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渡(原著向续)》作者:黑猫默雨 文案: 薛洋vs晓星尘 忘羡客串 HE原著向续,星尘重生,再渡薛洋,尽量不ooc,人鬼cp,甜虐皆有。 人是重生的晓星尘,鬼是死后的薛洋。 全文以晓星尘解读薛洋的过往和薛洋的成长改变为主线,讲述两个极端相反的灵魂,相互救赎共同进步,关系感情逐步递进升温的过程。 晓星尘自刎十年后,在好友宋子琛与仇人薛洋帮助下重生于世,醒来发现,他有了能看到亡灵的眼睛。 此时薛洋已成鬼魂,宋子琛对薛洋恨之入骨,欲寻灭魂之法,晓星尘对薛洋生出恻隐之心,希望给他机会轮回重生,两人产生分歧,宋子琛决定自己去寻找灭魂之法,晓星尘为了监督薛洋不作恶开始与其同行,渐渐发现薛洋与十年前已大不一样,这个十恶不赦的恶灵,竟然很听他的话…… 画圈:前十几章两人关系不是很好,希望别被劝退,两人甜虐互动增多在义城回忆杀结束后开始。 一句话简介:星尘重生,再渡薛洋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重生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洋,晓星尘 ┃ 配角:宋子琛,小杰,柳错心,阿箐,魏无羡,蓝忘机,陈曦宝 ┃ 其它:原著向,薛晓,晓薛 第1章 道长重生 “晓星尘!你快给我醒过来!晓星尘!晓星尘!晓星尘!晓星尘……” 混沌的意识里,总有一个倔强的声音在不厌其烦的喊,那声音乍一听霸道蛮横,听多了又感到实在凄楚可怜。而他急切的需要安静,需要平静,需要逃脱这个声音,一挣扎,竟然醒了。 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的霜华佩剑,这是他自小初修剑道就养成的习惯,多年来已是本能。 不过此时,手下摸索到的只有杂草和沙土而已,他不知自己躺在哪里,四周空旷又安静,夜空毫无遮挡,一轮皎洁明月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变成一双,衬的双眸更加清亮澄净。 眨了眨眼,躺着的人惊讶坐起,他,不是盲了吗?他的一双眼睛应该已经给了子琛,为什么此时他又能看到了? 不对,他不仅应该盲了,而且应该已经死了,他忆起自己横剑自刎,甚至将魂魄也震碎,就是为了不再回到这令他万念俱灰的人世间。 “晓星尘,你已不是原来的你。”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才发现不远处有人,远看似乎是个精瘦老者,一身黑衣坐定不动坚如磐石,头戴黑色斗笠,看不清面容。 谁? 刚醒来的晓星尘宛如惊弓之鸟,立刻进入防御状态,手下又不自觉地去摸他的霜华佩剑,可是,哪有什么佩剑,浑身上下只有白衣软布,没有任何可以拿来防身的器物,反而被带刺边的杂草割痛双手。 他曾经并不是这样小心翼翼爱紧张的人。 可正因为他的不够小心,错信恶徒,才犯下难以挽回的滔天大错,纠结悲痛,自刎而死。那份痛苦太过灼热,在他魂魄中燃烧至今未曾熄灭,也终于让他铭记要提防不明身份的人。 “你是谁?!这是哪?!我……我为什么没死?!” “宋道长带着你的魂魄,两年来东奔西走寻找补魂之法,从未放弃。孩子,你更不该放弃你自己。” 苍老的声音带着看透世事的悠远禅意,祥和宁静道:“念你二人天资过人,也曾一心除妖除魔,再加上霜华剑灵念主,还有一位对你执着不舍的故人……这才换得你有机会重生于世。” “宋道长……子琛?!子琛他还活着?!”晓星尘眼神一亮,又迅速暗淡,脸上毫无半点重生重逢的喜悦,手在袖中握紧,想起往事,闭上眼睛悲戚道:“可是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他……” “唉……” 黑衣老者叹了口气,气息中带着奇异的辽远回音。 “晓星尘,所谓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而你错杀无辜众多,此生无缘仙道,但求能功过相抵,得以善终,再入轮回,重新来过。这世上还有许多怨灵等你去渡,你天性纯善,一身修为莫要浪费。渡人亦能渡己,何况,还有一孤魂,非你不可渡。” “怨灵?孤魂?” 晓星尘呢喃。 是啊,那些惨死在自己手下的无辜生命,想必是有不少成了怨灵不肯散去,也不肯重入轮回。他自己是修士之身,可以横剑自刎一死了之,甚至可以主动震碎魂魄,可是,他们呢? 阳寿未尽枉死的人,魂魄常含怨气,若是被怨气支配侵蚀,这种魂魄就很难自己主动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除此之外,非他不可渡的孤魂,又是哪一个?如此执着,也是死于他剑下的人么? 原来,一死并不能谢罪,这罪逃无可逃,终究还是要去面对。 晓星尘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山顶上,被一个巨大法阵围在中央。身下地面杂草丛生,没有章法却生机勃勃。 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重回世间的事实,凝神调息,尽量让杂乱心绪安静下来,不久,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走近。 极目远眺,一黑衣人踏着夜色迎风向山顶而来,正是好友宋子琛。 两人目光相遇,宋子琛满眼惊喜加快脚步,待他跑到近前,晓星尘身边已没有任何其他人影,方才的黑衣老者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晓星尘也没发现那个老者是何时不见的。 “那老仙人来无影去无踪,向来如此。”子琛毫不意外,压下与挚友重逢的喜悦,将晓星尘从地上扶起,二人恭恭敬敬一起对老仙人方才坐着的地方拜了一拜,以示感激与告别。 拜完,晓星尘还是满脸愧色不知如何面对曾死于自己剑下的好友。 “宋岚,我……” “星尘,若是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 “子琛,你现在是……?” “我依旧是我。” “阿箐呢?” “这个,说来话长,回去休息一下再细细告诉你吧。” “嗯……我的霜华佩剑呢?” “你就是霜华。” “什么?” “你已自刎死去十余年,实体无存,只有霜华能负载你的魂魄,并且恢复你本来的面貌。” “哦……” “等下山可再去寻找一把灵剑给你。” “……不必,普通佩剑即可,我不想……再用能指引尸气的剑了。” 第2章 生死重逢 “晓星尘!晓星尘!晓星尘!……” 那个声音又在梦中响起,十分急切,万分执着,隐隐约约,叫他听不真切也睡不安生。 是谁?晓星尘清醒了一点,仔细去听,仔细去想,还没辨出所以然来,声音就起了变化,变成是一个熟悉的少年音,带着明朗又亲切的笑意叫他: “道长!” 啪————! 一个激灵,碰掉了床边的一尾拂尘,晓星尘彻底从梦中惊醒。 重回世间已有两天,他一直没走出过屋子,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不是反复做着同样的梦,就是反复回忆同样的过去,太多的问题,想要思考明白。 最费解的就是:义城小友,为何会是薛洋? 住所是宋子琛租下的海边雅舍,坐落于山脚下的斜坡上。晓星尘所在的那一间,窗口正对秀美庭院,也正对远处的一片蔚蓝大海。 子琛知道他需要时间调整心情,除了每日简单问候,不多加打扰,今日清晨打过招呼后就出门了,照例去四处走访勘察附近有无邪祟出没,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此刻,整间屋子都安安静静,能清晰听到远处海浪的起起伏伏。 晓星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坐起来将掉落在地的拂尘捡起,些微灰尘粘在白色的拂尘尾端,他用苍白指尖爱惜地将灰尘弹去,可是拂尘本色过于洁白,地上的灰尘终是在那上面留下了淡淡灰迹,不可抹消。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握着拂尘的人眉眼之间透出深深沮丧,甚至悲痛,他手下动作越来越轻柔,最后几乎变成极为依恋的抚摸,仿佛拂尘上面连接着令人怀念的,无法回头的过去。 “师傅……徒儿错了……徒儿不该入世……” 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神色中已满是沧桑疲倦。似是想起了极为痛苦的往事,坐在床边的人以手掩面,不断微微颤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呢喃: “师傅……我明白了……” 明白了,七岁时收获的回答。 那年,年幼的他跪在师傅面前依照要求立誓: “弟子晓星尘立誓,若是今后出山入世,则出山之时,就是与师傅抱山散人诀别之时。” 说罢,又带着懵懂的不满去问:“师傅,为什么呀?” 师傅修为甚高,收他为徒时已有几百岁高龄,常年隐居与世隔绝,一心求仙问道,偶尔云游,遇见孤苦无依的孩童,就捡回去收为徒弟,她要求所有徒弟都要立下这个誓言。 师傅听他问完,悲悯一笑,将目光投向远山,淡淡回答:“世间多歧路,你以后会明白的。” 现在,付出过血与泪的代价后,晓星尘终于明白,师傅何其明智。 世间多歧路。 一切都已来不及。 从他十七岁抱着救世之念出山,到自刎碎魂,中间不过短短四年,他就双手沾满血污,犯下无可挽回的累累错误。那四年留下的,大多是痛与悔的记忆,穿越时间和生死,铭刻在他身心里。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一直留在师傅身边,不惹尘埃,于深山老林中了却余生。 夕阳余晖照进窗棂,将屋子分割成金黄与黑暗的两半,晓星尘坐在黑暗的那一半里,思绪很乱,又很空。 不知半发呆坐了多久,余光感到窗边有一人影向屋里张望,晓星尘以为是子琛外出归来,也不转头,继续呆坐着等那人影说话,可那人影一直没有发声,如同站在那里就是为了安静地看看他,僵持片刻,晓星尘觉察古怪,转头一看,惊呼出声: “薛洋?!” 窗边人影后退一步,似是没想到会被发现,愣了一下,转身消失,晓星尘披衣起身,提起子琛给他找来的临时佩剑,一反方才的颓唐模样,身手敏捷追了出去,追出小院儿,从山脚一路追到山顶,逃跑的人影消失在古木参天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他提着剑在周围仔仔细细查看,连一个脚印都没发现。 难道是幻觉? 那个骗他辱他,让他犯下杀人罪孽,逼得他崩溃自刎的薛洋,也已经死去两年了啊。 子琛告诉他,在他自刎八年后,薛洋自食恶果,不得善终,死前还被斩断一臂。方才那个人影消失太快,也没看清是否断臂。 不过,怎么可能会是薛洋。若是薛洋像方才那样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不管是人是鬼,都未免太过诡异。 他收剑回鞘,自嘲地叹气,在山顶上眺望海面的黄昏。 太阳收回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海平线以下。人在天地中,显得极为渺小,喜怒哀乐更不值一提。 山顶秋风微凉,将一袭白衣吹得烈烈舞动。 师傅也曾带他看过海的,还曾指着海的尽头温柔教导: “星尘,你看,虽然海的这边已是地尽头,但越过大海,其实还有另一片崭新陆地。” 现在想起,师傅话中有话,欲言又止,是不是早就预知他宿命的终点,就是山穷水尽呢? 我就不该离开师傅,他又一次万分后悔地想。 一边想,一边慢慢踱步下山。山路弯弯绕绕,他的心思恍恍惚惚。 茫然散漫的深思中,他的眼睛没有焦点,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才回过神,原来已接近山脚,天色昏暗,眼前是一片坟地。 山中有坟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坟地上居然摇晃着许多人影————其实也不多,不过就荒山野坟这个地点来说,能出现这些人已算是很多,更怪的是那些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梦游一般在坟地里来来去去。 在这个地点看到这样的怪象,修士晓星尘被从前夜猎的习惯支配,自然地想上前打听个究竟。 “打扰片刻,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人在他面前走过,没有理他,他换了个人再问。 “老人家,恕我冒昧,请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第二个,第三个,连续问了好几个人,结果都是一样,不理他,没一个停下脚步,甚至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不等他问完就晃晃悠悠走掉。晓星尘确定此处有蹊跷,干脆抬起手臂想拦住一人。 “请等一等……” 那人照例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改变方向,直直从他手臂穿了过去,他的手臂,只感到一阵风吹过。 “……” 晓星尘睁大眼睛,僵在原地,白色道袍袖子兀自轻轻摇动。此时正好又有一人迎面走来,晓星尘不躲不避,那人也不拐弯,果然————再次————毫无障碍地穿过了他僵硬的身体。 *** 确定晓星尘下山走远,薛洋从一棵树后走出,为刚才莫名其妙的逃跑感到懊恼。 有什么好跑的? 他自诩从没怕过什么人,也不怕晓星尘,可当晓星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躲。 距离上一次和那双眼睛对视,已有十几年了吧?别人看薛洋的眼神,非怕即恨,唯有晓星尘,无论闹市初见,还是三省追捕,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从无惧怕或厌弃,只有谴责与惋惜。 正是那样的眼神,更让做惯恶人的薛洋耿耿于怀,激起心中无名孽火。 在那之后,虽然曾有三年他一直在晓星尘身边,但那时候晓星尘已经眼盲,双眼一直被一条白色绢布蒙着。 也许正是因为看不到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义城三年,他才敢那般肆无忌惮,在晓星尘身边假扮成另一个人,欺骗和占有。 而今,晓星尘竟然又能看到他?重新再见,那双眼睛里,一定会对他充满愤怒吧? 薛洋一拳砸在树干上,骂骂咧咧道:“臭老头儿竟然隐瞒我这么重要的事!” 想了想,脸上又浮起一抹玩味的窃喜,“好啊,这样似乎更好玩儿了。” 他口中的“臭老头儿”就是救回晓星尘的黑衣老者。 此时,他还不知,被隐瞒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第3章 人鬼对峙 “子琛,我的魂魄是怎么补全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宋子琛满面狐疑:“为什么这么问?” “我现在不仅能看到现世的事物,还能看到故去的亡魂。”晓星尘迎着好友狐疑的眼光,非常确定地点了点头。 宋子琛先是惊讶,接着恍然大悟,感慨道:“怪不得那老仙人说,这样违逆自然之法救你,是有代价的,今后还需你自己将非自然的引入自然,方能真正获救,原来是这个意思。” 晓星尘不接话,示意他继续说。 “其实,我们看似是偶遇那老仙人,可我总觉得,是他主动找到了我们。” “他说补魂方法有两种,一种是以魂补魂,另一种是让魂魄在天地灵气旺盛之处好好安养,几十年或百年,魂魄也能自然恢复。至于你————因为是灵力深厚的修士之身,锁灵囊中的散魂,加上剑灵,只需再多三分残魂,就可以助你重生。” “他告诉我正好有一孤魂愿意献出魂魄碎片助你,我问他那孤魂生前姓甚名谁,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只提及是你的一位故人,曾蒙你恩惠,愿意报答于你。” 宋子琛见晓星尘面色阴晴不定,以为他不愿意让别人舍魂救他,毕竟魂魄不完整,就无□□回转生,补充道:“我知道你不肯让别人牺牲,起初我也犹豫,可是老仙人说那个孤魂执念太深,既不能入因果轮回也不能散归天地,只有你能奈何得了他。我……我急于救你,那老仙人又不肯多说,我就没有去深究,你能想到那是谁吗?” 晓星尘面沉如水摇了摇头。 和宋子琛一样,他也想不到是谁。 和宋子琛不一样的是,他能隐隐感觉到是谁。 不是靠思想推理,而是靠直观感觉。毕竟现在在他的灵识中,有三分是属于那个人的。 晓星尘手在袖中握紧,借口自己出去走走,丢下宋子琛,再次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得烈烈生风。 他要去找薛洋,准确的说是找薛洋的亡魂,这命中的灾星。 当年明明是薛洋逼得他走投无路自刎而死,如今为何又要助他复生?他才不信是为了什么报恩,以薛洋的毒辣手段,只怕又有什么阴谋。 “薛洋!出来!” 走到山顶,晓星尘对着昨日人影消失的地方侥幸一试,竟真有一黑影从树上跃下,挑眉笑嘻嘻佯装亲切:“好久不见啊,晓星尘道长。” 声音传入晓星尘耳中,一字一句,如毒蛇吐信。 晓星尘“唰”地拔剑出鞘,剑芒直指薛洋,挺拔身姿冷若冰霜,凛凛不可犯。 可下一步该怎么办,竟也彷徨。该以怎样的语气问这昔日的仇敌,也是三年的伙伴:为何救我? “呵————!”薛洋冷笑,看出重生之人的犯难,“只是试试而已,没想到那老头儿还真成功了。晓星尘,你能重生好歹我也有功,竟然没有一点儿感激的话?亏你还自称是正道人士,这么简单的礼数都不懂,啧啧……” “你究竟,意欲何为?” 晓星尘不想与他饶舌。 “意欲何为?道长和我说话可不用这么文雅。我救你回来,当然是为了继续和你玩儿啊!义城三年,我还没玩儿够你就自杀了,扫兴的很!” 薛洋越发眉飞色舞。 “你不是恶心我吗?现在你被你恶心的人给救了,灵识里永远有我三分魂魄,永远都甩脱不掉,怎么样,你要不要再自杀一次,好让我开心开心啊?” 在来之前,多少已对薛洋的刻毒有所准备,晓星尘默不作声看着面前已死去两年的亡魂。 山顶风大,吹得林中树枝狂乱挥舞,叶片啪啪作响,也吹得晓星尘白衣烈烈翻飞,却再也吹不起薛洋的发,吹不起他的黑色衣摆,他如惯性一样维持呼吸的起伏动作,口鼻之间没有一丝热气。 一黑一白,一生一死,一正一邪,隔了十年,再次相对而立。 薛洋比晓星尘记忆中年岁稍长,也许是更加瘦削的缘故,依然残存少年顽劣气质,身上挂着一件陈旧黑衣,缺一根小拇指的左手以生前扛剑一样的姿势扛着一根木棍,右边袖筒空空荡荡。 亡魂是以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而存在。 晓星尘继续沉默打量,薛洋被那目光刺痛。 “晓星尘,你好狠的心,自刎碎魂!你知道吗,你死了以后,我把你的朋友宋道长做成凶尸傀儡,让他去杀光了义城内外所有的人!还有阿箐,那个装瞎的小瞎子,多嘴多舌!我不得不弄瞎了她的双眼,割掉了她的舌头才算解气,杀死以后还抛尸野外,估计最后被野狗吃了,死无全尸!” 恶毒语言如同根根利剑,薛洋巧舌如簧,没有人能抵挡他的故意激怒。 晓星尘按捺不住血气翻涌,手中剑狠狠向前刺去,薛洋不躲闪,任凭剑尖没入胸前,低头看看,扬起一个开朗笑脸:“晓星尘,我已经死了,你这剑太普通,奈何不了我!” 不料,晓星尘右手执剑姿势不变,左手二指并拢在剑刃上一划,一缕红光沿着剑刃迅速蔓延到剑尖,薛洋眉头一皱,这才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利剑刺穿身体的痛。 修士之血,可以镇邪。 薛洋是极度耐痛的人,生前在义城身份被揭穿,晓星尘一剑刺入他的腹中,他也能若无其事咽下口中苹果,说声“好玩儿”,现在成了亡魂,反正无论再怎么受伤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无非就是痛一痛罢了,连血也不会流,更无所谓。 比这痛千百倍的事他也经历过许多。 晓星尘见他面不改色,狠了狠心,握剑的手用力一转,被剑刺穿的魂魄仍旧只是皱了皱眉,眼里有复杂的光,灼灼盯着他,享受疼痛一般,意犹未尽地继续: “那时候,如果你还活着,就有机会阻止我,可惜你死了!你以为,死了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更纵容我作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就是自杀,晓星尘,你怎么那么傻?” 被责问的人身形踉跄一步,白皙面容上一阵红白交替,汹涌的情绪难以压抑,晓星尘声音颤抖如风中枯叶:“薛洋,阿箐与我们共同生活三年,她还年幼,又不曾于你有仇,你怎么如此狠毒?!下得去手!?” “谁叫她多嘴多舌,还在我面前装瞎,演了三年的戏。” 一想到三年的平静是被宋子琛和阿箐联手打断,薛洋就咬牙切齿。他眼里凶光一闪,语调突然诡异放轻,变得暧昧粘稠:“说我狠毒,可是道长对‘阿岚’就不狠毒吗?‘阿岚’也是陪了道长三年,朝夕相处的人,结果,还不是说杀就杀?!” 听到那个名字,晓星尘眸中神色微微一变,似是被触到痛点,霍然低喝:“住口!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阿岚’!” 他默念符咒,剑上红光大盛,对准薛洋急斩而下,从左肩至腰,斜切过薛洋的灵体,又毫不留情连续从不同方向砍去,长剑惊电般一次次劈落。 薛洋若是活人,应当场被碎裂分尸成多块。不过他是亡灵,生前修习邪术,死后也与常人魂魄大不相同,不仅不会轻易溃散,神志记忆也得以清晰保留。 自始至终,薛洋一次没躲,咬着牙默默承受了“致命”数剑,疼痛越多他笑意越浓,不仅不退缩,反而往前迈进一步,更靠近晓星尘,直到委顿弯腰,勉强用手支地才没有倒下,漆黑的眼里用疯狂笑意遮住了一切情绪,待剑势停下,他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痛快!” 随即,抬起头,仰望晓星尘。 “道长,你回来了,真好。” 这一句,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连雪亮双眸都泛着异样的光。 晓星尘退后一步,但觉两眼发黑,几欲呕血,分不清面前这个亡魂究竟是谁。 “道长!今天我买了莴笋,给你炒拿手好菜!” 三年之中,义城小友曾无数次这样带着晴朗笑意亲切唤他。 “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临死之前,薛洋曾这样无孔不入字字诛心地嘲讽他。 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他是盲人的时候,回到自刎前的崩溃,整个人坠入无边黑暗,他突然知道,义城小友居然是薛洋!眷恋的平静生活被揭穿解读成相反境况,他少年的宏图大愿破碎,心中的信仰坚持破碎,三年的温暖信赖也破碎,他双手染血,满眼黑暗,手足无措,想缩成很小,陪伴他的义城小友不见了,只有薛洋在耳边大声叫嚣,嘲笑怒骂。 隔了十年。 依然不能理解薛洋所作所为。 既然如此恨他鄙视他,为何还能在他身边隐姓埋名蛰伏三年? 那个爱笑爱闹,曾伴他走过人生低谷,给他带来许多欢乐的义城小友,果然只是一个巨大谎言么? 既是谎言,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为何不躲?”晓星尘用剑指着薛洋问。 难道不疼吗?人的本性应当是会躲避疼痛的,哪怕做了鬼。 薛洋勾唇露出一对虎牙:“不躲……因为只有疼……才能让我确信,你是真的回来了。” 晓星尘又痛又怒,心道薛洋怎么可能盼他重生,定是又在撒谎骗他,决然冷斥:“无耻!” 薛洋忍着疼痛,声音低下去,断断续续:“咳……我是修过邪术的人,你能砍中我,说明修为恢复不错……算是……没有让我白费力气……要是阿箐那个小瞎子在……肯定高兴的不得了吧……道长你该学学阿箐……她骂人的词……可比你丰富地多……” “闭嘴!你有什么脸面再提阿箐?!” 以晓星尘的修养,确实骂不出更难听的词。 勉强缓过一口气来,眼前渐渐明朗,昏昏沉沉的心中也照进一束光,他想起黑衣老仙人让子琛转告自己的话:“只有你能奈何的了他。” 或许,对付薛洋的方法就在老仙人留下的书卷中?子琛转交给他几本书,说老仙人建议他好好研读,但他醒来一直颓废茫然,心神不属,一页都没翻开过。 晓星尘直起身,并无再看薛洋一眼,只对半空道:“这一次,就算我要再死,也要先解决了你。” 收剑回鞘,划清界限,不再逗留。 薛洋半跪在地,盯着面前,一滴晓星尘划破手指滴落的血。 等晓星尘彻底离去,风中只余树叶狂乱拍动的声音,他用缺了小指的手,也是仅剩的左手,覆盖在那一滴血上。 太好了,终于又见到活着的,能挥剑发怒的晓星尘。 他没有去跟踪他,也不必再时时跟踪。如今他们共享三分魂魄,他永远找得到他。 浓眉之下,薛洋眼里乌光闪闪,疯狂凶狠中竟带着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多多评论给我反馈哦 第4章 杀人夜 宋子琛外出找晓星尘没有找到,回到海边雅舍一走近屋子就闻到漫天酒味。 晓星尘喝酒? 向来温和沉静,恪守道门戒律的晓星尘,怎么会喝酒? 宋子琛难掩惊讶,一推开门,浓烈酒气扑面而来,哪怕没喝,怕是闻一会儿也要醉了。 好友晓星尘于满屋酒气中趴在桌上快速翻动一堆书册。 “星尘,你喝酒了?” 翻书的人长发凌乱,自一桌更加凌乱的纸页中抬起头来,一副失望且迷惑的模样,呓语一般:“没有……为什么没有?” “什么没有?” “灭魂的方法……没有,只有渡魂的方法……” “你喝酒了?” 宋子琛目前更关心这个问题。 “只是不小心打翻了酒坛。”晓星尘摇头否认,他与薛洋对峙之后急匆匆下山回到住处就开始翻箱倒柜查找,所有看得见的书册都被一一翻出,弄得屋里狼藉一片。 晓星尘眼里漫出悲哀:“子琛,柜子最上面的酒,是你藏的吧?” 翻出酒罐那一刻,他想起昔日人们对他们的赞扬: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他们曾经都是自诩高洁,克己修身的人,拜薛洋所赐,他们的人生仙途,信仰守则,全部崩塌,如今,宋子琛宋道长居然开始喝酒了。 宋子琛无言,晓星尘自问自答:“也是,我们连无辜的人都杀过,酒还有什么好禁的。” 晓星尘眸中悲哀更重,满的要溢出来:“子琛……是我对不住你,被薛洋控制的八年,很痛苦吧。” 世人称宋子琛“傲雪凌霜”,正因他清高孤傲,英武威严。这样的人,竟被薛洋做成傀儡,控制八年,晓星尘难以想象那八年子琛是如何度过的。 宋子琛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本书,拍去尘土。痛苦吗?无非就像这尘土,刚沾上一点还十分别扭,沾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还好,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沉睡,薛洋在义城发疯杀人,义城的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再后来他在空城里炼制凶尸的人,都是金光瑶送来的。” “那你就一直沉睡到蓝忘机魏无羡他们一行人来到义城么?” 晓星尘不得不说松了口气。若是如想象中那般,子琛一直被操纵杀人,持续八年,那就太可怕了。 “也不是一直沉睡,”子琛冷静讲述回忆,“后来想起,也有几次脱离控制,似乎每年一次,次次醒来都是和薛洋血战一天,我是凶尸,没有痛觉,薛洋那疯子也像没有痛觉一样,或许幻想能打得过我,总来自讨苦吃。” “他打不过你。”晓星尘笃定。毕竟子琛的剑法精湛,在两人认识之前就小有名气。 “他当然打不过我,”子琛傲然,亦有忿忿不平,“可他每次都是提前布好陷阱,打到他难以支撑时就引我中计,再次给我钉上刺颅钉,所以我一直没能脱离控制。” “他明明是要控制你,为何又冒险将你唤醒,难道就为打架?此人行事作风,我真是一点儿也看不懂。” “有什么不好懂,无非就是为了炫耀他的控制权!傀儡对时间没有具体印象,醒来不知何年何月,是他,每一次都要‘好心’提醒我,你已经自刎离去几年,他就是那种喜欢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无耻之徒!” 宋子琛声音与神色一般冷,薛洋此人,他必定见一次杀一次。 晓星尘没有反驳,他能理解子琛的恨,不过,一年一次?他隐约有感,那一定是他的忌日,所以薛洋才会每每提醒子琛————晓星尘死去一年了,晓星尘死去两年了,晓星尘死去三年了…… 是炫耀么? 自然地,晓星尘心中浮现出薛洋说出这句话时的画面,不过在那画面里薛洋不是得意洋洋的炫耀,而是失魂落魄的懊悔。无论晓星尘将画面抹去重构多少次,始终无法将得意、炫耀这类表情和这句话联系在一起,仿佛那是真实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画面与声音,无法改写一般。 