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旭】金钗记》作者:我是一颗赛艇 文案 *润旭,重生,不拆不逆,he,但是就可能有点虐 *有生子情节,确切地说是下蛋 *我们中国人最喜欢龙凤呈祥了,吉利 前世直男玉碰上给佬凤,天帝玉重生之后一边疯狂被追,一边观看凤凰的记忆的故事。内容分了三个部分,全文六万多字,一次五千差不多,前世基本设定是循环三角单恋,锦觅最后凉了就凉了没有复活。 楔子 太初鸿蒙时起,混沌化作了不同的世界,阳清者飞升作天界,阴浊者坍陷作魔界。魔界自诞生以来就从未下过雪,至少没有下过人界意义上的白雪,最多下过魔气与清气碰撞而成的黑色粉末。 魔界第一次下雪,即是前任魔尊陨落的那天。这魔尊原身是一只火羽凤凰,本来也应该是个人物,不料竟然如此之菜,第一次涅槃便失败了。 托陨落的魔尊之福,魔界的人第一次看到了雪。 润玉远在魔城中心百里处,也听得到城中牛鬼蛇神呼号惊奇的叫声。他站在仙魔大战后立下的界碑之外,袖手看着天上的雪飘下来,又看着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润玉抬了抬腿,复踩上去就听得到咯吱之声。 邝露道:“这雪才下了不到一刻,却眼见就能没过脚踝了。” 润玉点点头:“凤凰陨身,必然引起天地异象,这场鹅毛大雪已经算是温和了。就是不知我死时,是刮风还是下雨?” 邝露急躬身道:“陛下福祚绵长,来日要飞升上界,万不可做此想。” 润玉微微一笑,正要打道回宫,却见雪渐渐要止住了。在这场风雪的尽头,飘下来的是一只艳丽的金羽,落在他面前的雪地上。 润玉低头看着地上凤翎,轻声自语:“你的寰谛凤翎纵使无人可送了,也不应该送我。” 我杀过你两次。 翎羽闻言,化作一根繁华灿烂的金钗,默然沉入松软的雪中。 润玉一声长叹,俯身将金钗从雪中剖出来,将其插在胸口衣襟,转身飘然而去。 生平履历还过得去的魔尊涅槃失败凉了,曾经作恶多端的天帝最后却活活飞升。莫说被天帝戕害过的苦主不服,天帝自己也不服。 这天界本不过是一个宇宙中的一个小世界,依然算不上超脱轮回之外,而今润玉站在不生不灭的上清天,觉得好像和天界也没什么不同。能飞升此处的人,须得积下无量功德,且已太上忘情,看破了轮回百态。 斗母元君道:“观天帝之色,似有不豫?” 润玉躬身道:“不敢。” 斗母元君端坐莲台,结印双手渐渐松开,睁开双目,面容慈和:“有何不敢?” “上清天所在,跳脱轮回,无忧无怖,不受七苦,无论凡人神魔俱求而不得。” 斗母元君道:“既然如此,何不肯入道?” 润玉道:“六界万年平和,功德已满;六欲既灭,七情不生。然润玉在轮回中尚有因果未了,还请元君准我重启一世。” “与天地同寿,当与天道同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斗母元君双手摊开,掌中渐渐出现了一张白纸。手指在纸背上划过,留下一道墨痕。 她抬头,眉目中尽是悲悯:“逝者如川,往不可追。即便重启,错过的那位已永远错过,失去的人也已永远失去。” 润玉见她在那道墨痕上的某一点平添一道,将直线添作枝桠状,双膝跪地,稽首道:“是。” 斗母元君双手一翻,纸墨消失不见。 “天帝距大圆满只差一步之遥,果真愿再去做那无麟无角的困龙?” 润玉稽首,道:“弟子愿。” 斗母元君叹道:“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斗母元君忽然神色一淡,咄道:“你与大道寡缘。去!去!去!” 润玉三稽首,道:“弟子无状。” 从上清天回到轮回之中,多少年来只有这一遭。所幸不用跳天机轮回盘,也不用跳临渊台,只要散尽功德和修为,回到元君指引的地方。 失去修为的寒冷让他想起来很多年前失血过多的滋味。他已很多年没体会过,重新再体验一次也十分不好受,但他也不很埋怨。 这是他欠旭凤和锦觅的,一报还一报,该。 傻鸟被他安排地鸟脖子都快打结了,最后竟还宽宏大量地和他做兄弟,十年一聚,好像正儿八经地兄友弟恭起来。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凤凰在棋盘上轻描淡写地落下一子,随口道:“三年后的今天是我涅槃的日子。” 润玉手一僵:“这是你重生以来第一次涅槃罢?” 凤凰笑了笑,混不在意道:对。我怕是熬不过去的,提前知会你一声,十年之后不必再来寻我了。” 润玉抬手拂袖,棋盘消失无踪。他静静坐了一会,道:“我本以为你连第一次涅槃都活不到的,九转金丹里那点寒毒本来只能让你活几百年。” 旭凤道:“我那复生的一魄中带了些水性,缓和了相克,所以还多活了不少时候。” “你是火凤,哪来的水性?” 旭凤起身道:“大约是善有善报。” 润玉没有追着问下去,只道:“最后一次手谈,也不甚尽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旭凤淡淡道:“说什么?” 润玉道:“譬如今生,譬如来世。” “兄长,没什么好说的。你看我觉得碍眼,我看你也觉得甚没意思,若真有来世还是不要见面了,省得你我都心烦。” 三年之后,润玉站在魔界与天界的界碑前,盯着魔宫的方向。一声清唳随着一道火光冲破了魔界青紫的天色。凤凰的元神舒展火翼,试图冲破上空,飞舞的动作却不出所料越来越慢,最终没有化作火焰,再从其中脱胎换骨,而是无力地坠落下来,隔着百里亦可见凤凰的身躯上竟然结满了冰。 它的身体在沉默中下堕,颤抖,随后冰霜结成的翎羽片片消散,整只白鸟化作绵延飞雪,撒遍魔族大地。 天界的天宫内,一道黯淡的流星携卷着一道微弱光尘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无人知晓的时间落在星辉池畔。 年幼的润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本该刻着伤疤的胸口多了一个凤翎印记,状似那只被他带走的寰谛凤翎化成的金钗。 润玉洗不掉,按着胸口发烫的印记:“我来还他们一世平安,你又跟来做什么?” 凤翎不答。 第1章 一、凤栖梧桐篇 凤凰是一只神烦鸟。润玉复生在天后将他带回天界不久后的时间,他牢牢记住了千万不能招惹那只鸟的箴言,每日就躺在床上装死。 旭凤说过不想看见他,那他就不去讨嫌——他连还没破壳的鸟蛋都没去看过一眼。 现如今人人都知天界大殿下是一条懒龙,每日不是人形睡觉,就是化作真身沉入幽深的星辉池底,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堪称肥宅模范,可凤凰却还是能找到他这里。 他半条尾巴伸在水里打着瞌睡时,院外飞进来一只胖胖的红色小鸟,落在地上便成了一个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叫道:“蛇!” 润玉睁开眼看着他,心中长叹一声,道:“蛇能吃鸟,所以你最好快点出去。” 小孩往后一缩,又壮着胆子凑到池边看了一眼。润玉已经收得够快,可还是被小孩瞧见了:“你骗人,你不是蛇,你是龙!我也不是鸟,我是凤凰。” 润玉站起身,淡淡道:“蛇吃鸟,龙也能吃凤凰。” 小孩吓得变成了鸟,扑腾扑腾飞上树,却因幻形不熟练变回了孩子,抱着树桠道:“你……你这般小,怎么吃得了凤凰?” 润玉好整以暇道:“大龙吃大凤凰,小龙吃小凤凰。” 小孩直接吓得松了手。润玉闪身接住,他已经不再哇哇乱叫,却还是在眨着大大的眼睛掉眼泪。 润玉怕他哭下去引得天后来找自己麻烦,只得好言安慰:“龙不食凤,倒是有西方迦楼罗鸟,日食八百龙种。我骗你的,我不吃小凤凰。” 小孩记吃不记打,“噢”了一声,又变成了红色胖鸟趴在他怀里。 润玉把他拎出去,交给最近的仙侍。 可胖鸟却每每能精准地找到他,挂在树上看着他读书,或在他躺在榻上啃玉米片的时候鸟喙一张,与他争抢。润玉思来想去,觉得这鸟总来寻自己,实在是个大麻烦。终于有一天,他送走旭凤后不堪其扰,显出原形沉入星辉池底,希望从此摆脱傻鸟骚扰。 润玉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曾遇到一老翁为他批命,那人不要分文卦金,算得却奇准无比,从他下凡之前一直说到了身死归位后的事,在凡间的事情也说的分毫不差。 “只是你命犯孤煞,无妻无子,亲朋离散,无论多少次转世轮回,终无一人长久在身边。” 润玉苦笑道:“在下穷困潦倒,能不牵累他人与我一起受苦也好。” 老翁叹道:“然而千万年的寂寞,又如何好生受呢?” 润玉沉默半晌,道:“无法可解?” 老翁道:“大道五十,七七圆满,遁去其一,凡事没有死局的道理,若有朝一日公子与天命之人渡尽劫波,可破孤命,修成正果,家室圆满。” 润玉上前一步,神色凄惶:“那天命之人又在哪里?” 老翁摇头:“天命之人就是天命之人,命中相关,因缘早定。” 说罢口中念念有词:“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旭凤化作人形,跌跌撞撞地在四周乱跑,跑到了星辉池畔。他探头看去,池底一团幽深的阴影盘踞在那里,一动不动。 旭凤双手做喇叭状,对着池底大喊:“兄长,别睡啦!” 那条龙依然趴在水底,身影模糊。旭凤见喊不醒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他潜到水底,在黑暗中勉强看得清一条瘦长的龙形。 旭凤游到近前,才发现银龙双目紧闭,龙身伤痕累累,鳞片有一块没一块。他正要凑近看时,银龙忽然睁开双目,没有感情地打量着他。 旭凤吓了一跳,变幻出了真身要飞到树上,却忘了这是在水里,眼看他就要变成第一只被淹死的凤凰,一双手忽然把他拎上岸边。 润玉看着他在地上咳水,不冷不热道:“你下水做什么?” 旭凤道:“我以为你死了。” 润玉哭笑不得:“你知道死是什么?” 旭凤爬起来,又扑过去挂在他身上:“我不知道……兄长一动不动趴在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很难过。” 润玉摸摸他的头:“不要再来这里了。你不想见我,我也不想醒来。听话。” 旭凤闷声道:“兄长为什么不愿醒来?” 一个注定一生孤独的人,睡着和醒着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他自作聪明了大半生,才领悟到命里无时,争也争不到,不如成全凤凰,自己最好就睡到死为止。 转眼间就到了他历劫的时候,润玉懒得跟天后扯什么命格,自己跳了下去,投生在了一个穷苦书生身上。书生自幼父母双亡,给人帮佣勉强过活,不仅穷,还是个病秧子,又没有钱吃药,自然还是短命鬼。 虽说书生既穷且病,为人性子却极好,生得也极好,家中又没有公婆要伺候,总有些村姑愿意过门。然而前后三位未婚妻,一位突然看上了隔壁烧饼铺小王,一位突然被父母强行塞给了出钱够多的远房表哥,一位干脆突然病故,于是润玉彻底断了娶妻的念想。 润玉就这样三十余年如一日,过着混吃等死,随时准备着回天界继续睡。直到一日,他买菜回家,在僻静角落里见到一个流氓和一红衣少女。 流氓色眯眯地将手伸向一个红衣少女,猥笑道:“小女娃,过来耍啊?” 少女没有反抗,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流氓顺着她的脸蛋摸到肩膀:“‘耍’是什么?” 模糊已久的记忆忽然蜂拥而至,润玉眼皮一跳,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却不及再多想,这流氓眼见就要摸到少女胸前了。 润玉提着菜几步走上前去,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下非礼女子,不晓得王法是什么吗?” 润玉这一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流氓在众目睽睽之下恨恨逃走。 润玉走到少女近前,迟疑道:“你……” 少女看到他,立刻笑容满面:“呀,兄……” 她猛地捂住嘴,大眼睛四处转了转。 润玉心态崩了。 虽然她形貌有些变化,虽然她变换了另一种形态的真身,可润玉却不再是如前世一般失去记忆下凡的。 ……这他妈不是旭凤么? 润玉虽然不想看见他,却也不能让这傻鸟儿被凡人流氓欺负了去。早年下凡间那些模糊的记忆蜂拥而至,忽然清晰。他将少女带回家中,呆坐良久,叹了口气,故作不识:“姑娘是何方人士?芳龄几许?可有高堂在室?为何一个人在此?” 少女好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公鸡,在屋里到处乱撞乱看,对一切都充满好奇,闻言答道:“我叫阿凰。” 前生润玉下凡时并没有天界的记忆,自然也没能想到那是个凤凰的“凰”字,只是笑道:“令尊令堂莫非不是中原人,竟给女子取土犬一样的名字?” 阿凰道:“什么是土犬?” 润玉在凡间是读书人,自以为学识渊博,得了机会便卖弄自己平日读的那些破书,又道:“我观你言语独异,又不晓男女之防,对本地风土人情也多有不解,不像是中原人士,难道你是凉虢那几个氏族的女子?” 西域凉虢地处偏僻,风土人情在中原人眼中看来也颇为怪异。他们无论男女皆衣着艳丽,将女子当作男子教养,不看在深闺之中,却要在女子成年之前将其逐出族中外放历练。 凤凰那里知道什么凉虢热虢,见润玉已经替自己找好了开脱的理由,忙连连点头。 润玉道:“姑娘既然孤身在外,须知世间人心险恶,切不可如刚才那般大意,遭人欺侮。” 凤凰奇道:“什么是欺侮?像这样吗?” 她走到润玉身边,轻轻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又要有样学样去摸他胸口。润玉吓得兔子一般窜起来,毛骨悚然道:“男女有别,姑娘自重!” 凤凰见他好像被吓到了,有些闷闷不乐道:“哦。你们凡人……你们中原人士都不准人摸的吗?” 润玉哑口无言,半晌才气若游丝道:“女子摸得,夫君也摸得。” 夫君?什么夫君?小凤凰没有再问,她眼珠一转,忽然凑到润玉眼前,嘿嘿笑道:“小男娃,一起耍啊?” 润玉槽多无口,只好苦笑道:“在下身体虚弱,怕是照顾不周。姑娘若不嫌弃陋室,倒可一住,只是对旁人切莫逢人便往家里去了,尤其是男子。” 他虽认不得旭凤,心中却莫名对阿凰有一分亲切和喜爱。何况他本就对这些氏族的破规矩不能苟同,见到了一个活得流落在外的异族少女,便更不忍心让她小小年纪在外餐风饮露,也怕她被人欺负了去。 凤凰连连摆手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玩的,不住旁人家里。” 润玉没听真切,道:“姑娘说什么?” 小凤凰得意洋洋:“没!什!么!” 凤凰者,雄为凤,雌为凰。凤凰虽生来有雌雄,却也有另一性的特质,故而凤凰人身有男相女相,但正常凤凰是不会变作异性在外到处乱晃的。 旭凤想必是听闻自己下凡历劫,偷偷从天界溜出来找自己玩。不知是觉得女相好玩还是有意捉弄润玉,他竟然真身下凡,化名阿凰出现在润玉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凡间,在他眼里,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第一次。 第2章 小凤凰好奇地混进书院,招惹得一众少年无心听讲,十几双眼睛一整天看也不看润玉一眼,唯独她支着下巴,盯着润玉一盯便是一天。 润玉最初觉得这顽劣少女肯听圣人言是件好事,时间长了却有些吃不消,自己的学生却不搭理他是为吃不消,小凤凰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也吃不消。 他决定和阿凰谈谈。 夏季田间野花开如锦,凤凰正在田间花丛滚来滚去,听到润玉叫她,便开心地跳起来,带着一身花香撞进他怀中,环住他脖子道:“这里的花好多,都是真的!” 润玉从未被女子这样投怀送抱过,他想推开凤凰,却在碰到少女稚嫩柔软的躯体时,被火炭烫到一般收回了手,真真是一个手足无措,面红耳赤:“阿黄姑娘,男女有别,光天化日之下,你怎能……怎能这样抱我?” 凤凰松开了手,嘻嘻笑道:“那我等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再抱你。” 虽说左右无人,润玉却已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凤凰见他这般模样,笑得打跌:“润玉,你真好玩,你比我那成日端着的兄长好玩多了。” 润玉头晕脑胀之余,并没有想问她兄长是谁。他身体虚弱,被凤凰搞得胸闷气短,缓了片刻才道:“阿黄姑娘,你喜欢读书么?” 凤凰不假思索道:“不喜欢。” 润玉道:“你不喜欢读书,又为何要听我讲课?” 凤凰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理所当然:“我只是喜欢听你说话。” 他自己是实话实说了,却不知道自己害润玉连嗑了数粒速效救心丸。所幸他再怎么喜欢听润玉说话,过了几日被别的吸引了注意,便也不再祸害他工作了。 旭凤每日一身火红招摇过市,又生得如花似玉,没过多久便与村中人打成一片。村民知道了平日里谦谦君子的教书先生竟然金屋藏娇,从路边捡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娃,无不炸了锅一样。旭凤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招来一片围观和啧啧之声。 村汉高声调笑道:“阿黄,你是先生养的小媳妇么?” 旭凤不明所以,正经作答道:“我是他养的,却不是他媳妇。” 润玉曾教他,媳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至于具体什么是拜天地入洞房,润玉并不好跟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细讲。 村汉又聚众道:“那你长大些,给先生做媳妇好不好?” 旭凤不懂不懈,觉得做人媳妇是一桩极有趣的事,闻言大喜:“好啊!” 于是又引起众人一阵哄笑。教书归来的润玉听到这一问一答,简直不堪入耳,烧的他面红耳赤,惶惶然正打算绕路溜回家,却被眼尖的旭凤扑过去,一把黏上:“兄……润玉,明天我们成亲,我给你当媳妇!” 润玉手足无措,又不好意思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发火,只能捂着脸落荒而逃道:“寡廉鲜耻,有辱斯文!” 旭凤被他揪着领子拖回家,两只眼睛还惹火地一眨一眨,毫无悔改之意。 润玉叹气道:“你这般不知礼数,将来还如何嫁的出去呢?” 旭凤道:“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嫁人。” 润玉苦笑道:“我见你是异族女子,孤身飘零来此,不忍见你被歹人侮辱才收留你,可毕竟男女有别,你怎能在此长住。” 旭凤一听就急道:“你不要我了么?”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赌气地坐下:“若不跟你在一起,我还留在这人世做什么?” 这话立刻引起了大雾。润玉目瞪口呆,半晌才讷讷道:“阿黄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已年过而立,一事无成,兼又长年病困。你却还是青春年华,何苦为了我这无用之人行那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事?” 他见旭凤一言不发,又安慰道:“我并非是要驱逐你,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切莫再提那轻生之语。” 旭凤听不懂他背书,却明白他不要赶自己走了。他松了口气,依旧有些闷闷不乐道:“你们都道男女有别,究竟别在哪里呢?我只知道这处倒是确实有些不同。”他歪头沉思,看了一眼自己裙下,又猝不及防地伸手在润玉下体处捏了捏。 润玉嘴唇哆嗦道:“你……” 他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昏归昏,小姑娘闹上吊这种事情还是得爬起来解决的。润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屋里弥漫着一股菜香。他爬起身来,就见旭凤站在他床头,垂头丧气道:“我错了,我再也不碰你那里了,你快起来吃饭吧。” 润玉被他扶着爬起来,夹了一口。 旭凤期待地看着他道:“这是我头一次烧菜。怎么样?” 润玉据实相告:“手艺尚可,火候精确,用料鲜美,如果晓得加盐就更好了。” 旭凤不仅不晓得加盐,还不晓得刷锅。润玉看着扔在盆里的锅碗,心生疑惑道:“你烧菜未用菜勺?” 旭凤心虚道:“没找到。” 润玉道:“你只用这张锅,菜竟然未曾烧糊。” 旭凤尬笑道:“我用手捞了两把。你放心,我洗过好几次手的。” 润玉猛地拉过他的双手,却发现上面并没有严重的烫伤痕迹,只是皮肤红得厉害。 润玉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敷上他微微红肿的双手,轻声道:“疼么?” 旭凤轻轻抽出手,挠了挠头道:“有点。我以为我们族的人不会烫坏的,没想到碰到烧热的锅还是有点疼。” 润玉一时只觉无话可说,那盘子端着尚觉得烫手,油锅里又会是怎样?半晌道:“你为何不用筷子?” 旭凤大大咧咧道:“对哦。忘了。”说罢期待地扬着头,似在等着他表扬。 润玉伸出手,轻轻摸了他绸缎般的黑发。 旭凤被顺了毛,露齿一笑,正要转过身跑出去玩,忽然被润玉欺身抱住。 他小心避开旭凤双手,将不足他肩膀高的小姑娘环在胸前,出神道:“我是一生孤独的命理,无妻无子,除非遇到姻缘天定的天命之人。现在看来……” 他脸颊微红,顿了片刻,柔声道:“润玉承蒙阿黄姑娘抬爱了。” 旭凤:“?” 润玉继续道:“明年。阿黄现在还小,明年春天,你若还愿意,我便备下聘礼请媒人去寻你父母,娶你为妻……” 他低下头,双唇谨小慎微地碰了一下旭凤的发顶,又小心翼翼地对他一笑:“好么?” 旭凤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随即又低了下去。他忽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像是千载万载的不敢,是亘古持恒的失去。 他抱着兄长瘦削的腰身,趴在他胸口,闷闷道:“哦,好。” 润玉放开他,转身从床下捧出一个木匣,道:“润玉虽不济,也不可怠慢了姑娘。眼下家道中落,周身唯有此物,是先妣留下要我赠与过门妻子的,虽谈不上价值连城,聊可充作聘礼。你……阿黄若不嫌弃,便收下罢。” 旭凤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根碧玉发簪。他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我不嫌弃,可我也不能白收你东西啊,要不……” 他为难片刻,掏出了身上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东西。 润玉一看,立刻懵了。他虽不知这金灿灿的发钗便是凤凰身上唯一的那根寰谛凤翎,却也看得出这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物,不是寻常的碧玉可比的,怕不是小姑娘把家族中的镇宅之宝偷出来玩了。 润玉死活不肯收,凤凰也不好意思收他的东西。他那脑子里并无定情信物一说,只晓得他身为天帝之子,不可占人便宜。兄长虽是例外,但眼下他也不认识自己。 润玉无奈,只好道:“也罢,既然你不肯收,待见过你父母,我便亲自交与他们好了。” 并不好!而且会被打断腿,送至骨科。 润玉回想着这些事情,只想大骂凤凰误我。亏得历劫的时候他死的比较早,没等到开春成婚,倘若在凡间真的怎么样了不懂不懈的凤凰,只怕荼姚要生生用琉璃净火烤熟天下水族。也亏得那时他比较糊,众仙懒得用水镜时时看他,否则又要平添一番事端。 更为可恨的是,尽管此次下凡的记忆在千百年的消磨中渐渐淡去,这种喜好弱智的审美却深深的留在了他的潜意识中,尤其喜欢蠢的、不懂人事的、男女不分的,以至日后与锦觅一见钟情,引发了种种事端。 润玉收回思绪的时候,凤凰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卧房中跳出来,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在他腿上。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女子,还拿自己当一只红色的肥鸟,想往哪趴就往哪趴。 润玉只觉把他薅下来也不是,由他趴在身上也不是,只好故作不见,继续读书。 凤凰下巴搭在他肩上,拿他的头发打着结,不肯消停:“兄……润玉,房事是什么,我们一日有几次啊?” 润玉放下竹简,太阳穴隐隐作痛:“这又是谁教你的?” 旭凤道:“隔壁孙姨。” 润玉叹道:“房事便是男子与女子夜里睡在一起。” “那我们便是每日一次房事?” 润玉忍无可忍,将他从身上薅下来道:“倘若村中再有人问你这些事情,你就转告他们,他们同你说什么,我这个教书的便在学堂上讲什么……” 他说罢正要起身,一抬头视线好死不死正对上旭凤胸口,险些被从他发上滴下来的水滑倒。 旭凤化形阿凰后十三四岁模样,正是少女刚刚开始发育的时候。他沐浴完竟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就出来了,透水沾在身上,如同无物,而他自己方才还一无所觉地趴在润玉身上乱蹭。 “你……不堪入目!” 润玉闭着眼胡乱给他披了件外袍,从脸到手全都在隐隐发烫。 旭凤却还嫌事不够大,困惑地低头看了一眼,又追着他问道:“润玉,女子的胸部就叫不堪入目么?” 润玉本以为自己活了几万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情绪,没成想却被倒霉弟弟整得要发疯了。 治不了你了还! 几日后,润玉教书回来,发现屋里已经不见了旭凤的气息,终于松了一口气。凤凰并未被关禁闭,所以他应该是留了一个假化身在天界,隐藏气息自己跑下来玩,反正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短短一日并不会被发觉。 润玉见到阿凰之后,便用胸前的凤翎印记伪造了一道凤凰气息,吸引天界查看,果然只过了月余,傻鸟就被提回天上挨打了。 润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忽然觉得屋里温度骤降。他撑开木窗,外面明明是艳阳天。屋里少了一个人,还是冷清了不少。 既然本就不能长久的陪伴,又何苦让他一时温暖,冷清半生呢? 何况这只傻鸟实在没用,润玉记起前世,让他去买个鸡蛋都能平地被裙子绊倒摔一跤,两世为龙,年幼凤凰还是一样的蠢。 润玉这条凡间的性命本就短寿,他在这一年的秋天便伸腿瞪眼了。在身体停止呼吸的那一瞬,他忽然又一次看到了凤凰。 凤凰已经被捉回天界了,所以这是前世的凤凰。 彼时润玉归位后便直接被引回天界,加封上神,马不停蹄被众仙围着忙了几日几夜的晋升典礼,根本无暇去看阿黄去了哪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再去凡间,发现已过去了数年,他和阿黄住过的屋子在他死后无人继承,四周已结满了蛛网。 阿黄不见所踪。润玉又去看了自己的坟头,本打算给自己拔一拔野草,却发现坟头上长出了一株小小的梧桐,叶子隐隐泛金色。 润玉去问司命星君,阿黄去了哪里,司命星君答道:“阿凰姑娘已投胎转世。” 润玉点点头,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她在何处往生?” 司命星君道:“她……嗯……她转世做了花草,无有神识,不在造册之内。” 润玉急道:“若她有了再世为人的消息,可否第一时间转告我?” 司命星君躬身道:“殿下,恕老夫直言,凡人生如蜉蝣,凡间短短数十年的情分,不过是漫漫仙途中沧海一粟。殿下若与她有缘,自然会再次同她相见,若无缘,便止于此。况大殿乃司夜之神,人间轮回之事不受大殿管辖,老夫此一番已破了天界规矩,请大殿勿要再来。” 润玉神色一黯,还是微微颔首道:“多谢,有劳。” 许多年以后,他在星辉池畔认识了一个紫衣少女,一样的娇憨,一样的单纯。润玉虽已不再执念于历劫时惊鸿一瞥的红衣少女,听到锦觅自报家门时,却还是有了片刻失神——葡萄算不算得上是花草呢? 司命星君见润玉渐渐远去,长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自语道:“二殿下从凡间回来后,也知道要脸了,善哉善哉。” 此刻润玉的目光跟着旭凤的视角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唯有旭凤在他身边每日给他熬药煮饭。 他情况最坏的时候,在学堂上讲着书,忽然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昏暗的屋里一阵酸苦的气味。他勉强撑着坐起来,便看到旭凤的背影,正在床外手忙脚乱地扇着火熬药。 旭凤把药放到桌上,用汤勺一点一点喂他喝下去。润玉深吸一口气,紧皱双眉,闭目把药咽了下去。他喝完药,正要接着躺下,忽然又猛地坐了起来,一把从旭凤手中抢过空药碗,捂着嘴拼命干呕。他已很久没吃过寻常的食物,松开手只猛地吐出一点药汤。 旭凤递给他一块手帕,直直地看着他,同情道:“你好惨啊。” 润玉被他瞧得有些自卑,偏过头去,手指颤抖着用手绢擦去糊了半张脸的酸水。他喘息片刻,才慢慢地转过来,对着旭凤浅淡而伤感地一笑:“本想着要照料阿黄姑娘一辈子,不想如今却要你照顾我,还教阿黄看到我病中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把话接下去。 旭凤脑子里却是外面大海一样广阔的稻场上金灿灿的麦子,他从未见过金秋时节,太阳高悬时劳作的农人和稻海,也从未闻过这样浓烈的泥土和稻香味。 