。 旭凤恼火道:“都到了这个时候,究竟有何交待不得的。” 润玉抹了抹嘴,叹了口气道:“在天界的时间是下个月的月初。” 旭凤神情一凛。 虽然也不算火烧眉毛,但时间也真不算多了。 “说起这个,父帝是向大伯保证过隐瞒真相,有口难言。但填补大封也算是个光荣的死法,你为何也要瞒着?” “今时不同上古,古之大帝都是众神至尊,实力弹压得住各旁支神族。而我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只怕他们若知道了大封将破,恐怕第一个想的不是如何度过难关,而是做好充足的准备趁火打劫,到时樾儿和继任者恐怕更为艰难。” 旭凤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低下头,半晌蓦地按住润玉的胳膊:“如今的境况不仅仅是要阻止大长老的阴谋,还要与‘那一位’作对。在这两者手下都能全身而退的,我想到一个人……” 他忽然卡壳了。 润玉静静地看着他。 旭凤蹙着眉地抓了两把头发:“他是……” 他?她?他发现自己忽然想不起来任何细节,明明是个很重要的人,绝对不可能忘了这个名字,但现在他连这个人的存在都不禁有些怀疑。 一阵倦意陡然袭来。 润玉道:“什么人?” 旭凤摇了摇头,扶着脑袋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道:“起来再说罢,我得回去再睡会。” “这是第几回了……”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一闪而过。但是很快便被拖延症取代了。还是先睡回笼觉吧,下午起来再想。 他想着想着,就这么睡过去了。 * 旭凤在后颈轻微的酸痛中醒来,屋外传来了阵阵菜香。 他想起来润玉昨天在关键时刻把他打晕扛了回来,不由一阵火大。但是随即他就想到润玉会不会已经在他睡着的时间内自己去白给了,吓得他弹跳出去。 还好,润玉还在门口的墙角安静地看着书,听到里面的动静头都没抬。 他向润玉问了问大体情况,觉得只靠自己确实难办。战神不等于一拳超人,战神也没有挂,要讲究团战,有难办的地方当然要不耻下问,主动求合作。 但是现在他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情况了,大概是挨了他哥没轻没重的一锤,加上没睡醒的缘故。 回到卧室的路上,他的手突然无缘无故,莫名其妙有了自己的想法,脱离主体意识地狠狠一抽动,指尖在木质门框上削出一道焦黑的刻痕。 “怎么了?” 旭凤意识模糊地看着这道焦黑的凹痕就如同稀泥一般缓缓抹平,恢复原状。 他闭着一只眼睛,无精打采道:“没什么。我睡下了。” 润玉从外间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完好无缺的门框,手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肩膀,微笑道:“你起得太早了,继续睡吧。” 旭凤低低道:“陨魔杵……” 润玉一愣:“什么?” 旭凤用最后的神智一把将他推开,嗓子里发出喑哑不成字的怒吼:“来!” 下一刻,他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柄散发着电光的黝黑铁杵,压抑的蓝白色电光环绕其间,似乎蕴含着无尽的能量。 倘若把视角拉到室外,便可看到乌黑的天穹之间也闪起了霹雳的电光,似乎也在应和着这本应正由现任魔尊掌管的绝世神兵。 润玉在旁边看得呆了,这才想起来什么,大叫道:“诶!别别别!” 旭凤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因为他没有意识,几乎已经站着睡着了。在本能的支配下,他将全身的灵力都灌输入掌中的陨魔杵。万道恐怖的白芒应和着这柄小小的杵,在乌云中汇聚一处,化作一人宽的雷殛对着木屋,他擎起的手掌倾泻而下,将天穹映得发白晃眼。 仿佛被这雷霆一击直劈在了识海深处,旭凤迟钝的意识骤然炸开,一道凉意从肉体深处直通脑髓,他蓦地睁开双眼,就听到一声响亮的“靠”! 雷霆与陨魔杵俱消失不见,首先感触到的是耳鼻传输的暖风和鸟语花香,然后才是视觉的信号。还是那个小木屋,还是左手搭在门框上,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撒落一地春晖。 眼前一个灰头土脸的白衣女子抓狂地捋着被电出来的大波浪。 唯有那道焦黑的指痕是真实存在的,并没有消失。旭凤的目光从手臂延伸到了指尖的刺痛感的来源处,再向上移至这道门,前方的客厅墙壁,背后的床畔桌角。 纵横交错,长短不一,每一个角落都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一个无尽轮回的清晨中留下的焦黑灼痕。 第51章 白龙女捂着脑袋,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刚开始润玉让我这么做的时候,我还跟他说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太不坦率,现在看来不是一般的有必要。” 她指着满屋的黑色焦痕:“虽然说我只精通灵力的,不太懂幻术,理论上讲对付你也够了。你自己看看,你想要救他的愿望有多么强烈,明明大脑还认为自己身处刚醒来的那个早上,潜意识却在一次又一次地挣扎。” “如果肆无忌惮地发展下去的话,‘它’察觉不到你身上存在的危险就怪了。” 旭凤怔怔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刻痕,内心五味杂陈。 他缓缓道:“润玉呢?” 白龙女道:“他没有死,但你现在也见不到他了。他去了上清天,接受那谁的‘传承’。” 旭凤道:“什么传承?” “嗯……我好像有点印象,就是把一道清气打入体内,可以让封印效率最大化?” 旭凤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很好。时间离我被送到你这来过去了多久?” “人界过去了有一年吧。” “这一个早上,在我的意识中重复了一年?” “这是原创工艺,你是第一个试验者。”白龙女饶有兴味,“真实的回忆稍加改动,循环往复,几乎没有多少察觉异样的可能。你是怎么出来的呢?” 神族只有受了重伤的情况下才会被动沉睡,如果要主动压制其意识,必须要先把其力量大大削弱。白龙女不能这么干,不过她有不用伤害目标就致其昏睡的方法,她自认为这种富有创意的虚实结合的幻觉几乎不可能被破解。 旭凤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破解的。 一直以来,她的伪装都很牢固,直到那一下拍肩——“你起得太早了,继续睡吧”——旭凤一瞬间的警觉压过了倦意。 无论力道、角度、姿势都不对……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把皮裹紧。 结合之前种种,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要打破幻境,旭凤最先想到的就是能引雷的陨魔杵。陨魔杵还在新魔尊那里,不过既然这是个不存在的世界,那么想必也可以召唤根本不在他身上的东西。 他试了一下,结果就是白龙女被反噬了,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生物实在强得出乎意料,被操纵的意识反噬了居然也只是被烫了个头。 反正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旭凤干脆扯了张凳子坐下。他在白龙女这张脸上找不到丝毫古之大帝的感觉,干脆就当不知道她的身份,以审讯的口吻道:“你刚才说,我的想法很危险,如果不在幻境中加以控制,会被‘它’察觉。” “是这样的。” 旭凤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声音寒冷彻骨:“那么现在我的想法依然危险。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龙女淡定地煮开了白水:“在我的地盘上,你可以随便产生危险的想法。” “什么意思?” “就是我有办法逃过‘它’的观世界意志。” “你既然有这么大能耐,为什么要用幻境困住我?把我一直带在身边岂不是更为稳妥?” 白龙女莫名其妙:“谁要把你带在身边,愿抽时间定期来维护一下幻象就不错了。我也有儿子的好吧,没空帮人带弟弟。” 旭凤虽然是某个人的弟弟,但是养尊处优的二殿下、高高在上的天后爷爷,第一次被人称作“弟弟”。 他心里似乎有条银白的小尾巴甩了起来,同时又羞恼地拍打着地面。 旭凤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出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既然我已经醒来了,那么你与润玉的契约也就结束了。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不能。我和他约好把你关到封印结束为止。”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愿望的时候虽然怠惰得很,可一旦想要做什么,就算是你,至少也要脱层皮。我说过不会让他死,就一定会做到。” 白龙女眉头一皱,渐渐舒展开,摇头笑了起来。 “真是个难缠的动物呢。” 她缓缓站了起来,身畔的空气忽然凝固。 没有风。 没有尘埃。 没有任何‘场’的流动。 领域之内,万籁俱寂,言出法随。 旭凤的瞳孔骤地一缩。 “……你的兄长对上我都觉棘手,以你如今的实力,又有几成胜算?” 旭凤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半步,站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我不明白。” “什么?” “据我所知,你至少已帮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夺取天帝之位,第二次是逼我退下魔尊之位,回到他的身边,如今仅我所见,就已经是第三次。这些已经远远超过培养风息的代价,而你自己却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我在想……” 他的手按在了剑身上,情绪在刻意的调整下已恢复到极端冷静:“你们的交易,是不是也包括他的命?” 白龙女定定地看着他,全身的气场忽然软了下来,那个无形的领域骤然消失。 她笑道:“我很欣赏你这种日天日地也要保护重要之人的决心。” 旭凤冷冷道:“多谢。” “但是啊,决心也解决不了问题,冲动只会白给。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也可以把我和你兄长的布局告诉你。反正,既定的结局已经无法被改变了。” 她将故事从清晨微凉的风中徐徐道来。 “虽然肉眼不可见,三千世界其实是在空间上不断循环往复的,它们在自我运转的时候偶尔会有重叠,所谓南柯一梦、百鬼夜行,就是人在机缘巧合之下误入了世界重合之处,短暂地进入了其他的世界,从而看到了人界没有的东西,或者经了历时间流速快过人界的世界。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一次封印结束后不久,就是忘川与血海的大面积重合。持续时间大约为一天。” “以往的这个时候,天界魔界都会让自己的人从忘川撤离,由于混沌处于被压制的状态,这一天往往都能平安过去。但是如今蚩尤那货得到了五色石,此一番他必然会有动作,到那个时候……” 白龙女顿了一顿,无法掩饰的厌倦从她眉心泄露出来:“我会利用五色石的空间之力,将血海倾入上清天。” “它不是不愿损耗自己的根本力量,只想让神族去填补黄泉吗?我要让它与血海的本源相互抵消,同归于尽。” “这就是我对‘它’的复仇。”她一字一句道。 * 与此同时的天界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订婚。 据当事人和天帝的奇怪要求,订婚要尽可能办得盛大一些。与席诸君大可不必担心两次份子钱或者耽误双倍的时间的问题,因为新上任的风神和水神特立独行,打算成婚不宴请宾客,自己偷偷摸摸地成。 棠樾没问过他们的安排,一来他习惯了两位大佬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二来这几日他在绕着风息和神厄走,希望自己可以晚一天钻入车底。 最好他们忙于组cp和筹备典礼,没有发现他在躲着他们。 棠樾这么想的时候,足迹已经不由自主越过了宾客该活动的范围。可能是苍穹云顶刚出过事情,太不吉利,订婚的地点又换回了灵霄宝殿(虽然这个地方也出过事情,也不怎么吉利)。 守卫天兵的临时落脚处就在殿后的僻静处。鸱尾君正在里面苍蝇搓手,神情颇为紧张,一看见棠樾跨进来反倒松了一口气,生怕他不造反似的。 “这大殿上总有逆子想谋反,以后怕是要禁止天帝之子入内了。” ——棠樾试探着说了一句还算中肯的玩笑话。 鸱尾君十分勉强地一题嘴角,示意他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棠樾:“……” 果然他就不是块走亲民路线的料,讲个骚话都没人接。 棠樾放弃预热,单刀直入:“万事都已周全?” “周全不敢称,但小仙是已尽我所能了。” “一旦控制局面,立刻给本殿呈上天帝印玺及赤霄剑这两样信物。” 鸱尾君点头表示明白。棠樾终于说无可说,对着鸱尾君这张便秘脸也生不出什么尬聊的兴趣,只得胡乱交待一番,悻悻走人。 他从小花园中绕回去,刚准备毫无ps痕迹地溜回观礼席,忽听有人叫:“你怎么在这里。” 棠樾刚才根本没看到人,吓得后颈毛一炸,旋即便发现原来花田里还躺着个人,苦笑着走了过去:“神厄姑娘才是,婚仪就要开始了,如何独自躺在这里?” 神厄一脸无辜地从一大片紫色牵牛花田中坐起来:“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正常人会待在梳妆间,如果等得不耐烦了就出去社交,当然神厄不需要社交。 棠樾笑:“自然并无不可,只是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恐被人看到了有些尴尬,不如你我一道回去吧。” 神厄轻轻摇了摇头。 棠樾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想一个人待一会,还是单纯地现在不想动弹。 按道理讲他应该先走的……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反而在她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神厄并没有被打扰到的自觉,她虽然一向也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今天却沉默出奇。 棠樾开口道:“风息兄在哪呢?” 神厄答:“不知道。” “你们还好吗?为什么没有去找他?” 神厄奇道:“还好。为什么要去找他?” 棠樾无话可说。 他想了一会,才慢吞吞地道:“他们给你做的衣服很好看。” 虽然天界的喜服和神厄平时的衣品色调都是白,但是神厄平时那身行头……委婉地说叫飘逸灵动,仙风道骨,直白地说叫往身上套了个麻袋。而专业人士做的则完全不同,绣工精致,暗纹低调奢华有内涵,将曲线完整地衬了出来。女娲的审美相当可以…… 他不好意思再看下去,猛地扭过头。 神厄困惑道:“谢谢?”大概是在困惑为什么他说着好看,却要像看到什么辣眼的东西一样转过头。 棠樾缓过神来,忽然没头没脑道:“我其实一直很羡慕风息……你不要跟他讲哦。” 神厄点了点头,然后道:“为什么?” 棠樾想了想,道:“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神厄道:“你是觉得你不好,还是你的母亲不好。” 棠樾道:“怎么说呢……唉,我没有妈。” 神厄静静地听着。 棠樾换了个说法:“很多没见过自己父母的人都喜欢幻想自己的父母是很好的人。我觉得做人要实事求是,不知道就是不知。不过我有一回去问过父帝……这话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小的时候偶尔幻想过亲妈能神兵天降,把我从旭凤身边带走,但是这话又不能说,而且万一亲妈也喜欢调教我呢。我就跑去问父帝,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具体细节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跟我说,她至死都在拼命保护我。唉,说了和没说一样,我很感动,然而我还是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前几天在防风集,有人向我打听风息的近况,说很感激他当时选择留下来与他们一起抵御魔物,虽然后来被你我拉走了。他和我不一样,很喜欢人类,对万物似乎都抱有善意和热情,因此也格外讨人喜欢。我想正是因为白夫人是那样的人,所以他才会成长为这样的人吧。我的父帝倒也不是不好,但是他实在是离我太远了,在他身边虽然是感觉被认真地关怀着,却又总是猜不出来他在做什么,他想要什么,很累心。你说这又是何必,哪怕他直白地跟我说让我去死,我也不会怪他呀。至于旭凤……害,不提了。” 有的时候,棠樾也嘲笑风息被他娘养成了一个傻白甜(虽然他战斗力至少是他的一点五倍,棠樾自己评估),性格就像少女插画中眼睛占了半张脸的女主一样。但是仔细想想,嘲都是为了掩饰酸。 他好几次看见小号的风息挂在白龙女衣服上。 自从能永久维持人形后,棠樾就再也没在人前现过真身。 因为他觉得已经化形的神族妖族变回真身如非快死了,就是在撒娇,想象一个猫娘变回了猫跳到你膝上趴下,那不就是皮痒求撸。再想想风息在他娘面前…… 所以棠樾从没露出过真身,他背负着天界的未来,而且一直在令父母失望。 他不配撒娇。 “你也很好,”神厄打断了他的思路,“我记得你帮粟老藏下了那些记载真相的禁书。” 有理有据,棠樾想道,可惜那只是他一时上头而已。当时被一连串的事件搞得内分泌失调了,如果是正常状态,他估计会不着痕迹地把这事推给风息。倒不是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单纯因为他身份太敏感了。 他必须活得分外谨慎,不能给润玉添麻烦。 神厄虽然对他很好,但是也不太了解他。他懒得与之争辩,于是顺水推舟地聊了下去:“当时只是替夜神觉得对不起他们,多少想要补偿一些。不过现在她都不在了,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了。唉。我就不适合对人真情实感,熟人一不小心就被父帝母神搞没了。” 神厄摇头道:“不是的。知道了防风集的往事,看到了防风集的废墟以后,有好几次,你看起来很难过。” “蛤?那是你的好友滤镜,我真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痛惜的心情……” 神厄道:“我是母神的造物,不属于人族,也不属于神族,但我反而对生灵的情绪更为敏感,我可以看到你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东西。” “好吧……”棠樾讷讷道。 “往好了想,我从没见过我的母神,父神也总是很忧郁,没有怎么和我说过话就消失了。至少你长大的这些年,他们一直都在。” 她要是一年前这么说可能还挺感人的。但是棠樾想想不知道在搞什么的润玉,他就算了,后妈居然也溜了,失联,一年了音讯全无。棠樾派了部分天兵搜查,甚至连隐雀都问过,毫无结果,真实人间蒸发,应该不是被坏人捉走了,就是溜了。人家抓一个又能打又难搞的废天后做什么。 两颊上忽然传来湿润微凉的触感,像一条秉性温和的蛇类安静地靠上了人类的皮肤。 棠樾睁大了眼睛,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神厄坐在紫色喇叭花上,凝声细气道:“我并不熟悉这一任的天帝和天后……可我的直觉,也许他们正如你所说,是糟糕的父母,但他们都是好人。” 他的脑壳轰一下被蒸熟了。 所谓关于身世和品性的忧虑都被这一记捧脸杀轰得一干二净,一种类似于雾气的朦胧感继之缠绕上了他的感官。 就在这个时候,一小块快要消失的记忆突兀地从脑回路的角落里挤了出来,占据了他思维的正中央。他在潮湿的窒息感中被人拯救了,那个人就像现在这样一只手固定住他的下颌,一只手按在他的侧脸上,颤抖地把自己所有的呼吸交给了他。 他以为这是自己半梦半醒时的幻想,但这样的触感忽然让他质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他受到惊吓一般,猛地往后瑟缩一下,呼吸急促地看着神厄。 不该问的……朋友妻不可戏,凡人都懂的道理。他的思维在神厄疑惑地注视下,在镇静的表皮下剧烈地挣扎。 他没有花多久就做出了决定。这不是调戏,如果确有此事的话就算不得调戏,顶多称得上不合时宜的询问。 何况他就要死了。 “神厄姑娘,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从防风结界里出来,我曾经因为掉进水里又被阵法压制暂时失去了神族的力量,有一段时间暂时停止了呼吸?” 神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那一颗自私的心脏激动地蹦了起来,为那危险的幻觉而心旌摇荡,惊慌失措,因为过于激动,舌头打着结:“你是不是……那时候是不是……” 女娲的造物缺乏感情,可能这些在她眼中既缺乏羞赧的必要,又没有回忆的价值。她又带着疑惑地问道:“什么?” “是不是救了我?” “是啊。”神厄点头,“你受了伤,我把你从水里捞了上来。” “不不,我是想问,让我恢复呼吸的那个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 棠樾回过头,风息面无表情地在他后面蹲了下来,手搭在了他肩膀上:“我鸭。” 棠樾浑身一哆嗦,只觉得三个人的位置隐隐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等边三角形,连牵牛花的花粉都开始散发的气息:“你怎么找来了?” “我家那么大一个太太失踪了,出来找找。” 棠樾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个要紧事,但是被抓包的尴尬立刻催使他连珠炮般说了下去:“你什么时候找过来的?你听见我们在聊什么了?” 他刚才还专门嘱咐神厄“你不要跟他讲”,被正主听见那真是尴尬癌发作现场。 风息点头:“从你说‘你是不是……那时候是不是……’的时候开始听的。” 棠樾晕晕乎乎地点头。 他忽然猛地站了起来:“……不对,你刚才说什么?” 风息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身上挪开,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就……是我啊,你想说什么?” 晴天霹雳。 棠樾颤抖着说道:“那时候帮我……帮我恢复呼吸的是……” 他机械地,用求救的眼光转向神厄。神厄的表情的诸般含义中并不包含否认。 风息脸上有些绷不住:“不是我还能是小姐姐吗?我看你是在想peach。” 棠樾精神恍惚:“为什么??怎么会是你?” 风息抓狂道:“你以为我愿意和公龙嘴对嘴吗?可神厄就算再不当回事,毕竟也还是个女孩子,这种事情我不做,那也不能让小姐姐来啊。” 简直不能更有理有据,逻辑通顺。为什么他自己从来没想到呢!! 棠樾不甘心自己这辈子唯一心动的梦境变成兄贵啵嘴的鬼畜画面,垂死挣扎道:“不可能是你,我明明记得那个人吻上来的时候很犹豫,似乎很害羞,应该是个女孩子……” “你可以照顾一下直龙的心情把‘吻上来’换成‘怼过来’吗?不犹豫能怎么着,难道让我快乐地拿舌头狂甩对方嘴唇?” “可是怎么会呢?她的嘴唇是软的,呼吸间有一种好闻的气息……” 风息快疯了:“啊!啊!不要讲了!吐了,有画面了!!!” “灵长类的吻部都是软的。”神厄在一旁提醒道。 -------------------- 哈哈哈哈哈哈还记得n个月前的剧情中那个毫无存在感人工呼吸吗?我憋了好久才放这个大招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一辈应该说没有明确的cp,emmmm我写的太糟糕了,本来想写出一种香蜜原剧中火龙果那种三个人缠缠绵绵到天涯的感觉,只不过是小清新版的。一个xing冷淡少女,一个活泼热情的男孩,一个细心沉静的男孩,红白玫瑰,情不知所起左右为难,感觉好像都喜欢但是又都谈不上刻骨铭心的小清新感。 总的来说三个人还算是友情向,但是由于不想把这篇文写成六十万字……加上一开始人设也不太明确,所以天然萌的武痴(后来这个设定被我放弃了)小姐姐快被写成工具人了,对不起小姐姐?_? --------------------- 第52章 订婚开始前一刻钟,新郎新娘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躲在后花园的角落,表情抽搐,围成一圈。 细看的话,左边少女抱膝而坐,右边少年笔直跪坐,正中间的C位正在民工蹲。 大婚之前的新郎官打扮得人模狗样,气质却被诡异的姿势揭了老底原形毕露。风息作出一副村口老汉忆往昔的惆怅脸色,感慨道:“说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故事也很沙雕呢。” 明明只有你沙雕,棠樾心想。自己急匆匆带着拯救世界的使命去找神厄,神厄在老老实实看守着禁地,只有一个人在沙雕。 严格说来,他遇见风息还要更早一些,在人界搅了他好几次历劫。不过那时候也没有互通姓名,算不上认识。 “仔细一想,似乎我们认识也没多久就去组团打怪了。虽然说一开始也没打算打怪来着……这个都是你的锅。然后又遇到堆云村风神遇害之事,再后来回天界没过多久,就在你过诞辰那天发生了那么大个事,是真他娘玄学。不过也就是因为变故够多,才能这么快就混熟了呢。”风息说道。 和你混熟了还是什么好事么?棠樾悲愤地想。 他转换了话题:“时候也不早了,你二人还不回去准备?” 神厄道:“不急。” 棠樾苦笑道:“没有什么事情做,趁早去和仙家道友们说说话,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话虽如此,还是和你说话吧。”风息说道,“宾客有你好玩吗?” 棠樾言简意赅:“自重。” 忆往昔环节完毕,棠樾问道:“此番事毕,你们打算去哪里逍遥?” “先回一趟女娲谷拜会白夫人,随之去人界居住。”神厄开口道。 棠樾有点惊讶:“为什么住在人界?” 风息道:“我做的提案。因为我比较喜欢人类。做饭、摆摊、洗衣粉、谈恋爱、繁衍后代,都能看上半天。我在凡界历劫的时候最喜欢蹲在街上看人类啦。” 洗衣服和做饭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的重点怕不是想看繁殖,棠樾怀疑。 不对!棠樾拍地怒道:“神厄姑娘好容易答应下嫁,你庆祝新婚的方式就是带她蹲在街上看人??你当人界是动物园吗?” “小老弟,你就不能把逛街说得好听一点吗?行了知道单身龙酸了,来来我们给他一个爱的抱抱……” 棠樾猛地往后一抽身,重心不稳屁股着地,惊恐道:“不了,蟹蟹,你们去忙……” 幸得此时远处传来老长一声“吉时已到,新人上殿!”棠樾才得以从这种尴尬的局面中脱身出来。 他送走了狼狈赶去覆自己订婚宴的神厄二人,整个人舒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着一树纤细的桃花坐下。 冒头的零星怨念和猜疑被刚才那一出精彩绝伦的闹剧打了个烟消云散,只剩下说不出是酸是苦还是鲜味的柔和,让人五味杂陈,十分微妙。他现在觉得想开了许多。没关系,谁爱是润玉儿子就谁是吧,反正从他听得懂人话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不是了。 棠樾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大殿走,试图在新人拜完天地之前溜回自己的坐席上,毕竟他的位置还是设在了神座右侧最靠前的位置,如果去得太晚,恐怕又要变成仙子们八卦三人白学关系的大石锤。 * “大殿下。” 筵席开始不久,棠樾从沉思中被叫走,看见风息挽着神厄的胳膊,两人直冲他过来。 风息脸上带着笑意道:“方才没来得及抱抱。我们一会便直接回女娲谷了,快抓紧机会干一杯,错过了你要好一阵子摸不到我们的人啦。” 棠樾微微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左右。 天界的仪式其实很短。甚至无须如人界那般挨个桌喝酒,新人往往拜完天地喝过交杯大多便下殿了,只有天帝迎娶天后的时候会携手去到神座之上吃完整个酒席。所以新人们即便是临走去寻人喝酒,也往往只会敬最重要的人。 棠樾心下不由有些感动,于是也敛袖站了起来,举杯微笑道:“二位如此盛情,棠樾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他一杯饮下。 “愿二位金童玉女从此往后得以投桃报李,永结为好。” 神厄不喜欢酒,她喝得是果汁。 一杯下去,三人将空杯微微掉转示意自己一气干掉了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你还好吗?” 棠樾一怔。神厄视线下移,简单道:“你的手在发抖。” 一道寒意从头顶袭来,他对视回去,感觉自己的思维在那样的视线下仿佛正当众裸奔,被看穿无疑。当他强作镇定向她望去时,却发现她的目光虽然依旧富有穿透力地直扎本心,但其中的含义却只有担忧。 是温暖的。 风息一愣,并不如她那般敏感,但也觉得棠樾似乎有些尴尬。于是往神厄的方向一偏头,低声道:“从今往后我就名花有主了,难过是很正常的。” 棠樾:“蛤?” 风息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完他平静道:“大殿,遇事莫慌,切记无论何时何地,风水都在你这边。” “……” 棠樾目送着他们二人飘然远去,心里有点难过。 他垂下头,夹了一筷子缓慢地咀嚼着,其实并没有尝得出什么滋味,就像那些边吃饭边看话本的,边吃饭边拨着算盘算账的,酒肉在嘴里路过一遭就匆匆滑下去,注意全都集中在所思所想上。 他心事重重,一片茫然。就在此时,旁边的隐雀抓准时机来了一句嘲讽: “不知今日之后,殿下的朋友们发现了殿下并不是如他们所想那样的人,还愿不愿与殿下交好呢?” 棠樾放下筷子,缓慢地两手交叠,用力下握,苍白的骨节发出“啪”“啪”的响声。 “今日之后,我也不需要再担忧他们的看法了。” 隐雀桀桀地笑起来,笑意中的算计让他很不舒服。 他道:“大殿说得也是,倘若有天帝可做,旁人嚼嚼舌根还算得上什么呢?” 棠樾心里骂了一句傻逼,后看向门口,声音少有的冷峻:“他们此刻想必已经离开了天界。” 隐雀长老道:“那便开始了?” 棠樾不理会他,径自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诧异的视线投过来时,他清了一下嗓子,道:“今日……” 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但他已经将这一场表演排练了千百遍,即使大脑阻断了他的思维,那些话也能条件反射地从脱口而出:“今日除去是风神水神订下婚约的日子,实则还有一件要事要宣布。” 大殿上推杯换盏声、攀谈说笑声、碗箸碰撞声渐息。 他待现场安静下来,才沉稳而有利地继续道:“诸君也看到了,父帝近日已许久未曾出现,实则是上次被暗算之后便一直龙体抱恙,精神不济。” 殿上一片鸦雀无声。 棠樾失却的理智渐渐回复过来,越说越顺,越说越有自信,越说越理直气壮: “所以,他将天帝之位交给我了。” * “在人族的传说中,五色石是女娲补天的圣物。不过蚩尤应该向你们解释过,女娲其实是拿五色石威胁上清天,因为其拥有破碎虚空的力量。但是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如此强大吗?” “宇宙中没有第二样东西拥有这样的力量。上清天的旧神不能,血海的混沌魔不能,神族更不能。因为啊,五色石诞生于太古时期宇宙还被序与熵统治的时代,乃是那两位不可说的存在力量交锋时孕育而生。它的力量倘若全然释放出来,可抵那两位的全力一击,足以破碎这方宇宙的‘壁’。叫壁也好,叫膜也好,反正就是那么回事。” “黄泉大封和涿鹿战场中虽然也有血海的气息,但接轨处还是太少了,只怕这点涓涓细流还不及浇死‘它’,便被要被‘它’打断。只有十万年一回的忘川与血海重叠时,血海才会整个暴露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我会抓住这个时机破碎空间,将血海强行送入上清天。这桩事比彻底打破宇宙的‘壁’需要的五色石之力要少一些,不过也基本上能将其耗尽了。从此之后,上清天与血海,清气与混沌相互抵消,指手画脚的旧神与惹人厌的魔物同归于尽,而其余的三千世界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五色石中剩余的力量再也没有威胁宇宙的‘壁’的可能,一举三得。” “这么完美的计划,”白龙女两眼几乎要冒出星星,“不支持一下嘛亲?” “你想让我怎么支持?” “什么都不做。” 旭凤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对。 白龙女见他如此反应,也不心急,慢悠悠道:“在混沌的世界中,火是固态的,冰是流动的,于是火不再是火,冰不再是冰,万物回归本源,完全同等。清气的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万物化为极致的有序体……你可以理解为无论壁被打破后获得最终胜利的是哪一方,这个世界的生灵都会被同化,相当于死光光,也包括你和你的哥哥。你们神族只是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的造物,不要存着侥幸心理去找蚩尤合作威胁‘它’了,一个不慎就会被利用到渣都不剩,纯与虎谋皮。” 旭凤的眉峰微微一挑。 他缓缓开口道:“既然五色石对‘它’来说如此危险,为什么‘它’不设法将其控制在手中?” 白龙女道:“女娲自愿跟旧神走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求他们立下上神之誓,除非存在受到了威胁,决不对她的‘孩子们’出手,包括人族和女娲族。五色石一直被女娲族严加看管,他们不能出手抢夺。” 旭凤一怔,道:“旧神已经超脱六界之外,甚至不属于神族,也逃不过上神之誓的制约?” “毕竟还没有到‘不可说的存在’那个级别。上神之誓即是规则,言出法随,但凡誓言出现,天地间的规则便会开始运转,结下因果,连他们自己也逃不掉。” 旭凤沉思着低下头。 再抬起头时,一直微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开,苍白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舒展的,甚至有些纯真的笑容。 “这么说,无论如何,上神之誓都是优先于润玉给你的承诺的。” 白龙女呆滞了一瞬,突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自相残杀,不得好死,这是润玉亲口说的。如果上神之誓不会有误,那么润玉就不会陨落在黄泉大封……那么她的计划不是全凉了?而且旭凤满脑子只想着救他,怎么可能会杀他,就算他发疯了想杀润玉,润玉也不好意思还手啊。还是说润玉可以死得比较有创意,能完美满足这两个条件?比如殉情?但是大封要活龙进去啊。这…… 白龙女第一次觉得自己聪明的脑壳不够用了。 “脑壳不够用就不要用了。”旭凤懒洋洋道,“我是觉得比起你们的安排,能一直在一起也不错。喂,龙妈,如果我答应什么都不做,你就会相信吗?你会让我走?” 白龙女收回思绪,答道:“当然可以走,无所谓……不要叫我龙妈!我想告诉你的是,就算你去找他合作,就算你全力配合五色石,最多也就把那个‘壁’戳出一个洞。让你什么都不要做不过是怕横生枝节。” 旭凤这下真的惊讶了。 “这也是‘它’至今还没有动作的原因之一。五色石到现在还不是完整的五色石,只有到用的那一天,它才会重归完璧,这也算是我四万年前做下的预防措施之一。” 旭凤怀疑道:“它不是被女娲族看管着么,你偷的?怎么偷的?藏哪去了?难怪当时的天帝去女娲族没找到。” “这个也是秘密。” 旭凤道:“也罢,那你为何那时就开始防范了?四万年前大长老就在打凤凰一族的主意?” 白龙女道:“那倒没有,纯预防罢了,毕竟谁想得到你这么倒霉会变成半魔。事实上渊薮就有类似的能力,也能使用五色石,只是它的脑子就是一团混沌,俗称浆糊,比你更为不可控罢了。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不再出手?我们都不大喜欢‘它’,彼此诚信一点,就不立上神之誓了。” 旭凤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道:“在答应之前,我想问明白一些事情。” 白龙女答道:“能说的都会答。” 旭凤问道:“冒昧的问一句,风息到底是哪一位?” 白龙女:“是我的孩子。” “你知道我问的是那位付出神魂的代价将涿鹿战场从人界撕裂下来的大帝。” 白龙女不情不愿道:“你问就罢了,戳我伤口做什么。” 旭凤点了点头,似是并不意外:“在封印中坚持千万年不容易,但是让一个魂魄逸散的神族复生更不容易吧。” “……” “即便是我这样血脉强大的神族,想要利用五色石,也得混沌入体才能实现。你要使用它,是不是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 旭凤道:“五色石不完整,蚩尤暂时没法对这个宇宙做什么。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让他复生,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让他以为你是他母亲。我只知道你必然极为珍稀现有的一切,如果我和润玉不在了,你还会践行诺言吗?” “会的,反正我本来也不会活很长了。再说我和‘它’仇比海深,不可能放过大好机会不报复。我和它的深仇大恨该从何说起呢……啊,讲故事好麻烦,要不还是上神之誓吧,我这么讨厌‘它’,白嫖一下它的功能也是应该的。不履行对天帝的承诺的话我biss怎么样?” “……不用了,”旭凤道,“还是诚信吧。而且我大约知道阴皇大帝和它的仇恨,大长老同我讲过一些。不过你和它是什么仇什么怨呢?” 白龙女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觉得你可能是冒名顶替的?” 白龙女耸肩道:“现在没有幻境了。如果你怀疑我不是白龙女,可以用你已知的任何手段来试验。” 旭凤摇头道:“你本人是如假包换的,骗人的手段和一千年前如出一辙。但阴皇大帝毕竟也是古之大帝,不能随便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仿冒了。五色石的来历,渊薮的来历,这些连早于风息阴皇时代就得到了血海传承的蚩尤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白龙女叹气:“你怀疑我假装自己是阴皇?虽然说没有正面承认过,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阴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好假冒的。古大帝接受的是上清天的直系传承,当然知道一些血海传承中的没有的东西。” 旭凤饶有兴趣道:“哦。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你在劝告我不要与虎谋皮的时候说得高兴了,十分顺畅地脱口而出‘你们神族不过是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的造物’。” “……!” “阴皇大帝是龙族,龙自然也是神族。神族不可能说‘你们神族’,就像一个人不会有意或者口误说‘你们人类’一样。你说我们神族是那些不可名状的存在的造物……” 旭凤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们神族……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呢?” * 在棠樾说出“他将天帝之位交给我了”这句话后,筵席间有那么一瞬的死寂,随后一片哗然。 这个并不高明的谎话(实则仅仅是一个借口)理所当然地迎来了一连串的质疑。 如果天帝想把位置交出去,亲自出面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如果情况糟到了已经无法出面的程度,为什么不请几个德高望重的神仙一起代他向众人传达此事? 最重要的是,蹭风神水神婚宴的时机宣布继位实在太过诡异,而且为什么非要等到他们走了才宣布?在女娲后人的见证下交接岂非更显庄严?反正本来也是好友。 棠樾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任何一个问题,他只是简洁明了地对隐雀道:“控场。” 造反的场合都是大同小异的,只不过这一次格外简洁。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谁会预料到此间要发生一场战斗?天帝一方战力巅峰的几位要么不在,要么已经过世,众人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迟迟未到的鸱尾君身上。 随着被棠樾开后门放进天界的一万精锐羽族蜂拥入场,棠樾慢条斯理地开始讲道理:“众所周知,父帝只有我一个子息,且早已下诏立我为储。本神没有必要为了理所当然的事解释太多,也请诸君不要妄议父帝的决策。” 隐雀在旁低低地笑道:“大殿,你太心急了。” 棠樾不为所动,将自己的话补充完毕:“倘若众仙家有何异议,请按捺一下心情,自己给自己做一下工作,接受现实。” “天兵!”有人在下面吼,“守殿天兵何在?鸱尾君何在?如何将一群下等的鸟妖放进了灵霄宝殿?” 棠樾眼看着几个“鸟妖”围了上去,强行把这个耿直的小仙按回了凳子上。 他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口干舌燥,于是顺手举杯啜了口茶,然后微笑道:“他不会来了。” *** 鸱尾君转过身来,凝视着棠樾,羽族特有的淡棕色瞳孔快速地扫动着,注视着他的全身上下。他似乎是已经猜测到了棠樾的答案,半是嘲弄,半是讥讽地问: “为什么想做天帝?” 棠樾斟酌着修改了一下措辞。 “因为我……不不,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做天帝,我只是希望……我这一生,至少有那么一件事,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而决定的。” 鸱尾君:“?” 话题跳转:“仙君也知道黄泉大封的事情。” 鸱尾君神情一凛,腰背不由得微微挺直了一些。 棠樾继续道:“封印内不是人人都去得,即便它破碎了,防风氏留下的禁制对人界依然有效,里面的出得来,外面的也进不去,除非得到了上清天的首肯。” 鸱尾君道:“据说上清天向来只与天帝沟通。” 棠樾自嘲道:“世尊很忙的,神也不渡真凡俗……言归正传,据我查阅古籍典史得知,能与之沟通的‘天帝’可以是以任何手段得来的天帝,前任天帝指定的继承者也可,兵变上位者也可,只要众人短时间内没有提出异议,即是承认了天帝的身份……” 鸱尾君色变道:“殿下想赶在大封彻彻底失效之前夺取天帝之位?”他心念电转,在一片混乱中准确地理出了其中的内涵:“如此说来,殿下心里清楚天帝要付出的代价?” 棠樾微微一笑,道:“反正父帝本来也是这么安排的。” “此话怎讲?”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这时候一副打算让我继任的样子,却又不急于交待后事,把事务交予旁人而非提前磨练我?这可与他有备无患的作风不符啊。” 鸱尾君沉默良久,“陛下不是这种人。” “谁知道呢,”棠樾眉壑间浮现出一种隐晦的疲倦,“父帝外表看似温和儒雅,骨子里却对任何人都有种极具分寸的距离感,即便是对我也如此。也许只有母神是个例外。以前只觉得父帝隐瞒了许多,如今我却觉得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晰了。” 鸱尾君并不赞同棠樾的说法。他自己追随天帝多年,也从来不清楚陛下在想什么,但他认为天帝本来就应该高深莫测一些。 “倘若真有那么一种可能,陛下从未想过要牺牲你,又当如何?” “那就全当还了他对我养育之恩。” “……既然殿下心中已经认定了自己是牺牲品,何必又多此一举?” 看他那表情好像看见了毛都没长全的小天鹅被爹妈驮着飞还嫌弃羽毛里太热,强烈要求自己出去扑腾——纯属青少年无可救药的叛逆期。 棠樾不觉得很冤,因为“叛逆”和“自我的意愿”本来就是边界十分模糊的两件事。 被天帝捡回来作为独子悉心照顾,被(曾经)武力值爆表的天后亲自教导,再说自己多么杯具简直该天打雷劈了。但是啊…… 润玉把他从池小塘里带回天界,没有问过泥鳅愿不愿意跟着他走。 千岁诞辰只想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并不想被推到一大帮姑表亲戚面前现眼。他的意愿在政治需要面前不值一提。 好吧他作为天帝独子接受天帝的一切安排,去了。然后旭凤手把手教他当着亲戚们的面捅了他爹,当然也不打算问过他的意见。 所以菜就没有人权吗!你知道野生的水龙有多努力吗? 结果到了这种要命的时候,润玉还一声不吭地安排他的两位朋友喜结连理,明明是三个人的冒险,他不仅不配有姓名,还要被一巴掌把拍进车底。 一生都在拼尽全力去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事事都以储君的标准为先,始终将自己的愿望放在最后一位。某种意义上讲,被他父亲捡走的“幸运”也成了他一生的枷锁。 就这一次吧,死也好活也好,都是自己的意愿,起码还不至于完全变成一个杯具。 棠樾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与之谈判:“左右此事对天界的未来并没有多大影响,而且如你所说,万一父帝并无此意,岂不是还有益无……” “廿三日。” 棠樾一怔,霍然收回思绪。 然后再度露出了微笑:“廿三日,这么快。那不是没有多久了?” 鸱尾君点了点头。 棠樾看着他:“我可以信得过你吗?” “这个时间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何况……”他的神情一派肃穆:“小神也希望,陛下能够继续领导六界。” 说白了就是你也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我父亲呗,棠樾很玻璃心地想着,至于说得这么官方? 他回答:“知道了。” 鸱尾君站了起来。郑重地一敛衣襟,以尊神王之礼向他下拜。 “倘若殿下当真有此意,小神在此先代六界谢过殿下了。” 第53章 有生之年,棠樾第一次站在这个自己从未思及的位置上。 趁着下面的羽族正在镇压寥寥有反抗之心的众仙,他在一片喧嚣混乱声中小心地伸出手,在润玉经常工作的那张青玉案上摸了一把。 然后他自作主张地,无视下座众仙或惊愕或鄙夷的目光坐了下来。先是不自在地往前挪了挪。 觉得椅子,也就是这尊神座太空,又向后挪了挪。 然后他发现自己够不大到两侧的扶手了…… 棠樾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清楚地认识到虽然他爹看上去身型瘦长,文文弱弱,但是和他比还是大人和青少年的区别。润玉坐在这上面看着就很正好。 这个时候下面的动静已经消失了,棠樾也调整好了位置,坐得笔直,看着下面一双双或是惊疑不定或是怒火贲张的眼睛。 估计都在暗自骂他,不过棠樾心态还好,有种看小说看到后面的人对看到前面的人的暗自嘲讽——一会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打脸。 据他对当年之事的调查,虽然理论上上清天要的是最强的龙族,但是这件事也是有可操作性的。当时由于太微的父亲走得太突然,并未立储,天帝之位有短暂的空悬期,因此廉晁与太微作为可能的继承者都有与上清天沟通的资格。 棠樾要做的就是廉晁当年做过的事,一旦当众被授予了剑印,且没有被立马撸下来,理论上讲就取得了与上清天联络的资格。到时他会请求斗姆元君立即将自己遣入黄泉封印,事后天帝之位还归润玉,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以他的清气,也就是灵力可能效果还不如廉晁,连四万年的时间也拖不住,但这是他的决定。 棠樾向下扫了一眼,按照流程说道:“既然众仙家已无异议,那便请隐雀长老派人去父帝那里取赤霄剑与天帝之印罢。” 赤霄剑和天帝之印当然不是润玉给的,在场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流程还是要走完的,剑与印便是如今天帝的信物,交给棠樾,这桩事就已无可转圜了。 那羽族传令兵才出去,席间忽然突兀地伸出了一只手,一只乖巧举起来的手,似乎在向他征求发话的许可。 四下的羽族立马冲上去把那只手绞在了背后,以防他手中发射出什么破坏和谐的东西,但棠樾已经在那个人识相地束手就擒之前留意到了了这个动作。 他大度地一抬手,示意他尽管讲。 那人手被按在背后,神情依旧不变,沉静地开口道:“大殿,抑或是陛下,可否在此之前先听小仙一言?” 发话的人是燎原君。他虽作为羽族高层出席了这次“婚宴”,在刚才的骚乱中却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发过一言,反倒一直挨到此刻才开口。 棠樾有些意外。 他虽然不熟悉旭凤的这位旧部,但隐约知道旭凤发起叛乱的背后也有他的帮助,燎原君绝对不是润玉这边的。他挥了挥手,让按住他的人退下,然后道:“受印之前俱称殿下。仙君请讲。” 燎原君道:“小仙无意质疑殿下所言,只是小仙自己身为羽族,对族中一些……”他看了一眼眯着眼睛袖手站在一旁的隐雀,继续道:“事宜,比旁人要更为清楚。羽族内部正对某些内务生了分歧,纷争不断,恐非主持继位之事的最佳人选,请大殿下将主持继承之事全盘交予羽族之前……再三慎重。” “继位诸项俱是陛下的决策,小仙可在此作证。你对大殿说这些也无用。” 鸱尾君从门前迈了进来。 这两个昔日的同僚视线长久地相对着,目光的意味中包含着互相审视与自我辩解。 燎原君疑惑从面上一闪而过,终归还是向棠樾行过一礼,然后道:“小仙以为,不如此事容后……” 话音未落,方才隐雀派出的那名小卒已经折返回来,单膝跪地报道:“赤霄剑与天帝之印已带到,大殿下可否要立即呈上?” 这件事越拖变数越大,棠樾道:“请天帝剑印。” 于是殿上所有的神仙目光都移向了凌霄殿门口。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所有人的小小的眼睛立刻都充满了大大的问号。 门口走进了一名羽族,怀中抱着一只母鸡那么大的青色胖鸟,它的屁股上拖着和凤凰一样长的青色大尾巴,赤霄剑在它背上摇摇晃晃地搭着,却始终像马戏表演一样保持着平衡没掉下来。 这只傻乎乎的胖鸟歪着头,俩眼看着脖子上挂着的四四方方的石头,像看着什么高端的玩具,正伸出短喙卖力去啄。 “……” 场面一度极为尴尬。 棠樾转过头去问隐雀:“赤霄剑与天帝之印……” 隐雀一摊手,终于彻底地展露出了他忍耐许久的得意与奸佞的笑容:“那不是嘛?” 饶是棠樾聪明和政治头脑有限,也反应过来自己被玩了。 那只大眼睛毛茸茸的鸟类是一只幼小的青鸾。 羽族在发现狂放不羁的旭凤并不拿他们当娘家之后,费尽心思试了许多配种组合才培育出来的一只具有近似凤凰的强大血脉的小青鸾。 棠樾头脑“嗡”一声,脑海一片空白。 父帝啊,他想道,我搞砸了。 大长老从走上前来的士卒怀中接过小青鸾,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然后慈祥道:“这天帝之位自古以来都是龙族的,羽族只有做天后的份。大殿,先天后便不说了,你母神的资质是一点不比你父帝差,而这个孩子……” 他抬起头,轻松地嘲弄道:“比大殿可强得太多啦!” 所有的战力都被隐雀的人控制住了。 在场所有没被制住的人都是他的人。 这些“叛军”都是他自己放进来的。 这是一个极为绝望的场景,但是棠樾毕竟年轻气盛,被欺骗的愤怒化作一股鸡血直涌上头,他拍案而起,对隐雀怒目而视:“你如此倒行逆施,公然违背天帝谕旨,你便不怕被父帝所制裁吗?” 隐雀一愣,故作疑惑地环顾四周,然后转过头,对棠樾露齿一笑:“大殿下,你方才不是自己说,陛下已经不行了吗?” 棠樾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行’了,我说的是龙体抱恙,精神不济……” “哦,就算陛下行,宁也指望不上他啦。虽然不知道润玉为什么要瞒着,不过在场众仙家恐怕还不知道,黄泉大封要用天帝自己去填吧?封印打开的时间就在今日,天帝此时估计已经出发上路了,哪里还有空管你的死活啊。” 棠樾不可置信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不对,封印……” 他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却看到远处的鸱尾君同样的一脸震惊和茫然地望着隐雀。 隐雀哈哈笑道:“大殿,你搞情报的手段可太外行啦,弄得小半个护卫天兵营都知道了你在打听黄泉大封破开的时间,搞得老夫也怪好奇了。这一查不光查到了不少内情,还查出来个朋友……啊,她没有来。” 那股鸡血从头顶上落了回来,在他心脏周围,凉透了。 “你对鸱尾君的记忆做了手脚?” 隐雀道:“老夫对自家不孝子如何与大殿何干?归根结底,谁叫大殿去打听这些陛下刻意不让你知道的事情,如不是你自作聪明,羽族哪来今日这般千载良机?” 棠樾死死盯着御案上那方砚台中的一圈一圈发白的墨痕。 仿佛这样就可以将眼前的困境短暂地排斥于他的时间之外。 人生中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自己,落得如此结果,这种打击简直是令人绝望的,他听到一旁的隐雀在嘲笑他。他笑够了,便绕过御案,提着青鸾幼鸟往棠樾旁边一站:“大殿是自己从这个位子上下来?还是老夫将死龙从这个位子上拖下来?” 棠樾咬紧牙,站起身来道:“你试试。” 打不过。他心里知道自己比起隐雀这等修炼了一辈子的老妖怪来说还嫩得很。如果……如果是风息那样的天才或许可以压过隐雀一头,可惜他去度婚假了。 不过即便他主动让贤,事后隐雀也未必会放过他,比起把他和他爹的脸都丢尽后死掉,他决定至少在自己战至爬不起来之前绝不投降。 “请长老赐教。” 隐雀于是顺手将怀里还在用嘴玩印章的小青鸾放在身边桌子上,然后活动了一下十指。 然而就在他五指成爪向棠樾面门攻过来之前的一瞬,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鼻梁飞了过去。他惊怒地回过头,就看见鸱尾君已经搭好了第二支箭,满脸痛苦与纠结之色,箭尖正直指着他的面门。 隐雀似乎并没有把他这个战力在昔日五方天将中靠前的儿子当作一个威胁,对此他只是皱了皱眉。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又一爪向棠樾攻过来——有一些鸟族不爱使兵器,它们的爪子就是最坚硬最锋利的武器。 鸱尾君大吼一声“父亲”,那支箭离弦而去,却在半途被一团黑雾拦截下来,震颤着被半空中显形的黑衣人抓在手中。 棠樾咬牙,吃力地挡下了他最初的几波攻势,借着最凶猛的一招攻击的力量轻盈地向后纵跃数十尺,从那个位子上撤了下来。 他一边喘息一边用余光看向才出现的那个人。 一个非常丑陋的女人。巨大黑色兜帽挡不住的一小块正脸和露出在外的手上,短短一截苍白的小臂上遍布着青紫的淤痕,有些地方皮肉翻开,露出红肿的伤口和青黄的脓水。 这样可怕的伤势之下,兜帽之下的那双眼睛却是清晰可见的平静与坚定。 棠樾豁然想起了关于西天门守将汝瑾氏的传说——她的战力不弱,但是她只给人治伤,如非逼不得已从不愿战斗。因为怨疠的力量全部来源于恨意,若要发挥最大的战斗力,就必须恢复死时的惨状。 但此时这个并不是重点,棠樾瞬间便反应过来:“你身为羽族长老,为了谋夺神座竟带头背叛天界,勾结魔族?” “老夫又不曾割地奉财,哪来背叛天界?与魔族联手便是背叛天界,那陛下封了前魔尊为天后又算什么?殿下自己配不上这天帝之位,与老夫联络了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棠樾难过地发现自己不仅打不过反派,连逼逼都逼逼不过他。 他张了张口,正要对交起手来打得不分高下的鸱尾君和汝瑾说点什么,隐雀已经飞身而下,变爪为掌向他刺来,顺手把那只青色的胖鸟挪到了神座之上,一群羽族登时围了上去,将这只还在懵懂之中的动物保护起来。 棠樾是匆忙抽剑接下隐雀这一掌的,这一下若是落实了,他五脏恐怕就要像一块脆木板一样被一掌拍穿。即便接了下来,他也觉得气血翻涌,靴子将地面踩得下陷两格。 还不待他喘息,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便接连袭来。 与他所料不差多少。 太弱小了,即便是经过昔日战神的调教,徒有武技,灵力不继,在这等一力降十会的搏命之战中也远远占不得便宜,他能做的唯有不断地拖延着时间,晚一刻倒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救兵,是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的旭凤,是生死不知的润玉,还是想起来婚戒扔在筵席上忘带折返回来的风水? 他尽力了。 没有人来救他,就在那一瞬走神的功夫,他的肩胛被一掌击中,重重仆倒在地上,配剑脱手飞出。惨叫一声,右肩上至半个后背,下至整条手臂整个失去了知觉,他怀疑自己的骨头被方才那一击击得粉碎了。 “大殿下,”他听见隐雀的声音带着笑意,“老夫倒是觉得有些冤枉你了。你不配跟我族的神鸟青鸾比,你连犬子都比不上。” 棠樾有气无力地咳着,嘴唇被血液粘在冰凉的地面上,没力气和他对骂。 他完好的左手默不作声地向胸前挪动着。 剑虽然飞出去够不到了,但他还有最后一件兵器。旭凤虽然没让他顺利举办完成年礼,好歹还是给了他这样礼物,他打算被一巴掌拍死前在隐雀腿上留一道刀疤。 出乎意料的是,那记从天而降的如来神掌并没有如期而至。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头顶上一张被重拳打成大小眼的脸,汝瑾架住了隐雀的夺命一掌,肿着上唇,平淡无波道:“这个是我家主人的猎物。” 隐雀懵道:“什么意思?” 她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似乎在等什么。刚才还在和她交手的鸱尾君见她不仅没有补刀,反而救了棠樾一命,也愣在一旁。 半晌,他不耐烦道:“你家主人说过会全力配合羽族在天界的行动,只要我们过后找出旭凤送给他。这条小龙今天非死不可,你还是让……” “时间到了。” 汝瑾忽然用某种宣读一般的语气说。 隐雀隐隐觉得不妙,却又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一刻她蓦地解开遮盖全身的长袍,空间以她为中心蓦地开始模糊扭曲,仿佛一个疯狂增殖着的黑洞向四周延展,那件遮蔽的黑袍也被这股力量向她身后掀飞出去。 众人震惊地看着她单薄的身体上伤口仿佛一瞬间全部呈几何态加深,青黑蔓延,血口迸裂,头上不知道是被什么锋利东西砸出来的血迹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棠樾突然想起来她曾经将受伤的旭凤和昏迷不醒的润玉平地传送走,虽然不知道她现在要干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抬眼看了看隐雀,却发现他也一脸茫然。 情态紧急,他趴在地上,强忍着右肩的剧痛吼道:“拦住她!她要献祭自己将整个灵霄宝殿送走!” 大殿上霎那间哄乱起来,羽族也顾不得按住手底下的众仙,纷纷冲上前来,却又被某种气场所阻隔在外,连同最近的隐雀也被掀了一个跟头,远离了中心。只有他始终被安置在汝瑾身边,似乎他是个重要的物件,生怕把他弄丢了。 他听见有人绝望地大喊:“怎么停下来?” 晚了,棠樾脱力地从左边翻了个身。虽然他是目前唯一够得着汝瑾的人,但是此时要停下传送的过程,大概只有杀掉她,而他已经没有了一击致命的能力。 传送的进程已无可逆转。 周围昏暗下来的时候,他看见汝瑾倒了下来,在和他一肩之隔的地方,稀疏的头发也沉默不语地勉强遮蔽着脸上的狰狞痕迹。 无论是神是仙,强行突破自身极限只有一种结果。当日她将润玉和旭凤送走已经不轻松,现在却一下子强行送走开这么多人…… “为什么呢?”棠樾和她并肩躺着,轻柔地问道。 她在身影消失的边缘睁着一大一小两支眼,口吐白沫:“有人在的地方,哪里都不好。混沌的世界中是不是不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 “但是也不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哪里有什么……完完全全是好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有点把他难住了。他有点理解她的意思,比如她的父亲也许给她做过爱吃的食物,她的丈夫也必然曾经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就像润玉对他一直很好……但是他的抚养的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呢? 人总是在不可理喻地追求不求回报的爱和不含杂念的善意,哪怕知道自己未必值得。 棠樾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据说我的母亲至死都在拼命保护我。” “……我被我爹卖掉时,她哭了……但是她没有拦着。” 棠樾本来只是想套问些情报,但是此时此刻他注视着她越来越淡的轮廓,忽然心间填满了悲悯,不再执着于质问她的计划与目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敷上了她青紫红白交错的脸颊。他低低地说道,像哄一个哭泣的孩子: “睡吧。混沌来了。” * 忘川正在地动山摇,与河岸垂直方向突兀地撕开一道裂谷,弱水从与涿鹿战场大地上那道裂缝别无二致的缝隙间飞流奔瀑,倒灌而入。 到处都是滋哇乱叫的魔物,混沌在裂谷中翻涌,里面还有个脏东西在表演金蛇狂舞。 来自血海的魔物们呼吸着天魔交界处新鲜的空气。它们本来没有固定的形态,不同于生着锋利爪牙的妖怪和外表与神族差别不大的魔族,大多是形状诡异的肉块与触手,有些装饰性地在身体上随机点缀了一些眼球和类似口器的裂口。 它们本该如以往的无数个十万年一般,懒洋洋地呆在混沌日渐稀疏的血海之中,但这一次不同,它们被摇摇欲坠的大封吸引而来。有一些已经急不可耐地四散开来去寻找新的风景,但更多们挤在忘川的某一处,这个竖井一般的世界之门,就像聚集在糖块上的蚂蚁一样,循着本能等待着大封破碎的时刻,等待着去往自上古时代以来就再未踏足的人界。 突然之间,它们的群体中出现了一阵骚乱,接着是几声惨叫,再然后便是乱七八糟的法术与法器乱砸,沉闷地肉质交响,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它们听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种族久违的惊恐尖叫: “忘川!忘川与血海融合了!” “太上老君掐算的本应是在数年之后!为什么提前了数年?为什么偏偏成了今日?” 一开始空间动荡的中心反而成了混乱的边缘。 棠樾咬紧牙,以左手支撑爬起来,喘息着坐在地上。 似乎过了了很久,又似乎只一眨眼。 显然他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但也有好消息,他感觉右肩的疼痛轻了一些,大约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活动。想弄死他的隐雀也不在附近,而且貌似也被盟友算计了进去,现在怕是正自顾不暇。 他正打算缓一缓再爬起来,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来自一个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正在他附近的人。 “我耗费了整整十万年的心血,不着痕迹地把活物填入血海这个无底洞,它才扩大了那么一丁点。” 棠樾险些弹跳起来,又按捺住惊疑,做出了毫不意外的表情。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并不意外,在看到汝瑾的那一刻,他就考虑到了幕后操盘手是这个人的可能性,魔族的大长老。 “……好在这一丁点便足以改变世界交叠的规律,与我预料中的一天也不差,忘川与血海重合的时间提前到了今天。” “天界的兵力布防图我又没说不给你,”棠樾故意用嘲讽的语气道,以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大长老就对吞并天界如此急不可耐,竟连自己的合作对象也算了进去?” 大长老啧啧称奇:“你比起上回见面时淡定了不少。” 棠樾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一切是因我而起,我死不足惜。只是在死之前,至少不能将父帝守护的天界就这样白白送掉。” 这一句倒是完全没有故作轻松的成分,他大概预料到自己真的要完蛋了。 如果不是他到处打听封印交接的日期,引起了隐雀的好奇,那么隐雀也不会对此事生出疑心,在四处调查的过程中结识了这么一位可怕的“盟友”,也不至于牵连整个天界。 而他和鸱尾君浑然不知,这个恶毒的计划早在他们见面之前就已形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只黄雀的头上罩着捕鸟人张开的大网。 但他的愚蠢是自己早已认识到的,甚至于知道了真相后竟然觉得自己落入什么样的圈套都不足为奇。真正令他百味杂陈的是黄泉大封的交接其实就在今日。 润玉没有要献祭他。 润玉不仅没有要献祭他,甚至也不打算让绝大多数人在他走时行注目礼,否则他也不会刻意地让风息和神厄在今日举行订下婚约的仪式,引走所有的注意。 但倘若润玉从未如此想过,之前的种种举动又算是什么? 大长老惊奇地看着他,好似看见一条从水里跳出来寻找新鲜空气的泥鳅。 然后他哈哈大笑:“天界?你以为我做了这么多全都是为了天界?真是条没见过世面的泥鳅。天界算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苦心孤诣从涿鹿大战筹备到今日?” 他的手伸向了前胸,然后掏出了一把……老头乐。 在半面染红的天空下、远处法术与血肉的对撞声中,一个老头掏出老头乐这种街角巷陌常见画面实在有些过于滑稽。 但棠樾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他虽然早已进入全神戒备状态,却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把那样东西掏出来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长老是什么时候手里突然多了个东西。 大长老拿着那把老头乐随意地挠了挠颈后,“旭凤就算如今力量被封印了了,最起码脑子还好用,教出来你这样的学生真是他……” “一生的耻辱!” 他话音一落。 棠樾项上一凉。 在反应过来自己白白嫩嫩的颈项上少了点之前,他先看到了大长老把那个老头乐竖了过来,看着爪头的几缕碎肉和顺着手柄往下流淌的鲜血,满意地抬了抬嘴角。 然后大长老漫不经心地将带着血肉的木质凶器向后一抛,此物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忘川中间的裂谷。 之前提到过,裂谷中有一个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形态的物体在无意识地蠕动或是扭动着,既没有吞食神族的欲望,也没有征战人界的野心,仿佛只是自顾自地混乱着,倒是很符合血海这个地方的本质。然而当那个挂着棠樾血肉的老头乐一扔道它的身边,这无序中的物体忽然彻底地癫狂了,它发出类似被揪下头发的女人的尖锐吼叫声,巨大的躯体开始了难以描述的变化,时而撕扯,时而挤压,撞击着流淌幽绿河流的忘川。 棠樾顾不上观看它的表演,因为他现在正颤抖着捂着颈间的抓痕,鲜血在不断地从指缝里溢出。 太快了。 跟隐雀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他的一切进攻与防御在大长老面前就像树懒的动作,这种被吊打的感觉让他回忆起了被旭凤捉去拉练的悲惨童年,不同的是旭凤虽然下手也不客气,但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他。 他终于认识到在废弃的防风集里,那个不知那尊大神布下的女娲偕天阵有多么必要。在血海面前,大长老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而当日他仅用几根触手就把棠樾抽了个鼻青脸肿,倘若是本尊出手……那他就没了。 怪的是,大长老原本可以直接捅穿的心脏,也可以拍扁他的脑壳。即便杀不死他,至少可以让他短时间内失去战斗力 为什么只是刮下了他脖子上的几条皮肉? “你看看,‘渊薮’现在多兴奋啊。” 大长老背对着棠樾,抬手遥指那只体积不可限量的怪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之色。 “你晓得伐?这些年来我试过很多次,无论抛给它的是仙是魔,它都无动于衷,只有你……一点点血肉,就能让它产生那么大的反应。” “不知道它现在是愤怒?是惊恐?抑或是悲伤?