怎么回事?晓星尘微微蹙眉,将那画面强行抹去,继续追问薛洋的罪行。 “义城,究竟死了多少人?” “我杀了三五个,薛洋杀了十几个吧。” “什么?” 三五个?十几个? 晓星尘微微吃惊。 这个数字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已经很多,多到足以成为一生都要背负的沉重罪孽。 可对薛洋来说太少,他既发疯屠城,怎么可能只杀十几人?晓星尘一开始追捕薛洋,就是因为薛洋残害常氏五十多条人命。 宋子琛道:“我那时刚被钉入刺颅钉,虽然不能控制行为,却还勉强残留一些自己的意识。我记得他让我去屠城,我杀完城门口的几人后就动作迟缓不愿进城,他丧心病狂不肯罢休,自己疯了一样到街上乱砍乱杀,杀到一个卖糖的小摊前面,把摊子掀完抓起摊主,刀架在那老人脖子上时他突然停下,好像认出老伯是他熟识的人,没能下手,周围村民趁机逃远,在那之后,他才没有继续杀戮了。” “卖糖的周老伯?” “你也认识?” 晓星尘一愣,缓缓点头。 在义城生活的三年,还不知道身边少年是薛洋的时候,他因为阿箐和少年都爱吃糖,常常光顾周老伯的糖摊,老伯人很大方,可怜他与阿箐是盲人,看他们三人日子清苦,所以不管是他们中的谁去买糖,都会多送几颗给他们,然后笑眯眯挥手:“下次再来啊。” 尽管他当时看不见,仅凭声音也能听出老伯的慈祥善良。 难道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薛洋,心中竟还有一丝恻隐之心,对周老伯下不去手? 晓星尘难以置信。 不过,那样慈祥善良的老伯,能逃过薛洋的屠刀,甚至拦住薛洋屠城,实在是义城万般不幸中的一幸。 他曾生活三年的地方,终究还是没了,三人一起,逛街,买糖,与周老伯拉家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谁能想到那般平静美好的时光,竟是个带血的谎言。 晓星尘胸口一痛,只觉呼吸困难。 “子琛,屋里酒味太浓,我们出去吧。” 走出屋子,风夹带着海的气息吹散围绕在他们周身的酒气,两人对着远处海面负手而立。 两道历经磨难的身影。时光荏苒,如今他们都不再穿道袍,也不再拿拂尘,只有手中长剑还未抛弃。 默契的不去问,为何如此。 还是晓星尘开口:“子琛,你今后将如何打算?” “重建白雪观……或许不叫白雪观,改做白雪阁。” 子琛眺望海面,心意坚决,又问晓星尘:“你呢?” 心中存着一丝妄想:若能同心协力一起重建白雪阁,也勉强可算是二人的少年心愿折中实现,可是,可能吗? 一起建立起一个与世家不同,不以血缘为优的门派,为这世间培养出更多优秀修士,清理邪祟,除妖除魔,守护天下安宁。 晓星尘尚在犹豫,宋子琛已读懂,无奈一笑,倍觉沧桑,不复少年时傲人风采。 是啊,那个共同心愿,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实现。 “子琛,抱歉,我连自己经历过的人和事都看不明白,手上又沾满无辜鲜血,实在无法传道受业,更无法解他人疑惑。” “我也杀过人。” “可你是被控制的……” “那你是盲的,被误导。”子琛打断他。 两人相对苦笑,赶不走心头沉重。 以他们的秉性,哪怕误杀一人,也会懊悔终生,彼此都明白,可又都希望对方宽心,哪怕只宽心一丁点也是好的。 宋子琛忽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出示意晓星尘仔细看,另一只手以指为剑,在手心一划,赫然划出一道血色剑伤,晓星尘惊讶的疑问还没问出,就看到那道伤快速愈合,子琛的手心恢复完好,如同没被划过一样。 “星尘,如今你有能看到亡魂的眼睛,我有自愈力极强的身体,或许,那老仙人帮你我重生,就是为了让我们用各自的方式去赎罪。” 晓星尘点头。 如果一死并不能谢罪,那么目前这样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宋子琛又道:“有件事正需要你帮忙。” 晓星尘问:“何事?” 宋子琛脸色凝重:“我昨日去镇上走访,发现有邪祟作怪,这也是我昨晚一夜未归的原因。” *** 白日那场打斗消耗了太多精力,薛洋躺在荒野处一棵树下睡觉,一直睡到天彻底暗下,一个三尺小鬼走近,小心翼翼拽他右边空荡的袖口。 “哥哥,天黑了。” 薛洋朦朦胧胧翻身,意识已醒,仍疲惫不想动,对小鬼不耐烦道:“怎么又来找我,昨天不是学会了吗?” “他们昨天请来一个会驱邪的剑客,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道护身符,我又没法附身了。”小鬼又瘦又小,忍气吞声结解释,声音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驱邪的剑客?”薛洋闻声坐起,“长什么样子?” “嗯……也穿一身黑衣服,拿着一把长剑,长得好看,但是凶巴巴的。” “多管闲事!”薛洋一听就猜到是宋子琛,嘟囔着骂完,又瞟了一眼旁边的小鬼,不悦道:“谁允许你叫我哥哥了!” 其实薛洋死时二十有七,魂魄也一直保持死时的容貌,他的长相本来就比真实年龄显小好几岁,加上吊儿郎当没个成熟样子,十二岁的小鬼叫他一声哥哥不算过分。只是薛洋在世时没一个亲人,别人对他的称呼从流氓、街头霸王到杀人魔,没一个好听的,“哥哥”这称呼太亲昵,他不习惯,弄得好似他和这小鬼关系多好一样,实际上他们不过才认识几日。 小鬼咬了咬嘴唇,不想惹怒薛洋,当下十分为难,试着换了几个称呼:“那……叔叔?前辈?鬼……鬼大王?” “呸,闭嘴!”薛洋越听越嫌弃,两道浓眉几乎拧在一起,“叫老大吧!” “老大!”男孩模样的小鬼松了口气答应。 停顿片刻,小鬼鼓起勇气格外小声地提出请求:“能不能……再带我去一次?我自己,做不到。” 薛洋用仅有的左手拿着木棍,在地上无意识敲打。 姓宋的既然已经插手,若是闹到更大,那个人也会参与进来吧? 小鬼见他犹豫,怕他不应,双腿一弯跪倒在地:“求你————” 薛洋暴躁道:“好了好了!你跪什么鬼,做人就要凶狠一点,你都做鬼了还凶狠不起来,就是因为你如此软弱所以才会杀不了人!” 一副心烦又鄙视的样子教训完,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白日被切割过的灵体,确定恢复无恙,用木棍向前一指轻松道: “走,杀人去!” 他所指的方向,是一个小镇。 靠近海边有好几个村庄,被海边连绵山脉分隔得零零散散,离海近的打渔为生,离山近的,打猎或种田为生,几个村庄中间有一小镇,名曰惜福镇,周围村庄的商贩或略富裕的人都汇集于此,小镇白日热闹繁华,晚上还有夜市。 一高一低二鬼趁着夜色飘忽下山,来到一大门朱红色的老宅前,老宅门上牌匾写着:越宅。 薛洋带领小鬼穿门而入。 当然,常人看不到他们。 深夜未至,夜市也才刚刚开始,尚有一些人家大门敞开,任人进出,这一家四合院却门窗紧闭,从屋里到屋外灯火通明,尤其东侧最大的那间厅堂烛火最盛,光芒从紧闭的厅门门缝和纸窗中透出,将门口两名身强体壮的小厮变成两个剪影。 可惜,灯火再亮照不亮人心,整个四合院都静悄悄,仿佛在不安地等待什么。 “看来人都躲在那一间屋子里。”薛洋绕四合院观察一周,停在东侧厅外下结论。 小鬼问:“先杀掉门外两个?” 他们站在院子中央,正对门口的两个小厮,堂而皇之策划一场谋杀,是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只有他们才能听到。 “那可不行,我们做鬼的进不了有主人的屋子,得让他们以为屋外比屋里安全才能引他们出来,外面两个先留着。”说罢,薛洋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忽然,整个四合院里所有烛火都同时熄灭,院里妖风大作,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吹开紧闭的窗户和门,卷起一阵飞沙走石直冲进屋,黑暗中乒乒乓乓不知打翻砸碎多少器物,里外的人都几乎睁不开眼睛,屋里传出几个女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她们的叫声还没落下,风骤然停止,烛火重新亮起,一切回归静谧,留下满地狼藉碎片————未及安下心来看清,烛火又灭,妖风卷土重来。 烛火如此明灭几次,妖风也吹了几次,屋里的人已瑟瑟发抖抱作一团,不过,就是没有一个跑出来的。 薛洋道:“好啊,果然是被认真告诫过不要离开屋子。” 小鬼问:“那怎么办?” “无妨,刚才只不过逗他们玩玩罢了,好戏还在后面,看好了。” 薛洋一旋身轻松跳到屋顶,用脚在屋顶扭扭曲曲画了几笔,狠狠一跺,将屋顶踩出一个大洞,屋顶上的砂石瓦砾纷纷掉落到屋里一群人的头上,他们本已胆颤心惊,被这么一吓,皆四散贴紧墙壁或抱紧柱子,等屋顶又多出两个洞时,一个个都大叫着“鬼啊————”奔出房门。 他们想跑出这座老宅,奈何大门紧闭,怎样敲打推拉也打不开,几个人在院子里乱作一团,毫无方向地狂奔,其中一个小厮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满面惊恐变成嬉笑,慢悠悠转身拦住正要从身边擦身跑过的另外两人,将一个捏住脖子提到半空,另一个踢倒在地踩住脖子,两个被制服的人满脸通红,很快变成绛紫色,挣扎片刻就没了气息。 薛洋附身在那身强力壮的小厮身上,丢下两具尸体,抓住一边瘫软在地的老嬷嬷,将她怀里的护身符和自己附身的小厮怀里的一并摸出丢入水井,对旁边的小鬼道:“好了,这两个留给你。” 他抽身退出,那个小厮的表情又恢复惊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小男孩的鬼魂一冲又附上小厮的身,提起掉落在地的匕首恶狠狠对准瑟瑟发抖的老嬷嬷心窝一捅,鲜血淋漓□□又往自己胸前一插————“自杀”了。 小鬼抽身出来时,捂着胸口痛得面目扭曲。薛洋笑笑,满意夸奖:“不错,能忍受这种疼痛,说明杀心够强。” 从屋里跑出来的人有的浑身瘫软倒地,有的拼命拍打大门惊呼救命,有的反应快一点,已准备跑回屋子,不过□□凡胎速度到底比不过鬼魂,在他们奔回屋子之前,大多被薛洋和小鬼以类似手段一一解决,唯有一个妇人,丧服边角透出里面一身艳丽绸缎,一看就是这家女家主,只有她从一开始就没离开屋子,一只脚跨出门槛,眼看外面的人相继惨死,她胆战心惊考量了一下还是选择躲回屋里,任凭外面再有天大动静都坚决不冒头。 人命何其脆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的人就死得七七八八,小鬼目光骇人盯着东侧黑暗厅堂,那个妇人就藏在里面,可她不出来,他就无可奈何。 “那个就是我娘,她才是最该死的。” 小鬼咬牙切齿,只恨目光不能杀人。 薛洋安慰:“只要你执念够深,那就来日方长,她经此一遭也活不好了,留着以后慢慢折磨让她生不如死不是更好玩儿。” 语气轻松就如说的是路边一棵树,地上一粒石。 眼看那些刚死之人的魂魄就要成型,薛洋示意小鬼速速撤离,小鬼杀气腾腾朝妇人藏身的屋子瞪了一眼,方才意犹未尽跟上薛洋。 二鬼翻过墙头,循着来时方向,越过正在热闹的夜市,顺着漆黑乡间小路回海边山上去。 杀人可以是如此轻松的事么?小鬼心情沉重,步子越来越慢。 薛洋好笑道:“怎么,又不是第一次,还怕?” “不是,”小鬼摇头,“我想如果我能像你这样厉害就好了。” “嘁!这算什么厉害!”薛洋下巴一抬,开始滔滔不绝:“鬼魂附身活人,还是毫无灵力的凡人,但凡有点执念的鬼都能做到,区别在于时间长短而已。不过想要杀人,附身一刹那足矣。要说更厉害的当属夺舍,要不是我三魂七魄不全,夺舍重生都是有可能的。至于你嘛。这辈子不可能有多厉害了,等下辈子吧。” “我不想管下辈子,我只想现在,尽快杀了那个女人。” 薛洋斜一眼身边煞气徒然增强的小鬼,道:“记住你现在的恨,下辈子活的狠一点,足够凶狠才能长命。” 他嘴角浮起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得的笑意,声音变轻:“像我,八岁就第一次杀人了,否则可能活不到长大。” 小鬼想着自己的心事,对薛洋的过往兴趣泛泛。 分明还是个小男孩的样子,身高三尺,瘦瘦小小。 薛洋觉得这男孩的瘦小身姿似曾相识,脸上的阴狠表情似曾相识,眼里的绝望厌世也似曾相识,不禁脱口承诺:“放心,不就剩最后一个了?我肯定帮你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5章 越氏惨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案之后薛洋和晓星尘就会天天黏在一起了,看文的朋友坚持住啊~~ 子时未到,晓星尘与宋子琛一起抵达据说有邪祟作怪的惜福镇,本以为应是深夜冷清的街道,意外地挤满了人。 越宅所在的一整条街插满火把,人群在越宅门前围成一个半圆,对里面指指点点。 二人一看就知不妙,不约而同足尖微点纵身跃过人群直接落在院子正中,将六具尸体尽收眼底。整个越宅,幸存下来的只有在屋里紧贴门框埋头蹲坐的妇人,还有另一个呆呆坐在门槛外台阶上略年长的丫鬟。 宋子琛满心懊悔:“今日这里的煞气比我昨日来查看时强大的多。若非如此,我绝不会大意在查明邪祟来源之前就离开越家。” 晓星尘温言安慰:“邪祟作恶本就难以预测,你不必太自责。” 在来时路上,关于越家接连好几天发生的怪事,宋子琛已告诉过他。 这惜福镇越家,是镇上开当铺的商人,不算大富大贵,可也小康有余,还能使唤起几个仆人。越氏夫妇膝下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去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可惜双胞胎未满周岁相继夭折,更离奇的是,越家夫人和仆人都说两个女儿是被那十二岁的长子所杀。 据他们说,那孩子向来脾气古怪,少言寡语,叛逆不听父母教导,因与母亲置气,就残忍地杀死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妹妹。 第一个婴儿夭折后,父母严厉教训过他,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为了家丑不外扬,对外只说婴儿体弱病死,直到第二个婴儿也死于男孩手下,越夫人怒不可遏教训这个恶童时,他竟变本加厉,用匕首刺伤母亲离家出走,家里的仆人也是这件事发之后,才在越夫人的痛骂声中知道双胞胎婴儿夭折的真相。 怪事就是在小男孩离家出走第二天开始发生的。 先是越家男主人在晚上回家时死于途中,早晨被清扫街道的人发现尸体,他面色铁青,自己的手掐在自己脖子上,如同是被自己掐死的。 当日,越夫人晌午葬完夭折的婴儿,就被通知去认领丈夫尸身。 晚上越家上下守夜祭奠,宋子琛夜猎路过,发现越宅中有煞气,敲门进去请求查看,这才发现水井里还有一具尸体,而且是刚刚落水去世,越家女主人与仆人皆说不认识,不是家里的人,当时大家都在前厅为家主守夜,后院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发现尸体时上面还有煞气残留,宋子琛陈判断是邪祟杀人,他在越家镇守一夜,未见有异,天亮离开时给每个人都发了护身符,还给男家主尸体布下防止尸变的阵法。 宋子琛道:“男家主和水井中的尸体死亡时间都在子夜,我本以为,今晚只要在子夜之前赶回越宅再做调查即可,没想到……” 没想到,子夜未至,再次回到越宅,越家上下已只有两人存活,其他人都变成了死相难看的尸体。 晓星尘问:“你认为,会和越家离家出走的男孩有关么?” “说不准,”子琛低头沉吟,“只是直觉认为有一定关联,幼童杀婴,绝非常事,偏偏又在他消失之后越家连续频频死人,今日几乎灭门,说不定,是那男孩和邪祟扯上了什么关系。” 一见到灭门,晓星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惯犯薛洋。 他还没告诉子琛他看到薛洋亡魂的事,也没告诉子琛是薛洋帮他补的魂。宋子琛恨薛洋入骨,若是知道此事定然心情复杂难以平静,前尘往事已然足够沉重,晓星尘不想再给好友增加负担,再说他们二人眼下又对薛洋那种修过邪术的亡灵无可奈何,子琛知道也是徒增烦恼,如此烦心事,还是留给自己好了。 他只希望越家惨案,不是薛洋所为。 此时此刻,在晓星尘眼中,院里除了尸体还有刚刚成形的亡魂,也是六个。但他只能看到亡魂形态,听到亡魂言语,还不能与亡魂沟通,他的声音,似乎除了薛洋以外的亡魂是听不到的。 普通亡魂大多不似生前神志清晰,只会记得印象最深的事,六个亡魂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是怎么死的,互相指责推搡争吵,口中念念叨叨一些破碎重复的字句。 晓星尘从那些破碎词句中拼凑出大概真相时,子琛也已查看完六具尸体,他下结论:“典型的厉鬼附身杀人手法。” 晓星尘点头表示意见一致。 围观众人见他们两个气质不凡,一个一身白衣优雅端庄,一个一身黑衣凌厉冷峻,还随身佩剑不惧尸体,就知道他们是玄门中人,专门来处理这场灭门惨事,一听到这个结论立刻炸开了锅,七嘴八舌提出各自的猜测。 “这老宅风水不好啊!” “果然男人长期不在家,没人镇宅就是不行!” “他家双胞胎女儿一年内都死了,可见祖上没有积德,说不定还做过什么孽,所以才有这番报应!” “祖上造孽应该报应到祖上,我看是他们自己照顾婴儿不周导致婴儿丧命,是两个小鬼的怨灵回来报复了呀!” “是啊,听说两个婴儿都死于非命,怎么会这么巧!” 晓星尘和子琛顾不得回应他们,先去安慰两个幸存的女子。宋子琛因为昨夜来过,他给晓星尘指出屋里那个是女家主越夫人。 那越夫人看起来受到了严重惊吓,瑟瑟发抖蜷成一团蹲在门边,白色丧服皱皱巴巴染满尘土,谁打招呼她都不理,只会不停呢喃“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反倒是屋外阶梯上,丫鬟模样的女子镇静得多,她一身素衣,脸型圆润,看起来憨厚老实,静坐不语,神情恍惚且悲戚。 晓星尘弯腰蹲在那个女子身边道:“姑娘别怕,在下晓星尘,是来和朋友帮忙驱除邪祟捉拿凶手的,可以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何事吗?” 他柔和镇静的声音仿佛有安神效果,清澈诚恳的双眸更让人天然愿意多信他几分。坐在台阶上的女子听完他问话,定了定神,看了一眼越夫人,确定越夫人无法答话,她才开口将妖风大做、屋顶坍塌、人们开始互相残杀或自杀的怪事一一道来。 “我不是说过不要走出屋子吗?多数鬼魂,是没有办法进屋的。”宋子琛语气中带了点指责。 女子歉然摇头,“屋顶坍塌的厉害,大家都怕被压在里面。” 宋子琛无奈叹气,他也看到了屋顶的洞和屋里一地石块瓦砾,事到如今再追究他们慌不择路不听劝告,也于事无补。 “只有你和你家夫人没有跟着跑出去?” “夫人没有跑出去,但我是跟着大家跑到院子里了。” 晓星尘与子琛对视一眼,都感到一丝蹊跷。越夫人显然是因为始终没有走出屋子才保住性命,这个女子明明也离开屋子,按理说应该难逃一死,为什么安然无恙? 宋子琛又问:“昨夜在井里发现的尸体呢?” 女子道:“夫人差人抬到镇上的义庄去了。” 义庄,就是专门停放无名尸体或临时寄存棺柩的空屋,每个城镇都有这样的地方。 宋子琛道:“得去义庄查看一下,看看邪祟来源是否是那里。” 闻到此言,门框边一直瑟瑟发抖的妇人立刻苦苦哀求:“别走!!!求求你们别走,你们一走,鬼一定会再来……再来……我可就性命不保了啊————”说着,她伸手抓住子琛的衣服下摆,叫得凄厉又疯癫,完全没有当家夫人的仪态。 宋子琛有洁癖,最不喜欢被陌生人触碰,此时被那半疯癫的妇人抓住衣服,十分排斥又不忍心直接甩脱,只好黑着脸用听起来完全不像安慰的语气安慰: “人群聚集之处邪祟不敢轻举妄动,屋子里面也算安全,你若非要跟着我们才安心,可以同我们一起去义庄。” 拽了几下衣服都没能甩脱那个疯癫的妇人,子琛又不好过于用力,只得转头对坐在台阶上低头不语的女子道:“你呢?要和我们一起去义庄还是留在这里?你来劝劝你家夫人吧,她这样很影响我们办事。” 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处于半疯癫状态的越夫人,一点儿也没有想上前安慰的意思,甚至有些嫌弃地摇头拒绝:“我想回家。” “我……我也不去义庄,那里面都是死人,我不去……不去……!”越夫人终于松开抓着子琛衣服的手,完全缩回屋里,疯狂地摇头。 义庄在常人眼里是个阴气重,诡异,又容易产生尸变的地方,若非必要都是绕道而行。 晓星尘听到这两个字,却是不由自主感到一种不该有的温馨与痛楚,他与阿箐薛洋曾在一个闲置的义庄中同住三年,因为缺少家具,甚至睡过棺材。这些事情现在想来也不觉诡异,但此刻他也不愿去义庄,只怕触景生情,忆起想要忘记的往事。 晓星尘道:“子琛,不如分头行动,你去义庄,我守在这里,看看还能查出什么线索。” 这个提议合理,宋子琛又向来不喜人群聚集处,毫不犹豫答应,跟围观的人打听清楚义庄地址,就穿过人群,很快消失在去往义庄的方向。 人群中陆续有人哭喊着闯进院子,都是院中死者的家属或朋友,认出尸体后此起彼伏地哭起来,围观人群气氛变得沉重,改做长吁短叹的安慰。 这时,一个五尺大汉气喘吁吁,粗鲁地拨开人群,也来找人。他口中反复喊着“桃桃”,一进院子,那名唯一幸存的丫鬟惊喜地站起,飞扑到大汉怀里。 “桃桃!你没事吧?” 大汉也说不出更多安慰或温柔的言语,只能笨拙的将妻子抱紧。 叫桃桃的女子劫后余生见到丈夫,埋首于丈夫怀中,抑制不住哽咽:“我想回家。” “走,回家。” 大汉低头,用粗糙手指帮妻子擦干眼泪,二话不说揽着她就要离开,晓星尘不得不出声挽留:“姑娘留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向你打听……” “我媳妇累了!”大汉粗声粗气地打断,“她要回去休息!我叫李勇,家住镇子最西边,你一打听就知道,有什么事等她休息好再来问她。” 大汉揽着妻子继续往外走,在这个诡异凄迷的夜,旁若无人地相互依偎着回家去,众人纷纷给他们让出道路,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既感慨又羡慕。 趁人群略显安静,晓星尘一抱拳,朗声道:“在下晓星尘,此次惨案看起来是恶鬼所为,我和朋友必当竭力调查,大家若有知情者请积极提供线索,没有的话还请各自结伴回家,最近请务必关好门窗,天黑不要出门。” 他的声音不大,如穿林拂叶而来,白衣若雪,端庄优雅,小镇上难得出现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倾慕,众人听劝慢慢散去,只留下院子里几个认领尸体的人,他们等着要看晓星尘和宋子琛会查出什么结果。 晓星尘将那些人轮流安慰一番,跟他们再三保证会抓出凶手,铲除邪祟。这些人中属越夫人最难安慰,她既害怕待在屋里又害怕进入院子,只好坐在门边,她坐了大半宿,也抖了大半宿,自然,晓星尘就没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做这些事时,晓星尘第一次感到重生的意义,不管过去他做过什么,错过什么,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是那个想要保护良善驱邪除魔的晓星尘。 如此忙碌一夜,黎明将至时,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准确说是最不想看到的鬼,不请自来。 薛洋施施然悄无声息出现在视线中央,假装惊讶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眨眨眼睛,仿佛等晓星尘给他解释发生了什么。 明明是个亡魂,他的眼神却亮晶晶如活人一般,甚至比大多数活人的眼睛还要生动。 一人一鬼第二次见面,晓星尘冷静得多,没有立刻拔剑,只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热闹啊,”薛洋歪起脑袋笑眯眯瞧着晓星尘,忽略他语气中的霜寒之意:“我最喜欢看热闹了!尤其最喜欢灭门,道长难道不记得吗?” 晓星尘眉头一沉,问:“这是不是你做的?!” 薛洋夸张无辜道:“咦,道长怎能平白无故诬陷,我只说我喜欢灭门,可没说这家是我灭的。这里加起来十个人都不到,根本不够我玩儿,我若真要灭门闹事,肯定选个人更多的大户人家,那才过瘾!” 一听到这样恶毒的言论,晓星尘就又痛又怒,无法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薛洋这么狠毒的人,只希望他在眼前立刻消失。 “既不是你,少来凑热闹!” “我说不是我道长就信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和以前一样好骗?” 晓星尘白皙面容又因血气翻涌而变红,铮然拔剑,更加冷厉地逼问:“到底是不是你!?” “嘿嘿,”薛洋笑道:“是我。” 晓星尘一时梗住,不知该不该信这玩笑一样的“认罪”。 薛洋承认得太轻松,轻松得令人怀疑,令人恼怒。 晓星尘至今也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能像薛洋这般将人命视如蝼蚁,杀人如同游戏,说话做事都歪曲是非。他出山时间虽然不长,但也算见识过一些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与旁门左道的妖魔,可唯独薛洋能让他像现在这样从心底冒出难以压抑的熊熊怒火。 听到这个回答,同样开始恼火的还有院子里其他六个昨晚刚成形的魂魄,他们子夜时意识最为清楚,精力最为旺盛,稀里糊涂争吵撕打一个时辰也没弄明白自己是如何遇害,随着子夜过去,他们意识变得模糊,如同痴呆老人,由激烈的撕打变成漫无方向的游荡或碰撞,最后都在各自的尸体旁边安分下来。 他们只记得最强烈的心愿: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于是,听到薛洋大大咧咧承认罪行,六个魂魄精神一震。 薛洋生怕他们没听明白一样,用手指了一圈,嚣张地再次重复: “听清楚了没,昨晚大闹越宅,弄死你们的厉鬼,是我!” 话音刚落,六道灰影从不同方向一起向他扑来,恰逢长夜过后的第一缕霞光照进千疮百孔的四合院,也照在院中所有人和鬼的身上,六个鬼魂还未触及薛洋就同时迅速变淡,消失,只有薛洋立于原地若无其事。 普通魂魄白日难以聚形,薛洋显然是掐着时间有备而来,故意在日出前一刻对六个鬼魂说出那样激怒他们的话。 “是不是我又能怎样?” 薛洋满意地扬起下巴,不知是挑衅六个亡魂还是挑衅晓星尘。 院子里之前来认领尸体的人,早在晓星尘刚开始与虚空讲话时就都被吓跑了。 薛洋嘲笑:“晓星尘,你看看,这些来认领尸体的人受这么点惊吓就丢下他们亲人或朋友的尸体跑了,一个不留,可见感情不深,或者这些死掉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 晓星尘道:“可笑,在你眼里分得清黑白善恶么?” 薛洋道:“我至少知道重要之人的尸体,不可随意抛弃。” 晓星尘冷哼一声,眼底幽深凝视薛洋:“不抛弃,好做成凶尸傀儡,任你摆布?就像对我和子琛的尸体一样?” “呵,做成凶尸……是姓宋的这样告诉你的吧?”薛洋习惯性勾勾嘴角,笑得与以往有些不同,隐约一丝复杂情绪闪过眼底,稍纵即逝,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刚才是逗那些鬼玩,这些人其实真不是我杀的,”薛洋又变了说法,换成一种无辜状态:“我知道他们为何而死,但我说了你肯定不信,还是自己慢慢去查吧!” 晓星尘早知薛洋狡猾多变,也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内就可以三番两次改变说辞,转换神态迅速又自然,他索性收起剑,一个字都不再信,决定自己调查明白。 薛洋飘到屋子门口,看笑话一样看着蹲坐在东厅门口的妇人。她捂着耳朵埋头于双膝之间,也许是天亮的原因,终于不再全身发抖。晓星尘生怕薛洋对越夫人不利,也快速走过去,将越夫人护在身后。 薛洋好笑道:“晓星尘,我说过,如果我要灭人全家,就一条狗都不会留下。这家人但凡有一个活人,那就证明此事不是我做的。再说了,你以为我杀人就容易了么?三魂七魄都不完整,我宝贵的精力还有重要用途,可没力气去做什么无聊事情。” 晓星尘心念电转,想起幸存的叫桃桃的女子。 如果是薛洋做的,有什么理由留她一命?又或者故意留一个活口,再到他面前来说这样一番话,好迷惑自己? 晓星尘转身在越夫人面前蹲下,一反方才和薛洋说话时的冷漠态度,语调柔和道:“越夫人,您或您家人认得一个叫薛洋的人吗?” 越夫人一直目光呆滞望着虚空,看到晓星尘蹲到他面前说话才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一点,晓星尘把问题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您或您家人认得一个叫薛洋,或者左手没有小指的人吗?” 越夫人茫然畏怯地摇头。 