他从润玉手中接过药碗,随口道:“没事,你也病不了几天了。” 他知道润玉阳寿将尽,润玉却把这话当成了安慰。他摇了摇头,试探而克制地拉过旭凤的手,歉疚道:“阿黄姑娘,对不起,我失约了。” 旭凤还在想着寻空溜出去看人家打麦,一边道:“失约?” 润玉叹道:“我时常想,这药又贵又苦,咽下去又总呕出来,左右无用,不如停了。可阿黄这么傻,菜也不会烧,一个人该怎么过活呢?” 他闭目歇了片刻,才攒起力气继续道:“每每想及此处,就闭着眼咽了下去,指望着有朝一日还能康复。只是我已尽了力想要好起来,天命却是难违……阿黄,我活不到来年开春了。” 旭凤猛地回过神来,不知道说什么,思考片刻就用上了新学到的一个词:“哦……节哀。” 润玉也不与他纠正,只是长久不舍地看着他,含笑道:“能淡看生死,也是一桩幸事。看到姑娘并不为我伤神,润玉也可安心去了。” 旭凤坐到他床头,扶他靠在自己身上,茫然道:“我……对不起,我族中没有死过人,也不知道身边死了人是什么滋味。” 润玉靠在他肩上,微微摇头道:“是我贪得无厌了。我本命中注定无妻无子,孤独一生。残生能有阿黄相伴半载,已是生平喜出望外,怎敢奢求百年。” 旭凤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乱讲:“死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死便死了吧。就像你说过的,我们缘分很深,以后还会再见到的。” 润玉颔首,哑声道:“借姑娘吉言了。圣人云,未知生,焉知死,活且活不明白,何苦忧虑死者。我教了一辈子圣贤书,轮到了自己的时候,却也愿意相信世间有来世。” 旭凤想了想,道:“我觉得只有傻子才总想着来世。整天指望什么因果报应,前缘再续,却不晓得在今生珍惜眼前人,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来世谁还记得这个那个的。” 他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然而这话听起来却像极了在针锋相对。润玉并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姑娘此言十分有理,润玉受教。只是姑娘还年幼,不知有些东西是人力不能,方有寄托来世。” 他深深地看了旭凤一眼,又慢慢挪回枕上,逐渐闭上双目:“譬如今生,我就不能娶你为妻了。” 第3章 旭凤生来就是尊贵的天帝之子,凤凰之身,不懂人的苦处。最后一次,他熬完药回到床边,却怎么也叫不醒润玉。 旭凤去敲了四邻的门,告诉他们润玉不动了。村人连忙随他跑到床边,又是探气又是诊脉,忙活完站直身子抹了抹眼,道:“小阿黄,他死啦。” 旭凤道:“可他人还在那啊。”仙神只有灰飞烟灭的才算死透了。在旭凤眼中,润玉只是躺在那里不动而已。 村人见他无知,纷纷摇头。 润玉虽然比较穷,旭凤却有钱,他听说棺材大一点比较好,就弄了一口比较大的棺材。兄长虽说此时是凡人,但本尊终归是天帝之子,还是不要曝尸荒野比较好。 他看着棺椁被埋进土里,一滴眼泪也没掉。村人摇头道:“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无情的女娃,枉先生对你那么好,在心里拿你当结发妻子,处处护着你。他死了,你竟不肯为他哭一场,也不肯为他披麻戴孝。” 凤凰是高傲的太古神族,如非伤心至极决不会落泪,但入乡随俗穿上孝服也并无不可。凤凰想看看人间的雪是什么样,准备逗留到冬季再走,反正在天上也只是几个时辰的差别。 入冬时分,她又买了柴米和鸡蛋,又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半年前的夏日,她蹦蹦跳跳从集市上买了润玉要她去买的食材,正要轻盈地跳过障碍,裙裾却挂在了门槛的凹凸不平处,摔得龇牙咧嘴。 润玉将她扶起来,让她把膝盖搭在自己腿上,用手帕沾了水仔细擦掉她膝盖上的土,上上下下检查半晌才道:“并无大碍。” 凤凰道:“我是没事……鸡蛋却摔破了。” 润玉也觉浪费可惜:“无妨,买得也不多,一顿饭全下锅罢。” 她打碎的实在太多,纵然两个人一起吃,也还是撑得肚皮发圆,凤凰翻了个白眼,倒在润玉膝上道:“明日还是你去买菜吧,我实在是没用。” 润玉打着旋按揉她的腹部,温和笑道:“阿黄姑娘即使什么都不会也无妨,只要能长在润玉身边陪伴,就是润玉之幸了。” 旭凤并没有想明白,如果一个人住,就要买一个人的食材。他不会烧菜,蛋炒饭做得夹生不熟,而且还是两个人的量,不仅死活也吃不完,而且好像越吃越多。 旭凤纳闷这顿饭为什么死活吃不完。他跟这一大锅蛋炒饭杠上了,从早上断断续续吃到傍晚,天色终于彻底黑暗。蜡烛平日都是润玉收着,旭凤在黑暗中摸索着翻箱倒柜寻不到蜡烛,却摸到了那个装着聘礼的盒子。他随手拿过碧玉发簪插在发上,继续桌前跟蛋炒饭杠,也懒得去生火照明。 撑开的窗外飘进来了纷纷雪花。旭凤打了个寒战,他裹紧了衣服,没想起来出去看他心心念念的人间冬雪。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夹起一大口饭,使劲往嘴里塞,连口舌也拒绝这么多冷饭,无法下咽。旭凤兑着冷水艰难地把一大口剩饭咽了下去,忽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死活吃不完,是因为陪他一起吃饭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放下筷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旭凤揉了揉眼睛,闷闷道:“兄长,我想见你了。” 他决定去找润玉。他找到璇玑宫的时候,门口的仙侍告诉他,润玉眼下正忙得脚不沾地,但二殿下若有急事,这便叫他出来。 旭凤摇了摇头。他在门口伸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润玉的身影。他忽然莫名负了气一般,扭头便跑了。 天上短短片刻,人间已是来年开春。旭凤又作了回天界之前的打扮,踏着旧雪,跳过田间新犁的湿土,又掘开了那处坟墓。 坟茔中的青年因为与他接触了许久,凡胎沾上仙灵之气,虽死而面容依旧。凤凰半跪在如同睡去一般的文士身边,意识到即使找到了他,他也不会再笑着对他说,来年开春要娶姑娘为妻了。 旭凤握住他冰冷的手,忽然觉得十分委屈。 他趴在润玉身上呜呜哭了起来。 在凡间,旭凤终于明白了死。死不是灰飞烟灭,而是再不能见到,也再不能一起说话了。 凤凰振袖一挥,素净的绥麻随着他拂袖化作大红色。他搂住润玉的的脖子,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旭凤化形的本相从红衣少女躯体上剥离而出,变做凤凰在坟前盘旋半日,终于飞去。 他真身的一部分,属于凰的部分被从元神中生生剥离出来,变成没有意识的躯壳永远留在了这里。千百年后,以那片坟茔为核心方圆十里的村落被荒废,随着世道变迁变成了蓊蓊郁郁的梧桐林。 天界现在依旧忙着操办润玉晋升上神之礼,没人发现他曾经真身溜走一段时间。 凤凰在凡界走了短短一段路,好像一夜之间明白了情爱与羞耻,他觉得若是润玉知道了自己就是阿凰,能给他嘲一千年。 旭凤找到司命星君,简短地交代他:“若有人问起阿凰的事情,随便编个什么理由,一律不准招供。若有一星半点的泄漏,拿你是问。” “大殿下?” 润玉睁开眼,看到了站在他“尸体”边上恭候他凉透的仙侍。 他从躯壳中脱身,右手按在了胸口的凤翎印记上,印记在他掌中微微发烫作痛。 仙侍以为他刚刚死透,还处于懵逼中,又道:“恭喜大殿历劫归来,荣升上神。” 润玉点点头。 仙侍又道:“殿下为何不历劫结束即返回天界?反而在躯壳上踟蹰,害陛下以为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润玉道:“是我一时黄粱梦醒,精神恍惚,待见到父帝,我自去向他赔罪。” 二人身化流光,往天门飞去。还未到天门,一道红光忽然清啸着迎面飞来,变做人形撞入润玉怀中。 凤翎印记的痛楚忽然停止。润玉理过他发际,凤凰就在他怀中抬头笑了起来:“兄长,你怎么才回来。” 他被提早捉了回去,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此时正笑得开心。所有的兰因絮果,爱恨不清都消散在了此时凤凰眷恋的眼光中。 二、洞庭渔歌 洞庭湖上,烟波浩渺,渔火在远处缀连成一片,上下浮动。 黑衣的人影临风而立,站在湖畔,在月色之下凝望着湖水。天帝走上前来时,险些没有看到他,也不太相信是他。直到他走上前去确认了那人的身份,才开口嘲道:“你得到锦觅尚嫌不足,还打算毁了本座生母的墓穴?” 魔尊抬起一只眼皮看了他一眼,又似嫌看他一秒也浪费时间,草草耷下。 天帝道:“经历杀母之仇,夺妻之恨的明明是本座,为何你却成日在这如丧考妣?” 天帝的眼线虽不能遍布六界,在人间和天界却实在不少。看守洞庭湖的天将告诉他,魔尊已是第三次来湖边长久地静立眺望,不像是要毁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魔尊不咸不淡道:“这里不是杀你的地方,你若执意寻衅,我们换个地方死斗。” 天帝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魔尊道:“思念故人。” 天帝饶有兴味道:“你能有什么故人值得思念?” 魔尊手掌紧按腰侧赤霄剑,指节微微发抖,半晌才冷冷道:“天帝有亲人葬身于此,本座亦有亲人籍此凭吊。” 天帝前进一步,逼问道:“本座倒未曾听闻,魔尊有亲朋葬身于此。” 魔尊道:“死无全尸,无身可葬,只是成灵于此处。” 天帝微微挑眉:“成灵……?” 他待要再问,魔尊却已扭过头,背身离开,不欲再答。 润玉不追上去,只是在他身后道:“你当人界是何处,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魔尊慢慢站住,背影在黑夜中摸糊不清:“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激我,我不在他面前与你生死相搏。” 他说完此话,身形化作黑雾消失不见。 自此之后,魔尊果然再未来过洞庭湖畔。 什么东西不用诞生,却用成灵?是山精,野怪,还是…… * 润玉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被人匆匆弄醒。他睁开一只龙眼,便看到旭凤正地站在避水珠中,见他不愿起身,又伸手拽了拽他的龙爪。 润玉猛地睁开眼,应龙之身轻易透过避水珠的防护,对着里面的人一口咬下去。旭凤敏捷得闪身避开,急促上浮,却也不免沾了一身水。 星辰之海水面涛声大作,二人同时浮出水面,润玉身上没挂上一丝水珠,旭凤却已经全身湿透,狼狈不堪。他现出凤凰真身来,在空中像落水乌鸦一般甩了甩首尾,又变回人形落地。 润玉早已坐在石桌前,双目半睁不睁:“你才从忘川回来,不去与父帝母神请安,就变着法子折腾我?” 旭凤在他面前落座:“听闻兄长已经在星辰之海中躲懒沉眠数年,司星布夜之事全数交给手下,旭凤还以为兄长身体抱恙,这才出此下策。” 润玉终于睁开了双目:“下次若再白日里无事扰人清梦,便不止是变成落汤鸡这样简单了。”他口中说的威胁的话,嘴角却微微弯着。 旭凤见他没有真的生气,也笑道:“并非无事叨扰兄长,只是父帝有要事相商,整个天界遍寻你不到,只好托我来做这个恶人。” 旭凤年纪不大又足够懂点事的时候,曾十分委屈地问他为何总是躲着自己走。 润玉口中说没有的事,心中却暗想,不是你自己说的来世不想再看见我了么? 他心里这样想,每每被凤凰追着黏在身上,却也渐渐松动,不再严格遵守旭凤前世的要求,不再完全地冷漠以对。 旭凤自润玉院中离开,便去了月下老人那里。 “叔父,你这红线怕是假货,根本打不了结,如何牵人姻缘?” 月老听他质疑自己业务水平,即刻便一指点他脑门:“我这红线只管人间姻缘,牵凡人一牵一个准,牵神仙却是难过登天,你去拿它乱点甚鸳鸯谱了?” 旭凤一歪脑袋躲过去:“没有。” 月老握着手中一把红线,长吁短叹:“这红线牵人情缘,只因凡人身负因果,一拴便中。天界仙人已半只脚踏出轮回,因果极淡,硬要牵也不是不可,只是难过登天。” 旭凤皱眉道:“我明明记得曾系成过,虽说只有片刻,那结又自松开了……” 月老瞪大了眼睛,左右歪头打量:“你何时给仙人系成过?给谁系的?” 旭凤茫然思索片刻,摇头道:“记不得了,但确有此事。” 月老拐杖在地上一顿,摇头叹息:“结得时间越长,情缘越深。一刻红线,便只得一点露水情缘,不得长相厮守,不如相忘于江湖。啧啧,这情节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实乃话本的好素材,我这便去把它写下来。” 月下仙人摇着狐狸尾巴,兴冲冲回屋去寻笔,要把脑洞记下来。 凤凰独自站在院落中,从袖中掏出了一根湿漉漉的红线,一条片刻也系不上银龙龙爪的红线。 润玉没有见到天帝,却见到了天后。天后假惺惺地笑着,请他去洞庭湖调查星辰落水一案。 天后又道:“你专心办好这件事,水神之女也该历劫归来了,到时便该着手准备你与水神之女的婚事了。” 润玉道:“儿臣……” 天后不容置疑道:“去罢。” 这本是一桩小事,天空中叫不上名字的小小星辰不计其数,其中一颗轨迹有异落入洞庭,也不至于劳夜神亲自动身。即使洞庭君弹压不住,一定要人去查,也多是水神职责所在。 这背后的怪异和算计太过明显,润玉并不想吃这一套,他在湖边草草调查几日,得出了璇玑宫神官不慎操作失误的结果,将之传书至天界便草草结案。 临行前,他对着湖水掀衣跪倒,三度稽首时,幕后的人终于忍不住浮出了水面。 润玉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湿漉漉的白砂:“你费了那么多法力引陨星落入洞庭,逼我来此,再不出来见我,我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黄衣女子道:“太微和荼姚那两个畜生,害你和先湖君担惊受怕地活着,如今你竟成了他们麾下一条听话的蛇。你难道不记得断角剥鳞之痛了吗?” 润玉却道:“我记得。” 黄衣女子厉声道:“你记得先湖君曾如何受天上那些畜生侮辱,为何还要认贼做母,对仇人之子兄弟相称?” “荼姚不是我的母神,但旭凤却是我的兄弟。” “仇人之子,不捉来千刀万剐以祭先君,还留着当什么兄弟?你把他当兄弟,他却与你的未婚妻勾勾搭搭,几次三番,当着众仙的面让太微解除婚约。” 润玉淡淡道:“至少他从没想过要害死我。” * 如果旭凤想要害他,前世有太多机会下手。 润玉对着洞庭湖畔一处大石,以母族礼仪三拜七叩告别死者。才第二次跪下,他便已支撑不住,歪倒在石上。 他不敢竖起墓碑,也不敢等到伤愈再来祭拜,因为彼时荼姚一定会派人紧紧盯着他,只等他犯下同情余孽的罪行,好再料理他一顿。 他不能被天后再度抓住把柄,他要活下去,活着就可以报仇,活着就有希望。 昏昏沉沉中,他被人按在肩头,他全身都是伤处,这一下生生把他痛醒。 旭凤正半跪在他眼前轻轻晃他,急道:“兄长,你现在怎么样?” 他全身已湿透了,被风吹得微微发抖。润玉见他遍体湿透,才发现自己正坐在泥水中,也和他一般在冷风和阴雨中发抖。 润玉发狠将他推开,声音嘶哑:“旭凤,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旭凤被他推得后退数步,险些坐倒,勉强稳住身形,又要去扶他,却被撑起的一道屏障挡住,雨水在屏障上激起点点水花。他现在实在太过虚弱,撑起的屏障也只有小小一圈,刚好把缩成一小团的自己困在里面。 “……我被父神关了禁闭,这几日发生的我刚刚才知道。” 一个月前,旭凤在灵霄宝殿上求天帝解除润玉与锦觅的婚约。太微一向说一不二,旭凤这是头一次违背他的旨意,太微于是怒道:“荼姚实在是将你宠坏了,你竟如此不识大体,罔顾人伦,连兄长的未婚妻也胆敢觊觎。朕决不毁约,你又当如何?” 旭凤跪在那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自当让大殿与锦觅成不了亲。婚典行一次,儿臣便去搅一次。” 于是旭凤不仅光荣被禁闭,而且获得了额外的三重禁制待遇,天帝下了死命令,润玉一日不顺利完婚,一日不把他放出来。 润玉扶着青石,一点一点勉强撑着站起来。 “我竟忘了,你还关着紧闭。父帝见我也不听话,想到你的好,就把你放了出来,我竟还平白便宜了你。你若还惦念一丝兄弟情谊,就快滚回去,不要污了我生母的眼。” 夜神从来都是如沐春风,温文尔雅。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咒骂,便是这个“滚”字。 旭凤脸色苍白道:“你……你随我来治伤,治好了,我就……”他的话顿住,张了张口,却又被润玉打断。 “旭凤,你以为世上只有凤凰心性高傲,却不知道,我生平也不爱被人践踏,被人羞辱,尤其恨人看到我这般丑态。” 见他一言不发,只是惨笑,旭凤又伸手去扶,同时低声道:“母债子偿,犯禁当罚,我无话可说。待你好转,旭凤任你处置。” 润玉心想,我处置小小一个你做什么,处置你有什么好处?我要太微和荼姚生不如死,要得到锦觅,要光明正大将你踩在脚下。 润玉一把推开他,忽然眼前一阵模糊,他不愿在旭凤面前倒下,低吼道:“让开!” 他说完这个“让开”,就因伤重再次失去意识。 几日后,润玉醒来,便发现自己已回到了璇玑宫,身边邝露正嘤嘤作啼。他身上的伤已经好转大半,想必是旭凤把他抬到了这里。润玉现在已经能行走自如,他最后一次私自来到簌离“墓”前,却没有下拜,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仇恨与扭曲的种子就在他心中彻底生根发芽,直到当年经历过这些的人一一离世,直到最后一个故人旭凤涅槃失败,身死道消,这种仇恨和失败感才得以彻底散去,最后心中只剩下一片空虚。 可怕的空虚。 第4章 润玉神情寂寥:“你口称先湖君,湖君现在哪里?” “她已经……”她好像愣住,喃喃自语道:“先湖君将我养大,授我法术。你离开她那一年,我便做了洞庭湖君……先湖君在哪里?我又是怎样当上湖君的?” 润玉道:“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过簌离此人。” 黄衣女子恨恨道:“什么叫从没有过这个人?你……你把她带到了哪里?” “从我来到这条线上起,这个世界就只有簌离的因果,再无簌离此人。” 润玉自毁修为从上清天跃下,只为了还两个人,一个是旭凤,一个是他的生母。斗母元君拈指在莲台上轻点,从簌离身死的时间召来了她的魂魄。 “若能重来一世,你可有未了之愿?” 润玉以为她要将太微与荼姚千刀万剐,报仇雪恨,不料她却安静地对元君施礼—— “愿世间从未有过簌离此人。” 她已经很累了,甚至已经不想陪润玉再重走这一遭。 润玉已经打算要离旭凤和锦觅越远越好,现在最后一个亲人也不愿陪着他再走一遍了。他沉默半晌,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但这条线上,她的因果还在。当年经历过这段往事的人都记得曾有个龙鱼公主惨遭天后灭门,润玉的身上也依然有被揭下逆鳞的伤痕,洞庭湖君也后继有人,这些都是世间因果演算而来,与她无关了。 黄衣女子不懂。她正要再问,一道火灵的气息却忽然而至,她脸色一变,摇身化作一尾金色的龙鱼,潜入水中。 润玉转过身道:“你如何来了这里?” 旭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洞庭湖水。润玉看到他的眼神,忽然莫名觉得熟悉。这几日,润玉每每都会在梦中看到魔尊站在洞庭湖畔凝望着湖水的眼光,醒来时就觉得胸口凤翎处一阵阵灼痛。 旭凤转过身来,道:“兄长,你回去便要成亲了。” 润玉忽然生出来逗弄他的心思:“难道你舍不得锦觅仙子?” 旭凤摇摇头,平静道:“我只是想问兄长一句,锦觅仙子确实对兄长一往情深,两情相悦?” 润玉道:“是又如何?” 旭凤长吸了一口气,十指在背后紧拧,随后又松开:“兄长成亲那日,我定会去喝一杯喜酒,然后自请镇守忘川,无事决不再回天界。” “你难道不再心系于她了?” “从未。” 润玉开始脑壳做疼。这鸟儿好生欠,越同他抢,越不肯放手,若是送上门去,他反不要了。这一番他与锦觅确实只有婚约之名,无有相悦之时,每日在星辰海中沉眠不醒,若非要出门也必然要绕着她走,结果凤凰竟然告诉他——他不喜欢锦觅了。 润玉按着太阳穴道:“永镇忘川大可不必了,我……” 话音未落,一道携卷着血气的红光猝不及防地朝旭凤背后打去。旭凤察觉到了危险,刹那间灵力暴涨,在身侧燃起了一圈真火护体,然而那红光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屏障。润玉别无他法,只有抬手去挡,水火之力猛地相撞,红光大作。 那是簌离留下的火灵珠,可破一切火系防御。旭凤万没想到水族竟会有这种东西,一时不备,险些被其得手。 红光消退的瞬间,润玉捂着小臂后退一步。 旭凤脸色立刻大变,他抬手打出一道火焰直追黑影而去,自己却并未去追,而是拉过润玉的手。润玉摇头道:“并无大碍。” 那道偷袭的黑影闷哼一声,被凤凰真火所伤,就趁此时纵身跃入湖中。 旭凤身形凭空升起,整个人在黄昏中被火烧云映得通红,双目中瞳孔渐渐化为金色。偷袭者的气息被湖水中万千水族的灵气所隐蔽,他缓缓抽弓搭箭,凤凰真火燃遍了弓身箭镞,三只熊熊燃烧的凤翎箭搭在弓弦上,直指洞庭湖。 旭凤一字一句道:“我给你三息时间,要么自己现身,要么我放箭,烧干这洞庭湖。” “一。” 凤凰真火并非凡火,跳脱五行,不受相克,不畏凡水。可那偷袭者也不傻,这三支箭虽烤得干洞庭湖,太微也烤得干旭凤,他并不信旭凤真敢松手逼他现身。 ——这说明他不了解旭凤,润玉就比较了解他,知道这傻鸟偶尔会不带脑子,比如此刻,他就真的未必考虑过如果他若烧了湖,太微会怎样处分他。 “旭凤,那人背后必有大阴谋,不若留下活口,日后再审。” 旭凤眼中火焰不灭:“伤我兄长,不必留活口。” 润玉心想我可去你妈,天后非法电龙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二。” 润玉背着手看他作妖作怪,又道:“湖里三万水族,湖外渔樵鸟兽,若被你这一箭下去,洞庭涸泽,生灵涂炭,十万天雷也难赎此罪,你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 旭凤淡淡道:“天雷加身,与我何干……” “三。” 眼见他指尖松动,润玉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凤儿!” 说罢配上一声虚弱的闷哼,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这一招以退为进立竿见影,收获奇效。旭凤眼中火光瞬间退去,只是箭在弦上,势难收回,已不得不发。他能做的只有收回箭上的凤凰真火,让这三支箭变成寻常火箭,然后转过头朝一处荒山松了弦。旭凤本以为会听到山崩地裂的巨响,然而那三只燃烧着熊熊烈火,带着万钧之势飞行的火箭却被润玉临空袖手一拂,变做三只铁箭次第脆响着摔到地上。 旭凤:“……” 活了几千岁的小凤凰的全力一击,在已修炼了数万年的天帝眼里终究是不大够看。 润玉走上前去,单手把他脸颊拧地变形,似笑非笑道:“烧干洞庭?天雷加身与我何干?凤儿,你长大了,能耐高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越发纯熟了。” 他松开手,见旭凤眼眶发红,又叹息着轻抚他被拧红的脸颊:“你这样意气用事,将来如何做得了天帝,如何驾驭得了六界众生?” 旭凤痴痴望着他,抬手轻柔地擦去他唇角血迹,这才道:“我从未想过要做天帝。兄长做天帝,旭凤做火神为兄长征战四方,才遂了我平生所愿。” 润玉又叹气。锦觅不与他争了,天帝也不与他争了,傻鸟都不要,这一世重启又有何意义? 润玉不瞎,凤凰喜欢他,他总算看出来了。脱离了所有的纷乱关系,失去了所有当事人的是非好恶,很多东西忽然清晰起来。可是在千万年孤独的天帝之位上,他对人情的渴望已经冷了。 * 在他还渴望着陪伴的时候,与他有着一纸婚约的锦觅闯入了他清冷寡淡的生活。 锦觅让他想起那个在他归位之后就消失不见的少女,但阿黄终究再也没有遇见过,没有如约伴他终生,消失在茫茫六界之中。 锦觅不一样,他们指腹为婚,早有一纸婚约,因缘早定,是跑也跑不掉的。 润玉已经失望了太久,太多人曾给他一丝慰藉,又无情离开,在他生命中沦为过客。一度对他和蔼可亲的天后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翻脸无情;曾时常缠着他的旭凤随着长大,也有了自己的事情,越少来他的璇玑宫;就连他的生母也在相认之后即被天后杀死。 唯有这纸婚约是实的,润玉相信他的妻子一定会永远陪着他,这已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可这个时候偏有一个不看眼神的旭凤跳出来,犹犹豫豫遮遮掩掩地与他打了半天太极,最后直指来意:“兄长,你可否解除与锦觅的婚约?” 润玉忽然觉得他这不懂不懈实在可恨,他凉凉道:“若是你先与她有了婚约,我绝不同你抢。” 旭凤浑身一震,茫然看着他,又耷下脑袋道:“可她并不爱你。” 明明是我先来的。 润玉蓦然转身:“那又如何?旭凤,你什么都有,而我只有她,你为何连我的未婚妻也要夺走?” 旭凤微微侧过头,低声道:“兄长,你也有我。” 润玉面色淡淡:“不用了,锦觅就很好。” * “兄长,那偷袭者在对面上岸了。” 润玉回过神来,便被拖着去了那人气息暴露所在。 旭凤在已锁了门的破庙中降落,他闭目片刻,又道:“他往集市中去了。” 润玉道:“你去找他?” 旭凤道:“不急。” 润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这竟是一座龙神庙,这庙修得十分业余,并没有注明拜得是东西南北哪个海的龙王,还是天帝这条龙。 润玉哭笑不得:“你要对这木雕泥塑许愿,还不如转身拜我。” 旭凤道:“非也。” 他从袖中摸出一条红线,视之良久,郑重地系在神像指尖。他的脸色在窗棂透进的月光下有些惨淡,却微笑道:“世人皆求神灵祝福,我只愿龙神万事如意。” 他迟疑着伸手,珍惜地放在人身龙尾的神像尾部,轻轻摸了一下落满香灰,彩漆斑驳脱落的鱼尾。 那是他在兄长身上从不敢去触碰亵渎的地方。 润玉:“……”凤凰自己正自我感动,却没想到一个人被登徒子造了等身人偶放在家中赏玩,还要当着他的面摸人偶的大腿是什么体验。 润玉终于道:“你不去拿人了?” 旭凤道:“这便去。” 润玉看着不远处人间粼粼的水光和的渔火道:“他为了隐藏气息潜入人界,你却不能就这样去寻他。你的人身依旧属火灵,火气太盛,在水族出没的地方太过扎眼,易打草惊蛇。” 旭凤皱眉道:“不成,我不放心兄长一人去寻他。” 润玉叹道:“你要一起,须得收敛气息。” 他伸指一点旭凤眉心。旭凤就变成了一只平平无奇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趴到他肩头。 润玉侧过头打量片刻,点点头:“这样朴素些好,不要成日里孔雀一般摇着尾巴乱跳。” 乌鸦呱呱叫了两声,以示不满。 一刻钟后,一人一鸟站在一处勾栏面前,面面相觑。 润玉本想隐身进入,又觉得在这里隐身未免有做贼心虚的嫌疑。他纠结了只一秒,完全搞错了重点,只觉得自己已断情绝欲上万年,身入温柔乡,心如明镜台,进了也问心无愧,不妨。 润玉自问心无歹念,只是鸟爪却突然收紧,用力抓他肩头,实在有些痛。 润玉低声道:“听话,不然拿你去喂外面那耍蛇人养的蛇。” 大妓馆内的女子果然热情非常,见到来了润玉这般人物,十几个轰然开始脚下生风,被妈妈喝止住,才围过来三两大家闺秀一般的少女,一福身在面前坐下。 为首的粉衣少女莺声曼语道:“奴家红莺,见过公子。”润玉不动声色,一边和女子谈笑风生,一边暗中对旭凤传音:那人还在此处,不急动作,看他有无同党接头。 少女粉面生霞,低头敛袖,含羞斟酒递过去。润玉正要接过,忽然眼前一黑——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鸦猛地从他肩上跳了下去,鸟头伸进杯中鸟嘴一张,不过片刻,杯中半滴也无。 “……”少女们目瞪口呆,纷纷抬头看着这只不起眼的乌鸦。 润玉把乌鸦从杯中捉出来,揪着翅膀按回肩头,神情自若:“我这家养的乌鸦嗜酒如命,每每闻到酒香便要按捺不住,非要鉴出个浓淡来。” 红莺道:“这……公子果然不凡,就连身边爱宠也非凡品。” 润玉道:“无妨,今日来此鉴赏风月,不必被他扰了雅兴,还请姑娘另添一杯与我。” 少女得令,又斟一杯,正好递去,忽然抬头正对上那乌鸦幽暗发冷的双目。少女被控住一般,竟再不敢靠近润玉半刻,连忙将酒杯放在桌上。 乌鸦这才嘉许地一点头,跳到桌上,一饮而尽。连续几杯,一下都不肯让润玉多沾。 一只会饮酒的乌鸦引来了邻座无数的目光。红莺也不知如何圆场,只好干笑道:“这……鸦公子果然海量,爱酒如命。” 润玉无可奈何,强颜欢笑。他这笑容还没来得及退去,忽然觉得项上有东西拂过——这乌鸦正叼着不知从哪寻来的一根红线,一端拴在爪上,另一端正卖力地往润玉项上系。它手法也算纯熟,可这红线偏偏抹了油一般,怎么也无法系成一个结。 乌鸦歪头看着这条系不成的红线,摇摇晃晃将其叼起来,发出咕咕低鸣,好像在哭一样。 润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从肩上捉下,低头看着它,传音道:你这又是何苦来的? 乌鸦温暖起伏的身躯被他握在掌心,黑色的眼睛和他对视一瞬,就侧过头不去看他,渐渐地把脑袋埋进了翅膀下面。 润玉叹了口气,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摸着鸟羽:“我这八哥一醉酒,就好在人前卖弄新学的戏法……” 这傻鸟忘了自己现在是只乌鸦,几杯下去已经神志不清了,不记得还有正事要做了。 红莺道:“它不是乌鸦么,怎的又成了八哥?” 润玉道:“名唤乌鸦,实则是一只八哥……” 红莺见酒是倒不成了,只好聊聊别的:“公子来此却只饮几杯酒,并不与妾等亲近,可是已有家室?” 