我从来不清楚它在想什么,也许它根本就不会想。不过没关系,只要它还记得伏羲的气息就好,哪怕隔着封印,它也能认出转世后伏羲的气味来。啊,虽然不知道它会作何反应,不过有反应总好过完全不听指挥……” “你在说什么?”棠樾捂着脖子,精神恍惚道。 大长老转过头来,嘲弄地看着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帝可真会想,可惜过犹不及。天帝为什么要找一条泥鳅当储君?他为了封印属于伏羲的力量把你搞成了一条泥鳅,反倒引起了老夫的注意。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天帝到底是想拿你当靶子还是真的想培养你吗?我可以告诉你,你想错了,他从来都是真心想让你当下一任天帝的,因为你生来就是六界的主人,这是前世注定,你想逃都逃不掉。” 棠樾茫然地微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就看着大长老提着他的领子,下一秒出现在血海上空。同样,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那只巨大的怪物——他现在意识到这个东西就是他所说的渊薮——果然一见他就脱缰野狗一般,无数条触手狂怒地冲他抽过来,这些攻击都被大长老只手挡下。 然后大长老松了手。 棠樾猝不及防地下堕,根本来不及反应,耳畔传来重物挥击的破空声,仿佛刑天舞起了世界树对准他当头砸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自己倒是还有一把神器,可惜来不及拿了。 重击未至,那股劲风竟然先到了,他确定自己还没有和攻击的实体进行亲密接触,却已经觉到了那股狂躁莫名的气息。 刺耳的摩擦声忽然在他身后响起,同时他侧过头,看到那条巨物被一道闪电拦腰截住,碰撞摩擦出火花。 那股电光越压越盛,越打越亮,竟隐隐将黑气缭绕的巨擘逼退了半步,棠樾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有一道黑影挡在了他前面。 下一刻,黑影蓦地松开手,揪住了他的后襟垂直向上,躲开第二只触手的攻击。他被这顿直角过山车遛地心率不齐,喘息着落回了地面上,还没站稳,就被人“啪”“啪”甩了两耳光,下手真黑,抽得他眼前也一黑。 棠樾一瞬间被这两巴掌打懵了,他被晕头转向地丢到后面,就听那人漫不经心道:“回头告诉你父帝,我已经打过你了,让他不用再多打你一顿了。” 第54章 渊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追出来。 它似乎突然之间失去了一切对于棠樾气息的追踪,抑或者追着那只滴血的老头乐钻回血海最下去了。 大长老一言难尽地看着旭凤和其背后狼狈不堪的后辈,半晌才道:“前任魔尊倒是一如既往地凶恶。你可知你打的是什么人?” 旭凤漠然道:“小金鱼就是小金鱼。这些年我辛辛苦苦把他从活体废物调教到勉强堪用,不叫我母神也得叫一声师傅,我管他曾是什么人。” 大长老对他的态度颇有些意外。 半晌,他才自顾点了点头:“也对,白龙女既然要同你合作,想必也已经把这些都告诉你了。” “那个,凤凰,打住一下……” 棠樾捂着发烫的脸,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上了发条一样原地弹出去转了半圈。 他转过身,才发现身后从刚才开始就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紫色人影。 旭凤全然无视了他,直接对着后面的锦觅道:“你不是要给前任风神和水神报仇吗?魔族之长和魔物都在这,你看哪个顺眼打哪个吧。” 锦觅可能是被教育孩子现场吓到了,不大敢直视旭凤,就看着棠樾哆嗦着说:“我我我虽然是想报仇可是我也没啥战斗力,拖你们后腿多不好啊……” 旭凤对六界第一美女没有半点怜惜之意:“那就去帮邾吴君调教那群鸟毛长见识短的羽族。还天帝之位呢,先把鸟脖子从魔物嘴里扯回来再说罢。” 大长老目送着锦觅的背影,轻笑道:“她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么?” 旭凤道:“她知道。但是出发前我就跟她达成了一致,大局为重。” 大长老哈哈大笑:“老夫从涿鹿大战那时就以为自己该死了,在世间辗转至今实属意外,这颗脑袋予你做个纪念也无妨。只是,就凭你和你带来的防风氏那几个虾兵蟹将,也想从我手下抢走伏羲转世?” 旭凤道:“倒也不是不能。” 随着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他身上穿的那件黑底暗金纹常服忽然发生了变化。细羽的纹路层层推进,鳞次栉比地从衣襟上伸张出来,作收敛的羽翼状护住他的肩背,胸口相应地涌现出光辉灿烂的鎏金铠甲。 整个人腾空而起的时候,鸦黑衣摆骤然收敛,爆发出刺目的金芒,最后化为月白的战袍在腰间一束。 如果棠樾早生个一千年,就会认出来这是旭凤做火神时的战甲——除了旭凤也没人穿这样嚣张在战场上晃。这身过于扎眼和吸睛的外观向忘川河畔的所有敌手传达着一个讯息:杂鱼退散,强者来战! 这身永不过时的拉怪装备在漆黑一片的忘川依旧起到了良好的效果。旭凤刚升到半空,河畔跟群仙苦战的魔物顿时找到了大宝贝一样一拥而上,然后被他迅如雷霆的十字形横竖一斩,烧作灰烬! 血海中的魔物虽然不太聪明,但和上古时只有本能没有理智的大魔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看到这一幕纷纷都停了手,谨慎地注视着新来的强aoe。 这一式华丽丽的炫技登时大大鼓舞了苦战中神族的士气,许多在千年前的动乱中替补上位的新兵从未见过战神出手,正楞楞地看着天上如烟花般燃烧着坠落的魔物,却发现身边曾在战神麾下效命过的老兵们已眼含着热泪单膝跪地,瞬间黑压压矮了一大片。 于是他们遵循着心中那股莫名的激动指引,紧随着也垂下首级,单膝跪了下去。 棠樾呆滞地看着旭凤,忽然觉得…… 虽然刚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但是能被这家伙亲口承认是徒弟真的是倍有面子啊! 旭凤看上去颇有些感慨,立在那里摩挲着剑柄上华丽的纹路,久久不语。半晌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传我懿旨……” “……” 他发现众人都以一种#迷惑行为大赏#的目光看着他。 旭凤想起来自己自己已经离婚了,用天后口气指挥别人不太合适,于是面不改色地迅速改口道:“传我神令,炽焰旗下诸天门旧部……” “……” 棠樾提醒道:“您已经被开除神籍了。” 旭凤恼羞成怒,少见地爆粗道:“传我神……你妈的,爱听不听!众军听令,黄泉大封威胁天界已久,天帝亦长受其所害,如今血海竟主动越过大封犯我疆界,狂妄至甚。在场群魔,一律斩杀!” 忘川之畔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应答:“谨遵法旨!” 棠樾成长的时代,主神凋零,天后也被日服了,一切权柄俱摄于天帝一人掌握之下。这一千年内天魔少有摩擦,即便是有了争端,也从来没有危急到当天帝亲自出动过。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战役,以及铭刻在骨髓里威信。时间所不能磨灭,落魄所不能动摇,每一根羽毛都散发着令人甘为献出忠诚及生命的魅力。 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吃了陨丹也没影响润玉对他的迷恋和收藏欲,以及珍爱背后那隐晦的忌惮。 这样的人即便是无意去争取什么,也一定有的是人会出于或是利用、或是仰慕的心理,以他的名义去夺取那万人之上的光荣吧。 他心中一边快速地转过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边警惕地盯着一旁的大长老。 出乎意料,大长老并没有冲上来把自己这样那样,只是站在一旁背着手,带着诡异的笑意静静地看着旭凤。 等到旭凤达到了鼓舞人心的目的,落回二人之间,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倒是自信一个人挑得过我和渊薮。” 旭凤面不改色道:“它如果真如你的宠物一样听话,你也不会将这条小金鱼的性命留到现在了。看它如今只是在血海里面快乐地自由泳,恐怕你还在探索怎么样利用棠樾驱使渊薮按照你的心意行动吧。” “话虽如此,但你们恐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他除掉渊薮。要么是无法解开封印让他得到属于伏羲的能力,要么是不敢保证他能杀得死渊薮,否则白龙女第一时间就来这里找我的麻烦了。说起来她去搬哪路救兵了?” “谁知道呢?去找能打烂你的小宠物头的救兵了吧。” 大长老嘲讽道:“你不解开枷锁,如今剩余的实力也就唬一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神小仙,对上我还能有多少胜算?” 棠樾炽热地盯着旭凤,在心中祈求他能毫不犹豫地回答“打你足够”。 但是旭凤沉默着,在棠樾越来越冷却的目光中轻轻地道:“虽然打不赢,却也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棠樾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得之前的连番战斗与伤痛忽然之间全数开始成倍地发作。旭凤并未解释过枷锁为何物,但是他听得出这是个禁忌的东西,倘若旭凤打开了,恐怕会有比战死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棠樾忽然道:“他究竟想利用我驱使渊薮做什么?” 旭凤冷哼道:“毁灭世界。” 棠樾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睛,在一片混乱和半遮半掩中理出了一点头绪——遭遇连番降智打击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智商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回升。 棠樾一边思索,一边缓慢地道:“那么,血海与忘川重合的时间是有限的吧。” “……你想说什么?” 棠樾道:“渊薮似乎不会主动离开血海,除非出现了诱因。也就是说,如果这个诱因彻底不存在了,它也就没有离开血海的理由,到了时间自然会随着血海回到与六界隔绝的那个世界。您与大长老的战斗也就没有必要发生了。” 旭凤道:“你……” 棠樾第一次快速地打断了后妈的讲话:“我可以自碎内丹且不留下任何血肉乃至气息,请母神迅速逃离此间,联系一切可能的救兵再回来夹击此獠。” 一把锋利的短剑在旭凤反应过来之前抵在了棠樾自己的喉间。 棠樾决定等情况到了无可转圜的时候,他就用它刺破皮肤,所有的灵力尽数逆向汇入内丹,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 旭凤震惊地看着他手中那柄刻着远古符文“凤章”二字的短剑,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却又在棠樾持匕更进一寸的动作和哀求的目光下下缩回。 这是旭凤登场以来第一次露出了急迫的神色,他厉色道:“住手!我给你这柄剑是让你有点用处,不是为了让你去送的!遇事不思解决,反而第一个想到自损,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今日若不是我年幼无知铸下大错,也不至连累如此多的仙神。今日若能以一命打破其布下的局,或许稍微能抵得些陷众人入囹圄的罪孽。” “你是死也难赎罪,但是即便不是为了保护你,我也不会将信任我的天兵与羽族留在此处任他屠杀。” 棠樾冷静道:“只要无需保护我,您就一定会选择撤离,且一定有机会逃脱。因为比起他所图的结局——无论是渊薮因为我而做出什么异常之举或者母神为了保护我而解开枷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牺牲我与在场的大多数神族恐怕已经是损失最轻的方案了。” 旭凤:“……你逻辑倒是怪清晰的。” 棠樾保持着右手持匕抵住自己颈侧道姿势,以左手支撑着身体俯身跪了下去,无声地俯首在地,仿佛最后一次感谢他的养育之恩。 旭凤始终沉默地注视着他。 在棠樾最后一次抬起头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所以你认定只要你死了,渊薮也就不会离开血海危害六界,我也不会为了保护你而解开封印魔气的锁链了,是么?” 棠樾从地上抬起头来,发现旭凤正用一副“被蠢到无法呼吸”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你是伏羲转世,他说你能左右渊薮的行为,他说。敌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是这样教你的?” 棠樾怔怔在那里,手一软,短剑险些脱手掉下去。他立刻又攥得更紧了一分,生怕旭凤是在分散他的注意。 可怜棠樾一个智商不太高的半大孩子,接二连三的被真相帝科普了一脸,看向旭凤的眼神茫然到有点可怜:“那……那您不是说……” “从刚才开始,我有哪一句话承认过你是伏羲了?” *** “旧神的时代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世间的清气与混沌还十分浓郁。那时间最强大的清气已经诞生出了意识,就是现已消失的旧神们,他们为了扩张时常派出次一级成型的清气去消除混沌。这是纯粹的冰与火的斗争,互相中和,互相抵消,俗称自杀式袭击,只不过对于它们这种几乎只有本能的存在而言没有什么生与死的概念。” “其时有一团能量仅次于三清等旧神的极其强大的清气被分配了这样的使命,前往人界去寻找最大的混沌。但是在路上它碰到了一块‘石头’,结构的一部分因此受到污染,并脱离了本体的控制。当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时,变异已经扩散到了半个身体的范围。为了阻止污染范围扩大到全身,它当机立断,将那一半分裂出去,一刀两断,成为两个个体。” “被异化污染的那一半和它的外形有着细微的区别,行为模式迥异,具体来说就是不受净化混沌的本能驱动,反而喜欢逗留在人界做些没用的事,还将造成污染的污染源挂在身边。清气对此感到困惑且无可奈何,只得时时对污染源保持着百分之百的警惕,保持自身不受侵染,一边寻找让被污染的那一部分恢复的方法。” 白龙女针对“你又是什么东西”的质问做的澄清才讲了一半,就被旭凤无情打断:“我怎么听着这个故事有点耳熟。” 白龙女半点不意外:“蚩尤讲过?那就明码算了。” 旭凤:“……” “当时的世间还没有人类,也就没有所谓关系,我凭借着直觉中最为亲爱的音节叫出了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哥哥’。我在当时只有荒草和野兽的大地上搭起了建筑,又开始研究食物和器物。我观察到这个宇宙中土生土长的动物们都会交配繁衍出幼崽,第一次感觉到了‘羡慕’的情绪。但是清气和你们是不一样的生命,没有这项功能,于是我根据自己和伏羲的形状创造了与我们相似的生命,以我之名,命其为女娲族。” “我意识到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消失,这片土地上将再也没有我们,也不再有房子和食物。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延续持久的寂寞,于是我尝试着将我们的形象和本土生物相结合,创造出了很多有着四条腿且可以繁衍的生物,因为是模仿人界生物的造物,便命其为人族,从此这个世间就有了‘人’。后来我为了他和孩子们和旧神达成了交易,自愿被带走重塑,一直到四万年前这具转世之躯才觉醒了身为女娲的记忆,并得到了离开大封的力量。” 因为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她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感,毫无掩饰地展示着她作为另一种生命体的利己与冷漠:“我曾作为女娲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些记忆镌刻入骨环绕在心,以至于即便如今已经身为龙族,潜意识中也始终无法把自己当做你们的同类,所以会脱口而出‘你们神族’。这就是我的解释。” 这一番话终于把旭凤那张不饶人的嘴砸出了长久的呆滞。 常年和骗子相处的人会像职业病一样,本能地甄别身边所有人的话术有几分真假,他发现即便抱着她和润玉一样会骗人的偏见去审判她的发言,也很难直接全部定性为谎话。 他沉吟着敲打着膝盖,慎重地问道:“神族没有转世之说,你是如何确认自己是女娲的转世,又为什么在四万年前才得到了前世的记忆?如今你有一定的能力与‘它’抗衡,为什么阴皇大帝却只能任由‘它们’摆布?” “因为言出法随。那时我虽然受到了‘感情’这种东西的感染,但本质还属于清气,但凡符合条件,我的话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成为现实。我既已答应了旧神跟他们离去,被清洗过重新投入使用,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实,但是我心有不甘,心生不舍,于是口出真言:还会再和哥哥在一起,哥哥还会再做我的哥哥。大概是因为这个誓愿,我们才会在神治时代再次降生在天界,作为两条白色的小龙一前一后从同一枚卵中爬出来。” “如果全无之前的记忆,你怎么能证明那还是你们?” “你要这么问……因为五色石还认得我,所以主动把记忆还给了‘我’而不是别人吧吧。但最主要的是情绪。我对他的情绪在这两次生命中都是完全一样的。” “……” “哦忘了讲了,不过你也应该猜到了,引起清气变异的东西就是五色石,它除去可以破碎虚空,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能力。比如存储一段记忆乃至一部分清气本身,比如让与它相似的生命体清气或者混沌产生‘情绪’,从而变成完全不同的一种东西。被带走前,我将所有的记忆和本体的一小缕清气交给了它,但我身为阴皇的时候它还在女娲族手中,没有机会接触到我。一直到四万年前,它才偶然得到了把这些还给我的机会。” 旭凤道:“它不就是个石头吗?为什么就如此智能?” “小五是活的哦~” “……” “只是不爱长腿四处跑罢了,不代表它不是活的。就像清气与混沌一样,你与它们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也不可能理解它的行为模式,你只需知道它是活物就好了。” “既然是活物,你就不能与它打个商量不要跟着蚩尤搞事情,一切不就结了?” “它虽然确实能和我沟通且基本上只与我沟通,但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其实连我都没摸透它的行为准则,你就不要琢磨这些没用的了。” “好的,”旭凤叹气道,“那么我们来说有用的。现在已知风息既不是传闻中你和润玉生的,也不是传闻中你和我生的,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你们俩怎么回事?” 白龙女满脸写着拒绝:“这和封印的事情无关,和血海的事情也无关。” “有关。”旭凤道,“我上次去放风集救人的时候发现大长老对风息和棠樾有种别样的兴趣,但最终这种兴趣全部转移到了棠樾身上。我想你和润玉安排他成为水神应该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出于某种企图,或者说你们达成了什么肮脏的交易,转移了大长老的视线。既然你为了防备他对五色石动了手脚,想必也有准备其他的防范措施。这和风息的身份有没有关系?” 白龙女长吸了一口气。 “有。” “蚩尤并不知道阴皇与女娲的关系,连我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但是,他确信我通过某种方法使伏羲转世了。风息与其他陨落的大帝不同,他的魂魄因为撕裂涿鹿战场而破碎,我耗费了许多时间将它集齐,并找到了使他复生的方法,那就是将拼好的魂魄由一个血脉亲近的龙族温养,这些碎片会在复杂的仪式下形成一枚蛋。最佳人选当然就是我,然后……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在这个过程中,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太急于粘合他的魂魄,结果被渊薮感应到了。因为此前我尝试过弄死渊薮……当然没打过。这个动静被蚩尤感应到了,他坚信我是出于回护众生的目的设法找到了伏羲转世,并试图利用伏羲杀掉他的小宠物。虽然说歪打正着倒也没错,但其实我单纯只是为有这么个掉价的替代品而不爽罢了。” 旭凤:“……渊薮也不想做工具人的。” “反正你说我出于私心也罢,但是伏羲转世确实是个烫手山芋,既可能是根除渊薮的希望,又可能会被蚩尤利用成为毁灭世界的根源。为此我和天帝达成了协议,让他收养一条奇特的幼龙。它身上散发着渊薮昔日死敌的气息,靠近渊薮同样会引起它的异动。越是查不到那条幼龙的身世,他就会越对此深信不疑。至于风息……如果被他发现了,就会被当成我的私生子,和谁生的无所谓,毕竟他想不到伏羲会以这样的方式转生。” 旭凤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是故意的!栽赃我就罢了还要故意被我撞见你们在一块让六界都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停顿。 尽管说着早就无所谓了,但此刻亲耳听到旁人证实,润玉不是有意骗他,心里盘虬已久的芥蒂残留忽然也风化消失了。 平心而论他确实不算很喜欢棠樾,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和脑子空空的小动物缺乏共同语言,以及棠樾实在太没天分教着头痛还不得不教的不耐,但是关系真正变得疏远却是意识到棠樾的背后存在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开始的。 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有机会应该把小金鱼叫过来,再给他下一锅玉米花,然后针对他的两位朋友在一起的事情再好好开解…… “……等等!”旭凤惊恐地连人带椅子后退了半步,“倘若风息是伏羲转世,那神厄岂不是……” “清气都不属于这个宇宙的存在,甚至不属于生命,你跟气体计较什么伦理道德。再说了女娲族是创造出来的,又不是生出来的,和他也没有血脉关系。” “可是……”旭凤彻底呆住了。 人在听故事的时候往往会代入自己的视角,他一想想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是养子,小金鱼……靠,吐了,棠樾要是敢往他身上粘,他就把它做成小鱼干。 如今所有的疑问都已解答得清晰明了,白龙女也没有再向他解释的义务。但是他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问了一个与主线无关的问题。 “你甘心吗?” *** 旭凤没讲气体和伦理道德那一段。 “不可能……”大长老的脸已经彻底地青了,似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反复确认,“怎么会?明明只对他有反应,如果伏羲是你说的那个人,那这条泥鳅又是什么?” -------------------------- 棠樾并不是伏羲。赛艇的嘴,骗人的鬼(X 百度百科中女娲又名阴皇,伏羲又名风息,疯狂明示.jpg -------------------------- 第55章 如果伏羲是你说的那个人,那这条泥鳅又是什么? 旭凤露出一个邪气至极的笑容:“我哪知道白龙女对这条不知道哪里捉来的蠢东西做了什么手脚,一会她来了你自己去问吧,说不定我哥也知道呢。” 白龙女没有告诉他,润玉也没有。虽然明白自己并不如润玉那般滴水不漏,得知润玉出于安全考虑一直没有告知他这项计划还是多少有点不快。不过看到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头露出了一样吃瘪的表情,旭凤的心情就舒适了不少。 他愉快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大长老就收敛了全数的震惊。取而代之的,他以一种算无遗策的阴险表情盯着旭凤:“我记得前任魔尊才教育过年轻人,敌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是愚蠢的行为。如今看来,老夫诚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保他定是伏羲转世,不过你也无法证明方才那番话俱是实情。更何况……你来了,他是什么东西就不再重要了,这一回还是老夫棋胜一着,因为‘它’回过味来了啊……” 他话音才落,不远处短暂平静着的深渊忽然沸腾起来,那道巨大的黑影伴随着喷薄而出的浓郁魔气探头出来,却没有直奔旭凤和棠樾,而是胡乱地对岸边陷入混战的神与魔一阵乱拍,进行无差别攻击。 棠樾眼看着旭凤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旁边的大长老耀武扬威般进行完了最后一句嘲讽:“凤凰,你今日来了就是最大的失策。” 旭凤眉峰微微蹙着,冷漠地审视着远处逐渐逼近的作怪的生物:“是吗?我不这么认为。” “虽然它现在还没有发现你,可如果你不救那边,这个世间就再也没有天界了。据我了解,前任魔尊可从不是抛弃部下不管的人,哪怕是曾经的部下,为此屡次驳回趁天界内乱进攻忘川的提议。可此时此刻,倘若你施以援手,这条泥鳅就是我的了。” 旭凤道:“你倒是十分地知己知彼,不过怎么只记得我迂腐的一面,却忘了我十招内将先代魔尊毙于剑下的战力呢?” 他状似随意地把剑斜插入地面,一道如焰心般颜色的纯蓝火苗从他指尖攀上剑锋,倏忽间火舌在地上包围合拢成一个圆向上熊熊燃起,化作了一朵蕊尖散发着淡淡紫光的火花,像半透明的水晶花一般他自己和棠樾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内。 这就是凤凰的天赋,烧尽一切邪魔外道的净化之火,世间无一人敢犯。即便是具有同等能力的敌手也必须用其他手段将琉璃净火浇灭才可上前,正面撄其锋的结果必是非死即伤。 大长老抱着胳膊站在这朵火花外淡淡地嘲讽道:“不错,本以为只有巅峰时期才堪一战,看来确实是小瞧昔日战神了。不过即便做得到两边兼顾,也是双倍的消耗,如今的你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你放心,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如你所愿的。” 他紧了紧战甲上的丝绦,感慨了一句“沉寂多年再这样出风头还真有些不习惯”,转过身大步流星往火光之外走,却被一只冰凉的小手(对他而言的)一把拽住了袖子。 瑟瑟发抖的小金鱼神情坚定地看着他,道:“母神,请让我出战。” “请不要为我消耗火焰了。” 旭凤把袖子往回一扯,意外地没抢过来,白眼翻到鬓角:“出战?你打得过哪一位?你那点涓涓细流一般的灵力欺负鸟妖可还够用?” “打不过。”棠樾一字一句道,“但今日是我陷众人于绝境,我必须为此负责,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哪怕送了性命也无法挽回……” 旭凤转过身,曲起指节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半是调侃道:“你的负责还是留给女孩子吧。” “母神……!” 旭凤叹息着打断了他:“看着成年了,其实还是个孩子啊。” 棠樾呆滞地看着他将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双平日里只会斜乜或者半眯的漂亮眼睛正平静地向他输出他看不懂的复杂目光。 他用异常的温和语调说:“棠樾,用尽全力也负不起的责任,就交给大人吧。” 这一次他终于从棠樾的手中抢回了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琉璃净火的保护范围。 棠樾再次探手,这一次没能拉住旭凤的衣角,反而脚下发虚摔了一跤。 他一边狼狈地在忘川河畔细碎的尘埃中爬起来,一边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旭凤……旭凤,旭凤,旭凤!” 他就要摸到火焰的边缘了,旭凤却和身后长了眼睛一样,猛地回过头来,厉声喝止道:“别过来!这火是我的力量化身,没有任何东西能突破最纯粹的琉璃净火,包括那个怪物,也包括你,不想被烧成灰就别碰它。” 他怯怯地缩回了手。 旭凤站在圈外,本来打算转头就走,却在听到他的啜泣声后停下了脚步,无奈地回过头,隔着一道火幕和受温度影响略微扭曲的空间看着他。 棠樾不再试图突破琉璃净火的保护,坐在地上,哽咽着,“为什么?” 我不是伏羲。 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旭凤用前所未有的坦然表情注视着他,坦诚中掺和着少量怜爱,柔和中糅合了一丝寂寞,片刻后他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你要是我生的就好了。” * 虽然棠樾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表情看着他,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撑到救兵到来,但旭凤却没打算交代在这里。 大长老可舍不得让他死。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对着尾行而来的大长老火力全开的嘲讽:“反派永远不懂得集火吗?你现在上我还能死得快一点。” 大长老安然道:“我从来没有想要杀掉你,你死了,谁来使用五色石为我打破宇宙之壁呢?” 他方才一直没有插手,是因为他不需要管旭凤怎么装逼,也不必在意魔物的死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等旭凤被逼到无路可退,在浓郁的混沌中打开自己的封印,然后……遵循熵的指引,用五色石打破从远古以来就保护着这方宇宙的虚空。 旭凤拉满了弓弦:“既然长老不打算参战,那么就趁早站到一边去吧,省得一会交起手来被余波波及,碎了魔核。” 弓弦发出“嗡”一声颤响,两股赤色火焰如同花瓣一样缠绕着刺向那只正在不断破坏着忘川生物圈的巨物。渊薮庞大的身躯躲不开这一击,被直接命中,火势像病毒般蔓延,直到一块不知道是腕足还是触须的的肉腕被生生烧落才止住。 旭凤将弓随手抛了出去,放肆地大笑道:“能与上古的血海大魔,堕落的伏羲造物一战,也不枉此生了!” * 棠樾蹲坐在地上,回想着旭凤的话,他越想越觉得flag都插满了……不,就算没有小旗子,就事论事地讲他也真的未必打得过了。 枷锁又是什么?打开了究竟会发生什么?大长老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大怪物是什么东西?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将他圈在中央的火苗忽然跳动了一下。 然后颜色竟由蓝偏紫变得红了几分。 棠樾不明所以地站了起来,想要凑近了观察。然而他还没靠过去,那火竟然又是一跳。 他的眼皮也跟着一跳,心却一沉到底。 这火既然是旭凤的力量化身,那么理论上讲就是人在火在,不可能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的。看这个火焰的状况,应该是…… 那个确凿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在他心里冒出来,他身后的大地上就是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看不清轮廓的巨物风雷电掣地循着方才发出声音的地方砸了下来,似乎像是人类在拍什么蚊蝇之流,然后那只“手”便摁在那里不动了。 棠樾定睛一看,才看到那确实极为类似一只手,只不过是由无数缠结扭曲的触手编织而成,构成整体的部分还在交替蠕动着,光是视觉上就让人倒足胃口。 突然之间,仿佛日光透过层云,那乌黑的异构体之上乍然出现了一道光线,随后光线迅速地向下横批延展开来,同时在那只“手”上破开了一处大洞,一道光明有如离弦之箭冲破那只漆黑大掌的覆盖逃了出来。 棠樾情不自禁地凑到另一端的净火旁边,嘶声呐喊道:“母神!” 旭凤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呼唤。下一秒棠樾就认识到旭凤不是不理他,而是真的没空理他,因为渊薮的“手”又来了。这一次它迟疑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棠樾和旭凤之间左右不定。 下一秒它就又被一道又急又狠的挑衅吸引了注意,怒吼着追逐着无畏的神鸟化身。他们在忘川河畔展开了激烈的追逐战,旭凤聪明地从不与它正面交锋,也不浪费火去烧它的皮肤,只是灵活地在它的指缝间游走,必要的时候谨慎地攻击一下以维持它的仇恨。 看似游刃有余,但是棠樾却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他悄悄地在指尖聚起一滴水弹了过去,发现火竟然摇晃了一下。 琉璃净火是不会被水浇灭的。 它因为虚弱,正在逐渐地变回普通的火。 棠樾焦急地抬起头,却眼睁睁看着旭凤又一次因躲闪不及而被它摔打在地上。这一次他很久都没有爬起来,一只手按在胸口处,低低地咳嗽着,另一只手平举想要与之对抗,却因没能及时聚集起力量而被它再一次击飞。 就落在棠樾视线可及的地方,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棠樾看见他胸前的衣襟上有血迹。 他头脑一热,大吼道:“旭凤!” 棠樾一咬牙,选择了琉璃净火最为虚弱的一处强行突破冲出圈外,用全身的力量举起一只小小的匕首,硬扛“手”奔着旭凤而去的致命一击。 经过琉璃净火的时候他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哀嚎,那股灼热穿过了皮肤直达五脏六腑,将他的肺,他的胃部,他的呼吸彻底劈开贯穿,一直灼烧到了他后背的蝴蝶骨处,仿佛将他背部的肋骨融化成一块骨板。 他的知觉在那一瞬间变得模糊。 唯独剩下了一个并不模糊的信念:要保护这个人。 由于已经做好了即便被打成肉酱也仅能为旭凤拖延一瞬的觉悟,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意识完全进入了真空期。