薛洋在一边嗤笑:“说了不是我,这个地方我生前来都没来过!” 晓星尘不理他,继续问那妇人:“越夫人,天亮了,还有我在这里保护,您可以放松一点,给我详细讲讲家里的情况吗?” 越夫人结结巴巴道:“他……他走了吗?” “谁走了?” “鬼……鬼……那个狠毒的小孩儿,他杀了双胞胎,我教训他,打他,所以他恨我……做了鬼还想来杀我!” 晓星尘皱眉,“您说的可是您十二岁的儿子?他不是离家出走了么?” “是他……我知道是他……他走的时候拿刀刺我,我跟他抢刀,他也受伤了……是带着伤跑的,说不定死在外面,所以回来报复我,求求你!求求你!保护我!救救我!!!” 女人越说越激动,眼珠转个不停,露出怪异之相。提起那个儿子又开始哆哆嗦嗦发抖。 晓星尘一直避免让自己去想到那个十二岁的孩童。孩童杀婴,实在让人恶寒,孩子难道不应该是单纯善良的吗?越家这么多接连惨死的人当真和一个十二岁孩子有关? 这样的人世间让他悲痛不忍直视,但眼下又必须查明真相。 “如果确实是您儿子死后所化成的厉鬼,那么最好还是能找到他的尸首,入土为安,方能最快有效度化或镇压。您知道他离开家会去哪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越夫人大力摇头,头上松动的发钗被摇落在地,凌乱头发散落下一大半披在苍白脸侧,样子更加狼狈,晓星尘于心不忍地停止追问。 “她撒谎——”薛洋懒洋洋靠在门框上,用眼角斜睨晓星尘与越夫人:“你看看她,刚死了男人和孩子,丧服里面却是一身华丽绸缎,头上手上珠宝首饰一样不少,死了这么多人,她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流过,提起那么小的儿子,她明显害怕多于难过,还不敢与你对视,这些都是明显的撒谎标志,晓星尘你都看不出来么?” 晓星尘想让薛洋住口,又担心越夫人看到他和虚空对话而再次受到惊吓,只能假装没听见薛洋说话,僵持间,在义庄守了一夜的宋子琛回来了。晓星尘站起来迎出院子迫不及待问他:“义庄内可有异象?” 宋子琛摇头,神情失望,“没有异象,只有那一具水井中发现的尸体在里面。我走的时候也有人去认领了,说是镇上开绸缎铺那家的儿子,来认领尸体的是他父亲,越夫人曾去那里定制衣服,他儿子与越夫人不过有几面之缘。” 只是给越夫人做衣服,为何会在越家给过世男家主守夜当晚死于水井中?他的死因和前一晚越家家主的死又有什么联系? 两个人都很困惑。 宋子琛问听闻幸存的丫鬟桃桃回家了,略感意外:一个屋檐下的仆人与家主都惨遭不测,常人此时应该像越夫人一样祈求保护才正常,她竟然回家了? 宋子琛道:“去问问她吧,看看能不能了解到什么。这小镇不算很大,水井中的尸体既然不是小镇之外的人,我第一次问这家人时却没一个人说认得,不太正常。” “嗯~~姓宋的多少比你聪点明。” 薛洋缓缓点头,对着晓星尘的背影如是评论。 第6章 追查真相 宋子琛一方面照看越夫人,一方面动员街坊邻里去搜寻越家十二岁长子的下落,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晓星尘则离开越宅,顺着小镇最繁华的一条路往西走,去找昨晚的大汉李勇,也就是桃桃的丈夫所留下的住址。 鱼摊、茶馆、酒铺,胭脂水粉,绸缎衣裳。小镇热闹兴旺如昨晚没被打扰过一样。正是初秋,天气晴朗,仿佛所有阳光都集中在晓星尘身上,那一袭白衣走在人群中,格外耀眼,众人看到都自然地让路。 薛洋以鬼魂形态跟在其身后,将眼前的白衣背影与记忆中十三年前的背影重叠。 他与晓星尘曾无数次一起穿过义城的闹市,就像这样,晓星尘在前方端庄优雅的走,他在后方吊儿郎当的跟。起初,他还会漫不经心记住每一个嘲笑他们一瞎一瘸的人,记住用异样眼光瞟过他们的人,然后在得空自己行动时将这些人割去舌头,喂下尸毒粉。 也并不是真的挂念着要报复那份嘲笑,只不过是顺手混在要害的人里一起害了,凑下人数,如此而已。那时他杀人,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不过为了维持表面正常,他杀人时会刻意避开一些人,比如街头卖艺的孩童,比如卖菜的菜农,比如卖糖的周老伯————简而言之就是所有晓星尘熟识的人。 “蜜糖嘞哎嗨————吃一颗满口甜!” 一人一鬼正巧路过惜福镇上一家糖果摊,摊主也是一个老伯,只要有人视线落在他的摊上,他就热忱的叫卖一声:“蜜糖嘞哎嗨————吃一颗满口甜!” 晓星尘背影微不可查的一顿,极其短暂,薛洋还是捕捉到,他知道晓星尘断然不想提起旧事,可他偏要提。 “道长!阿岚想吃糖啦!”薛洋似笑非笑,声音宛如天真撒娇的邻家少年,没有一丝恶意。 这声音实在让人容易上当,晓星尘曾经被骗了三年,再次听到,只觉那个声音和那个名字,合在一起就像淬过毒的锋利刀刃,狠狠插在心上。 阿岚,阿岚。 薛洋还是惯会戳人痛处,就连“阿岚”这个假名,也是为戳他痛处而起的。 十三年前,眼盲的晓星尘捡到受重伤倒在郊外路旁的他回义城医治,起初以为短暂交情,薛洋不说出身姓名,晓星尘也不去问。 晓星尘道:“你不说,我何必问?萍水相逢,垂手相助而已。待你伤愈,便各奔东西。换作是我,有许多事,也不希望别人问起。” 晓星尘真傻。和所有“正人君子”一样傻,且爱管闲事。 薛洋在心底无声地放肆嘲笑,安心让盲眼道长给他医伤。 戏耍晓星尘的游戏实在有趣,薛洋在义城停留时间越长,越不想走,既要长期相处,彼此之间总要有个称呼才方便。薛洋心思一转,想到一个名字。 “道长可以叫我阿岚。”他声音伪装亲切,眼角眉梢却挂满狠厉与嘲讽。旁边阿箐没听过魔头薛洋的传闻,也还是被薛洋当下神色吓得胆战心惊,奈何她还要装瞎,不好戳穿这个自称是阿岚的人的虚伪声音。 在两个瞎子面前,薛洋如鱼得水。 昔日仇敌竟然阴差阳错救了他,而且因为眼盲,认不出他就是恶贯满盈的薛洋,真好笑,也真好玩儿。 宋岚宋子琛与晓星尘决裂,就是他从中挑拨的,他知道成功了,晓星尘孤身一人流落义城,绝口不提旧事还隐藏身份就是证据。 薛洋十分满意,非要揭这伤疤。 “道长可以叫我阿岚。”他说,“你知道是哪个‘岚’字吗?可不是蓝色的蓝!” “是山风‘岚’吧,”晓星尘笑容落寞,声音如涓涓细流,“我曾有个好友,名字中也有这个字。” “曾经?”薛洋勾唇,露出尖尖虎牙,不依不饶,“那他现在不是道长的朋友了么?还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看道长眼盲,生活难免不便,为何不与这朋友作伴?” 晓星尘不语,低头认真给薛洋把脉,薛洋仿佛一刀劈在水面上,无功而返,感到无趣。但当晓星尘转身离开时,蒙眼的白色绢布上分明又渗出血来。 薛洋得意:果然。这一刀究竟还是打破了湖面的宁静假象。 晓星尘的心事就像白色绢布上红色的血,太明显,太好猜了。 薛洋以“阿岚”这个名字与晓星尘和阿箐一起生活了三年,薛洋猜测,那一定是晓星尘最想从生命中抹去的三年,阿岚,也一定是晓星尘最想忘掉的名字,毕竟那简直是耻辱的象征。 那三年,晓星尘曾对阿岚比任何人都要好,在他心里,少年阿岚会撒娇,会逗笑,又孤苦无依,一身重伤,令他心疼。 也是那三年,薛洋顶着假名,品尝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温情。 阿岚,本就是个临时恶作剧随口起的名字而已。倘若薛洋也忘记呢?他可以继续做一个十恶不赦的薛洋,埋首徜徉在一生的罪恶血污里,让那个名字承载的温柔时光像露水一样蒸发掉,不留痕迹。 可他偏不能忘,也不许晓星尘忘。于是,隔了十年,在另一个糖果摊前,他对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重复: “道长,阿岚想吃糖啦!” 说完,薛洋定在原地,后悔,忐忑,万一晓星尘无动于衷?果然只记得他是薛洋? 他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白色背影,一根头发丝的动静都不想错过。 晓星尘浑身一僵,呼吸明显不稳,几欲将手中剑握到变形。 尽管没有回头,很快就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薛洋心中还是升起无限满足。 真好,晓星尘没忘。 一人一鬼各怀心思穿过小镇最繁华的街道,没走一会儿,薛洋发现有人跟踪晓星尘。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混在人群中,始终距离晓星尘不远不近。 薛洋懒洋洋拉长音调吆喝着提醒:“晓——星——尘,有人跟踪你!” 晓星尘本不想信,但还是注意了一下,加快脚步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一闪身拐进去。 那个跟踪他的身影毫不犹豫跟进巷子,进去发现没有人影,继续往前走到和另一条小巷的交叉处,一拐弯撞在晓星尘的剑鞘上。 原来已经被发现。 那人悻悻一笑举起双手道:“哎,仙友莫怪!我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你说几句话。” 晓星尘看他一身粗布衣裳,二十出头,长相端正,手无寸铁,被剑架在脖子上倒是不卑不亢,也没有要动武的意思,就放松了警惕,问他:“你想和我说什么?” 小巷很窄,晓星尘和跟踪他的人相对而立,左右空间已不多,薛洋一跃坐到巷子墙头上,一只脚踩在高墙边沿,另一条脚耷拉下来百无聊赖的前后晃荡,也好奇的打算听听这人要给晓星尘说什么。 “仙友是在追查越家的事吧?” “没错。” “想必你也听说越家十二岁长子害死未满周岁双胞胎的事情了?” “略有耳闻。” “在下就是想同仙友来说说这件事的。”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晓星尘。晓星尘接过放在手心打量,那是一块小鱼形状的玉石,精致可爱,上有小孔,像是可以随身佩戴的饰物。 “这是……?” “送你了,这是我从越家坟墓里偷的。哎————你先别教训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挖人坟墓不得好死吗,我也是为了谋生,再说了,我只谋财不害命,偷完财物我都会把坟墓复原好的!” 男子狡辩起来头头是道。他见晓星尘眼中责备之意不减,不给晓星尘开口的机会,继续抢先将话题引向重要方向: “这块玉是我半年前在越家第一个双胞胎婴儿下葬之后去偷的,你知道,他家家境还算不错,我想应该会有值钱的陪葬品,所以……咳,总之,之前听说婴儿是生病夭折的,待我挖开坟墓才发现,那婴儿是被掐死的!” “是,听说是被他家长子……”晓星尘说不下去,一脸沉痛,夹杂困惑。 “不是!”那男子收起方才狡辩时的不恭,正色道:“仙友,我见过死人无数,什么样的死法都有,仅凭尸体就可以分辨出死者死因,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看错!” “那在你看来,婴儿是如何夭折的?” “婴儿确实是窒息而亡,但从脖子上的淤青形状和面积来看————是大人所为,并非小孩儿。” 晓星尘惊讶道:“什么?你确定?” “确定!”男子斩钉截铁的点头,“我后来注意过那个十二岁男孩,他很少出门,我在越家门口蹲守了好几天才看到他一次,他甚至比正常十二岁孩童还要瘦小,他那双手,绝对无法造成我所看到的婴儿脖子上那种形状的淤青。” 薛洋饶有兴致注意观察晓星尘的反应,只见晓星尘面沉似水,两道清秀的眉毛中间泛起起伏的波澜。想必既是为小男孩没有杀婴而松了口气,也为两个婴儿的夭折,小男孩蒙冤顶罪、生死未卜而难过。 “你可知道真凶是谁?”晓星尘追问。 “不知道。”那男子遗憾的摇头叹气,“我只是一个盗墓的,发现婴儿死因也不敢声张,只能暗中打听越家的事,越氏夫妇绝非善类,他们家的仆人也是前后更迭,留下的基本都是只认钱不认是非黑白的小人,总之,他家被灭门,我敢说肯定是死有余辜。” 一个盗墓人的话究竟值不值得相信?晓星尘若有所思,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继续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一个盗墓的人没什么资格批评别人,但是我————只谋财,不害命。那些地下陪葬的东西,留在地下也是腐烂,还不如用来造福活人。这块玉你留着,可以问问是不是越家给婴儿陪葬的东西,还有,另一个婴儿刚夭折没几天,我想你一定有方法确定死因,我猜这个婴儿死因与第一个相同,不信你可以去查查看,还有,你在调查过程中,千万不要轻易相信那个越夫人。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那人也不讲究什么礼节,转身即走。他从狭窄的巷子走出去,阳光落在他身上,一个背影忽然变作重叠在一起的两个。 晓星尘专注地想着越家的事情,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等反应过来感到那重叠的背影不寻常要追上去时,那人已消失在人群中,难以寻觅。 “你发现了?”薛洋飘到晓星尘身边问他。 “嗯,两个重叠的影子,是夺舍重生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留心一下吧,他没留下任何自己的信息,怕是不好追查。眼下还是先查清楚越家的事要紧。”晓星尘低头看着手心中的玉雕小鱼,现在他满心满脑都是在想究竟是谁杀害了一对未满周岁的婴儿,这其中又产生怎样的误会,以至于让人们以为是十二岁小男孩所为?此人罪大恶极,绝对不能放过。 那大闹越宅的难道是婴儿的怨灵吗? “可是婴儿魂魄一般也像活着的婴儿一样,是无知混沌的,不太可能策划灭门……”晓星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意识的对身边人说出自己的想法,说了几句才如梦初醒,他这是在对薛洋说话吗? “那如果排除婴儿怨灵,还有可能是谁?” 薛洋竟然也一本正经的和他讨论? 晓星尘回眸,只见薛洋眼角眉梢挂笑,顿时懊恼的咬牙闭嘴,他可没打算和薛洋像这样心平气和的说一句话,别说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但是薛洋怎么回事?难道就因为自己平心静气与他说了几句话,就值得他那样开怀? 晓星尘扭头想走,薛洋箭步一窜挡住晓星尘去路,敛起笑容正经道:“晓星尘,我问你,你是打算再次入世么?你应该学你师尊,好好呆在山上求仙问道。” 晓星尘下意识告诉自己薛洋是在嘲讽,可又的确从薛洋语气中听出另外一种相反的意味。 像是……诚恳的关心。 错觉,一定是错觉,薛洋只会害人,哪会关心别人。 “让开!”晓星尘冷冷喝道。 薛洋一听,正经的样子立刻垮掉,又变得玩世不恭,甚至痞气十足,他往小巷一边的墙壁上一靠,一只腿高高抬起在对面墙壁上一踩,堵住小巷出口,挑衅的看着晓星尘。 “道长,还不明白么,你的救世之心是行不通的。这世上有许多事,只有杀人才能解决。比如————若是那小男孩其实很心疼自己的双胞胎妹妹,而妹妹却被越宅中的某人,或者某些人害死,害死之后还将罪名嫁祸到他身上,知道内情的旁人没有一个帮他伸张正义,我要是这小男孩,不管是人还是鬼,都不会放过这家人,必要灭越家满门,一个不留。” 晓星尘沉默片刻,结合盗墓人提供的信息,有几分相信薛洋所说十二岁小男孩被冤枉是真,但还是不能同意他最后一句话,反驳道:“并非人人都像你这样狠毒。” 薛洋毫不在意道:“没错,我狠毒,我八岁就开始杀人。那个小鬼都十二岁了还没我八岁时一半的狠,所以他死了,活着的时候任人欺凌,被别人杀死,还要替别人顶罪————这就是不够狠的下场。” 薛洋说的越真,晓星尘心绪越乱,“那孩子也遇难了?凶手是谁?” “凶手嘛,自然是和杀双胞胎婴儿的是同样的人。” 婴儿是被大人掐死的,越家上下却都说是十二岁男孩所为。 男孩消失不见之后,越家开始接连闹鬼,死人。 幸存者两人,叫桃桃的丫鬟看起来悲伤且坦荡;反倒是越夫人,不敢迈出屋子一步,全身上下都写着害怕二字,而且笃定杀人厉鬼就是那小男孩,也就是她的儿子。 晓星尘天资聪明,只是不愿以恶意去揣测别人,此时将所有事情稍一整理,越夫人的所有表现越看越像做贼心虚。薛洋知道这么多内情,再结合他的态度,他在越家灭门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晓星尘也已猜到七八分。 事实真相可能比幼童杀婴更加令人难以置信,更加惨绝人伦。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盗墓人和薛洋所说为事实的基础之上。 薛洋明白晓星尘不会这么早就凭他人言语和猜测断定残忍真相,再次感慨:“晓星尘,你就不该入世。”他将踩着对面墙壁的脚放下,让开道路,“不是还要去那个丫鬟家么,走吧!” 第7章 探魂 晌午时分,晓星尘于惜福镇最西边一家小巧的木屋中落座,招待他的正是昨夜带走桃桃的大汉李勇。 薛洋是鬼魂不能进屋,就在外面屋檐下席地而坐,竖起耳朵关注屋里的动静。 叫李勇的魁梧大汉是镇上的木工,而立之年,威武壮实,他找个干净的瓷碗给晓星尘端上一碗水,拍了拍身上永远拍不干净的木屑,大大咧咧道: “仙长,我媳妇儿昨晚受了惊吓,还在里屋休息。她怕生,也就跟我什么都说,在别人面前不爱张嘴。她知道的事我也都知道,仙长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和问她一样。” 晓星尘点头,温言询问:“桃桃可还安好?若身体有恙切不可隐瞒,在下出身道门,也算粗通医术,若有不适,可以帮忙医治。” “多谢仙长,不过她没事!”李勇朝关着门的里屋扬扬下巴,“就是伤心,哭了一晚上。” 仔细倾听,门后确有女子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自越家第二个婴儿夭折后,死人事件接连发生,昨夜更是几乎被灭门。 晓星尘眼前浮现越夫人瑟瑟发抖的身影,相比之下,越夫人还真是没有一点儿悲伤之色,提起失踪的儿子,更多是愤恨惧怕。 李勇坐在晓星尘对面,禁不住好奇,探身打听:“仙长,昨晚越家死人,是闹鬼吧?” “没错,在下和朋友正在追查此事。” “桃桃说是小杰,因为她是越家唯一一个喜欢孩子,对孩子好的人,虽说也只不过是偷偷给小杰带点零食玩具,在他罚跪时让他休息休息,可这孩子都记得……因为是小杰,所以才会杀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伤害桃桃。” “小杰是谁?” 李勇搓着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意外地沉默片刻,向桃桃休息的屋子方向深深望了一眼,这才打开话匣子。 “越家十二岁的小娃,大名越文杰,桃桃叫他小杰。” “越家都说是小杰掐死了两个婴儿,这话桃桃不信,我也不信。在那座越宅里面,最疼爱双胞胎的,除了桃桃,就数小杰。婴儿死的时候,谁也没看到,小杰掐死婴儿,这话都是越夫人和越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说的。” 晓星尘插嘴:“小杰十二岁,应当已明辨是非,若被冤枉,他自己没有辩解吗?” “桃桃最想不通的也是这一点,”李勇皱眉,声音骤然变大,粗壮手指敲在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 “小杰自己也承认,是他与母亲作对,一时冲动失手掐死婴儿的。” “桃桃暗地里问过他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不说话,被逼的急了,就哭着求桃桃不要再问。” “桃桃就是不信,小杰最喜欢两个妹妹,而且他从来胆小不敢反抗越夫人的,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 “反倒是越家夫人,她一点儿都不像孩子亲娘,对小杰从小非打即骂,对两个婴儿更是冷漠无情,孩子从出生就是靠桃桃喂羊奶长大的,除了桃桃和小杰,那个越夫人,甚至整个越宅上下,根本没人去管那两个婴儿的死活。” 晓星尘极是不解,“其他人也就罢了,越夫人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亲身孩子?” “嗨!”李勇粗重的叹了口气,摇头慨叹,“还不是夫妻关系不好,把气都撒在小孩子身上!” “越家上一辈,也就是越老夫人和越老爷在世的时候,越家还像个样子,除了有当铺,还有一家古玩店,生意好得很,等他们一去世,家产都留给唯一的儿子儿媳后,越家腌臜事就越来越多。” “这位年轻的越家主没有长辈拘束,手上又有钱,就开始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家里常年不见他踪影,不知道去哪消遣了。” “这越夫人……也不干净,总往家里招人。” 说到此处,大汉压低声音,晓星尘有些尴尬地表示心领神会。 “越家的仆人换了又换,就是因为越夫人还不想太招摇,换来换去留下的都是只要给钱就办事,给钱就闭嘴的主。这小镇不大,越家月例给的最高,所以也多得是愿意留在他家做事的人。要不是桃桃向来不爱说话,还做得一手好菜,她也早就被换了。” “对了,水井里发现的尸体,就是越夫人的情夫之一,桃桃要我转告你和另外一位黑衣仙长,之前没敢站出来说实话,实在对不住。” “以前曾经有一位仆人在外说了点越夫人的坏话,没多久就被越夫人以偷盗家产为名给活活打死了。” 晓星尘蹙眉,越夫人的品行真是越听越不堪。 这是晓星尘重返世间的第五天,他自己的心情还没整理好,极是不愿听到什么是非惨祸,可一想到两个婴儿莫名夭折,男孩小杰蒙受不白之冤,生死未卜,他不得不忍着心痛继续查下去。 他发现,他已经开始偏离最开始追查越家灭门凶手的初衷,在心里,越家被灭门这件事,渐渐远远不及双胞胎与男孩小杰的遭遇带来的冲击更大。 “小杰失踪不见,桃桃知道什么内情么?” “凶多吉少啊。”李勇摇头,“小杰一直被越夫人管得很严,几乎不能出门,在外面更没有什么亲人朋友。越夫人说他杀了第二个婴儿畏罪逃走,桃桃坚决不信。小杰失踪第一天,她偷偷进过越夫人内室,看到地上有好一大滩血,越夫人仅仅手臂被划伤,是不可能流那么多血的。” “第二天,血迹就被清理干净,越家开始死人。” 李勇继续侃侃而谈,再后面的,大多是他与桃桃二人的猜测,还有街坊传闻,不能当真。 晓星尘一直提醒自己提高警惕,就算是李勇之前的言语,也并未立刻全信。 十年前的教训还铭记于心,他不敢再轻信他人言语,坚信眼见方能为实,目前为止,他所依仗判断事实的,究竟只有不同人的言语。最开始是子琛的转达,然后是院中死去的六个魂魄和围观人群的言论,之后依次又有越夫人,薛洋,盗墓人,李勇,桃桃,这些人各自不同的说法。 该信谁?不该信谁? 究竟是越夫人为母不慈,还是小杰天生邪恶? 晓星尘难以下定结论,拿出盗墓人交给他的小鱼玉饰让李勇拿给桃桃看过,确认是越家婴儿陪葬品,不过,谁是谁非依然无法确认, 临走,桃桃终于从里屋走出相送,她还是穿着昨夜那件素衣,双眼通红,抽抽搭搭重复:“仙长,越家的事不能怪小杰,小杰是个好孩子,他最喜欢看妹妹们笑……喜欢给妹妹唱童谣……就算……就算的确是他昨晚杀了越家的人,也不能怪他……两个妹妹死的时候,未满周岁,没人关心,连名字都还没取……他怎么能不恨……” 晓星尘别过伤心的女子,心中有了确认真相的主意。 *** 小木屋的屋檐下,薛洋正在酣睡。 他本没打算睡,可是坐下没一会儿就开始眼皮打架,几乎算是昏睡过去的。他原本靠墙而坐,睡着后,上身贴着着墙壁歪歪斜斜倒下,与腿还是直角,以一个极为不舒服的姿势,继续沉睡。 晓星尘走出小木屋时,薛洋依然无知无觉。 直到眉心被覆盖,灵体的脑颅中起了微微波动,感到似是有人触摸脑中经络,他才在沉睡中微微皱起两道浓眉。 这是…… 一种经历过的,令他潜意识强烈排斥的感觉。 探魂!!! 薛洋斗然惊醒,晓星尘右手还停留在他的眉心,双目微合,果然在使用探魂术! 惯常嬉笑的薛洋,大惊失色,跳起来捂着眉心连连后退。 “晓星尘!你找死!你探到了什么?!探到了什么?!” 那般惊惧的样子,让晓星尘大惑不解。 “你知道这是探魂术?” 薛洋恨得牙痒,眸中闪过利刃般的冷光,他怎会不知! 各大玄门家族都有自己擅长的从鬼魂身上获取情报、搜集资料的方法,姑苏蓝氏有“问灵”,夷陵老祖有“共情”。 而救活晓星尘的黑衣老者,所用方法正是“探魂”。 黑衣老者曾问薛洋为何愿意为晓星尘补魂,薛洋企图随口编谎蒙混过关,奈何老者不好糊弄,道一句:“你若不肯说,我就自己来读。”伸手覆在薛洋眉心,枯瘦的手掌似有巨大引力令薛洋逃脱不得,他感到有深厚灵力侵入头颅,汲取他的回忆,他越是抗拒,头颅越痛。 这样的术法,一般不能拂逆魂魄意愿,魂魄不想说,不想被他人知道的事,施术者也无从读取,可那老者道行高深莫测,薛洋感觉自己的回忆和思想都被看了个透彻。 那感觉实在糟透,如同日光之下,□□游街。没想到黑衣老者不仅救了晓星尘,还把这探魂术也传给他。 晓星尘只探了一下就见薛洋跳起躲开,像被烫伤了一样捂着额头连连后退,他认真注视着薛洋问:“疼么?” 那双澄澈双眸不带任何喜怒,薛洋忽然有点懵,也略感镇定:当初黑衣老头强行探魂时曾让他头痛欲裂,晓星尘的探魂却只有轻微触感,所以有可能并没探到多少记忆。 “不疼!”薛洋没好气地答。 “那就好。”晓星尘点头,起身离去。 所有与鬼魂沟通的术法都要慎而又慎,要求施术者要么灵力深厚,要么心境绝对清明,否则,很容易被鬼魂怨气腐蚀反噬。 薛洋脑筋一转弯,明白了晓星尘的意图。 “好啊晓星尘,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利用别人了?你不确定探魂术真假,竟然拿我做练手?” 晓星尘平稳迈步,不予理会。 薛洋不依不饶追上去,紧张兮兮的问:“你究竟探到什么了?” 走了一刻钟,薛洋一直吵吵嚷嚷变着花样追问,晓星尘实在无奈,看明白薛洋不问出点什么决不罢休。 “我没探到多少,只探到昨夜记忆,是你带小杰去越家的。” “还有呢?” “还有你子夜时受怨气侵扰,无法安宁的画面。” “哦,”薛洋毫不在意道,“我生前杀人无数,死后每晚都有不同的怨灵来烦我,习惯了。你还探到什么?” 怨气侵扰,哪有薛洋说的这样风轻云淡,晓星尘所探到的相关记忆碎片确实只有一刹那,只一刹那也已足够惨烈,他深深看了薛洋一眼,知道薛洋为什么比生前更耐痛了。 “没探到别的了。”晓星尘平静道。 “真没了?” “没了。” 薛洋端详晓星尘脸色,没看出什么端倪,顿时松一口气。 他相信晓星尘是不会撒谎的人。 “晓星尘,这次就罢了,以后不许对我使用探魂术,你如果再敢探我,探一次我就杀一个人给你看,说到做到!你记住没有?” 晓星尘停下,盯着这个一反常态十分不安的魂魄,迷惑不解:“难道你有什么害怕让人知道的事么?” 薛洋作恶从来嚣张,羞耻心更无从谈起,他能怕什么? “我当然没什么好怕的,但怕不怕和想不想是两回事,总之,你不许对我用探魂术!” “你别跟着我,我自然没机会对你用。” “跟不跟你是我说了算,你能不能对我用探魂术也是我说了算,谁叫你担心我杀人呢,你若能狠心不管别人死活,我还真没什么可以威胁你的,可惜你狠不下心,活该被我威胁。” 晓星尘气结。 薛洋真是流氓无赖。偏偏这个流氓无赖确实拿捏到他的七寸。 “那我不对你用探魂,你就一个人都不会再杀么?” 薛洋撇撇嘴,不认同这个条件,“那可不一定。” “越家死去的人都有参与杀婴和迫害小杰么?” “没有。” “那你为何带着小杰大开杀戒?” 关于薛洋撒谎骗他没有参与灭门之事,晓星尘已经懒得追究。他只希望死在薛洋手下的,并非无辜之人。 “事后出谋划策掩盖事实,知情不帮,也不配活着。”薛洋斜眼望天,轻飘飘道:“反正死了不过是轮回转世重新来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晓星尘咽下一口怒气,“薛洋,小杰不过十二岁,你不该带他去杀人。” 此话一出,薛洋脸色忽然阴云密布,“十二岁不小了!我第一次杀人,比他还小得多!” 在薛洋恶狠狠的声音里,晓星尘倒吸一口冷气,本想再次指责这煞气浓重的恶鬼天性残暴,可是胸中没来由一痛,又觉得这话语背后竟有千般万般难以言说的酸楚委屈。 这是薛洋第二次对他提起小时候初次杀人的时间,具体一点,是八岁。 薛洋一生杀戮的开端。 晓星尘忍不住问:“八岁,你杀了谁?” “不用你管!” 薛洋铁青着脸别扭的别过头,没有看到晓星尘眼底一闪而过的关怀。 晓星尘收回目光,不再追问,继续往前走。 其实,方才探魂一刹那,他还探到一些其他回忆。 不过,与其说是探到的,不如说更像是他想起来的。 混混沌沌,分不清楚。 手心覆在薛洋眉心时,他忆起一种深入头颅的痛,是老者强大的灵力在薛洋灵识中游走,终于结束。 薛洋气急败坏,声嘶力竭追问黑衣老者:“你探到了什么?!探到了什么?!” 老者睿智双眼淡泊宁静,轻捋胡须,“什么都探到了,你知道的,和你所不知道的。” 薛洋怒极,目眦欲裂:“少他妈卖关子!老子自己的记忆里,还能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老者不理他,视线穿过薛洋,自说自话:“世间何其有幸,能有晓星尘。” 薛洋生出一丝希望,怒气全无,“那你救救他?” 记忆片段戛然而止。 晓星尘目光闪动,读不懂这段短短的对话。 