润玉道:“并无。” 红莺笑道:“那便是已与贵人之女有了婚约?” 润玉将乌鸦握在掌中,两指揉了揉它柔软的腹部,含笑道:“虽有婚约,不久也要退了。家中父母早逝,唯有一个傻子兄弟,每日见了我便发疯作痴,怎好去拖累人家女子?此生只好和他相依为命,了此残生了。” 红莺见他虽出身富贵,又容貌俊俏,却有个倒霉弟弟拖累,不由暗自感叹,原来富贵人家也有难念的经。 那扁毛畜生本来趴在润玉怀中昏昏沉沉,喝得摇摇欲坠,闻言猛地扑着翅膀飞了起来,羊癫疯一般在他头上乱飞,落了一地羽毛。它飞得够了,便落在润玉肩头要啄他的脸。润玉侧头避过,它又昂首挺胸,耀武扬威地叫道:“乌鸦爱兄长……咕。” 润玉又一把将这鸟薅着翅膀从肩上揪下来,对着四周颔首解释:“这家养的八哥平日最喜熏肠,每每品酒都要以熏肠下酒。” 他面上一派优雅从容,心里却慌的一批,好像有什么秘密突然被人听了去,手在桌下慌慌张张捏住了它的鸟嘴,捏到手指硌得生疼,才想起自己明明有封口术。 乌鸦被他提在手里,两爪不住地在空中乱蹬。润玉把它放下,安抚地顺了顺它的毛,顺手在它身上下了封口术,又重新将它按回肩头, 红莺奇道:“八哥也喜食熏肠?”她从桌上夹了一片熏肠,递到乌鸦口边。乌鸦分毫不留情面,不屑一顾地转过头,看都不看熏肠一眼,却转头在润玉脸上啄了一口。 它的鸟喙也算尖利,这一啄却像即将破壳的幼鸟啄破自己的蛋壳,又轻又缓,没有半点弄痛他。 红莺:“……莫非八哥兄已吃厌了熏肠,想要试试人肉下酒是何滋味?” 反了天了。 第5章 润玉像提着一只待宰乌鸡一般,倒提着乌鸦的鸟腿,稳稳落在了渔船上。这几日在人间,他租下了一艘装修作画舫的渔船,不大不小,刚好够他自己在船上歇脚。 甫一松了手,这乌鸦便在上方黑夜里扑腾着乱飞。润玉抬手,杯中酒尽数向上泼入青空,数息后在渔船四周化作一方天雨,淅淅沥沥将乌鸦成了落汤鸡。 润玉淡淡道:“醒酒了没有?” 乌鸦拍着翅膀在半空停顿片刻,随后收了翅膀,肃然点了点头。 然后它身子一歪,直直掉入了水中,疯狂扑棱起来。这傻鸟虽说也会水,总归是只旱鸟,在水中待久了要活活淹死。润玉正要寻了渔网去捞它,身后湖水忽然泛出了冲天的红光! 这鸟竟酒气上头,在水中现出了凤凰真身。 凤凰闭目在水里翻着肚皮,两爪朝天,十分餍足地飘着。他却不知洞庭水族当年被荼姚这只金凤害得几近灭族,若是再感应到了凤凰的气息,这一方湖水只怕要即刻炸锅,势难收拾。 润玉不及思考,双腿瞬间化作银白龙尾,半身入水紧紧圈住了凤凰,隔绝了凤族的火灵气息。 凤凰被他用尾一圈,身子一颤,又变回了人形,在水中闭着双目。润玉伸手要拉他上船,旭凤却没有接过他的手。他在水中咳了两口湖水,摇头喘息道:“好热。” 他趴在龙尾上喘气,呼吸平复了又开始胡言乱语,看着怀中银白的龙尾喃喃自语道:“好大的蛇……” 润玉道:“是龙。” 旭凤附和着点头:“好大的龙……” 他依旧觉得有些热,便把衣襟又扯开了一些,一边哼小调一般胡乱哼道:“大龙吃大凤凰,小龙吃小凤凰~” 凤凰是百鸟之王,嗓音一向清越动听,连醉后乱哼也好听,只是这调子颇为接近青楼神曲十八摸。 润玉没想到他竟连儿时自己为了打发他滚远点扯的鬼话也记得,一时哭笑不得,好言安抚道:“行了,酒品恁差。快上来罢,你喝醉了,不要着凉。” 旭凤喝得神智不清,愣愣看着手中龙尾末端的银白尾鳍,好像醉汉摸到了少女纤足一般,忍不住顺着“小腿”一点一点往上摸去。快要摸到藏在衣下龙尾与人身连接处时,他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顺手就摸了一下,又烫到一般甩着手缩回来。 旭凤歪头看着那处,声音着醉酒后的软糯,晕晕乎乎道:“哥……这么大的龙,吃不吃大凤凰呀?” 这一声哥,彻底击碎了天帝万载明镜的道心,年轻的润玉从这碎片中风尘仆仆爬了出来,自由地大口呼吸着。他的龙尾变回双腿,一探身用力把旭凤抱上甲板,把他按在地上,轻吮一口他嫣红的嘴唇,低低道:“吃的。” 润玉像提着一只待宰乌鸡一般,倒提着乌鸦的鸟腿,稳稳落在了渔船上。这几日在人间,他租下了一艘装修作画舫的渔船,不大不小,刚好够他自己在船上歇脚。 甫一松了手,这乌鸦便在上方黑夜里扑腾着乱飞。润玉抬手,杯中酒尽数向上泼入青空,数息后在渔船四周化作一方天雨,淅淅沥沥将乌鸦成了落汤鸡。 润玉淡淡道:“醒酒了没有?” 乌鸦拍着翅膀在半空停顿片刻,随后收了翅膀,肃然点了点头。 然后它身子一歪,直直掉入了水中,疯狂扑棱起来。这傻鸟虽说也会水,总归是只旱鸟,在水中待久了要活活淹死。润玉正要寻了渔网去捞它,身后湖水忽然泛出了冲天的红光! 这鸟竟酒气上头,在水中现出了凤凰真身。 凤凰闭目在水里翻着肚皮,两爪朝天,十分餍足地飘着。他却不知洞庭水族当年被荼姚这只金凤害得几近灭族,若是再感应到了凤凰的气息,这一方湖水只怕要即刻炸锅,势难收拾。 润玉不及思考,双腿瞬间化作银白龙尾,半身入水紧紧圈住了凤凰,隔绝了凤族的火灵气息。 凤凰被他用尾一圈,身子一颤,又变回了人形,在水中闭着双目。润玉伸手要拉他上船,旭凤却没有接过他的手。他在水中咳了两口湖水,摇头喘息道:“好热。” 他趴在龙尾上喘气,呼吸平复了又开始胡言乱语,看着怀中银白的龙尾喃喃自语道:“好大的蛇……” 润玉道:“是龙。” 旭凤附和着点头:“好大的龙……” 他依旧觉得有些热,便把衣襟又扯开了一些,一边哼小调一般胡乱哼道:“大龙吃大凤凰,小龙吃小凤凰~” 凤凰是百鸟之王,嗓音一向清越动听,连醉后乱哼也好听,只是这调子颇为接近青楼神曲十八摸。 润玉没想到他竟连儿时自己为了打发他滚远点扯的鬼话也记得,一时哭笑不得,好言安抚道:“行了,酒品恁差。快上来罢,你喝醉了,不要着凉。” 旭凤喝得神智不清,愣愣看着手中龙尾末端的银白尾鳍,好像醉汉摸到了少女纤足一般,忍不住顺着“小腿”一点一点往上摸去。快要摸到藏在衣下龙尾与人身连接处时,他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顺手就摸了一下,又烫到一般甩着手缩回来。 旭凤歪头看着那处,声音着醉酒后的软糯,晕晕乎乎道:“哥……这么大的龙,吃不吃大凤凰呀?” 这一声哥,彻底击碎了天帝万载明镜的道心,年轻的润玉从这碎片中风尘仆仆爬了出来,自由地大口呼吸着。他的龙尾变回双腿,一探身用力把旭凤抱上甲板,把他按在地上,轻吮一口他鲜红的嘴唇,低低道:“吃的。” 旭凤躺在甲板上,愣神道:“怎……怎么吃?” 润玉笑了一声,柔声道:“旭儿喜欢我怎么吃?是先吃这里……” 他与旭凤四唇相接,缠绵一吻,却并不恋战,纠缠片刻即分开。 “这里……” 他隔着湿透的衣衫含住旭凤胸前敏感处。旭凤身子往后一缩,胸前又不由自主往前送去。润玉却松了口,惹得旭凤不满地哼叫一声。 “还是这里……” 润玉滚烫的掌心搭在旭凤腰间,顺着他脊背的线条,摸索着探入他身后,在穴口浅浅抽插片刻即退出。 “你喜欢被怎么吃?” 旭凤被他一阵乱摸乱咬弄得情动,被看到下身在衣衫下挺立起轮廓,臊地扭过头去,扯过润玉衣摆,卷作一团捂在脸上。半晌,他的声音才闷闷从衣下传来:“兄长想要我,无论怎么吃都是欢喜的。” 他作乌鸦时又是光明正大要亲要啄,撒娇作痴,又是引吭高歌当众表白,这会成了人形,要与他行那心心念念的好事了,他反倒晓得羞耻了。 润玉把衣襟抢回来,一手将旭凤已被扯开大半的上衣从肩头褪下,另一只手再次抚弄他身下,调笑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兄长图谋不轨的,从实招来。” 旭凤低吟一声。这具身体未经人事,初次被喜爱的人抚慰和侵犯,只觉情潮难耐,他像涸辙中鱼一样喘息扭动,脑海里只有一个坦白从宽:“我……我不记得了……从小就喜欢哥哥,想和哥哥在水中……在水中这样做……” 旭凤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的。只是他每每看着润玉化作原身,沉在水底一动不动,心里就一阵莫名的难过,哪怕被润玉冷眼以对,被水呛到昏迷也要去水底寻他。 在他第一次偷偷溜下凡界去寻润玉玩被捉回来之后不久,他梦到自己与兄长在一处水中行灵修之事。梦中的细节在醒后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又是欢喜又是苦楚,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睡觉时不设结界,生怕被润玉发现他的秘密。 他不知道自己平日是怎样纯情而炽烈地看着润玉的,那眼神泄露了他所有的秘密,就如他此刻的目光。 润玉被他这样瞧地老脸渐渐发红滚烫,就像眼前躺着这只喝多的凤凰。他的手搭在旭凤脸颊,怔怔与他对视着。 原来天道是有眼的。 在这一刻以前,哪怕凤凰已在此时活了过来,他心目中的凤凰也始终是一场冰冷死寂的大雪,和雪中沉默不语的金钗。最后一个故人离世,于是他也在万年寂寞中放弃指望,只当自己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傀儡,宵衣旰食,伏案而息,真正做到了化天地,见众生。 天道看得见的——它把凤凰温暖鲜活的身体还给了他,心甘情愿,触手可及,哪怕不能长久,哪怕只有此刻,换他立刻死去也是甘愿的。 忽然间,只听旭凤痴汉地“吃吃”笑道:“大龙,好看。” 润玉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撩得又一次现出龙尾,尾尖正不自觉蹭着旭凤小腿。他正要变回去,忽然被旭凤抓住手腕。旭凤张口几次,却又羞涩地咽了下去,最后终于极低地说了出来:“哥,就这样要我吧。” 润玉把他湿发捋到耳后,疼惜道:“会伤到的。” 龙尾不比人的双腿苗条匀称,那处也比人形要粗壮许多。 旭凤双颊绯红地垂下头,睫毛微微扇动,凌乱地呼吸着:“兄长这个样子很好看,我很喜欢。” 他说着慢吞吞地伸手,去抽润玉的腰带,片刻后手中拎着一条白色腰封,腆笑着在他眼前耀武扬威地一晃。 润玉见再不拾掇他,他就要坐上来自己动了,只好叫住旭凤:“虽是夜里,四下无人,也不好放肆野合。去里间床上做。” 旭凤懵懵懂懂站了起来,自己往里走,忽听润玉在他身后用龙尾轻拍了两下甲板。 旭凤一个急刹车,险些撞到门上,他回过头,就见润玉孤零零撑坐在他身后的地上,龙尾卷在身侧,好气又好笑道:“你要我爬过去么?” 旭凤红着脸捋了一把头发,又回润玉身边,俯身下去,与他一吻即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他半身赤裸,自己走着东摇西晃,脚底打滑,活像个街头耍酒疯的醉汉,抱着润玉时步履却没有半点摇晃。 润玉被旭凤抱着往床边走,龙尾不自觉勾在了他的腰上,亲昵地在他赤裸的上半身摩挲着。 曾几何时,他就像女子保护自己清白一样,小心藏着自己的龙身,唯二露尾的两次都给锦觅看去了,便恨不得揪着她领子逼她对自己负责,现在想来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 但修成人形的蛟龙,龙尾就像女子的裸腿,确实是本该只给最为亲密之人看的。 润玉被他放在床上。他一边解开旭凤的腰带,一边肃然道:“我在星辉池中休眠时,只有你去过池底,今日我现真身时也只有你在。我的龙尾从未给旁人看过,往后也只给你一人看……” 他借着方才的一点湿意顶了进去。龙的性器还是太大,旭凤才吃进了一点,便觉身下撕裂一般,传来被侵犯的痛楚。他怕润玉不肯继续,咬唇没有叫出声,只是呼吸一窒,眼角一涩,一滴眼泪不声不响掉了出来。 润玉凑过去吻他眼角,同时轻轻在他体内顶弄,继续道:“也只给你一人用。” 旭凤本正掉着眼泪,闻言便笑了起来,隐忍的气音中夹杂着轻轻一声“嗯”。 润玉怕他受不住,每次只浅浅探进些许又退回去。旭凤身体被慢慢打开,适应了他的分寸,疼痛已变成轻微的酸胀。他低低道:“哥,我好了,全都进来吧。” 润玉不理会他:“若事事依你那般急性,早已把你弄坏了。” 旭凤又“哼”了一声,伸手将他推到,然后就着相连的姿势,扶着他的腰身,艰难坐在那根巨物上渐渐下沉。 他为了让润玉进入到更深的地方,刻意放松后穴,待身体多吃进去一截,又忍不住轻喘着收紧。 润玉被他身体吮吸一般的吞吐弄得脑中轰鸣,眼前发黑,半晌,才恢复清明。旭凤跪坐在他身上,已经完全吞了下去,正紧紧含着他,得意地轻笑一声,喘息道:“你看,弄不坏,正合身的。” 润玉被夹得精神恍惚,龙尾在快感中不由自主攀上了旭凤的腿,微微抽搐着回应着他的动作摆动。触感细腻的鳞片摩擦着旭凤敏感的大腿内侧,体内是滚烫的性器,穴口和股间却被微凉的鳞片摩擦着,里外都被磨得泛起了奇异的酥痒。 旭凤呻吟一声,正要去抚慰身前,却被润玉捉住了手,十指相扣。 润玉含笑看着他动作,柔声道:“合身就先用着。” 旭凤报复地用内壁绞了他一下,却被润玉以牙还牙地往上一顶,顿时惊叫着发泄出来,身体软倒在润玉身上,恨恨一咬他胸口。 润玉深埋在他的体内,与他紧密相连。那一刻,他闭上双目,身体陷入极乐之中,六识却好像已超越了这种情欲的欢乐,向无垠宇宙延伸。 夜半窗檐下吹来阵阵清爽湖风,水下龙鱼吐出带着湖鲜味的气泡,远处码头彻夜点起鲜黄柔和的渔火,捕渔家少年男女隐隐约约的笑闹答歌,无一入他眼中,无不尽收他眼底。 云收雨歇的时候,旭凤批了一件单衣,长发随意束在背后,跪坐在船边,百无聊赖地把一段红线扔进水中。 润玉以为他酒已醒了,探身道:“你又是什么事不顺心,要拿叔父这红线出气。” 旭凤冷哼道:“叔父这红线半点也不准,白害我忧思许久,留它作甚。” 润玉叹道:“非是这红线看不出你我该有一段情缘,我在这世上算是个无因无果之人,谁来也是系不住的。” 旭凤倚在船舷上,不明所以:“什么叫无因无果之人?” 润玉在他面前正襟跪坐,静静道:“旭凤,我本已断情绝念,超脱六界之外,因为你而回到世间,又为你再次动了情。可你若有朝一日不喜欢了,余生千万年的死寂,要我如何是好?” 旭凤胡乱答道:“兄长若不放心,便将我锁起来。” 润玉摇头道:“原来还醉着。” 旭凤不满皱眉道:“我没醉。” 润玉懒得与他争辩,只是道:“锁起来,你不会跑么?” 润玉只是顺口一问。他求而不得时都不曾怎样过锦觅,又怎会锁住这只自己撞来的傻鸟。然而旭凤又在一边帮着出谋划策,乱出昏招:“那……不如把我的衣服藏起来,兄长一日不想让我走,我便一日也出不得门了。” 润玉闭了嘴,脸上开始发红。天帝当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条没开过荤的素龙,从未听说过这等骚操作。 他一遍幻想着一只光溜溜的凤凰被关起来,像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天妃,日日只能在寝宫里等天帝宠幸,一边掀开小凤凰下摆,探入他温存过后还湿软的后穴,在体内轻轻按揉。 旭凤往后一缩,敛起了胸前衣物,扯紧了衣衫下摆道:“哥,还要么?天色已发亮了,仔细肾亏。” 润玉叹气道:“你躲什么,我与你把里面……弄出来。” 旭凤脸又往后一缩,面红耳赤,声如蚊蚋:“不用了,这样……这样就很好。” 润玉笑道:“你不把里面东西弄出来,是要给哥生小凤凰么?” 旭凤闻言愣住了,他眼珠呆滞一转,讷讷道:“兄长,我是公凤凰,生不出小凤凰的。” 润玉见他被天雷劈了一般的表情,忍笑道:“旭儿若生得出小凤凰,该和我一样颜色。这世上已很久没有过白凤凰了。” 旭凤满脸不忍直视,以袖掩面,袖口半截红线在黎明的微光下鲜艳瞩目。 润玉胸口一窒,眼前一黑。 他又看到了前世的旭凤。 * 少年旭凤坐在栖梧宫里,寂然看着手中红线。 他那恋爱脑正在为自己求之不得的爱情伤春悲秋。旭凤被困住出不得结界,兵也带不得了,每日吃饭看书打燎原君之余,唯一的乐趣便是日日托人去问夜神大殿成亲了没有,听得没有,心中便松一口气,松完气便惆怅拎着红线上下参详。 旭凤刚将红线打了个死结,便见邝露慌张跑进来,扑通跪在他面前:“火神殿下,求你去救大殿一命!” 她见旭凤愣在那里,以为他不肯去救,又苦苦哀求道:“无论殿下与你为了锦觅仙上发生了怎样的争端,他终归是你的骨肉兄长。” 旭凤皱眉道:“他怎么了?” 这三道结界人人可进出,唯将他困在其中。若无太微施法,唯有蛮力破之。他被关在里面,无人同他说,他也始终不知润玉在外经历了怎样的剧变。 邝露三言两语说完润玉这些日生母落罪惨死,又要以己身为洞庭水族扛下天罚,眼看就要没命了。 凤凰呆滞片刻,忽然现出真身,悲鸣一声,狠狠撞上结界。结界只是动摇了一下,毫发无损。 他眼前一阵发黑,歇息片刻,再次蓄足力量,拼尽全力撞了上去。第一道结界破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凤凰却也变回人形,跪倒在地上。 旭凤见有效,大喜过望,正准备凝聚力量继续撞,却被邝露死命拽住。 “火神殿下,您难道没有联系陛下的法术?您与陛下说明此事即可,切莫如此玉石俱焚!” 旭凤头正撞得发蒙,听她这话往脸上一抹,才知自己已经口鼻溢血。他惨笑一声道:“兄长毕竟是父帝子息,不同于寻常水族,若无父帝暗许,母神怎敢堂而皇之伤损帝嗣?没时间容我慢慢求情了。” 邝露也绝望了:“那……那大殿该怎么办呢?” 旭凤一抹唇角血,站起身来狠狠道:“只好这么办!” 他撞破第二层结界的时候,曾经失去过意识。燎原君把他扶起来,在他耳边吼:“殿下!大殿那边罚都罚完了,你还撞个鸡儿撞!” 旭凤此时已经意识模糊,并不能听见人说话,他猛地挣开燎原君的搀扶,又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旭凤喘息半晌,又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兄长刚刚丧母,又受这等重刑,真是挖了老子的心,要了老子的命。 第6章 旭凤撞破结界的那一刹,太微才发现旭凤跑了。他根本没想到以旭凤竟然会硬撞破他的结界,大怒之余也在纳闷,这凤凰又要怎样作妖作怪? 他听闻润玉受完刑旭凤还在撞,心里便排除了他是去救人的想法,只道他又要去趁润玉伤重吃饺子,愤怒之余心中还隐隐有些赞许——小儿肖朕,好不要脸。 锦觅在璇玑宫门口捡到半死的凤凰,吓得手一抖给他喂了数瓶香蜜和各色伤药。她的药立竿见影,凤凰醒转,立刻道:“快扶我去见母神,我去请她放过兄长。” 锦觅:“你来迟了,他已经不在了。” 见旭凤马上又要昏过去,锦觅连忙纠正道:“小鱼仙倌现在不在璇玑宫了,他隐藏气息偷偷去了凡界,祭拜他娘亲。我觉得他伤得好重,你快去寻他,我在这里替他放风。” 旭凤也隐匿行踪去了凡界,在水边寻到了润玉,然而润玉并不想看见他。他也不忍在润玉面前添堵,正打算假意离开暗中看护,却见润玉已经倒在了地上的一小摊水洼中。 他大惊之余,凑上前去将灵力输入他体内,修复他的伤势,却发现他不仅仅是受天雷之刑昏倒。 润玉体内竟然有一小簇琉璃净火,正缓缓舔舐吞噬他的五脏六腑。 他体内燃烧着的琉璃净火并不旺盛,平日里也不会致死,但润玉此时身受重创,无力抵抗净火吞噬,必死无疑,到时即便查他死因,也不过是伤重不治而死。 这等阴毒手段,当然是荼姚暗中作祟。 润玉倒在他怀中,喃喃道:“娘亲,我好冷,好疼……” 旭凤抱着他,双眉紧蹙,忍痛从背后化出一双断骨折羽,伤痕累累的凤翼,将润玉包裹在其中。雨水打在旭凤羽翼的伤口上,他痛得直抽气,却断断续续抚着他后背胡乱安慰:“没事,我也冷,我也疼。” 他自己也不太清醒,正胡乱找好听话安慰他,小腿上忽然碰到了什么又湿又滑的东西。 润玉在灵霄宝殿上死忍活忍,不肯示弱让荼姚高兴,此时意识模糊,竟然痛得现出了真身,无意识地要缠住什么东西缓解痛苦,却又保留着端庄克制的本性,只是难耐地在旭凤小腿上轻轻蹭着。 旭凤怕他醒来要活活羞愤至死,正要将他的龙尾拿开,一摸才知他身上已热得发烫。正此时,润玉不知在幻梦中看到什么,忽然惨叫一声,龙尾在砂地上扭曲挣扎。 旭凤不知按住他好还是不按他好,只好收回羽翼,抱着他随他在地上乱滚,滚得一身泥砂。 润玉一直滚到湖水中,五内俱焚的痛苦才减轻了些,不再剧烈扭动。他不知道自己正用尾挤入了旭凤双腿间,与他乱缠在一起。 旭凤被他压在水下,呛了几口水,才勉强伸出头来。雨势忽然变大,黄豆般的雨滴滴滴砸在他头上。润玉躺在水中一动不动,好像一条死龙。旭凤沉默片刻,终于道:“兄长,来不及了,只剩下这一个法子了。” 旭凤扬手在四周展开一处结界。 他对着润玉苍白的嘴唇吻了下去,唇间隔着苦涩的泥沙。这时他同样苍白的脸上才微微现出一丝红晕,旭凤解开衣襟,动作青涩地分开双腿,跨坐在他身上。 灵修也有不同的灵修法,但在旭凤心中,兄长一向是矜贵高洁的,他不经许可不敢染指半分,只好被他染指。 傻鸟不晓得要怎样让自己好受,还是急性地把自己弄痛了,他跪坐在润玉身上,咬着牙开始运起灵修的法门。润玉肺腑中扩散的琉璃净火随着二人灵力运转循环,渐渐停止灼烧,化作精纯无害的火能量,一部分留在润玉神魂中,一部分随着二人相连的地方流入旭凤体内。 旭凤长出一口气,疲惫地躺在了润玉身边,仰面朝天。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大雨停歇,冷月当空。潮水开始褪去,周围结界内的湖水被他们灵修中外放的火灵浸得温热。 与他并肩躺着的润玉忽然呻吟一声。旭凤以为他要醒,吓得弹起来,正要变上一身衣服,却听润玉在昏迷中喃喃道:“觅儿……” 旭凤身下还痛着,就听这人意念给他带绿帽子,心里恨得牙痒,登时便要一耳光抽过去,却看到润玉眼角一滴泪水滚了下来。 旭凤最不舍得见他这样难过,于是这一巴掌立刻又凌空转向,轻轻拍在了自己脸上,连连哄道:“你不要这样。我打自己,我打我自己还不行么?” 他见润玉没有醒转的趋势,心中又是窃喜又是黯然地倒回泥沙上,忽然觉得自己好生没意思。 旭凤躺在那仰面朝天,跟什么人赌气一般,大睁着眼睛盯着月亮,坚决不去看旁边的人。没坚挺到一分钟,他又自己败下阵来,忍不住侧过头去看润玉的沉睡的面容。 他痴痴看着,忽然如得逞的登徒子一般,在润玉脸上不轻不重地摸了一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根红线,往他腕上缠去,还是片刻即开。他曾经趁其不备试过千百次,最初本是全然系不上的,连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红线忽然感到了他的精诚一般,赏脸停留了半秒才松开。 之后却再无存进。 片刻红线,露水姻缘,这一次之后应该就再没有了。 旭凤拎着这根线,红线在月下发着银光,耀武扬威地在他眼前赤裸裸地进行嘲讽。他叹息一声,凤凰火将这根红线从头烧起,烧了一截,又被他不舍地灭了,挥手收入袖中。 旭凤在心中道:“罢了,该打的本就是我,原是我给他俩戴了绿帽子……” 他正在难过,天上忽然飘下一片金帛,在润玉面前凌空照出几个字。旭凤伸着脑袋替他看,原来是在璇玑宫里放风的锦觅八千里加急传书,说天帝天后忽然派了人来寻他,她正苦苦拖延时间,叫润玉赶紧回来。 然而润玉正在躺尸。旭凤给他套上衣服,收拾妥帖,端详了半晌确认没留下什么可疑痕迹,才变作原身展开双翼,携带着他往天界飞回去。 天后派来的人闯进璇玑宫,看到润玉虽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但好像也没有要死的意思,不由大惑不解,悻悻走了。 邝露哭完顶头上司,总算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旭凤,顺便关心了一下:“听闻火神殿下闯破结界出来,陛下正四处寻你。” 旭凤嗓子还有些哑,他咳了一声道:“待会我自会去父帝那赔罪。” “火神殿下的伤……可曾召医官看过?” 旭凤摆了摆手,一笑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更是凶险万分。我等武神个个皮糙肉厚,这等小伤惯不放在眼里。” 这“小伤”其实要了他半条命去,但他总不能说我虽伤得很重,和你家殿下灵修一番,五行相生,龙凤呈祥,也已经治好了。 邝露仍旧一脸担忧,忽听润玉呻吟一声,似要醒转。二人一阵端茶倒水,回来又发现他仍在昏迷不醒,只是活像被扔进冰窖一般周身发抖。 旭凤顺手在被子上轻抚,火系法术瞬间将这层被子热成暖炉。 他收回手,叹了口气,疲惫道:“左右也无大碍,那日之事暂且不要同他讲。兄长眼下还需休养,我先行一步,就不在这碍他观瞻了。” * “兄长,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润玉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被扶到了船头最近的桌前坐下,旭凤弯下腰,与他鼻梁相贴,担忧地望着他。润玉这才想到,旭凤看不到自己胸口发热的凤翎印记——这印记只有他自己看得到。 旭凤见他不答,又凑近了一些,要用脸颊去贴他的额间。润玉木然看着他,忽然一把扯过他的手,把他拽进怀里,脸埋进了他的乌发中。 旭凤被他抱在怀里,也伸手环住了他。他看不到润玉的脸色,在他胸口迟疑道:“哥哥,你想到什么了?” 润玉大口呼吸着,几乎要窒息,沙哑道:“凤凰,我从前……” 他哽了片刻,又摇了摇头。 旭凤纳闷道:“从前怎么了。” 润玉一叹,轻飘飘道:“从前待你不好。” 旭凤从他怀抱里探出头,以为他是在愧疚以前对自己万分冷淡,爱答不理,能躲则躲,便笑着看他:“旭凤以为,情之一事非是坊间生意买卖,容不得算计,也不必要算计,不谈钱货两讫。有回应自是最好,若无回应也不妨,我心中自觉值得便足够了。若是哪日觉得不值了,自然也就不爱了。兄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大约是被润玉的反常之状一吓,被凉风一吹,酒醒了。旭凤见他还在出神,试探着握住他的手,见润玉恍惚地朝他看过来,不由赧然一笑。 两人虽已有过肌肤之亲,却还不习惯这样亲密地握着手。他停顿片刻,岔开话题道:“不日便是父帝寿诞,兄长可有想好送什么贺礼?” 润玉当了千万年天帝,早已对掩饰情绪熟练得很,很快便收拾好神色,道:“和往年一样,星辉凝露罢了。” 旭凤“哦”了一声,张了张口,却又将在口边的话回笼重造数次。 润玉看他吞吞吐吐,便笑道:“旭儿醉翁之意不在酒,有话但说无妨。” 旭凤脸一红,一把将润玉的手按在桌上,直直从衣襟里掏出一物,放在他手中道:“无非是见兄长为着旭凤要悔婚,孤枕衾寒,好生过意不去,提前另赔兄长一桩婚约。” 润玉将与他胸口印记别无二致的寰谛凤翎拿到眼前细看。带着体温的金钗触感与雪中拾起的触感迥异,再将之握在手中,恍如隔世。 旭凤又用指甲点了点桌子,食指拇指反复搓捻,一边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兄长是不是也要意思意思?” 润玉沉默片刻,闭上双目,也伸出手,手上渐渐浮现出一块鳞片。 旭凤奇道:“这是龙鳞?哪一处的?” 润玉道:“你惯爱啃咬那一处的。” 旭凤回味方才的情事,脸上开始发烧,拧紧了衣襟下摆,讷讷道:“啊,这……那处……也有鳞片么?” 润玉伸指点在他鼻尖:“你这色鸟儿,想到哪里去了!这是龙之逆鳞,生在龙颈之下的。” 他想起前世种种,微微叹息一声,自嘲道:“虽说在天界,应龙逆鳞也非什么稀罕之物,但一条龙身上确是只此一片,只赠一人,多了便再没有了。你……你若哪日不要了,好生还我便是,就不必扔到地上让我去捡了。” 旭凤小心翼翼双手接过,在月光下翻来覆去照了半晌,喃喃道:“很是亮丽璀璨。” 他珍重地收在怀中道:“兄长既然送出了,就断不许反悔,再要我也是不给的。” 然后抬起头,对着润玉粲然一笑。 润玉见他这样欢喜,反而越发难过,心想若早知傻鸟会这么高兴,当初还不如给他算了,反正锦觅也不稀罕。可那时他心中满是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几近入魔,连带着先入为主就对旭凤越看越不顺眼,无论怎样算,都是要错过的。 润玉将凤翎又递给旭凤,道:“我的心意,你已明白了。这件东西可保命,你沙场征战,多有险恶,且留下自保。” 旭凤沉默片刻,叹道:“兄长以为这样便能混过去么?我虽不知兄长为何不肯收下,却也知道,一根翎羽怎可能及得上一只活凤凰?” 润玉下定决心道:“有些事情,你已忘记了。若你全数记起的那一日,还愿送我,我便收下这根凤翎。” 他想的却是你记起来了,眼烦我了,龙鳞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一扔,眼不见心不烦,凤翎还得当面要回来,太尴尬。 旭凤没有问他是什么事情,他已看出来润玉今日种种不对,似乎是因为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死活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只好将凤翎收回身上,怅然道:“我一日记不起,兄长便一日不肯收么?” 润玉虽然还没有看到凤凰最后的记忆,但他不必看,也想得到后面的剧情,想得到凤凰在最后的岁月里是何等的麻木和心如死灰。凤凰那么喜欢他,而他杀了凤凰两次。 他怎能将这一切原原本本讲给旭凤,让他在新生中继续承担往世的痛苦,又怎能明知自己曾这样伤害过他,却当作无事发生一般,享受他毫无保留的爱意? 润玉道:“我只怕你后悔。” 旭凤微微一笑:“兄长此言差矣,旭凤行事从不后悔。” 润玉给旭凤倒了一杯酒,算是给他一个承诺,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百年之后的今日,你若还愿送我,我定当收下。” 旭凤理应不会再知道这一切了。但事无绝对,一百年的时间,如果他还是不知道往日种种,那便是天意要将曾经发生过的一笔勾销。 旭凤点点头,忽然道:“兄长,我知你有你的难处,但我对兄长的这份情意,兄长收下也好,不要也罢……” 他顿了顿道:“只愿兄长莫要拿来计算。” * 黄衣女子从水中渐渐浮出来,捂着肩膀咬着牙,直愣愣地瞪着他。润玉不理会她的目光,抬手便将她身上的火毒淬炼提出。 黄衣女子吐出一口鲜血,冷笑道:“与自己的亲弟弟灵修一番,好处倒是不少,大殿现在竟也能控火了。” 润玉面无表情道:“金浔,他已先回了天界,不会再寻你麻烦了。但你日后若再碰他一下,我还可以教你见识见识我司风和降雷的本事。” 金浔讽刺道:“大殿身在温柔乡,本事却没落下。” “过奖,无非是活得太久,闲得厉害罢了。” “活得太久,便忘了生母之恩。先湖君当年救我一命,将我养大,我尚思报答,你又有何颜面与仇人之子媾和?” 