他认定自己已经死了,因此当他从周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仅还活着,而且仅仅被打得倒飞出去数十米,并没有被砸进地心,居然还吓了一跳。 不知道渊薮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他眼前一片灰暗。 瞎了就瞎了吧,棠樾乐观地想,本来要送命的,结果只是瞎了——好吧他似乎没有瞎掉,因为眼前的灰色在逐渐减淡。 过了几秒他才发现那不是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周遭的空气中密布着阻挡视线的浓稠飞灰。 浮灰落尽,他看到旭凤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现出了真身的一部分,大而有力的翅膀在空中有节奏地挥动着。 他往上看去,看见旭凤嘴唇颤抖着,目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一只手微微前伸,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畏葸地收了回去。 他被一种振幅相同的共鸣所牵引,变得躁动和唐突起来,慌慌张张地顺着旭凤的视线扭头向后看去。 就在他痛到没有感觉的背后,一对修长健美的羽翼娴熟而轻灵地扇动着,落下三两根镀了金光的火红羽毛。 他反手狠狠地在背后掐了一下,却又被自己身上从未有过知觉的部位传来的灼热触感烫得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 棠樾大口地呼吸着焦燥的浮灰,泪流满面地低头看去,水珠在滴落到掌心之前化作一缕白烟。 他的双掌间正稳定地燃烧着两簇紫色的焰火,虽然颜色不大一样,却已经无限逼近那纯极净极的裁决之火——琉璃净火! 地上的落灰的分布呈现出了一只巨手的形状。不是琉璃净火那样的神魂不留,但那接近面粉状的飞灰已足以证实火焰的洁净与强大。 “胁生双翼的飞龙啊……”他听见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感慨称赞,“这个世间已经很久没有过纯血的飞龙了。” * 棠樾水法天分平平,水系灵力单薄。 连把他捡回来的润玉都放弃了他,让他自生自灭。 润玉从不亲自教导他,哪怕他哭着求也只是温和地拒绝。他只会把他丢给虽然很强但根本不会水系法术的旭凤。 因为棠樾是一条火龙。 * 百鸟之中,只有凤凰的羽毛是金红色的,平日是优雅的火红,在光线下反射出淡淡的金芒。 这个世上只剩下了一只凤凰,这只凤凰只有一个配偶。 此时此刻他从有记忆以来至今和润玉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江水决堤一般倒灌入他的脑海。 “你的母亲至死都在拼命保护你。” “这世上任谁都能怀疑自己父母,唯独你不能。” “你不比任何人差,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你的父母拼上了性命,才有了你的今天。” 回答“您也会对我说谎吗”时僵硬一瞬的神情和晦涩难懂的目光。 每每似要抚摸他的脑袋却最终落在肩上或者不着痕迹收回的手。 他一直都知道。 润玉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也骗过了旭凤? 他嚎啕大哭着朝旭凤扑了过去,对面的旭凤怔怔地看着他,虽然是一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神情,却条件反射地对他伸出了双手。 棠樾撞进他的怀里,感受着温暖的巨大羽翼将自己稍小一号的连人带翅膀包围起来,安抚地蹭动着,委屈地大哭道:“他骗我……” 旭凤无声地环抱住他,脸贴在他的鬓发间,轻拍着他的后背。 半晌,他才微微使力把棠樾推开一点。 “真好……”他喃喃地道。 旭凤眼眶也在发红,却没有跟棠樾抱头痛哭,他的手在空中十分不习惯地迟疑了片刻,最后轻落在了棠樾的肩上。那一刻他的动作简直和润玉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几分温柔,长了几分手劲。 旭凤哑声道:“好孩子……”声音因为十分僵硬的鼓励而有些滞涩。 “好好打,打完这一仗,回去给你做玉米花。” 棠樾抬起头,惊喜道:“您允许我出战了?” 旭凤“嗯”道:“之前不让你动手是因为你出手也没用。既然能打,那便好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在我这都学到了哪些……” 他反手一剑砍出,将打前锋的一条触手挑飞出去,同时带着他后退了数十丈。 “……本事吧。” 棠樾惊疑一瞬,立刻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被旭凤的惊吓教育的效果立刻呈现出来,注意力迅速地从家庭伦理剧转移到战场上:“它没有被烧成灰烬?” 旭凤也颇为震撼地望着前方,半晌才凝重道:“它不仅没有被烧死,而且它……整个的从血海里出来了。” 第56章 这是世界第一次见到渊薮的全貌。 这巨大的怪物出乎意料地形状有点像个人,而且从有胸这一点来看还比较像个女人。不过既然是伏羲复活女娲失败的产物,形状像女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无论其身材如何,棠樾都不可能有空欣赏。他尝试着硬碰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使不出方才那一把将它一条胳膊烧掉的大招……看样子是他被琉璃净火焚烧的时候,凤凰的火强行打开了他体内属于火的灵力回路,突破了设下的封印,那一瞬间急于挣脱囚牢的火焰爆发出了最大的潜能,才造成了那样惊人的一击,搞得他现在还觉得有点脱力。 不过即便是不能回回都爆发出如刚才那样的潜能,如今的感觉也与之前迥然不同。如果说之前战斗的时候他的灵力就像涓涓细流,那么如今他好像操纵着一座爆发的活火山。 可惜这座活火山并不能硬撼暴怒的渊薮,自从棠樾解除了封印以后,这怪物对他的仇恨就瞬间点满,连在一旁疯狂输出(但输出有限)的旭凤都不管了——也许以他如今的状况,无论怎么动作也确实没有达到让它感觉到威胁的程度。 是不是对飞龙这种生物有意见啊……这个念头在棠樾灰头土脸与之过了数招的间隙一闪而过。 飞龙是一种极少被记载的生物。据说龙与凤凰的后代有极微的可能会是这种强大的混血,但是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婚配的龙与凤凰,因此世人对这种长着翅膀的龙知之甚少。 据说,但凡出现一只,成长起来必然是那个时代站在巅峰的强者,只是…… 末法时代清气式微时诞生的幼小飞龙和旧神时代伏羲以女娲的标准无意间创造出来的怪物果然是没法比的——棠樾单膝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抹着鼻血时如此想道,他在被砸进地表的同时意识到了它之前根本就没尽全力。 旭凤看上去体力已经濒临极限,而他自己也被渊薮摩擦地呼吸困难,必须想个办法速战速决。魔核……他在死记硬背的知识点中艰难地回想起了魔物的特性,如神族的内丹一样,他们有魔核,打碎了这东西就死了。 然而且不说这只特殊的生物有没有魔核,单看块头,莫说现在的人形,棠樾的真身在它的衬托下也就是条宠物玉米蛇。就算它躺平任锤,魔核也得找一年。 在那之前,他和旭凤,一定有一个人会死掉。 “母神,”棠樾猛地转过头,用尽全力对旭凤喊道,“我们逃吧!” 身为天界未来的……不,按照他这个搞法他已经是天帝了,临阵脱逃弃众将士于不顾简直不配做神,而且还是在有了一点能力的情况下。他一定会后悔的,再也没有颜面去面对风息和神厄以及往日的同僚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可是…… 好容易才知道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没来得及认识他们,还没来得及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如果在这个时候他们出了差错,这一生岂非也将还是会与悔恨和不甘为伴? 然而旭凤冷静地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能逃去哪?这是血海与忘川重合最甚之时,空间全然紊乱,如果你不怕半途突然变成肉酱或者被扔到血海里面你可以试试。” 棠樾茫然地放下了准备一剑挥出的手,敷衍地闪躲了一下,“那救兵岂不是永远都不会来了吗?” “会来的,”旭凤安抚道,“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这是仅次于伏羲女娲的怪物,恐怕实力比古之大帝还要胜一筹。不必与它硬撼,回避即可。” 他一边说着,背后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了两道黑暗的影子,被束缚在一起却微微挣动着,连同黑暗的残渣都在不遗余力地往下飘落。 这些话棠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视线已全数被旭凤的背后所吸引,那对翅膀……他的翅膀不是完好无缺吗?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刚才那对温暖的羽翼只是一道虚影? 单手持剑斩向背后,缠绕着他双翼的锁链在发出长久的吱嘎响声后乍然崩裂! 黑色的血液如土壤被玷污的植物一般不断蔓延,从羽翼中得到了释放,魔气欢快地流淌至了全身。 也许是心中被欺骗和利用的愤懑已经全部释然,旭凤此时心态意外地平静,完全没有魔气暴走前情绪失控思维紊乱的征兆,只是有些遗憾地想道: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他想起润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已经很好了。一切都是最好的。 毋庸置疑,他早就知道。 以为儿子死掉了却不知道儿子就在眼前,和知道儿子在眼前却一直装作不熟,究竟哪一种更加为难一些呢? 虽然不清楚他遇到了什么,不过为了这个“最好的”情况,他一定付出过可怕的代价吧。 骗了人这么久虽然是够混账的,但是混账也不容易啊…… 旭凤这样想着,把另一只手也叠了上去,剑芒刹那间从剑锋处暴涨,诡异的黑红幽光竟在半空生生缠绕起来,勒住了渊薮的脖颈。 这一瞬间的爆发竟然生生地勒住了它向棠樾袭去的攻势,连带这没有脑子的东西也愣了一下,紧接着怒嚎一声,虽然还是奔着棠樾去的,巨力却只把旭凤的防线往前拉了一寸。 不够……单纯是释放了全部的力量也完全不够…… 旭凤再也没有给它任何挣脱的机会,而是在一瞬间倾泻了全数隶属神与魔的力量钳制住了它。他和这巨大的肉山藤条纠缠着一起堕入深渊。 * 按照人界的时间流速,这一段对话发生在三个月之前。 “走的时候不打算跟他说一声吗?” “不必了,我们对今日都早已有了觉悟,想必也不差这片刻的告别。” “也不去看看你的小金鱼?” 润玉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我担心如果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看出端倪。我不希望他卷入我们和‘它’之间的纠葛。” 白龙女晃了晃酒杯,看上去亦是感慨良多:“那么……陛下,武运昌隆。” * 按照上清天时间流速,这一段对话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 斗姆元君伸出一根纯白如玉的食指,点在润玉的前额上:“被授予神源后,请陛下务必以使命为先。” 神源即是旧神力量的一部分,用于在进入大封之后与混沌力量初次碰撞中保存自我的意识。 授予神源的过程会持续一段时间,比起混沌暴乱的瞬间同化算是一个较为温和的过程,因此即便得到了纯正的清气也不至于失去自我。 润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道:“防风集之事被揭发之前,我曾去往堆云村告诫前任风神大长老已经盯上了她,而她却拒绝了我暂时规避的邀请。” “她微笑着说,这副残躯无法再为苍生解一分忧苦,不如就用她的遇害使防风氏族短暂地放下对天界的芥蒂,转而将悲痛与仇恨化作抵御魔族的决心。若非如此,只是普通的恩惠或者威胁不足以让唯一具有镇压黄泉之能的防风氏后人甘愿回到防风旧集,竭尽全力地加固对黄泉的封印。” “因此,在大长老计划屠村的那一日,我没有救她。” “在那之前,我问了她一个问题。天界背信弃义抛弃了她的种族事后还要严令封口,她的父亲撞死在天鼓上,她的爱侣重伤之时却无人搭救,连她自己也为了救活洛霖而时日无多。这个世间甚少施舍给她任何善意,为什么还是决定为之牺牲自我?” “‘因为我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洛霖。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善意啊。’她如此回答。” 润玉讲完了故事,对面的人,或者说存在,已经收回了手,平静无波地听着他的讲述。当然并没有任何被感动的意思。 “也许原本我确实心存不甘与怨恨。为何只有我被逼到了死角?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个世界对我始终是留有一丝余地的。倘若我不生在天帝膝下,也就不会遇到旭凤。如果没有种种因缘巧合被逼到天帝之位上,我就……没有机会看到棠樾长大了啊。” 他说罢就闭上了眼,表完了绝不反悔的态度,等待着斗姆元君的施予。不料在下一步动作之前,他却率先等来了一句问话,带着生硬的疑惑语气:“情感竟能如此左右生灵行为吗?” 润玉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她”,或者说“它”,三千世界外之神,众生伏首称世尊者与神族人族魔族等存在有着本质的区别。 斗姆元君从没有情绪,也没有情感,除去说些云里雾里神神叨叨的话指引众生外,从不会生出什么与天帝或者其他觐见的神族八卦唠嗑的心思。 但今时今日,她却突然地扯起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为此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女娲所预见不日将至,吾亦将归入无存,在那之前,吾欲理解汝等所思所为,以解些微旧事之惑。” 非人性的存在居然也有疑惑,润玉想着,真是奇怪至甚。 一千年前,他就已经见识到了它们这种存在的强大与无觉之处。 * 上清天终于回应他的求救的时候,他腹部狭长的刀口还没得到治愈。他出于某种感召来到了一座奇怪的山下,当他脚步虚浮地攀上所谓“上清天”那座荒山山脚的第一座年久失修的青石阶时,险些因为路滑而飞出去。 事后白龙女解释,以前的上清天确然和世俗人想象的一样,香火缭绕梵音阵阵。只不过后来随着三清陆续归入无存,唯一剩余的旧神就是这位……比较年轻一些的旧神,它的来历特殊,所以行为方式也比较特殊,对于这些以威福来维护秩序的手段兴致缺缺。 只有一点是不变的。在这个地方,三清留下的法则占据了绝对的高度,近乎所有隶属于神的法则力量在此失效,所有来访者都会如凡人一样,不得不进行一番登山运动才能见到世尊。 他在登山运动中失血过多,眩晕地毫无自觉地变回了真身。原本被抱在怀里那条没有任何气息的幼龙像一串钥匙一样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角落里。 银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皱巴巴的小怪物衔在口中。 在这个地上想飞也飞不起来,虽然爬上去很不雅观,但是也没有余力去变回人形了。它用前爪拖着自己,也拖着叼着的那条有小翅膀的幼龙,浑浑噩噩地往山顶挪动着。 不知道它爬了多久,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处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破败精舍。 一双粗布麻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它的眼前。 银色的巨龙张开口,轻轻地将气息全无小怪物放在地上,向着那个“人”的方向,用尖吻顶了一下它的身体。 小怪物被它顶得一翻,露出了惨白朝上的肚皮。 它形如鳄吻的前半个头部顿在了那里,被剥夺了感情的眼中茫然地落下了一滴鳄鱼泪。 润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已经变回了人的形状。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就站在一边看着他躺在地上。 腹部的伤情完全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动一动腰就觉得脾胃都要被撕裂开。他放弃了动弹,声音沙哑地开口问道:“……那条幼龙呢?” * 精舍前有一汪破败的小池塘。 小小的金龙闭目在水底蜷缩着,翅膀也收了起来。听到动静,它在水底微微地挪动了一下。 新晋天帝舒了一口气,差点一头栽倒在池塘里,同时觉得腰疼,在地上被石头硌了太久。 “下次如果我倒在地上,世尊可否劳动尊驾将我挪到室内?” “存在于何处都是存在,既然如此,存在于地上与存在于屋舍有何分别?” 润玉:“……” 讲道也不是这么讲的,他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位是在揶揄他。但随即他从对方宁静而认真的神色中判断出她确实没有这种概念……也对,老家都折腾成这样的人还能在乎睡哪么。 润玉微微笑了起来,没有询问更多,整襟拜倒,真心实意道:“犬子性命有赖世尊。” “不必谢我。”斗姆元君开口道,“生死乃最上法则,时间乃最上法则,吾亦是最上法则,无权命令生死与时间。” 润玉似乎早料到这一点,并不惊讶地抬起头:“这是自然,违逆法则的行为皆因我而起,一切后果自当由我来承担。” 不过看它还活着,应该是已经在承担了,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斗姆元君道:“逆天而行,双倍而返。未生已死之人,一向因果借命,二向法则借时,吾已将你的时间借予它,它每活一日,你的寿命中便会减去一日。你若反悔,亦可立刻解除。” …还能解除的吗? “借约一方毙时,借约自当结束,剩余的时间将全数归于生者。” 润玉心头一寒。 将杀掉自己的亲儿子说得如此轻松,真是半点也不像传闻中威严亦慈爱的尊者。但是除却她,还有谁能做到这般起死回生一般的神迹?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旧神的本质,但本能觉得再想下去便是一种亵渎……也许他内心中并不在意所谓亵渎,只是恐自己的所思所想被眼前这一位知道会误事罢了。 他迅速地将思维转移到别处,追问道:“那么,它向法则借去的命要何时从我这里取走?” 世尊答道:“它的存在已经是今日的果,那么只能去借来日同等存在的因。” 润玉敷衍地点头,继续问自己最为关心的话题:“若吾儿早夭,失去的时间也不会归还,但余下的时间也不会再消耗。若我先身陨,吾儿将得到我剩余的时间,是这样吗?” 斗姆元君点了点头。 润玉慢慢地将手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触及了幼龙柔嫩的小翅膀,在那里久久地停留。 “没关系,”他道,“我还可以活很久。” 幼龙半死不活地在小水盆里随波逐流的时候,旭凤在魔界当上了魔尊。旭凤回到天界后,幼龙已经睁开了眼睛,润玉把它抱到了羊谷涧,一个偏僻的龙族聚居之地,像包二奶一样偷偷摸摸地养着它。 它的鳞片变成坚硬的淡金色,翅膀上长出幼鸟那样细小的黄色绒毛时,旭凤回到了魔界。等到它可以在天上亦飞亦游地扑腾以后,旭凤又离开了魔界,这一会再也没有回去。 他给大儿子取名叫棠樾。 也问过旭凤有没有喜欢的名字,旭凤让他滚。 他们开始了无穷无尽的冷战,旭凤就变成那样挂在树上,“滚”字是究极真理,可以回答一切问句或者陈述句。 刚开始倒是还能全当听不见,时间一长润玉也有火了。他阴险地欺负那只正在自闭的鸟,用一切看似完全没有问题的行为给它找不痛快。 我他妈都要死了,他颇为不痛快地想到,还带着个身体虚弱的孩子。你还天天见面就是个滚。 索性闲下来就去看棠樾,于是两方眼不见心不烦,开始在无形的三八线外和谐共处。 那段时间正赶上棠樾化形。对于一条龙而言,化形不稳定其实是一件麻烦事,因为人需要在床上睡,而龙要在水里睡。 润玉把幼龙放进水桶里,刚转过身干别的,就听见身后水桶里传来超大声的“哗啦哗啦”响声,似乎有什么体积大于一条小尾巴的东西在快乐地拍击着水面。 他只好折返回去,把咯咯笑着在桶里面玩水撒欢的人类幼体捞出来,三两下弄干了,塞进被子里裹好。结果一转头,被子里就变成了一条像人一样仰面朝天卷在被子里的幼龙,两爪乖巧地搭在被子边缘,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润玉把它从被子里捞出来,放进了水里。幼龙在水里游了两圈,可能觉得用龙的形态玩水已经没意思了,当场给他表演了大变活人。 这个过程循环了好多次,最后润玉没有办法地变回原型,用最容易让幼龙感到安全的方式哄它睡觉。幼龙窜进白银巨龙的鬃毛中,在里面仿效着王八游水四爪与翅膀并用着游了几个来回,终于用爪子抱住巨龙的一撮鬃毛,发出了细小的鼾声。 没过两年棠樾就生了一场大病。神族也不是金刚菩萨,幼年的神族也是会生病的,不过案例较少,病的方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药石也只能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最好的方法是等它自然恢复,反正一般也死不了。 之前棠樾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不过往往一两月便自己好转了。可是这回看着不说没有恢复的意思,甚至还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 那段时间他刚发现了梧桐树上的鸟窝,但是他实在担心一会没看见小飞龙就翻肚皮了,于是大多数时间还是放在此处。旭凤还在树上自闭,也懒得理会他,二人继续相安无事着。 到了后期棠樾病症越发严重,整整数日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怎么摇晃它都回应寥寥。他整日整日地待在它的身边,没有和天界联络,疑神疑鬼地思索着是不是上清天的复活术质量缺乏保障,但是又不能提着龙去找斗姆元君退货。她愿意答应一次天帝的请求,但她不是天帝家族的御用奶妈。 已经救过一次,她不会再管棠樾的死活了。 为了防止棠樾的身份被揭露,他在羊谷涧都会与天界断绝一切联络,因此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天界,才发现出大事了。 事情起因是西天门突然出现了一只发狂的穷奇,还抓走了两个仙子,嘴里嚼着半个,左爪攥着半个,右爪摁着一个。 天界的兵力大多在忘川,根本没人想的它会来天界找晦气,新上任的守将脸色惨白,强压恐慌地指挥着天兵用大阵在它把第二个也塞进嘴里之前制住了它。 这东西的皮刀枪不入,箭矢不破,他们杀不死它,而且由于人手不足和新鲜血液训练不足,阵法竟渐趋弱势,看着下一秒穷奇就要把还活着的那个漂亮仙女塞进嘴里嘎嘣脆了。 十万火急,急报层层传递,传到了天帝的老秘书夜神那里。 夜神也很慌,她不太清楚天帝去了哪里,但是她大概知道天帝有十分紧急的事情,没有几日是不会回来的。 生死攸关之际,她带着几位能担事的十人长推开了栖梧宫尘封的大门。 一群人跪在树下絮絮叨叨看上去就如邪教仪式现场一般,滑稽非常,但是他们知道天后就在这上面,所以不得不将这种荒诞进行下去。 “……眼下已有两位仙子遭了作乱穷奇的毒手,其中落云仙子遇害,霞飞仙子性命危在旦夕。而陛下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放眼整个天界,唯有陛下微同天帝尚可做主,求陛下出面主持大局,以解天庭之危。” 然而无论夜神怎么恳求,怎么描述事态危急,树上都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任何回答,连鸟鸣都没有,只树叶间偶尔露出一角棕黄的尾羽。 天后还在自闭。 他们失望地走了。 往西天门折返的路上,一位十人长犹豫着开口道:“夜神仙上,您方才也许就不该提到那位仙子的名讳。” “为什么?” “那位霞飞仙子……可是曾经在背地里贬损天后陛下以及其生母的名誉时,被天后陛下抓了个正着啊!” 邝露眼皮一跳:“她说了什么?” “大概是什么先天后恶毒滥杀小神小仙还害死了陛下的生母之类的……然后就说天后陛下不仅给陛下带了绿帽子,还险些害死了陛下,真是用心险恶,虽然以前是出名的刚正高洁,但如今看上去怪阴郁的,搞不好就是下一个其母。” 雷区舞王,邝露在心里给这个智障仙子下了定论。 另有好事者问道:“那天后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就……捏着她的下巴,怪阴郁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撒手走了。” 邝露冷声道:“够了。陛下仁慈不是你们放肆妄议天家是非的理由,天后陛下此刻不出手,自然有其考量,与这些往日龃龉有什么关系。” 几名十人长诺诺连声,不敢顶嘴。然而仿佛印证了邝露的话一样,下一刻,栖梧宫中果然金光大作,一道火红的剑芒划破苍穹,直指西天门,随即是一声传遍天界的巨响,以及穷奇负伤的哀嚎。 一剑西来,刺伤了穷奇,此獠剧痛之中丢下了被吓昏过去的仙子,嗷呜一声跑掉了。 夜神带着那名仙子再一次回到了栖梧宫,准备跪谢天后救命之恩,却在梧桐树下看见变回了人形的旭凤正倒在地上,捂着腹部,口鼻出血,脸色苍白。 棠樾的病症突然莫名地好转了一些。润玉舒了一口气,心情放松地回到天界——结果就得知旭凤出事情了,胎像不稳,当他赶到栖梧宫,旭凤正倚在床脚,慢吞吞地往嘴里塞着玉米花。 榻下除了岐黄仙官,还跪着一个夜神和一个痛哭流涕泣不成声的仙子。 夜神拼命用眼神,拽她袖子暗示她赶紧谢过天后救命之恩,结果那个仙子可能受惊加羞愧过度,话都说不出来了。 邝露只好代她行了一个大礼:“陛下身体不适,邝露此前竟强闯栖梧宫,屡次求陛下出手,令陛下为难,实乃罪该万死。万幸陛下身体并无大碍,可见心怀慈悲必有福报,邝露代霞飞仙子叩谢陛下救……” “如果是你……”旭凤嗓音沙哑地打断了她。 室内一片寂静,旭凤十分平静地,好像只是在陈述既有事实,“如果被抓的是你,我今日绝对不会出那一剑。” 邝露静默半晌,再次附身下去:“小仙罪该……” 旭凤不耐烦地摇了摇手:“别在这要死要活的,哪日你真的死了,再差人来知会我一声。” 于是人都滚蛋,屋里清静了。 然后他嚼着玉米花,含含糊糊地对屋里的最后一个人颐指气使道:“你也。” 最后一个字省略。 润玉一直觉得他的犹豫并不是因为记恨女人的几句嚼舌,不过一直到涿鹿战场一游以后他才完全明白旭凤的考虑。他的力量已经被封印到只剩下一半。如果出手,就会被发现他的实力被削弱,从而被润玉怀疑,发现他不愿为人知的翅膀的秘密。 不过最终,他还是出手了。 旭凤平安无事,他们的孩子也恢复了平稳,他眼看着他睡着了,回去看望棠樾。 然而棠樾的情况却再一度恶化了,它昏昏欲睡地趴着,好像之前短暂的恢复从未出现过。 润玉头痛之余,心想这简直不能消停了,旭凤那边刚好了,这边就不好,这边好一点了,旭凤又出事情…… 他忽然回想起一开始的谈话中,一句被他忽略过去的话。 「它的存在已经是今日的果,那么只能去借来日同等存在的因。」 借走,来日,同等存在,的因。 他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药钵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如坠冰窟地蹲下身去,思维放空一片,好像忘记了法术该怎么用,像一个偶像剧女主一样被药钵碎片割破了手。 他重心失衡地站起身来,踉跄几步,站在棠樾居住的水盆边缘,精神恍惚地握住了飞龙幼小的身体,失控的力度甚至把昏睡已久的棠樾惊醒了。 它虚弱地伸出两只前爪,抱住了润玉的手指。 * 差不多是他们在床上搞出龙命的第二日,棠樾开始无缘无故地“生病”。 几乎是旭凤出了那一剑的同时同刻,棠樾的“病情”突然莫名其妙地好转,他正是因此才腾出手来,回到天界。 而当旭凤的身体恢复以后,棠樾的身体立刻急转直下。 他发现自己从未认真去理解过斗姆元君的那句话,也许是潜意识过于恐惧这一天的到来,故而刻意地去忽略它。 但是事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忽然明了透彻。棠樾的“死而复生”是果,“来日同等存在”的死就是因,而因为棠樾活着,所以另一个同等的存在就会死,因果循环,形成一个命运与绝望的死结。 棠樾和他们现在的这个孩子,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第57章 “死了,厚葬吧,别想了。它被从母体中挖出来的太早了,一个蛋黄是不可能养活的。”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救他吗?” “那就去找上清天的那一位吧。” “在你见到她之前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帮你吊住它的性命,只是你要先立上神之誓,终生保守他身世的秘密。甚至连这个孩子自己也要隐瞒,直到不需要再保守秘密的那一天。” “这是我的条件。没有时间解释了,它的身世之秘事关六界存亡,一旦它活下来,就必须为我所用,这就是它的命运。” “所以,立誓永远地隐藏他的身份,或者……就这样无所作为吧。” “选择立下上神之誓吗?”白龙女怜悯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叹息着说道:“这可是一条最为痛苦,最为艰难的路啊……” 天帝润玉,在此立上神之誓,倘我有意向任何不知情者泄露吾儿的身世,吾与吾儿将立毙于天雷之下。 因为棠樾的生命是由他此言赠予的,故不算牵扯无关之人,誓言成立。 天空中传来了第二道响彻苍穹的霹雳。 * 很久之前,女娲和伏羲养了很多拿来烤着吃的龙龙凤凤。 确切的说,他们只是任其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然后在想改善伙食的时候捕猎这些大型野生动物——清气完全不需要摄入营养,只是单纯地为了一饱口福。 有一日,女娲发现了一对龙凤生下了一条长翅膀的幼龙。 在后续的数十万间,无论龙和凤怎么配对,长翅膀的龙只得了这一条,她没舍得炖汤,遂取了个名飞龙,当作宠物饲养起来。 伏羲创造出渊薮之后,将其囚禁于血海之中。此獠贼心不死,似乎是继承了女娲的某一特性,屡次试图回到人界寻找伏羲。伏羲不想看见它,命长大成年的飞龙去看守渊薮,渊薮愤怒不已,然而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飞龙强大无匹,可与之大战三百合,故一直到伏羲死掉,它再也没得到离开血海的机会。 后来即便是那条宠物飞龙寿终正寝,它也没有再试图越狱,但是从此它深深地记住了这一生之敌的气息。白龙女也是后来才无意中发现,就算是其它飞龙的遗物,哪怕是只鳞片羽也能让它反应过激。 以上是棠樾被从死亡线上拉回后,白龙女和润玉某一次对话的部分内容。 这场对话使润玉下定决心在日后封印棠樾火属的灵力回路,并将其羽翼一并掩藏起来,以龙族遗孤的身份接回天界抚养。 以此吸引大长老的注意力,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尽可能地减少了无法相认的遗憾。 虽然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表现自己的亲近,至少他长大的过程中,他们一直都在。 “蚩尤已经拿到了五色石的一部分,虽然眼下他还没有发现五色石不是完整的,但是他有无尽的时间,迟早会发现,并补全它。渊薮是伏羲亲手创造出来的全然未知的怪物,我不敢保证蚩尤永远找不出操纵它使用五色石的方法,也许就在近日,此獠不可不除,而唯一可以杀掉它的只有复生的伏羲。所以事发之前让风息安全地隐藏在幕后不仅是我的意愿,也是宇宙之壁的最后一道保险。” “你如何保证它依然会受到一个没有记忆,也更换了躯壳的伏羲的影响?” “因为它是伏羲的舔狗。”白龙女如此保证道。“就算我死掉了,哥哥的心里也只有我,它只能做一条舔狗,舔狗舔到最后……” 润玉头痛地打断她的精神攻击:“若棠樾不是飞龙,或者我和旭凤根本没有孩子,你原本又打算怎么办?” “那样的话恐怕要保住风息就极为困难了。说实话我至今还没有想到万全之策,蚩尤的可怕不在于其战斗力,而在于其不断转生期间积累下来的耐心和敏锐。一旦被他察觉到机会,伏羲转世就会被他用计带走,几乎是防不胜防……说起来,陛下也不想因为保护不周,浪费自己的一块骨头吧。” “啊,正是如此。”润玉苦笑道。 一切孽缘的开始只是一块骨头。 转生的女娲再强,也不可能无性繁殖出一条龙来,为了让风息的‘蛋’在她体内孕育,她需要一个与龙族适应良好的载体,最好是一条清气纯正的龙的一部分。 在观察一段时日后,她主动找到了正步履维艰的润玉,提出了一个交易——她帮助润玉解决眼下的困境,润玉事成后让她挖一块龙骨。 ——骨头挖完还会再长出来,逼宫失败自己头就没了,润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笔交易。 由于躯体的大部分模板来源于这根骨头的缘故,风息虽然以前是白龙女的哥哥,如今是她的儿子,但是在血缘上只与润玉存在亲属关系。 而他的亲生儿子棠樾,由于灵力回路被封印彻底打乱,反而与润玉形如陌路。 * 现在,他必须作出选择。 他曾抱着最后的希望去找了那个造成这个现状的人,她表示因为棠樾活了下来,所以一定会出现一个同等存在的生命,在未来将自己的命给了过去的他,这是因果法则的判决,无可规避,必然发生。 但是,她告诉润玉,唯一的结果中蕴含着一个考验人性的选择“余地”。 此前由于他的恳求,上清天默认的结果是棠樾将会活下去,那么将命借给了棠樾的灵体将在某一场意外中,在出生之前死掉。 假设“因”不在了,那么“果”借出的东西将被收回。也就是说,存在一种选择,放弃棠樾,此前的一切一笔勾销,让那个孩子活下来。 如果让两位小朋友各自开出让自己活下去的条件,那么究竟哪一位小朋友在掌握生死大权的父亲那里更有竞争力? 如果没有棠樾,他与白龙女的契约自然无从谈起,消耗他生命的“时间”的借约关系不复成立。旭凤现在的孩子就可以活下来,他们的矛盾会因此而得到缓解。 他可以正常地拥有一个继承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拥抱和抚摸这个孩子,光明正大地以亲生父亲的身份为他骄傲自豪,等到它长大,他们可以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出去野餐,就像每户幸福的一家三口一样。 