心下遗憾又惭愧,他自知修行道行远远不及助他起死回生的黑衣老者,莫说现在,就算再修行数十年,也只能勉强望其项背,而老者却说:世间何其有幸,能有晓星尘。 至于老者在薛洋灵识中探到了什么,恐怕更是永远也无从知晓。 晓星尘对此产生好奇,是因为记忆片段中,薛洋最后一句话。 那你救救他? 语气陌生,诚恳,甚至带一丝哀求。 那一刻的薛洋,仿佛不是薛洋,至少,不是他所认识的薛洋。 第8章 婴儿记忆 晓星尘看出薛洋不仅对越家的事所知甚多,且对越家十二岁男童颇为亲近,但薛洋与男孩都参与杀人灭门,说什么都不足为信。 与其费力在可疑言语中辨别真假,还不如去探探前几日夭折的婴儿的魂魄。婴儿意识中尚没有“撒谎”或“隐瞒真相”这样的概念,只要是魂魄看过留下印象的事,探魂术都能一览无遗。 关于探魂术,晓星尘只在黑衣老者留下的书上看过几眼,本不想在没有更深入了解的基础上贸然使用,但眼下这是最快的能知晓真相的可能途径。一般亡魂七日内都会徘徊在自己的尸身附近,七日后就重入轮回,投生他处,若是再过两日,等婴儿魂魄进入轮回,这一个知道真相的途径也会一并消失。 晓星尘一路打探,迅速赶往惜福镇郊外的墓地,薛洋不再搭话,在他不远处时隐时现。晓星尘一点也不想管薛洋是否继续为方才的事情不愉快,甚至希望薛洋就此生气,不再缠着他才更好。 但潜意识里也明白,薛洋帮他复生,一定有其目的,那个目的不达到,薛洋是不会还他清净的。 至于那目的是什么,以后再慢慢追究不迟,眼下晓星尘只想弄明白越家的事。 惜福镇东边郊外五里处,依山傍海,有一大片墓地,小户人家坟墓公用一片较大的平坦之地,各立各的碑,墓与墓之间仅用石子隔开。一些大户人家则在附近单独划出一片风水优良的区域,周围种一圈长青灌木,作为家族专有墓地。 晓星尘抵达时,消失了一会儿的薛洋果然再次出现,在其中一片墓地树荫下百无聊赖的等他。 薛洋所在的东南角,三面被绿色齐腰灌木围起来的,正是越家墓地,其中最新一块墓碑,就是越家第二个夭折的双胞胎的,其他坟墓周围都已长出繁茂花草,唯有这个新坟,上面只有光秃秃冷冰冰的石碑。 此时还是正午,若想探魂,就必须等日落魂魄现身之后。 晓星尘看到墓碑想起另一件事。 “薛洋,小杰是在何处死去的?尸体在哪里?” “尸体啊,就在方才,已经被人找到,送回越家了。”薛洋闭着眼睛道。 小杰若真死于非命,凶手必然想方设法藏匿尸体,结果这么快就被找到了?晓星尘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一个坟头上闭目养神的薛洋,不再作声。 日光之下,几十上百座墓碑静静伫立,这里是死者安息,生者追思之地。晓星尘走了一圈最终回到婴儿墓碑之前,仍是觉得那墓碑上所刻生卒年份格外刺眼。 生卒同年,婴儿夭折时未满周岁。 如果说老人故去算是瓜熟蒂落的自然结果,孩子故去则是花朵还未盛开就已凋落,令人倍感遗憾,而死于非命的婴孩,则更令人心痛,就连见惯死亡的盗墓人都不能熟视无睹,杀害婴儿的人该是何等铁石心肠! 晓星尘盘腿坐在坟前,静静等待日落。 许久不见身边有动静,薛洋睁开眼睛,一看晓星尘的样子就知道他在进行“伏气”之法,晓星尘虽不再做道长打扮,修炼方法还是遵从道门,所谓“伏气”,就是让六脉俱息,此期间摸不到脉搏,没有呼吸,达到心息合一,入静入定的境界,修行越高,这种状态维持时间越久。与此同时,还可以进行“观心”、“观想”、“存神”等修行。 这些都是道门修行的日常基础,薛洋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义城同晓星尘阿箐一起生活的三年间,晓星尘曾教过他。大约也是察觉到他总是心烦意燥,晓星尘教他了许多明心静性的修炼方法,其中就包括“伏气”、“观心”、“观想”、“存神”,这几种修炼从表象行为来看皆是静坐,除了伏气,薛洋分辨不出晓星尘此时还在进行其余三者中的哪一种,但见晓星尘闭目止息,已达入定境界,薛洋嘴唇一勾,露出尖尖虎牙,飞身向白色身影迅速扑去。 静谧之中,晓星尘感到忽有一阵清风拂过面颊,短暂缠绵,倏忽离去,在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涟漪。 他警觉地自灵识深处唤醒意识,睁眼左右环顾,但见晴空万里,白云浮动,草叶静止,几十座墓碑沉默如常,哪有一丝起风的痕迹?唯一变化就是薛洋所趟的位置,原本是在他左前方十步之外,现在却在右前方,薛洋仍是闭目翘着二郎腿,嘴角噙一抹微微笑意,如同沉浸于什么美妙梦境。 除此之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晓星尘无法忽略心中的异样之感,不再继续进行伏气,只维持寻常静坐等到日落。 又一个时辰后,随着天色变暗,坟墓间出现了一些稀薄鬼影,晓星尘在面前的墓碑上画下招魂符咒,墓碑前一个婴儿形状的魂魄渐渐成型。 婴儿尚在襁褓之中,脖颈间确有紫色淤青,不过被包的严实,看不到具体大小和形状。 晓星尘试着去触碰襁褓,但就像之前鬼影会从他身体中穿过一样,晓星尘触不到眼前故去的婴儿,他手指穿过灵体,就像穿过虚空中的一阵风。 薛洋坐在旁边歪着脑袋,故意装作烦恼,“哎!这可如何是好。” 这种时候,只要薛洋肯伸手,将婴儿的襁褓拨开轻而易举,但是薛洋不肯主动帮忙,晓星尘更是不可能求助于他,只好自己划破指尖,将一滴血在十指指尖依次点过,这样就能触到亡灵,自己打开襁褓。 薛洋不屑的摇摇头,继续旁观。 襁褓打开,婴儿脖颈间大片淤青,甚至隐约可见粗壮指痕,确实如盗墓人所说,不像儿童所为。 晓星尘面沉如水伸手虚覆于婴儿眉心,闭上眼睛念咒,一点点解开婴儿的回忆。 薛洋毫不意外的看到晓星尘眉头越皱越紧,嘴唇也抿成锋利一线,面上肌肉越来越僵。他知道晓星尘在婴儿灵识中探到了什么。 ————是越宅内室里,越夫人声泪俱下哀求丈夫看在她分娩不久的份上多陪陪她,可他丈夫发力一推,越夫人歪倒在地,男人指着双胞胎对越夫人无情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丑事?这对双胞胎不知是谁的野种!” ————是凌乱的缎面被子下,越夫人与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双胞胎躺在床角,其中一个许是饿了,啼哭不止,男人不耐烦道:“吵死了。”伸出罪恶的手,将婴儿哭声扼在喉间,粉嫩手脚舞动片刻后再无声息,床上男人的撞击愈发快意,在他身下,女人眼角冷漠地合上,对婴儿死亡视而不见。 ————是一个小男孩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婴儿,越夫人与一个老嬷嬷高高在上俯视男孩蜷缩的身躯,她怀里抱着另一个幸存的婴儿,尖细嗓音没有温度:“就说是你掐死的,你若敢透露一个字,剩下这个妹妹也性命难保。” ————是第二个婴儿死后尸骨未寒,越夫人又叫来小男孩顶罪,盛气凌人道:“你那么恨做什么,她们的命是我给的,既是我给,那我想收就可以收回来。”这一次,男孩再也无所顾忌,含泪愤恨而起,抓起一把匕首刺向那个女人,但是小孩哪里敌得过大人,更不要说男孩本就瘦弱,撕打之间,瘦小身体倒在血泊中。 ————是夜色凄凉的坟茔间,小男孩的魂魄终于找到妹妹的魂魄,他像生前一样温柔地抱着妹妹,背对寒风,哼唱一支童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中;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 童谣声中,晓星尘羽睫颤动,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纤尘不染的衣襟上。 男孩小杰就是在抱着妹妹唱童谣时遇到薛洋的。 薛洋压根没问男孩来龙去脉,如何身死,似是一眼看懂其中曲折,开口直截了当地问:“小鬼,想报仇么?” *** 越宅。 深沉夜色似兽,匍匐在越宅四周,宅院内火烛通明,但凡能点亮的灯全被点亮,是有人固执且心虚的要将黑夜驱赶到门外。 即便如此,越夫人还是瑟瑟发抖,她蓬乱的发草草拢在脑后松松垮垮簪起,白色丧服变得灰扑扑的,上面残留前一夜死里逃生的狼狈,她已完全没有心思照顾形象,瑟缩在椅子上东张西望,身体最大限度的靠近旁边穿黑衣的青年男子,不过终是不敢真正触及。 若非那男子神色冰冷,骨子里透出一股不可靠近的凛冽气质,她恨不得贴到他身上,躲在他背后,以求护佑。 越家东厅的屋顶有好几个大洞,子琛只好和越夫人守在南侧屋里,东厅照旧陈放着越家家主的棺木,一地瓦砾尘土和各种器物碎片没人打理。 晓星尘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其他尸体都让其亲人朋友陆续抬走,只有一具还停放在院子中央,被白布蒙着,从白布的起伏能看出,下面躺着的是一个孩子。 “这是镇上的人帮忙在镇外河边找到的,越家长子,越文杰的尸体。”子琛出来及时解释。 晓星尘不语,揭开蒙着尸体的白布,小杰已死去五日,尸体肿胀恐怖,浑身血与泥土,腹部一道深深的伤口横亘在血污之间。 尸体送来后,越夫人一眼都没出来看过,子琛问她小杰腹上伤口是如何造成,越夫人只道不知,子琛早已心中存疑,迫不及待问晓星尘: “星尘,你查到了什么?” 晓星尘将子琛带到院子一角,略去薛洋不提,低声将越夫人与情夫杀婴栽赃等事言简意赅一一道来。子琛越听越是气愤,几乎就要拔出拂雪立刻处置那个虚伪狠毒的妇人,突然听见背后屋里,越夫人一声凄厉尖叫,惊得二人齐齐回头,发现院中小杰的尸体已经站起,正向南侧屋里走去。 晓星尘回来的时候薛洋明明没有跟着,此刻却也出现在院子里,站在尸体旁边,似在保护凶尸。若是宋子琛或晓星尘想对凶尸不利,薛洋虽无法与他们对战,但是立刻带着小杰的魂魄逃遁还是轻而易举。 操纵凶尸的,既是薛洋,也是小杰。 在薛洋帮助下,小杰魂魄依附于本体,不再受鬼魂不能进屋的限制,肿胀变形的恐怖尸体,睁着混沌双眼,踩着缓慢坚定的步伐,僵硬的,一步步走向屋里那个瘫软在地的妇人。 “救命!救命!救命啊————!” 越夫人已经喊不出其他话语,就连“救命”二字也喊的乏力。 薛洋轻蔑又挑衅的扫了一眼院里盯着凶尸的二人,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还拦不拦我杀人”的表情,肆无忌惮大声嘱咐凶尸:“快去杀了那个女人,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薛洋的声音,只有晓星尘和小杰能听到,眼看凶尸进屋,晓星尘下意识迈出一步,被宋子琛横臂挡住。 凶尸一踏进屋子,宋子琛就抬手挥袖,聚起一股劲风将门关闭。里面的越夫人已经被吓得连尖叫声音都没有了。 不同于晓星尘的犹豫不忍,子琛向来决绝果断,“星尘,此女不配为人,更不配为母!就让那孩子去报仇。” “咣当”,屋里某物倒落地面,且传出越夫人沙哑的声音:“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晓星尘想起十年前薛洋责怪他帮常家出头时说过的一句话:“你不应该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说得清吗?”脚步定在原地,接受了子琛的做法。 十年未见,好友性格一如当初。不像他自己,思虑过多,优柔寡断。他也同样认为越夫人死有余辜,可又不希望母子相残这样的戏码再度上演,同时也还是认为,罪大恶极之人,该杀则杀,给个痛快,最好一刀毙命也就罢了,少去折磨。 但凡鲜活生命在其面前受苦,无论善恶,晓星尘都难以忍受。 “咚!咚!咚!”屋里传出人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越夫人的呼救愈发支零破碎,如同喉咙被死死卡住。 小杰的妹妹,双胞胎婴儿也曾这样被扼住喉咙。 屋里的诡异声响,薛洋听得津津有味,子琛面容冷峻,晓星尘满眼纠结。 他为十二岁男孩心痛,心痛他生前遭遇,也心痛他被扭曲心性。纠结不知这样放任一个孩子去亲手弑杀生母是对是错。 这时,屋里寂静片刻,门被猛然踢开,小杰的尸体缓缓走出,茫然四顾,屋里屋外满是血腥苦楚,人不为人,家不成家。 子琛箭步上前厉声道:“大仇已报,希望你就此收手,我们不想为难于你!” 薛洋探头确认屋里越夫人已死,转身自凶尸脖子上一揪,将小杰魂魄揪出来,尸体立刻如断线布偶,瘫软倒地。 “劳烦你们慢慢收拾残局,我们先撤了!” 薛洋带着小杰,一大一小二鬼飘忽翻墙而去。 晓星尘没有解释,子琛也就自始至终都以为是小杰自己化作凶尸来报仇,他循着晓星尘的目光往虚空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鬼魂从那个方向走了?”子琛问。 “嗯。” “那明日安葬,再进行招魂安抚吧。” “嗯。” “你怎么了,担心他去别处作乱吗?” “不是,”晓星尘摇头,“越夫人也就罢了,可是其余的人……我总觉得,罪不至死。” “你不是说,在婴儿记忆碎片中,看到有个老嬷嬷,帮越夫人出谋划策栽赃孩子,还有两个小厮,是帮助清理小杰尸体的么?” “是” “那就是了。”子琛语音坚定,“如此作为,也不配活着,你不要为他们烦恼。” 不配活着。晓星尘思量这一句话。 薛洋说过同样的话。 不过这话由子琛说出,果然就更具条理性和说服力。 子琛继续道:“小杰与双胞胎婴儿何其无辜,这些仆人和小厮既然能隐瞒这么残忍的事,甚至从旁帮助越夫人,可见并非善类。但凡他们能像桃桃一样,对孩子展示些微善意,小杰定能手下留情。桃桃安然无恙,就证明那孩子是分得清好坏,有针对性下手的。” 晓星尘点头赞同,转念想到桃桃的话:小杰是个好孩子,不能怪他。 他长叹一声,抱起小杰的尸体,放回院子中央的木板上,用白布轻轻盖住。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还是周二(或周三)更新。 我挺好奇,在这一章,大家印象最深的会是哪个情节嘞? 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9章 安抚 众人都认为不该再把越夫人葬在越家墓地,可就丢在屋里也不成体统,只好暂时放到镇上的义庄去,若一段时间后无人问津,就按义庄惯例,将尸体埋到乱葬岗。 小杰毫无疑问被安葬于双胞胎妹妹的坟墓旁边。 送葬的队伍都是镇上的街坊邻里自发组织的,带头人是桃桃与李勇。他们知道真相后都唏嘘不已,十分同情小杰和婴儿,没有人为越家在闹鬼事件期间死去的其他人惋惜,就连那些人各自的家属,也仿佛知道什么内情心虚似的,没人喊冤,各自沉默。 葬礼中,粗犷的大汉李勇主动包揽下丧葬期间大部分力气活,其余琐碎事务则由桃桃强忍伤心打起精神悉心张罗。 傍晚,等丧葬队伍都散去后,晓星尘来到越家墓地,发现小杰与薛洋已在那里了,小杰闭口不言,薛洋在他身边喋喋不休不知说些什么,一看到晓星尘走近立刻停了。 对于冤魂厉鬼,处理方式有三: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 晓星尘本还准备了满腹规劝言语,可当看到小杰便知道连最温柔的规劝也是多余。 小杰的魂魄没有丝毫怨气或杀意,静静望着丧葬队伍消失的方向发呆。他是来见桃桃姐的。 生前对他好的只有桃桃一人,看到桃桃在他碑前泣不成声,近在咫尺却生死相隔,幼小的心里不是滋味。 男孩站着身高刚到薛洋腰部,又瘦又小,一点也不像来自富裕门户的孩子,更不像兴风作浪的厉鬼。他身上穿的衣服沾满泥土与血污,腹部的伤口触目惊心。 男孩脸上超出年龄的沉默悲伤,重重压在晓星尘心上,但他想摸一摸小男孩的头顶,抱着安慰安慰男孩都做不到,因为小杰已是没有实体的亡魂。 “小杰,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晓星尘蹲下注视小杰,温和的语调中难掩怆然,这举动让小杰吃惊后退了一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晓星尘补充。 小杰茫然看着这个白衣青年嘴唇煽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魂魄的世界无声无色无味,这样的世界没人留恋,所以才会有一个个期盼转生的亡灵。 小杰求助于身边的薛洋:“老大,他是在对我说话吗?他看得到我?” “是,”薛洋懒洋洋席地而坐,捉住小杰的手腕,对晓星尘道:“好了,现在他能听到你说话了。” 晓星尘对小杰温柔重复:“你还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 “就是问你还有什么遗愿!”薛洋故意强调晓星尘避开的“遗愿”二字,他最烦晓星尘这样对每个人都温柔周到,遗愿就是遗愿,有什么好避讳的。 晓星尘皱眉不满地瞟了薛洋一眼,目光转回小杰身上,复又柔和温暖,耐心等孩子回答。 小杰想了想,道:“我想见妹妹。” 小杰的双胞胎妹妹,一个在半年前夭折,一个在五日前,小杰死去的同一天,略早一些的时候也夭折了。晓星尘还记得小杰抱着妹妹的魂魄唱童谣的情景。 “你想见的是另一个妹妹是吗?” 小杰点头。 “寻常魂魄会在死后七日转入轮回,忘记之前的一切。算起来,你那个妹妹应当已在一个怀胎半年的母亲腹中了。” 小杰忽然担心又害怕,“在哪儿?是什么样的娘?” 晓星尘摇头,“这我不知。” 生命的轮回出身,其实毫无理由,也无法自己选择,完全是随机的。 “那我呢?我会去哪?” 晓星尘在心中默默数了下日子,“只要你愿意,两日之后,也会进入轮回,重新投生。” 小杰坚决摇头,“我不愿意。” “小杰,”晓星尘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吗,只有生前没有罪恶的灵魂才能死后七日就重入轮回,有罪的人,短则几月,长则几年,甚至需要几十年或更久也是有的,他们长时间徘徊在无声无色的世界里,往往受不了这种折磨,等不到轮回时机就会自己消亡……这些天,想必你也感受到了,死后与现世相隔,什么都能看到却什么都不能参与的感觉不太好受吧。” 晓星尘说完,薛洋适时地松开握着小杰的手,小杰眼中的画面立刻褪色,树不再绿,鸟不再叫,整个世界成为一片灰色的死寂之地,当薛洋再次握住他的手腕,一切才又恢复正常。 “咦?”小杰泛起一丝惊奇。 “怎么样,我厉害吧!” 薛洋得意挑眉,情绪似乎一点也没被晓星尘与小杰之间的沉重气氛所影响。 修士的魂魄要比平常人魂魄能做到的事情更多,像薛洋这种修习邪术鬼道的,甚至比正道修士能做到的还多。可晓星尘一点也不希望孩子以薛洋为榜样。 偏偏小杰又问:“我不进入轮回转生,可以变得像他一样吗?” 晓星尘心头警铃大作。 “你绝不会像他一样!”他语音严肃,希望小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若错过轮回之日,日后更可能是在那个无声无色的世界里渐渐消亡,等你所有执念都消失,你也就彻底消失了。” “哎,晓星尘,你不诚实!”薛洋轻佻的插嘴,“也有不消亡的方法,而且有很多,比如生前就修习邪术,像我这样的,又或者死后沦入魔道,长期吸食他人魂魄,采集活人阳气,终日杀人……” “薛洋你住口!”晓星尘厉声怒喝,温文尔雅的人真发起脾气也是满面寒霜,吓的小杰缩了缩脑袋,薛洋也悻悻闭嘴。 晓星尘庆幸自己现在就找到了小杰魂魄,若再晚一点,任由薛洋带着小杰,真有可能把一个懵懂儿童带歪。薛洋一生所修大部分是鬼道术法,他若有心去教,小杰又有心去学,早晚成为魔物,到时候就只能镇压或灭绝,无法度化了。 “小杰,成为魔物早晚会被正道修士猎杀,到时候和魂魄消亡没有什么分别。而且修习邪术或沦为魔道,伤及他人性命多了,也很容易受到怨气反噬,比如他。” 晓星尘问:“你这些天与他为伴,是否发现每到子夜他必不能见你?” 小杰点头,关于这一点确实很是迷惑,本来子夜时鬼魂力气最为丰盈,可薛洋带他去越家复仇时,总是等不到子夜小杰状态最好的时候再动手,往往提前,或者推后,总之,子夜之时,小杰从未见过薛洋。 “闭眼,我告诉你子夜的时候他在哪。”晓星尘举手虚覆于小杰眉心,催动念力,将之前在薛洋身上使用探魂术探到的刹那画面传入小杰灵识之中,只见小杰“啊”的惊呼一声,再睁眼时满面悚然:“那是什么?” “那就是反噬,是修习邪术,杀人过多的后果。所以你还是不要错过轮回时机,早日投生才是正道。” 薛洋在小杰面前一直耀武扬威的,这下最狼狈的一面被揭穿,他气呼呼朝天翻了个白眼。 小杰惊魂未定且十分同情的看了一眼薛洋后,垂下眼帘,幽幽道:“我不想再做什么,早点消失就好,若再轮回,又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娘。” “……” 晓星尘本是希望那惨烈的画面能够唬住小杰,好让他不要妄想用邪门歪道留存在世,可没想到,十二岁的孩子已全然没有生欲,本就没打算长留世间。 思索片刻,晓星尘指着一棵树道:“看到那棵树了么?” 小杰顺着晓星尘所指方向看过去,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立在那里,已是初秋,绿叶开始点点泛黄。 薛洋也饶有兴致,静静期待晓星尘讲下去。 “魂魄的轮回转世就像那棵树一样,春来抽枝发芽,迎来新生,秋冬树叶落尽,结束一生。等到来年,春风吹过,长出新叶,又是一生。” “魂魄一世,就算受苦,也不过如同树木经历一年恶劣气候,今年未能开花结果,还可期待来年。而魂魄消亡,就如同树木被砍,腐烂或焚烧成灰,对那棵树而言,春夏秋冬都再无意义;对世间而言,再不会有一颗一模一样的树。你想想看,你想变成被砍掉的树吗?” 十二岁孩童注视着枝繁叶茂的树,眼中有了一丝不忍。 这番啰嗦理论薛洋竟也听得认真,即没打断也没嘲讽。 晓星尘心想小杰没有生欲一定是因为这一世未曾感受到足够多的温暖,对这世间失望透顶,失去信任,正如十年前自刎碎魂的他自己一样。若是能让小杰再次感受一下世间的好,或许能够唤醒生欲,让他愿意再入轮回。 “小杰,你可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晓星尘细细端详孩子的面色,希望看到一丝对世间的留恋。 小杰低头,眼中一潭死水一样没有波澜,满是与年纪不符的消极疲惫,轻轻道:“太晚了,没有了。” 晓星尘的心重重沉下去,无能为力,又很愧疚,他何尝不知,现在再说弥补,时机实在太晚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章更新 第10章 遗愿 晓星尘的心重重沉下去,无能为力,又很愧疚,他何尝不知,现在再说弥补,时机实在太晚了呢? 然而旁边还有一人,他可不像晓星尘这样从善如流,相反,拂逆他人意愿来达到自己目的可是他的强项。 啪————! 一片静默中,薛洋突兀地抬手在小杰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他向来不会待人温柔,下手没有轻重,这一巴掌拍的小杰往前趔趄一步,险些摔倒。小杰捂着后脑勺懵懵的回头,听见薛洋凶巴巴道: “臭小子!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太晚了!快说!有什么想做的事,你白天没法出来,想想晚上能做的事!” 小杰惊呆,分不清薛洋是好心还是坏脾气,唯唯诺诺道:“我想不出……” 毕竟还是孩子,又从来胆小,满腔怨念在报仇雪恨之后烟消云散,薛洋那种谈笑间杀人如麻的作风,小杰还是挺怕的。 晓星尘自然看不过眼,出声阻止:“薛洋!你别逼他!” 薛洋不予理会,抓着小杰的手缓缓握紧,霸道威胁:“想不出来也要想,快点快点!” 手腕吃痛,小杰眉目扭曲,他想甩开薛洋,奈何力气微弱,瘦小手腕被薛洋捏在手里纹丝不动,他疑心自己再不改口手腕就要被生生捏断,再加上薛洋浓眉一拧目露凶光着实吓人,焦急中,只好随口抓住意识里飘过的第一个念头大声道: “灯会!……我想逛灯会!” “灯会?”晓星尘热血一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重复,“你真的想逛灯会?” “嗯,”小杰焦急按住薛洋撤去力道的手,生怕那四指再度用力,努力诚恳道:“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曾带我逛过灯会,他们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逛过了。” 这么一说出来,小杰自己也才发现他是真的怀念那些温馨时刻,久远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尚在,牵着他的手,在灯会上给他买玩具,买零食……那时候他天真懵懂,也是有家人疼爱的孩子,和所有孩子一样爱过节,爱热闹。 “就是嘛,小孩子装什么深沉,”薛洋收起凶狠面孔,满意点头,“道长,听到了吗,这小鬼想看灯会,你想想办法?” 灯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习俗,而今中秋刚过,哪里有灯会呢? 晓星尘感到为难,又不忍心让小杰失望。 不管小杰最终面临轮回将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晓星尘都很愿意帮他创造一点属于这一生的美好记忆。 纵使这世间有种种黑暗,可也一定有值得留恋的事物吧? 晓星尘想说服的,不止是小杰,还有他自己。总之,他最终应下了这个请求,打定主意,明晚,要给小杰创造一个灯会。 *** 一个小孩子的遗愿,连子琛也参与进来助其实现。 子琛总是如此,他虽性格与晓星尘大相径庭,待人待事没有晓星尘那么体贴周到,但是对于好友想做的事,大都默默支持。 他也知道自己在亲和近人这方面不如晓星尘,于是自己主动包揽下跑腿的活,去临近村庄通知大家今晚于惜福镇有祈福灯会,好让更多人前来参加,给这个灯会增加一份热闹;至于说服惜福镇百姓的任务就留给晓星尘自己。 子琛的理由是:“你出面的话说服力更强,好像不管你说什么大家都愿意信你。” 天没亮子琛就御剑出发了。 祈福,这是二人商量后定好的理由。 晓星尘要负责一天之内说服惜福镇的人,于今晚举办一个祈福灯会。 天蒙蒙亮,镇上鸡鸣狗吠之声逐渐响起。 晓星尘自越家走出,还在心中酝酿着该如何措辞,门外的景象让他一怔。只见家家户户门楣上都挂了一对花灯,他所在的街道冷清如平常清晨,而隔壁惜福镇的主干道却听起来熙熙攘攘,忙忙碌碌,俨然聚集的了小镇上的大量人气。 晓星尘循着人声最热闹的地方走去,转弯来到惜福镇主干路的开端,看到一群年轻力壮的汉子聚集在一起,晓星尘认出其中最为高大的一个身影,他嗓门最大,力气也最大,正站在一个木台上指挥一群人架起一个比房屋还高的木架子,在他们身后,则是一整条忙碌的街,人们拎着大包小包来来往往,呼喊吆喝,全然一副过节景象。 看到那一袭白衣仙气蹁跹走近,以木工李勇带头,人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热情的过来打招呼,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围在中间,最后寸步难行。 “仙长!越家的鬼除去了没有呀!” “仙长!今晚我们举行灯会,你一定要留下参加!” “仙长啊!我们大家伙昨晚都做了同一个梦,你给我们解一解怎么回事吧?”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晓星尘渐渐理出这不合时宜的忙碌早晨因何而起。 人们都说昨晚做了个怪梦,梦中有一断臂恶鬼威胁他们,若不在明日夜晚举行一个热闹盛大的灯会,小镇必将蒙受灾祸。 若是一人的梦也就罢了,但是大家彼此一交谈发现昨晚大多数人都做了一样的被威胁的梦,就连梦中恶鬼都样貌相同,一样的黑衣,一样的断臂。本来越宅闹鬼的事就已人尽皆知,这一下,人心惶惶,大家便相信梦中鬼言绝非空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真的举行一场灯会。 “仙长,我们惜福镇是不是真的被恶鬼盯上了?” 众人十分忐忑。 这样的方法,也就薛洋能想得出了,那断臂恶鬼除了他还能是谁?晓星尘无奈苦笑,他不希望大家是被恐惧所驱动,忙不迭解释安慰: “越家的事已了结,千真万确。不过若举办祈福灯会,展示小镇欣欣向荣之貌,驱鬼效果当会倍增,令方圆百里邪魔妖道不敢兴风作浪。” 他担心提及鬼魂想逛灯会令淳朴百姓有所忌惮,将此事隐去不提,不过灯会祈福可令百鬼生畏,不敢于人间轻易造次,这也是真话,自古阴盛则阳衰,反之亦然。 晓星尘的柔雅气质天然能够令人心安,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立于人群之中可敬可亲,对人们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地诚恳谦和,滴水不漏,叫人由不得不信,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是来帮小镇渡劫的神仙,有他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众人在他安慰下消除担忧,干劲十足的继续去准备灯会了。 人都散去,只余昨日对过话的李勇还留在原地,看似是有不一样的话要问。 “你和桃桃也做了一样的梦吗?”晓星尘主动问他。 