润玉心中暗暗叹息。她已经被簌离的仇恨洗脑了,救不了了。 他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旭凤无辜,然而他伤害最多的就是旭凤,因为仇恨面前是没有公平和理智可言的。这种仇恨若非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消磨,或者刻骨铭心的痛苦醒悟,绝无可能自行消失。 润玉不愿再劝,只是讲理道:“你可曾想过,即使你伤了旭凤,天后仍在,天庭仍在。你大仇不得报,却要牵连所有水族,难道不是得不偿失。” 金浔道:“大殿不妨直说。” 润玉伸手一比,好像在将偏轨的北辰拨出轨道:“杀人当斩首。你且按兵不动,用你之时我自会召唤。但是这一切与旭凤无关,不要再去计算他了。” * 筵席散去。 润玉虽已当众表了态,与水神长女的婚约并未能被取消,只拖得了数千年。 他走到殿外,就见锦觅睁圆了一双桃花眼,不解地看着他。润玉的灵魂与她纯净无暇的目光隔了一个世界,再对上时已物是人非,于是锦觅无论生得如何美貌,如何活泼纯善,都与他再无干系了。 锦觅不解道:“小鱼仙倌,你讨厌我吗?” 润玉摇头微笑:“并非如此,仙子很好。” 锦觅歪着头,怅然道:“我总觉得……你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你为什么宁愿惹天后娘娘发脾气,也一定要坚持退婚呢?” 锦觅跑到魔界后,润玉曾经反复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败给了直肠子凤凰,最后得出结论是自己争得太少。倘若再多争一点,多强硬一些,禁术村药霸王硬上弓,也许锦觅早就倾心于他了。 后来锦觅死了,他在漫长的思考中终于明白,富贵可以争,权利可以争,天帝之位也可以争,唯独情爱不是强求来的。 润玉口中吟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说罢微微一笑,温声与她告辞。 锦觅似是被他这两句话里的自嘲和通达震慑,她想叫住润玉,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他们三个人无忧无虑,自在快活的时光永远停留。 可她看着润玉孤寂清冷的背影,竟然找不到一个叫住他的理由,一时茫然在原地。 润玉独自向前走去,与站在那里怔怔的锦觅愈行愈远。正此时,有一人忽地从锦觅身边挤过,快步追了上来,一把拍在他肩上,快活道:“兄长,等我一等。” 命里有时终须有。 第7章 三、曼珠沙华 锦觅在魔界早已是熟客,她在市集之间周周转转,小心地踮着脚走路,孰不知自己这副跟踪的模样有多浮夸。她的身后是一脸八卦之色的鎏英,在她身后连连小声追问道:“所以凤兄现在已经是一届凡人,且我等决不可靠近他半寸?” 锦觅急道:“哎呀你小声一点!万不能被他发现。” 她见四周的人包括鎏英在内都纷纷转向了她,连同前方很远处一人领后竟也钻出一条白蛇的头,目光不善,对她慢吞吞地一吐信子。 锦觅连忙捂紧了嘴,对白蛇比了个ojbk的手势,才小声对鎏英道:“天后娘娘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药,竟定要说凤凰在天界不日将有大劫,需在凡间度完一生才可破劫,且万不可与任何生前熟人有接触,还称着怕横生事端,打发他当和尚去了。” 鎏英皱眉道:“我平日虽称不上见多识广,却也虚度了几千岁,竟从未听说过这等破劫法。何况凤兄早已渡过劫,为何还要再走一遭?” 锦觅道:“所以我说嘛,小鱼仙倌和凤凰也觉着这事蹊跷,想必是他俩的好事被发现啦,陛下要借着凤凰在凡界帮不上忙的时候,好生料理小鱼仙倌。因为怕人给凤凰通风报信,才不让任何仙人或魔近他的身。” 鎏英愣道:“莫非你们前些日子突然要我发兵度过忘川安营扎寨,便是为了借魔界战事拖延数日?” “是啊!你怎么不打,这下连带着我也遭罪了,每日净被他们逼着和小鱼仙倌成亲,谁不知道毁人姻缘要下地狱的,我怎能做这棒打鸳鸳的恶人?” 鎏英叫屈道:“兵符在父王手上,我如何说调便调?” 锦觅道:“你调不动兵,可怜凤凰一下凡投胎,小鱼仙倌便被他们逼的自剜了一只龙角,说是夜里游着游着尾巴一滑撞到池边上摔断了,应龙折角,忌嫁娶,宁死不婚。” 鎏英目瞪口呆道:“这……” 她正要发表一番见解,忽然见前方一位眉目英挺的的青年直直朝她们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二位姑娘似已跟了我一段时间,不知有何指教?” 青年生得一副好相貌,却作了一副出家人打扮,一身淡紫僧衣,腕间系着一串檀木佛珠,腰侧悬着一把黯淡无光的破戒刀。怪异的是,这样一个端庄的修士项间竟依偎着一条漂亮的白蛇。 锦觅知道自己坏了事,心中暗暗叫苦,嘴上连连尬笑:“那个,我见这妖市上少有人族修士,好奇,过来看看,而且那个你生得英俊,啊哈哈哈哈后……告辞。” 她扯着鎏英的袖子拔腿便溜,没跑几步,却看见修士又出现在了她正前方。 “即是如此,姑娘可知这魔界穷奇为害一事?” 鎏英对锦觅一摆手,然后站到她身前道:“人界修士,何时竟想得到来魔界行侠仗义了?” 修士微微一笑,单手行礼道:“修行者跳脱五行,超身六界,故六界之中,无不可行之侠,无不能仗之义。况贫僧不娶妻不生子,毕生所求,不过以武证道,若有幸与上古凶兽一战,死亦无憾。” 鎏英见他转世之后性子如此对自己胃口,不由目中放光,笑道:“不愧是凤兄。那穷奇便在前方谷中,你若……呜呜呜呜” 锦觅死死捂住她的嘴,单手比划着尬笑:“你不要听她乱讲,这里没啥穷奇,诶嘿嘿。” 旭凤微微皱眉道:“姑娘为何知我名姓……” 他正要细问,项间那条白蛇忽然在他耳垂上轻咬一口。旭凤转过头去,忍不住笑道:“原来你饿了。罢了,我这便带你去寻个客栈,寻些吃的。” 旭凤虽是出家人,却是个好斗的出家人,他这和尚只小时候剃了两天头,长得大一些便留起了一头青丝——谁敢让当朝皇上的幼弟剃光脑袋? 他出生时正赶上了歌舞升平的年代,然而因着生母不甚得宠,他也很不招皇上待见,以致听了国师两句谗言便打发他去护国寺当和尚了。修道习法的日子虽比皇宫自在,也不愁吃喝,但终归是无聊,漫漫长夜中陪伴他的,除了那些修炼功法和典籍经卷,便是一条纤秀的白蛇。 旭凤五岁时从鸮爪下救下了这尾小蛇,从此再不舍得放走,便要住持养下它。 旭凤对住持道:“它通体发白,不似同类,想必平日里遭蛇嫌弃,孤苦伶仃,不如留下来同我作个伴。” 寺里虽然不能吃蛇,却没说过不能养蛇,住持屈服于皇子的淫威,敢怒不敢言,同意他将这蛇留下了。 说来也怪,这白蛇见了人便爱答不理地缩成一团睡觉,唯独看见他便亲热地缠上他的手腕,蛇信轻轻触着他的手掌。旭凤一日日长大,这蛇却没变粗几分,依旧是小小一条养在他身边,陪他四处斩妖除魔。直至他十六岁那年除妖时,被一条剧毒的银环蛇精所伤,昏沉中隐约见到一个白衣女子沉着地从他小腿处的伤口中吸出毒液,为他清洗伤口。 旭凤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仍在刚才昏迷的地方躺着,胸口趴着一条萎靡不振的白蛇,哪里还有什么白衣女子?他拎起白蛇,思来想去,忽然道:“玉娥,你难不成也是条成精的蛇?” 玉娥这般恶俗的名字自是他起的,他养了几日,觉得这蛇并不像被进献到宫中的珍兽那样白得扎眼,反倒鳞片光滑温凉,色如白玉,又因着它是条母蛇,便取了这般名字。 眼下这蛇正半死不活地嘶嘶吐信,半点不像得道成精的蛇。旭凤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他跪坐在地上,将这蛇按住抻直,翻过来,顺着它奶白色的肚皮一点一点摸下去,一边喃喃道:“蛇啊蛇,你虽是母蛇,若没有成精,我也算不得轻薄于你。” 眼见他就要摸到蛇尾附近的某处时,白蛇忽然剧烈扭动起来。旭凤登时起了坏心,又道:“蛇啊蛇,你若是成了精的,便早早自行现身出来,省的损我修行,坏你清白。” 他不动,那蛇又瘫在地上装死。旭凤伸手便要去摸蛇身下那一处,自语道:“且让我摸摸这蛇腹中有没有蛇蛋。” 他没有摸到蛇生蛋的地方。在碰到蛇身那处之前,他手下触感忽然一阵柔软,随之听到一声轻笑:“凤儿,你真是无法无天,连一条母蛇也不肯放过。” 他掌下的那条小小白蛇果然变成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白衣少女,正并紧了双腿躺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自己一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胸口,一手按在她小腹,眼见就要摸到她双腿之间。 旭凤脸腾地便红了,手被烫到一样弹开,背到身后绞在一起。少女款款坐了起来,她坐起来时腰背挺直,双腿叠放在一侧,甚是典雅好看。 旭凤见她坐直,脸离得自己更近了几分,忍不住慌忙屁股蹭着地后退数步,举起手挡着脸道:“你……你不要过来?” 白蛇笑了起来,柔声道:“还要挡着脸,我生得这般不堪入目么?早知你见了我不喜欢,还不如不来陪你这一遭了。” 旭凤忙拿开手,连连急道:“怎会,我……” 他怔怔看着少女的眉眼,看着看着,脸竟不自觉红了起来,声音也不由放轻了:“你很美……我很喜欢。” 他忍不住去拉少女的手,这时他又不觉得尴尬了,好像这是个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动作。白蛇的手骨架纤细,细嫩柔软,散发着丝丝清凉,旭凤道:“你的手好冷。” 白蛇静静看着他,忽然双手握了上去:“我全身都是冷的。旭儿要与我暖一暖么?” 旭凤咯咯笑了起来:“你做个蛇罢,不要这样勾引出家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同初见的女子这样亲热有何不妥,好像早与白蛇这样谈笑打趣了小半生,无关人妖之分,也无关男女情事,只是就这样习惯着她的陪伴。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回宫祭拜母妃的时候,听老宫人说,我刚生下来时侍女照顾不周,我发了热也不晓得哭,是一条很小的,刚刚孵出来似的白蛇将那躲懒睡觉的宫女咬醒,才救了我一命……玉娥,是你么?” 白蛇微笑一颔首,忽然嗔道:“没大没小,不许再那样叫我,听到了么?” 旭凤见了白蛇的人形,便觉莫名亲近,此时渐渐也熟了,便故意道:“我便要叫,玉娥,玉娥~” 白蛇无奈笑了笑,又变回白蛇,缩成一坨不去理他。 这蛇旁的都好,只一点奇怪,每逢春夏二季蛇正欢脱的时候便只是一条蛇,任他打结倒挂,要煮要烤,死活不肯变成人形,唯有到了秋冬季冬眠的时候,又化作白衣女子,每日打着呵欠恹恹跟在他身边。 旭凤降妖伏魔,白蛇便随便找个地方懒懒地卷着,或身变作人形,披他的棉袍,缩在一边,眯眼看他与妖魔鏖战。偶有对手动了歪心眼,要伤白蛇,抓住旭凤的软肋,却每每发觉自己竟不能靠近白蛇半分,反倒是被身后的旭凤偷了空门。 久而久之,民间便有了关于一对侠侣的传说,那男的固然是得道高人,押阵的白衣夫人却更是道行了得,至今还没有遇到值得她出手的敌手。这道侣二人琴瑟和鸣,四处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好不潇洒自在。 转眼之间,旭凤已及冠。出家人并不束发,他作为带发修行的皇子也跟着胡乱歪束一处马尾,每每被白蛇看去便要给他解开束正。 旭凤正提着笔在书籍上勾画,一边道:“玉娥,你是蛇妖,为什么却比寺里那些老正经还要正经?” 白蛇半睁着眼睛,将他长发拢作一束,答道:“我本不是蛇,是龙。” 旭凤笑道:“我还是凤呢……莫要再梳了,要梳秃了。” 白蛇于是放下梳子,迷迷糊糊又去与他磨墨,道:“就是只小凤凰,炸毛的凤凰。” 旭凤忽然严肃道:“你附耳过来。” 白蛇想都没想便凑过去,被旭凤一笔涂在脸颊上,登时惊呼一声,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旭凤在一旁笑得打跌,白蛇横了他一眼,变成原形,身上带着好大一块墨汁。它郁闷地看着身上污迹,嘶嘶吐着蛇信,爬进了水盆涮了涮,半晌却不见出来。 旭凤见它舒适地泡在温水里一动不动,有些怕它淹死,便走了过去道:“玉娥,快出来,要泡出蛇蜕了。” 他走到水盆边上,一动不动的白蛇忽然猛地一甩尾巴,兑了墨汁的半盆水报复地糊了旭凤一脸。 旭凤恨恨将它拎了出来,在它温凉的身子上轻咬了一口,终究是舍不得冻坏它,将它扔在膝上,随便扯了宣纸要将它擦干。正擦着,白蛇又变作人形,半闭着眼睛全然不记仇一般,站到桌前与他磨墨。 旭凤见她困得人事不省,一副要冬眠的样子,便道:“你若冷,就来我怀里。” 白蛇冻得犯困,神智不清,乖顺地坐到了他的怀里。旭凤用大氅环住二人,将她冰凉的手塞进自己内衫,放在腹部暖着,一边继续读书。温香软玉在怀,全如红粉骷髅。 白蛇靠在他肩头沉睡,不一会就变回原型,趴在他膝上睡着了。 旭凤跳入天际轮回盘之前,天后觉得凡人配不上他,仙人又不能与他接触,便没让月老为他牵红线。于是旭凤老实做着他的和尚,即便与一貌美母蛇朝夕相对,也只做红颜知己,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白蛇与他添茶磨墨,与他淘米烧菜,却唯独不帮他打怪升级,也不愿他老是打怪升级,尤其不愿他去魔界,只是旭凤生性执拗,白蛇也阻不住他。 旭凤辞别了鎏英锦觅,就在一处客栈住下。他正读经,见白蛇端了羹汤进来,便笑道:“玉娥,今日一早又溜到哪里去了,不见蛇影。” 他伸手捏了捏白蛇白嫩的面颊,喃喃道:“莫不是冻得,怎的脸上这样惨白。” 白蛇脸上却少有的不见了笑容。她搬了凳子坐在旭凤对面,淡淡道:“去寻楼下公蛇了。” 旭凤见她不快,便问道:“你是不愿我去战穷奇?” 白蛇并不否认:“穷奇乃上古凶兽,修为不够的真龙也未必在它手下占得了多少便宜,你一介凡人之躯,何必要去自讨苦吃?” 旭凤揭开瓦罐的盖子,一边笑道:“来都来了,若不能一战,岂非生平一大憾事?但玉娥若实在是担忧,我便少打几下……呕!” 旭凤猛地一推瓦罐,捂住胸口,转身干呕起来。白蛇连忙凑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担忧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吃惯了清淡饮食,魔界的辛辣也别有滋味……怎的却又……” 旭凤作呕了半日,吐不出什么来,苦着脸喘息道:“你不愿我去斗它,直说便是了,如何做这些鱼肉来整治我?我是天生的和尚,自幼连这些油腻荤腥之物的气味都闻不得,酒也不敢沾,一闻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更不提吃了。” 白蛇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道:“我知你自由脾胃虚弱,可如何调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不见好?” 旭凤按住腹部,好像能压下去翻涌的隔夜饭一般,苦笑道:“你若是当了二十余年和尚,看见肉也会做呕的。” 旭凤不光见不得肉食,便是素食做得过了些也难以消受,这许多年春夏时他自采些野果野菜洗洗吃,秋冬时就有白蛇照料,不必再餐风饮露。人家在酒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去了吃小油菜,喝铁观音。 旭凤执意要去寻那穷奇,白蛇也不多劝阻。她若是嫁了人,也定会是个普遍意义上的好媳妇,贤良淑德,夫唱妇随,听从旭凤的一切决议。想到此处,旭凤便道:“也不知道以后谁有这个福分娶你做老婆。” 白蛇与他裹在一张被子里,淡淡道:“我嫁了人,谁来照顾你?” 旭凤笑道:“我活着,你当然要陪我天涯海角,不许嫁人,可人妖殊途,修士寿命也不过百余年,我死了,你难道不再去寻个公蛇精过日子么?” 白蛇道:“不去,你死了我当然也不在人世了。” 旭凤唏嘘道:“我是个和尚,天生缺点七情六欲,又不喜欢你,何必呢?” 白蛇轻声道:“你只管说我,自己却不懂得这个道理。” 旭凤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白蛇不答。旭凤顿了一顿,又道:“你今日为何没有变做原形,还是这般模样与我同床共枕?” 白蛇与他睡在一起,一向是变成一条蛇的,这样她暖和,也不用担忧床铺挤不下。旭凤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觉得我要死了,怕我死之前还没尝过女子滋味,要勾引我,让我死得没有遗憾!” 白蛇沉声道:“对。我要勾引你。” 她忽然抓过旭凤的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口,旭凤吓了一跳,拼命挣扎,却发现她平日看似柔若无骨的手竟如钢爪一般强力。旭凤见她也没下一步动作了,便也停止了挣扎,叹道:“你别这样,我不会死的,打不过我还跑不走么?” 白蛇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五岁那年,从雪地里惊走了那只鸮,便将我贴身放入怀中。你不觉得冷,不怕我咬你,不怕我有毒么?” 旭凤已经不记得那时的事情了,被她一说才想起,喃喃道:“我……我见你那样虚弱,心中不知为何就十分难过,当时只觉得若能让你好受一点,我冷一些,被咬几口,被毒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白蛇与他枕在同一张枕上,脸凑得极近,鼻尖差分毫就要碰上,黑暗中呼吸交错,四目相对。 半晌,她笑了一下,缓缓道:“我做蛇的时候,你不是常常把我拎到火上要烤,说想尝尝蛇肉是何滋味。现在我自己洗干净了给你吃,你又不敢下口了?” 旭凤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半晌从被子中伸出一根手指,小声道:“好罢,只尝一口,多了我可就要跑了。” 白蛇极浅淡温柔地一笑,然后单手按在他鬓角,看着他的眼睛,双唇轻印了上去,一触即分。旭凤本以为这就算尝过了,不料她随即又含住他的下唇,舌尖探入,启发着他,挑逗着他。 旭凤瞪大了眼睛,被她温柔却强势地探究着,被她黑暗中隐隐发出金色的瞳孔盯得失神,不由自主就伸手环住了她柔软的肩膀,渐渐有了青涩的回应。半晌,白蛇松开他,他才发觉自己嘴唇已隐隐有些发麻,口中全是白蛇唇间的茶香,茶香像酒糟一般直冲脑门。 他发现白蛇也湿着嘴唇,正对他微微一笑:“口味如何?” 旭凤被吻的呼吸不畅,舔了舔嘴唇,忿忿道:“尝不出来!明明是你在吃我,我哪分得出味咸味淡?”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可是却又生不出半点亲切之余的情绪来。 白蛇见他毫不动摇,似乎也不意外,只是微微一叹:“此时不愿,只怕许久都再不能这样亲密无间了。” 她眼中太多情绪,决绝复犹豫。旭凤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炸开,好像是湖光,好像是水色,好像是一条极美的银白鱼尾,却捕捉不到任何一个画面,最后只有身体反射般食髓知味地起了反应。 他慌忙敛了衣服,遮住下体,一掀被子坐起来:“不了不了,我现在是和尚,待我还了俗,我就睡你,不不不,是姐姐你睡我,好不好?” 他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登上靴子,乱披件衣服,连滚带爬溜到楼下坐着。旭凤正在风中凌乱,忽听身后有人小声道:“诶,凤兄怎也住在这啊?” 第8章 “凤凰好狼狈哦,都没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了,怕是被小鱼仙倌弄得厉害,受不住跑了。” 她们自以为声音很小,然而夜深寂静,修行之人又耳聪目明,她们的对话被旭凤一字不落听在耳里。 旭凤没听懂,也懒得听懂。他现在心里莫名疼得厉害,却又怦怦乱跳,一会觉得玉娥这么喜欢自己,自己却只拿她当红颜知己,太对不起她,一会又觉得早点说清了对她也好,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趴在桌上睡着了。 锦觅和鎏英仍在叽叽咕咕讲着小话,忽然见一人从楼上走下来,低声道:“仙子和公主为何这样晚了,还不去睡?” 走下来的正是白蛇。她已正过衣冠,走下来时又是一副端庄温柔的仙子模样。 锦觅偷偷瞄了旭凤一眼,小声道:“想到要打穷奇,兴奋,睡不着。小鱼仙倌,他睡着了,你可以变回男子了。” 润玉摇头,温声道:“我眼下神识托生于这副躯壳里,若非躯壳死去,是不能变化的。” 锦觅瞪大了眼睛:“你既然不是真身变幻而来,转世下凡又怎么还有天上的记忆?” 润玉道:“我并非转世,只是分出了一魂一魄附在了这条蛇身上。” 锦觅失声道:“你割裂了元神?这得养多久才能养回来啊?” 润玉做了个“嘘”的手势。他在旭凤眉心一拂,旭凤便彻底睡死了过去。润玉将他抱起来,沉吟半晌,道:“父帝母神的最后期限也要到了,我虽借口断角兆凶,不肯成亲,却平白多了个一月之内捉拿穷奇的任务。左右也是最近两天了,明日他要去捉,我正好随他一起。” 鎏英点头道:“我也暗中随凤兄走这一遭。” 说罢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此情此景,只觉白衣女子将邋遢和尚抱在怀里这一幕甚是难忘。 第二日,旭凤腰酸背痛地从床上醒来,却发现白蛇又变回了一条蛇,趴在他怀中。桌上是已热好的早饭。 穷奇住在野地山谷里,但他们并不需要到窝里才能找到它。半路上,他们便看见了飞着的穷奇,爪里正勾着一个青衣少女,青衣少女正声嘶力竭地大吼:“……我X你娘!” 穷奇吃人实锤了。 旭凤奇道:“穷奇不是喜欢吃婴儿么,怎的连这么大的女妖也要吃?都会骂街了。它不是现杀现吃,怎的还学会了储备粮?” 白蛇吐了吐信子,继续闭目养神。 旭凤却没想到,这穷奇并非是调戏了便能跑走的。他救下这青衣女子,便听穷奇一声怒吼,朝他冲来。旭凤眉眼冷峻,反手抽出破戒刀,与穷奇的利爪狠狠相撞,刀刃立卷。 旭凤不怒反笑,扔下刀,一撸袖子便冲了上去。 锦觅目瞪口呆:“凤凰变成了人,怎么比做鸟的时候还要凶猛许多?” 鎏英也呆道:“他这是要手撕穷奇么?斗宗强者,恐怖如斯!” 她立马掏出陨魔杵,高喝道:“凤兄,你且坚持片刻,我这便将其封印!” 旭凤并不手撕穷奇,在穷奇第二次冲上来时,他一扬佛珠,紫衣飞散,佛光登时在他身侧扩散开来,一个巨大的卐字印把穷奇生生撞回洞内,飞沙走石,妖风四起。 旭凤双手接狮子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白蛇,外面打得火热,它竟趴在旭凤肩头安然入睡。 鎏英已布下了封印法阵,她高喝道:“凤兄,再撑片刻!” 但她心里有一个疑惑:这穷奇好像也没传说中那样强,很菜嘛。 旭凤也正在疑惑这一点,忽然间佛珠寸寸断开,颗颗四散。他大惊之余,发现穷奇身上忽然冒出了绿光——原来它并没有好好打。旭凤暗道凉凉,但鎏英法阵已开,他也不好突然退走,只能硬着头皮上,真真是手撕穷奇。 好在和尚还算肉,他顶了片刻,便听鎏英已念起了封印的法诀。穷奇哀鸣一声,拼死反扑,旭凤心中警钟大作,他直觉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飞了过来,而他却灵力已尽。 正没处躲时,一道白影忽然猛地撞到他身前,把他抱在怀里,在穷奇被收入封印的同时吐出一口鲜血,两人一起缓缓坠落到地上。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旭凤呆呆地抱着白蛇,道:“你……你怎能……” 白蛇口鼻中溢出了更多鲜血。她咳了一声,气息微弱:“你无事就好。” 旭凤颤抖地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唇,然后颤抖地抬起头:“你不要死。” 白蛇轻笑一声,道:“晚了。” 旭凤道:“我不当和尚了,我还俗,我娶你。你不要死。” 白蛇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叹道:“说什么傻话,我……” 她的手又半途软软垂了下去。 润玉的神魂尴尬地站在一边:“……我还没死,锦觅仙子,你劝劝他,这样着实有伤风化。” 旭凤正埋在“她”丰腴的胸口,发出受伤的呜咽声。 锦觅点头,正要开口,忽然见旭凤双目赤红,一把夺过陨魔杵,便要念咒打开封印。她连忙道:“凤凰,你做什么?” 旭凤一字一字道:“杀妻之恨,不共戴天。” 他竟是要将穷奇放出来,决一死战。 锦觅道:“哎哎哎,别,她什么时候是你妻子了?哎哎哎我的意思是我能把她拉起来。真的,你看我既扛不下伤害,也没有输出,你当我是干什么来的?不信你闭上眼……一,二,三!” * 夕阳西下,旭凤与润玉站在天机轮盘前。 润玉袖手一拂,本已闭合的轮盘半开,万丈红尘就在其中翻涌沉沦。 他负手望着凡界王宫的方向,又看了看旭凤:“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过数月,如何就这样愁眉苦脸?” 旭凤面沉似水:“我实在不知有何劫可度,只怕是有人要趁此机会为难兄长。” 润玉伸出一指,轻抚他眉心:“又不是黄毛小儿,如何能这般容易被人为难了去?我看你是新婚又小别,心中不快,假装担忧。” 旭凤干咳一声,明知道他在分散注意,还是忍不住脸上一红。自从彻底告别了单相思的境遇,他是越发食髓知味,栖梧宫里夜夜不见人影,一早就见他神情餍足地从璇玑宫溜出来。 旭凤摸着鼻子道:“怎会不快,我高兴得很。兄长在天上吃喝玩乐,且待旭凤剃度出家孤苦伶仃,打一辈子光棍回来。” 润玉摸了一把他的头发:“你既说得这样可怜,兄长就下到凡间,陪你一世便是。” 旭凤叹道:“我此番下界未被牵过红线,无情无欲。即使与你在一起,也少不了要被人在水镜中看见,徒增麻烦。” 润玉道:“我分出一魂一魄,随你转世,将神识也附在上面,也可淡云流水,消此一生。” 旭凤忙道:“不行。分魂之事对你有所伤损,即便很快魂魄归体,也要修养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润玉调笑道:“伤损些许神魂算什么,休养段时日即可。看在阿凰姑娘面上,便是做一世女子,与你洗手做羹,烹茶研墨又如何?” 旭凤尴尬道:“兄长,你如何知道这个?” 润玉笑而不答,却道:“怎样?我只在天界夜时来找你,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至疑心到女子头上。” 天界仙人下界,是不能投生到异性身上的,但若只有一魂一魄便是另一回事了。 旭凤想到润玉托生女子的模样,必然是大家闺秀,温婉可人。他为了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主动凑过去耳语道:“如此,旭凤便静待重逢之时,长姐与我红袖添香了。” * 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今有前天帝女装娱妻。 旭凤渐渐回过神,睁眼便见三个人将他围在中间,大眼瞪小眼地围观他痛哭流涕,不由恼羞成怒,掉头便将枪口对准他兄长:“玉娥,阴曹地府走一遭回来,胸前怎的少了些什么?” 润玉忽然觉得自己亏了。好歹也曾经是尊贵的天帝,一朝失策,从此又多了一个梗。 此时反悔已晚,润玉转瞬便想到了对策,温声道:“阿凰姑娘,不可如此没大没小,叫哥哥。” 鎏英和锦觅不晓得他们两个的悄悄话,一脸茫然。 旭凤脸一黑,衡量片刻觉得还是“玉娥”这个称呼更为天雷,杀伤力更大,正要再叫几声,忽然见润玉面色苍白,身子渐渐弯下来。 旭凤冲过去扶住他,惶惶道:“兄长,你怎样了?” 润玉闭上双目,被他扶着坐下,微微皱眉,只是摇头。 鎏英一探他灵脉,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道:“是穷奇的瘟针。大殿虽是以凡胎护住了凤兄,但那瘟针却可伤仙人神魂,好在伤得只是魂魄的一部分,中毒不深。” 她见旭凤依旧神色凝重,又宽慰道:“凤兄不必担忧,此物虽毒,花界的夜幽藤却可解之。” 旭凤摇了摇头,神色却渐渐镇定起来。他虽然知道此毒并非不可解,但他预感此事不会这样容易解决,只是这些天家丑事就不好对鎏英说了。 他让润玉靠在自己胸前,思忖片刻,轻手轻脚将他背起来,道:“我带兄长先去忘川对岸的天兵大营,那里多是我的亲信,最为安全,也可问问军医有何其他对策。锦觅仙子,你可愿去花界走一遭?” 锦觅连连道:“我去我去,小鱼仙倌没退成婚,眼下还是我未婚夫,长芳主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润玉睁开眼道:“旭儿,你放我下来,我还不至不能行走……” 旭凤却死不放他下来,咬牙道:“你可闭嘴罢,净会乱来。” 润玉从善如流地趴在他身上,闭上了嘴。 他抬腿要走,忽然又听鎏英道:“这脏东西怎么办啊?” 锦觅道:“还是带着她吧,总不好将一个女孩子扔在这喂野兽。” 旭凤看了一眼地上的青衣女子,她也算是个白净的美人,此时表情却甚是奇怪。他忍不住道:“她怎么不说话?” 鎏英苦笑道:“实非得已。”她说着解开了封口术,青衣女子嘴上一少了把门的,立刻精神抖擞,破口大骂道:“我他妈的X你们……” 话音未落,便被鎏英一掌拍到嘴上,未料手劲大了些,昏了过去。 旭凤急着要带润玉回去,心中虽不耐,却也不能让她躺在这里等死,当下道:“先一并扔到军营里,醒来便打发她回家去。” 旭凤带着润玉走了,锦觅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一跺脚道:“哎呀坏事了,我违反了天后娘娘的旨意,提前给旭凤记起了天界之事,定要被手撕了。” 鎏英安慰道:“事急从权,我们当时都已耗尽灵力,无力再战,若给凤兄再度放出穷奇,此獠必要发狂去害人,生灵涂炭。你也算做了一桩好事,将功补过。” 旭凤的不祥预感果然成真。一日后,锦觅带回来一个消息——花界的夜幽藤失踪了。 