而如果选择了棠樾…… 无法想,不敢想象旭凤会变成什么样。无法预测未来会怎么样。即便小飞龙活了下来,他也永远不可能听到他亲热地叫一声父亲。 如果生命的价值可以用得失来衡量,这个选择是一道送分题。 可是他怎么能下手杀掉自己怀里活泼好动的棠樾? 他又怎么能为了让棠樾活下来,冷漠着袖手旁观,等待着另一个孩子慢慢死掉? 如果为了一个孩子而丧心病狂地压榨另一个的生存空间,他和太微又有何区别? 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代表着做出了选择。 因为天帝润玉,可从来不是因为“下不去手”这种理由而延误了执行自己决策的人啊。 在结果宣判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他时常在床上幻想自己能够一觉不醒。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是会准时地睁开眼,背负着自己的恶毒而活着。 在穷奇事件过后的第十五天,水盆中的婴儿在木盆中拍打出水花,边吐着泡泡,第一次发出了出自天性的音节:“爸……爸爸……” 润玉陡然觉得有无形的刑具压了下来。 他双腿酸软,冷汗透襟,转身想要逃离,却连挪动一下的勇气也丧失了。 婴儿没有得到回应,无聊地吐了个泡泡,继续喊道:“爸——爸,爸——爸……” “不要这样叫我……”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决堤,他跪倒在地上,在这个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吓得鸦雀无声的孩子面前蜷缩起来,捂着脸,嚎啕大哭。 “我已经没有资格……做任何人的父亲了。” * “小棠樾,”他的父亲把他捧在手上,这样哄骗道,“我又要出远门了。” 他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父亲。 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本来就不时常来看望他,随着他长得大了一些,他来看自己的间隔一回比一回长。 回来没几天,他又要走了。 “棠樾……对我说再见吧。” 他乖乖地举起一只爪子挥了挥,等着男人例行叮嘱他:“自己不要乱走哦,要在这里乖乖地等我回来。” 然而这一次父亲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挠挠他的下巴,然后把他放生到池塘里。男人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用整个身体将他从外界藏了起来,仿佛在与林间的空气争夺他的所有权。 它被闷得窒息,不舒服地抖了抖羽毛,变成人形挂在了他怀里,奶声奶气道:“那你下回要记得早点回来看我哦。” “对不起……下一次再见面,也许要到很久,很远……的以后了。” 一股寒流涌入他的身体,他打了个哆嗦,不舒服地扭动着,趴在男人身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再次醒来后,他的父亲已经换了一个人,一个同样很少回来,但是外形显著不同——留着大胡茬,气质有些颓废的中年男人……龙。 不过他一切记忆的起始就是这里,自然也不会为此而感到奇怪了。 “父亲”偶尔在家的时候,会把他弄回屋里的水盆。那个人一走,他又立时溜回池底的淤泥中。偶尔被同样住在谷中的其他小龙揪出来玩弄一番,他好脾气地任由他们摆弄——也许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一旦他们玩够了,他立刻又一个甩尾蹿回池底。 他无理由地长期蹲守在这,哪怕被人拖走了,也会心慌慌地赶紧回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要等谁了。 “父亲”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家。 他没有死亡的概念,待在水底吃泥鳅,长得很慢,偶尔有其他成年龙族产生了怜悯之心,把他带回家照顾两天,很快就被他几次三番溜回池底,冥顽不灵的行为所惹恼,干脆也放任他自生自灭了。 他对大人们的恼怒一无所知。 没有人干涉他,他就在水池底下长久地潜伏着。一直到某一天,他被人从淤泥中捞了出来。 一个清贵隽雅的白衣人将他捧在手上,对他温暖地一笑: “令尊牺牲在了天界征伐六界的战场上,节哀顺变。” “从今往后,由我来照顾你……” “棠樾。” 至此正式开启了他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一个凶恶而严格的后妈,一个温和但疏离的父亲,再加上一个没用的自己。 但是如今连这些都没有了。 棠樾双手撑地跪伏在血海的边缘,探头往下看。 里面没有血,没有渊薮,也没有旭凤的踪迹,嘈杂卷曲的黑蒙蒙一片。 亲生母亲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会和他怎样相处,发生些什么样的日常呢? 棠樾主动去思考这些的频率因了解到其不必要性而越来越低,但是偶尔在发呆的间隙瞥见她形象一角的次数却多了起来。 随着年龄增长,他心目中母亲的形象反而逐渐淡薄,从一开始具现化的温柔女性形象退化为零散的幻想碎片。有时是一个看上去脾气很好的弯弯的笑眼和淡色嘴唇,有时候是熬夜读书时视线余光扫到的一盘端来的甜点和修建得整齐圆润涂着丹蔻的指尖,有时候是八卦到让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感到头痛和恼火的追问,“呐,棠樾,为什么不夹菜呢?在走神吗?是不是有了中意的漂亮仙子?” 总之不会是一只品味独特天天穿黑衣服,沉迷搓麻拒绝上朝办公,会把他丢到忘川河畔被魔物追着咬,不会做小甜点也不会涂指甲油,但是会在坏人出现时像一座山一样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的公凤凰啦——简直是和“妈妈”这两个字隔着一条忘川的距离。 结果现在告诉他,追寻了一千年的母亲就是那个习惯于对他进行刻薄嘲讽和打击教育的恶劣男人…… 现在他连感到讽刺的机会都没有了。 棠樾把头埋进胳膊里,像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憔悴的男人一样痛哭着,第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了润玉说过的,虽然做强者总比弱者好,但是强大的存在终究也不能超脱六界之外,会遇到无能为力之事,会眼睁睁看着命运变成现实。 他已经变强了。他比现在的旭凤还要强,可是他依然被迫接受了旭凤舍弃性命的保护…… “你在这哭又有何用呢?” 他身后一个熟悉的,能够爆炸性地点燃他周身的怒火的声音说道,“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棠樾满眼通红,一刀劈了过去。大长老不得不收起那副悠闲地神态,屏气凝神地集中精力应对棠樾的攻势——傲慢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条泥鳅在被动解除了封印之后,无论是力量,反应力,哪怕是对武学的运用都瞬间拔高了数个档次。 不过想想也不算意外,他此前的愚钝都基于被迫理解和运用水系法术的前提下,何况还被封印了大部分力量。 水火不相容。 一条火龙被按头去学水法,用它原本的灵力回路中不足十一的水流在天界尚且混了个中庸,倘若它释放了所有的力量,就会像一直在被迫用右手挥剑的左撇子用回了左手…… 它会有多强? 变强大的棠樾一边凭着血气无章法地劈砍,一边怒吼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设计陷害,母神又怎会与渊薮同归于尽?” 大长老理所当然道:“要不然呢,本来就是想让他来才费这么大功夫……且慢,他一只末法时代的凤凰何德何能能拉着渊薮同归于尽,此言未免也太过嚣张,其次,他旭凤何德何能让老夫费那么大劲把他引过来,仅仅为了让他死?” 棠樾动作一滞。 他还没寻思过来大长老是在乱讲分散他的注意力还是诚实发言,血海中便印证其诚实一般传来一声凄厉的啸鸣。 紧接着一声连天的巨响,又是那只怪物,轮廓似女子的渊薮拔地而起,连带着周身黑色的火焰吼叫着从血海中站立起来,霎那间整片大地又是一震。 棠樾眉头皱了起来。 这一次渊薮似乎顾不上他了,而且似乎在癫狂地扭动。虽然它一共也没有正常过,但现在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乱地有序——就像一个衣服着火的人在慌乱地拍打着身上。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这一幕混乱的根源。 一只遍体漆黑,连同瞳孔也黑得透彻的凤凰拍打着一双仿佛要将这天地间所有的光线吸纳进去的翅膀在血海上空盘旋着,向渊薮倾吐着浑浊的黑炎! 棠樾险些软倒在地上,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短暂的失声,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只黑凤自从出现开始就没有往他的方向看过哪怕一眼。 他下一秒就要伸出小手拍着小翅膀飞过去抱抱,敏感的翅尖却被人一把揪住了。他被这又酥又痒像过电一般的触感吓得一个激灵缩了起来,正要怒斥来人的无礼,却又被那个人拉住了手。 “不要过去。” “神……神厄?” 四目相对那一瞬,两个短句同时脱口而出,撞车在一起。 棠樾愕然道:“你……你如何在此处?你没有跟风息兄在一起吗?” 神厄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看着他,片刻后犹豫地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垂下了头。 还没来得及解读她这一握一颔之间隐含的语言,天边就遥遥传来一声兴奋的问候:“喔唷!小老弟!好久不见,又闯祸啦!” 风息他落地那一瞬间,神厄干净利落地收回了交握着的在棠樾身上的双手。 不是出于“已婚女子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的尴尬”。因为下一秒风息就迅速地被她挤开以姿态相同的、但是内涵不同的握了上去,内涵从神厄那种国王临终前向摄政大臣托孤转换为国王热情接待属国使者的调调:“真是对不住啊对不住,看这金色传说的ssr翅膀想必您已经和令尊相认了吧?都怪我娘,搞些什么狸猫换太子的骚操作,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来的路上数落过她年纪大了脑子糊涂就好好在家里织袜子不要乱搞事给人添麻烦……” “你们……你们来了,”棠樾差点喜极而泣,“太好了。” 救兵终于来了,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连同白龙女也跟在后面,径直奔向了大长老。似乎没有见面就打,而是说起了什么事情,可能是进入了必要的嘴炮环节。他在安心之余感到一阵隐隐的忐忑,但是转瞬便被风息转移了注意力。 风息摇头叹气道:“我娘也真是,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和小姐姐都去南极度蜜月了。结果她愣是找了我们好几个月,耽误了不少时间……” “蜜月?等一下,你知道你自己……你和神厄!你们!有没有……哎!” 棠樾急得直想跺脚,却实在无法说出口,只能求救一般地看向神厄。 神厄却回避了他的视线。她在害臊?还是什么? 完蛋了,棠樾想。 风息茫然道:“你这表情……我和神厄……有情人终成兄妹?” 这个脱线的思维模式大约捕捉到了一点真相的影子,但是比这个更严重啊!是父女啊! “不,先不说这些了。”棠樾伸手一指血海中缠斗的二者,“情况我就不介绍了,闲言少叙,先把那个东西干死再说吧。” 黑色的凤凰一开始似乎还是在谨慎地打游击战,但随着时间推移,它的速度与力量似乎仍在不断攀升,打法也越来越放肆,似乎渐入佳境。 尽管如此,还是速战速决为妙。 风息大笑着环住了他的肩膀:“那当然啊,大殿。风水永远在你这……”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出口,那巨物竟突然自行与黑凤凰的火狠狠地撞了上去,这个举措使它本来就辛苦维持的优势瞬间崩塌,下半身的躯干由于本体的懈怠在大规模的黑炎爆炸中回归虚无,然而这样惨烈的代价也终使它借助着黑火的反弹力,以无与伦比的速度迫近了棠樾这一边。 在风息条件反射的一声清脆爽口的“我操”伴奏下,三个人在一瞬间同时出了手,有剑出剑没剑出匕首都没有就手撕,毫不犹豫地在没有任何时间商量战术的情况下默契地全员选择了正面集火而非游走缠斗。 在兵器刺入到它皮肤的一瞬间,棠樾清晰地感觉到了与之前迥异的触感。 好像什么脆弱的器皿碎裂的感觉。 它巨大的身影晃了一下,轰然落地。 ——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毕竟棠樾三人就代表着天帝之下年轻一辈的战力巅峰,在他们联手一击之下,即便是渊薮这样的怪物也应该被打得一头包了。 风息毫不示弱,正准备发挥野生龙族优良的战斗传统——补刀,却被神厄一把拽住。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再战了,它的魔核已经碎了。” 风息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搂着她的腰(棠樾捂住了脸)道:“不是吧,这么巧,中奖?随便就打到魔核……它魔核怎么可能就在头上?那不是写在脸上的‘皮痒求锤’?” 神厄似乎已经被调教得适应了这种亲密动作,对此全无反应或反对,只是若有所思道:“它的魔核没有固定的位置……” “??这到底是什么动……物……” 那颗仿佛风化一般,正在逐渐消失的脑袋忽然抬了起来,没有五官的面部慢慢地转向了风息,似乎在“看”他。 虽然它的脑袋很大,三个年轻人又站得很近,不能说是在看谁,或者只是在看哪一个,但风息有这样的感觉。 明明白白,就是在看他。 不仅在看他,而且仿佛眼里只有他,完全无视了棠樾和神厄,被腰斩一样的半个身体缓慢地往前,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爬”了一步。 风息叫了一声妈,毛骨悚然地疾退了数十米,却在下一刹被什么倾向未知的情绪击中了脑海,颅腔内一阵轰鸣。但当他试图去捕捉这种情绪时,所有的感觉像调皮的精怪一般一哄而散,徒留一个不知何时不由自主向前伸出了一只手的躯壳站在那里。 他不动,怪物也不动了。两只“手”支撑着没有下体的身躯,慢慢地抬起来,似乎在“够”什么东西——它那异形的可怖头颅扬了起来,凹陷下去的部位迎上了他的手掌,发出“呜呜”的声音。 神厄早已经警觉地飞身过来,站在了风息和这只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怪物中间。然而风息依旧怔怔地站在那里,眼里只有眼前的怪物。 他不自觉地将手向下压了一下。 渊薮半透明的头部动了动,一只“手”也举了起来,在触碰到风息的指尖之前,丑陋的躯体层层递进地化作了黑色的水与肉块,散落在地上,渗入地表不见。 远处看着的大长老“啧”了一声,转向了站在他身后的白龙女:“你倒是唬得一手好人。苦心设计步步经营千余年,竟然果真抓来一个假货。起初老夫还十分犹豫你养的白龙和天帝的金龙到底那一条才是伏羲,没想到啊……你竟果真敢将真的伏羲放在你自己身边,不愧是昔日以五色石要挟上清天的存在,果然是胆识过人。” “你也不差,本来只是一个人类,到如今能将我等原初的存在捏在手里玩。虽然你已经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但能做到如此程度也算得上是丰功伟绩一桩。” “过誉,过誉。谁又能想到这蠢物竟真的甘心为伏羲所杀……不,它并无生死的概念,只不过是想与伏羲亲近罢了,至于结果并不重要。啊,早知如此,还不如搞些其它有用的魔物养起来。” 大长老似是而非地抱怨道。 渊薮确实有魔核,但它的魔核没有固定的位置,而是可以出现在任何被“伏羲”摸到的地方。 风息——或者说伏羲——的手放在哪里,魔核就在哪里。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不过眼下,此物不中用也无妨。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材料。上清天的叛逆、人族的救世主啊,你还有哪些隐秘,足以阻止下一步的发生呢?” “不需要。”白龙女一边缓慢地开口,一般转身走向风息的方向,“上清天的信使马上就要到了,他来阻止这一切。” “是吗?”大长老悠悠地看着她的背影道,“那也得看这个宁死也不愿做我的信使的人……撑不撑得到那个时候。” 白龙女切了一声,飞着从背后靠近了正站在原地发怔的风息,以神似旭凤的别扭和风凉口吻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在这个怪物消逝前突然感受到了不分种族的纯朴真善美从而和一个五角星产生了禁忌的感情。” 风息忙抬起头,用力地晃了晃头,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唉,我……”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无端地凝视着,仿佛在回忆什么,却又什么都追忆不及。 白龙女淡淡地从他身旁越了过去,视线穿过无垠的战场,似乎在找什么人。 “不用想了。扎手的还在后面。” 站在一旁的神厄本来正跟着风息一块出神,听到此言忽然神情一变,微蹙着眉心环视四周,语速加快了至少一倍。 “他呢?” “他?”风息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神厄在问棠樾,方才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渊薮的反常举动吸引,一时没人留意棠樾的去向。 他看向一望无垠的血海之畔,道:“那边两个小黑点是吗?陛下和小老弟,他应该一打完渊薮就……去……” 话音渐渐地凝固在那里。 在遥远到看不清发生了何事的远处,其中矮一些的那个人影——显而易见是棠樾——忽然摇晃了一下,然后渐渐歪倒在了一旁的地上,不动了。 方才站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影转过头去,看都没看他一眼,走了。 第58章 “母神!” 渊薮甫一倒下,这个还没来得及练习如何自由地收放翅膀的小动物就带着一身的火风迫不及待地撞了过来。 双眼亮晶晶的,似乎在求一个嘉许的眼神,一个苛刻的标准之下罕见的赞美。 于是他笑了笑,对棠樾点了一下头。 小动物看上去高兴极了,仿佛立刻要拱着毛茸茸的脑袋钻到他的翼下,感受久违的温暖。 可惜极了。现在不是拥抱的时候。 他开口:“我之前给你的那把匕首,还带在身上吗?” 小动物手忙脚乱地一阵摸索,从怀里掏了出来,双手向上,珍而重之地捧着,道:“据说‘凤章’本是母神怀孕时为自己的孩儿准备的,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我手中,看来我和它果真有缘……” 棠樾说到一半,疑惑地看着他伸出手将短剑从他手上拿了过去,抽刃出鞘,剑鞘随手扔在地上。 他在小金鱼惊疑不定的视线下将剑锋掉转了一个方向,比划了比划。 果然…… 他于是将匕首维持着剑锋朝向自己的姿态交还到了棠樾的手上,然后把持住他的手,慢慢地移动,对准了身体的某一个位置,试探着往下压了压。 小金鱼惊恐不已地后退了一大步,却没能挣脱他的钳制,发出屏息般的微弱气音:“母神……?” 妄图利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之人从来都不会得到好下场,结果只是时间问题,他在打破锁链全心地接纳那道混乱不堪的能量时已经做好了觉悟。 在超越神族身躯极限的力量涌入灵力回路的同时,那股属于另一种生命形态的本能如毒液一般沿着血脉扩散到了他的每一处神经末梢,侵蚀肌体的组成,以机械的“本能”取代他自己的意志,他的愿望,情结,思念。 一切违背其本能的行动都将在开始之前被全力抑杀。 但是,还来得及。只要在他的意志彻底被另一种存在的本能取代之前…… “杀……了……我……” 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他不是在试图开口说话,而是在撕扯自己被粘在一起的上下两片嘴唇。 果然,不仅伤害自己违背其本能的行为无法做出,连违背本能的语言也是不被允许的。这是他利用最后的意志向自己的儿子发出的可怕命令。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对面那孩子的眼中流了下来,他拼命地摇着头,哽咽着,一边把“凤章”往回夺,往自己的身边扯。 ——啊,看来他已经迅速地明白过来了,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从一开始,黑凤凰周身喷发的诡异黑炎并不如琉璃净火一般“焚烧”或者“抵消着”它的身躯,而是更加类似于……“吸收”。 就像渊薮本身在做的那样。 只不过,它比渊薮更加地混乱,污浊。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现在已经不完全是旭凤,而且很快就将永远不是了。 虽然但是,小金鱼的双手颤抖着,没有能在他辛苦维持着最后的意识的这段时间内将匕首刺下去。 虽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从来不是个果断的孩子啊。他有些不悦地想着。 不过,因此而责备他似乎也有些过分。毕竟用由母亲锻造又亲手在成年礼上授予他的剑杀死自己的妈妈,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无法下手吧。哪怕不动手会有更惨烈的后果,内心也必定会有一段时间的犹豫。 小金鱼不断地倒退着,似乎在安慰着他,又似乎在安慰自己,喃喃地道:“没关系,不会到那一步的,白夫人和风息他们已经来了,他们一定会有办……” 温柔的安抚戛然而止。 旭凤反手夺过那柄匕首,轻轻松松地将其刺入了棠樾心脏的位置。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猝不及防一脸茫然的棠樾。 那对赭红的嘴唇在剑锋刺入胸腔的那一刻还在微微地张合着,似乎还想继续劝说他放弃自戕的想法。 小动物啪嗒掉在了地上,翻起了被鲜血染红的肚皮。 此刻他只需要远方对他招手的那个人捏在手里的那块旷古绝今的石头,他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波动着的足以毁灭这方世界的能量。至于地上这个和他有着血缘上亲密关系的生物…… 已经没有去管它的必要了。 远处的老熟人像公主抛绣球一样瞄准他抛过来一块石头。 远一些的地方有三个正在赶来的人,一个一言不发地直奔地上生死不知的棠樾,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吼着“陛下你怎么了陛下你快住手”之类的无聊喊话,还有一个却是毫不犹豫地出手攻击他。 ——确切地说是他手里的五色石。然后被大长老挡下了。 “旭凤”端详了一下手中的东西——看上去确实绚丽万分,却并不是因为其透彻的材质和精心切割而成的结构,而是无端地发出了美丽的色彩。 在你凝视着五色石的时候,五色石也凝视着你。 如果一定要给这种奇异的色彩说出个缘由,那只有一种解释——这是生命的色彩。它是活的。 事实上这个“对视”的过程只持续了半秒,下一刻他便毫不犹豫也毫不怜香惜玉地以捏碎它的力度紧紧攥着,半条右臂化作了黑雾,持续地往其中灌输着他的力量。 在发现他的操作的一瞬间,女娲后人对旁边的少年厉喝一声“不要让他得手”,于是两个人调转了方向,齐齐向这边出手。 但是已经晚了。 想象中天崩地裂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他疑惑地抬起头,发现苍穹中出现了一个很小的黑点。 这个黑点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被他当作保护宇宙之壁缺口刚刚出现的征兆,但是他在这个黑点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显然它不是。 刹那之间他心中警铃大作,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果然如他的先见之明,那个黑色的东西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应该说它就是一道天雷。 不是打雷下雨的雷,是真真正正来自上清天的审判之雷,如果被劈中,即便是如今的他也要受创。 他从容不迫地躲开,然后撞进了一个怀里——同时被那个人手持的剑捅了个对穿。 左手被足以将手打飞出去的力道击中,指间攥着的五色石脱手飞出。 他踉跄一下,毫不慌乱,受创的左手握着剑锋将自己拔了出去,右手反手化掌为刀,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指骨切入了一个温热的躯体,他的指尖在对方的伤口触到了血肉的触感,于是用力地五指一攥。 那具躯体颤抖了一下,似乎知道与他近身搏斗讨不了好,周身的灵力飞速运转,以他自己为中心散发出可怕的威压,同时将他震了出去。 两个人俱没有在对方身上讨到便宜,一触即分,各自带着轻伤(对如今的情况来说)站在黑云密布的天际遥遥对峙。 他用余光目睹到那枚不知为何没有成功发动的五色石在打飞出去之后落入了早有准备的白龙女手中。 现在出手抢夺也是不可能即刻的手的,因为…… 他的视线回转,落定,定在了对面的天帝身上。 “用如此不光明正大的手段也要杀死我,我的存在竟让你忌惮如斯吗?” 润玉仿佛全然感觉不到身侧正血流如注,云淡风轻地答道:“是啊。你这样的存在谁能不感到忌惮呢?” “旭凤”露出了与平日风格迥然不同的漠然表情,陈述事实一般地平静道:“正统的‘神源’灌注出来的人形武器本就是用来镇压混沌本身的,还需要忌惮混沌的代言人吗?” 他嘴角裂开,渐渐地咧开一个符合身份的邪恶笑容:“倒是你,对着‘我’,又能做出什么呢?” 润玉淡淡道:“旭凤已经不在了。你不过是借用了他的躯壳的混沌意志罢了,与怪物并无分别。我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杀掉你为他复仇的觉悟。” 那个与旭凤一模一样的东西摇了摇头:“你错了。”他双目明亮清澈,坦诚而不含杂质地说道:“一个人是由什么组成的?记忆、躯体、意志。我承认自己如今的存在确然扭曲了过去的意志,但是这具躯壳依旧,曾经的记忆,所思所想,我全部感觉得到。就譬如说,我知道你在吻我的时候喜欢舔我的虎牙,在床上总喜欢摸我左手中指和拇指上面那两枚项圈一样的戒指,再譬如说……” 他忽然肆无忌惮地闪现到了润玉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 “怪物会这样对你吗?”他带着快乐的恶意逼视着润玉,用沾了血迹的拇指摩挲过他带着湿意的下唇。 润玉稳准狠地提膝对准他腹部的剑口,将他撞了出去。 他再一次对旭凤亮了剑锋,同时狠狠地横劈过去,神情中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悲伤,“真正的旭凤从来不打孩子,更不会拿剑刺他。” 如果他知道旭凤刚刚教育了棠樾一顿就不会这么说了。 旭凤无所谓地赤手格挡,挥开了他的剑锋,鲜血飞溅:“承认吧,你不过是想打着‘杀怪物为旭凤报仇的’大旗麻痹自己罢了,和咱父帝一模一样。爱许多个也好,只爱一个也好,龙的本性就是冷血动物。” 润玉倒退了数步,被他那一挥的力量震得半条右臂发麻:“有时候不够冷血的话就势必要付出更多的牺牲。” 旭凤说:“用各种手段让我留在你身边也是为了避免牺牲吗?” “那时的我已经绝望了,只想着拉你上路。” “何必那么大费周折呢?只要你开口,旭凤愿意答应你的任何请求,而你可曾有一次为了满足旭凤的心愿而抛弃一切?” 在说话间他们已经各自为对方的身上增添了几道不轻不重的伤口,听到旭凤的问句,润玉率先后撤,在二者之间划下了一道辽远的休战符。 寂静的风从呐喊和痛呼的彼岸吹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旭凤抬起头,黑色的瞳仁中灼烧着寂静的火焰:“我恨让父帝母神生出隔阂的上清天,恨恐惧着结局而让母神郁郁终生的父帝……我恨你,兄长。说着为了保护,实则也不过是牺牲一时的喜悦换得苟且的余生,我恨你们为了苟且维稳而做出的一切牺牲。因为我本性自由,喜欢你就去设法追求,爱着你就去投怀送抱,不愿你死就与天公斗。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哪怕你我无法活下去,至少可以破坏掉所谓的‘序’,然后同归混沌之海,你愿意吗?” 他温柔地眼波粼粼地传递来,隔着血腥的空气优雅向他伸出手,向他发出一场浪漫的死亡邀约。 润玉双眉一轩,双眸微微收缩…… 然后一个瞬移顺劈扫了过去——“你果然不是旭凤吧。” 旭凤大笑着后撤到血海上空躲开了这致命一击,腰间的肉体却仍旧不可避免地被剑锋扫到:“你看,你只敢用‘你不是旭凤’来否认我说的话,却不敢去思考我所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从未否认,”润玉否认道,“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旭凤”神情丝毫不变,双手铺展摊开,黑色的火炎在其中跃动摇曳,收敛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等他说完。 润玉提着剑,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经拼尽全力去保护我所珍惜的一切,这一生却终究在无穷无尽地失去——反正都要死了,还管这个世间的死活做什么呢?想必你也曾有那么一瞬这么想过。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留在了这里,为了保护你曾经的部下和棠樾而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强压住几千年来未曾彻底放松过片刻的疲惫,横剑在前,遥指混沌:“你是旭凤也好,不是也好,方才最后那一句话暴露了你说了这么多话的意图,大概是没有必胜的把握,遂存着劝降的心思。但是辩论毫无意义,你也承认你的意志改变了,我的却没有,而且在这一点上,我和真正的旭凤意见是统一的。既然你我都急于得到一个结果……那么来战吧,旭凤。” 接下来就是尽可能以最小代价消灭对方的肉搏时刻,先是拼战斗经验与技巧提剑互砍,而后拼各自从清气或者混沌那里得到的纯粹神源,最后以仅剩的天分正面对决,直至一方彻底灰飞烟灭。 ——理论上是如此,然而就在下一轮交手开始之前,一个人忽然大喊着扑了上来,试图挡在他们两个中间——“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 眼见刚刚赶到的可怜不知情人士就要和棠樾心肺科肩并肩,横空里突然飞出一条胳膊,将她勒了回去,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 这一变故吸引得旭凤和润玉动作划一地看了她一眼。 只看了一眼,下一刻二人便按照原定的轨迹碰撞上去,一个徒手一个仗剑,一黑一白两道光芒以决一生死之势撞了上去。 以二人如今的存在形式恐怕已不拿胸口的大洞和腰际的豁口当一回事,然而在外人眼里看来着实是吓人的很。锦觅在一片乱象中晕头转向地哭叫道:“凤凰!不要再打了,快住手……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发生了什么,应该问你自己才对啊。” “什么,什么问我……”锦觅抽抽噎噎地接过身后循循善诱地递来的东西,捏了捏觉得怪硬。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一看,差点跳起来。 “怎么是你?” 她还没有等到回答,那块石头蓦然和在她皮肤上生出了感应。她的眼前五颜六色,天光万顷,霎时间不由分说地被抽离了意识。 * “哎哎凤凰,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拉我去干嘛?” “去平乱。” “!这种需要战斗力的事情叫小风神小水神小棠樾他们也比我要靠谱吧???” “风神和水神白夫人已经去找了,”旭凤神情极为严肃,据她所知他的严肃程度一向与事态严重程度成正比,“至于你也是她嘱咐我务必带去的。” 白龙女为什么要让我去呢?不对,这个涉足你二人感情生活形成的三角比我还大的人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这些话她都没来得及问出来。 此刻她眼前浮现出朦朦胧胧的声响,和浅浅淡淡的一张石桌,一个人影: “既然喜欢赋予非生命的存在以生命的感觉,何不亲自去这世间走一遭?” 话音结束,对面的石子一样的晶莹存在凭空消失,白龙女面前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绝世美人的虚影。 美则美矣,双目却是冰冷的,连同美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的情绪——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信息传达出来,就像一座雕塑,一具尸体。 “它”,五色石,继续维持着这个面无表情的表情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啊……忘记你不会说话了,还是从头开始学起吧。” 半个时辰后,一个白衣女子怀里抱着个襁褓里的女婴,边走边低着头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实在跟地说话还是在跟这个看着就不太正常的婴儿说话,看上去像个未婚先孕又被爹娘逐出家门的可怜的疯女人。 白衣女子无视了一路带着同情与好奇或者恶意的目光,小声地对婴儿说:“把你交给一个很不错的上神。你以后跟着他住在天界,在那里躲好,蚩尤肯定想不到五色石还会变成这样子。即便想到了,他接受的血海传承一旦到了天界这种清气的势力范围就会被削弱,你在那里会安全许多。” 婴儿没有表示赞同,当然无法表示反对。 于是她随手把婴儿一抛,刚刚好落在了一扇破败的门前。 里面住着正在人间游历的青年,名叫洛霖,是个很不错的上神。 五色石被赠予了梓芬的名字。水神洛霖果然很不错地把一个来历不明但又具有神族能力的弃婴当作师妹抚养长大,它披着一张神族的皮在天界住了下来,成为了花神。 