李勇笑的有些感慨:“我没有做梦,是我家桃桃做梦,不过她梦到的不是什么断臂恶鬼,她梦到的是小杰,小杰说想在灯会上吃到桃桃做的汤圆,所以,桃桃今日一早就去准备做汤圆的材料去了。” “你把桃桃的梦告诉他人了么?” “没有,我俩也不想引人主意,别人说都梦到了断臂恶鬼,我们也就跟着这么说了。” 真是善良又智慧的夫妇,晓星尘点头赞许他做得对,又嘱咐道:“告诉桃桃我晚上会带小杰来吃汤圆。” 李勇略有惊讶,不过最终还是愉快地应了。 晓星尘穿梭在忙碌人群中,他有心帮大家一起做事,但是做花灯这种手工他又不会,劳苦体力活人们更不愿分配给他,恰好年年负责制作彩船的赵家正忙不过来,就把给彩船绘画上色的活交给晓星尘。 从小与师傅生长于冷清深山,这样的热闹晓星尘从未参与过,义城生活三年间,也由于城里人丁稀少,举办不起这样的活动,日复一日只有平淡的柴米油盐。 人都是不耐寂寞的,就连师傅抱山散人那样的避世高人,也会偶尔感慨:“俗世红尘其实也很好,江湖的古道热肠,仙门的百家齐放,狂欢的人群,侠义的少年……星尘,你若想入世,为师也不拦你,只是你要记住,有人心存在的地方就有阴影,你切莫被那阴影吞噬,我的徒儿这么优秀,定然会成为众人心中的一缕光。” 但求还有机会不负师傅所望吧。 晓星尘提着大号毛笔,蘸取鹅黄樱草,酡红柳绿,一笔笔涂抹在彩船上,随着原本白色的船被颜料涂满,栩栩如生的云中仙鹤,浪里蛟龙出现在船身,收获众人一片惊叹叫好,他心里也像彩船染上颜色,恍然记起,在自刎碎魂之前,他也是曾深深爱过这俗世烟火的。 作者有话要说:气氛终于轻松一点啦,晓星尘的厌世轻生心态刚刚有所缓解,希望洋洋别再刺激星星了~~ 第11章 灯会之夜(上) 灯会之夜,车水马龙。 来自惜福镇临近村庄的人络绎不绝,只看这些成群结队赶来的人群,晓星尘就知道子琛这一天定是脚不沾地跑了许多地方。 晓星尘左等右等,在人群中遍寻不见好友,便以为子琛定是不愿意参与热闹,办完事情就回海边雅舍休息,或是直接又去夜猎了。 可惜了这劳碌一天的成果,不能与好友共享,不过这样倒是更方便晓星尘带着小杰与薛洋逛灯会。小杰的憧憬自是不用多问,这本就是为了满足他的心愿;至于薛洋,晓星尘在心底隐约知道,他也一定喜爱参与这样的热闹,必会带着小杰如约前来。 天色渐黑,镇上的花灯一盏一盏亮起,零食小摊,龙舞杂耍,花灯游街也都就位,以惜福镇主干街道为中心,点亮半个小镇。 小镇围墙暗角中,一大一小二鬼身影悄悄浮现,除了晓星尘,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们。 一袭白衣的俊秀青年自灯火阑珊中缓步行来,薛洋轻微失神,又有一些失落,因为晓星尘春风和煦的笑容并非对他,就连眼神也未曾分给他一刻,仿佛他们之间有结界相隔,他看不到他一样。 晓星尘走过来,弯腰与小杰打招呼:“小杰,准备好参加灯会了吗?” 小杰求助的仰头看向薛洋。 魂魄的世界无声无色,此刻远处灿烂又热闹的灯会,在小杰眼中不过是一幅黑白无声的画面,薛洋若不与小杰有肢体接触,小杰连近在咫尺的晓星尘的声音都听不到。 而薛洋正单手背后,笑意盈盈望着远处灯火,似是对身边动静毫不在意。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嘴角的弧度有点儿僵。 他不伸手,小杰也不敢主动碰他,小杰还小,看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大”,尽管薛洋确实帮了小杰,小杰对他总还是怕怕的。 一整日都忙于准备灯会,晓星尘没想到薛洋要在这重要的一环袖手不管。 “薛洋,灯会也是你促成的,你难道不是想帮小杰吗?既如此,今晚就请尽心尽力。” 晓星尘能感到,往日杀人如麻的薛洋,对小杰这个男孩似乎有别样的情感,这倒也不算特别难以理解,薛洋自小流落街头,七岁遭人戏弄,被无情的车轮碾断手指,又据他所说,八岁就开始杀人……孩童时期的童真早早被扼杀,故而对这个同样被扼杀了童真的小杰,颇为关怀,这一点关怀,让晓星尘勉强相信薛洋尚有一丝人性,也有些好奇薛洋幼时的经历,断指的故事已经听过,那么断指后呢?当年流落街头的孩童受如此重伤后是如何痊愈,又如何在八岁杀了人,从何处跟何人开始学习修习了邪术鬼道? 但由于尚有十年前的恩怨暴行横亘在二人之间,不论薛洋经历过什么,晓星尘都无法认可薛洋此人,更不想表现出一丝好奇与关怀,所以对他的表面态度仍然冷淡疏远。 可这态度显然不能说服薛洋尽心尽力帮助小杰,薛洋听完晓星尘不冷不淡的言语,摇头晃脑慢悠悠道:“我促成灯会是因为我也想逛灯会,鬼生无聊啊,总杀人也不太有意思。” 晓星尘皱眉:“那你难道就让小杰这样看看既没颜色也没声音的灯会么?” 薛洋语气轻飘:“那又怎样,我无所谓。” 气氛一时凝固,晓星尘顿时又拿不准薛洋究竟是真心关心这个孩子还是另有目的,抑或只是一时兴起随手而为,可他明明记得在婴儿魂魄记忆碎片中,薛洋看到抱着妹妹唱童谣的小杰时,眼神是有所触动的。 打量小杰装扮,晓星尘又觉得薛洋态度颇为可疑。因为小杰不仅换了一件干净新衣,就连一头乱发也梳理整齐,用一根与衣服同色的发带于头顶绕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全身上下干净整洁,完全不似先前一身血污的凄惨模样,晓星尘可不信小杰这份变化完全是靠他自己。 晓星尘叹气:“薛洋,你要怎样才肯帮忙?” “嗯~就等道长这句话呢!” 薛洋顿时笑逐颜开,“很简单,我要道长请我吃糖!” 薛洋一开心,声音就接近少年时,在义城伪装是阿岚的声音,天真无邪如邻家少年郎。 晓星尘压下被这种声音勾起的痛楚,示意薛洋与小杰跟着他,一起走入热闹的街道。 一个人带着两个鬼,穿过半圆形花灯拱门,走过挂满灯谜木牌的高架,在遇到的第一家糖果摊前停下,晓星尘本意是要付钱卖糖,但是惜福镇上已传遍晓星尘与子琛二人协力驱除恶鬼帮小镇渡劫的传言,摊主哪里肯会收晓星尘的钱,抓了一大把,热情的塞给晓星尘叫他收下。 晓星尘谢过店家,握着一大把糖,于无人注视的角落背过身去,心中念咒,手腕一翻,一粒粒糖果浮在半空,闪现一阵蓝绿色细小火焰,火焰熄灭后自然下坠,糖果完完整整落在另一只没有小指的手上。 现世的事物,唯有被冥火烧过后魂魄才能够触及,虽则有些许修为的魂魄可以动用灵力接触或移动现世事物,可是质感终究缺乏真实,更是无法品尝食物原味。薛洋嗜糖,可死后这两年,也是不得不忍受索然无味的“鬼生”,他甚至试过附身于人去吃爱吃的食物,但感官味觉与真实本味仍有隔阂。 幸好现在有了晓星尘。 薛洋蹲下去,将糖递到小杰面前,示意他自己取,小杰拿起一颗,目光瞥到薛洋右边空荡的袖筒,剥开糖纸怯生生递到薛洋嘴边,薛洋一愣,想他活着的时候混成夔州一霸,谁人见了不是又恨又怕,哪有人敢与他这般亲近,当下笑的十分感慨,将糖含入口中,极是享受的闭眼片刻,把手里糖果大部分都给了小杰,自己留下几颗揣入怀中,终于伸手对小杰道: “走吧,老大带你去看灯会!” 一只瘦瘦小小的手被另一只小指残缺的大手握住,小杰眼里的世界霎时有了声音和颜色,流光溢彩的灯火将夜晚街道照亮,前后左右人潮如织,笑语喧天,十二岁孩子暗淡的双眸终于燃起一丝欢喜。 晓星尘松了一口气,亲切道:“小杰,桃桃做了你喜欢的汤圆,我带你去吃好吗?” 也许是生前被压抑的久了,小杰的欢喜总显得很淡,他只不过乖巧点了点头,倒是薛洋看起来比小杰还雀跃,跳起来积极的回应晓星尘:“好嘞!走走走,快去找汤圆,我也最喜欢汤圆了!尤其是黑芝麻馅的,最好馅里馅外都要放足够多的糖,一口咬下去又软又甜!” 薛洋边说边上上下下扫视晓星尘,仿佛已嘴馋难耐,把那白衣身影也看成一个白白的美味汤圆。 晓星尘被这眼神盯的不自在,快走几步领先在前,带二鬼去找桃桃与李勇。 薛洋继续问小杰:“小鬼,你看这个道长哥哥像不像汤圆?” 小杰打量眼前的白衣背影,但见那背影瘦削挺立,在人群之中极为突出,一点也不像汤圆肥胖圆润,可小杰被薛洋的快乐感染,噗嗤轻笑出声,倒也不好反驳他,就换了个问题问薛洋: “这个白衣哥哥是道长吗?可是他好像穿的和我见过的其他道长不一样?” “你没见过,他以前是道长,我叫习惯了,所以现在也还是这么叫他。” “你和这个白衣哥哥是老朋友吗?” “这个嘛……”薛洋神色微微不自在,将这个问题丢给晓星尘,大喊道:“喂!晓星尘!我们算不算老朋友啊?” 晓星尘平视前方,听若未闻。 小杰正疑惑时,忽而眼前一亮,他看到了桃桃。 桃桃的汤圆摊位没有摆在人来人往最多的街道,而是摆在与惜福镇主街垂直相交的一条小巷,既能看到五彩花灯,又没有过多拥挤人群,这是晓星尘为他们提前选好的地方。 其他人都以为这个灯会是为驱鬼镇邪,祈福避灾,只有桃桃两口知道,这是为了满足一个生前受尽苦楚的小男孩的遗愿。今夜他们的汤圆,不为盈利,而是为了给这男孩送去一丝温情安慰。 晓星尘打完招呼,和二鬼一起在桌边落座,对桃桃与李勇道:“劳烦请盛三碗汤圆。” 桃桃与李勇小心翼翼看了看晓星尘身边的虚空,两人对视一眼,还是李勇先问:“仙长,小杰来了?坐在旁边?” 鬼神之事虽说听了不少,但被告知真的有鬼来访,李勇与桃桃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招待才好。 “没错,小杰就在这边,”晓星尘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安慰似的抬头对夫妻俩温和一笑,“放心盛上来吧,我会让小杰吃到你们煮的汤圆的。” 二人不敢多问,立刻端上来冒着热气的三个瓷碗,每个碗里卧着八个汤圆。两双眼睛好奇又忐忑地在晓星尘与桌子对面来回扫视,想看他如何将汤圆传递给看不见的鬼魂。 “仙长,要烧香作法吗?”李勇热心的掏出一大把香来,又指了指脚下早已备好的香炉与黄纸。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章,继续开开心心逛灯会~ 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建议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12章 灯会之夜(下) “仙长,要烧香作法吗?”李勇热心的掏出一大把香来,指着脚下早已备好的香炉与黄纸。 晓星尘笑出酒窝,“不必。” 薛洋已经迫不及待在一边催促:“晓星尘,快点快点快点!别费功夫跟他们解释,我已经两年没吃过汤圆了!” 晓星尘不紧不慢,手心向下悬于两碗汤圆之上,隔空一提,两只碗随即跟着他的手飘起悬浮于桌面,周身燃起一阵蓝绿色火苗,等火苗熄灭,两只碗便在李勇与桃桃眼前凭空消失,不过晓星尘还是看得见,他反手用手背轻轻一推,两碗漂浮的汤圆稳稳落在小杰与薛洋面前,小杰还记得道声谢,薛洋则一声不吭闷头开吃。 “吃到了?”李勇问。 “吃到了。”晓星尘答。 李勇与桃桃交换了个安慰的眼神,两人一起回到两口大锅前忙碌去了。 汤圆是薛洋的最爱,两年没吃可谓饥渴难耐,他狼吞虎咽几口就把自己碗里的八个汤圆吃干净,而小杰才慢悠悠吃下两个,薛洋呲牙笑道:“小鬼,怎么吃这么慢,不如我帮你吃点!”说完就伸勺去捞小杰碗里的汤圆,手起手落速度惊人,几下迅速捞空,小杰对着自己的空碗目瞪口呆,薛洋还意犹未尽,含着满口汤圆,指指小杰举着的勺子含糊道:“发什么呆,不然勺子里这个也给我。” 小杰吓的将勺子里剩的唯一一个汤圆一口吞下,眨着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对面晓星尘。 晓星尘吃的也慢,碗里汤圆还剩一半,又不得不叫来李勇,让他再盛两碗,李勇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这次终于鼓起勇气悄声问道:“仙长啊,这对面……不止小杰一个吗?” “呃……”晓星尘不知如何介绍薛洋,就简单回答:“是,还有一位是小杰最近几日交的朋友,也爱吃汤圆,所以请你多盛几碗来吧。” 李勇粗犷的五官上闪过一阵复杂神色,转身与桃桃窃窃私语一番,内容大约是讨论“鬼居然也能交鬼朋友。” 私语归私语,他们手下可没停着,很快又端上来好几碗热腾腾的汤圆,晓星尘连续施法,将四碗汤圆一起推到桌子对面,对薛洋无奈道: “你别跟小杰抢,这么多还不够你吃吗?” 薛洋心满意足揽一碗汤圆到自己面前,笑嘻嘻道:“没办法,谁叫道长更心疼他呢,他没吃够道长你肯定管够,但是我没吃够道长肯定不管,我只好抢他的咯。”薛洋又转头问小杰:“小鬼,你也爱吃甜食吗?你家家境那么好,应该从小不缺糖吃吧?” 小杰一边吹着勺子里的汤圆一边回答:“爱吃,但也只能偷偷的吃。” 父母不疼爱,仆人也不待见,小杰从小从不敢提什么要求,只有桃桃对他好,但是桃桃也只能偷偷对他好,若被越夫人发现,立刻就要尖酸刻薄得讽刺:“怎么,你是觉得我这个母亲做的不合格,要你来多事了吗?” 薛洋用勺子指指晓星尘,“今晚这个道长请客,光明正大的吃,你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可以!” 小杰不敢相信似的用探究的目光询问晓星尘,晓星尘温柔而亲昵:“没错,今晚就是专门来满足你的心愿的。” 得了肯定的回答,小杰与薛洋嚼着汤圆相视一笑,满眼星辉,皆是少年天真模样,映入晓星尘眼里,于他心头徒然多增一份悲悯。 薛洋吃着汤圆,便想到了十几年前与晓星尘闹市初相遇。 也是在街头吃汤圆,他嫌不够甜,随手掀翻了摊子,被云游路过的子琛与晓星尘看到,子琛拂尘一出就将他手背打出道道血印,晓星尘则目光柔和地温言规劝,又为霸道少年颠倒黑白的耍赖言辞忍俊不禁,感慨道:“当真是……” 如今想来,当真是时过境迁。 “当啷”一声,薛洋忽然把勺子往碗里一丢。 “我不吃了!” 桌边其他二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鬼又发什么怪脾气,小杰不敢做声,晓星尘生怕他因为什么不快就丢下小杰不管,毁了这个精心准备的夜晚,不得不秉着耐心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吃了?” “不好吃!”薛洋像是和谁赌气一样,“不够甜!” 晓星尘眉间微蹙,表示不能理解,但还是十分好脾气的讨来一碗白砂糖,亲自往薛洋碗里添了满满两勺。 薛洋有些意外,古怪的盯着晓星尘加糖的举动,又缓缓拿起勺子,将剩余半碗加糖的汤圆带汤吃干净了。 在这之后,整个晚上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吃完汤圆,小杰凝望桃桃良久,桃桃正在一个矮木凳上添柴烧火,控制煮汤圆的火候,小杰走到桃桃近前手臂虚合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晓星尘代小杰传话给桃桃与李勇:“小杰说汤圆很甜,他很喜欢,谢谢你们。” 桃桃心酸地用围裙抹泪:“这孩子……一直都这么懂事,我真希望他是我的孩子。” 说罢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李勇一看就明白妻子的意思,接过话头道:“仙长,我和桃桃今年打算要个娃,您之前说人死后会进入轮回转生……那小杰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孩子吗?我们虽然没有越家富有,但是一定会对孩子好的。” 听闻此言,小杰面上一喜,也极是期待地等着晓星尘的回答。 “抱歉……”晓星尘轻轻摇头,“小杰将轮回转生何处我无法干预。” 他见夫妻二人太过失望,又追加一句:“但是我看小杰亦有此愿,你们不妨怀着这样的期望,天地万物之间,执念往往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甚至能做到术法也做不到的事情。” 除此之外晓星尘再也给不出更好的回答,只能歉然告辞,带着小杰去别处逛了。 回到最热闹的主街,各色彩灯照的街道亮如白昼,惊奇的是,这样匆忙准备的灯会,竟也不缺各色表演,几乎比真正的元宵灯会还要热闹,人们呼朋唤友,燃灯放焰、喜猜灯谜,借此全然赶走了闹鬼的阴影。 自祖父母去世后,小杰一直被越夫人软禁在家不得外出,每日不是念书就是被罚做家务,完全丧失童年乐趣,如此“重见天日”虽已是鬼魂形态,孩子心中依然雀跃不已。现在又有白衣哥哥对他疼爱有加,就连总是凶巴巴的老大这一夜都平易近人得多,孩子内心逐渐放松,找回了一点童真本性,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碰一碰或尝一尝,不知不觉拉扯着薛洋走在了晓星尘前面。 晓星尘几乎是毫无筛选地买了不少玩具零食,而且都是双份。他若只买给小杰,不管是多么幼稚的玩具,薛洋都要花样百出地表达不满。但见有薛洋和小杰打打闹闹,让小杰活泼了不少,晓星尘便一视同仁,什么都买两份。人来人往交织如梭,没有人注意到白衣仙长手上的的东西总是拿了一会儿就悄然消失。小杰与薛洋收获满满,口中更是一刻不停品尝各色美食。小杰逐渐发现,老大在这个白衣哥哥面前,与其说是平易近人,倒不如说是格外幼稚。 晓星尘跟随二鬼缓步而行,时不时有镇上的人向他打招呼,热情地往他手中塞满各色本地特产,更有一些大胆的女子,仰慕晓星尘玉姿仙貌,藏在面具后亲手递上带着香气的信筏或其他信物示好,晓星尘一脸错愕,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已经娇羞巧笑留下物件逃走。 薛洋对小杰使了个眼色,小杰知晓其意,略有为难,好在晓星尘对小杰几乎无所不依,下一刻,少女们送的信筏和礼物就都被小杰讨入手中,信筏还被薛洋以考察认字情况为由怂恿小杰打开来念。 里面无非都是一些情诗,更少不了直接赞美晓星尘“霁月清风,卓然出尘。”“玉树临风,貌比潘安。”有的写了详细落款,有的干脆匿名,薛洋不谙诗文,能看懂的还没小杰多,在他眼里这些文字都是矫揉造作,薛洋嗤笑着扔了几封,纸页忽忽悠悠还未落地又被晓星尘一一收回,好好折起纳于袖中。 晓星尘言:“到底是别人一番美意,怎能随意践踏。” 相处一晚,小杰显然更喜欢这位白衣哥哥,他听出晓星尘的委婉责备之意,之后不论薛洋如何怂恿,小杰都不再随他胡闹,薛洋略一怒视,小杰就躲到晓星尘身后,而晓星尘一皱眉,薛洋就收起怒色讪讪地笑:“我逗他玩儿呢!” 谈话间,又有一戴面具的人迎面走来,将一纸条塞入晓星尘手中,匆匆擦身而过,没入人群。 奇特的是,看其身形,此人明显是个男子,薛洋又蠢蠢欲动,想夺过来。 晓星尘此前收到的都是精心装在信封里面的信件,而此人给他的却是一个简陋纸条,匆忙身影令人大感怪异,晓星尘打开纸条,脸色一变,但见上面一行小字:夺舍组织,老巢兰陵,万望除之。 薛洋探头探脑,也看到了这行字,大感意外:“呦?这么有趣的组织,我怎么没听说过?” 晓星尘焦急回头去寻,但是人海茫茫,又有一半带着面具,怎么可能找到? 薛洋调侃:“看吧,你这个老好人,又有闲事找上你了。” 晓星尘收起纸条,正义凛然:“除魔奸邪,不是闲事,若真有此组织,必当除之。” 小杰不知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望着二人,晓星尘收起严肃神色,对小杰暖暖一笑:“没事,继续玩吧。” 除了这个小插曲,再没有发生其他意外。 小杰沉迷于灯会,且对晓星尘的术法充满好奇,为了让他开心,晓星尘将移形御物,隔空点灯等简单术法依次展示一遍,薛洋也不甘示弱地表演了几个,不得不说,同样的术法,出身市井的薛洋表演起来就是更具感染力,逗得小杰惊叹不已,花灯之夜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划个重点伏笔:薛洋不谙诗文。 发糖开心,下周再见啦~ 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建议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13章 转生 镇外古道上,漫天星光下,一大一小二鬼徐徐走向郊外,他们身后的惜福镇渐渐沉寂,进入热闹过后的安眠。 两个鬼魂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如同一起回家的兄弟,各自头顶还顶着一张滑稽的节日面具,小杰仍在津津有味品尝手中的糕点。 薛洋道:“怎么样,开心吧?之前让你说个愿望你还不说,小鬼,一点儿不知珍惜!” 小杰讨好似的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晃了晃:“开心,谢谢老大和道长哥哥!” 薛洋脚步一滞,想起阿箐也是这样叫晓星尘的,立刻纠正小杰:“什么道长哥哥,你可别在他面前这样叫他,你叫白衣哥哥就好了。” 小杰不明原委,也不介意避开这个称呼,乖巧答应:“好!” 薛洋满意:“嗯,乖!你看,愿望再晚实现也比没实现的好,是不是?” 小杰好奇:“是么?那什么时候才算真正的太晚?” 薛洋想了想,语调叹息一般:“当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帮你且愿意帮你实现愿望的人也对你彻底失望,甚至绝望,那时候才是真的太晚。” 小杰心中默数,至少他现在还有桃桃姐,有白衣哥哥,有老大都愿意帮他,只是这些帮助若能来的再早一些就更好了。 和晓星尘告别时,晓星尘还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不可跟薛洋学什么邪道术法,明日就是满七日的转生之日,晓星尘希望他好好考虑如何选择。 灯会之夜虽然开心,但一想到轮回投生的未知前路,小杰还是有所惧怕,不知如何抉择。他想跟老大再多说点话,但见老大看了看天色,松开他的手,小杰就知道又到子夜之时了。 每到子夜,薛洋必定消失。 小杰心中闪现晓星尘展示给他看的那副画面: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黑暗怨气,上百冤魂厉鬼,还有他不认得的魔物,全都在攻击中间那个一身黑衣的断臂孤魂,晓星尘说那是反噬,小杰看来却更像是一种刑罚,他无法想象老大是如何每日忍受那一切的。 念及老大对他的种种帮助,十二岁孩童声音一酸:“老大……” 薛洋本人却全无对那些东西的担忧恐惧,仿佛已成习惯,看到小杰担心他,揉了一把小杰的头顶,调笑道:“小鬼,我哪用得着你来担心!我保证明天你依然能看到一个比活人还有生命力的老大!走啦,明天再来找你!” 小杰依依不舍,目送黑色背影消失于林间。 *** 近两日,晓星尘与子琛一直是在越宅临时居住。 灯会当晚,晓星尘回到越宅却不见子琛,第二日一整个白天也不见好友人影,晓星尘心底愈加不安,隐约明白是因为何事。 整个小镇都在讨论梦中的断臂恶鬼,他们不认得薛洋,子琛可是认得。但凡听人略一描述,子琛必能猜到内情,薛洋亡魂就在附近,这件事情怕是瞒不住了。 薛洋曾屠子琛白雪观二十多条人命,又将子琛做成凶尸傀儡控制了八年,子琛若知道薛洋在附近,不管薛洋是生人还是亡魂,都绝对难以平静。 其实晓星尘大可以去海边雅舍找一下子琛,但他没有。鬼使神差地在惜福镇兜兜转转逗留了一天。 等把小杰的事处理完再回去见子琛吧? 这也算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翌日黄昏,晓星尘再次造访越家墓地。 墓地间静悄悄,连薛洋也沉默不语,只是牵着小杰的手一起守在小杰妹妹坟前。 一个婴儿魂魄漂浮于墓碑之上的半空中,魂魄已看不清面容,只余一个散发淡淡白光的剪影,最终破碎,化作一阵星辉,随风而去。 而本该在同一日转生的小杰还没有丝毫变化,晓星尘焦急万分。 每一个魂魄都是聚天地灵气上百年方能成形,烟消云散却只需几年,抑或刹那,心如死灰,毫无眷恋,也就散了。 小杰恋恋不舍望着妹妹化作的点点星辉,沉默半晌,闷闷开口:“我和妹妹会再见么?” 晓星尘沉声回答:“你若转生,可能会再见。” 但也只能说可能。晓星尘不想撒谎。 还是薛洋,嘴唇一勾,计上心头。 “小鬼,如果我说能有办法让你转生到桃桃家呢?” “真的?!”小杰惊叹。 不仅小杰,连晓星尘也难以置信,未曾听说世间还有这样的术法,能让亡魂投生到指定地点。可普天之下无奇不有,靠剑灵重生以前就闻所未闻,或许薛洋真有办法也未可知,但他之前为何不提? 薛洋看出晓星尘的怀疑。 “我之前不提是因为不希望小杰转生,这个人世间我反正看不到有什么值得回去的理由,我原本想,小杰跟我做个恶鬼,让我这无聊的鬼生多个听话的小徒弟岂不是更好?” “不过嘛,我看他这个魂魄生性懦弱,是学不了我的术法的。看在昨天的汤圆足够甜的份上,我愿意帮这个忙。” 说罢,薛洋煞有介事地在小杰额头、前胸、后背分别画下几道符咒,指尖划过之处留下点点金光。 “好了,现在你只需要闭上眼睛,怀着转生的希望,心中默念想降生的地方,就可以了!” 小杰半信半疑,但见一边的晓星尘也没有反驳,就多信了几分,眼神在白衣哥哥与老大之间流连徘徊数次,终于闭上眼睛。 薛洋又嘱咐:“记得下辈子要凶狠一点,再遇到什么对你有威胁的杂碎,早早杀了……” “薛洋!” 晓星尘厉声打断,不让他继续用暴力思想荼毒即将转生的魂魄,“小杰,若非你本性善良,大家就不会帮你实现昨晚的灯会,桃桃也不会希望你是他的孩子,善良本没有错,你一定要谨记。” 薛洋老大不满情愿地屈服:“好好好,善良没错,但是软弱有错,下辈子至少一定要让自己变厉害,记住了吗小杰?……小杰?” 薛洋忍不住多叫了一声,因为小杰已没法回应。 在两人半带争论的话语声中,小杰逐渐也像之前的婴儿魂魄一样,化成点点星辉,完成了转生。只是不知,他最终记住的,究竟是谁的嘱咐。 荒草萋萋,越宅墓地里只余下一白衣人,和一断臂鬼。 “小杰真的能与桃桃重逢吗?” 薛洋耸耸肩膀:“不知道。” “什么?!”晓星尘大惊,“那你刚才画的是什么符咒?” “哦,那个啊,随便画的。” “你骗小杰?!” 薛洋理直气壮:“你不是希望他转生么?达到目的不就行了,管他骗不骗呢!” 晓星尘愠怒:“你……!” “我?我怎么了,你倒是说出来?”薛洋斜睨晓星尘,毫不心虚,“小杰虽然是被骗的,但是你敢说,他终于愿意转生,你一点都不满意?再说了,你不是也说过,心怀执念是有可能完成心愿的么?说不定小杰真有可能降生在桃桃家呢?” 晓星尘气的脸色发红,又念及薛洋惯会程口舌之快,言辞上无论怎样也是辩不过他的,只好甩袖走开留下一个愤愤的背影,聊作表明立场。 薛洋在其背后大喊:“晓星尘,小杰一走我就失去了一个鬼伴,你可要记得赔我一个!” 愤愤离去的白衣背影没有回头,薛洋笑了一下,神色转做悲凉,低声自言自语:“大难当头,我还把人给气走了,可不知下次见面会不会就是拿着姓宋的拂雪剑来砍我的?” *** 薛洋的猜测不无道理,这也是晓星尘迟迟不愿回去面见好友的缘由。 晓星尘离开墓地,先是去了海边。 海边风大浪大,却吹不走晓星尘的烦恼。他在沙滩上一直徘徊到深夜,才回到那所海边雅舍,远远看到屋里亮着灯,就知道子琛果然是自己提前回来了。 晓星尘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 “星尘,你回来了。”子琛打完招呼,又埋头于满桌书卷之中,“我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要找灭魂之法了,你是不是在附近看到薛洋的亡魂了?” “是。” “黑衣老仙人留下的书卷中确实有不少玄妙术法,可我翻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找到对付薛洋那种恶鬼的办法。” 书桌上面排着好几叠厚厚地书卷,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晓星尘故意偏离重点:“你可以先修其他术法。” “不了,这些是恩人留给你的,再说我也没法修习什么高深术法,为了拥有恢复力极强的体魄,代价就是损失大部分灵力修为,好在因为体质极佳,我的剑术倒是更上一层楼。”子琛合上书卷站起来注视好友,“所以,对付薛洋这种恶鬼只有靠你了。” 子琛言语间大有托付重任的信任之意,晓星尘表情僵硬,生涩回应: “我已和他交过手。” “如何?” “他受了我好几剑,但是除了疼痛之外,没有太大影响。” 子琛略一思量,将自己的佩剑拂雪铮然拔出,“对付高阶亡灵,必须使用上等仙器,下次你用我的拂雪试试?” 烛光照在拂雪上,倒映出的却是寒冷青光。晓星尘目光扫过,没有接剑,转身侧对子琛,平静道: “薛洋已经死了,作为亡魂,每日都在接受惩罚。” “惩罚?什么惩罚?” “每日子夜,整整一个时辰,怨气反噬,痛如万箭穿心,更有上百冤魂厉鬼,趁机报仇。” 子琛冷哼,语气中充满森森寒意:“造孽太多,天怒人怨,薛洋活该!” 沉吟片刻,又道:“薛洋诡计多端,生前被囚禁于金家地牢,还不是逃脱了?他当年可以逃脱,今后也有可能破解反噬,不行,必要让他魂飞魄散,彻底消亡于世我才能心安!” 第14章 决裂 “薛洋诡计多端,生前被囚禁于金家地牢,还不是逃脱了?他当年可以逃脱,今后也有可能破解反噬,不行,必要让他魂飞魄散,彻底消亡于世我才能心安!” “……” 没得到回应,子琛以为好友难于没有方法达到目的,接着提议:“要说鬼道术法相关之事,有一人可以请教。” 