之所以花了一日,是因为她被长芳主困住,数落了她半天,不让她去多管天家的闲事,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溜出来。 锦觅见旭凤失魂落魄,忙又道:“我偷偷去藏花阁看过,确是不在那了。但我听海棠芳主提过,天界其实还有最后一株夜幽藤。” 旭凤冷笑道:“怕是同一株。” 锦觅又道:“我没见到陛下,但是天后娘娘托了破军星君转告我,若是夜神想要这株夜幽藤,就要,就要……” 她畏惧地看了一眼旭凤,又往鎏英身后挪了挪,才瑟瑟发抖道:“要和我成亲。” 鎏英恼道:“难怪天帝天后要他在此时捉住穷奇。穷奇与寻常鸟兽不同,发情在秋季,发情期毒液从毛孔渗出,瘟针远多于平日。” 而夜幽藤已失窃了。 天后的条件是,要夜神和锦觅即刻成婚,何时礼毕,何时掏出那枚夜幽藤。在这种事情上,天后的意思一般也是天帝的意思。如果按照本来的计划,此时旭凤本该正在凡界,无人可与之通风报信。于是润玉只剩下了两日不到的时间去选择。 并非选择失去全部灵力与否,而是生与死。 如果他失去了灵力,天后又一万种办法让他凭空消失,至于天帝会不会管,管不管的到这个便宜儿子的死活,便是未知数了。 而他若与锦觅成了婚,许多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 拆得一手好cp。 旭凤沉默片刻,手中现出赤霄剑。他将此剑悬在腰间,对润玉道:“兄长,你先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 润玉躺在床上,缓缓睁开双目,摇头道:“旭儿,不要去了。” 他见旭凤神色纹丝不动,又叹道:“父帝母神已知道了你提前结束凡间渡劫,难道没有对策?你便是想要以死相挟,他们又怎会给你这个机会?只怕你去了,才更为被动。” 鎏英为难道:“眼下我们也不知那夜幽藤存在哪里,便是去偷去抢,也无法可想。” 润玉微微一笑:“何必去偷去抢?润玉本就是一介散仙,无需出入沙场,司星布夜之职尽可换人来做。即使灵力全失,亦无伤大雅。” 他抬眼看向旭凤,眼中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旭凤平静道:“兄长此说,是已做好了任人宰割的准备吗?” 锦觅忽然道:“所以你们为什么宁愿从这生离死别,也不考虑一下让小鱼仙倌和我成亲?” 旭凤和润玉异口同声道:“不考虑。” 旭凤满脸不可思议,又补充道:“他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锦觅:“……凤凰你放心,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拿了夜幽藤我们和离不就好了?” 润玉哭笑不得,不说天界没有和离这一说法,只说他如何能为了保全自己牺牲一个好姑娘?何况水神于他有大恩,他也不会这样坑他的女儿。 锦觅却一脸难过之色:“可你前几日刚断了龙角,若突然灵力全失,伤势无法痊愈,时间长了怎么受得住呢?” 她此言既出,润玉心下暗叫不好,果然旭凤两眼朝他这看了过来,直直道:“什么断了龙角?” 忘川河畔从来就没有日光。河水青黑,深不见底,天边唯挂着一片惨绿的弯月。 旭凤常年在此驻扎,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他拈了一根树枝,伸到河中去戳冤魂的鬼手,声音不辨喜怒:“我就觉得,你虽投身在了一条寻常的白蛇身上,也不该落魄到被雪鸮啄得遍体鳞伤,在雪地里冻得僵死。现在想来,必是那时你在天界自剜龙角,剧痛之下牵连附在蛇身上的神识,才会在冬日挣扎出洞,被猛禽所伤。” 润玉裹着厚厚的铠甲靠在他身上,打了个寒噤。忘川阴风阵阵,天兵和魔族有灵力护身,都不怕冷,唯独他灵力渐失,难以抵御。 旭凤见他不答,又道:“给我看看你的伤。” 润玉极少化出完整龙身,此时就更是不愿:“小伤而已,无伤大雅。” 旭凤要信了才有鬼。他自认身为武神,自是皮糙肉厚,耐草得很,却总觉得他兄长身娇肉贵,细皮嫩肉,半点苦也吃不得。他不知道的是,润玉的苦早已在前世吃尽了,早已不将折角这等小事放在眼里了。 此刻旭凤柔声道:“兄长,我知你不愿人见你狼狈,但我已是你的了,算不得外人,看一看又何妨?” 润玉只好不情不愿地化作一条很小的银龙,卷在他手腕上。若真得变作原形大小,伤口更是狰狞可怖,怕是要吓到傻凤凰。银龙一只角上伤口已愈合,却还是看得出一道狰狞血口,滚烫的肚皮在他腕上安静地一起一伏。 龙是冷血动物,若无伤病,身子是不会这么烫的。 旭凤的眼泪不声不响地掉了下来。 润玉最头痛他掉眼泪,只好安抚地用仅存的龙角蹭了蹭他手背,细细的龙须撩地旭凤手腕发痒。旭凤却半点不觉得好笑,他极仔细地摸着小银龙黯淡的鳞片,生怕碰疼了他,颤声道:“哥哥,疼么?” 龙角的伤口已止了血,但痊愈之前依旧是钻心的痛,只是润玉已习惯了不动声色地忍痛。他摇了摇头,又变回人形,在他眼角一抹,叹道:“我这弟弟怎的和个妹子似的。你哭什么,又不是长不好了。独角龙你便不喜欢了么?” 旭凤不敢贸然用灵力为他疗伤,只能轻轻抚摸着他的额角,静静道:“去降伏穷奇之前那一夜,兄长会那样反常,只怕是料到了此事将会陡生变故,所以才说很久不会再有机会这样亲密了。如今看来,兄长当时想得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吧?” 润玉在他身边盘膝而坐,含笑道:“你何必说得和我将死一般。旭儿,我且问你,若要你再不做火神,再不回天界,与我在六界内寻一处僻静之地度此余生,如何?” 旭凤轻轻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六界之内,哪有天帝找不到的地方?” 润玉淡淡道:“你兄长做不到的事也不多,不包括找这么一处地方。” 旭凤沉默良久,叹道:“并非长久之计。若是旁人,我便拼个同归于尽也要为你取来夜幽藤,可偏偏是……” 他脸上不由露出一丝苦涩:“兄长,若是明日再想不出办法,便听锦觅的罢。” 润玉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兄长明白了。” 旭凤此生也算是一帆风顺,心性也比较单纯,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左右为难,不会如前世那般痛下决心,果断站队。他选择了继续妥协。 可润玉知道,妥协是没有用的。 第9章 灵霄殿兵变之前的那一夜,旭凤去找过他。他已经看出了硝烟的端倪,多年带兵的人即使看不到伏兵,对于杀气也总有一种隐隐的直觉,何况润玉的事情,他总是放在心上的。 润玉持着酒杯,不去看旭凤,只看着杯中物,轻笑一声道:“火神殿下果然信守承诺,说让我成不了亲,提前一天就来搅了?” 旭凤默然,半晌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此事。” 润玉发现他最近很少笑了。虽然他本来也不是撒欢乱跳的性子,至少从前多是少年锋锐朝气,自从他母神被下狱后,他却看上去苍白憔悴了几分,神情也偏于沉郁忧思。 润玉后来再怎么想按下不提,至少当时他是觉得,快意。他知道旭凤是无辜的,可人一旦有了“想法”,就越发忍耐不了不公平,也不再看得到无不无辜。 同为天帝之子,凭什么自己承受丧母之痛,却只敢偷偷去下界祭拜?被父亲利用,被众人无视,即使身边只剩下了未过门的未婚妻,也要被他从中作梗?无论何等优秀,何等沉着冷静,何等配得上天帝之位,也要将眼前的权力拱手让人? 这不公平。 旭凤本可以直接揭发他的作为,也可以用自己压倒性的势力逼迫他,在他身上设下某种限制。但他却选择了谈判这一最软弱无力、最被动的方式,因为他还在顾念“兄弟情”,他还在做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春秋大梦。 润玉知道,所以他更觉得快意,他觉得凤凰今日犯下的蠢,都是在还过去从天道那里得到的过分偏爱。 他在旭凤面前的酒杯中斟上酒,道:“那么,你要说什么?” 他只倒了一半,旭凤就猛地一把将酒杯推开。 润玉手一顿,便拂袖收了他面前酒杯,只给自己斟上。 旭凤愣在那里,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片刻后解释道:“我最近莫名有些闻不得……” 润玉却一摆手,打断道:“无妨,你既然不愿与我喝一杯,便直说吧。” 旭凤于是直说道:“不要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其余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让给你。” 润玉轻笑道:“包括锦觅?” 旭凤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道:“兄长,我不搅你们大婚了。” 他好像做了什么很委屈的决策,下一秒就要委屈得哭出来。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眼里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却又眨着眼睛含着,润玉当时觉得旭凤这样子很招人疼,一见他要哭就少不得连哄带宠,直到他弯了眼睛笑起来。如今见他又作这副姿态只觉搞笑,你不抢我老婆,还委屈死你了? 他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露出诧异。 旭凤毕竟不是小孩。他没有掉眼泪,沉默片刻,才凝重道:“到此为止罢。” 润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旭凤,这话你说晚了。太微辱我生母灭我满门时,到此为止在哪里?我受不住剜角拔鳞之苦上岸求死时,到此为止在哪里?母神为了护我死在我眼前时,到此为止在哪里?荼姚要雷殛洞庭生灵时,到此为止在哪里?” 旭凤肃然道:“害人终害己,他们已有了报应,不要走了他们的路。你恨他们,也不该拉上漫天仙神。” 润玉冷冷道:“报应在哪里?我没看到。” 旭凤惨笑一声:“我就是他们的报应。” 他这句话中不仅仅充满了自嘲和悲伤,甚至还带着某种无由的恼怒。 润玉仔细打量他,片刻后道:“我不知你在发作什么,但事已至此,无可转圜。旭凤,你我兄弟一场,不要逼我与你反目。” 旭凤点了点头,脸上渐渐没有了表情。他站起来,俯视着坐在桌前的润玉,神情变得从未有过的沉静和冷漠:“兄长,你至少该想一想,在战事上对上我,你能有几成胜算?我不会去揭发的,你还有一夜时间去权衡利弊。” 几千年来,旭凤在他面前始终像雏鸟,他刚破壳不久那会,红色的胖鸟大剌剌地趴在他肩上,短小的翅膀抖动时,绒羽轻擦过他的脸。 这是旭凤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自己强硬倨傲的一面。 旭凤道:“好自为之,哥哥。” * 对策是不可能想出对策的,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对付恶婆婆的。 旭凤留在河边自闭,润玉先行一步,正要回营帐休息,却见青衣女子从帐后闪出来,见了润玉直如见了亲娘一般,环视一圈四下无人,便迫不及待哭诉道:“我操,应龙你他妈去哪了,卞城王那个傻逼闺女……” 润玉微一皱眉,道:“樊琼,你若再口出一个脏字,我即刻就让你神魂俱灭。” 青衣女子即刻不做声了。 润玉望着天上,道:“你对上天后,有几成胜算?” 樊琼紧闭着嘴。 润玉道:“为何噤声。” “我他妈……我怕……管不住嘴。” 润玉微微一笑,温声道:“那就少说话。管不住嘴,管得住手就行,不要妄动。” 樊琼:“……打得过,管得住。他,咋办?” “再说罢,我一会去同他说开了,和稀泥是没有用的。天帝天后本性如此,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冰雪聪明,想必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樊琼道:“他要不信,我去跟他说太微这个傻……做过的好事。” 润玉摇头苦笑:“先不提此事。与水神夫妇的信可曾送到?” 樊琼道:“没有,不在,上西天了。” 润玉神色了然,似乎不出意料:“你先退下,不要妄动,听我吩咐。” 樊琼瞪大眼睛,探过头去讪笑道:“那老子要的男人……” 润玉哭笑不得:“事成再议!” * 旭凤半跪在忘川河畔,从水边捞出一株鲜艳的妖花,摘下了上面的鲜艳红果。 军医并不能变出一棵夜幽藤来,但他多年驻扎忘川大营,对付魔界生物颇有一番心得。 忘川河是魔与仙的分界线,亦是困住魔的界限,灵力高强的魔物要渡过忘川也得费一番心思。河畔曼珠沙华,此岸开花,彼岸结果,花助长魔物功力,果可克制多数魔物毒性。 军医又道:“只是……自古无仙神吃过那果,也不知有毒无毒,究竟有几分效果。” 旭凤斟酌片刻,觉得若无毒,说不定能缓解瘟针毒性,多拖几日想想其有无他主意也是好的。他摘下红果,像吃糖豆一般扔到嘴里嚼了嚼。 眼前一阵绚烂奇光,好像嗑了太上老君的摇头丹。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忘川河另一端,属于魔界的那一端。 他听到自己说话,半句模糊半句清晰,带着几分自嘲:“死都死了,还要这些遗物做什么。” 他眼前是鎏英。鎏英道:“总归是你曾经的珍惜之物,我费了不少力气从天界与你偷来的。” 他看到自己穿着从未穿过的黑衣。旭凤是一只凤凰,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衣服连素淡的都少,怎会穿黑? 黑衣凤凰拿起惯用的赤霄剑掂了掂,扔在一旁。匣中除去宝剑,零零碎碎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些是儿时润玉曾赠与他的东西,还有一些他未曾见过,其中就包括一根碧玉发簪。 凤凰捧起匣子看了看,又将它阖上,随手扔进了忘川河中,道:“这些就不要了。我对他已经还清了。” 鎏英道:“什么还清了?你欠他的债么?” 凤凰嗤笑道:“我欠他什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母债子偿的道理,他不该,我也不该。何况他失去的,我失去的,永远也不可能被旁的东西还清。” 他抬腿正要走,忽然看到足上缠着半截烧焦的红线,想是方才从匣中掉落的。 凤凰拾起红线,仔细端详片刻:“你早不去缠他,现在又来缠我做什么?” 他灵力一震,红线在他掌中断为数截。凤凰缓缓抬起手,正要翻掌,却见冰霜像毒蛇一样,已无声无息爬上他的指尖。 凤凰抬眼,怒喝道:“退!” 霎那间,真火自他掌间暴起,暂时逼退了血液里的寒毒。他嘲弄一笑,反手将寸断的红线洒入忘川,红线落水却未被腐蚀消融,而是飘到岸边,落地生花。 凤凰站在那里,看着鲜红的花儿,顺手折下一枝,放在掌中:“这是什么花?” 鎏英担忧地看着他:“曼珠沙华,在此岸只开花,花粉飘到彼岸才结果。意在今生无果,来世再叙。” 忘川彼岸,黑衣凤凰拈花一笑,轻声道:“来世再叙……” 他神色渐渐冷漠:“不必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一尸两命,我自己对他的念想已还清了,我再也不爱他了。” 人影黯淡。旭凤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已身在天兵营外。他怔怔看着河水,忽然又摘下一颗红果,塞进嘴里,全然忘了军医“不可多服”的嘱咐。 仍是在忘川河畔,这次换了他与润玉,二人坐在界碑前的在一处枯树下对弈。润玉着白,他着黑,分别是天界与魔界的至尊服饰。 这一次他们只是观棋不语,很少说话。 过了约莫一刻钟,天帝落下一子,忽地笑道:“不想魔尊这般大年纪了,心绪竟也幼稚如斯。” 魔尊道:“何出此言?” 天帝道:“我前几日去了人界,想给自己扫墓,却见方圆百里的梧桐林都被凤凰真火烧得寸草不生。” 魔尊寡淡道:“刚入魔那时烧得。” 天帝见他仍在对着棋谱沉思,便噙了一口茶道:“烧我在人间渡劫时的用过的肉身出口恶气?” 魔尊道:“我烧的自己,与你何干?” 天帝道:“凤凰虽非梧桐不栖,那偌大一片梧桐林也谈不上就是你家的。” 魔尊沉默。许久,正要开口,忽然见一子大啼,正朝他扑过来。 这眉目颇似鎏英的小孩抽抽噎噎道出来龙去脉。鎏英的儿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去招惹那封印中的上古凶兽,自己受了伤不说,还险些放出凶兽毁了几座城池,被他娘一顿好打。小孩鬼哭狼嚎地跑到魔尊这搬救兵:“舅舅,我娘要打死我!” 魔界的孩子皮实,打一顿也不会怎样。魔尊拈起一枚棋子,象征性地安慰一下:“打不死你,至多用魔骨鞭抽掉你一层皮。” 小孩又开始哇哇大哭:“舅舅,我娘倒是打不死我,可是她不要我啦!” 魔尊的落子的手忽然顿住了。他的手悬在半空,似是在思索,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棋盘:“她吓你的。她疼你还来不及,怎会不要你?” 小孩觉得舅舅在忽悠他,擦了把眼泪,鼓着嘴气道:“她疼个屁!我差点死了,她不出来护我就算了,还气我。” 天帝听他学着母亲一口一个“她气我”,不由笑了出来。 魔尊也摇头苦笑。他伸出手,迟疑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神情有些恍惚:“你娘亲没照顾好你,心里难受。她尽力了,你不要怪她,好么?” 小孩冒着鼻涕泡看着他:“我不怪她,可她还愿要我么?” 魔尊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淡淡一笑,把他抱到腿上,道:“孩儿是母亲心上之血,骨中之肉。世上没有不要孩儿的爹娘,只有力所不能,护之不及的。” 天帝在一旁含笑看着他哄走这小崽子,又落一子。 他等了半晌,不见魔尊出手,便道:“你待认输?” 魔尊神色冷峻,咬牙道:“不认。” 天帝微微蹙眉,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挽起他衣袖,却见他半条右臂竟已爬满白霜。 这下他不说话了。水系灵力只会助长寒冰的蔓延,帮不了他。 过了半个时辰,魔尊的右臂才一点一点恢复肉色。 他松了口气,又拈了棋子,额上冷汗“啪”地打在棋盘上。 天帝沉默片刻,道:“不下了。你随我去天界,有精通火系灵力者可替你梳理筋脉,缓解一时。” 魔尊执拗地将这一子按下去,摇头道:“不去。我与你不同,受不了虚与委蛇。那些人都曾在灵霄殿上围观我死过,我再见他们不免膈应非常。魔界就很好,不服的直打上门来,痛快。” 天帝道:“我阅遍天界典籍,并无结果。你可曾在魔界见过什么古籍,曾记载过寒毒解法?” 魔尊大笑,目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快意:“兄长,我早与你说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莫及之事。这句话还有一半,叫做做了便不要后悔。怎么,你早时又是骗锦觅刺破我内丹,又是在我复生的金丹中下毒,现在倒怕我死了,留你一个人面对这空空岁月?” 天帝道:“我怕。” 魔尊拂袖收了棋盘,转身而去,留下一句淡淡的讽刺:“活该。” 旭凤从幻境中回过神来,只觉头晕目眩,几要窒息,那种冷漠与麻木感毒蛇一样侵入他肺腑。他呼吸急促,颤抖着摘下红果,又服一颗。这次他看到的却是极为短促的画面。 只听灵霄宝殿里,司仪正是絮絮叨叨的婚典祷词,不知是哪两位上神于今日喜结良缘。他自己身上是火神的鎏金凤铠,披挂齐整,正站在灵霄宝殿的阶下。沉吟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白鸟入梦,是吉是凶?” 燎原君不解道:“什么白鸟?” 旭凤摇头:“不知。非雪鸮,非白鹭,只见它与我十分亲近,以喙啄我指尖,已有数次。” 燎原君道:“殿下一向不信这些玄学征兆,今日为何有此一问?” 旭凤揉了揉太阳穴道:“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连带着身体也有些不适,不是反胃便是头昏,是以也有些迷信了。昨夜去完璇玑宫,作呕了大半夜,又一宿没睡着,半梦半醒时见它来寻我,往我掌中挤,不知是何意。” 燎原君也纳闷,片刻后道:“营中亦有数兵士身体不适,症状如殿下一般,可能是前几日为魔气熏染所致,稍加调养即可。至于吉凶,何必战前论之?兆吉兆凶,一战便知。” 旭凤听燎原君此言,喟叹一声:“是极。” 殿内一声:“一拜苍穹大地!” 旭凤黯然站立片刻,终于一步跨入殿门,高喝道:“且慢!” 旭凤睁开双眼,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踉跄一步,身体一软,倒在了忘川河边。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有人哭丧道:“小仙与火神殿下说过了啊,这曼珠沙华之果只可吃一颗,哪晓得殿下竟一气吃了不知几颗。” 润玉的声音不见喜怒:“你还是速速往魔界逃命去罢,火神殿下若果真出了什么事情,莫说是我,便是天帝天后也要拿你是问。” 那军医正两股战战,忽听锦觅道:“小鱼仙倌,凤凰醒了!” 润玉正站在他身边,伸手去探他的灵力:“旭儿,你现在怎样?” 旭凤捂着额头,缓缓坐起来,吸气道:“并无大碍,只是精神不济。” 润玉叹道:“我的毒还未解,你这却又倒了。” 旭凤瞥了一眼锦觅:“倒了也好,睡着正好不必酸你们两个如何在那三拜结亲。” 锦觅下意识往润玉身后一躲,信誓旦旦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我想都不敢想!” 润玉轻轻掰开她抓在自己衣带上的手,道:“旭儿,你当真要我如此?” 旭凤忽然扯过他的手,轻轻按上自己的腹部。他双眸清亮,柔和地注视着他,道:“兄长,你总不好要我揣着枚蛋跟着你东躲西藏罢。” 润玉登时如遭雷殛,站在那里,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本已打好腹稿的说辞再也无法出口。他慢慢坐到了床边,感受着旭凤腹中极难察觉的生灵气息,颤声道:“你……你怎会……?” 锦觅也惊道:“凤凰,你不是公的么?” 旭凤脸上微微发红:“我本也以为公凤凰生不出小凤凰的,可它确实……确实就在那里。” 凤凰本就娇贵,典籍称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化了形的凤凰本也可品味一下人间烟火,可怀孕的凤凰就见不得半点油腻荤腥之物了,所以他在凡间时胃口总也养不好。 旭凤道:“我方才服了曼珠沙华之果,在河边晕倒,才忽然感应到了它的气息,大约是在下凡之前就已有了它。” 润玉终于明白了前世的魔尊为什么要在湖畔长久地凝望。 他在怀念一只小凤凰,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地剥夺了他思念孩子的权力。他们的孩子。凤凰这种鸟儿一生只有一个配偶,如此高傲,如此忠贞,怎会委身第二个人? 锦觅的欢呼声在他耳边如同风声一般模糊而遥远:“凤凰有了宝宝,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当姑姑了?” 润玉喃喃道:“原来公凤凰也生得出小凤凰。” 他怔怔站在那里,回想起过去种种细节,一时胸口刺痛,脑中轰鸣,只想跳下临渊台一了百了。 旭凤仰起头,带着笑意道:“兄长不喜欢小凤凰么?” 润玉伸出手,却又畏惧一般犹豫地缩了回去,强笑道:“我很喜欢……我很高兴。” 旭凤却没有注意他方才那番表情变化,他微微赧然地低首一笑,又自慢慢躺回枕上,闭上双目:“兄长,去罢,莫要让自己后悔。” 润玉蓦然睁大了双目。他仔细看着旭凤,想要在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旭凤却已再度沉沉睡去。 第10章 润玉出了帅帐,强行稳住心神,沉吟片刻,道:“锦觅仙子,此时天界亦是夜里,早去了也不能成婚。我回去便修书一封,向父帝母神禀明此事。明日一早发往天界,你待如何?” 锦觅用力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可是我听爹爹说,他和临秀姨大婚时,天界足足准备了七日七夜啊?我们明日一早去,来得及为你拿到夜幽藤么?” 润玉苦笑道:“只要能让我与旭凤生出嫌隙,让我对你于心有愧便是了,何必执着于过场?” 锦觅恍然大悟:“也对!” 黎明时分,润玉站在旭凤的帅帐门口,见旭凤仍在昏睡不醒,心中竟松了一口气。他本想对旭凤坦白一切,可想到前世之事,想到旭凤还有孩子,又觉得还是不要对他说为好。 睡觉好,睡过去,一觉醒来,一切都已结束了,一切都会往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于星盘之前再度推演,掐算了半夜,前路模糊不清。这一次他与旭凤关系变了,旭凤正在沉睡中,不会再去干涉,事态却又有了新的阻力。天帝天后已对他产生了警惕,他的暗算再不会轻易得手了。 然而事情的变数为何又一次系于锦觅身上?这次并没有旭凤给他捅了,难道她能去输出天帝天后,还是……能捅他? 锦觅在他身后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们走吗?” 润玉不动声色,微笑点头:“走罢。” 锦觅好奇地指着他背后的青衣女子:“她也要去吗?” 樊琼正要开口,却被润玉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她和你一样,从未出过魔界,从家中出走就是为去六界看一看。” 锦觅不疑有他,大大方方道:“你真会挑日子,正能赶上看一看天界的婚礼呢!” 行大典之前,润玉与锦觅被带到一处隔间,隔着屏风各自匆匆换上新人袍服。润玉屏退了为他们更衣的仙侍,在屏风另一端低声道:“锦觅仙子,一切如常最好不过,可殿上一旦生变,你千万记得要寻个僻静角落躲起来,若是出了差池,润玉万死难辞其咎。” 锦觅“哦”了一声,一边系着腰封,一边道:“你为什么觉得会出事情啊?难道你怕天帝天后为难我们?” 润玉已换好银白婚服,在门口候着她,淡淡道:“也许。” 锦觅害怕起来,忙道:“那万一……万一他们在大婚上为难你,或者成了婚也不肯给你夜幽藤,该怎么办呀?” 润玉苦笑道:“润玉自有对策,不劳仙子忧心。” 锦觅那边,动静忽然停了下来。半晌,她才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和凤凰寻个地方躲起来呢?” 润玉静静道:“锦觅仙子,我亦不愿与旭凤的生身父母冲突,只是人活一世,一昧去争终将得不偿失,可一昧不争,亦是早晚难逃一时。何况我从天道那得过些好处,虽只愿淡云流水,消此一生,却有天命在身,不可懈怠。” 斗母元君并未要求他什么,但他既然用从六界众生处积来的功德换了这一条线重启,自然需以功德还报苍生,还六界万年风调雨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此世太微荼姚不作业果,他便无需逼宫,没有群众基础,自然也无力逼宫。与凤凰逍遥快活不好么?何必朝五晚九,做那劳什子天帝辛苦劳累。 这些不便再与锦觅说了,润玉只是道:“请仙子速备好衣着,勿要误了时辰。” 锦觅应声道:“来了。” 她从屏风后走出。华服之下,依旧与前世一般的惊艳,眉如远山,面若桃李,眸如晨星。只是那时的锦觅直如木雕泥塑一般,眼下的锦觅却正脉脉含笑,一挽袍袖,伸出素手道:“小鱼仙倌,请吧。” 润玉与锦觅并肩,一步一步走上三十三天灵霄宝殿的阶梯。这条路终于躲不过,还要再走一遍,他心下正在沉思,忽听旁边的锦觅道:“你又在想什么?” 润玉摇头:“无他,只是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生感慨。” 他掌中锦觅的手忽然一紧,就听锦觅道:“你难道在这里成过一次婚?” 润玉道:“未曾,仙子不要乱讲,重婚触犯天条,是要关进毗娑牢狱的。” 锦觅闻言,似是忍俊不禁,眉眼一垂。 “吉时已到,新人上殿!” 润玉正要跨入大殿,忽然被锦觅伸手挽住。润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锦觅笑道:“这样装地像一些。”说罢竟主动牵起他的手,走了进去。 殿内来观礼的仙神比起上回要少了大半,这桩婚事本就是个笑话,天帝既不在意润玉的看法,更不会考虑锦觅此生只有一次大婚,全然当作一场钳制润玉与旭凤的计谋。 “夜神润玉,钟灵神秀;上仙锦觅,蕙质兰心。聘为夫妇,永结良缘。佳偶天成,百年好合。请饮此杯合卺酒。” 润玉与锦觅接过杯中酒。 锦觅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问道:“我们现在搞事吗?” 润玉气笑道:“不搞,喝你的酒罢。” 锦觅于是与他撞一撞杯,却并未饮下,而是在广袖的隐蔽下将酒灌入袖中。 锦觅解释道:“我怕有毒。” 润玉心想她还知道什么叫有毒,一边低声道:“无需多虑。他们不至于当众下毒,何况他们只针对我,不会牵连水神之女,那样得不偿失。” 天后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冷冷一笑道:“还望你夫妇二人成婚之后,不忘指婚之恩,好生效忠天庭。” 润玉淡淡道:“是,儿臣受教了。” 锦觅忽然道:“咦,我今日成亲,爹和临秀姨为什么没来啊?” 天帝神情不辨喜怒:“水神与风神已应约去了西方盂兰盆会,足一年才可回来。” 锦觅为难道:“爹娘不在,我怎么能和夜神成亲嘛?” 天后柔声道:“这婚约是早已定下的,你父神与风神皆知此事,不必再专门为此将他们请回了。” 说罢神色一冷,对着礼官道:“还不速速请新人行礼?误了吉时,拿你是问。” 礼官瑟瑟发抖:“请新人行礼!上拜苍穹大地!” 润玉好像未听见一般,神色淡漠,袖手而立。 