五色石的容貌倾城倾国,招来了天帝的眼光,可惜(或者说可幸)它和旧神一样不属于这个世间,不懂得感情,但它本能地喜欢跟在强大的东西身边。没有为什么,也许这就是五色石的癖好吧——这一来就引起了它被大长老夺走的祸患根源。 它和天帝过从甚密早已招来了天后的怒火,又懵懂无知地摸了她的儿子(在天后的眼中属于谋杀未遂),这场家庭伦理剧使旁边津津有味旁观的大长老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虽然他到最后也没有想到白龙女或者女娲的骚操作,但他断定五色石就在花神身上。 缺根筋的五色石在大长老的计策中稀里糊涂地被人引到了临渊台,被愤怒的荼姚一jio踹了下去。 要失去这副身为人的形态了。它在意识的弥留之际迷迷糊糊地想着。 大长老很快就会过来,而它空有一身毁天灭地的能量,却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愿去使用。 等等……心愿? 冰山脸的花神第一次露出了恍然开悟的微笑。 她在部下的搀扶下坐直起来,凝聚起最后的力量。 半空浮现出了一个球一样细小的灰白色晶体,晶体在她的凝神灌注下渐渐散发出耀眼的光辉,最后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婴呱呱坠地。 芳主:??? 花神对最近的部下,称为芳主的仙子说道: “传我令。自今日起,我儿身世随我而去。若有泄露者,元神俱灭。” “锦绣世界电光影,得觅真如一隙间……就唤做锦觅吧。” “我掐指一算,锦觅万年内恐遭一情劫。待我去后,切莫立她为花神,限其居于花界水镜之中,终生不得踏出我花界半步……不准其与外界之民接触。” 一个芳主嘤嘤着举手问道:“主上请三思,我花界此后怎可常年无主?” “我意已决,尔等众人二十四节气轮番司花,更替迭换,各主四季。民/ /主集中制就很好。” “……这样吗。” 蚩尤很快就会赶来,他会认为五色石是死去的花神的随身之物,并带走变回原型的五色石,但他不会知道五色石刚刚诞生的“情感”——对世间的留恋与赞叹,还有纯粹的善意与爱——都凝结在它自己分离出去的一片碎片中,以名为锦觅的葡萄精的身份居住在花界。 这是一片弱到几乎察觉不到五色石气息的碎片,却是五色石存在的核心,缺少了这块碎片的五色石看似与往常无异,却几乎发挥不出任何功用。 虽然如此……终究会发生之事也避免不了吧,只是勉勉强强的预防之策罢了。 这块碎片终究只是不完备的感性寄托,不具备本体的记忆,除去女娲没有任何人会猜到她的身世。不过但凡它具有半点人性,想必也会设法离开花界。 不满足于和平却单调的花界,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奇打破常规之后的未来的发展变化,就如自己因为一时好奇使女娲和伏羲本体的那团清气产生了人性,又因为好奇没能抵抗住女娲提出的“变成人性亲自走一遭”的诱惑。 那么……五色石在四周压抑的低泣声中露出了微笑,带着最后的好奇闭上了眼睛:到那个时候,那枚以自己“女儿”的身份降临在这个世间的碎片,将会怎么样呢? 会遇到哪些不一样的人或事,产生什么样的思想与感情? 代替她度过怎样的一生呢? * “这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画面让锦觅在精神冲击之下倒退了一大步。眼前的幻觉消失……记忆回归了现实。 半空的“旭凤”和润玉还在神仙打架。 风息和神厄在一旁护法,艰难地联手阻拦着大长老和其召唤而来层出不穷的魔物。 白龙女在一旁皱着眉看她。 “你是……”她恍惚间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白龙女的一缕发丝,“我记起来了,你给自己取名叫女娲,对吗?” 白龙女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冰寒的目光逐渐消融,温暖的涟漪在眼底和嘴角延展开来,垂头看着锦觅的手:“很久没有和那个时候的人说过话了,真是怀念。” 锦觅微微地笑了起来:“难怪我这么喜欢他们两个,原来是因为五色石喜欢他们。” “你喜欢捉弄纯粹之物的恶习还是没有改啊。” “啊……我如今才明白拥有感情是如此悲伤的事情,之前因为一时兴起让你遭遇了这么多,真的对不起。”她抬头望了望天上,“不过现在的时间不适合叙旧。女娲,我应该怎么办?” 白龙女道:“我不知道。花神的消逝完全在意料之外,将你分离出来应该也是临时做的决定。我知道她还有‘女儿’之后就大约猜到你的身份,只能确定如果没有你五色石就不完整,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你和它接触。但是让五色石恢复完整的方法,恐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锦觅怅然地看着自己的掌纹,梦呓一般道:“有的,突然遭遇到巨大的能量……不过那样的话,恢复完整之后的五色石就会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名为锦觅的葡萄精和她的感情,就会不复存在了吧。” 白龙女没有接过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决定。 闭上眼睛,能听到风息和神厄联手与大长老及魔物们对阵时带着喘息的叫骂声,即便是女娲后人与复生的伏羲也对可以自由移动魔核所在的大长老和蜂拥而上的怪物感到棘手。 旭凤和润玉正在殊死搏斗,可以从力量相撞的风声中听出他们都已经杀红了眼,且都在已经变得虚弱了的状态下奋力于置对方于死地。 以这样的攻击强度,如果是以前的他们,恐怕早已动弹不得了,只有在获得了序与熵加持的如今,他们才能毫不回避、也毫不动摇地在这样的伤势下继续对决。 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夺她……或者说,五色石的使用权。 爱着这个世间的人却在因果中注定要成为毁灭这个世界的最大杀器,何其荒谬。 锦觅抬起头,对白龙女笑了笑:“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五色石借给我去代替她感觉这个世间的,也许这一生不够精彩,令它失望了。不过五色石也好,你也好,你们想让我看的东西,我都看到了哦。” 她看到了女娲单手举着五色石,一脸凶相,握着毁灭世界的利器却对‘它们’说着求饶的话;蚩尤不愿臣服建造中的完美世界,率领着所有的残兵跳进血海之中。 看到风息大帝故作不察有阴皇跟在身后,却在魂飞魄散之际对她那一侧的虚空露出怜爱的神情;防风氏拜别了冷漠的母亲与狡猾的兄长,率领妻儿老小前往贫苦险恶的人间。 看到太微口沫横飞地对着花神数落天后的种种不是,却在触摸到花神殿中的黄金之花时突然哑声;还有旭凤和润玉,棠樾,风息,神厄,白龙女,和她亲身经历过的一幕幕。 自太古以来的种种悲喜剧一直在她脑海中刻录着,然而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间的爱与生存,牺牲和继承。 “名为锦觅的存在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却不能亲身参与这些悲喜,也无法为他们的疑问给出解答,反而成为了引起父子相残,爱人相杀的渊薮……真是的。” 她无奈地对着白龙女眨了眨眼,而后身影如一片紫色的树叶一般,轻灵但无比迅疾地被吹到了正在决斗的旭凤和润玉中间。 他们来不及停手——也未必会收手。 她用身体替他们承担了彼此最险恶的一次攻击,含笑间热血从口鼻间流了下来:“不要再打了啊,你们俩。” 在两股力量击中她的刹那间,锦觅却没有正常地遭到重创然后死去。她的身体如同被戳破的泡泡上反射着的幻影一般破碎,在那虚假的破灭之中诞生出了一块美丽而细小的晶体。 旭凤神情一凛,暂时放弃了攻击润玉,飞身过去,试图将那片晶体掌握在手中。 润玉立刻反应过来,此刻已无心去为故人的逝去而悲伤,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将“旭凤”撞飞到了血海另一岸。 五色石之子回归本位,整块发出琉璃般通透而温柔的颜色,被下方的白龙女轻轻接住,握在了手中。 风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手,连同他正交手的大长老也放弃了原本的目标,转而奔向白龙女,夺取五色石。 然而无论外围的人如何动作,没有人能靠近变故正在发生的核心,任何试图靠近她的生灵都会被她周遭围绕着的可怕力量推走。 风暴中心,白龙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被泡发一样的苍白,力量水泵一样被抽离,整个人如同突然支撑不住身体的重力一般跪倒在地。 第59章 白龙女的手因为力量被疾速抽离而剧烈抖动,整个人却疯子一般地大笑起来:“好!好!” “天既不逞善扬恶,也不舍己度人,那天也不过强大了万倍的妖物罢了。人有义愤,国有纲常,还要天作甚?” “五色石,来!” 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暗沉着翻涌的血海忽然沸腾起来,在五色石放出的光芒间如笼中疯虎一般在裂缝上空无限地增殖与死亡,大地撕裂震颤,霎时间忘川河畔的方圆千里都被白光笼罩。 剧震中心的白龙女彻底放松地躺倒在地上,举起五色石,沉醉一样地凝视着它,似乎在透过它本体的光芒审视苍天。 很快,上清天收到她燃烧生命以五色石的力量破碎虚空送过去的“礼物”。她早就知道。她就是除了旭凤和润玉这种得到序与熵授权者之外可以驱使五色石的唯一之人,依靠五色石与她的意念紧密相连。 这一切的乱象之余,她看到最后的画面就是风息以她从未见过的声嘶力竭的表情向她飞来,然后被爆炸性的力量掀飞出去。他的话语也同样被吹散入热烈的黑红色的风里。 所以很不高兴让润玉提前带走他啊……女娲目光虚浮地用血液吹吐出了一个弧度很小的泡泡。 因为从离开女娲谷前往天界的那一刻起,他就终有那么一天,再也做不成风息了。 * 那股破碎虚空的爆裂并未传达到圣山之上,只有寂寞,从黏滑潮湿的破败石阶上蔓延上来,将润玉的血,棠樾的足迹,和一切“他们”存在过的痕迹缓缓吞噬。 那是终极的“无”。 一如这个宇宙诞生之初,没有土地,没有生灵,甚至无所谓清气与混沌,只有无尽的空虚。 后来,这里出现了大地,大地上出现了生灵。序与熵的主神来了又去,留下了残余的清气与混沌和刚刚开化的神族。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最年轻的,也是最后一个,真正的神。 虚无爬上了山峰的最顶端,吞没了长出了青藓的精舍,以她所在之地清气最为浓郁之处为圆心,缓缓向圈内包抄过来。 千万年来端坐莲台不动摇的神明凝视着涌上前来的虚无,忽然无缘由地心意一动,形体也一动。 她后退了一步。 但后面也是蔓延的无。 “你害怕了。”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道。 神摇了摇头。 并非是感到害怕,只是作为一个没有意愿的清气集合体,在虚无没过足踝时突然无端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意念。 不想,不愿意消失了。 “你说出了愿意两个字,说明这是属于‘你’的意志,而非清气的意志。”那个声音平淡地道。 “‘我’……吗?” 她能清晰地记忆起“自己”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但它们不具有任何意义。 她记起自己一边举着五色石,一边哭着对高高在上的‘他们’说:“求求你们,不要消除我的孩子们,‘人’不会捣乱,不会增加这个世界的熵,他们会乖乖的……我跟你们回去,我也可以去找混沌,只要你们不要消除我的孩子们……” 伏羲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是没有被污染的那一半,虽然不会反对,但也无法理解女娲为什么会为人而感到难过,尽管那也是他的孩子。 跟随三清回到富丽堂皇的上清天后,旧神们当着她的面讨论着日渐淡泊的清气与次第陨落的旧神,他们需要新的同类,而不是大团的没有意志的清气。 她失去了自己取的名字,但是得到了一个新的尊号。 她是被抹去一切感情的女娲,或者说三清用女娲的躯体制造的继承者。 被五色石授予了女娲的记忆和爱憎的阴皇,和没有了感情的斗姆元君,她们同时保有着女娲的记忆而存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她们都是女娲。 “吾没有参与过对阴皇的加害。”她的声音中比起自辩,更多的却类似于一种茫然自语。 白龙女的声音“嗯”了一声,平静地道:“所以这不是你欠我的,而是我欠你的。这是我所能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斗姆。” “这就是死亡。” 混沌静静地淹没了斗姆元君的胸口。她伸出手去捞从血海涌来的最后一朵混沌的浪花,却在触及到任何真实的存在之前被抵消。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臂,自言自语地道:“炎炎业火烧……滔滔……血海沃……” “闻如是,俯首唤……世……尊。” 这世人绝望之中呼唤神明的祷词在自己口中吐出时,才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的分量。 “无”灌入她的口鼻,最后的尾音也淹没在了虚无之中。 但白龙女已经听到了她最后的心音。 斗姆元君在消逝之前终于找回了久违的恐惧。那是看着第一个衰老的“人”身体渐渐变得冰冷的恐惧,是旧神欲在人界降下洪水消灭“熵”的可能的恐惧,是三清次第将没有体温的手掌搭在她发顶之上时的恐惧。 在最后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白龙女的感谢。 因为畏惧着无存,存在才具有了价值与意义。 * “喂,喂,你也变成这个样子嘛。” “你试试,好玩的哦。” 他无可奈何地变幻出类似的形态。 低头看看这四条长长的东西,两只的搭在地上,两只搭在本体两侧,然后被两只小一号的分别勾住了……叫“手”对吗? 不懂变成这样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看可言,但是从她靠在自己胸前弯起的唇角以及两只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来看,应该是很喜欢自己变成这样。 喜欢就好,哄高兴了应该就会乖乖跟着自己去想办法解决“污染”的问题了。 “起床起床。” “起——床——!” 小孩喊破喉咙也没成功把人弄起来。恼羞成怒,在雌性巨龙的须须上狠揪了一把。 巨龙冷冽地一睁眼,吓得小孩噔噔噔倒退几步。白龙慵懒地向前伸了伸爪子,才化作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地盘坐在地上。 “羊癫疯?” “羊癫疯早好啦,今天是人来疯。新的一年您又老了一岁,不给自己添两件衣服庆祝一下吗!说好去陪我去逛庙会的。” “?你梦里的说好了?我可没这样答应过,人好多烦死了,你自己去吧。” “亲娘!你陪我去,我就给你物色个倾城倾国的后爹回来。” “后爹???” 女子纤手一挥,向他的头顶呼啸而去。 风息像炸毛的猫一样捂着头弹跳开,跳得老高:“啊啊啊我的造型不要碰我头发——后爹抓回来跳火圈,跳火圈的。” 女子哼笑着把他拽回怀里,宠溺地搓着他的脑袋,搓得他吱哇乱叫。 “……小王八蛋。” * “这是什么……” 他跪倒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面前。 “你又是谁……” 不,应该问的是我是谁。 风息呆呆地看着她,一只手已经全然不受自身支配地搭在了她的脸颊上。好像是被另一个灵魂控制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但若当真理论起来,岂非是他这个被白龙女亲手塑造的灵魂鸠占鹊巢暂时地主宰了此身整一千年? 五色石黯淡无光地躺在白龙女的手边。在耗尽力量之前,它把他去血海之前亲自交给它的记忆完完整整地还给了他。 他看向白龙女,嘴张开又闭上,无论是哪一种称呼都无法出口,无论什么样的姿态都不适合拿来面对彼此。 他终于懂得了女娲的绝望。她的眼睛在看到他的神情变化那一瞬亮了起来,然后渐渐地黯淡下去……直至一片死灰色。 “……小王八蛋。” 盖棺定论。 并不是因为世俗的伦理道德,也不是为了照顾什么人的感受。单纯地只是因为不一样了…… 不仅仅是对风息,对她而言也是如此。 自从她抱住了蛋中爬出的幼龙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对不起……对不起。”风息哆嗦着放开了手,一边摇头,一边往后挪了我一步。 “对不起!” 他忽然向前弹射出去,双手揽起女娲的肩膀,不顾一切地触碰了她半透明的嘴唇。 当他泪流满面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一样,几乎是以悔罪的心情对上了她的视线,却发现女娲笑了。 视线中这张流泪的稚嫩少年的脸逐渐淡去,露出现象内部的本质。她对着眼中化形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同类,甜美地笑了起来,发出了她最喜欢的音节:“哥……哥……” 她与憎恶已久的旧神一同归入了虚无。 * 在风息和神厄的视线都集中在濒死的女娲身上时,蚩尤无声无息地爬了起来,化作一道幽暗的风贴着地面向一旁地面的五色石袭去。 他的终极计划落空了,而且由于五色石被耗掉了大部分力量再也没有了任何实现的机会,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悲伤。 他像上清天的那个女娲和如今的旭凤一样,一切情绪都围绕着“完成使命”而产生,这是得到血海传承付出的代价。如果一种方式不好用了,就去采用另一种。 如果大目标不可能完成了,那就先定一个小目标。 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在血海倾入上清天的那一瞬间变成了协助那一位…… 他向血海对岸纠缠不休的人影看了一眼。尽管上清天和血海已同归虚无,但是他们向各自的使者加持的力量和影响还存留在他们身上。黑凤凰正和天帝酣战不分胜负,他们已经在互相的消耗中两败俱伤,只要再助那只凤凰一臂之力…… 他的视角转回女娲的身边。 不知道方才还在精神抖擞预计要和他大战三百合的那些人遇到了怎样震惊的事情,居然都忘记了还有个敌人的存在,可能是觉得没有混沌他就幡然醒悟或者无计可施了吧。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五色石抄在手里的那一刻,刚好是女娲消失的时候,风息还在梦游,反而是女娲后人第一个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点,然而已经晚了。 他在神厄扑上来之前已经把五色石投掷了出去,落点应该是血海对岸。 大长老并不恋战,甚至连身后的袭击都没有花时间去躲,全力赶往血海的边缘。 他不躲,是因为他接受了血海传承,魔核和渊薮一样可以出现在身体里的任何地方。这也是他和风息神厄两大高手缠斗许久却依旧战力不损的原因。和他战斗的人如果想杀掉他,必须要打碎他的魔核,而以他从涿鹿大战不断转生的经验之丰富,任何对他的攻击都会被预判到,并及时地将魔核移到攻击范围之外的地方。 何况,血海是他的主场,尽管他会在对抗中不断受创,但是只要做不到一击毙命,他的伤势永远会在第一时间恢复。 眼下虽然他的无限回血buff是掉了,不过预判来自身后神厄的攻击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要她一时片刻杀不了他,他就可以及时赶到黑凤凰身边。 突然之间, ——“噗呲。” 蚩尤听到了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后自己的身体里似乎还传来了微弱的咔咔声。他听得到,这是魔核破碎的声音。 来自完全不可能预判之处的攻击。 他低头看了看杀了自己的那把以远古符文书写着“凤章”二字的剑,又顺着攻击袭来的方向看去,正对上一道包含弱者的愤怒与复仇的快意的目光。 地上的少年双目通红,含着血一样看着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方才插在他胸口那把剑刚刚粉碎了他的魔核。 ——他竟然生生地忍着剧痛把短剑从自己的胸前拔了出来,然后操纵着飞剑打穿了他的魔核。 时也?命也? * 棠樾醒来的时机很不巧,昏倒的时候脑袋歪倒的方向也很不巧。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整个胸口一片仿佛都在灼烧,肺里的空气也在灼烧。 他被这烧痛疼醒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刚刚就好看到仇人正朝自己这边飞过来。 那时候莫说什么战况,什么局面,他连自己是被谁捅的都短暂的忘记了,被痛楚塞满的脑海下意识地驱使自己的手动了起来,握住了胸口的剑柄。 剑刃从胸前拔出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叫声,但是由于气息过于微弱很快便被大环境所吞噬。 在余光一样模糊的视线中,棠樾攥住了“凤章”。 虚软的手却无法瞄准目标,连同视野也在不断地被创痛干扰。 “凤章……”他使不出力来,直把牙齿咬到痛痒。 “不是说以我之名命名的吗,那就听我所令……去啊!!” 心底的怒吼与沾染他自己鲜血的佩剑产生了共鸣。剑锋低鸣一声,终于震颤着回应了他的期待,在完全脱手的情况下顺从着他的心意浮空而起。 棠樾立刻掉转了剑锋。他那被旭凤嘲讽过千万次也重教过千万次的箭术在原理相似的体育运动中第一次展现了功用,凝聚着飞龙之怒的飞剑准确的命中了大长老身体上全然没有任何防备的部分。 棠樾目送着它命中了目标,终于慢慢地瘫倒了回去,陷入了短暂的半昏迷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靠近,两个人。他眼皮抬起一条缝,发现不是敌人,于是又半死不活地阖了回去。 “你怎么样?”风息沉声道。 一只手虚虚搭在了他胸前。温和中正的无属性灵力缓缓注入他体内,帮助他修复着重创的身体和灵力回路。 棠樾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刀伤因为方才那一发力剧烈地疼起来,但他觉得自己好的不能再好了。 “爽死了。”他咬牙切齿道。 稍微缓过了一口气,棠樾体力恢复了一点,无意识地推了一下那只手:“神厄姑娘,我没事了,不必再为我耗费……” ……嗯?男人的手? 棠樾猛地睁开眼睛,错愕地看着风息。 风息为什么会操控只有古人才有的无属性的灵力? 短路的大脑暂时忘掉了旭凤和大长老那番关于伏羲转世的对话,他又转头看向神厄,却发现她的神情一样的。 “啊,正如你不是火龙,”风息苦笑道,“我也不是水龙。” 这一句话如尖锥刺脑一般以极为激烈的姿态唤醒了他所有的神智,棠樾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却又哎呦痛叫一声,在风息和神厄的搀扶下躺了回去。 “旭凤……母神呢……”他发出吃痛的颤音,在那两个的钳制下挣扎着四下搜寻着,“他怎么样了?其他众仙家呢?” “众神在空间的封锁开封之后便陆续离开了。” “那我母神呢?他在哪里?父帝在吗?我刚才好像看到他来了。” 风息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按住他,在他试图将头转向血海一侧的时候动作柔和但态度强硬地用手覆住了他的双眼。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母神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话啊!” 他忽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却因为重伤虚脱而挣脱不得。 棠樾绝望地侧过头,突然转向风息,无力地咬住了那只按住他肩头的手的手腕。他咬合的力度越来越大,直到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旁边神厄惊叫了一声道:“棠樾……” 附着在双眼上的手掌肌肉似乎因为疼痛而僵硬了起来,却依旧温柔地遮蔽着他的视线,没有丝毫要放松的意思。 棠樾的泪水从盖着他双眼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他安静地喘息了一会,然后抽搐着小声哽咽起来:“为什么……” 一声悠长的叹息。 捂住他眼睛的手微动了动,风息的声音低沉地在他耳边道: “睡吧,你的伤很严重。你需要休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兀地觉察到风息的声音不一样了。 虽然的的确确还是那个有点脆的少年音,语调却低沉了很多,语气沉静而舒缓,仿佛经过了千万年岁月的磋磨,平和中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在提出疑问之前,他思维的运转逐渐地停滞下来,就像水在冬夜里缓慢冰结。 在水面彻底被冰层封住之前,那股具有催眠作用的力量突然被打断,模糊的意识骤然回潮。 他听到神厄的声音,同样的坚定但不容置疑:“每个人有见证亲爱之人结局的权利,无论何等惨烈,至少应该给他这样的选择。” 似乎是被打断了催眠的法术,风息的声音无奈地响起:“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应该看到……” “如果换作是你,方才的事发生的时候不在这里,你会更好受一些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下一次剧烈的地动山摇打断了。 风息急促道:“空间重叠要提前结束了,裂缝马上就会闭合。空间动乱,此地很快就会危险起来,先离开崖边再说。” 趁着这一阵一团乱麻的现状和风息一瞬的犹豫,棠樾猛地挣开束缚,将他的手推开,踉跄着趴伏在了悬崖边上。 他看到了…… * 润玉的剑断掉了。 很难想象天帝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神兵赤霄会有一天像一根大葱一样从中间被人一把捏断。颀长的剑身飞了出去,深入地面一尺有余,在土壤中发酵出嗡嗡地悲鸣。 润玉紊乱地呼吸着,看了一眼手中剩了半截的剑柄,然后也随手将它扔了出去。 在这种程度的交锋中,甚至连打碎内丹都不再是杀死对方的先决条件,获胜的唯一方式只有消耗。受创再再严重多,只要被给予的力量还有剩余也完全可以维持战斗,但是一旦一方体内的清气或者混沌之力率先耗尽…… 那么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所以只要用的趁手,空手搏斗和持剑搏斗是完全一样的。 “你还是一样的不会用剑啊。”旭凤单膝跪地,喘息着嘲讽道。 之所以像个将要被受封的骑士一样跪在地上并非是为了帅,而是因为被润玉一剑伤到了筋腱。 在白龙女用五色石撕裂血海空间的那一震山摇地动后,他们就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被洞穿了身体也可以毫无障碍地继续砍人了。每一次受伤带来的行动力下降都更为严重,恢复的速度也减慢了许多。 但他并不觉得焦躁,因为他知道,润玉的情况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天帝一向整齐的造型彻底毁了,换作女人就叫做“鬓乱钗横”,原本的白色冕服已经大半变成了红色。无论是腰间被他砍中的地方,还是被他一肘捣中胸膛后落在领口的一大口鲜血……甚至是右臂发抖五指间都有血液在不断地滴下来,那是整条手臂上端的骨头几乎被他一掌击碎所留下的痕迹。 因此尽管他自己眼睛也被额上淌下来的血液刺激地有些难受,他还是满意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润玉说话:“你应该看出来了,五色石的力量应该还剩余了一部分。” 润玉往对岸瞥了一眼。 五色石就掉落在白龙女的手边,黯淡无光。比起打破整个宇宙的壁,将三千世界中的一个送入另一个耗费的能量还是要少上一些,因此五色石还剩有些许力量也不奇怪,但是仅余的一点力量即便拿来打破“壁”,如此小的缺口很快也将被自动修复。 “虽然已经破坏不了这个宇宙的‘壁’了,不过将两个人送走还是足够的。你一生做过许多次选择,且往往会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么我这一次也将选择的机会让给你——我们可以选择就这样耗下去,直至你杀了我或着我杀了你。或者,你也可以用仅剩的能量敲开一个小口,我们一起去壁外未知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也许外面已经什么也没有,我们会立刻死掉;也许就是另一方天界,或者另一处人间?” 他露出跃跃欲试的好奇神情,发出柔软甜蜜的声音:“哥,你不好奇吗?” “我看到了邝露的本体。你幻想了很久吧,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外人无法企及的世界。‘笼子’里也许是新的天地,也许只有死亡,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故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而我不在那个这方宇宙之中,也无法再去破坏这个世界的秩序,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赔本的生意。” 润玉开口道,“倘若哪种不可说的存在至今仍存在于这个世间,那么无论我们谁被感知到了,这个宇宙都将面临结束。” “这只是很小的一种可能。宇宙闭塞隔绝了千万年,那些存在是否还存在,能否感应得到我们,如果感知到了又是否愿意屈尊来同化这个小小的宇宙都是未知之数。” 润玉一怔,竟然无法反驳。 旭凤那一番话都是实话。 纵然有混沌的意志在作祟,他也确实盘算着利用这个机会引来自己想要引来的存在,但是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呢? 这么多年过去,连真神都被削弱到可以被昔日自己的一部分一举消灭的程度了,界外世界又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呢? 他的眼前存在着两条世界线。 一条是零的可能性。有一个人死掉了,或者都死掉了。作为天帝他再清楚不过,死后的世界没有天国,也没有地府,死就是死,里面什么都没有。 而一条则是正无穷,就连蚩尤和白龙女也只是从流传下来的遗迹中得知一点点蛛丝马迹,没有人知道宇宙之外具体的情况,外面可能是一切。最重要的是,这是两个人的故事,黑漆漆的前方会有人陪着他一直走下去,直到世界线收束如第一条。 就像在水底的笼子里,孩子和他的小小鸟永久居住着。 “还是说……”旭凤看着他长久地沉默,渐渐露出了轻蔑之色,“你就因为害怕着那极小的可能,宁可杀了我或者被我杀死,也要将一切变故的可能扼杀在开始之前?你自称与父帝不同,可你那因为恐惧着‘万一’而裹足不前的那副样子和因为恐惧而活成蛇虫鼠蚁的太微又有什么本质的分别?” 润玉并没有反驳这一番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望向昏黄的苍穹。旭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向来阴沉的忘川上空因为方才的那一番变故而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橙红色。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旭凤”无奈地耸耸肩:“既然你不愿做出选择,那么我可要先行一步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们同时动了。 说话归说话,两个人都没忘了留意对岸的动向。大长老拣到五色石的一瞬他们便同时警觉起来,石头越过忘川扔过来的时刻,他们同时向之扑了过去。 旭凤速度终究是略微快上一筹,然而润玉离得近一点点,大约是大长老慌不择路的时候失了手。就在他快要触及五色石的那一瞬,旭凤悍然提膝撞上了他的腹部。润玉倒飞了出去,吐出了一口血,但同时清气与水系灵力合成的冰锥也从天而降,狠狠地穿透过旭凤将要靠近五色石的手,将他的手钉在了地上。 五色石在旭凤近处落地,短暂地漂移后停了下来。 旭凤分秒也不肯浪费,暴吼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了五色石的方向,小臂青筋暴起而后猛地抬起,将被穿透钉在地上的手连同冰锥本身一同生生地从地上拔了下来。信手一挥,冰锥即刻在空中随着泉涌的血浆消散成气状。 润玉已经急促地喘息着,借着时间优势飞身过来。 旭凤虽然近一些,终究被冰锥困住了片刻,何况他也同样因为连番的苦战后又被含有清气的冰锥贯穿手掌而极度衰弱。而他很快将要将近在眼前五色石拿在手中。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一声细小而尖锐的鸣啸。他头晕目眩地回过头,动摇的视线中出现了一道黑暗而冷厉的光。 来不及躲避了。 这一刹那他转过千百个念头。 旭凤假意盯死了五色石,实则转身将不远处被掷入地面的断掉的半截剑尖拔起,瞄准,注入混沌,一气呵成地向他掼来。 仅仅是贯穿伤和撕裂伤他已经受了好几处了,如今这些都不致命,甚至也不会太影响行动。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都只差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下落实了,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将在失去最后的清气加持后分崩离析,迎来彻底的死亡。 他死了,五色石当然是任由旭凤宰割,只要没有他的压制,什么风神水神完全来不及阻止他。 那一瞬他心中是充满悔恨的。旭凤果然不愧战神之名,他的战场经验之丰富,他的战术风格之多变完全出乎了以文治见长的天帝意料之外。 他不该如此轻敌的,更不该当真把这个“旭凤”当成心里只有增加这个宇宙中熵的怪物。 果然即便被剥夺了意志,“旭凤”还是旭凤啊。 剑光之外,“旭凤”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仿佛混杂着嘲讽和怜悯,又兼杂着一点点的悲哀与失望。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听到旭凤在自语:“本以为我的兄长是个敢于为了自己的愿望而倒行逆施的变革者,没想到竟是个和‘他们’一样,畏手畏脚地以保护和‘牺牲’的借口放弃挣扎的懦夫。” “那么,界外的世界,只好由我一个人去流浪了。” 