晓星尘了然:“你是说魏无羡?” “没错,在这方面,他可算是登峰造极之人,说起来,当年我们也真是疏忽,魏无羡都能在死后十六年又重归于世,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同样修习鬼道的薛洋,魂魄也必然难以消弭?” “……” 晓星尘再次沉默,子琛才发现好友对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远不如想象中积极。 “星尘,你觉得呢,该如何对付薛洋?” “子琛,”晓星尘斟字酌句,语调平缓,“那老者口中,帮我补魂的孤魂,就是薛洋。” 子琛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地,于脑海中将黑衣老者说过的话反复咀嚼。 老者形容那孤魂的原话:“一位故人,曾蒙晓星尘恩惠,愿意报答于他。” 喀嚓一声,子琛一掌将身边椅子劈地粉碎,脸色难看至极。 “我若知道是他,宁可让你的魂魄在锁灵囊里安养数百年,也不愿让这恶鬼玷污!” “可是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又怎样?!” 子琛咬牙切齿,恨意森然,“薛洋救你,必然是居心叵测没安好心,再说了,难道救回一条命,就可以抵消他杀害的上百条人命么!你不会因为他救了你,就对他心软了吧?” “子琛,不是,”晓星尘深感头痛,“不管薛洋救没救我,若是薛洋的亡魂逍遥自在,我必不会放过他,但他现在每夜都不得安宁,这种反噬的痛苦,日久天长,也算是让他自食恶果了。” “晓星尘!”子琛极力想要叫醒一个犯糊涂的人,“你难道忘了,上一次你放过薛洋,造成了怎样的后果?我白雪观里二十多条人命!我的师傅,我的师兄师弟,都被他给杀害了!” 瞬息之间,晓星尘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白雪观,这是他迈不过去的心坎。 子琛怒目相对,掷地有声:“还有那些被割去舌头伪装成凶尸的百姓,还有阿箐!阿箐的魂魄幸得黑衣仙人收留,拿去安养,但她是怎样惨死,又是怎样险些魂飞魄散,你想想他们,你觉得可以就这样放过薛洋吗?” 晓星尘脑中嗡嗡作响,双肩无力下塌,毫无说服力地辩解:“子琛,我没有说要放过薛洋,而是他现在……” “我不想听!”子琛斩钉截铁打断他,“我不管薛洋现在承受着多大痛苦,在我这里,薛洋此人,只有一个下场能让我满意,那就是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晓星尘呼吸困难,好半天才从喉咙挤出一句话:“好,你若动手,我不拦你。” “哈!”子琛眼神锋利,瞳孔骤缩,气极反笑,“我若动手,你不拦我?也就是说,你是不肯对他动手的了?”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晓星尘满脑都是昨夜灯会上两个吃汤圆的人天真满足的笑,“薛洋若再作恶,我绝不姑息,他若不继续作恶,我想弄清一些事情之后,再做决定。子琛,我没有丝毫要认可薛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人心中的恶,或许都有因果,斩尽杀绝,或许不是唯一的办法,若是能令其弃恶赎罪,不是更好?” 子琛气愤过头,反而变得极度冷静,声音冷硬如铁:“晓星尘,我看是薛洋的三分魂魄在你灵识中作祟,否则,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我认定的挚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管对这世间还是对你我的命运,薛洋都是彻头彻尾的灾星,他十恶不赦,手段狠辣,他若能改,除非黄泉倒流,天地翻转!而且,承受邪术反噬时日一久,性格只会更加黑暗,甚至早晚入魔,成为更大的祸害!” 晓星尘想否定,告诉子琛现在的薛洋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其中缘由晓星尘也没弄明白,邪术反噬,原本确实可能扭曲心性,甚至侵吞神志,但是相处几次,晓星尘至少可以肯定,反噬绝对没能让薛洋性格更加黑暗,而且恰恰相反,薛洋似乎有某种高深正道术法护心,抵抗住了反噬侵吞心智的趋势,神志心性,比以前还更见清明。 但这一切,子琛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就连晓星尘,多少也有些怀疑自己。 “也许是真的……是薛洋的三分魂魄在我体内作祟,所以我才会有如此妄想……”晓星尘认命一样无奈,说出的话,仿佛不是出自他口,“无论如何,我愿意一试,如果不成,我愿服输,以命谢罪。” 子琛痛苦惋惜:“星尘,我千方百计救你,不是让你回来献身挽救那个无可救药的薛洋,更不是让你再次谢罪!你还能有几次用命谢罪的机会?一次不够吗?” “你放心,我若失败,这一次谢罪前,一定会把他造成的冤魂超度完,也会想方设法处理了薛洋,让他魂飞魄散,不能翻身。再说,救回我们的黑衣老仙人道行那么高深,他用探魂术读透了薛洋,却没有处置他,甚至还用薛洋的魂魄碎片为我补魂,留给我渡魂之法,我相信,他这么做定有深意。” 子琛也记起,老者似乎说过:那个孤魂执念太深,即不能进入因果轮回也不能散归天地,只有晓星尘能奈何得了他。 可子琛与晓星尘对此话的理解完全相反:“我认为那老仙人的深意就是让你有机会改变上一次的局势,好好利用重生后的特异体质,方便消灭薛洋!” 子琛见晓星尘摇头不语,就知道好友此意已决,不会轻易被说服,无奈道: “就算你能看的到亡魂,那你要怎样确定薛洋不会继续作恶?难道要和他捆在一起,全天看管?” “如有必要,那便如此。” “呵!”子琛失望透顶,望着晓星尘,好似望着一个坠入深渊再也拉不回来的人,语调完全失去温度,冷漠到极致:“好啊,那样也许正遂了薛洋的龌龊想法!” 晓星尘神色一僵,咬紧牙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子琛冷然继续:“我知道薛洋为什么救你,因为,我都看到了————你以为,为什么我明明希望你重生,却又坚持早早火化你的尸体?因为,我看到了!” 那样憎恶的神情,奇怪地似曾相识,晓星尘浑身如坠火海,滚烫不安。 “子琛!别说了……我不想听!” 子琛道:“我看到了,薛洋多少次抱着你的尸体,喊着你的名字,我以为他失心疯了,为了达到羞辱目的不择手段,直到听闻魏无羡与含光君的事迹,我才有点明白————原来他对你……” “子琛!求你……别说了!” 晓星尘痛苦摇头,声音中带着颤抖。 子琛雪上加霜:“星尘,我所说的不过才是冰山一角。薛洋所做恶事,根本罄竹难书!” 更丧心病狂的是,每一次亵渎晓星尘的尸体,薛洋都要把被制成傀儡的子琛叫来,隔着朦胧幕帘,不远不近,强迫他做旁观者。 薛洋的喘息,薛洋的大笑,犹如魔鬼,分别折磨着一对好友的身心,整整八年!子琛以为,但凡晓星尘曾像他一样亲眼目睹,就绝对会支持他,让那恶灵魂飞魄散。 曾有一度,子琛庆幸晓星尘已彻底死去,免遭折磨。 如今,晓星尘有了新的身体,谁知帮助补魂的竟是薛洋,他们这对好友,又再次因为薛洋产生争端,真可谓命中灾星,阴魂不散! 空气中一阵漫长的沉默。 子琛终是不忍心再对好友揭晓更多黑暗过往,也不忍心说出更多羞辱言辞。他认定晓星尘对薛洋 态度的转变是受薛洋三分魂魄的影响,否则,众人称赞的明月清风晓星尘,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心慈手软? 必须除掉薛洋,说不定,薛洋消亡,好友就会恢复正常。 “罢了,我们就此别过。我自己去找魏无羡,等我找到消灭薛洋的方法,你至少记住,是你说过,不会拦我!” 子琛摔门而去。 第15章 同行 黑暗中,晓星尘感到一阵窒息。 看不到光,因为眼睛上缠着层层绷带,只能以周身冰凉触感,还有头顶的声音猜测,他正在海中,无法控制方向地漂浮着。 “道长……” 一声来自海底的遥远呼唤,声音甜腻,带着无限蛊惑。 他刚一伸手,就有另一双手接住了他,同时,无数条藤蔓缠住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只能随着另一双手的主人,一直一直往深海沉去。 虚无缥缈的意识逐渐游离于外,他忽然分不清,被拉着下沉的那个是他,还是迎接白衣沉入海底的那个是他。 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视角,他居然渐渐能清晰的看到自己,蒙着眼睛,嘴唇翕动,含笑呼唤: “阿岚——” 一个假名,如淬毒利刃,一直扎在心上。 梦境的时空一度扭曲,跳转到一些破碎的记忆画面:是在义城,漫天浓雾里,子琛露出对薛洋深恶痛绝的表情,手中拂雪铮然出击,与他的霜华缠斗,招招致命,如同持剑的主人都恨透了彼此。 迷离的梦境里,晓星尘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与子琛曾多次切磋,但是,就算在义城,生命的末路,也从没有这样拼死对决过。 这些破碎的,来自另一个视角的记忆画面,究竟从何而来? *** “道长?晓星尘?醒醒!” 薛洋踩入水中,企图叫醒睡在沙滩上的人。 “晓星尘,你再不起来就要被海水给淹啦!” 沉睡的人睫毛微动,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色天空背景前,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上的五官莫名给人一种浓墨重彩之感,野性又生动,叫人过目难忘,说话间时不时露出两颗虎牙,与梦中常常出现的那张看不清五官的面容神似。 “晓星尘,你发什么疯了,怎么会睡在水里?” 经他提醒,晓星尘才感到周身冰冷,海水一波一波打在身上,沁透了衣衫。 昨晚,与子琛决裂后,晓星尘一人来到海边练剑练到力竭,然后躺在沙滩上睡着了,早晨海水一涨潮,他几乎全身湿透,躺在水里。 薛洋毫不客气道:“你不会是听了什么受打击的事,又想自杀吧?” 晓星尘坐起来擦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海水,垂下眼帘,表情木然:“如今,还能有什么让我更受打击的事么?” 薛洋道:“那可不一定,再糟糕的事情前面,都可能再加上一个‘更’字,让事情变得进一步糟糕。” 晓星尘终于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这就是你的处世哲学?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所以在我重生一醒来你就把自己对子琛与阿箐的恶行都交代了,以及实现灯会明明也有其他低调办法,但你偏偏要给全镇的人托梦,让‘断臂恶鬼’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逼得我没法在子琛面前隐瞒你的存在?” “是,”薛洋坦然,“我都做好你会拿着姓宋的拂雪剑来砍我的准备了,谁知一大早却发现你睡在沙滩上,快被海水给淹死了!姓宋的呢?” 晓星尘坐在水里不动,失落道:“子琛走了。” 薛洋眉梢一挑,有个猜测,让他按捺不住狂喜:“难道是你们发生分歧,姓宋的一怒之下又和你决裂了?” 见晓星尘不反驳,薛洋知道自己猜对了,拍着腿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道长!!!” 晓星尘觉得这笑声中定然没有好意,面上浮起一层薄怒。 “你知道子琛离开去做什么?他是去找魏无羡,寻找让你魂飞魄散的办法!” 然而,薛洋仿佛完全没听见这句话一样,滚倒在沙子里,笑的恣意又猖狂。 笑了许久,忽的戛然而止,薛洋一翻身爬起来凑近晓星尘,端端正正盯着那张脸严肃地问: “道长,你为什么没有和你那好友同去?为什么没有提着拂雪来砍我?你应当知道,子夜之时百鬼最盛,却是我最脆弱的时候,拂雪又是上等仙器,你若也想灭我,好歹值得一试?” 薛洋不笑,一不小心就暴露了眼底一片赤诚的灼热。晓星尘在那漆黑晶亮的双眼凝视下有一刹那的失神,一时也说不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他。 半晌,晓星尘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薛洋,你有没有给我托过梦?” “啊?没有,你又不是听不见我说话,我干嘛托梦给你。”说着,薛洋又露出坏笑,“怎么,你梦到我了?” 晓星尘不予理会,暗自思索,更进一步确定那些怪梦和非他视角的记忆画面因何而来。 原来灵识中有另一个人的三分魂魄,同时也会继承那个人的记忆。 但是他自己主动凭空去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似乎只有相关事物重现眼前,才会触发对应记忆片段。老仙人探魂薛洋,还有子琛与薛洋打斗,都是在相似情景下才想起来的。 看来,他注定没法轻易摆脱薛洋,那就只能面对了。 “薛洋,你成为亡魂后可有再做恶?” “没有。” “真的没有?” “道长,我都说过了,你以为亡灵杀人没有消耗的么?我还得留着精力应对每夜的反噬,哪有多余心力,再说了,杀人之后形成难以消散的冤魂厉鬼,纠缠不休,我是嫌每晚来找我报仇的鬼还不够多吗?” 晓星尘一闪念,想到在越宅,薛洋对六个新形成的魂魄说他们都是他杀的,如此一来,万一那六人中真有变成厉鬼的,就会认准薛洋是凶手,不会去打扰小杰了。 十年未见,或许是经历死亡,尝过苦果,薛洋确实与以前有所不同,这不是错觉。 晓星尘面无表情道:“你不是让我赔你一个伙伴吗?” “怎么?你要把自己赔给我?” “只要你不再做恶,我可以与你同伴同行。” “同伴同行?我看你是为了监督我吧?” 晓星尘侧目:“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薛洋眉开眼笑,“那你可要看好我了?不抛弃不放弃?” 晓星尘生怕薛洋误会了什么,立刻解释:“薛洋,我说清楚,我只是为了……” 薛洋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只是为了监督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来日方长嘛!嘿嘿~” 晓星尘故意不去想薛洋所指来日方长究竟是什么,漠然将头撇到一边:“没有什么来日方长,等子琛找到魏无羡,说不定真会商议出一个灭你魂魄的方法,我对子琛说过,他若动手,我不会拦。” 薛洋道:“我知道你不会拦,但是我也没那么好灭。” 晓星尘肃然:“可我绝不会允许你伤害子琛。” 薛洋脸色一沉,眼里闪过一阵阴郁,但很快恢复晴朗,又露出尖尖虎牙: “好啊,那我鬼命不久矣,道长,你可要对我好一些,我也有很多遗愿呢!说不定等我了却遗愿,不用谁来灭我,我自己就烟消云散了?” 晓星尘竟认真想了想,觉得这办法可行:“那你有何遗愿?” “道长,你真的那么希望我尽快消亡吗?” 薛洋不满,“你怎么不像劝小杰一样劝我进入轮回转生?” “罪业难消,而且你三魂七魄不全,无法入轮回。” “别的不说,但是三魂七魄不全这一点,若养个几十年或百年,也是有可能养全的啊?” “若是安养,倒有可能,但是你每夜都承受反噬,根本无法好好安养,长期下去,要么消亡,要么……” “要么入魔,以邪术长留于世,渐渐被魔性侵吞心性,早晚为害世间,对不对?” 晓星尘点头:“对。” “道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走出第三条路,既不消亡,也不入魔?” 魂魄究竟是靠一丝执念才能存在于世,就算有生前的灵力加持,待到执念和灵力变弱,哪怕一刹那感到存在于世太过疲惫,魂魄就有可能消亡。很多冤魂厉鬼,即使以损失神志为代价,将灵识集中只记住一个念头,浑浑噩噩,最多也只能存在一二十年,三十年以上已算极为罕见。薛洋若想养好魂魄,少说也需上百年,何况他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这样一来就更不可能了。 晓星尘摇头:“没有哪个魂魄能纯靠执念熬过长达百年的反噬。” 薛洋不屑:“走着瞧吧,我就赌道长愿意陪我多久,我就能存在多久。” 晓星尘:“还是说说你的遗愿吧。” “好啊,”薛洋清清喉咙,“我生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到处走走看看,我的遗愿就是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尤其是甜点————当然要和道长你一起去,现在正是入秋,我们往西北方向走,到翡翠岭去赏红叶,然后继续向北,听说极寒之地雪可没腰,我可不信,除非亲自验证一下,而且那里是神兽雪灵子栖息之地,说不定能遇到一两个,开开眼界,若能抓一只来玩就更好,啊对了——还要品尝各地美食,你既然不做道士了,也没必要忌口了吧,那正好……哎,道长,听我说完啊!你还要不要帮我实现遗愿了!” 晓星尘一脸无语,走入林中,准备拣柴生火烤衣服。 薛洋这些所谓的遗愿,若真实现起来起码要好几年,而且他才不信薛洋有这样游山玩水的雅兴,要说薛洋的遗愿是多杀什么人报什么仇倒是更可信,不过以薛洋作为,想必没有什么仇人还能生存于世。 被薛洋这么一扰,心情好似没有昨晚那么沉重压抑了。本来晓星尘还踌躇不知该如何应对薛洋,是子琛的决绝让他被动地提前做下选择。他想弄清楚,在他灵识中的薛洋的记忆,要如何解读,又会解读出什么样的过往?会是另一个小杰吗? 在真正能处决薛洋之前,又不能放任薛洋为所欲为,只能暂时监督起来。 晓星尘劝自己,方向既然已选好,不如暂时放下内心的挣扎,是错是对,先这样走一段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还有一章 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建议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16章 矛盾 晓星尘最后巡查了一遍惜福镇以及周边,添了几样长途所需之物,就别了这座小镇。 大致方向,的确是兰陵。 戴面具的匿名男子在灯会上趁乱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夺舍组织,老巢兰陵,万望除之。 不知真假,反正晓星尘也没有其他目的地,索性去兰陵查查看。 薛洋自然少不了嘟囔他多管闲事,但也一路跟随,不提什么游山玩水的假遗愿了。 所谓与薛洋“同伴同行”,这个说法其实实在勉强。晓星尘定然不肯与薛洋多搭话,好在薛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尚有巨大沟壑存在,常常自说自话,不需要晓星尘回答,何况,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得不在沉睡。 薛洋所说“精力有限”并非假话。 每每子夜薛洋消失,第二天早晨又在晓星尘身边出现,有时消失时间过久,晓星尘也会亲自循着魂魄感应去找,总会在某个空旷的荒野之处找到薛洋,周围必定如飓风过境一片狼藉,薛洋则昏睡一般躺在狼藉荒野的中心,仿佛与什么力量对抗至力竭,原地昏倒。 就算是白天,薛洋也总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好养精蓄锐迎接下一个反噬之夜。晓星尘不放心丢下他自己走太远,只能于近处等候,如此这般,一人一鬼半个月也没走多少路。 在少有的清醒时间内,薛洋态度出奇的好,晓星尘夜猎他还会帮点小忙,一人一鬼联手将几百里之内的走尸小怪都清理干净了。 晓星尘对薛洋渐渐放松警惕,闲暇时间就研读老者留下的书卷,开始超度怨灵。 生者之魂,死后七日进入轮回,有罪业者则必须更长时间徘徊于生死之间,被剥夺感官,处在无声无色的世界中,接受天地洗礼,净化魂魄后方能转生,这个过程可长可短,若是熬不过去,便会化归天地,彻底消亡。 另外还有一些惨死有冤,念念不忘前尘,不愿主动入轮回的魂魄,则需要特殊的超度仪式来引导度化,仙门百家各有各家超度仪式,黑衣老仙人留给晓星尘的仪式几乎是最复杂费力的一种。 先要招魂,然后用探魂术探知魂魄一生最重要的喜怒哀乐,用修士的鲜血记载下来以作安慰祭奠,然后以这张满载记忆的纸为媒介,打开轮回入口,诵经引导魂魄转生,如此这般,才算超度完成,这么麻烦的过程,一次还只能超度一个亡灵。 晓星尘一连数日超度了几个,大多都是为薛洋所杀后形成的怨灵,用探魂术在怨灵魂魄中所探到的记忆,少不了薛洋杀人的画面,怨灵记忆里的薛洋更加年轻,可杀人时已没有丝毫顾忌,血溅在脸上,他笑的阴狠又满足,眼里冒着来自地狱一般的幽幽血光,让人感到恶寒。 晓星尘每每超度完一个怨灵就对薛洋满心愤怒,但一见薛洋筋疲力尽倒在荒野之间昏睡的样子,抑或笑嘻嘻地搭讪帮忙的样子,又发不出脾气。 就这样,每日心绪起起伏伏,循环不定。 与薛洋同行倒是有一个确切的便利之处,就是不用主动去找游离于世的怨灵。薛洋如同一个鱼饵,他身边总也少不了找他报仇的亡魂,甚至跟他没仇的,也会因为他的特殊体质而被吸引过来。 那些鬼多已神志不清,因为错过转生时机,又不肯化归天地,便互相吞噬,强者吞噬弱者,以维持魂魄不散,吞噬多了,便会形成魔物,寻找更强更多的魂魄来吞噬,增长自己的力量,对他们来说,薛洋便是这样一个诱人的猎物。 强大,但不完整,弱点还是在百鬼最活跃的子夜。 怨灵攻击不靠招式,不靠武器,只是靠撕扯和侵吞灵体而已,对游离的魂魄来说,最糟糕的结果,便是灵体被吞噬,心智被侵蚀,丧失自己的意志,变成魔物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再入轮回。 当然,若是主动去吞噬别人的魂魄又另当别论。 晓星尘好奇薛洋是如何在抵抗反噬同时还能抵抗这些魔物的,若没有上等正道心法护体,几乎不可能在死后两年,魂魄还能维持他现在的状态。 “你想知道?”薛洋很得意,“想知道的话今晚子时可以来旁观啊?” “你不是每次都要避得远远的,我以为你不想让人旁观。” “我避的又不是你,我避的是你走的路,这路上人来人往的,我受反噬时方圆百里妖魔鬼怪都会有异动,我是怕吸引来什么其他所谓‘正道人士’,到时候追根究底,喊打喊杀,麻烦。” 薛洋跃跃欲试,如同有什么得意作品要展示给晓星尘:“怎么样?想知道吗?要来看吗?” “嗯。” 晓星尘一点头,薛洋很高兴似的,那样子仿佛准备了什么惊喜等晓星尘发现。 是夜,晓星尘离开大路,跟着薛洋来到荒凉偏僻的山林深处,薛洋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晓星尘知道反噬之时怨气怨灵会以薛洋为中心聚集在一起,于是并不靠近,站在百步之外,静观其变。 月不是很圆,银辉勉强刚能照见林中人影,晓星尘以修士的敏锐五感察觉到,东西南北四方皆有怨气凝结,缓缓朝着这片空地来了。 所谓怨气,便是魂魄中积累的贪嗔痴,畏恶怕,魂魄在转生前将这些东西剥离抛弃,方可干干净净重生于世。怨气在一处积累多了,就会成为一股巨大能量,不可小窥。 此时,远处的薛洋也有所察觉,他朝晓星尘所在方向望了一眼,随后闭上眼睛站起来,从袖中抽出一把木剑。 晓星尘见过这把木剑,这剑是由薛洋前几日在手中把玩的一截桃木雕刻而成,薛洋雕刻木头的手法娴熟,显然这不是他雕刻的第一把木剑,一看就做工精美手艺高超,除了形状剑刃可比拟真剑,剑柄上还雕刻着镂空的霜花纹路。 除了材质不同,这把剑完完全全就是霜华的模样。 晓星尘不以为意,静静看下去。只见薛洋挽起一个剑花,将灵力注入木剑,飒然开始挥舞,身法简洁灵动,飘逸俊雅,与平日里不正经的样子判若云泥,全然一个风姿潇洒的青年才俊。 一套剑法只看了两三招,晓星尘就感到胸中一阵剧痛,如被利刃狠狠削过。 薛洋展示的剑法没有气势如的虹杀伤力,而是以护为本,轻灵飘逸,挥舞间,扬起一阵温润清风,环绕持剑者周身,如同一层护盾。 这是一套世上绝无仅有的剑法。 是晓星尘十一年前自己创造的,曾在义城教给阿岚修习的,清风剑法。 在此之前,晓星尘一直自欺欺人地将陪伴他三年的纯真少年阿岚,和恶毒的魔头薛洋分割成两个人,直到此时,看到薛洋将清风剑法用的轻车熟路,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事实。 阿岚,果然就是薛洋。 阿岚,为什么偏偏会是薛洋? 晓星尘咬紧牙根,压抑着心中的翻江倒海。 从方才拿出剑开始,薛洋一直闭着眼睛,故而察觉不到晓星尘此时的纠结神色。 之所以闭眼,是因为晓星尘在义城创造这套剑法时已经眼盲,心法自然而然以视觉以外的感官为主,引气入体,与天地一息,身同自然,方能御起无形清风环绕周身。若是睁眼,这套剑法的功效必定减半。 晓星尘自小修习正道,创建这套剑法时从未想过用它来抵抗什么邪术反噬,只为明心静性,帮助修行。薛洋学去后,不知如何悟出了这个意外功效,死后这两年,他就是靠这套剑法护心护体,所以才没被反噬侵吞神志,甚至戾气渐消,心性也初见清明。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晓星尘不想继续再看,转过身去,背对薛洋,渐行渐远。 薛洋回到晓星尘身边时又是第二日清晨,迫不及待来问: “怎么样,你教我的剑法我可一直都没忘,现在已经用的得心应手,特别是那招‘云鹤游空’!” 说着,薛洋用木剑比划,颇有自豪之意,言行举止完全如同当年化名阿岚时的样子。 晓星尘无法言明‘阿岚’三年的陪伴还有清风剑法对他的深刻意义,只得别过头去,冷冷道: “好了,我不想再看。”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薛洋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须臾,又变成那副甜蜜中带着凶狠的森然表情,声音温度也急转直下。 “怎么?你是觉得,恶心如我,不配使用你那高贵的剑法吗?这可是你亲自教给我的,现在后悔了不成?” 晓星尘沉着脸不语,想走开结束对话,薛洋绕到他身前拦住去路,眼神灼灼逼人。 “将这套剑法教给我,现在想起来,感到很后悔,很耻辱是不是?!” 亏他还把这事当做一个惊喜,刻好霜华木剑才展示给他看,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样的反应! 忍受了十几天晓星尘不冷不热的态度,此刻,终于找到爆发点,所有耐心消失殆尽,薛洋举起木剑直指晓星尘,故态复萌,恶声恶气: “说啊!你恶心我,连带着也恶心这套剑法了是不是!?” 下一刻,猝不及防地,霜华木剑被晓星尘果断一抬手削成两截。 仿佛是再也忍无可忍,晓星尘怒视薛洋,将压抑许久的愤怒爆发出来。 “我不应该么?!” “整整三年,我的好意和信任,都被你玩弄,被你践踏,我不应该感到耻辱么?!” “阿箐劝我不要留你,我却不听,导致她年纪轻轻就惨死你手!” “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这几日我超度了七八个怨灵,其中还有两个是为我所杀,难道我还要引以为豪么?!” 晓星尘满眼血丝,令薛洋怀疑他是否就要再次流出血泪。 但是什么也没有,晓星尘的血泪,大约早在十年前就流尽了吧。 若是在十年前,不管是对谁,不管有多理亏,薛洋都能信口雌黄反驳回去,言语上永远占据上风,但是此刻,薛洋举着半截木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薛洋,好玩儿么?” 多么相似的情景,晓星尘竟然又问出这个问题,隐忍又沉痛。 薛洋暗自回忆:十年前,我是怎么答的? “好玩,怎么不好玩。” 之后,便是晓星尘自刎碎魂,薛洋守着锁灵囊里的残魂,守着晓星尘的尸身孤零零待在义城,死后又以鬼魂形态,紧追锁灵囊不放,终于等到了晓星尘的重生。 再次面对这个问题,薛洋想好好组织语言重新回答一次,可提问的人自己也已想起旧日情景。 “对了,你是回答过我的,我怎么会忘?” 晓星尘面上覆盖着一层化不去的霜寒之意,双眼更是如同结冰的湖面。 “对你来说,都只是好玩而已。只是这一次,我不眼盲,不会再上当陪你玩了,所以,薛洋,你也不用煞费苦心假做讨好!那剑法你要用便用,但是你要清楚,我当年诚心诚意对待的,并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晓星尘极其看重清风剑法,是有原因的,后面就揭晓啦~~ 下周预告:大部分义城回忆杀,其中有初吻o(*////▽////*)q 为一周三更而继续努力,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建议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17章 义城回忆之『恶念』 晓星尘满脸厌恶,那表情让薛洋一看立刻想到宋子琛,就觉得晓星尘定是厌恶他薛洋。 真不愧是好朋友,连厌恶他的表情也如此一致。可是———— “你既然这么厌恶我,干嘛答应和我同行呢?怎么不去和你的好朋友去找魏无羡,商讨怎么消灭我?” 晓星尘茫然了一阵,收回怒视薛洋的目光,落到掉落在地的半截木剑上,似是在心里极力搜索答案。 薛洋等着,等着,最终什么答案也没等到,连“监督”这个理由也不说,晓星尘与薛洋错身而过,径自继续赶路去了。 