锦觅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也跟着挺直了腰板。 润玉抬着头仰视前方,微微出神。 锦觅偷偷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又小声道:“我们现在搞事么?” 润玉看了一眼日头,似是对锦觅,又似是自语道:“搞罢。只是无人再替我喊一声且慢了。” 锦觅一怔,盯着正方前道:“你说什么?” 润玉乍得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我说,搞。” 天帝见他二人就像两座小山一般纹丝不动,不悦道:“何不拜天?” 润玉冷然昂首道:“不必。我曾是这天。” 天后笑容淡了下来,寒声道:“放肆!锦觅,夜神不拜,你也不拜?” 锦觅侧过头看了一眼润玉,含笑道:“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夫唱妇随。夜神不拜,小仙亦不拜。” 天后却并不惊讶,好像早已料到要横生事端:“破军,扶夜神行礼。” 破军无辜被召唤,正委委屈屈磨磨蹭蹭要去扶,忽听润玉道:“母神可否先让小神服下夜幽藤,解了穷奇瘟针之毒,再行婚仪?性命之忧未解,小神实在无心拜堂成亲。”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他们只知这婚礼来得蹊跷仓促,却不知背后还有这等隐情,一时搞事的摩拳擦掌,误入的捧起了手中瓜。 天帝未想到他会将此事拿到明面上说,竟是有了鱼死网破之势。惊怒之下,还晓得伪善一番:“竟有此事?那夜幽藤本是花界圣物,为何又来天界讨要?” 润玉平铺直叙道:“十五日前,父帝与母神迫我立下军令状,限我十五日内将作乱穷奇封印,捉拿归案。此时正是穷奇求偶之季,暴躁异常,尤爱发散瘟针。我三日前眼看期限将至,迫不得已只好出手。断角之伤未愈,灵力折损,勉强封印之余自然被其得手。我托锦觅仙子求助花界,却得知唯一一株夜幽藤已遗失,只余一株在天界,求取之时便被母神告知,何日与锦觅仙子完婚,何时与我解毒。父帝可知此事?” 天帝安慰道:“你母神虽行事急躁,却也是忧心你婚姻大事,如何忍心当真见你伤损?你且先完婚,再服夜幽藤不迟。” 润玉道:“既无加害之意,殿外一万鸟族精兵难道是来歌舞庆祝的?” 这件事天帝可真不知道了。他不明所以地转身去看荼姚,却听荼姚厉声笑道:“若非知你有不臣之心,我又何必布兵以待?来人,先将此二叛逆拿下!” 殿外精兵纷纷围了上来。锦觅似乎有些害怕,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襟,挤到他身上。润玉把她从身边拎开,握了握她的手,忽然猛一拂袖,击动天鼓,一股巨力将这数十炮灰掀了出去。 天鼓轰鸣,响彻天籁,再看润玉已收袖贴身,面色不变,哪有半分身中瘟针之毒,灵力全失的衰样? 锦觅低低道:“你果然是装的。” 润玉轻轻一点头,对天帝道:“天家恩怨,何必牵连这些庸庸小仙?” 天帝怒道:“逆子!你欲何为?” 润玉不答,陡然喝道:“洞庭湖君何在?” 荼姚同时厉声道:“穗禾何在?” ……四下无声,一片尴尬。 小天兵跌跌撞撞跑进殿,道:“陛下,殿外以水族为首等诸妖族与鸟族战了起来。只是护殿大阵不知何时竟已被人开启了,可要着手解开?” 天后冷笑,道:“解开!” 小兵着人去解。天后解说道:“这护殿大阵一启,外面无人可入殿。待到它解开,我天界援兵已至,你那些散兵游勇可堪一击?速与我跪下,尚可看在你是旭儿兄长的面上留你一命。” 锦觅闻言,哭笑不得道:“凤凰的兄长原来这般值钱么?” 润玉却微微一笑道:“成王败寇,润玉身死不足惜,只可怜六界苍生又要被父帝母神祸害不知几万年。” 天帝沉声道:“放肆!为人子诋毁父母是为不孝,为人臣犯上作乱是为不忠,掀起战乱荼毒生灵是为不仁,篡兄弟之位是为不义。众天兵还不将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押入毗娑牢狱,听候发落!” 他说完才意识到这些虾兵蟹将好像打不过润玉,便要抬掌召唤天雷,亲自惩诫他。 天雷在空中凝聚,黑云愈加浓厚,眼见一道电光要劈下,忽然有人大骂道:“你个老龟孙,在这装什么相?你当年是怎么玩我娘,又是怎么先奸后杀,你他娘全忘了?” 润玉眼角一跳,叹道:“樊琼,脏话不可以讲。” 天界虽然从来不缺明争暗斗,阴阳怪气,但这等污言秽语却是万年难得一见,天帝被一个年轻女子泼妇打滚一般指着鼻子骂便更是稀罕了。 天帝直气得心脏病发,捂着肝颤抖道:“你……你又是何人,竟敢污言秽语,咆哮天庭?” 樊琼坐在人群最后,一脚蹬着桌子,还用靴子在桌上啪啪打着拍:“怎么,莫干山的鹿致,不记得啦?” 天帝虽为种马,贵在记性甚好,立时便记起了当时情景,颤声道:“难道你……” 樊琼马上道:“我爹不是你,要不我活着就是恶心,早已活活恶心死了。” 天后冷眼道:“你是什么人?” 樊琼道:“我娘是一只穷奇,我当然也是一只穷奇。” 这件事却是樊琼添油加醋,有失偏颇。未化形的穷奇发情期只会现出原形,在洞内乱叫乱咬,乱抓乱刨,化了形的穷奇却是会出去寻找炮友的。正巧她娘遇见了年轻的太微,太微见了热情美貌的魔族女子,哪还有心思去管她是什么魔兽化形。一夜风流,腰酸腿软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日了个穷奇。 穷奇是上古恶兽,作恶多端,传出去也实在是好说不好听,太微并不晓得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顺手在洞口杀了她,没发现洞里正趴着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穷奇。 第11章 润玉陪着旭凤进入魔界的那个清晨,白蛇默不作声地从他怀中爬出来,变作人形来到穷奇洞。润玉在洞里寻到它的时候,它还灵智未开。 它咆哮一声,朝着润玉疯狂攻来,却被白衣女子轻易以精神力压制住。待白蛇用禁术拘了它一魂二魄,它才老实下来——一回生,二回熟。他既然会炼化,自然也会拘禁。 白蛇冷冷道:“我乃上古应龙之种,生自鸿蒙,血脉相传,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我眼前放肆。” 她伸指轻点在穷奇眉间,道:“从今往后,你名为樊琼,听我指令。”清气从她指间流入穷奇的神识,天帝千万年的精神力如灌顶一般,点开了它的灵智。 穷奇化形,变成了一个暴躁异常的青衣女子,张口便道:“X你娘……” 白蛇看着眼前还算清秀,却乌七八糟卷着一头大波浪的青衣女子,不由目瞪口呆:“你不是公的么?” 未化形的穷奇没有性别。润玉这才明白,它前世始终是男子模样,大约是因为化形时灵智未开,见到的第一个人又是男人,也有样学样变成男人的样子。眼下她化形时看到的是身为女子的白蛇,于是也化形为女子。 穷奇在发/情期,x虫上脑之余,勉强答应了助他逼/宫,但也提出三个条件,第一件便是事成之后放她自由,第二件事要帮她报复太微,第三件事却是帮她寻一如意郎君。 润玉答应了这笔交易,又道:“席间虾兵蟹将,不足为惧,高阶仙神大多也未必在场,真正要紧的唯有太微和荼姚。你看住那只金凤,我看住应龙,尽量莫要动手。且待我的人包围天宫,一举拿下。” 此刻她已经骂无可骂,正打算上去抽天帝,却又怕坏了润玉的事,被他一怒之下弄死,于是又恨恨一屁股坐在了桌上,方才被她一脚震出来的汤汤水水尽数被她坐在了身下。 锦觅站在一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润玉又道:“你这些年来戕害的女子,何止是樊琼之母?我母簌离,曾为龙鱼公主,如今已被你和天后所害,消散于六界之间。你几次三番纠缠先花神,却又为登天帝之位而离弃之,由得她在心灰意冷时被天后逼迫跳下临渊台。然而六界遭你野心戮害的,又何止区区几个女子?你当真以为,天宫外众多妖族,俱是为我收买,被我蛊惑?北辰失德,当取而代之。人界俗夫亦知此理,何况修炼千年的仙妖?” 他一字一字道来的时候,再无当年激愤慷慨,唯有一片平静,满心疲惫。 然后夜神复一拂袖,天鼓轰鸣。润玉沉声道:“夜神润玉,上不负苍天,下不负众生。秉公任直,天人协应,克翦昬乱,请承大统!” 他买好的水军太巳仙人得令,登时跟着揭竿而起,单膝跪地道:“愿誓死追随夜神殿下!” 眼见仙心浮动,似有反戈逼宫之意。天后大怒:“你这等悖伦叛逆,天理不容之徒,也敢自称不负苍天?你勾引旭儿,骗得他一片痴心系于你身,本宫以夜幽藤挟你与锦觅速速成婚,本就是为了让你走上正轨,莫再纠缠旭凤。眼下他为你试药中了毒,正躺在天兵大营中生死不知,你却为了自己苟且偷生,来这殿上与水神之女成婚。” 润玉当过千万年天帝,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被她一顿颠倒黑白惊得瞠目结舌,心想果然不愧是天后,情感专栏张口便来。 正在众仙家惊掉了手中瓜时,忽听锦觅轻启朱唇,抿嘴笑道:“为何我听到的却是凤凰倾心于兄长,先撩拨的夜神?” 天后狠狠瞪过去,似要出手,吓得她躲到润玉身后。樊琼一步跨过去,站到她眼前:“喂,老凤凰,你他妈就知道欺负小孩,有本事来锤老子啊?” 这顿编排实在太过难听,然而这么严肃的场合澄清也不是,放任之也不是,润玉只好简短澄清:“我若登基,必聘火神为后。” 殿上一片寂静,似有昏鸦啼叫飞过。 寂静忽然被殿外闯入的天兵直直打破:“报!护殿大阵已解!” 随着他这一句话,喊杀之声渐近,前来支援的天兵早已赶到,终究是战败了散兵游勇的一众妖族,占了上风。天帝的水军和润玉在殿内的水军一时在大殿上遥相对峙,厮杀一触即发。 润玉却并不慌张,只是转过身道:“古有伏羲女娲大神兄妹相亲,我与旭凤虽为异母兄弟,然一生一世,只此一人。天帝天后固然名正言顺,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狼狈为奸之余祸害了多少好女子。天理若容不下我与旭凤,又岂能容得下你为了野心戕害众生?请父帝顺天意,应民心,自行禅位,莫作徒劳之功。” 天帝气得发抖,指着润玉:“旭凤若见你如此逼迫生父嫡母,定会替天行道,将你当场诛杀!来人,将这畜生拿下!” 润玉眉目一冷,也喝道:“天地不仁,当改天换地!尔等还不觉悟么?” 刹那之间,已投身于他麾下的众仙得令,纷纷祭出法器与天兵正面对上,登时殿上杀声四起,一片混乱。 润玉微微皱眉,对锦觅道:“刀枪无眼,请仙子速离此地。” 锦觅环顾四周,觉得一片混战中还是润玉身边比较安全,反又靠近了他几分,一边叫道:“你打不打得赢啊,打不赢我再跑路!” 润玉环视四周,道:“输赢尚无定论。不战而胜,善之善者,此战结果不在车卒,只看能不能诛心。锦觅仙子,既然你不肯走,我有一事相求。” 锦觅道:“你快说!” 润玉支起一道小小的屏障,外界的杀伐声瞬间弱了下来,大殿之上人走茶凉一般,仿佛突然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润玉低下了头,一时抓着自己的袖子,有些手足无措,好像刚才殿前激昂雄辩的不是他一样。他想了想,道:“如果我……如果我没法再见到凤凰,你替我告诉他,我终于还是利用他不能行动之时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又骗他一次,但我不后悔。” 锦觅挑眉道:“你骗了他,怎么就不后悔?” 润玉笑了一下,柔声道:“有一点他看错了我,润玉虽不算君子,却绝不为求活背叛爱人。这一战迟早要来,与其一退再退遭人掣肘,不如玉石俱焚。告诉凤凰,不要恨我,自己好好生活,我不值得。” 锦觅仰首看着他:“他不会恨你的,他那么喜欢你,你不晓得么?” 不知哪来的一道电光挟着天雷横卷过来,润玉顺手撑起的脆弱屏障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绺喊杀声从缝隙泄入,润玉却恍若未闻,急促地盯着锦觅:“你为什么这么说?” 锦觅比他矮了一头,俯仰之间,屏障外光影变幻。锦觅开口道:“他喜欢你喜欢地要死,有一句话你听过吗?他自己跟我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 豆腐渣屏障轰然被流矢击碎崩碎,水系能量四处飞溅,锦觅也被碎裂的能量冲到了一旁。 润玉抬眼望去,见自己尚不落下风,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来。他虽不担心人头了,却还没聊够,正要把锦觅拉回来把话说完,忽见殿外又跑上一传令兵,嘶吼道:“报!火神领了麾下十万天兵,自忘川奉调而来,率兵勤王!” 润玉猛然回首。 外是晚来天雪,内烧红泥火炉。 旭凤接过白蛇手中茶,又翻一页,顺笔在书上批注数句。 白蛇打着呵欠探过头,只见他抬笔写下了一行小字——天地不仁,可替天行道? 白蛇微笑道:“你这问题问的不好。” 旭凤挑眉道:“哪里不好?” 白蛇道:“世本无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一不可见。天本不需你替他行道,苍生命运也不在你手,各行好自己的道便是。” 旭凤道:“人人都等着那一,四九如何周转其中?天不要我行道,我又能以何报天?” 白蛇怔怔半晌,方一叹道:“我活了这一生半,才晓得天道就是怜取眼前人。” 旭凤噙笑道:“天道何时与你说过这些?” 白蛇沉声道:“何须天道与我说这些,我自曾万载为天。” 旭凤大笑:“天的道要你怜取眼前人,我的道却要我一路搦战,一路高歌。” 白蛇忽然抬起眼,半是欣然半是寥落:“是。你本就该是这样的,不滞于物,不殆于心。我只愿你能超然物外,永远记得今日之言。” 前世灵霄殿兵变,决定生死存亡之前的那一刻,润玉对旭凤道:“愿来生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润玉见过凤翎印记中旭凤的记忆后,便时常想,若天地间本就无润玉此人,凤凰的一生该是何等潇洒自在,扶摇直上? 世上若无润玉,凤凰何至于前半生为了他痴狂忧思,后半生堕入不见天日的魔界,忍受着寒毒反噬苟延残喘,终于陨身化雪,唯余一根凤翎不甘沉默叙说平生? 他不值得。 洞庭湖上那一夜黎明,欢愉过后,旭凤与他十指相扣,道:“我对兄长的情意,兄长收下也好,不要也罢,只是万勿拿来算计。” 他又背着旭凤算计了一次。 润玉怔怔看着大殿外逆光走来的金甲人形的剪影,眼眶发湿,喃喃道:“万载为天,独负一人。” 走进来的旭凤忽然大吼道:“润玉小心!” 润玉猛地回过头,只见天后阴恻恻对他一笑,她竟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旭凤吸引,手中燃起了琉璃净火,此时随着旭凤一声惊呼,蓝色火焰轰然脱手,挟着毁天灭地之势而来。 她自己已开始口鼻溢血,却在上面吊诡地笑着,因为这是她这位过来人给年轻的挑战者出的一道难题。 琉璃净火本就克制水族,何况这是她燃烧凤凰精元祭出的琉璃净火,润玉硬接,必然重伤,到时天帝可先擒贼酋,局势逆转。若避之,大殿上不知有多少人要被余波所及,灰飞烟灭。所谓“请承大统”之人是何等虚伪,可见一斑。 她的傻儿子正傻站在遥远的大殿门口,已来不及用凤凰的火灵化去这记攻势。 但她不知道的是,事实上润玉如果硬接,必死无疑,若避之,也将不及躲闪,被她重伤。 润玉分出一魂一魄去陪伴旭凤,魂魄归位不久,他为了拖延时间自断龙角,伤势未愈。伪造一只穷奇须得以同等级的神兽精魂伪装,他祭出了自己的一魄,正代替樊琼封印在陨魔杵中。他现在已无力抗衡全盛的应龙和凤凰,之前种种装相,都是在诈太微,希望他见大势已去,想为给自己留个体面,知难而退。 这不是最佳的发难时机,但天帝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唯有强行突破。这步险棋输赢不在战,在于诛心,得不了人心,将一败涂地。 若不在今日兵变,他来,辜负旭凤及其子;他不来,天帝天后生了警惕,日后清算拔除他的势力,在这天界就更加举步维艰。 无路可退,唯有一赌。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抬手之间,润玉用剩余的全部灵力撑起屏障,将用己身生受这一记琉璃净火。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前世锦觅最后的想法,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天帝做与不做,此身生与不生,在浩然天地面前,不过如此。 他心中一片平静,只是有些遗憾:傻鸟那么喜欢他,就这样看着他死在眼前,得伤心好久吧。 蔚蓝火焰直朝他撞来。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倩影忽然挡在了他身前,欲接下琉璃净火,却是螳臂挡车一般被击中胸口,五内俱焚。人影口中呕血,同时倒飞出去,被润玉飞身接住,二人同时被这巨大的冲势击飞坠地。 锦觅面色灰败地伏在他胸前,青丝凌乱,白衣委地。 润玉抱着她,不可置信道:“你……” 锦觅在他怀中抬起头,攥着他的衣袖,痴痴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惨淡而苦涩的微笑,正张口欲说什么,身体却无力地向前软倒下去,额头靠在他胸口,再也不动了。 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幻术消退,锦觅的身形渐渐淡去,白衣盛装变回了金红常服。 他抱着的不是锦觅,而是已经昏过去的旭凤。 血迹染红了润玉胸前的衣襟,凤翎印记遇血光芒大作,化作一道流光,欢快地融入了旭凤的神识中。 他怀中的凤凰蓦地睁开双眸,瞳孔在凤翎印记的侵入下渐渐染上金色。片刻之后,这金色又渐渐暗了下去。 旭凤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下醒转过来。他喘息半晌,方才吃力道:“这里发生过的与我的猜测差不多。只是不想,护殿大阵也未能阻止此战……这番变故,终究避不过,是我愚钝了。” 润玉的手已经开始发抖,想要给他输入灵力,却又怕与琉璃净火的伤势冲撞,急促道:“你先不要说话,我带你去寻个火系上神为你疗伤。” 旭凤摇头道:“没用的,我的实力被幻灵丹压制到锦觅的水准,接了母神全力一击,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得说个痛快。” 润玉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何苦呢?凤凰,我已活得够了,我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已尝尽。可你还年轻,为什么要替我……” 旭凤打断道:“我高兴,我愿意。” 他喘息片刻,又摇头道:“我不是高兴。我想都没想。” 润玉绝望道:“你不是没想,你想得太多了。你不知为何猜到了我要逼宫,故意要我和锦觅成婚,又变作锦觅的样子暗中跟来,怕我伤了他们。可我本就没打算害他们性命。” 旭凤惨笑道:“我了解你,我知道如今的你不会伤他们,可你却不了解我。前世你只顾恨我母神,连带着也恨我,却不知道我听说你受了三万天刑时的感觉,我痛到恨不得撞死在那里,我从来就舍不得你难受……” 他说的太快,几乎喘不上气来,半晌才缓过来,苦涩道:“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润玉,我怕他们伤了你啊。” 当时只觉得若能让你好受一点,我冷一些,被咬几口,被毒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笑着跳着,忽然看到了地上发红的血迹。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好奇地凑过去,从红色的雪堆中挖出一条冻僵负伤的白色小蛇。 小孩皱起小小的眉头:“你一定很冷,一定很痛吧?”他蹲下身,小心地双手把小蛇捧起来,放在贴身衣物内,环抱双臂,让它蜷在心口处,肉身和它冰冷的身子紧紧相贴。 他站起来,一边往回走,那一小块的皮肤已经冻得发痛,他又将手伸进衣襟,摆弄数下,将小蛇换了个位置,让它靠在另一处尚且温暖的皮肤上。 他一路将小蛇换来换去,胸前已没有一处皮肤是暖的。小孩冻得嘴唇发紫,哆嗦着口齿不清:“没事……没事哦,不怕……我带你……带你回家。” 他想都没想这条蛇有没有毒,会不会咬死他。 他在洞庭湖上打开身体抱住润玉时,想都没想这场单相思会不会有结果,润玉会不会感激他。 他挡在润玉身前时也想都没想,忘记了看到前世的零碎记忆,忘记了他曾怎样对待过自己,甚至忘了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旭凤悠悠叹道:“蜡炬成灰……泪始干……生生世世皆如此……” 旭凤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出一口鲜血,嘶哑道:“春蚕已死……润玉,自我做了魔尊以后,你就再没能把我弄哭过。” 润玉握住他的手,颤抖地把那只无力的手叠放在他的腹部:“你先别说话,你撑住,不要死。你想想它,你死了,它也要随你而去了。” 旭凤漠然道:“你曾眼看着它和我一起灰飞烟灭过,还差这一次么?” 他双目渐渐涣散,按着腹部,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弄:“兄长……我都记起来了,我记起了上一次我是怎么死的……” 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长气,似是一声长叹一般,在润玉怀中失去了意识。 第12章 天后虽然也有心要趁旭凤下界之时为难润玉,可凤凰的劫难却是真的。倘若他在人间渡过一生,不曾接触天界中人,这一番早已被轻轻揭过。 旭凤在得到了前世凤翎的记忆之前,看到的只有那三个场景。 这三个场景已经足够他推测出很多事情,八九不离十——他自己还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吗?他虽不知道前世今生,但他看得出这就是润玉始终不肯收下寰谛凤翎的原因。 太微和荼姚不可能眼看着润玉继承天帝之位,却把旭凤挤到魔界当魔尊。润玉是逼宫夺位的,天帝天后生死未知,旭凤自己应该也是死在那一战,被润玉诱骗或说服锦觅刺杀而死。 润玉不知道的是,凤凰死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虽然他那时看起来颇为缺德,但总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死手。 旭凤揉了揉肚子,自嘲一笑。公凤凰也能生得出小凤凰,下界之前及之后的诸多不适总算破了案。 他虽然也可以爬起来溜出去,再找到曼珠沙华,先嗑它个百八十棵把剧情看完,但且不说会不会吃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润玉很可能已经准备再度逼宫,而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只剩下一夜。来不及去拖延矛盾爆发的时间,来不及让他打听清楚双方都准备到了何种程度,甚是来不及让他想清楚应该站在哪一边。他所有的势力都在兵营里,那些都是只知道打仗的士兵,他不能将这些无辜之人牵扯入内斗之中。 天帝嫡子,凤凰战神突然发现,虽然他手下有的是人,但现在他能用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是夜,锦觅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打开门,发现本该昏睡不醒的旭凤出现在了她面前。 * 凌霄殿上,眼见旭凤重创昏迷,站着的“旭凤”登时急了,一跺脚道:“来人啊!他们欺负凤……锦觅仙上!废天帝废天后竟无故出手,打伤人畜无害的锦觅仙上,着实可恶,儿郎们,还不速速与我拿下!” 天帝已被这几番反转的变故惊得呆了。他看了看躺着的旭凤,又看了看站着的“旭凤”,道:“你们???” * 一个时辰前。 燎原君端着几道素菜走进帅帐,却见旭凤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地啃着食指,吮得津津有味,口中喃喃道:“真香……” 他见人走了进来,立刻躺平,以褥掩面,奄奄一息道:“咳咳。这军中……可有凤爪啊?” 燎原君莫名其妙道:“凤爪?” 旭凤道:“哦哦,咳,我身子不适,竟忘了你不晓得凡间凤爪便是指大鸡爪子。” 燎原君道:“属下晓得,只是……二殿下前几日不是被魔气熏染,看见荤腥之物便犯恶,还下令不许给您看见半点肉食?” 旭凤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皱眉道:“我说过这话?忘了,这有了身孕,记性不好了,脾气也是反复无常,你得体谅。快去与我拿些凤爪来,我今日又想吃了。” 燎原君忍不住一个黑人问号:“有了身孕?殿下是说何人?” 旭凤失望道:“唉算了算了,你将这些素菜留下,且退下罢。” 燎原君不动声色,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一刻钟后。 旭凤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哭诉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孕妇!” 燎原君拈起一块烙铁,往他身上贴去,一边冷冷道:“何方妖孽,竟胆敢冒充火神?说,殿下此刻身在何处?” 旭凤胡乱挣扎,震得铁链“哐哐”作响:“他去和润玉结婚啦!你们放开我,我是锦觅啊!” 又一刻钟。 “旭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气喘吁吁:“那鸟儿酸的不行,生怕小鱼仙倌被我沾了半点便宜去,连夜就用桂花酿贿赂我,给了我一枚幻灵丹装作是他躺在床上,他自己变成我的样子去和小鱼仙倌结婚了。他怎能这样疑我嘛,他们都有孩子了,我怎么可能去横插一道。” 燎原君:“……”火神殿下还有这功能的么? 他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如果你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被一个这样的女人听到了,全世界就听到了。 那幻灵丹虽效果拔群,不仅能幻形,还能伪装灵力气息,只是灵力高强者装低实力会被压制到伪装之人的水准,灵力低者装高一与人交手便会暴露。另一个副作用便是要足足一日才能解除幻术,恢复原状。眼下燎原君看她顶着旭凤的脸娇憨可爱,大有自挖狗眼的冲动。 他本想吐槽让你躺着装睡都能生出意外,却又突然想到了其它,皱眉道:“殿下并非如此无聊的人。他余毒未清,还要奔波这一路,还……” 有孕在身这几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便跳过去道:“绝不会只是因为不愿你与大殿亲密。” 锦觅一听,登时也觉得不对:“确实,凤凰和小鱼仙倌昨日好像都怪怪的……他们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知道大婚时会有什么危险啊?我们快带人去救他们!” 燎原君为难道:“兵符在火神殿下身上……” 锦觅急道:“哎呀我这张脸就是兵符!去了有事最好,没事我们便说是大殿成婚不能没有排面,做兄弟的特携十万天兵来此表演叠罗汉,以兹庆贺。” 这十万来表演叠罗汉的火神嫡系并不知倒下的才是真旭凤,一听锦觅下令,一哄而上,又风风火火加入战局,砍向了天帝麾下的天兵。 火神麾下都是旭凤一手调教出来的,名义上效忠天帝,实则既不听调也不听宣,不认得天帝天后,只认得火神和燎原君等首领,一声令下全然不在乎造不造反,砍起同行来也毫无心理压力,局势瞬间往润玉那边倾斜。 在天后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中,润玉看到了旭凤剩余的记忆。 * 灵霄殿那一战,若非锦觅那一刀杀了旭凤,他早已输得倾家荡产了。 旭凤并非自以为是,在战事上对上他,润玉顷刻即落到下风。他并无带兵布阵的经验,聚起来的天兵也无组织无纪律。而旭凤却久驻沙场,带来的都是麾下身经百战的亲兵。短兵相接,润玉的人已隐隐不敌,只是仗着人多尚看不出分晓。 旭凤本打算将他擒拿了事,但当燎原君倒下时,旭凤终于动了杀念。火神身为战神,不仅是因其本身的实力,更是因为他爱兵如子。在场每一个亲兵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许多都曾随他出生入死,比起他心中当爱人喜欢的润玉,亲兵倒更像是他的兄弟。 旭凤抬手祭出了琉璃净火,心想不能再打下去了,不能再让他的子弟兵死在内斗之中。 兄长,大不了我去陪你就是了。 就在琉璃净火出手前那一刻,利刃忽然自身后刺入了他的内丹。 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就看到锦觅倒退几步,捂着头部,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旭凤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出手杀自己,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 他蜷缩在地上颤抖着,几次以为自己已经痛呼失声,身体却和他一样有骨气地未吭一声。他是骄傲的上古金凤,死也得死得高贵,死得有尊严,决不让人看他在血泊中呻吟挣扎的惨状。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体内有股从未察觉过的微小灵力正渐渐衰弱下去。 