润玉闭上了眼睛。 耳边炸开一声清越的脆响,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润玉蓦然睁开眼,首先看到了旭凤看向他周身的惊愕与不可置信的目光,然后感觉到了一阵阵缠绕着身体的温暖,仿佛有丝羽的触感拂在他面孔胸怀。 那是一对光辉灿烂的金红色凤翼虚影,虚虚得护在他周身,而它的本体那只凤翎与半截赤霄断剑经过这一瞬的撞击同时化作了碎片簌簌落地。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脸色五颜六色,仿佛两个死对头早上一睁眼发现自己竟和对方赤身裸体地睡在一起。 “……你还说我,”润玉喃喃地道,“旭凤,你也为了那个没有我们的未来而放弃了自己的愿望啊。” “你还说我”的时候,他扬起手,半把断剑应召而来,“未来”的时候,这另外半把注满清气的赤霄残剑脱手飞出,“愿望”,半截赤霄直直击中了在刚才落空的那一击中耗费了太多混沌之力的旭凤,穿胸而过,带着反应不及的男人横飞出去,死死地将他钉在了血海空间形成的倾斜的悬崖边上。 以上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息间。 这一剑也赌上了润玉余下的大半清气,他出完这一剑只觉得全身的伤势都快要压制不住,两腿发软,只想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去他的天帝龙神的,他已经快要虚脱了。 然而就在此时,被钉在剑下的旭凤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试图将之从身体上拔出来。 于是他下一秒又出现在旭凤的面前,拿住了剑柄的底端,阻止他将之拔出,并且有在歇息片刻后进一步深入的打算。 旭凤狠狠地瞪着他,忽然目眦欲裂地大笑起来:“想不到我旭凤生平百战,无一败绩,唯一一次竟是败在了自己手上。如此巧合,时也?命也?” 润玉低首道:“对神族而言,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巧合。” “不是巧合又能是什么?” “这是旭凤被混沌侵蚀的那一瞬产生的强烈的愿望。强烈的思念映射在寰谛凤翎之中,干涉了其因果,所以它才会如此巧合地在那个时候脱落,替我挡下了那一剑。” 之前旭凤用假的凤翎替换了真的那一次就已经将它的主权收回,后来他们二人被送到了涿鹿战场,这枚寰谛凤翎便被扔进了天后谋逆一案的证物堆里面,他俩都忘掉了这一茬。 决定去上清天之前,润玉将之取出化作白玉簪插在了发上。如今它并没有主人,因此只有在本体被碰到时才会释放力量与之对抗,而不会主动保护物主。 然而尽管它已经不会在物主受到攻击之时主动展开保护,它却恰巧就在决定胜负的最后关头,恰巧因为润玉用力过猛的转身而从发上脱落,又恰巧地撞上了飞来的半截断剑,替润玉挡下了决定胜负的一击。 “这是什么愿望?”旭凤咬着牙,齿缝间一片鲜红,“这他妈算是什么愿望?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一直以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在这之前是只要你开口,天涯海角也好,黄泉碧落也好,我都可以不问缘由地随你去;即便是现在,最想做的也是满足你去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的愿望,即便有别的目的也只是可能性罢了。是你自己放弃了那个充满可能性的未来,选择了完全无望的一种。” 润玉淡淡道:“你错了。这个结果不仅仅是我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自从你进入血海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旭凤的计划是用混沌化后短暂的清醒时间拖住渊薮,为其他人争取时间,然后被迟一步赶到的我杀死。这样一来,除了你之外,没有人需要牺牲……” 旭凤怒吼道:“事到如今还提什么牺牲?从古至今的神族‘牺牲’了不知道多少,女娲死了,防风氏被禹砍了头,风息什么结局你也看到了,伯父主动地替了父帝连个姓名都没留下,死在大封之中的龙族数都数不清。最后所有‘为了大义’的牺牲都成了完美世界的垫脚石,你不觉得可笑可悲吗?” 似乎是因为刚才那一番对话积蓄了少许的力气,他忽然双手猛一发力,试图将剑锋从身体上拔出,然而发力那一瞬便被润玉察觉,以压倒性的力量刺了回去。 他一边手下无情,一边柔声道:“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大义,旭凤。正因为女娲舍身为‘人’留下了生存的机会,上清天才不得不命神族组建了天庭为他们管理人界;防风氏设下了黄泉大封,风息大帝撕开了涿鹿,混沌才没有将六界吞没;而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的龙族大帝镇压大封,如果父帝没有选择懦弱地苟活下来而是像祖父那样正面对抗上清天,我们甚至得不到出生的机会。因为他们不同形式的牺牲,我们才能成长起来,得到了算计和布局的机会,直到今日彻底地从序与熵无穷无尽的争斗中解放。” 剑锋穿刺加深的过程极为缓慢而痛苦,旭凤剧烈地挣扎着,却被死死地钉在岩壁上,连垂死反抗都变得无力起来。 他的瞳孔因为巨大的刺激而开始涣散,手依旧搭在剑柄上,往外拔的力道逐渐衰弱,大股的鲜血在他身下黑袍末端沿着倾斜的崖壁化作浅薄的一层流淌下去,在石壁上添了数尺不规则涂鸦后分散成了几行。 然而这种疼痛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痛楚突然便不翼而飞。 他纳闷地抬起头,却发现润玉的嘴唇蓦地颤抖了起来,一只手抚摸上他的面颊发际,另一只手依旧在将剑锋往下压,将他钉得更结实一点。 剑锋深入的那一瞬,他脸上传来的力道蓦然收紧了一下,将干涸的血痂压成齑粉,传来粗砺的触感。 有冷汗从天帝的额角上混迹着血珠流了下来。 他忍耐着自戕一样的绞痛,对旭凤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你明知会被我杀死却还是选择跃入了血海,我也为了避免暴露这个宇宙的位置而放弃了和你一起去往界外世界的机会……你能明白吗?占据了旭凤身体的小怪物啊,我们是为了把无数种可能性留给‘他们’而自愿地选择了无望。” “他们?”旭凤怔怔地道,“他们是谁?” 仿佛应和一般,空荡荡的血海两岸迎来了第二次震颤,空间的重合因为混淆消失而提前结束,血海的断崖开始向中间合拢。 对岸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音被天崩地裂般的噪音所冲散,听不清楚在喊什么。但是“旭凤”却十分确凿地知道这个稚嫩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还有他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趴在崖边那个小小的人影很快就被另外两个白色的影子半拖半抱地架走。 于是他霍然醒悟过来,润玉说的‘他们’。 润玉温柔地看着他:“即便我们都不在了,这世上也会有一个人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诞生的,正因为他的存在,‘旭凤爱着润玉,润玉也爱旭凤’这件事的意义就会传承下去——你还记得吗?” 在一座野生的山林,一间无人的竹居,架上随风吹而摇曳的黄瓜藤下,这是他们当时说过的话。 山石剧烈地摇荡起来,支撑着他们重量的那一面崖壁生出了裂纹,摇摇欲坠。 旭凤凝视了他一会,然后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开始透明消散的身体,慢慢地松开了握剑的手,十分难过地苦笑起来:“你赢了,我要死掉啦。” 对岸的峭壁越来越近,两侧本就不应存在于忘川的缝隙逐渐靠近。 润玉将半截赤霄从身形已经开始消散的受害者的身体上拔下来,它像一只红色的蝴蝶沉默地翻转着坠落下去。 就在被解放的那一刻,看似已经筋疲力竭的旭凤猛地向前扑过去,两具身体同时因为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力一齐向深渊中跌落。 润玉在次第跌落的崩石间和已经开始变得狭窄的崖缝间和旭凤对视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宽容的地接纳了他的偷袭。 混沌愣了一下。被他簇拥着推入深渊的润玉明明还是实体,却没有将他推开,而是平静地宛如试图入睡一样,以被他压在下面的姿势与他一同坠落着,一直到通往外界的缝隙完全闭合,顶端的崖壁轰然撞击在一起,地下世界一片黑暗。 “旭凤”忽然在黑暗中笑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明明精似鬼,但凡遇到我却总是要倒霉,不是取陨丹开刀,就是被我捅了一剑,再不然就是替我挨了一刀……说着要把我剪掉翅膀关进笼子里,要在突围战死之前把我吃掉,要在自己被迫去填补黄泉大封之前把我带走,其实一次也没有做成过。” “不好吗?”润玉闭着眼道,“你来带路,这一次我跟着你走。” 旭凤摇头,轻轻地在他耳边道:“不,我只是觉得……” 我的兄长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啊。 * 棠樾半坐半躺地靠在神厄的怀里,身上披着风息的外套。 他呆滞地看着昏黄的天空,忽然虚弱地道。 “听到了吗?” 风息和神厄一致认为这条龙废掉了。 他们摇头道:“什么声音都没有。” 棠樾不理他们,自己应和着耳边围绕着的旋律,用古语轻轻地哼唱着古时雄性龙族求偶的歌谣: “骄傲而美丽的爱人啊, 我拿什么来留住你?” 以血液,以伤口。 以我贫瘠的一生中所珍视的所有。 以我贪婪的双手所掠夺到的一切。 第60章 忘川之战百年过后,修真界发生了一件大事。 据当地百姓称,靠近封州城那一带,黄河的某一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常在河边打渔的老渔民说那底下必然有个比河还宽的洞口。按理说,如此几日水便该被那洞口卷干了,然而流往下游的河水却一滴没少。 凡人哪里见过这等奇景,立刻便吓得魂飞魄散,口耳相传那地方是阿鼻地狱的入口,现在地狱门开恶鬼都要跑出来吃人啦,连家当也不敢收收拾便连夜溜了,导致一群青年修士现在不得已顶着个如此晦气的地名去探这处新出现的秘境。 “来之前师尊交代我万事小心,一切稳妥为上,在血海遗迹之内要多多互相联系,切莫贪功,遇到危险便尽快捏碎传送玉珏逃跑……” “每回开荒新秘境都是这几句,”有人道,“大师兄就是啰嗦。” 众人立时哄笑起来。为首之人干咳了一声,依旧一脸认真地对身后御剑飞行的师弟妹们道:“太上长老曾说此地或许就是忘川大战的遗迹,也曾是上古大魔的居所。里面或许有着机遇和宝藏,但也许会极为凶险。除此之外,其他门派闻风也将陆续派人前来查探,若无必要,尽量不要在秘境中与人起了冲突……” “说起来这里之前不是有个迷阵吗?听当地老百姓说叫伏羲仲爻阵,怎么突然没了?” “一百年前被防风集的人拆了。” “山也能轰掉的吗?” “人家身体里流着神血的,我们这些菜鸡不能比。” “然后呢?” “举族搬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完全没有在听啊。为首的弟子无奈地想道。 并不如这些年轻人所想地这般轻松,他在心中极为担忧地回想着门派太上长老说过的话。此地与昔日的忘川大战有关,是神陨之地。这里发生的事情甚至影响到了“上面”的格局。 由于并没受到多少波及,人界对于那场大战的知之甚少,只有修为最为高深,且最为接近飞飞升的“仙人”境界的太上长老们才隐隐了解一点点内情。 那可是能让天帝这种存在陨落的地方啊。而他们这些有点道行的人类莫说天帝,就连普通的神族,连人类中能够获得飞升入天界资格的仙人都是望之莫及的。况且自从百年之前开始,天地间本就比上古稀少了很多的灵气更是越发趋于淡泊,掌门屡屡摇头叹气他们这些年轻的修仙者一代不如一代。 理论上那个地方如今已经没有魔物了,但是…… “啊到了!” 一众精英子弟年轻男女停滞在缓缓旋转的黄河上空,好奇地向下张望。 “果然在旋转呢。” “下游的水水一滴也没少,应该不是无底洞,就是秘境空间吧。” “周围没有其他门派的人在望风,我们是第一个到的。” 一群年轻人齐齐转过头对着中间的行动首脑。 “大师兄,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 “去吧,切记要一切小……” “下地狱咯!” 门派的精英子弟在欢声笑语中扑通扑通跳下了水,留下了那个操心的中年修行者站在飞剑上面苦笑,然后也万般无奈地跟了过去。 ……这里可是阿鼻地狱啊。 * 秘境的本质是三千世界中一些很小的世界,或者碎片,被过去的大能当作是居所。这个秘境却不像居所,到处都是坍塌的大石和倾倒的荒山,上空挂着夕阳一般的霞光,久久地不褪,似乎没有白天和夜晚。 “这山甚是巍峨!” “不是山吧,这样垂直拔上去的是峡谷……好窄,一眼望不到头。” “真的还要往里面去吗?来了这里以后我就没见过活的东西。别说虫虱了,连草都没有。” “你没见过世面吧,秘境都是这样的。越冷清越说明是大能住过的地方,里面肯定有秘宝,说不定还有神的遗迹,能从中领悟到半分你就是下一个太上长老了。” “也可能会是从未见过的魔物啊……” 上方传来一个懒散淡漠的声音:“这里没有秘宝,也没有魔物,只有一片虚空。即便再往前探也是一样的。” 众人受到惊吓,纷纷抬起头往上看去。狭窄的缝隙上空有两个人,一个坐在凸起的岩缝上,一个在对面站着。 本来正快乐公费团建的青年修士们立刻停止了说笑,气氛突然之间凝滞起来。 这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衣,秘境之中本就光线不佳,峡谷的狭缝间更是昏暗,没有看到他们也怪不得眼力不好。 然而问题在于,他们是修行者。 修行者有着比凡人更敏锐的知觉和洞察力,这两个人并未刻意隐藏身形,修仙界第一大宗门的精英弟子却没有一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着实诡异。即便是现在,他们竟也分毫看不出二人的深浅,甚至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是凡人,第二种情况是对方的实力对他们而言完全是压倒性的。 显然,这种地方是不会有凡人的。 一个胆子大脑子快的弟子率先开口问道:“阁下可是其他门派的前辈?既然是前辈,又是先来者,那么此间宝物自当优先由前辈挑选。只是无论如何,秘境非是一家之物,阁下多少应给我等后来者留些余地才是。” 坐在崖上那个人外形看上去说是青年也可以,说是少年也可以。修仙界并不以外貌判断年龄,不过这位修为极为高深的大能却矢口否认道:“我不是前辈。” 他似乎对秘境和宝物还有蜂拥而来的修真者兴致缺缺,厌倦地往前一指道:“这里没有宝物。不过你们愿意去找那也随便,我不会与你们争夺什么。” 修行者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但是看这个人的样子也不像乐于和陌生人谈人生的样子,于是只得纷纷道过谢便过去了。 走出很远,落在最尾的少女才小声地跟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这俩人这么鬼鬼祟祟的,不会是魔宗的那些老怪物……” 话说一半便被机灵的同伴捂住了嘴,生怕那两位大佬有还千里耳。 就如普通的修仙者因为向往神族清净无为的境界而修仙,总有那么一些修行者因为崇拜魔族放纵欲望强者为尊的生活方式而引导魔气入体,开辟山门就成了魔宗。 魔宗给人的印象就是稀少但强大,喜爱独行,行事怪异,穿搭风格前卫。那两位虽然不够朋克,不过穿黑也是少见的喜好,被如此怀疑也不足为怪。 在这群人身后的远方,那个在危岩一角负着手迎风而立的人似笑非笑道:“魔宗的人……” 坐在岩石上的那个人苦笑一声,摇头道:“堂堂魔尊屈尊现身在人前,竟被当成了什么魔宗,昔日我历劫之时人类还不是如此见识短浅的。” 见识短浅的人们一波又一波地来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前“秘境”,彼此之间也偶有碰过头,不过此地真如黑衣男子所说一般一无所有,大多门派派来的前锋在付出了数日挖地三尺的努力后便悻悻离去了。 于是阿鼻地狱中又剩下了第一批来的那个修仙者小分队。 “大师兄,这里果然就像那人说的一样连根毛都没有,我们还是早早回去报告师尊吧。” 年轻人打着呵欠闲闲跟在后面。 他们的大师兄却依旧带着忠厚老实的微笑,安抚一众师弟师妹道:“再等等。” “人家肌肤需要补水啦。” “我的宠物猪想我了。” “……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峡谷。” “明明来的时候都看过了啥也没有啊!” 大师兄道:“你们只看了地下,却没有往上看哪。” “诶?” 诶诶? 峡谷的最上方是一道人很难通过的狭缝,再往上的“天空”便是黄河水底了,空间交界之处。 就在最上端,几个弟子在崖壁的夹缝中找到了两种十余块闪闪发亮的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石头。 金色的银色的,看上去似乎是某种东西的碎片,但是碎片的材质却是他们前所未见,水火不能摧,强大无匹,其中还蕴含着以他们的层次不敢想象的灵力波动。 大师兄解释:“此地若是果真发生过大战,那么也许战场是悬崖之上而非地下。虽然真正的战场已经不在秘境之中了,不过遗迹或许会在两侧凸起的山壁中留下来。” 众人立刻欢呼:“师兄威武!” 大师兄谦虚道:“不敢。只是仗着门派中长辈知道的比其他门派要多一些罢了,否则人人都想得到这一层……” 众人兴奋地没听完他的谦虚之词,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拿回去一定能做成超大容量的灵石!” “回炉重造了说不定是厉害的灵器……不对是神器啊!” “到时候我们请愿留一片这个金色的给师兄拿去追妹子摆脱单身。” 大师兄:“……” 身后忽然再一次想起了熟悉的声音,似乎颇为怀念:“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在此处再看到我父母的遗物啊。” 这个时候所有人心中除了奔跑的草泥马,剩下的就一句话——怎么他娘的又是你们俩?? 方才还被他们遍传观赏的“神石”不知何时已经落入黑衣男子手中,被他专注地摆弄着。一瞬间他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没有明显的笑意,孩子般单纯的开心却溢于言表,下一刻又转变成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郁。 年轻人们立刻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同时将目光投向为首的师兄。 你说这是你父母的遗物就是你家的?我还说这是我家摔碎的饭碗呢。辛辛苦苦找到了遗迹中的宝藏,却路遇麻匪,让出去自然是不甘心,然而不让好像也打不过…… 大师兄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正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就见之前说话的男子又将手伸了出来,手上摊着方才那些碎片。 他愣了愣,不知道这人想干嘛。 后面那个黑衣女子抱着胳膊不耐烦道:“给你就接着,婆婆妈妈的。啧,谁还抢你们的吗,要是我……” 黑衣的少年对女子摇了摇头,然后转过头对他们笑了一下。 他微微地笑起来的时候,忽然地就让人一下子相信了他一定是少年,既不是青年人,也不是爱扮年轻的老怪物。 “这些确实是我父母的遗物,但是已经破碎到无法修复了。他们已逝世多年,留在身边也不过徒增伤感,如果你们觉得有用便拿去吧。” “我有一位故交很爱惜人族,你们……对我而言也算是子侄辈,也让我看看人类究竟能用‘神迹’做到何种程度吧。” 他将这些碎片放在了一脸呆滞的大师兄手中,然后和背后的黑衣女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少年的身后骤然展开了一对巨大的金红色的翅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愈飞愈高,和黑衣女子一同消失在了遗迹的上空。 师弟师妹们迷惑地围过来,看着大师兄和他手中的神石。 “那个长翅膀的好吊哦。他是什么妖怪?” 他们之中略微懂行的那个人的目光仿佛穿刺过无垠的虚空,兼含着敬畏与震悚地看着两个黑衣人离开的方向。 “怎么会是妖怪……这可是真正的——神族啊。” * 离开了名为“阿鼻地狱”的遗迹,在无人的黄河滩,一男一女漫步前进着。 那名少年,也正是棠樾,此刻抬起了头,微微叹道:“这些年魔界在忘川边界反复巡查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今日您又耽搁公务陪我在血海中搜寻数日,实在有劳。” 鎏英豪爽道:“哪来这么些公务,若不是他们除掉了大长老,魔界至今还被他扶植的傀儡把持着,也就轮不到我当魔尊了。凤兄是我义兄,陛下也是为六界而牺牲的,魔界上下亦是感其恩德,这点事比起他们的付出实在算不得什么,只可惜此番只是寻到了赤霄与寰谛凤翎的碎片,最终还是没有个结果……” 棠樾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早该明白上神之誓绝无例外,必将应验,听到他们给血海取的名字时我就更应该明白。可若不能亲自到血海一窥,终究是无法释怀,总觉得母神能复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是我痴妄入魔。今日之后,我也可以彻底放下了。” 鎏英是个直爽人,一个没忍住就抬手以姑姑辈的身份摸上了小金龙的脑袋,看着这比自己还高了几寸的孩子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她大声说道:“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怎能称之为妄想?这世上哪有孩子……” 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上的莽撞,生硬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棠樾愣愣地看着她,十分聪明地猜到了她本来想的话,于是释然地一笑,带着平和与安抚意味的笑容巧妙缓解了她的尴尬。 真的长大了啊,这个孩子。鎏英想道,千岁诞辰那会的小金鱼遇到变故还只会强忍着眼泪站在那里发懵,如今已经能够熟稔地控制好情绪,收拾好神色,给事实以慎重妥当的叙述又轻描淡写地揭过。 可是即便他已经能够以平常的口吻提及此事,难道就真的坦然了吗?鎏英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乖巧后辈的怜悯——哪有孩子能在目睹那样的一切后。还能坦然地接受呢? 发生过的过往比“互相残杀”四个字要惨烈许多。据说受到混沌感染的黑凤凰被天帝一剑钉在了血海的崖壁上,垂死挣扎时血至上而下涂满整个峭壁……随后重伤的天帝也随之一起坠入了血海,杳无音讯。 鎏英以前不太喜欢天帝那种肚里弯弯绕绕的作风,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彻底地佩服了天帝。 道理谁都懂(反正旭凤的计划成了他们也要死),但是真正到了下手的时候,谁又能做到毫不手软地看着爱人一点一点死掉? 天界经那一役元气大伤,天庭重组。而鎏英在砍翻上一任魔尊之后与十大城王达成了绝不趁火打劫的协议。事实上那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天帝和黑凤凰毁天灭地的能力实所共鉴,而且他俩有前科,即便她不说,想搞事的人不确保这二位彻底死透也绝对不敢随便出手了。没有人亲眼目睹他们陨落——天后可能是真凉了,天帝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谁知道他跟着跳下去是真死还是假死。 更何况,他们的儿子似乎也坚信二人还活着。据说他一直辗转于荒芜空虚的三千世界,寻找血海的踪迹。 有人要问了,既然他们掉进血海了,为何不进去找人呢? 原来自那日忘川大战后,空间的重合提早结束了,血海回归本位,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空间受到了五色石的干扰,这个世界竟然和上清天一样,彻底失踪了。往日的通道无论是黄泉大封也好,涿鹿战场也好,还是偶尔才会重合的忘川也好,都看不到了这个世界的入口,就连伏羲也无法感应到。 仿佛这个世界从未存在过,而防风氏镇守了千万年的也不过是一小截河水。 鎏英怀疑入口被移到了别处。当上魔尊后她无数次派出手下沿河地毯式搜寻,可惜并没有痕迹。想想也是,棠樾肯定在她之前已经逐寸搜查过,有的话早就找到了。 但是就在她放弃寻找后的没多久,也就是四日前,驻防的部下告诉她忘川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黑洞。为了避免恐慌,她嘱咐魔兵封锁消息,然后自己进入了那个突然出现的世界。不过问题来了——她不知道血海世界长什么样,更不知道旭凤润玉掉到了哪里。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早一步赶到棠樾。 意料之内,一无所获。 “说起来,大殿若是不愿这些闲人来此间偷鸡摸狗,恐怕也这些人族修仙者也不能如此轻易进得来。” “虽说消息本不该传播得如此之快……”棠樾摇头苦笑,“但若怪也要怪我自己还抱着微弱的希望,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关心则乱遗漏了什么,才希望借这些修仙者之手查得一鳞半爪。” 鎏英眉间一寒:“看来是有不安分的人对天界生出了什么异心,却又慑于二位陛下的余威不敢亲自入血海一探,故此才放出消息让这些傻乎乎的人类核查消息真假。” 棠樾淡淡地道:“啊,无所谓了。无论何等宵小在后作祟,今日之后,他们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机会…… “因为,苍天之火要归位了。” * 这个中二的名字当然不是棠樾自己取的,而是被他日服的各大妖族送的。 虽然魔界失去了趁火打劫的欲望,之前被润玉弹压的各大妖族却迫不及待地开始蠢蠢欲动,趁着天帝失踪主神跑路,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对族群的约束。没有被忘川大战波及的人界最终还是间接地受到了那一战的牵连,一时间人界妖风四起,民不聊生。修仙门派的声望扶摇直上,然而面对上数量众多有些还实力强大的妖族往往也有心无力。 棠樾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因此他每从一个小世界回来,都会花一段时间在人界四处巡游,斩妖伏魔。大多数都是一刀十只的小妖精,偶尔能碰到在他手下走得了几合的恶龙或者怪鸟。 偶尔还会在百姓那里打听来的妖精巢里遇到被斩作两端的妖怪尸体和不知道该叫什么的那个人,那人对他一笑,然后转身离去,赴往不同的方向。 由于每次出现都会伴随着熊熊燃烧的双翼从天而降,被炸鱼玩家打哭的妖怪们纷纷送上了上述那个响亮的名号。 常年不在天界的火神路过单膝跪倒的卫兵身侧,从南天门长驱直入,一直飘到紫微宫门前。 “陛下呢?” 卫兵恭敬地答道:“天帝陛下去了夜神处,补习史书。” 棠樾微微一点头,转头去了新开辟的占星殿。 夜神由于要记录每日星象,有时也被分派典史的职责,更何况新来的这位对这项工作格外重视,因此天帝去他那找书完全合情合理。 与前任们画风迥异的夜神正蜷起一腿踩在凳子上,咬着笔苦思,看到棠樾进来立刻“哐”一下坐正,尴尬地将涂成抽象画的纸往袖子下面塞了塞:“大殿下??啊,回……回来了?殿下怎么一回来就来我这占星殿查岗,莫非是来找陛下?” 棠樾说正是,然后一眼瞥向案上的文字,笑道:“邾吴君这字迹是在向粟老靠拢么?” 邾吴君哈哈一笑,放下笔,搓着手道:“学得不像,殿下见笑了。” 大概是相识比较早,加之都不是在意头衔的人,整一百年称呼都没改过来。 邾吴君从忘川之战中幸存了下来,却得知老对头鸱尾君在那一战中挂掉了,一时间失去了撕逼对象,怅然若失,大彻大悟,决定继承兄长的遗志,将这一场伤亡惨重,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大战记载下来。 总有些人无法拯救,有些事无法挽回,幸存者唯一能做的只有记得。 他安顿完彻底从镇守大封的命运中解脱的族人,便请缨担任自上元仙子死后就一直空缺的夜神之位——只是暂时顶班,一旦寻到合适的人便自请降职去做一位普通史官。 “说起来殿下可是刚从血海那一块……回来的?” 棠樾颔首道:“正是。” “那……”邾吴君犹豫了片刻,还是直白地问了出来,“可有找到二位陛下的踪迹?” 棠樾摇头。 “那么二位陛下看来已经……唉,这个能写吗?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不好受,我就不写上去了。” “写吧。”棠樾道,“他们活着时坦坦荡荡,身后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邾吴君点了点头,提笔在稿纸上落下一手歪歪扭扭的破字。棠樾正好奇地要凑过去看,身后忽然有人大喊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小!棠!樾——” 然后在棠樾反应过来之前在后面啪一下拍上了他的肩膀,他一脸懵逼地回过头,还没想起来这个又是哪位七大姑八大姨,地上随之传来一声大大的“啾——”,一个又大又圆的重物自下而上咚得撞上了他的下巴,一记“上勾拳”险些撞得他整个人躺在案上。 绕是棠樾脾性已经沉稳了许多,被一个鼻屎绿的毛团糊了一脸也忍不住金刚怒目:“放肆!谁教你这般无礼对待尊长的?” 可能是因为牺牲自我的反转苦情戏被这只动物搅成了闹剧,棠樾始终不太待见它,对它的态度也不算友好。 虽然事情也不能怪到它的头上来,罪魁祸首也已经在忘川大战后被新天帝抓获物理超度了。 青色胖鸟落在棠樾脖颈间快乐地拱来拱去,完全不识眼色。它身后的仙子嘻嘻笑道:“没人教呗,燎原君借口他养的鸡还要喂溜掉了,连同风神之位也丢给这小胖子啦!” 棠樾把青色胖鸟从脖子上揪下来,神情不悦地看着它道:“青鸾如今还不足千岁,按规定当不得上神……不对,你是何人?为何不经通报便直接闯入上神居所?” “这位仙上是新上任的水神,尔等可以唤她做锦觅。” 占星殿的偏殿后转出一气质兼容着淡漠与威严的白衣人,手指间挟着书卷,冕袍曳地,徐徐走过来。 一时间在场众人俱口称陛下,山呼……只有邾吴君和在一瞬间变成了人的小胖鸟正儿八经行礼喊了万安。 棠樾是因为太熟,“锦觅”身份特殊,反倒是这只作天作地的小胖子不知被陛下用了何等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来找我?” 神厄云淡风轻地对众人点了头,将史册挥手归入鳞次栉比的书柜中。 棠樾略一躬身以示尊敬,然后起身道:“正是。” 二人出了占星殿,并未急于开口说什么,只是散步一般,默契地沿着通天路,往璇玑宫方向并肩行去。走出一段路,棠樾率先开了口:“那位仙子的面貌身形也全然不似锦觅姑姑,陛下为何说那位仙子是锦觅?昔日黄河女神不是已化身为五色石了吗?” 神厄看他:“你不问风息为什么不是水神了么?” 棠樾道:“他那样的人如何会在意天庭的神位,当日留下来也不过是看在昔日情分上留下来帮忙罢了。大概是人间业已太平,他就找了个地方自闭去缅怀女娲神上……” 他在神厄脸上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的落寞,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该不会……” “父神走了。” 棠樾脚步停了下来。 怔忡半晌,才梦游一般地喃喃道:“……什么走了?” “他去了宇宙之外,寻找让母神复生的机缘。” “父神花了一百时间年找到了改变自身的存在形式,不打破‘壁’而去往界外世界的方法。如此既可以彻底排除五色石的威胁,也无暴露这方宇宙存在的风险。” 棠樾被他的大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瞠目结舌道:“可是……连五色石都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也许会是强大到无法想象的敌人,也许会遇到不可说的存在,也许就是搅碎一切的时空乱流,他怎么敢……怎么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又怎能确定一定能找到令女娲神上复生的方法?复生的女娲还会是她吗?” 神厄道:“他都想到了。但是他说这方宇宙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东西了。” 棠樾无言以对。 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苦笑道:“那我们……我们这些一度相识的,性命相托的朋友,又算是什么呢?” * 伏羲并不是他们的朋友,棠樾是知道的。 风息虽然依旧没什么架子,也说过“不必唤我神上或者大帝了,还叫我风息吧”,但是从没有说过“你们还当我和以前一样”之类的话去宽慰他们。事实上,他虽从不刻意拉开距离,但也从没有主动与棠樾和神厄打成一片。 身为古神,他与这些小仙小神的悲喜并不相通。 好在这百年间,棠樾在找自己的父母,风息在人界救人,二人鲜少见面,即便见面也是匆匆寒暄两句便各奔东西,免去了“神上把我的朋友还给我”这种尴尬。 但是他想都没想过他竟会选择离开这方宇宙。 五年之前,他在某个妖祸泛滥的小镇茶寮上遇到了风息的时候,风息破例地和他说了很多,现在想来,恐怕是已经找到了离开宇宙的方法。 他告诉棠樾不必为了自己把天帝的重任全数交托给神厄而感到内疚,因为她“本就是为了成为末法时代的最后一个天帝而诞生的”。 棠樾问他:“为什么?” 风息道:“‘诸神陨厄,万世岁生’是女娲在创造她的时候看到的模糊不清的未来。如今看来,诸神陨厄便是指血海被她自己灌入了上清天……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吗?” 结果已经显现出来了。这一百年间,纯血的神族,无论是在人界的还是在天界的,没有一个新生儿诞生。 因为自血海与上清天相互抵消以后,世间的清气与混沌,也就是灵气与魔气骤然稀薄,半灵体的的神族与魔族将越发难以繁衍出纯血的后代。就连寻常的妖物与修仙者也会越来越弱小,逐渐变得与凡人无异。 当棠樾他们这些最后一批神族随时间而陨落之后,世间将再没有纯血的神族。 