在晓星尘身后,薛洋一挥胳膊,扔掉手中被削断的霜华木剑,还不解气,又抬脚将地上另外半截踢得远远的。 一把木剑,尸首两处,可怜兮兮倒在草丛里。 可惜了这把霜华木剑,那是他靠着仅有的一只手,辛辛苦苦雕刻了十多天才完成的。 其实,晓星尘那样的人,对薛洋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态度,薛洋早有心理准备,他也料到这所谓的“同行”抑或“监督”不会十分和谐,可今日晓星尘所言多少还是有些刺耳。 尤其是那句————我当年诚心诚意对待的,并不是你。 那可是薛洋在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的三年,至死,他手里还握着晓星尘送他的最后一颗糖。 薛洋郁闷至极,找地方睡了一觉,这些年,他的性子果然大变样,一觉醒来已经气消,又觉得闹这一场实在无趣。 晓星尘心中有气发泄出来不是更好?最怕他闷在心里,万一又自刎碎魂,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要厌恶就厌恶好了,反正我打定主意紧跟不放,让他永远摆脱不得。 想通这一环,薛洋又追随魂魄感应而去。 暮色四合,没走多久,就在路旁的一凉亭中,看到那一袭白衣端坐中央静坐调息,一柱点燃的香,还有笔墨纸砚,皆陈放在前。 不出所料,晓星尘没有走远,又在招魂做法,超度怨灵。 薛洋真希望,这一次,晓星尘招来的怨灵不是他杀的,也不是他使用诡计骗晓星尘杀掉的,但是这个可能性实在渺茫。 无论生前死后,他从不认为自己杀人有错,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世间本就如此。可现在,只因晓星尘厌烦,他开始后悔生前毫无节制地杀了几百号人。 上百个怨灵,什么时候能渡完啊! 薛洋颓然叹了口气,坐到晓星尘旁边,托腮静观晓星尘的侧影。 重生后的晓星尘面貌一如十年前那样年轻俊秀,就连浅淡的唇色也丝毫未变,身姿更是玉骨依然,便是随意一坐也显得风度颇佳。 薛洋想联想起什么美好事物做比,但是他能联想到什么呢?无论生前或死后,他的周遭似乎都是一滩烂泥,活着的时候终日与恶友、凶尸为伍,挖眼割舌,剁人手脚都是日常,死后又夜夜被怨灵纠缠,他实在联想不到什么好的事物,非要让他想的话,那也只能联想到义城三年,那个眼盲了的,不知他是薛洋的晓星尘。 *** 十三年前,薛洋被金光瑶带着手下追到穷途末路,装死逃过一劫。 不过,差点就真死了,如果没有遇到晓星尘。 这道士远没有以前遇见时那么意气风发,变得身形瘦削,形单影只,双眼缠着层层绷带,霜华佩剑也被白布裹起,浑身上下写满三个字:不得志。 只有手里一把拂尘,洁白如初。 惊讶的是,臭道士如此瘦弱,竟然还有力气背他;臭道士如此颓丧,竟然还有心情救他。 昔日仇人,救命恩人,颠倒的角色变化,真是可笑,只是道士眼盲,这份恶毒的快乐薛洋只能独享。 骗取瞎子的信任多简单,只需一个假名,再稍加讨巧卖乖,臭道士就什么都答应。 除了看道士精心为他疗伤,还有更好玩的事。 “道长,今晚夜猎捎上我怎样?” 臭道士多天真,还以为所救之人要报恩,毫无怀疑。 薛洋随便挑了个看不顺眼的村子,将村民割去舌头,撒下毒尸粉,这么一来,那瞎眼道士自然会顺着霜华指引,将村民当做走尸。 看到一向自诩正义为民除害的高洁义士杀人,他几度要笑出声。 可这游戏初时很有意思,时间一久,也慢慢无聊起来,不仅无聊,且麻烦,又要割舌,又要撒毒。 薛洋在晓星尘的精心照顾下变得疏懒,伤也好得极快。 恰逢金光瑶来找,说清理门户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看,就算没有晓星尘救他,逢场作戏的追杀之后也已有所安排,如今仙督之位稳了,还想与他继续合作。 自然是炼阴虎符,制凶尸,顺便时不时帮金光瑶处理各路惹麻烦的杂碎,是薛洋最擅长的事。 哪有什么友情,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金光瑶这个人,彻头彻尾不可信,但是炼制阴虎符,修习邪术,有人提供资源自然加方便。 义城是个炼凶尸的好地方,但是距离金光瑶太远,合作不便。 薛洋在走与不走之间徘徊。 “阿岚阿箐,你们两个好好待着,不许吵架,我去夜猎了。” 臭道士对此一无所知,照旧一日三餐,定时夜猎,满面春风,仿佛当下的日子,令其十分满足似的。看起来也没有刚救他时那么瘦削颓丧了,原来下凹的脸颊上又有了肉,一笑露出浅浅酒窝。 薛洋常年在街头做霸王,行事随心所欲,脾气古怪,满身戾气无处发泄一样,追随他的小喽啰,日常胆战心惊,往往因为一点小事,薛洋就翻脸不认人,随时杀人放火。但因薛洋恶名远扬,顶着他的名号,就能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小喽啰们愿意忍受薛洋的嚣张怪癖。 可在薛洋眼里,不管是顺从他的,还是违逆他的,一个都看不顺眼,没有用的,全是垃圾,后来,那些讨好他的手下,都被炼成凶尸了。 与凶尸傀儡为伴,倒是如鱼得水。控制凶尸,只需几个指令,凶尸是死物,没有情绪,没有疼痛,不会做多余的事。薛洋的屠刀,越发不加收敛。 而在盲眼道士面前,为了掩藏身份不得不有所顾忌,憋的久了,难免会突然燥气翻涌,不止一次,恶念徒生。 臭道士今晚做汤喝,在他面前下点毒他也不知,说不定亲手端给他喝,他还要说谢谢。 臭道士眼盲,难免需要帮忙递东西,他伸过来的手修长白净,真是好看,下次再伸过来一刀砍下,不知手的主人会变成什么表情? 臭道士眼睛又流血了,恶心,一提他那位好友就眼睛流血,必是从小娇生惯养,所以才会这么脆弱,一点旧伤,迟迟不好,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那位好友死在他面前。 还有那个叫阿箐的小瞎子,吵吵闹闹,总是跟我顶嘴吵架,不如割了她的舌头,拿去喂狗。 如此这般,类似恶念数不胜数,没有缘由,只是心中孽火,想要发泄而已。 可不知为何,总是心里想想,未曾下手。 冬风呼啸,三人围着炉火取暖,在这陌生的温馨氛围里,薛洋竟不自觉讲起故事来了。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很喜欢吃甜的东西,但是又常常吃不到。有一天,他坐在一个台阶前,不知道该干什么。台阶对面有一家店铺,有个男人坐在里面吃东西,等人。看到这个小孩子,招手叫他过去。” “这个小孩子懵懵懂懂,见有人对他招手,就跑了过去。那个男人指着桌子上的一盘点心对他说:想不想吃?小孩子当然很想吃,点头,他就给了这个小孩子一张纸:想吃的话,就把这个送到某地的一间房去,送完我就给你。” “他不识字,拿了纸就往指定的某地送去,开了门,出来一个彪形大汉,接了纸,一掌打得他满脸鼻血,揪着他的头发,问:誰叫你送这种东西过来的?” “他心中害怕,指了方向,那个彪形大汉一路提着他的头发走回那家店,那个男人早就跑了。而桌子上没吃完的点心也被店里的伙计收走了。那个大汉大发雷霆,把店里的桌子掀飞了好几张,骂骂咧咧走了。” “小孩很着急。他跑了一通,挨了打,还被人提了一路的头发,头皮都快被人揪掉了,吃不到点心那可不行。他问伙计:我的点心呢?” “伙计被人砸了店,心里正窝火。几耳光把他扇出了门,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爬起来走了一段路,你们猜怎么着?这么巧,又遇到了那个叫他送信的男人。” 再后来的事,薛洋不想讲了,只觉小指断处,隐隐作痛。原来愈合好的旧伤,真的还会再痛,就像臭道士的眼睛一样。 故事没讲完,阿箐依然愤愤不平:“那个叫人送信的男人真讨厌!” 晓星尘道:“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现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 臭道士真是什么也不懂,高高在上,假仁假义。 “我并没有沉郁于过去。只是那个小瞎子天天偷我的糖吃,把它们吃完了,让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吃不到的时候。” 第二天,一颗糖静静地卧在枕头边缘,他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第三天,第四天……从那晚以后,晓星尘每天都会给薛洋和阿箐两人各发一颗糖吃。 这算什么?补偿?安慰?很久以前错过的东西,还能补得回来么?晓星尘真是烂好人瞎行善。 可是,薛洋不再心里臭道士臭道士地乱叫,而是改叫名字:晓星尘。 晓星尘,晓星尘。念多了竟然觉得有点好听。 只可惜不能当着本人的面念出声来罢了。 金光瑶又传来讯息,问他究竟怎么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为表达希望继续合作的诚意,金光瑶准备了许多上等法器、邪术手稿,还有一大批人,等着他回去做成凶尸。 薛洋躁动不安,思来想去没什么理由要继续委屈自己隐姓埋名留在这座破城。 养伤?报仇?一个理由都说不过去,最近,连晓星尘夜猎,他也懒得捣乱了。 在这座义庄里,铺设陷阱的人本该是他,可他日渐觉得,是他自己正在一点点被另一个人用糖与暖织就的网缠住。 不行,是时候了结这段恩怨了。不如趁晓星尘和阿箐半夜睡熟时,连人带房子一起烧掉? 一把火烧干净,就可以干回老本行,继续杀人炼尸,毕竟那才是属于他的日子。 薛洋借口天气不好可能下雨,将干柴和稻草搬进屋里,半夜点了一簇火苗正想动手,不料晓星尘忽然醒来。 第18章 义城回忆之『初吻』 薛洋借口天气不好可能下雨,将干柴和稻草搬进屋里,半夜点了一簇火苗正想动手,不料晓星尘忽然醒来。 “为什么点灯,你睡不着吗?” 薛洋手里握着一根燃烧的干柴,跳动火焰映入他漆黑双眸,没有一丝慌乱,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晓星尘淡淡道:“那也不能这么毛躁,今晚屋里柴禾太多,点灯危险,我夜猎惯了,偶然不去,也睡不着,陪你去外面散散步可好?” 说着披衣起身,走到院中。 薛洋跟着来到屋檐下,表情阴郁望着院中长身玉立的人影。 天气确实不好,没有一丝月光,空中乌云密布的压抑,就像他莫名压抑的心。 半夜起床的晓星尘没有束发,夜色中,青丝衬托下的容颜显得更加温良素净,他眼盲,只能伸出修长手指感受夜里的空气,声音如清凉泉水: “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感到,今晚夜色很好,是不是?阿岚?” 薛洋漠然:“不是,一点都不好。” 就像他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他心里有个洞,黑漆漆空荡荡,什么都填不满,疼痛,鲜血,杀戮,恐惧,唯有这些刺激能短暂地让那个黑洞满足,满足过后,却留下更大的空虚。所以他要寻找刺激,源源不断的刺激,而不是这样留在义城,假扮成一个连他自己都耻笑的人,买菜做饭,一日三餐,逗弄晓星尘。 晓星尘不明所以,只觉得平时活泼爱笑的少年今夜异常沉闷,慢慢走过来拉住少年的手腕,温柔调笑:“怎么了,心情不好?是想念什么地方,还是有什么少年心事啦?” 呵,少年心事。 薛洋不出声地冷笑,咀嚼这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词汇。 他确实才十八九岁,可是世人皆称他为杀人魔头,至少也是街头霸王,流氓无赖,再小一点的时候是臭要饭的,或者小叫花子。“少年”这个称呼太过干净,不曾有人安到他身上,也就晓星尘这么个盲人会把他当做普通少年,甚至因为晓星尘比他年长一岁,总是像个哥哥一样对他好。可笑至极。 “嗯?怎么不说话?我猜对了吗?” 晓星尘微微偏头,像某种单纯的动物,毫无心机,拉着他的手腕摇了摇,温柔而亲昵。 便如凭空降下一场细雨,暗中生出一轮明月。 薛洋忽然理解什么叫“明月清风晓星尘”,世人的赞美,真是恰如其分。 可他又立刻否定:不,不是晓星尘像明月清风,而是明月清风都像晓星尘。 他现在离这明月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呵……少年心事。 薛洋又笑了,虽然他也不知自己笑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吧。” 他不置可否,转头吹灭手中燃烧的火苗,把手在自己衣服上蹭干净,帮晓星尘往上披了披下滑的外衣。 “道长,我刚才做噩梦,梦见有人要烧我们的房子,吓死我了!” 晓星尘哑然失笑,语调宠溺:“你呀,知道房子被烧了可怕,还要在满是干柴的屋里点灯,今后不管是自己一人,还是和别人一起,都要注意周边这些危险的事啊。” “危险的事,比如什么?”薛洋又带上“阿岚”的面具,把声音伪装得无比天真。 晓星尘拉着少年到院中漫步,絮絮叨叨嘱咐,比如屋里的灯火要远离易燃物,下雨打雷要远离较高的树木,锋利刀刃平常一定收好,随身带着驱邪符纸…… 他打断晓星尘:“可是我觉得道长就很危险!” “嗯?你是觉得我看不见又总是拿着剑很危险吗?你放心,我虽然眼盲,但是究竟是个修道之人,其他感官很灵敏,不会伤到你们的。” 薛洋听着那柔和似晨雾样的语气,眯起眼睛,心中默默重复:可我就是觉得你很危险。 几日之后,薛洋便知道这捉摸不定的危险之感是怎样一种东西了。 曦光微照的清晨,晓星尘练完剑,拎着菜篮准备去买菜,临走前,照例给阿箐和薛洋一人发了一颗糖,让他们好好把家里的家务做一下,砍柴的砍柴,洗衣的洗衣。 是的,不知不觉,这座闲置的义庄已经像一个家了。 薛洋突发奇想:“总是我们吃糖,这怎么好意思,不如今天我这颗请道长吃。” 晓星尘毫不介意:“你们爱吃就多吃一些,我年长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薛洋不依,剥开糖纸想直接喂到晓星尘口中。 日常打闹,晓星尘自然不会使出功夫,只得连连退让,一直退到了门板上无路可退,薛洋扮演纯良少年日渐入戏,嘻嘻哈哈莽莽撞撞,举着糖无限逼近,几乎整个扑在晓星尘身上,不觉有什么过分。 “别躲了,道长快张嘴!” 少年声音半带强迫又半带撒娇,晓星尘拗不过,只好张口含下糖果。 “好额吧?” 晓星尘含着糖说话吐字不清,又笑的及其温暖,白布蒙着的眼睛下边,半张脸俊秀非凡,整个人让薛洋联想到糯软可爱的汤圆。 如同以往每次被闹一样,晓星尘静静等待少年松手。他总是如此,宽和地任由少年闹够,绝不强行阻止,仿佛生怕一发力会伤到少年。 二人贴的极近,薛洋甚至感受到晓星尘的温热呼吸轻柔拂过脸庞。 这一刻,明月就在眼前,且,分外妖娆。 薛洋神思一晃,鬼使神差道:“道长,我又后悔了,你把糖还给我吧!” 被扑在门板上的人还未解其意,薛洋就已压过去,覆上了近在咫尺的淡红色薄唇,他用灵巧舌尖撬开晓星尘牙关,一勾一吮,将糖吸回到自己口中。 “……?!” 晓星尘满脸错愕,呛下一口清晨的凉气,手中菜篮骨碌碌滚落在地。 薛洋自己惊讶更甚,他放开捉住晓星尘的手,悚然连续退后几步,只见被强吻了一下的晓星尘后背紧贴门板浑身僵住不动,露出的半张秀气俊脸从鼻尖到耳垂火烧似地迅速红透。 哈,这单纯至极的人,一定还未曾被谁亲过。 慌张同时,薛洋由内而外产生一种莫名快慰,仿佛心里那个由来已久的黑洞充实了一瞬间,他抓起掉落在地的篮子,十分雀跃。 “道长!你歇着吧,今天我去买菜!” 始作俑者飞也似的狂奔消失,留下晓星尘和无意中旁观到这一幕的阿箐,各自手脚无措。 阿箐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波涛汹涌,还要继续装作眼瞎,问:“发、发生了什么,那个坏东西怎么肯自己主动去买菜了?” 晓星尘则是真的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只觉糖的余甜和少年舌尖温暖触感混在一起残留口中,令他头脑空白,无法思想。 “额……我……我也不知……” 二人的声音被抛在身后,薛洋漫无目地狂奔了一阵,胡思乱想一天,天彻底黑透才返回义庄,故意气闲神定哼着小曲儿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推门就见晓星尘背对着他在炉前添柴烧火,看不到表情。 “道长,我买了莴笋,今晚做拿手好菜给你们吃!” “好。” 晓星尘简短应答,也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炉中添加木柴。 只是柴添的太多,火苗反而快要被压灭了,薛洋明明看到,却不提醒,眼睁睁看着晓星尘不停往上堆木柴,火苗濒临熄灭,忽然旺盛,轰的一下蔓延出来,火舌一舔点着了晓星尘垂下的一缕青丝。 薛洋眼疾手快,拉过晓星尘徒手迅速扑灭发梢的火苗。 他拍掉手上的灰,一脸戏谑:“道长生火从未出过差错,今天想什么呢,引火上身啦!” 晓星尘略有窘迫,还是担忧地拉过薛洋的一只手细细摸索检查:“你不会是用手灭的火吧?怎么这么莽撞?烫伤了没有?” 薛洋笑眯眯将另一只断指的手藏在身后,答非所问:“看吧,道长你果然很危险!” 这算不算少年心事,薛洋也不自知,他所经历过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利用与被利用,杀死与被杀死,人间温暖他不曾感受,风花雪月更是两眼漆黑。 但,从那之后,薛洋再和晓星尘胡闹,身体也总会刻意保持距离,隐隐觉得,只要和晓星尘一贴近,就会有什么东西失控,让他更进一步做出无法解释的怪事。 他的心里恶念依然不断,只是,都换了一种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再见 第19章 义城回忆之『双面』 “噗!” 匕首插入血肉,发出轻微闷响,有血顺着匕首淅沥沥往下流,在脚下汇聚成一滩邪恶的红。 薛洋慢悠悠地,扎了七八刀,每次都避开要害,所以那个男人还活着,不过,□□声已是越来越小。 因为被捆在树干上,男人自始至终动弹不得。 薛洋轻笑。 “想让我停手么?那就求饶啊。” 浑身是血的男人声音断断续续:“你……是谁……究竟……为什么……啊!” 锋利的匕首又一次插入男人体内。 “不为什么,是你倒霉而已。”薛洋笑意更浓,手中传来匕首没入骨肉的阻力,还有血液的粘稠,终于感到通体舒畅,爬上了愉悦的高峰。 “我是谁,告诉你又有何用?我是薛洋,你听清楚了吗,我是薛洋,是薛洋!” 他将匕首插入最深处,直至血肉没过刀柄,仰头闭上眼睛,深深吸气,脑中浮现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 真怪,明明是那样一张清心寡欲的脸,却总能在他心中点燃一簇奇异火苗,让他想扑倒那个人,做些奇怪的事。 并不是他早已习以为常的杀念,而是另一种全然陌生的,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欲念。 但他还不想铤而走险去实践,打破眼下的平静。 若是吓着那个人,说不定以后就不能享受那个人的和善待遇了。 不过,一直压抑自己,薛洋也是做不到的,每每欲望膨胀到极致,就不得不换种方式发泄,比如抓一个人到荒郊野外,用残忍手段一点一点折磨致死,方能熄灭体内乱窜的火焰,找回一段时间的平静。 他也想过试试去逛青楼,但转念一想到前两年陪金光瑶去青楼办事,看到过一片莺莺燕燕围绕着金光瑶父亲打转的场景,就感到作呕。 呸,恶心,去那种地方还不如杀人炼尸好玩儿。 更不如晓星尘好玩儿。 眼前的男人已抬不起头,薛洋扼住那人的下颌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将死之人眼里卑微的绝望,就是他的良药之一。随着男人眼里的生气一点一点消失,薛洋体内的□□也渐渐平息。 还是不紧不慢,继续在那男人身上扎了十几刀,直到那人了无生息,一动不动,薛洋才将匕首对准胸口的位置,扎入最后一刀。 啧,真是没用, 上次那个男人,可是挨了三十多刀才咽气的呢,看来下次还是要找个足够强壮的猎物。 薛洋轻蔑地将匕首上的血抹在尸体脸上。 发泄完,毁尸灭迹之后,薛洋又可以若无其事回到晓星尘身边,假扮成那个叫做“阿岚”的纯良少年,嬉戏玩闹,讨巧卖乖,毫无破绽。 他最近乐于给晓星尘做饭。 真不知晓星尘以前怎么活的,青菜豆腐白水煮煮就能吃,一连吃几天也不觉得腻,薛洋可受不了。 就算没有大鱼大肉,素菜经他之手也能做得鲜美可口,爆炒,蒸煮,腌制,混搭,做法花样百出,十天半月菜式不重样,晓星尘赞不绝口,好像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一样,饭量都变大了,气色渐好,苍白的脸上有了微微红润。 “道长,你再这样吃下去会变胖的。” 嘴上这么说,手下却不停往晓星尘碗里夹菜,心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阿箐也吃得津津有味,但还是惯于反驳他:“道长每天都练剑和夜猎,才不会长胖呢!” “是是是,那你呢?成天无所事事是不是该少吃点啊?浪费粮食!” 薛洋不忿,把一只盛着糯米桂花藕的菜碟拉到晓星尘跟前,距离阿箐远远的,晓星尘又将盘子推回去。 “好啦,我们钱虽少,吃饭还是够用的,别欺负阿箐。” 微微皱眉,满是纵容。说完,又转头嘉许薛洋:“阿岚,你手艺怎么会这么好?以前经常做饭的吗?” “是啊,小时候既没家人也没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吃好吃的来安慰自己,所以学会做了很多。” 昔年困境,再怎样锥心刻骨,也都过去了,何况他向来顽强。薛洋说地若无其事,习惯一般,并不奢望一点爱怜。 可偏是晓星尘,点着头叹出一口气,郑重其事放下碗筷,伸手摸到少年的头顶。 “很辛苦吧?今后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不会再那么孤零零的了。” 他没有拒绝那只手在头顶的抚摸。生来第一次有人敢对他这样,感觉新鲜又陌生,好笑又奇怪。 那手收回去时,他有一点不舍。 阿箐叫道:“道长偏心,还有我呢,我是不是也总是可以随时找道长陪?” 晓星尘就笑:“现在可以,但是等你长大嫁人,到时候自然有你夫君陪你,就不需要我啦。” 阿箐满脸通红:“道长!你怎么也会调笑人啦!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将来也是会娶老婆的,到时候有老婆陪他,也不需要道长!” 顿了顿,晓星尘道:“说的也是。” 再次拿起碗筷,吃饭速度慢了许多。 微妙变化分毫不落地看进薛洋眼里。 娶妻这种事薛洋想也没想过,他朝阿箐抛了个白眼,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如果道长可以陪我,我愿一辈子不娶妻。” 当撒谎成为习惯,他自己也说不准每句话背后有几分真实。 反正,晓星尘信了就好,晓星尘不仅信了,而且又脸红了,就像上次被亲过时一样。 啧,这斯斯文文的人一脸红,还真是撩人心肠。 仗着其他两人都眼盲,薛洋肆意大胆地盯着那个红着脸低头吃饭的人,盯久了便觉得晓星尘像一面镜子,他在里面照见另一个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薛洋想抛弃自己原本的名字和身份,永远做镜中那个叫做“阿岚”的少年。 “阿岚”实在比“薛洋”幸运太多,因为他有晓星尘。 粗茶淡饭,柴米油盐,三人用温馨气氛将义庄填满,一起迎来第三个夏天。 许久没有再收到来自金光瑶的讯息。 薛洋想,这矮子莫不是已找到其他帮手,不需要他了? 也好,夏天这么热,炼尸场的味道可不好闻,不如躺在这小小义庄,看晓星尘练剑。 炎炎夏日,他们的小院儿里却清凉舒爽。 不知晓星尘在剑上使用了什么术法,只要他舞起剑来,整个院子都会充满凉爽湿润的风,沁人心脾。 薛洋和阿箐乐在其中,不想出门,也不想晓星尘出门。 如同了解他们心思似的,晓星尘的确一整个夏天都很少外出,总是在义庄里研习这奇妙的剑法。 是一套不甚熟悉的剑法,晓星尘常常比划几下忽然静坐,皱眉沉思良久。 薛洋心不在焉,偶尔看看,大多时候懒洋洋闭着眼睛享受凉爽清风,身边摆着一碟切成小三角的西瓜,白瓷器里,红瓤绿皮,看一眼都能解渴。 舒服。 太舒服了。 舒服得令他不安。 义庄已不再如两年多之前一样破败阴森,破漏的屋顶门窗早已被补好,日常家具也添到够用,院里的水缸时时续满清水,薛洋还嫌打水麻烦,计划造一口井。 连和阿箐斗嘴,也日益顺口。 晓星尘最近很少出去夜猎了,想想也是,两年多,这周边能猎的都猎完了吧?不然把别处的邪祟引过来一些,好让晓星尘有事做? 万一闲久了,有一天晓星尘呆腻了想走,那可就不好玩了。 薛洋想到就做,再次一个人行动时,果然御剑飞到蜀地之外,一个邪气冲天的密林里,抓了几个山兽精怪投到义城附近。 可还是不安,总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太过虚幻,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安乐总不会持续太久,有什么灾难将要来了————这是他的经验,命运一直如此,从来不会顺顺利利,如他所愿。 薛洋吊着一颗心,在焦虑中日复一日地等待。 夏日将要结束时,晓星尘研习的剑法也日趋顺畅,终有一天,收起剑时满意一笑,对薛洋道: “阿岚,我感到你经常心浮气躁,灵力不稳,为此特意创造了一套剑法,有明心静性的功效,你可愿意修习?” 这等机会全天下的人都求之不得,薛洋自然更是不会放过。 “哦?道长自己创造的剑法?专门为我而创造的吗?只教给我一个人?” 不过是顺着晓星尘的意思随口调侃,没想到那人莞尔颔首:“没错。” 薛洋打哈哈:“道长真会说好听的话,你现在没人可教,自然是只教给我一个人,等将来收了徒弟……” “将来收了徒弟也不会教他这套剑法。” 日复一日的焦虑令人多疑。 薛洋笑容凝住,不敢相信。 晓星尘竟然专门创造了一套剑法来教他?还只教他一人?这里面真的没有什么猫腻?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表面是教剑法,实际上是为了切磋时趁他不备杀人灭口?抑或在剑诀心法中藏了什么容易让人走火入魔的邪咒? 类似手段,那位想找他继续合作的“朋友”金光瑶就用过,效果拔群,杀人于无形,说起来,薛洋能从金家地牢逃脱,还是拜金光瑶那个阴狠计谋得逞所赐。 难不成晓星尘也会用这招?难道就是现在,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灾难? 不然,为什么晓星尘言辞行动间竟有些拘谨? “道长,你是第一次创建剑法还是第一次教别人,为何这么紧张?” 晓星尘微微腼腆:“都算是吧,第一次自创剑法,难免粗陋,你可不要嫌弃。” 可是晓星尘资质上乘,师承抱山散人,当年霜华一出惊天下,剑法怎么可能粗陋? 再谦虚也不可能谦虚到这个地步,薛洋疑窦丛生,佯装相信:“不嫌弃不嫌弃,那道长请先演示一遍吧!” 这一次,薛洋看地无比认真。 第20章 义城回忆之『碎魂』 晓星尘足尖一动,剑芒闪烁,一阵清风徐徐扬起,温和地将薛洋以及义庄都包裹在内,清风环绕的中心,风托起宽大衣袖,衬得人身姿蹁跹如白鹤,他一边挥剑,一边开口念出招式,吐字声音极轻,却带着空灵回音传播到四面八方,薛洋听出,每四个字对应一个剑式,一共十六式,连起来像是一首诗。 坦荡磊落,风雅至极,怎么看也毫无杀机。 薛洋松了口气,嘲笑自己多虑。晓星尘若有天知道真相,必定直接拔剑相对,哪会有什么弯弯绕的深沉心机。 一整套剑法展示完毕,清冽的剑光稳稳落回晓星尘手中,他有些忐忑地问:“如何?” 薛洋拍手称妙。 “这剑法可有名字?” “就叫清风剑法吧。” “这么简单?我看你这十六个招式名称都起的煞费苦心,几乎让我听不懂,怎么起名这么随意?” 晓星尘道:“也不随意,你看这剑法挥舞时扬起一阵凉爽清风,不是正好配这名字?你今后再感到血气上涌躁动不安时,可以依着我的方法练习一遍,必能有助于你凝神静气,对自身修为大有裨益。” 薛洋跟着晓星尘学了几天,深入了解此剑法之后即兴趣寥寥。 毫无杀伤力的剑法,的确如晓星尘所言,纯粹就是有助于“明心静性”、“摒弃杂念”、“稳固心神”。 晓星尘那一路的心法,大多要求静心,耐心,方能与天地一息,驾驭万物。晓星尘自小在山中长大,受抱山散人悉心指导,轻而易举就能达到伏息入定境界,清风剑法他发挥起来毫不费力,风力欲强则强,欲弱则弱。 薛洋就不同了,他心中杂念过多,纵使天资聪明,十天不到就记会了心法,却始终静不下心,无法专注投入,清风剑法只用会了皮毛。 阿箐杵着盲杖嘲笑:“风怎么停啦?道长你还是别教他了,白费力气!” 薛洋嫌弃地望着自己剑身周围缠绕着的一股微弱风力。 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他练了十几天还是只能驾驭这么微弱的一股小风,晓星尘莫不是没教完整,有所保留? “无妨,欲速则不达,今后多加练习,定能有所收获,还有,” 晓星尘不自然地停顿片刻。 “十六式剑招和心法我都为你写下来了,便于记忆,你收好,莫要让旁人看到。” 始终觉得,晓星尘神情中有说不出的古怪,薛洋将晓星尘递来的几张纸前后扫视过几遍,又看不出任何蹊跷。 