旭凤本能地从休克的边缘清醒过来,他好像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只是睁着眼看着自己腹部。 那股微小的灵力正一分一秒地衰弱着,旭凤终于害怕起来,理智彻底崩溃,本性占了上风,他向最近的那人伸出了手,声音已带了哭腔:“兄长……救我……” 旁边的人不动声色。 那股灵力已经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他倒在地上,腰腹使不上力,只能用侧脸贴着黏稠的地面,一手护着腹部,一手用力地抠着地板,身体像蚯蚓一样缓慢地蠕动,手指在血水中不断打滑。 他就这样吃力的“爬”着,还没爬到那人脚下便没了力气,彻底虚脱。 他动不了,在神智不清中想开口哀求,喉中却已堵满血沫,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只能口中不停地重复几个含混的字眼:“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 到后来他不知道自己已发不出声音,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不断做出“求求你”的口型,一只手颤抖着拼命够他的衣角。 眼见就要抓到那根救命的稻草,忽见那新郎足上的白靴不紧不慢地后退了一步。 旭凤用尽力气抬起头,就看到润玉站在一步之外,正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呆滞片刻,忽然想起来,润玉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左手哆哆嗦嗦去摸自己衣带,想让他明白自己已经怀孕了。 太巳仙人走了过来,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火神殿下他……” 润玉的声音自他头顶,自遥远飘渺的天外传来,他随口道:“哦,他死了。” 旭凤忽然不动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他呆呆地看着润玉心想,它也是你的孩子啊。 没有人对他伸出手。整个大殿之上,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的如非死尸,便是正在经历变成死尸的过程,而能拉他一把的尽在袖着手,远远站着,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哀求。 新天帝说你死了,你就是死人了,和你有没有在喘气没关系。 旭凤终于明白不会有人救他了。至少在这一刻的灵霄宝殿上,他的死是众望所归的。 他茫然看着宝殿穹顶,双手在血迹中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回身边,按住了腹部。他在意识模糊中调动起全身剩余的灵力汇向那里,徒劳地想要护住它,却只得延缓了片刻,那股小小的灵力最终还是随着他的死亡而彻底涣散。 灰飞烟灭之前,他模糊的视线中又一次出现了那只白色小鸟,嫩黄的喙不舍地蹭着他掌心,哀哀叫着,身形渐渐化为透明。 凤凰还是只小红鸟的时候,前天后曾将他放在膝上,梳理着它光亮的羽毛:“母神刚有了你的时候,好几次梦到小小的红色鸟儿大张着嘴巴,管母神要吃的。” 小凤凰道:“母神又骗我,我还没出生,母神怎会见过我呢?我怎么不记得了?” 天后抚着他的头顶:“孩儿在母神肚子里诞灵,和母神心意相通。旭儿的仙灵太调皮,老吵闹着要和母神玩,净在夜里来扰母神清梦。” 小凤凰道:“穗禾的娘亲也会在梦里看到她么?” 天后柔声道:“傻旭儿,小仙灵那么弱小,她娘那种法力低微的孔雀是看不到的。” 旭凤在弥留之际才明白过来,入他梦中,与他嬉戏玩耍,用喙啄着他指尖,用翅膀蹭他手掌的不是什么白色小鸟,更不是什么天意征兆。 那是一只小凤凰,生着和它父亲一样颜色的银白羽毛。 他的一魄被太微保了下来,无人可见,无魂的一魄能有什么意识?这一魄在被穗禾带走之前,曾在宫中飘飘荡荡,来到了璇玑宫。 也许是因为同父兄弟血脉相连,润玉能看到他。 他并不相信凤凰还有活路,以为看到的是幻觉,便给他斟了杯酒:“你来迟了,罚一杯。” 润玉自饮一杯,忽然叹道:“我一向以为火神殿下是悍不畏死的,没想到凤凰也会怕死,死时也会流泪,也会四处求救。” 凤凰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身形半是透明,接近虚无,浅紫纱衣随风轻轻摆动,好像随时都会飞去。 凤凰虽然生得俊美,却是种耀武扬威,孔雀开屏一般的侵略美,少有这样安静而单薄的时候,看上去多情又柔软,纤秀且脆弱。 润玉又道:“你死时一定很绝望。旭凤,我娘亲死时,我也是这样求你母神的,我跪爬到她脚下,拼命磕头……最后你也看到了,没用,她谁也没放过。” 旭凤的轮廓沉默不语。 润玉抿了一口杯中酒,继续道:“没有人会救你,也没有人救得了你,他们就这样看着。这就是天宫,这就是所谓神。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母神刚死时,我为了保下同族也曾求过很多人,没有一个人帮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和看着你临死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旭凤,我曾和你一样绝望,但我熬了过来,所以我赢了。” 他扬手将这杯酒洒在地上作一圈:“我去争,去算,是因为我知道求人没有用的。你是天之骄子,所有人争先恐后为你做事,而我求也求不来。你吃过的苦太少,所以你输了,然后死了。” “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杀了你。不是我不想救你,那时你已经活不成了。说起来,旭凤,这是你第一次这样求我,而我居然能就那样站在一边看着,看你倒在血泊中挣扎,哀求,心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以前明明最疼你的。” 润玉沉思看着地上酒水,想起他在旭凤成人礼后某一次,将这只傻鸟堵在了璇玑宫门口。 润玉那时才领了夜神之职,还不太习惯彻夜不眠布星,刚开始熬夜作息混乱。月神开始当值,他打着呵欠推开璇玑宫大门,正打算醒醒神再回去值夜,忽然看到墙角处,一角橙红衣袍在那徘徊不定。 润玉那时也年轻,登时就被吓了一跳,清喝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那人磨蹭半晌,不情不愿地从墙后溜出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口袋,别扭道:“兄长。” 润玉见是他,松了口气,笑着走过去顺了顺他的毛:“许久不见你,长得恁高了。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进来罢,我吩咐仙侍将我房间收拾出来,与你休息。” 旭凤还是个幼雏时,身边没有玩伴,只好日日黏着比他大了不少的兄长,半夜偷偷飞入璇玑宫,钻进他被子里扰他睡眠,久而久之,润玉也就习惯了在屋里给他留一角位置。 眼下旭凤闷闷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宫门,没走几步,忽又站住,摇了摇头,低声道:“兄长,我不去了。” 润玉转过身,仔细打量他。旭凤长得飞快,好像没多久不见就由半大孩子抽条成了少年模样。神族长到一个年纪后,倘若有了心上人,动情晓事,其人也会快速进入少年期。 但旭凤很明显不属于这种情况。润玉笑道:“自我历劫回来,好久不见你人影,我还当是哪里惹你生气了,净躲着我。原来我们家旭儿是见兄长都领了神职,自己却还是个孩子,羞愧难当,闭关修炼去了。” 他嘴上这样说,一面是为旭凤高兴,一面心里还有点酸楚,心想旭凤果然天之骄子,父帝估计把能摸着的天材地宝全给他用了,否则如何能长得这么快?但无论如何,旭凤长大了,他作兄长的总是高兴的。 旭凤的表现却甚是奇怪,只是一昧摇头,也不说话。 润玉见他怪怪的,不由担忧地皱了皱眉,柔声道:“旭儿,今日怎么了?同兄长无需客气,有话直说便是。” 他以为旭凤不愿在这里说,又拍拍他的肩膀道:“进屋说罢。” 不料他这一拍,旭凤痛得“啊”一声叫了出来,同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润玉神色一凛,这才发现他肩头的衣服有些湿润发暗,似是血迹。他动作轻柔地抓住旭凤的领子,欲把斜襟从他肩上褪下来,查看他有无受伤,旭凤却后退一步,好像被轻薄的少女一样,满面羞红地扯紧了衣领。 润玉莫名其妙:“旭儿,你小时候不是成日光着身子往我被里钻,如今竟晓得害羞了……” 他把旭凤防狼一样的手从胸口拿开,叹道:“我是你兄长,又同为男子,你臊什么?该看的又不是没看过……你先坐下,我去与你拿些药。” 旭凤成年未久,肩背尚显单薄,受了伤之后更是没有多少血色。他衣服悬在腰间,半裸着后背着趴在石桌上,还害臊地只露出了受伤的那一小块。润玉的动作比起司岐黄的女仙还温柔一些,他却还是痛得微微发着抖。 润玉见他痛成这样,手里却还紧抓着那个小袋子不放,忍不住问道:“放到桌上罢,什么东西这样宝贝?兄长又不抢你的。” 旭凤闷声道:“梼杌之爪。” 润玉闻言一惊:“旭儿,你才千岁不到,修为尚浅,如何去招惹那等上古凶兽?” 旭凤嘴里咬着自己的胳膊,口齿模糊道:“我……这是我第一次猎杀魔兽,我想杀个厉害一些的,给兄长看……” 天界神族成人后,要杀一只作乱的凶兽作为第一记战功。润玉成人之时,杀得只是一头普通的青面犼。他万万没想到,这凤凰竟然闷不作声地跑到魔界,单挑他现在都觉忌惮的梼杌。 少年人喜欢攀比炫耀很正常,何况他是一只金闪闪的凤凰,然而这回他实在是作了大死了。 润玉心疼地微微蹙眉:“你争强好胜,也要顾惜自己,兄长还会去同你抢功么……伤成这样,怕是要留疤了。下次小心些,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好么?” 旭凤道:“嗯嗯嗯。” 完全是一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在乎。润玉给他上着药,叹气道:“你这样贪功冒进,被父帝母神知道了又是一顿好说。罢了,杀都杀了,好好保管此物。这是你成年后杀的第一只凶兽,将来要给你的天后的。” 旭凤忽然抬起头:“兄长,我……” 他话未出口,润玉又蘸了药膏,涂上他伤口最深之处。旭凤猛地低头咬住自己的小臂,半张脸埋进胳膊肘里,将胳膊咬出一个青紫牙印。正咬得发狠,一只修长劲瘦的手就伸到了他的眼前。 润玉柔声道:“别啃你那凤爪了,多痛啊。咬这个吧。” 他自顾用右手去抹药膏,这只左手就坚持不懈地直挺挺放在他眼前。 旭凤愣愣地抬起头,道:“哥哥,你心疼我么?” 润玉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你小时皮出了事端,我哪次舍得父帝罚你了,回回都是站出来帮你背锅。我只你一个弟弟,不疼你还去疼谁?” 旭凤听他说罢,忽然高兴起来,闪着一双凤目,安静地笑逐颜开,在他手上轻咬一口。他咬得不重,润玉至今还记得他牙齿轻微的厮磨,和他嘴唇柔软的触感。 他长叹一声,小心把旭凤拥在怀里,轻抚着旭凤伤口附近的皮肤:“旭儿,你疼成这样,我宁愿这道伤口生在我自己身上。儿时还能替你受罚,现在你大了,兄长护不了你了,照顾好自己,别让我难过。我是你兄长,只能嘴上心疼你,要你下次小心些,我若是姐姐,想哭便哭,这会已难过得掉眼泪了……” 这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润玉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曾经是个好兄长,虽然偶尔有些不甘,却也十分疼爱这只讨人喜欢的傻鸟。然而随着他们长大,时间推移,微小的怨气在长久的孤独和自卑中渐渐扭曲,最后被一连串的事件彻底引爆。 这些温暖的柔情,发自内心的关怀,忽然一日就冷了,只剩下嫉妒与怨恨。 “旭凤,我曾真心拿你当兄弟的。我想保护好你,照顾你,想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可后来我发现,我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你好得很,你不需要。每个人都想给你最好的,我又算什么东西。” 润玉回过神来,微微一叹,将最后一滴酒倒在地上,结束祭奠。 “不过,自锦觅来了天界,只怕你也没再把我当过兄弟了。” 他将酒杯放回桌上时,旭凤的轮廓已烟消云散了。 第13章 天帝之位最终还是润玉的。 凤凰终究是凤凰,不受琉璃净火克制,即使灵力被幻灵丹压制到半成,也没有即刻灰飞烟灭,还留了条命在,但也很快要难逃一死。荼姚心态爆炸,后悔莫及,当庭舍去元神,一命换了旭凤和其子两命。 太微妻离子散,一个儿子对着自己造反,另一个儿子和这个儿子爱的死去活来,没有半点站在自己这边的意思,心态爆炸。他被樊琼骂得没脸见人,住进了一处发霉的偏殿开始自闭,再没出来过。 老水神西游回来,发现自己打开天界的方式好像不太对,天帝变成了润玉,天后虽然还没加冕,却已公认为其弟旭凤,他女儿没有姓名。黑人问号之余,只觉得老了看不懂年轻人了,携风神遍走四海大泽,逍遥去也。 水神心态爆炸,告老还乡,带着他续弦跑了,锦觅身为水神洛霖嫡传,承袭神位,晋为水神。 夜神造反成功当了天帝,没空再司星布夜,邝露身为夜神润玉嫡传,承袭神位,晋为夜神。 火神经人事调动当了天后,且负伤暂不能理事,燎原君身为火神旭凤嫡传,伸着脖子等了一年,还是燎原君。 整个天界天翻地覆,唯有躺在床上的火神依旧是火神。火神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了一年,天帝也风雨无阻往栖梧宫里跑了一年。 一年过后,润玉如往常一样要上门探访,却见栖梧宫门阍紧锁。他敲了敲大门,里面传来了仙侍瑟瑟发抖的声音:“火神仙上已醒了,他说,无论何人来访,一律不见,尤其是润……陛下。” 火神躺在宫里自闭了半年,忽然一日领兵回了忘川。据天帝的眼线说,他每天在军营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天帝听到这消息,沉默良久,一言未发,只是挥手屏退手下,从此玩起了失踪。数月之后,邝露背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在星辰海岸感应到了沉眠水底的应龙。 天帝曾说过不许任何人看他真身,邝露也不敢犯禁,只是在岸上道:“陛下,您曾教导邝露,公器无私,身为天帝,六界众生系于一身,怎可梦中消沉度日?” 润玉化作白衣仙人,从水中现身而出。他怔怔半晌,才道:“火神可曾回天界?” 邝露道:“未曾。” 润玉又道:“可曾说何时回来?” 邝露道:“不知。” 润玉冷冷道:“众仙家阖家团聚,徒留本座一人万年孤独,案牍劳形,还醒着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火神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天后不当,非要在忘川那等鸟不生蛋的地方啃草根。在众仙眼中,天帝为此废政,实在是夫妻吵架,殃及池鱼。这世上哪有和爱人小吵一架,小闹些别扭,便罢工不干的天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邝露虽也不知隐情,看他如此消沉,终究于心不忍,终于声音放软,直言道:“陛下尽可选妃,臣等绝无贰言。”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这一重生,邝露就养歪了,活活从他的脑残粉变成了一个直言诤臣。 润玉曾偷眼去看过一眼旭凤,发现他确实再不如往日那样忌口良多。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寻常夫妻吵架。 旭凤不要他了,也不要他们的孩子了。 正如凤凰所言,他虽从不后悔,但觉得不值得了,也就再不爱他了。 前世最后的日子里,他在魔界的琐碎公务中消耗着平生,那些烦乱复杂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现在他也是这样,忘记了自己曾那样爱过润玉。 寰谛凤翎记得。 这从未被送出过的信物并未随着凤凰死去而消失,它凝聚着凤凰狼藉的过去,携带着被凤凰遗忘的思念,在大雪尽头落到了润玉眼前,又随他转生,在触及旭凤的血迹时,将前世的爱与不爱一起还给了他。 天帝闭目后仰,坠入星辰海中,再度沉沉睡去。 在漫长的沉睡中,他连睡也睡得不踏实,反复梦到前世之事。 很多次梦见他对太巳仙人说:“哦,他死了。”他想抓住旭凤向他伸来的手,却每一次都在碰到那只手前,眼见那只染血的手烟消云散了。 梦见旭凤对鎏英的孩子说:你娘亲没照顾好你,她尽力了,不要怪她。 偶尔会梦到旭凤昏昏沉沉地蜷缩在榻上,在魔宫里烧起炭火,屏退了所有的魔侍和妖姬。 看症状应该是最后那三年,他自己的火被寒毒侵蚀,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温暖。他遍体爬遍了白霜,整个人在半梦半醒中沉默地发着抖,在呓语中提到他的父母,有时提到旁的亲朋,甚至也在梦到他自己还是年轻的火神时,笑着喊一声兄长。 唯有几次张了张嘴,却又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白色的小凤凰还没有名字。 梦见最多的就是他与旭凤下棋,因为他和旭凤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下棋。 在凤凰生命最后的几千年中,他们保持着一个微妙而寡淡的关系。润玉被穷奇附身,失了智想要攻打魔界,旭凤就与他针锋相对,誓死捍卫魔界土地。润玉心态平淡了,旭凤便与他做一对寻常兄弟,十年一会,偶尔聊一聊过去的人与事。 更多的时候,旭凤与他一见面,便挥手摆上棋盘。几日间忘川河畔一片寂静,偶有棋子落盘的几声轻响。 与其说这种棋局是难兄难弟的重修旧好或者天魔至尊的友好会谈,不如说是两个失去一切的人找借口聚在一起谋杀时间。 他们还是夜神和火神的时候,其实是很少下棋的,即便兴致上来掏出了棋盘,两人也多是谈笑风生,半点心思没放在棋盘上。润玉低下头给他斟酒倒茶的时候,躲在棋盘后面青涩的眼神就欢喜地溜出来,偷偷在他身上咬一小口,又得寸进尺地从身上吮到脸上。润玉再抬起头,那眼神又快速地缩了回去,只剩下一个正认真钻研棋局的旭凤。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又可以坐在一起下棋了。 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什么发生过,好像事物循环往复回到了原点。只是凤凰少年时那些患得患失的心动,飞蛾扑火的热烈,最终都成了寂静的河畔的落子声。 观棋不语,因为无话可说。 水中应龙忽然猛地睁开眼,他发现梦境着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如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他前世就是这么把自己熬死的。 润玉走上灵霄殿,发现自己竟已睡去了十年。天帝撂挑子不干了,六界最多也不过混乱一些,受苦一点,还不至于直接天崩地裂。 润玉轻笑道:“无为而治,竟也没人造反。” 轮班天兵差点把他挡在外面,此刻见了他就跟见鬼一样。润玉问道:“火神可曾回天界?” 守卫战战兢兢:“未曾。” 润玉在灵霄殿转了一圈,便飞身去了忘川大营。他之前从未正面出现过,因为他不敢面对旭凤,他迎着守营天兵惊讶和八卦的眼神,快步往营中走着,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旭凤一面。 他想明白凤凰不愿见他,说明他还没有放下。他若有朝一日忽然平静地出现在他面前,又开始和他兄友弟恭地下棋,那才算是真正的完了。 燎原君乍看见失踪多年的天帝突然出现在眼前,也吓了一跳。 他给天帝搬了个椅子,倒了杯彼岸花茶,然后咽了口唾沫:“这……不知陛下此来军营,可是要寻天……火神仙上?” 润玉道:“叫他火神便是。” 燎原君点头如鸡啄米,然后小心翼翼道:“陛下来得不巧,火神仙上在您来之前一个时辰,就已动身回了天界。” 润玉猛地站起来,道:“他为何突然回了天界?” 燎原君擦了擦汗道:“天……仙上好像……可能……也许是肚子疼。” 润玉又去敲栖梧宫的门,得到的却是同一句答案。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强闯,栖梧宫忽然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痛楚的凤鸣。润玉再也忍不住,一掌推开仙童,破门而入。他找了每一个房间,却没看到凤凰,便一直找到了后院。 后院的梧桐树下铺着一件鎏金凤铠,战甲上伏着着一只比鹤还要大几分的鸟儿,生着鲜艳无比的金红色羽毛。鸟儿正虚弱地闭目蜷缩在战甲上,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它听到润玉靠近,好像认得出这脚步声,眼皮也不抬一下,翅膀却微微打开,露出它护在翼下的一颗蛋。 润玉心中一片酸涩。他缓慢地靠过去,见凤凰没有反对,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它的羽毛,道:“凤凰,辛苦你了。” 他想要把凤凰抱起来,这鸟儿却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头伸进翅膀中,靠着那颗蛋又睡了过去,无论他怎么掀,就趴在那里纹丝不动。润玉无可奈何,只好轻轻拨开它的翅膀,从它身下抱出了那颗蛋,收进幻化出的摇篮里,放到它的身边。 润玉见凤凰不理会他,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它身上,打算先自作主张在栖梧宫寻个房间住下。他走了几步,又站住,背对凤凰道:“小凤凰在你身边,会不自觉吸收你的灵力。先让它在摇篮中待一会,待你歇息过来,我们一起孵化它。” “它是一尾金鳞应龙。” 润玉转过身,就见凤凰已经幻成人形,汗湿的发丝黏在额头,身披天帝朝服倚坐在梧桐树下。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也气息平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凤凰腹中结出的仙灵有时会在母体面前现身。” 润玉又走过去,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道:“你先回宫里去,外面太冷。” 凤凰摇头,懒懒道:“我高兴待在这。” 凤凰鸟本性向光向火,不喜欢暗无天日的忘川,若到了布巢育雏之时,更是必须在温暖明亮的梧桐树下。 旭凤筋疲力竭地撞进栖梧宫,喘息着地扶住了幼时栖息筑巢的梧桐树,便觉下腹坠痛难忍,再难支撑。他脱下甲胄胡乱铺在地上,双膝一软,扶着梧桐树慢慢跪倒,在上面现出了原形。 润玉看着摇篮中的那颗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苦涩:“我以为你不要它了。” 凤凰笑了笑:“我知道你的人在看,我最恨你这样偷偷摸摸,不知又在算计什么,你派的人看一次,我开一次荤。每吃一次,就要吐整一天。” 润玉擦去他额上的汗,黯然道:“你就这样恨我,恨到宁愿自己受苦,也要让我难过?” 凤凰从摇篮中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蛋:“我不想恨,但他曾恨过你,我被那段记忆所影响,也跟着老想折磨你出气。” * 天魔大战之前,锦觅去了魔界,却并不是与他谈情。她是来告密的,她告诉旭凤,润玉疯了,他吞噬了穷奇,被心魔控制,已经在野心驱使下将要兵临忘川。 忘川忘川,相望回首已成川。他们没有相望回首的时候,只是远远地冷冷地瞟了对方一眼,抄剑便战在一处。 润玉一剑刺入他腰腹的时候,旭凤忽然笑了。 这惨笑好像忘川河底万千冤魂伸出来的黑手,想要抓住,却又失落,终有一日伴着冷意和恨意彻底爆发。 旭凤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握着剑锋,一寸一寸将它推出伤口,冷冷笑道:“一次还不够,还要捅两次吗?” 润玉又一剑劈了过去,道:“你若没死,我便再杀你一次。” 旭凤抬手回击,咬牙道:“你三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我活着,竟让你忌惮如斯么?” 火光大作,清冽的魔气与浑浊的清气冲突碰撞,二人在这股爆炸的巨力之下各自倒退。 润玉以剑拄地,喘息道:“你夺走了我的妻子。” 旭凤有一刹的恍惚:“润玉,你也夺走了我的兄长。” 那个温柔的,疼爱他的兄长,他的爱人。 润玉厉声道:“那是他们逼我的。何况我本来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们所有人,只喜欢我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就要逼我做出那副样子来,什么时候在乎过我本来是什么样的?凭什么你上进好强就要被夸赞,我有半分想争就是大逆不道?” 旭凤惨然道:“我没有想过要和你争,我……” 润玉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自顾控诉道:“我本不想杀你,可你几次与天后纠缠不清,羞辱于我,欺人太甚。” 凤凰骤然红了眼,嘶声道:“羞辱?你在我复生时动了手脚,兵临忘川进军魔界,难道就不是羞辱?润玉,你害得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害我父母,杀我子弟,设计亲友与我反目成仇,骗得锦觅刺破我内丹,就连我最后的亲人,我的……” 他双目发烫,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凤凰举起赤霄剑,暴喝一声,又狠狠劈了过去。 在之后的几千年里,尘埃落定后,凤凰依旧能平静地和他下棋,但润玉知道至少那一战中,凤凰确实是疯了。 他甚至不顾金丹寒毒反噬,不顾自己遍体鳞伤,也祭出了以命换命的打法,直到最后两个人已经不像是魔尊和天帝,直如两个街头混混一般扔了剑,在地上翻滚着拳脚厮打起来。 刀剑是能杀人,却不能解恨,最恨的时候,唯有拳拳到肉的厮打,击中对方时痛苦的表情,甚至是亲嘴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才能真正减轻狂怒和恨意。 凤凰后来下棋时亲口说过不恨他,大约也只是懒得再对他产生任何情绪了。在那一刻,凤凰确实是恨透了他。 旭凤本就承受着金丹反噬,战力打折,又对上用了禁术的天帝,已明显落于下风。二人灵力对撞,凤凰不敌,最后一击原本要落在他的身上,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锦觅挡下。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旭凤怀中,口吐鲜血,哽咽道:“凤凰,对不起。鎏英都告诉我了,我下那一刀时,不知道那时你已有了……” 她双目失神,气息奄奄,旭凤凑到她耳边才听得到她的声音:“我欠了你和小凤凰两条命,如今终于……终于还上了你第二条命。凤凰,我也恨过,‘恨’好痛苦啊。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不要恨我,也不要再恨他……” 凤凰合上她涣散的双目,心中只觉一片空虚。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人是锦觅,锦觅一向是活泼跳脱,天真烂漫的,锦觅怎么会这样奄奄一息地,充满愧疚和凄苦,甚至是饱经沧桑地望着他,求他原谅? 他怀中锦觅的身体也如他那日时那般分崩离析,消散成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声道:“罢了。我既不恨你,又何必恨他。从头到尾,本就是我一厢情愿,平白连累了旁人。” 战场之上,火凤展开双翼,冲天而起,飞回魔城,再也不愿回头多看一眼。 * 梧桐树下,旭凤慢慢撑着身体,躺到润玉腿上。他依旧有些疲惫,抱着那枚蛋,指甲随意地刮了两下蛋壳,轻声道:“你看着它,想到了什么?” 润玉怔怔道:“循环。” 好像就在昨夜,他正要就寝,忽然听到窗外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窗户。年幼的润玉撑开窗,一只胖胖的红鸟跌跌撞撞地飞进来,撞进了他的怀里。 小润玉脸上的淡然在见到这只鸟儿的一刹被打破,他情不自禁地展颜而笑,故意嗔道:“旭儿,怎么又偷偷飞来了?” 不会化形的小凤凰抬起头,趴在他怀中“喳喳”两声。 小润玉忽然敛了笑容,伸指在小凤凰头上一点,两指捏起它一只纤细的小爪子,学着大人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你呀,不听话,不好好睡觉。” 他板着脸,两手轻轻捏住小凤凰的两只软软的翅膀,上下晃动着玩它,一边看着它的眼睛,嫩声嫩气道:“要听话哦。母神说了,兄长就是因为不听话,才不招别人喜欢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听话了,学着有礼貌,安安静静的,不和别人抢东西……可大家还是不喜欢我。” 