神族本就是世间无数平凡生灵的一员,从异界来客那里得到了部分的法则,也成为了他们的奴隶,如今神族摆脱了辖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也将归还于世界,这就是所谓的诸神陨厄。当力量上失去了绝对的优势,天界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万世之后的凡界将是人族的,但由奢入俭难,失去力量的神魔与妖族察觉到这一点后或许会出于不甘而引发动乱。女娲认为这个时代需要一个绝对公平与无情的天帝,由此创造了与其他女娲族截然不同的神厄……她是女娲特意为之的半成品,注定此生无法爱人,没有朋友。” 棠樾:“……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风息摩挲着手中积垢的瓷碗,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沉重的痛苦和悔意。 他说:“我是一个不配活着的人。” “因为一团本该在血海消失的清气成为了伏羲,许多人被辜负,许多人受到牵连……也包括你,棠樾小友。渊薮是我创造出来的,心思单纯,只是想找哥哥,却被人利用成为了毁灭宇宙的怪物,最后死于我之手。神厄名义上为我最小的女儿,却未曾受我一日照顾,余下的更不堪提,你,女娲,阴皇……我已无法补偿我全部的过失,只能恳求你一件事。” “我终有一日会离开你们,到那时……我希望她至少还能有唯一一个朋友。” * 那时棠樾以为风息只是打算离开天界,却没想到他竟要离开这个宇宙。 就如当年黑凤凰所说的那样,谁也不敢说界外有什么,甚至不能确定那里一定有真实的存在。只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无论风息在外面遭遇如何,是生是死,有没有找到救回女娲的方法,曾经身为风息的少年,抑或是里面装载着的另一个灵魂,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神作为伏羲活过了千万载,又经历过太多刻事,千年的记忆在他的识海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我想他并非有意要与我们疏远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可说。” ——如果当真放心不下,便当我已经到了未知的世界,正和五色石一道在无垠的广袤宇宙中遨游修炼吧。 风息在临走前微笑着对她说。 去往界外世界游历也是五色石的意愿,反正风息死了它也不会死。临走前,她将自己作为‘锦觅’那段时日的记忆移植到了一个刚刚死亡的凡人身上,就如她在忘川对风息做的那样,并顺手将其点化成了神族。 五色石的亲自点化,何等强悍,正好跑路了一个水神,立刻就能把她抓过来打工。 “难怪前几日失踪的血海突然出现了,”棠樾坐在璇玑宫的院子里感叹道,“原来是五色石离开了宇宙,因此对血海空间的干涉也消失了。” 神厄在他对面笔直地坐着,抿了口茶,然后问:“……说到血海,你这番可有收获?” “不出所料,那里空无一物。” 神厄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以后有何打算?是继续寻找,还是留在人界,继续协助人类?” “没有别的打算了,”棠樾道,“虽然我时常觉得他们一定还活着,只是我没找到而已。但,寻找是没有尽头的,一百年的失职已足够过分……” 他忽然起身,庄重地对着愣在那里的神厄单膝跪下,微笑着向她俯首:“多谢姑娘包容我这些年的任性,我再也不走了。” * “风息临走前让我将此物转交给你,说是几日前收拾白夫人故居时找到的,似乎是天帝陛下想让白夫人设法在一切平息后转交给你和……天后陛下的,但没料到母神和天后陛下也在那一战中身陨。忘川大战后,他一直没有回过与白夫人的旧居,前几日才找到这个匣子。” 棠樾趴在被子里,从一叠纸中拈起一张正对着月光。 不出意外匣子里面是遗书,除了遗书之外还有一沓简笔画——看第一张不得不说画得很丑。无论是遗书还是画,看纸张和字迹的发黄老旧程度远不止百年。 棠樾先看遗书—— 与凤章书 吾儿凤章亲启。 果然是润玉在给他取好现在的名字之前写下的,应该写了有一千多年了……他居然还知道旭凤本来想给他取的名字。 一千多年前的润玉刚刚从白龙女那里得知了她疯狂的计划,决定放弃抵抗填补大封的命运,把所有的希望交付给白龙女。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为了减轻棠樾的愧疚而隐瞒自己为了让他活下去所作出的交换。他的文字优美,笔锋流畅,以自然客观的口吻一五一十地描述了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希望棠樾在自己离开之后也能时刻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中充满了父母对他的爱,也说没有跟旭凤商量过就擅自选择了棠樾,对不起。 接下来依旧是完全客观的视角,按照时间线简洁明了的讲述了自己父母,也就是太微那一辈的爱恨纠葛,也阐述了自己认为的他和旭凤悲剧命运的由来。 神族生而被拘束,因为上有天下有海,而他决定成为通往没有压抑的未来那条路上的垫脚石,这是他的选择,希望棠樾不必为他感到遗憾。 自吾去后,望吾儿往后余生,通达自得,逍遥天地。 父润玉绝笔 整篇都是对棠樾的口吻,反而很少有对旭凤说的话。他猜测是因为他们在已经背着他偷偷地见过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棠樾将遗书叠起来收好,又摊开下面那叠纸——按照润玉的说法是留给旭凤的,就见首页画着一条火柴龙。说火柴龙都是客气了,简直是蚯蚓龙,蛔虫一样奇形怪状细短的一条,四只爪子用细线随手划过去,末端勾出五根指爪的尖来。 棠樾枯了。 什么玩意啊,长脚泥鳅吗?怎么连龙角都没有?背后那俩对号又是什么? 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背后那两道杠不是俩对号,而是一对小翅膀——暂且没有腾飞的功能,就长在那里当作摆设。 没想到他爹表面上是个文化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一样,背地里画功如此堪忧。刚破壳的幼龙也不是没见过,就算多了俩翅膀,总不至于生得这般惨不忍睹吧! 他郁闷翻开了第二张。不知是他爹的画功进步了,还是他的尊荣进步了,火柴龙终于丰满了一些。虽说依旧看上去像根一掰就断的筷子,至少齐活了龙角,有了几分龙的意思。 棠樾一张一张地翻下去,翻到底,渐渐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润玉只画到他被抱走交给旭凤抚养的时候,最后那几张看着仍旧是幼龙,但笔触却是柔和细腻,栩栩如生,连每一节鳞片和头上凸起的钝角都历历可数。 他幡然回味过来并不是润玉的画功进步了,而是因为他刚生下来,或者说刚刚从那枚还未来得及变得坚硬的的蛋壳中被剖出来时就是这样的。 没有鳞,没有长出角,爪子很细,翅膀没毛,何止是早产,简直像是作为蛋黄被挖了出来。难怪旭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因为他跟本就不可能活下来。 是旭凤不甘心,在意识模糊之际把所有的灵力给了他,是他的父亲不认命,衔着他爬上了上清天,打破天荒给了他不可能的生命。 一千年后,他们在忘川之畔再一次心有灵犀地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未来。 通达自得,逍遥天地,不用惧怕上清天和血海,也不用担忧宇宙之外的存在,创造出来的不可能之可能性。 这就是无数先辈心中不可能企及的自由,父辈留给他们的真正的完美世界。 * 又过百年。 “这里哪,是璇玑宫。拐过去后院里有个超高大树的是栖梧宫,以前分别是小鱼夜神和火神凤凰的居所,我以前经常去他们宫里串门的。不过后来他们升格天帝天后啦,唔,现在是先帝先后……” “——虽然你是夜神,不过你现在不能在这里璇玑宫哦!由于先帝和先后作出的卓越贡献和牺牲,这两所宫殿都没有被充公,现在都留给了他们的儿子,一个超凶的小哥哥,他太懒了不想当天帝所以就把天帝留给了他的老相好自己当了火神……” “小胖鸟你怎么口无遮拦啊——陛下和我一样是个自在的黄金单身女郎,乱拉郎可是要遭报应的哦。” “呸!上清天都给你炸了哪来的报应啊。再说每回我欺负完火神,陛下都要面无表情地让我加班跑三百个省出差,她连未成年鸟都不放过你们千万不要被她纯洁的外表骗——” “那个……”新飞升的夜神小心翼翼地打断道,“二位仙上是……” 这话似乎不是同他们说的,锦觅和青鸾同时顺着他指的方向回过头去…… “啊啊啊陛下恕罪火神仙上我不是故意的!小神有罪小神领罚!” 天帝一脸高深莫测,身边的棠樾脸色铁青看着五体投地的小胖子,手已经开始卷上了袖子。 “杀——鸟——啦——!!” 替补风神一个托马斯转体跳起来,两条小短腿风车一般转起来,嗖嗖地就不见了。 锦觅无奈一摊手:“我可没有让他在新来的夜神小哥哥面前胡说八道。两百年就这一个飞升上来的新同事,还是个稀少的学者,我也不希望咱们天庭机关给他留下这么不靠谱的印象嘛。本来好好地带着他转一圈熟悉天界,半路就被小胖子逮住了,我能怎么办嘛……” 棠樾强压下一股火气,双手背回背后,也不知道是对新人还是对小胖子留下的空地教育道:“我天界清净庄严之地,哪能给他如此信口胡说,还污蔑天帝名誉,坏我天庭声威?” 神厄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随意地挥了挥袖,道:“无妨。青鸾年纪尚幼,喜爱胡闹也是常情,多加引导便好。” 完了,锦觅心想,陛下黑了脸倒还好,她这会如此和颜悦色,小胖子这两天要加班出差六百个省了。 她注目礼送着神厄和棠樾进了璇玑宫,立刻对新夜神摇头叹道:“陛下和火神是故交,很好的好朋友……现在的小孩子,满脑子都是搞cp。” 说罢又转过头对夜神道:“说起来你要是翻了天界史就知道,这一届天界的领导班子阵容真的是几十代以来最有排面的一代哦!天帝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造物,水神我是五色石的核心,风神是与凤凰同为神鸟的青鸾,火神是百万年难得一见的飞龙,所以啊,你也要好好加油才是……” 夜神道:“敢问水神仙上,火神仙上的真身可是遍体金鳞,角似鹿,鬃似马,爪似鹰,背生双翼如凤凰的那种?” “诶?”锦觅奇道:“你这学识也太渊博了吧,不是才飞升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是这样的,小神飞升之前人界正有一国异军突起,将垂暮的大晋打得节节败退。为首者自封熠王,三年前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建国为剡,剡军的王旗之上正是此物,也就是说剡朝的图腾是条生着羽翼的飞龙……呃……火神仙上这是……?” 锦觅和新来的夜神一同抬起头。 一身黑衣的火神竟毫无形象可言地从墙头翻了出来,像个法术不精的孩子一样,踉踉跄跄地飞往离璇玑宫最近的南天门。 * “棠樾,你冷静一点。” 胸前的传声玉牌中传来了现任天帝担忧的声音,而他在云间翻涌着,冲刺着,一头撞向了广阔的人界。 “那位夜神还没有说熠王正身在何处,偌大人间,你去何处寻找?神族是没有转世之说的,那个人未必……” 棠樾茫然地降落在了黄河之畔。 此时正是清晨,朝霞,河上没有人,只有倒影的半块圆饼。他想到那一天他和风息、神厄三人从防风集狼狈不堪地爬出来,坐着粘了水藻和青苔的破船溯洄而上,河上浮起的了初升的太阳,密布的粉红霞光混杂着岸边的青草香。 回到家里有只会下鱼肉饺子的润玉和坐在一旁指手画脚等投喂的旭凤,文静的夜神路过璇玑宫,微笑着对他挥起白皙的手掌。 他拿起手中的传声玉牌,略微有些驼背地,慢慢地沿河向下游走去,嗓音沙哑道:“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我再失望一次。” 那边的神厄“嗯”了一声,道:“我去追上夜神,替你问过熠王在哪一块活动。” 棠樾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道云霭,望着那个方向苦笑道:“啊,多谢陛下。你知道我说着不找了,然而每每听到类似的消息,不亲自看一看,总是不肯死心……” 神厄道:“无妨。” 大概是水神和夜神八卦的太过入神,就是现在她都能隐隐听到锦觅大声地科普她和棠樾风息在人界那会的冒险……不,出差。也难怪棠樾会听到夜神的“小声逼逼”了。 她刚抬腿准备要出去叫住那二人,传音玉牌中突如其来地传来一阵嘈杂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带鼻音的喘息。 “棠樾?”她试探着问。 奇怪的声音持续了十几秒,她才听到了棠樾干涸不成人声的哽咽。 “我看到我的父母了……陛下,他们好年轻……” “他们打着马从我身边经过,没有看到我,身后跟着很长的一列重甲骑兵。” “他们的模样改变了,可还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我怎么可能认不出……” 由于时差的问题,神厄犹豫的这一会,他已经漫无目的地沿着眼前最近的一条小路走了一段时间。乡间的清晨,道边已经有了零落人声。 当他箕坐在废弃的阴皇夫人庙里落满积灰的草垫上,远处突然传来了大片的马蹄声。他扶着门框出去看,人们都说这是熠王和他的国师从东边打过来啦,那个熠王就在飞扬的尘土间策马奔驰,墨发洒在金甲上,他年轻俊美的容颜仿佛放着光。他的身侧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白衣文士,与他并辔而行,如玉的面容带着沉静的微笑,侧耳听着身边人放纵肆意的说笑。 他们两个一马当先,笑语间飞一样打马跃过清晨的乡间小道,偶一对视间眼眸中倒映出彼此炽热专注的目光。 他们目不斜视地路过了蜷缩着跪倒在地上的黑衣火神;他仿佛突然失去了一切支撑身体的力量,钢筋铁骨瓦崩玉碎,在围观群众茫然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佝偻在地上嚎啕大哭:“神厄,他们好年轻……好年轻……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这么年轻的样子……” 周遭的农民听不清他嚎什么,误把他当作了大晋遗老,纷纷好心地围上前劝慰道:“后生仔莫慌,熠王带的兵规矩着呢,从来不干那骚扰老百姓的事。” “熠王是个光明磊落的大王,看到没,从来不苟,带头冲锋,而且要穿最惹眼的金甲,回回能把自以为能耐来撄战的敌将挑于马下。” “上头皇帝换来换去干咱老百姓屁事。再说了国师说过头三年不收人头税,比老皇帝可好太多了。” “听说那个国师还会呼风唤雨呢,这不算准了这两天大旱,拿沙袋堵死了那帮狗死孩子溜号用的水路,嘿嘿,叫他们收军粮。熠王和国师来了,咱这定会风调雨顺,后生仔莫要忧心嗷。” 神厄:“……” 她估计着棠樾一时半刻是平静不下来了,于是道:“虽说天界有不准干涉凡人命运的天规,不过天帝和你比较熟,天规可以随便犯。你若是想要去见他们便去吧。” * 这是一支得胜之兵。 封州是大晋倒数第二的险要之地,占下封州城,一路溃逃的大晋残兵带着他们昏聩的老皇帝和懦弱无能的皇子缩进了最后的要塞汀洲。然而大厦将倾,狂澜难挽,这只不过是晋最后的苟延残喘罢了。 他们离最后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熠王一身是血地进了城(当然不是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了城墙,就地一坐,而后豪情万丈地冲城墙上正井井有序交接驻守事宜的亲兵吼道:“龙骧营听令,给我把行宫里所有的华服都给我搬过来!” 立刻有两个亲兵习以为常地上前来给他卸掉沉重的盔甲,熠王张开双臂让他们把他晃眼招风的金甲取下来,然后跳上了墙头,闲闲躺了下去:“国师呢?” “在城下检查布防,顺势研究城中风水布局,说要给新城区做规划。” 熠王翘着的小腿一晃一晃:“搞规划何时也不晚。正好我今日趁兴,觉得要有好事发生,待会儿衣服搬来了快叫他上来掌眼,看看哪一套最合身。” 卫兵长道:“是,这便请夫人上来为王上更衣。” 一众激战了一日的士兵放肆地哄笑起来。熠王大怒,立刻坐起来训斥道:“放肆!国师是什么人物,什么身份地位,哪能屈尊去做这等随从的事?” 众人:“……” 熠王脑上突然电灯泡一亮,察觉到了不对,立刻改口道:“放肆!休要胡言,我昔日是如何下令的?本王的天下也有国师的一半,尔等须得敬国师如敬本王,见国师如见本王。本王方才是走神,没听清楚尔等在喧闹什么,没有说国师等于夫人的意思。以后切不可拿这些什么妻妻妾妾之事开玩笑!” 事实上这玩笑并无不敬之意,凡是大剡士卒都知道,熠王的国师也是军中首席军师,二人如鱼同水,如胶似漆。同进同出,经常同吃,偶尔同住。 国师与王上少年相识,因一同斩杀了一条恶龙结缘,高谈阔论一番后一拍即合,揭竿而起,建立了剡朝,并以传说中的强大混血神兽飞龙为图腾,刻于王旗之上。 熠王所言并不虚,所谓天下也有国师的一半更非是说出来笼络人心。他们二人若少了任何一个,大剡都无法打胜这许多硬仗,更无法发展壮大到今日。熠王自是武艺精通且善用兵,攻敌克营战无不胜。而文士一般的国师上可观星象断晦朔吉凶,下可谈笑间说反敌方大将,立功无数,无人不敬服。之所以“夫人王后”的玩笑屡禁不止,完全是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熠王每回只是脸上佯怒,心里实则很受用。 国师偶尔听到了,也不以为忤,只莞尔一笑(往往伴有看向熠王的令人牙酸的一眼),第二天就安排多嘴多舌之人连值一个月夜班在王帐门口站岗,俗称侍寝。 得此殊荣的士卒俱痛哭流涕,称此为来自王后の赏识。 此刻熠王正在城墙上快乐地开箱试穿,忽听得身旁士卒惊恐道:“王……王上……那是什么?” 熠王一回头,看见了一个金色的长长的长翅膀的东西。 他站在墙头愣了片刻,忽然把衣服一扔,转头狂奔,趴在了内侧城墙边上朝正在画图的国师吼道:“国师!别看风水了,出来看飞龙!” 那东西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腾云驾雾而来,龙首比马车还宽,两翼扇动间在城墙上掀起一阵飞沙走石的飓风。 这些士卒这辈子最多也不见过些山魈野妖,哪里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巨兽,一时间阵脚大乱。几个卫兵长一边大喊着“保护王上”,一边剑指那条龙,将熠王护在中间连连后退。 熠王喝道:“众军莫要惊慌,待本王上前与它……” 他话音未落,那威风凛凛的怪物就一头朝着他扎了过来,在空中盘旋了半圈后两爪深深地嵌入城墙之上,连同巨大的脑袋也探上墙头,无处安置的下半身就挂在外城墙壁上,尾巴收势不及轰然撞了上来,激起一阵扬灰。 尘埃落定,方才被巨震掀飞到城墙另一侧的众人揉了揉眼睛,却发现一个白色人影不知何时竟已跃上了城墙,出现在了队伍最前面。 国师眉宇一派肃杀,手中利剑直指飞龙金色的瞳孔。 飞龙发出了短促的低吟,脑袋往后一缩,两只搭在墙上的前爪往中间并拢,翅膀轻轻地收了起来。 身后走上前来一人,在他肩头轻拍一下。熠王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国师莫要惊慌。此物乃是是大剡的图腾飞龙,并非那为非作歹的恶龙。” 国师沉声道:“若是恶龙该当如何?” 熠王道:“若是恶龙,能一举将之降服岂不是如虎添翼?”说罢神色自若地走出了他的保护范围,错身而过时在广袖的遮盖下握了握他手,十指相扣,一触即分。 国师一怔,拿他没办法一样摇着头后退了半步,自言自语道:“王上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大妄为啊……” 后者堂而皇之地从他让过的身位走上前去,大胆地伸手摸了摸金龙巨大的头颅。 金龙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发出了低低的鸣叫声。 熠王笑着收回手,而后蓦地转过身,朗声道:“龙神降世,佑我大剡,此乃天降吉兆。众将士还不参拜神龙?”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哪能不热血沸腾,战意鼎盛,墙上士卒山呼万岁着跪了一地,铠甲相撞的清脆声音不绝于耳。 国师正在警惕地盯着那只看上去很委屈的金龙,结果一不留神被熠王拽到了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他正要推辞,便被身后从中间拱过来的脑袋顶了一个趔趄。 国师险些斯文扫地,俊脸黑透,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忿忿把剑摔回剑匣。 众皆哄笑起来,一时间城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各人俱俯首在地,齐声高呼:“王上圣明!国师神武!” 节目效果满分。 熠王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却看热闹的人群之外,神兽孤零零地趴在自己的爪子上。 一大滴水珠渐渐从它铜铃般的眼角滚落下来。 不知为何,熠王心中莫名其妙泛起了一股酸涩。 他强行压抑住这种怪异的感觉,回过头在它眼眶下质感温润的薄鳞上抹了一把,调笑道:“怎么了?这么大的个子,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呢?” 金龙把短短的钝角送到他手里,在他掌心拼命地蹭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国师在一旁若有所思道:“古籍有云,成长起来飞龙身长万丈,双翼遮天蔽日。这一条还不及城门宽,确实是条幼龙。” 金龙“嗷”地叫了一声,尾巴不满地甩了两下,拍打着城墙,整个城楼顿时一阵颤动,砖石噼里啪啦往下掉。 熠王哭笑不得,连连安慰道:“国师不说了,不说了,护国神龙大人息怒。” 说罢向它伸出一只手,以示握手言和。 金龙也通人性地探出一只前爪。那只前爪太大,熠王双手也只能握住它的爪尖,只好象征性地攥着一根“手指”上下晃了晃。 熠王握着它的“手”,突发奇想道:“神龙大人,可能载人上苍穹?” 金龙低低地吟哦一声,温驯地俯首,下颌贴地,爪子蜷起搭在首级旁。 熠王大喜,踩上它屈起的前爪纵身一跃,在围上来的士卒的惊呼中乘上了飞龙的头顶。那里虽不平坦,不过也不觉光滑,刚好可以稳稳立在龙首上。 熠王兴奋地站稳,又按了按龙角,“且慢。” 说罢他向抱着胳膊混迹在一众士卒中看热闹的那人伸出了手:“国师,来!” 国师微笑道:“我就不去了。神龙乃是天降祥瑞,应王上之大胜而来,哪里是人人乘得……” 熠王道:“让你来你就来吧!” 说着他在龙首上盘膝坐下,啪啪拍着身侧让出来的空地,下面那只金龙居然也有样学样地抬起右爪,完全同步地啪啪拍着墙头,一大一小一齐让他上来,滑稽非常,士卒绝倒一地。 国师哭笑不得得爬了上去,上面的熠王接过他的手,一把把他拉了上来。 “飞起来吧,小宝贝。” 金龙昂首仰天长啸,背后羽翼蓦然伸展张开,腾空而起,盘旋着飞了起来,围观群众激动万分,山呼海啸。 “去哪?” 熠王转头问道。 国师想了想,“先去汀州上空吧,看看城中情况如何。” 金龙掉转方向,往西边汀州城方向而去。 汀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城中相较百姓的烟火气息更多了几分险要,尤其是这等时刻,士卒们正是神经过敏的时候,就看到了这玩意。 城头守卫做出了和剡军一样的反应,只不过他们慌得更进一步,火箭自下而上密密麻麻地射来。箭簇划过熠王的耳廓,被他轻而易举地偏头避过。 金龙悠闲地载着两位大战之前的闲人汀州一日游,火箭刺入了它的鼻孔。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城墙上晋兵被刮倒一大片,连同头上的俩人也差点颠出肺来。 “看这些胆小的废物吓得……”熠王死死地抱住龙角,站在龙首上嘲笑道。 国师站稳了身形,一面观察下方的布局,指点江山:“明后日清晨必有大雾,王上可于五更派精锐从一览无余的东门奇袭,东门守备反应不及,必会沦陷。” 熠王点头,将乱舞的发丝挽到脑后。而后他气贯丹田,声如洪钟,向下方惊慌失措的晋军们朗声道:“尔等听好了!吾乃大剡熠王,今日且携国师到此一游,明日便来取尔汀州。明大义者可连夜开门献城,降者不杀!” 他们站在龙上转了两圈,熠王专心逗弄惊慌失措的晋兵。国师懒得陪他玩,自顾四处看风景,一面赞叹不已:“平生难得站在如此高处,今日一观,汀州果然名不虚传,背靠蒙山,面朝黄河,正如画龙之睛一般缀在中原厚土之间。” 熠王傲然道:“今后这所城池便是我们的了……再之后,天下也是我们的。” “大剡应星运而生,乃万世太平之始,兴利除弊,天下归心。天下自然终会是大剡的。” “不,”熠王大笑着挽住他的手,指向远方赤练环绕点翠星罗的大地:“是‘我们’的。你和我的。” 国师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万顷稻田之上耕者驱犁往往复复,屋舍星罗棋布,炊烟袅袅。更远处是重叠幽隐的山脉,匍匐于人类建筑起来的城池间。 仿佛一刹的心意相通,他扭身头身侧看去,正对上了熠王赤诚炙热的目光。 国师的气息忽然急促起来,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了血液里的热,一贯沉稳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哑:“天下是我们的……大好江山,也是我们的。” “是的,”熠王意气风发地倚在龙角上,“都是我们的!你和我的。” 他紧接着温柔地拍了拍金龙的钝角。“小宝贝,飞得再高点!” ——“一个城的景色怎么够!飞得再高一些吧,去看看我们的大好江山!” 金龙应声而动,展翅高飞,载着这个天下未来的王和他们的国师蜿蜒游动。一家三口一头扎进了神州厚土的山河远阔之中。 终于可以打下END 第61章 完美世界后记 该从何说起呢?这是个很大的故事,因为牵涉人物和故事线太多,没处理好,所以翻车了…… 以下都是大家估计不爱看的边角料,包括一些在正文中因为大家不爱看而省略的内容,和一些最初的构思与现在构思的对比。 最初并没有想写这么长的故事,只是想写一个龙凤的儿子有三个版本的身世但是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最后发现其实三种都不是的故事。 至于大纲展开后,这个故事的人物关系就复杂起来,总的来说有三代主角,第一代太微荼姚他们,第二代旭凤润玉等,第三代是明线的棠樾等。伏羲女娲及其转世的阴皇风息也算一条线……戏份都被删光了就不算了。添加了这么多的内容,人物自然是ooc了,希望热爱原剧情节的读者勿怪。 我们按照顺序来吧。 第一代的改动其实是觉得复杂的坏人会比较好玩一点,所以在主线的功能上没有大改。但是太微对两个女人都抱有复杂的感情,不单纯是玩完就走,荼姚也曾经爽朗仗义过。正面人物,廉晁,洛霖和风神都算是为了保护或者大义而牺牲的,其中风神可以跑但为了激起族人的斗志而没跑,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润玉对牺牲这件事的态度(详述过后来删掉了)。花神……花神是个完全的魔改,我觉得害挺好玩的。 丹朱最后一个说,因为他删的比较多。原本的想法中丹朱也是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因为目睹了兄嫂们的转变,一直很丧地关在屋里写剧本,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偶尔因为可怜帮助过润玉(魇兽也是他找借口送的),但是就像所有碍于家务事而退缩的亲戚一样没有帮到底。后来在旭凤和润玉被关在涿鹿回不来的那段时间被棠樾等人嘴炮说服,挺身而出主持了大局,然后就被借机偷袭的魔物打成了一只普通的红毛狐狸。虽然如此,他和后来变成凡人开心农场的太微代表着第一代主角中从被上清天完全压制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人。 第二代,我觉得龙凤的故事我是没写好的。一个是回忆杀太多而且插的不够好,二是润玉人设我忘了……对时间跨度太长忘了。 他们的结局是个开放式结局,至于身为凡人的他们是否属于转世,是否还能再回天界都是未知。关于为什么说好了死透实则还能诈尸,解释在我省略掉没写的那一部分里……他们和伏羲女娲差不多,曾经是清气和混沌,但是因为被五色石感染不仅没有上去互相抵消,反而和平地一起度过了一段旅程。最后因为上清天禁止摸鱼谈恋爱(怎么又是你)不得已互相抵消了,不过没那么惨烈,气体的话抱在一起就会消失。由于当时的他们也俱备完全的言出法随,因此他们许过两个愿望,一个是润玉(清)请旭凤去天上玩(混),一个是想做人,因为觉得做人好玩。结果先实现了第一个,完事了就轮到第二个。 解释完这个,旭凤那堆部下本来也想多写点故事的,不过看着塞不下了就草草水过去了。邝露的出身似乎也挺惨的(对润玉而言),不过似乎没啥人注意这一点……锦觅也是个重要的酱油,在主线中的作用没怎么改动。 第三代是明线主角。 在原本的大纲中棠樾不是献祭流翻车,是自己想造反然后翻车的,原设棠樾是一个略微偏激的人,他是真的讨厌旭凤,结果最讨厌的人救了他,还变成了亲妈,而润玉作为造反起家的人也体验了一把被造反的酸爽,真??儿刺激。结果写着写着他就变成了缺爱的傻孩子,所以只好也相应改动了“造反”的动机。 非常遗憾把可爱的小姐姐写崩了,菜狗落泪。本来要讲高冷武痴跌落人间记,结果没讲好。人设还没丰富就动笔了,本来设计好的东西到后面忘掉了,再想加也没地方加,只好砍戏份打发小姐姐打酱油,连带着第三代的情感纠葛都没滋没味了(不过我估计大家本来也是来看龙凤的,谁要看不相干的小屁孩谈恋爱啊摔)。如果这一部分多花点笔墨,我估计看到结局时读者的脸色会更加精彩,很多人都想过第三代的cp到底是怎么一个结局,小姐姐会和谁在一起(还是小姐姐会看着他俩在一起)?谁是那个剩下的单身狗? 没想到吧哈哈哈哈一对也没成全拆了哈哈哈哈哈哈(x 按理说棠樾倒是有可能和神厄在一起的,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了。风息就是去了界外,可能在出去的那一瞬间就炸了,可能在平行世界和女娲快乐造人,可能在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斗宗强者走上了玄幻男主的升级打怪流,也可能误入奇怪的快穿系统,正在掰弯直男或者打脸恶毒女配(???),任凭读者想象。 三代倒是真没什么人,算来算去只有他们三个。 接下来谈大家更不爱看的主世界观…… 因为好玩掺入了与国产神话的浪漫主义极度违和的克苏鲁元素,很明显……似乎并不吃香233333虽然上清天在这个故事中和反派似的(罪过,罪过,无量天尊),但是他们其实没什么明确的善恶,只是为了传播绝对的秩序而已。斗姆元君本来是女娲,也就是白龙女,这个我也捂了很久,不过好像并没有人觉得surprise。 女娲是真的惨,少女时代喜欢伏羲结果伏羲没有??,最后本体被做成了斗姆元君。转世之后虽然风息大帝有??,奈何这是个近似于太上忘情的,虽然舍不得舍下妹妹最后还是献祭自己了。正文中没提上清天为了保证清气充足的优良龙族血统传承下来,不仅把阴皇塞进了黄泉,在那之前还用风息的来世要挟她,逼着她做了天帝,还让她和一条别的龙配种,生下了两个儿子,阴皇当然很不待见他们。所以防风氏也惨,自幼缺爱,长大为了守护世界举族离开天界,临走前阴皇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下去了兢兢业业工作,还因为反对上清天的秩序说被它们的使者大禹砍了头。 另外正文中也没提历代大帝在大封中经历了什么。这段我写了但是没放正文,节选一下扔在最后面了。 伏羲的话其实也惨……毕竟那些事很多也不能全怪他,但是他一直很愧疚。有一次闲的蛋疼去戳记五色石,结果就得到了感情,外加女娲记忆大礼包一份,简直撕心裂肺。正文中删减一段,就是他想复活女娲,造完渊薮发现不对味就扔了,然后这个时候他打听到斗姆元君是用女娲做的,他就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上了(不,纯清气没法相杀,应该是就闯进去了)上清天,然后他看到了“女娲”。那一瞬间地位完全翻转过来,斗姆元君什么都记得,但是被洗脑成了无情的那一方,他看到斗姆元君表情的那一瞬就什么都明白了。回去就撇下“孩子们”跳血海,被抵消了。再到后面他是真心把白龙女当作亲妈,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崩溃了(不过还是下嘴了)。 反倒是神厄没见过女娲,跟伏羲也不太熟,虽然和风息有一段但是天生感情淡薄,凌乱两天就好了。 最后标准结局,世界还是我们人类的,嘎嘎嘎。神族妖族因为上清天和血海没了,渐渐灭绝了,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最后的最后,虽然已经糊了,但还是感谢每一个看到最后并打下了“1”的小伙伴_(:з」∠)_ 有缘的民那桑,我们下一个坑里见(((o(*?▽?*)o))) 附录 “你甘心吗?” 白龙女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回答。 旭凤道:“仅仅是作为托生的容器,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母子关系……而且你们气体不是没有伦理道德这一说吗?” 白龙女打断道:“你知道被填入黄泉大封意味着什么吗?” 旭凤一愣。 “封印是一个消耗品,不仅是清气,也意味着你要用所有的理智去与混沌对抗,也就是说,在体内清气彻底耗尽之前里面的人一直是活着的。逐渐失去身体的自主权,身上慢慢长出许多无固定形状的结构,最多的就是瘤状肉块和肉柱状的触手,但是感官却丝毫无损。你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多出来的组织毫不顾忌你的死活,无序地蠕动生长,有时候它们会打成一个死结,无意识地越绞缠越紧,每一条触手勒紧拉拽成线状甚至活活撕扯下来的痛苦都都由你全盘接收。而你不能动,无法昏迷和死亡,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到最后会处于一种意识清醒,但已经时常分辨不出自己是这些没有固定形态的东西还是曾经的神。这些结构增值的过程往往持续十几万年,直到你意志被这种恐怖彻底吞没,被彻底同化,失去人形,如果知道了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再心怀大义的大帝也会再三犹豫才选择跨入黄泉大封吧。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做到在里面坚持了自我的意识千万年,甚至出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还会时常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