胖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好玩,跟着他的动作像跳绳一般上下乱跳,开心地鸣叫着。 小润玉玩够了,把热乎乎的小凤凰抱在胸前,复又拉过被子睡下。良久,他闭着眼道:“没人愿来我的璇玑宫,也没人愿和我玩,只有你天天往这里飞……旭儿,你很喜欢我吗?” 被子里又传来雏凤两声清鸣,不知在说“是”还是“不是”。 润玉觉得它在说是。 小润玉笑了,从被中捧出小红鸟,闭着眼亲了亲它胖胖的身子,小声道:“旭儿,我也喜欢你。” 他睁开眼睛,那只藏在他被子下的毛球已经长成了漂亮的成年凤凰,与他灵肉相交,创造了新的生命。当这枚蛋破开之后,里面又会爬出一个和小红鸟一样稚嫩的生灵,这就是他和凤凰一起孕育的孩子。 旭凤笑了一下:“我看着它,也想到了儿时……我们两世为人,历尽劫难,不过是回到了心无杂念地爱着对方的时候,唯一多出来的只有这枚蛋。” 润玉低头看着他:“你还愿心无杂念的爱我吗?” 旭凤淡淡道:“你一定以为,我想起前世两度死于你手,便恨透了你,对你要打要杀,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然而他没后悔爱过你,我也没有,我还愿和兄长一起看它出生长大。” 润玉垂眸道:“你和之前似乎不一样了。” 无论是前世的之前,还是今生的之前,都不一样了。 旭凤微微一笑:“你曾说自己本已超脱六界,却因我而回到世间,莫非是拿飞升的功德换了旭凤一命?” 润玉道:“上清天那位世尊垂怜于我,法外开恩。” 旭凤点头道:“兄长想还旭凤一世平安,却是还错了人。” 润玉一惊:“何出此言?” 旭凤答非所问:“兄长与那条因恨入魔,偏执至狂的可怜小龙已算不上是同一人。旭凤亦如此。我看得到那些记忆,却难以感受到他的情绪。” 润玉道:“前世之事于你难道已完全放下?” 旭凤答道:“想来不过是梦中之梦,身外又身。” 他把手中这颗蛋捧在掌上给润玉看:“有些事情始终如一,有些东西却已不一样了。我与那位魔尊有着迥异的记忆和性情,对兄长的感情亦不尽相同……就如我们还会有孩子,可这蛋里的已经是一条小应龙,不是‘它’了。” 润玉静静地看着他,阖眼那一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滴落下的眼泪被旭凤接在手中。旭凤轻轻一吹,泪水便化作一只冰雕成的白色小鸟,正轻啄旭凤指尖,栩栩如生。 润玉痴痴地看着这只小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凑过去,想要摸一摸它细软的羽毛。 旭凤轻叹一声,翻掌间,冰雕化为水雾袅袅升空。润玉脱口而出一声“不要”,想要留住它,伸手去抓那只小鸟,却只抓住了旭凤带着凉意的指尖。 他看着旭凤空空如也的手,忽然撕心裂肺一般大张着嘴,把脸埋在了旭凤手中,哽咽道:“旭凤,我后悔了……我想摸摸它……旭凤,我想死。” 旭凤用另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他是幼弟,总是被摸头安慰的那一个,如今却安抚着润玉:“世尊并不是为了看你伤心欲绝,追悔莫及,才给了你我两世为人的机会。” 润玉哭道:“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它。” 旭凤怅然道:“你这句对不起,来得迟了,他没等到。” 这一次的凤凰偷偷下界,还未待足一个月便被他设计叫人捉了回去,没来得及学会什么夫妻媳妇的鬼话。 凡界边吃夹生炒饭边抹眼泪的凤凰,璇玑宫外拎着梼杌之爪徘徊的凤凰,洞庭湖畔用伤翼为他挡雨的凤凰,流着泪抓他衣角的凤凰,将锦盒投入忘川的凤凰,说他活该的凤凰,已经成了魔界万年不遇的一场大雪。 旭凤可以继承他的记忆,世间却再无那一只凤凰。 那一只傻凤凰至死没有等到。 润玉终于身体力行地明白了斗母元君言下之意。 逝者如川,往不可追。已经发生过的,即使重生也不可抹去其痕迹,不可真正的重来。错过的已永远错过,失去的也已永远失去。 润玉默然:“害人终害己,可我当时竟不肯信。算计锦觅,栽赃嫁祸,却终是害了最爱我的人,也害死了孩子。” 旭凤静静道:“这件事情,我也有错。若我早向你剖白心迹,若我没有把红线缠上你手腕,若我……若我早些发现它的存在,它也不必受这未生已死之苦了。润玉,我们那时都太年轻了,我那时少年心性,不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是别扭着不将喜欢说出来。等我愿意说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后来也不能冷静去想如何挽回,只知道威胁或者恳求。事发前几日我早有犯恶厌食的征兆,也已见过它的灵体,只是那时光顾着心乱如麻,全然没心思管这些小事。” 润玉闭目道:“它……它是怎么样的?” 旭凤缓缓道:“它是个很好的孩子,和你一样会疼人。灵霄殿之前那晚,我从璇玑宫回来,难受得反胃,干呕了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时,就看见它抖着稚嫩的翅膀蹭我的手,用喙挠我掌心,爪子倒挂在我手指上表演倒立,然后它站在我面前,歪着头等我笑……” 他长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在脸上擦了一把:“我那时不知道它是我的孩子,还想着这是什么东西,为何每每在我心烦的时候出来讨嫌……” 他声音忽然卡死,说不下去了。 他没有痛哭失声,抬头时却已泪流满面,龙是的血是冷的,可凤凰的血是热的。从太微和荼姚身上就看得出,比起龙生九子管生不管养,凤凰更为疼爱幼雏。 但润玉又和太微不一样,他孤独了几万年,他同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手去伤它。 在这件事上,凤凰反而比润玉还平静一些。失子的悲痛和对小凤凰的想念已经随着时间淡去,渐渐淡化到一个可以忍受的程度。 旭凤握着润玉的手,把这只手放在小应龙的蛋壳上:“前世之事太远了,照顾好它吧。你要还是难受,就抱抱它,它是活着的。我可以把它借给你抱一会,但你没抱过孩子,要小心些。” 润玉有些不敢去接这枚凤凰蛋,好像他一碰,这颗蛋就会嫌恶地自己碎掉。 旭凤坐起来,把蛋往他怀里一扔,鼓励道:“凤凰的蛋不会那么容易碎,你只要别将它倒过来,它会不舒服。” 润玉两手发抖地接过,不停地调整手的位置,结巴道:“你以前……你常常抱孩子?” 旭凤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他缓缓道:“没有,我刚到魔界时,看都不想看……” 见润玉自知失言,怔怔地看了过来,他又微笑着改口道:“它是我生的,我当然知道怎么抱,还用得着学么?” 他变脸变得太快,笑容看上去有些僵硬。 润玉轻吻这颗蛋,小心翼翼地将这颗蛋放在了摇篮里。 他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说:“我知道了……对不起。”然后化出了缩小后的真身,慢慢地爬进摇篮里,抱住一样这颗蛋。 应龙下巴垫在蛋壳上轻轻地摩挲着,动作忽然又停了下来。它低下头,渐渐围着蛋蜷缩成了一团,把头埋进了身下,鳞片微微抖动着,发出了细小的呜咽声。 旭凤叹了一声,伸手阖上了应龙盈满泪水的眼睛,轻轻抚摸着它和它护着的那枚蛋。他的抚摸很温和,应龙在这舒缓的节奏中平静下来,眼皮渐渐发沉,身体却好像越来越轻,和这颗蛋一起沉睡在摇篮里。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在梦中被前世之事折磨。他梦见了阳光和晒得发热的河滩,一条小龙在湿热的沙砾上翻起了白色的肚皮,又一翻身,就见它漂亮的鳞片在日光下闪闪发着金光。 穿着滚边锦绣的凤凰走入视野,小金龙立刻跳起来,变成了一个小孩,冲过去一把将凤凰扑倒在河滩上,趴在他怀中一边挠他腰侧,一边咯咯笑着。 而他肩上趴着一只白色的凤凰,陪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 所以小凤凰其实是知道他心情不好,每次跑出来安慰妈妈(划掉) 怎么说呢,这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火葬场,但是也算是满足了我个人“活jb该”的心态了。感觉还是写出了大龙在知道真相后的痛苦的,我自己算是个冷血动物,写着写着都想哭了,那人物应该算是难受的一批了。凤凰要是跟龙闹分手,他还能表演一下火葬场,什么血灵子挖内丹抽龙筋之类的,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二凤就这么原谅他了,他也就能难受个一千年吧。 关于旭凤和前世算不算一个人,见仁见智,凤凰说不是,是因为他今生的爱总的来说是轻松愉快的,比起前世那种痛爱是不一样的感情,润玉想补偿旭凤因为爱他而遭受的痛苦,可他现在除了有点想小凤凰,并不觉得很痛苦,真正痛苦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这样设计主要是想表达遗憾与珍惜的主题,并不全是为了再插一刀。毕竟凤凰算不算原来那个,他两口子自己不在意就好了,就算在意也没什么卵用,珍惜眼前人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总不能说你个西贝品我要找斗姆元君退货吧。 当然了非要追究到底,有一句话叫人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每一秒都换一个人,所以说是与不是没有定论,全看个人高兴怎么理解了。 下章完结撒花,真he,我发誓再也没有刀了。 ---------------- 第14章 尾声 洞庭湖畔,又是一年。 润玉闯进过的那所青楼依旧屹立不倒,只是里面的妈妈和姑娘早已换了一批人。夕阳西下,两个俊俏小生一前一后走进楼里,看着邻桌的姑娘们捂嘴窃笑,窃窃耳语。 紫衣公子环顾一圈,终于选定,指着一个衣上绣牡丹的少女,道:“那样的,学一个?” 青衣公子围观片刻,舔了舔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忽地跳起来,一屁股坐到紫衣公子腿上,大声念道:“奴家见了这位大爷,心中便火烧一般,好像前世有缘似的,不知公子可愿和老……奴家共此良宵啊?” 紫衣公子“哎哟”一声,叫苦道:“坐那么重做甚,疼死啦!算了算了,你学不来这个,你这热情得太做作啦,看着难受。那边那个,你总能学一学罢?” 青衣公子观摩片刻,大喜道:“这题我会!” 说罢清了清嗓子,学着粉衣少女的声调,捏着嗓子,“含羞带怯”道:“妾身放眼望去,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紫衣公子见他做作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处,忍不住皱眉,正要点评,却见青衣公子有样学样,生猛地提起酒壶便往杯里倒,不料幅度太大,壶盖直直落地,摔得粉碎,连着酒水洒了邻桌少女一身。 少女尖叫一声,整个青楼瞩目过来,一阵鸡飞狗跳。 紫衣公子见势不好,拉着青衣公子的手直直从二楼跃下,正气喘吁吁要跑路,抬头却看到一黄衣女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黄衣女子微施一礼道:“水神仙上深夜来小神掌管的这处产业,不知有何贵干?” 新任水神锦觅尴尬一指旁边:“啊,今早我正在府里睡着觉,忽然就被天鼓吵了起来,去了堂上才看见她正在鸣冤,说……” 穷奇接口道:“你们天帝言而无信,甚是操蛋,说好助他登基便为我寻个炮……” “如意郎君!” 穷奇看了锦觅一眼,又道:“至今影子也无!言而无信就算了,还跑路了!不在!” 金浔:“……此事小仙亦有耳闻,前些日子陛下为你打听的那只英招仙君,仙子不喜欢么?” 穷奇:“喜欢啊,老子一见了这种文绉绉的小白脸就心生喜欢,没克制住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结果他以为我要吃他,吓得撒开蹄子飞了。” 锦觅:“天帝也是文绉绉的小白脸……” 穷奇:“打不过你们天后啊,小凤凰比老凤凰能打多了,我上次跟他比划比划,打了一天,确实没打过。” 金浔:“……那滕蛇仙君呢?” “他这蛇好生小气,我不过是见他长长一条,甚是好玩,便将他打了个结。谁料他这样不禁玩,就嘤嘤哭着飞走了。” 锦觅:“……应龙真身也是长长一条,你怎么不将小鱼仙倌也打个结?” “打不过你们天帝啊。” 锦觅一耸肩:“天帝天后都不在,我作为水神,只好勉为其难帮她想法子。我问了月下仙人,什么样的女子最讨人喜欢,想给她补补课。丹朱同我讲男子都喜欢吃野食,我就问他哪里有野食,他说青楼里就有……” 金浔闻言,一时为之气结。水系神尊是这么个人物,她身为湖君只觉实在丢脸不起,只能叹了一声道:“水神仙上,你与其花心思去调教这位樊琼……仙子,不若直接去寻火神仙上,说不准陛下也在。” 她提到火神时,依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锦觅道:“我要是找得到他们,还废什么功夫调教她啊。” 金浔道:“仙上来得巧,火神仙上正在附近练兵,只是不知此刻在不在兵营内。” 火神不在,燎原君却还在。 燎原君正在岸上转来转去,对着水中一群奋力划水的新兵吼道:“连区区不到百岁的孩子都不如,你们有何颜面效命火神帐下?今日若再有哪一组捉不住殿下,全营发落去水神那里洗衣拖地!” 锦觅:“……” 湖水中,一众兵士正一边拼命划着水,一边五人一组张着金网去捞什么东西。过不多时,有一兵士气喘吁吁地从水中冒出来,小心翼翼地张开金网,网中是一尾拇指粗细的金鳞小龙,正用爪子勾住金网,发出纤细的叫声,尾巴兴奋地在网上一拍一拍。 它见了锦觅,忽然化作一道流光钻到岸上,变成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抱住锦觅的腿:“水神姑姑,你给我带桂花酿了么?” 燎原君满脸尴尬,躬身行礼。 锦觅一声“呵呵”,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轻轻抓着小孩头上的龙角,晃了晃他的小脑袋:“你父帝母神去哪里啦?” 小孩笑道:“你给我桂花酿,我就告诉你他们去哪了。” 穷奇蹲下身去,张开嘴,现出獠牙:“说不说?不说,捉你回洞里做我押洞郎君。” 小孩“哇”地一声吓哭了。穷奇这才高兴起来,得意地捏了一把小孩的脸,忽听岸边有人道:“樊琼,你好不知羞。多大年纪了,莫要欺负我侄儿。” 另一人含笑接道:“什么侄儿?没学到他父帝半分硬气,也没遗传我半分血性。身为应龙,连穷奇也要怕,我没他这个儿子。” 燎原君忙单膝跪地:“仙上,公主万安。” 旭凤与鎏英一前一后,从舟上走下来。 小孩“哼”了一声,小手揉着眼睛,抽噎道:“做你儿子又不是什么好事,还要把我发配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军训,我只做父帝儿子,才不做你儿子。” 旭凤不以为意,走上前来,拍拍小孩肩膀,柔声道:“不做拉倒。去玩罢。” 鎏英眼见小孩化身金鳞小龙,跳入水中一甩尾,又开始与一众天兵你追我赶,玩起了捞鱼的游戏,不由苦笑道:“果然将门虎子,凤兄竟是拿大殿下练兵?” 锦觅忙道:“就是就是,他还这样小,和根麻绳一样,刮到蹭到怎么办?” 旭凤道:“左右也不会真的伤到他,由他在燎原帐下做点事罢。小小年纪就娇生惯养,大了如何了得?” 穷奇嘀咕道:“也不知是谁当日在殿上,以为他要没了,一脸寻死觅活。” 旭凤一见了她,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你不要讲话,我给你把兄长唤来,你去同他说。”说着抬手就要掐诀召唤神龙。 穷奇连连道:“不用了不用了,陛下看我一眼,假惺惺对我一笑,我浑身就开始发麻。天后娘娘万福,天后娘娘金安,老子告辞。” 现任天后虽然是个公的,却并不排斥别人偶尔叫一叫自己天后,但若加上娘娘两字,你天后爷爷就要打人了。 锦觅看着樊琼在凤凰真火触及衣角之前脚底抹油,不由纳闷道:“她不是吵着要找小鱼仙倌么,怎么又不见了?” 鎏英笑道:“她前几日刚被陛下教育过一番,今日是知凤兄和陛下都不在,才敢去寻衅滋事的。” 锦觅了然,正忿忿间,忽听湖上有人扬声道:“旭儿,何人吵着要寻本座?” 湖上一人正负手立在渔船上,一身布衣,腰悬兰佩。所过之处,湖水皆自行分开,渔船无桨自行,缓缓靠岸而来。 旭凤回过头道:“那只穷奇寻陛下指婚来了,一听你果真在这,倒又走了。” 润玉也不下船,就在船上微微一笑道:“公主与水神竟也在这里。” 锦觅忙道:“不在不在,你与凤凰全当没有我们这群人,该怎样就怎样。” 旭凤脸上一热,对燎原君道:“你带着公主与水神在营中转转,看看我火神帐下是如何练兵的。我去与兄长说两句话。” 燎原应下,暗中腹诽这两句话怕是能说一夜。 润玉伸过手,将旭凤拉到船上,小船背着晚霞缓缓自行发往湖水正中。他从屋内端出几碟素菜,铺在桌上:“今日天气倒是好,万里无云,冷热适宜。” 旭凤拈着筷子道:“天帝在此生火烧饭,哪个不长眼的敢行雷布雨?” 润玉苦笑:“莫要取笑,哪日烦了,你来做天帝。” 旭凤胃口上佳,一边往嘴里塞着菜,一边道:“不做,又累又要挨骂,哪有练兵痛快。” 他咳了一声,润玉顺手递给他温热的茶水。旭凤举杯抿了一口,道:“兄长这几日为何突然放着好好的天帝不做,却要来我这军营中吃糠咽菜?” 润玉上下打量着他:“旭儿,你当真不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旭凤端着茶杯,思忖半晌,忽然脸颊发红道:“第一次灵修……?” 润玉:“……你只记得这桩么?说好百年之后若还愿意,便将寰谛凤翎送我呢?” 旭凤“哦”了一声,从掌中变幻出来,随手塞到他手上,继续提起筷子,边吃边道:“兄长不提,我都忘了还有此事。” 天帝拿着这根珍贵的凤毛,欲哭无泪道:“忘了??旭儿,百年之前,你何等郑重其事地将其交到我手上,说要另赔我桩婚约,如何就忘了?” 旭凤从一桌青菜中抬起头,茫然道:“兄长,我都已做了你的天后了,还管那婚约做什么?” 润玉一阵无话可说。 百年之约,他当了个至关重要的仪式,其间旭凤三两次要将寰谛凤翎给他,都被他轻飘飘拒收,一心想着要在那一日郑重收下,最好再来个比大婚还隆重的仪式。 然而旭凤当年是何等热情似火,投怀送抱,一朝将这寡淡慢热的龙追到手,成了婚,即开始坐享其成。长子孵化之后就每日沉迷练兵,莫说解不解风情,连家都不顾了,徒留润玉在天宫和还不会化形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六界也并无战事,火神仙上却比堂堂天帝还忙。 起初润玉还当他心中尚有芥蒂,也不敢老去黏他,只是每日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情绪,观测了几十年他终于确认:火神仙上不是介怀过去,他是实实在在的婚前婚后两副面孔,沉迷出差忘川,连儿子也不管,位列女仙必看——这十种男仙绝对不能嫁之榜首。 虽说这么小一条龙也没什么好管,扔进水中泡着就是了。 润玉曾在亲热后故作不经意,“随口一提”地表达了对于天后消极怠工的怨念。 旭凤正束着腰封,听出他在委婉表达自己如何深宫寂寞,停下手中动作,惊讶道:“兄长,你在我之前没成过亲,难道没见过其他道侣是如何过日子么?” 润玉一想,似乎先水神和先风神也并不每日粘在一起,先帝和先天后更是貌合神离,即便是恩爱夫妻也常常各自有事要做,不能长在一起。唯有水神这等闲神每日东游西逛,却是个待字闺中的。旭凤虽说婚后事业心有些强,但也说不上不正常,倒是他多事了。 旭凤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忽生一念,小心翼翼地搭上他肩膀,生怕刺痛他一样问道:“润玉,你前世今生合起来,是不是已逾五万岁高寿了?” 润玉表情一僵,算一算确实如此,只得点头承认。 所以你为什么要欲盖弥彰地把惯常用的称呼换成了名字?怕叫哥刺激到老年人么? 旭凤沉默片刻,也觉得叫名字有些明显,又谨慎地换了个说法:“陛下,我并未忽视于你,你却时常觉得寂寞。凡间对于你这种人……这种情况,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叫空巢老龙。” 天帝笑容逐渐消失。 他把旭凤揪着腰带拽过来,又按倒在床上,手探进衣襟往他身后撩拨,一边唏嘘道:“是极,本座近日也觉得年迈体衰,力不从心了。倒是火神年富力强,风华正茂,兼又恪尽职守,因公废私,不如本座即日下诏禅位于火神,自己退居天后之位,颐养天年。” 旭凤被他弄得浑身软成一滩水,躺在床上任他施为,喘息着笑道:“哥,天条有例,天后大婚万年内无所出,当废。兄长想当天后……可‘出’得来啊?” 润玉闻言一梗。他下身借着方才的湿润反复细细戳/弄,在他颈项上轻吻,吊得旭凤忍着羞意双腿去轻蹭他腰间求/欢,就是不给他个痛快。 润玉一边发着坏,一边唏嘘道:“做不得天后也无妨,本座这等耄耋老者,耳聋眼花,又‘无所出’,退位后另就别职也是浪费公饷,不如就做一放鹿仙倌,还可废物利用。” 他下/身骤然全/根没入,顶得旭凤哽咽出声,一边寂寥道:“旭儿,你做了天帝后,不要嫌弃哥哥,看在我是孩儿生父面上,莫忘每年拨几两鱼食与为兄养老送终啊。” 天帝的卖惨收到了良好成效,事后天后好像找回了一点当年“怜爱兄长”的感觉。想想天帝每日任劳任怨,为水神收拾烂摊子,被夜神“忠言逆耳”,被火神视若无睹,天后也不疼爱,不由心中大恸,好生不忍,又是投怀送抱,如胶似漆好几年。 牢骚归牢骚,润玉事后一想,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旭凤这个凤就这样,无事的时候就默默淡入他生命中的平凡一个,但有事的时候,他总会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站在他前面。 也许旭凤并不时常出现在他眼前,但润玉知道,他一直在。 眼下,润玉忽然想到旭凤是不是恼他几次不肯收下寰谛凤翎,故意装作忘了此事。然而他看旭凤神色纹丝不动,吃得正欢,似乎是真的忘了。 那鸟儿边啃白菜边道:“兄长,虽说凤翎一事要紧,可你已在此躲了数月,总不能全是在等我这根凤毛?” 润玉握着寰谛凤翎,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忽然顿住了。片刻后,才缓缓道:“我确是在躲人。” “何人敢要我战神旭凤的兄长让路?兄长总不至当真怕了樊琼。” 润玉摇头道:“不是她,是先帝。” 旭凤一愣:“薨了?” 润玉摇头:“没,被他搅得心烦,出来散散心。” 旭凤放下碗筷,开始撸袖子,心平气和道:“他又给你气受了?” 润玉忙按住他道:“你别!他能给我什么气受?我只是几次路过,被他神经质一般看着,心中发毛。” 他想起某日找不着孩子,循着金龙的气息找到了一处破旧的偏殿。 小孩站在生了青藓的碎石砖上,昂着头看着墙头。墙头上突兀地伸出一条银龙的头部,正眨着昏黄的眼珠看着他。 小孩开口道:“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 银龙口吐人言道:“我是废天帝。” 小孩奇道:“废天帝又是什么啊?” 银龙伸出两只爪子,用力地扒住墙头,眯着眼睛想把它看得清楚些:“是你祖父……也是你的外祖父。” 小孩咬着手指,思考为什么祖父和外祖父会是一个人,很快便放弃了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他还飞不好,于是道:“你一个人很无聊吧。我母神不让我随便进别人宫里,不过我可以爬上去和你玩。” 说罢现出龙形,沿着潮湿老化的砖墙往上爬。它爬到墙头趴着,银龙迟疑地用爪子摸了摸它小小的脑袋,忽然道:“你等着,我给你样东西。” 龙首消失不见,片刻后,它口中衔着一枚龙鳞,脑袋又从破墙上冒了出来。 这枚龙鳞比小金龙的身子还要大,一大一小两条龙四目相对片刻,金龙抬起两只细爪,勉强地从巨龙口中接过龙鳞,抱住嗅了嗅道:“这是什么呀?” 银龙道:“逆鳞。爷爷十万年的修为都在里面,你拿着,不要给你爹讲,也不要给你娘讲,别让他们偷偷拿去修炼的。” 金龙看了看墙下:“可是我爹就在那啊。” 银龙淡淡地扫了润玉一眼:“是么,爷爷眼花,没看到。” 润玉终于开口道:“父帝。” 银龙却没看到他一般,只是深深凝望着小龙,爪子拍了拍它的头:“爷爷这片鳞从没送出去过,没便宜了任何一个女人,最后就传给了你。这是爷爷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也是爷爷最后悔的一件事。” 小金龙道:“哦。” 它抱着这枚龙鳞,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道:“那我去找我父帝啦。” 说罢跳到润玉肩上。润玉把它揪下来,道:“你先回去,你母神还等着教你修炼。” 金龙变作小孩,撇了撇嘴,跌跌撞撞地跑了。 缺鳞秃角的老龙扒着土墙露出半颗龙头,目送着小孩远去,背着斜阳抬起了干枯的爪子挥了挥。这一幕看上去分外滑稽,然而润玉却笑不出来。 润玉又道:“父帝,灵霄殿一别,你竟已老得不像话了。” 太微道:“老啦,变成人形更没法看,所以我不想化形啦。” 润玉神情复杂道:“你……你想见旭儿么?我可以让他来看你。” 他发现自己不恨他了。他恨辱他生母,拿他当工具的太微,但这条老龙已经不是天帝太微了,它只是他和旭凤的生身父亲,他们儿子的爷爷,一条没用的垂暮的老龙。 太微摇了摇头道:“我对你们俩兄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开心就好,不用管我死活……两个现世报……一群现世报……” 润玉又开始上火,忍不住嘲道:“父帝自谦了。您是天界第一个两个儿子分别当了天帝与天后的神仙,定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的,如何就现世报了?” 银龙朝他吐了一口老痰,被润玉闪身避过。它口中喃喃骂着,松开爪子,慢慢爬回墙内,身影从墙头消失。 润玉正要打道回府,却听一个悻然的声音从墙那头传来:“你肯偶尔让它来看看我这老东西死没死,就算是最大的孝心了。” 润玉讲到这,望着旭凤道:“你想见他么?” 旭凤静静地听他讲完,摇头道:“他自己都说不用管他死活了……想必他也不愿我见他这般狼狈,哪日他好起来再说吧。” 润玉轻声道:“他对你终归是不错,也为救你而死过,你不必顾虑我的看法。” 旭凤摇头道:“是他不想见我,他觉得我们给他丢尽了脸。兄长不必愧疚,世事不可两全。若要愚孝,你便得不到我了。相较之下,今夕亲朋在岸,王子于舟,此时已应有尽有了。” 他伸手握住茶杯,冷茶被他掌心一烫,冒了热气。旭凤将茶杯放到润玉眼前,自己也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此时。” 湖风吹过他眼前热茶,旭凤金线勾边的袍服在雾气中清晰起来,代替了背光时的黑色,他心中那场大雪也化作了温柔的水雾,湿软软扑到他的脸上。 润玉心下恍惚,临风举杯撞上旭凤,道:“浮生如梦……敬此时。” 他正在感慨万千,忽然见旭凤起身绕过饭桌,跨坐到他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雏鸟一般轻啄一口。 旭凤抬手除去发冠,又去解自己的腰封,边解边直视着润玉双目笑道:“不想兄长竟对那纸婚约念念不忘。婚约虽不必再定,倒可与兄长重拾一番当年温存。不如旭凤这便跳入湖里,兄长再将我卷上来?” 润玉笑了一下,凑过去与他缠绵一吻,然后道:“落水一步略过即可,直接从‘怎么吃’开始……” 他的手顺着衣领伸进去,边断断续续地吻着旭凤,边抚摸他脊背上的骨节,正要把旭凤的衣襟从肩上扒下去,忽然听到船侧传来一阵抓挠的怪声。 小小的金龙四爪勾在船舷上,却死活挂不住光滑的铁板,十倍速疯狂抓挠之余,发出一声愤懑的纤细叫声。 两人动作一僵,顿时往相反方向弹开。 润玉黑着脸将它拎上来,金龙便顺势爬上他的肩膀,纤细的龙角撒娇蹭着他的下巴,全无打断父母好事的自觉。它蹭了两下,发现润玉眼色不善,又蹬开四爪一个飞跃,挂到了旭凤身上。 旭凤被它缠上,忍不住眉头一皱,一手去捂口鼻,一手想将它拎下来:“哪里蹭来的一身鱼腥,洗净了再往我身上爬。” 金龙不满地叫了一声,反而顺势紧紧缠上了旭凤小臂,四爪死死勾着旭凤袖口,死活不下来。 眼见旭凤脸都青了,润玉只好救场,一弹小金龙脑门,在它吃痛松爪的那一瞬把它捉下来,小心捏着它的尾鳍倒提在手上,一边道:“许是你军中士卒偷偷用束灵网捞鱼吃,网上腥气沾到了它身上。” 金龙挣扎两下,挣脱不了,只得又变作小孩,抱着润玉的腰道:“父帝,母神嫌弃我!” 润玉虽然也想打他一顿,见他一脸委屈,只好将他抱到腿上,叹气道:“鸟儿都是这样娇贵的,不同我们水族皮糙肉厚,我们做龙的要体谅着他们凤凰些。” 旭凤正坐在椅上,低着头按着太阳穴从那犯恶:“你若能有所出,我做凤凰的也可以体谅体谅你,让你好生娇贵几年。” 金龙懵懵懂懂道:“什么叫有所出啊?” 润玉道:“就是给你添弟妹。你母神有了弟妹,就不要去惹他了,恼了他要啄人的。” 金龙歪着头盯着旭凤的腹部,咬着手道:“那我的弟妹是应龙呢,还是凤凰呢?” 润玉道:“弟妹还未生下来,你母神如何知道?” 旭凤身体一颤,忽然抬起头,望着夜景下远方金黄闪烁的波光:“我知道的。昨夜你弟妹来寻过我……” 他停顿片刻,眼眶发湿,含泪笑道:“它是一只白色的凤凰。” END(终于不是TBC了) 白色的凤凰是不是原来那一只得鉴定DNA,在这里它是龙凤失去的东西。主要是表达一个美好的祈愿吧,凤凰回来了,小凤凰也回来了,天真善良的锦觅回来了,太微也露出了悔改的趋势。从某种意义上讲,都会回来的。 哦荼姚和簌离就不用了,好麻烦哦,一撕三万字,懒得写,让两位亲家自己在下面选择撕逼还是打麻将吧。 虽然有遗憾,但总归是个好的结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