心法会用足矣,管他叫招式什么名字呢,晓星尘何必那么费劲,还要把十六招招名连成一首诗,所谓“正道”,就是瞎讲究。 薛洋鄙视又嘲笑地,将那几张纸折起来揣入怀中。 “道长,你怎么不教我那些能降妖除魔,灭绝邪祟的厉害剑法?” “可以教你啊,但是修习剑道要循序渐进,其实你很聪明,之所以修为有限想必就是因为以前修习顺序不得法,等你把清风剑法悟透,我可以再教你更多。” 薛洋很喜欢这个说法。 等你,我可以。 如同晓星尘亲口承诺他们还有许多未来可以期待。 可惜,这期待没几个月就被掐断,宋子琛找到义城了。 当年抱山一别,晓星尘没有辞行,宋子琛伤愈重见光明后一直在追踪好友下落,希望为当年白雪观的迁怒而道歉,也希望能照顾眼盲的好友。 怎么也没想到,找到的时候,竟然发现薛洋也和晓星尘在一起,不知又策划什么阴谋诡计,骗了晓星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一见到姓宋的,薛洋心中熄灭已久的孽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臭道士,老子心血来潮出来买一次菜,你他妈就来煞风景!” 什么“傲雪凌霜宋子琛”?凭什么这姓宋的能和晓星尘齐名成双? 找来更好,杀了他,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来找晓星尘了。 就算有,也是来几个杀几个。 没错,杀了姓宋的,就可以斩断晓星尘与这世间最重要的一点关联,从此以后,晓星尘就能毫无牵挂好好呆在义城,任他捏扁揉圆。 薛洋露出豺狼一般恶狠狠的眼神。 激怒宋子琛,引他露出破绽,撒毒尸粉,割舌头。 薛洋做得一气呵成。 诡谲命运中最鬼斧神工的一笔,就是晓星尘出现的时机恰好,一剑当胸,刺穿了宋子琛的心脏。 “霜华有有异,我顺指引来看看。”晓星尘奇道:“已经很久没在这附近见过走尸了。还是落单的一只。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如果心里的笑声能被听到,整个义城都会为薛洋的笑声而震颤。 那么快乐,以至于完全没有觉察到藏在角落偷窥到一切的阿箐。 第二天,买好菜再回到义庄,迎接他的就是晓星尘冰冷的剑。 果然如他所料,晓星尘一知道他真实身份就迫不及待拔剑相向了。 “好玩儿吗?” “好玩。怎么不好玩。” “你在我身边这几年,究竟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可能是无聊吧。” 一直悬在半空,不安的心,终于落到实处,然后,碎了一地。 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又想讲了。 “晓星尘道长,我那个没说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可我偏要说。说完之后,如果你还觉得是我的错,随便你想怎么干。” “那个小孩子,见到了哄骗他送信的那个男人,心里很委屈,又很高兴,哇哇大哭着扑上去告诉他:信送到了,但是点心没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 “而那个男人似乎刚刚被那个彪形大汉找到了,打了一顿,脸上有伤。又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烦躁至极,一脚踢开” “他上了牛车,叫车夫立刻走。小孩子从地上爬起来,追着牛车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盘甜甜的点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车前招手想让他们停下来。这男人被他的哭声吵得心烦,夺过车夫手里鞭子,抽在他头上,把他抽倒在地。” “然后,车轮就从这个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过去!” “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这个男人,就是常萍的父亲。” “晓星尘道长,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言辞!谴责我为什么因一点嫌隙就灭人满门。是不是手指不长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地惨叫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过是自食其果!” …… 说出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真指望晓星尘认同他吗?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他还是要说。 “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条都抵不过。五十个人而已,怎么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从七岁断指开始,他就再也没期待过以后,除了这三年和晓星尘在一起时。 可是为什么,知道他是薛洋,晓星尘就如此排斥。 三年的相处难道抵不过一个名字?为了留在这里,他压抑了那么久,放弃了那么多,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 第一次剖心剖腹说了这么多,希望得到哪怕一点点理解,可换来的是什么? 晓星尘忍无可忍:“……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恶心……哈。 竟然说我恶心,殊不知,你已经和我一样恶心了。让我来给你好好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如同负伤被逼至绝路的野兽,薛洋再也口无遮拦。 “最近咱们晚上都没再出去杀走尸了吧?不过前两年,我们是不是隔几天就出去杀一堆啊?” “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昨天你杀的那具走尸,是谁啊?” 难以置信吧,实在不信,可以叫你那位好友过来跟你对峙。 对了,他已经被我做成凶尸啦。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明月清风,什么傲雪凌霜。 是我赢了,水到渠成,大获全胜。 薛洋仰天大笑,再回神,看到的就是晓星尘颈间的恐怖伤口,以及血色的白衣。 鲜血刺眼的红色在薛洋眼中向来动人,除了这一刻。 以往所有认知都被颠覆。 大脑空白了一瞬间,随即又被愤恨占据。 竟然知道真相就想死?晓星尘难道以为,死了就可以逃脱他了? “是你逼我的!” “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呵,做成凶尸,今后还不是他的傀儡,继续陪他,而且他让晓星尘做什么晓星尘就得做什么。 薛洋摆好炼凶尸的阵法,甚至准备好酒菜,相信过不了多久晓星尘就可以醒来,并且言听计从,就算知道他是薛洋也可以完全抛去二人之间的仇恨。 这样更好,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 时间和生命一起流淌消逝,天色已暗,晓星尘却还不醒。 太久了,久得恐惧压顶而来,薛洋重新布了一遍阵法,再次伸手试探,只探得了几片晓星尘的残碎魂魄。 他不明白,晓星尘怎么就能如此恨心,不仅自刎,连魂魄都震碎了?!就这么厌恶他吗?! 心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在嘶声力竭地叫嚣,怒火从未像这一刻燃烧的那么剧烈过。 薛洋霍然起身,在屋里横冲直撞,摔砸踢打,惊天动地的发泄完,才感到一阵心慌。 炼尸阵法不管用,堵伤口不管用,威胁呼喊也不管用。 那个总是笑吟吟的晓星尘,对他温柔放纵的晓星尘,每天送他一颗糖的晓星尘,是真的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一念至此,怒火全灭,薛洋身心如坠冰窟,从里到外冷得透彻。他拽着晓星尘的胳膊,把尸体背起来,匆匆忙忙奔出义庄,出门,还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 “锁灵囊,锁灵囊,对了,我需要一个锁灵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最后一章回忆杀 第21章 义城回忆之『八年』 薛洋歇斯底里,毫无章法地挥着剑,从城外,一直杀到城内,一个糖果摊前。 揪起摊主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清醒了一瞬,认出这是晓星尘常提起的卖糖的周老伯。 不愧是常常被晓星尘夸赞的老人,平日里慈眉善目,到了剑架在脖子上那一刻,面对生死竟没有丝毫畏惧,眼里只有惋惜,还有谴责。 苍老的声音,坚韧有力:“小友,你这样杀人,那位白衣道长知道了是要伤心的!” 薛洋面目扭曲,几乎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老子管他伤心不伤心!” 可是,持剑的手腕,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牢牢扼住。 薛洋抛下那老人,怒吼:“滚————!!!” 义城,彻底变成一座死城。 所有人都走了,城里满是凶尸,浓雾,毒尸粉,凡是踏入者,几乎有去无回。 义庄又恢复成一片破败狼藉的模样,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砸的七零八落。 晓星尘躺在一个失败的阵法中间。凶尸炼不成,至少这阵法还能保持尸身不腐。 金光瑶还是要与薛洋合作,既往不咎,大大方方给了薛洋一只锁灵囊,装下晓星尘的残魂。 “仇人死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何必还要千方百计补魂?” “我还没玩够,要让他回来,做成听话的凶尸傀儡,继续被我折磨!” 薛洋带着锁灵囊,阴铁,魏无羡手稿,继续留守义城,跟金光瑶说好了,炼凶尸也只在义城。 金光瑶道:“也行,远有远的好处,我身边某些绊脚石,送到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去炼成凶尸,更不容易被发现。” 晓星尘死后一个月,补魂毫无进展,薛洋又觉有滔天怒火无处发泄,想杀人。 第一个想杀的,就是栎阳常氏,在灭门中逃过一劫的常萍。 “道长,都怪他当初要找你帮忙追查灭门凶手,否则,就轮不到你来管他家的烂事。” 薛洋已习惯于对着锁灵囊或尸体说话,反正空荡荡的义城,没人看到他这般神经质。 “第二个想杀的,就是阿箐,这假瞎子,装瞎骗了我们三年,同样是骗,你怎么不生她的气?若不是她多嘴多舌,我就能骗你一辈子,你永远不知真相,稀里糊涂,不也是一辈子?” “可惜找不到你师父,传说中的抱山散人,否则,我也要杀了她,都怪她!把你教的那么天真愚蠢,还让你出山!最可恶的,就是还把你双眼挖给了姓宋的!” “怪他们,对,通通都怪他们。我替你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薛洋语气甜腻又阴狠。 “如果不同意,就回来阻止我啊?” 薛洋将能怪的人怪了个遍,能杀的人也杀了个遍,还扮成晓星尘的模样去作恶,狠狠败坏了一把“明月清风”的名声,终于出完一口恶气,开开心心去酒楼喝酒,醉醺醺回到义庄。 晓星尘的尸体被保存的很好,头发一丝不乱,眼上蒙着干净白布,一身白衣胜雪,透过朦胧醉眼望去,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薛洋伸手抚摸晓星尘毫无血色,冰凉干净的脸庞,手指依恋地停在嘴唇上。 “晓星尘,你知道什么是断袖么?在遇见你之前,我还真没发现我有这爱好。” “你那么傻,肯定不知道吧?太好了,我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断袖。” 薛洋打了一大桶热水,为晓星尘沐浴。 好好泡泡,泡温暖了,身体便也像活人一样。 第一次,感觉比杀了十几个人还爽,他为自己找到新的玩法而开心。 熟练之后,他叫来宋子琛。 义庄里屋的小床上多了一道床帐,旖旎地垂下来,帐内充满薛洋的喘息和大笑。 “姓宋的,好好看着,看看你的朋友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 “你来找他!这就是你来找他的后果!你可满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床在碾压之下发出痛苦的吱吱声响,为在场每个人不堪重负的命运而□□。 脑中被钉入刺颅钉的宋子琛,尚有一丝模糊的个人意识,但身体只能听从命令,动弹不得,他在原地奋力挣扎,浑身颤抖,拼命想冲脱控制,将薛洋就地碎尸万段。 薛洋看到,“哧”地轻笑。 “你着什么急?你看你的好朋友晓星尘,多不知廉耻,一点儿表情变化也没有过。” 有时,又突然暴怒: “闭眼!!!姓宋的,你他妈给老子闭上眼睛!!!你有什么资格用他的眼睛!!!” 雨点似的拳头狠狠落在凶尸宋子琛身上,打的他步步后退,却没有一拳落在眼睛附近。 好长一段时间里,薛洋分不清自己是谁。 对着锁灵囊轻声细语时,他是纯善少年阿岚。 炼凶尸傀儡,折磨尸体时,他是无情魔头薛洋。 蒙上眼睛拿起霜华,他又是明月清风晓星尘。 他是谁? 天地之大任其肆意徜徉,但没有一处属于他。 这样浑浑噩噩,纵情恣欲发泄了三年。 直到床上的游戏也无法满足他,薛洋再次感受到了背叛。 滔天愤怒潮水一样褪去,带走的,却不止是愤怒————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他的身体,好像再也没有快感,也没有疼痛。 连欲望也消失殆尽,薛洋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空有皮囊,是不够的,他还想要更多,想要晓星尘醒来,像以前一样,笑吟吟地安慰他:怎么了,心情不好?是想念什么地方,还是有什么少年心事啦? 只需这样,清淡柔和的一句话,就能抚平他心里的沟壑。 可是再也没有了。 被抛弃的一个人,终于趴在晓星尘死去已久的尸体上呜咽。 “晓星尘……你骗人……” “你不是说过,不会再让我孤零零的?” “晓星尘!我恨你,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把我困在这里?” “我告诉你,老子现在玩够了,要走了,随你在这里趟多久,爱醒不醒!” 薛洋将晓星尘的尸体和锁灵囊一并放在棺材里,布好迷雾阵法,果然走了。 四处流浪一阵,不自觉回到晓星尘曾押送他去往金陵台的路上,将他们曾一起停留过的小城小店都光顾了一遍,又失去方向,开始为所欲为。 也不管是黑道白道的人,凡是遇见过的,薛洋差不多都挑衅了一遍,几乎日夜流血斗殴,连合作的金光瑶找他他也不理,见面就把人骂走,仿佛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约束他的东西。 如此一去半年,在一场最为惨烈的打斗之后,薛洋再次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回到义城。 漫天迷雾之中,他一边吐着血,一边准确找到了那口棺木。 “晓星尘……阿岚受伤了,你不是……最照顾阿岚了吗?起来……帮我疗伤,像我……第一次到义城时那样……好不好?” 薛洋歪歪斜斜,跌跌撞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棺木,手摸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个血手印。 棺材里的尸体,锁灵囊里的残魂,和半年前一样,丝毫未变。 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失望,薛洋脱力,靠着棺木徐徐坐倒。 嗒、嗒、嗒。 被血染红的手轻叩木板。 “晓星尘,求求你,看看我?救救我?” *** 不知昏睡了有多久。 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额间一点朱砂,眉清目秀,正是半年内屡屡被他骂走的金光瑶。 没有穿金家华丽丽的金星雪浪袍,而是一身布衣,低调打扮。 “你傻了吗?伤成那样还回这空荡荡的义城,要不是我正好过来查看,给你疗伤,你就死在那棺材边了!” 薛洋想,死了也好,死在晓星尘身边,我就不用继续发疯了。 正想时,金光瑶丢来一物,轻飘飘没分量地落在他身上,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之后,薛洋徒然发火:“你他妈轻一点!!!” “好好好,忘了这锁灵囊是你的宝贝了,昏倒的时候还死死抱着,你冷静点,别起来!身上还有伤呢,我可不想费力再包扎一次。” 看薛洋躺回去,又抱紧锁灵囊,金光瑶调侃:“夔州流氓,居然也知道情义为何物了吗?” 薛洋也反讽:“过奖,你呢?高高在上的仙督,该有很多事要忙吧,怎么有时间来义城,时机恰好地救了我?” 金光瑶自嘲一笑:“没办法,伪装久了也会累,我需要一个知道我真面目又不会揭穿我的人,所以,还不想让你死。再说,我还需要你帮我处理‘罪人’呢。” 沉思片刻,又道:“薛洋,认命吧,我们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只能无情到底,方能在这世上挣来一席之地。” 薛洋闭上眼睛,不想再听。 躺了不到半月,金光瑶再来看望时,薛洋居然已能撑着重伤的身体下床练剑。 练剑起初很不顺利,霜华一次又一次脱手,练了半日,薛洋拿出一根白布条将眼蒙住,剑光挥洒反而变得利落流畅,满院充满瑟瑟清风,薛洋剑指哪里,风就吹向哪里。 妙则妙矣,只是破败的义庄小院,被风一吹,倍显凄凉。 金光瑶只瞧一眼,就看出这剑法优雅大气,绝非薛洋自己原本的路数,定是晓星尘道长所教。此时的薛洋,用着那个人的剑,也像那个人一样蒙着眼,全身上下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不像金光瑶以前认识的那个夔州小流氓了,也不像晓星尘刚死后那个怒气冲天的疯子。 相识近十年,金光瑶一直觉得,薛洋身上少了点东西,正是因为少的那点东西,导致薛洋尽管生得一派风流俊俏少年模样,可还是眼神稍变就容易让人感到一阵恶寒,如同看到了什么披着人皮的非人怪物。 可现在,薛洋变了,在义城沉寂几年,又发疯几年,脱胎换骨,再站起,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甚至用起这把剑,活脱脱一个青年才俊,有模有样。 这样的薛洋,不会再离开义城了,准确的说,是不会再离开棺材里那个人了。 金光瑶放下心来,问候交代完毕,准备要走。 “等一下。” 薛洋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纸,极为珍惜地打开递给金光瑶。 “你给我说说,这首诗,什么意思。” 金光瑶接过,只见泛黄的纸页上,清雅的字迹记着一首清雅的诗。 清风自南,环环抱山; 清风自北,上善若水。 清风自东,云鹤游空; 清风自西,福祸相依。 昭昭旧梦,摇摇碎之; 风兮止兮,江阔云低。 青青子佩,悠悠思之; 风兮动兮,不我遐弃。 很简单的一首诗。薛洋看不太懂,因为他自小认字开始就是为了阅读修习邪术的手稿符咒,十几岁在金陵台初做客卿时,很多文字意义还都要金光瑶帮忙解释, 诗律向来一窍不通。 看完,金光瑶淡然将纸折起递还给薛洋。 “是晓星尘道长的诗吧?意思很简单,就是以清风自比,抒发生平不得志的苦闷。” “真的?” 薛洋有些怀疑,他明明记得,晓星尘在研习这套剑法时,没有一点苦闷之色。 “真的,”金光瑶再次肯定,“我走了,你好好修养,不要再发疯了。不是还要给晓星尘道长补魂么?把自己先折腾死了还怎么补魂。” 送走金光瑶,薛洋望着手中的纸发呆。 不得志,不得志。 你若能回来,我愿陪你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让我做你的眼睛,你的武器,都可以。 晓星尘,你可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等待中重生 为一个人 人世浮沉 无悔此生 夜色中寻觅过当往事困住我 也盼心中生出一点萤火 很喜欢的歌词。 等待中重生 为一个人————薛洋的重生重塑,确实不在被救时,不在义城三年时,也不在晓星尘死时,而是在八年漫长等待与寻找中,渐渐完成。 人世浮沉,无悔此生————不是说薛洋对这一生所做的事无悔,而是终于无悔来这世上走过一遭。若没有晓星尘,他的一生只有凄惨的开始,罪恶的结束,没见过光,一定是极度厌世,后悔来过的吧。 本文中,目前,我最喜欢这个最后在义庄终于练成清风剑法的薛洋,这个时候的他,滔天愤怒也好,杀念欲念也好,都暂时平息了,对自我感情排斥过否定过,最后,所剩下的,只有对晓星尘最彻底、最纯粹的思念与忏悔————断了这嗜血的心魔,你可原谅我? 哎,歌太好了,我的文配不上,说不定以后会改名,下周一再见啦~ 第22章 反噬 凉亭之下,晓星尘又超度走了一个怨灵,念完往生咒睁开眼睛,只见落地的白色衣摆上已飘落许多秋日的落叶,一张年轻的脸庞就伏在几片落叶之间。 薛洋又是在他身边地上睡着了。除了头枕着手压着他衣摆,身体其余部分都暴露在冷冰冰的坚硬地面上。 同行之后总是如此,薛洋明明可以找个舒服一点的地方去睡,然而并不,仿佛舒服不舒服是次要的,距离他近不近才是最重要的。 晓星尘向来与人为善,别说是人,哪怕一只动物在他面前受苦也难以容忍,眼下薛洋这般,死去两年的亡魂,又是断指又是断臂,每日还要承受反噬,纵使知道这其中许多苦果都是本人咎由自取,可还是难免勾起他怜悯心疼,但一想到前尘往事,他又不得不硬着心肠提醒自己提高警惕,提防薛洋惺惺作态。 毕竟,薛洋曾经假扮成另一个与自己心性完全相反的人,在他身边潜伏了三年。 此人不可信。 晓星尘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默念了好几遍,念完又想:不知一片衣料相隔,睡在地上的鬼魂能否就真的少点凉意。 他本就打算生火,早在一边备好了枯枝木材,当下立刻默念燃火咒将火堆点燃。 在原地静坐清修一个时辰后,他才试着唤醒身边的鬼。 “薛洋,醒醒,接近子时了。” 睡在地上的鬼闭着眼皱了皱眉,懒洋洋不动弹。 “子时怎么了?” “你不该做准备了吗?” “做什么准备?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截被冥火烧过的桃木做成木剑,还被你毁了,我拿什么做准备?” 说话间,薛洋依旧没有睁眼,躺着转了下头,负气般留给晓星尘一个后脑勺。 晓星尘问:“你不是还有一把匕首么?” 薛洋摸出怀里的匕首扔在附近。 “你看看吧,这匕首乃是邪物,别说驱赶怨气,它别吸引来更多怨气就不错了。” 火光照耀下,地上插着的那把精巧匕首,果然冒着森森寒光,腾腾杀意。 晓星尘道:“清风剑法不重武器,你随便再捡一根树枝,只要心法用对,效果也应当不差。” 薛洋挥挥手:“算了,我不用你那高贵的剑法,也能挺过去。” 晓星尘不知薛洋所谓“挺过去”究竟是如何挺过去,正待再问,林中树影婆娑作响,面前取暖的火堆霎时熄灭,亭下温度骤减————子时已到。 薛洋睁眼,调整睡姿,坦然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那意思很明显:来啊,他不怕。 地上的落叶被怨气挟持着剐蹭地面,抑或互相碰撞粉身碎骨,逼人怨气黑雾一般带着飞沙走石与冤魂厉鬼聚集到薛洋身边,这次没有清风护盾,他的身影很快被笼罩,淹没在黑雾里。 随着四面八方的怨气汇集,黑雾笼罩的范围一点点扩大,晓星尘知道这黑雾非同小可不能轻易沾染,在黑雾边缘步步后退。耳中一片嘈杂,尽是冤魂厉鬼的叫嚣,男男女女,嘶声力竭,充溢着死气与杀气,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须臾,他就退得连凉亭也看不见了,更别提薛洋,眼前只有一大团翻腾着的诡异黑雾。 在这团恐怖的怨气之中正发生着什么? 薛洋真的能挺过去么?可他方才摆出的姿势分明没有一点防备之意,像是放弃了抵抗,在被黑雾笼罩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薛洋的眼神,那个眼神,那个眼神…… 充满着不该属于那个恶灵的哀伤与疲倦。 晓星尘忽然很后悔,白日里何必一时气愤毁了那把木剑? 他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我只需进去看看,并不是要帮助薛洋。 如此一想,终于横下心来将剑铮然拔出,清风剑法中的十六式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剑光所指形成一股强劲风力,在黑雾中劈开一条道路。 晓星尘身形如白鹤,一口气闯入黑雾中心,就看到地上已痛得蜷缩成一团的断臂孤魂。 还当薛洋能有什么其他方法抵抗反噬,没想到,所谓“挺过去”就是这样硬挺! 在这片黑雾中,仅仅听着冤魂厉鬼的叫嚣,晓星尘心神都已受到影响,头脑发胀,何况被百般撕扯攻击的薛洋? 眼看一个个灰色怨灵张牙舞爪从薛洋灵体中穿过,每穿一次,地上那个蜷缩的黑瘦身影就痉挛颤抖一阵,晓星尘忍不住厉喝:“薛洋!还不快用我教你的心法护住心神!” 薛洋没有应答,反倒是黑雾中,怨灵们爆出一阵此起彼伏地诡异大笑。 “哈哈哈,真是道貌岸然!” 一个声音道。 “道貌岸然!”“道貌岸然!”“道貌岸然!” 一群声音附和。 “我们都是被他给杀死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为什么阻拦?” “为什么阻拦!”“为什么阻拦!”“为什么阻拦!” “竟然站在杀人凶手那边,真是恶心!” “真是恶心!”“真是恶心!”“真是恶心!” 每一句话都有不同的声音重复念叨,在黑雾中传递回响。晓星尘刚施展到“上善若水”这一招,手中的剑便再也无法挥动半分,环绕周身的风力顷刻变弱,勉强只能挡住怨气,却挡不住怨灵。 是啊,这些怨灵,也无非是有仇报仇,他有什么理由阻拦? 可以薛洋做派,只怕不会被其他魂魄吞噬,而是早晚有一天心神不支,为了强大自身而去吞噬其他魂魄。 晓星尘想:我不是保护薛洋,而是为了阻止薛洋成魔。 这时,如同听不下去那些辱骂晓星尘的声音,薛洋霍然忍痛坐起,盘腿摆出入定姿势。 “把你们的臭嘴闭上!不用他帮忙……你们也奈何不了我!” 短短一句话,却由于剧痛说地极为艰难,薛洋闭上眼睛,依着心法调用灵力护住心神,弱化五 识,如此一来,怨灵们再怎么吵闹撕扯,或企图撞击侵吞他的魂魄,也只是徒有痛感,不会带来其他伤害。 晓星尘见状,终于不用再做心里斗争,缓缓收起剑,退出被怨灵包围的中心,只留下一层清风护盾,帮薛洋将重重怨气挡在五步之外。 第一次觉得一个时辰原来这么久。 一个时辰后,大群怨灵随着黑雾散去,终于露出原有的凉亭,以及亭下盘腿坐着的黑影。 待到所有冤魂厉鬼嘈杂声音也完全消失在虚空中后,那黑影僵直的背晃了晃,又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晓星尘走近,蹲下俯视那张倔强执拗的脸庞。 惨白的脸上浓眉紧皱,睫毛轻颤不已,显然灵体中还残留着反噬的痛,睡得并不安稳。 方才一个时辰中,这个备受攻击的鬼魂一声痛呼也未曾发出过,直到现在嘴唇依然紧抿成一线。 昏睡中的薛洋没有半点戾气和阴狠,唯有此时,才有些接近晓星尘想象中的另一个人。 许久,晓星尘抬起眼眸对着远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阿岚。” *** 深秋的林中已被层层落叶覆盖,人踩在上面一步一响。 晓星尘在林间穿梭,终于找到一株桃木,此时桃树枝上空空荡荡,没有一片树叶,他挥剑砍下粗壮笔直的一段,手起手落,削成一把简略的木剑,施术用冥火烧过,递给薛洋。 接收的人却十分嫌弃:“你这把剑也太粗糙了吧,我被你毁掉的那把,可不是这么丑的样子。” “没办法,我不善雕工。” “罢了罢了,算我大度,勉强接受,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清醒时间,薛洋又开始雕刻木剑。 晓星尘不懂薛洋为何那么固执要把木剑雕刻成霜华的模样,再怎么精美,清风剑法的威力也并不会因为武器不同而不同,心法和个人功力才是最重要的。 薛洋道:“谁叫霜华好看呢,我喜欢!” 有过一次矛盾之后,晓星尘本以为继续与薛洋同行应当是很辛苦的事情,但是恰恰相反,薛洋与往日印象中睚眦必报的那个形象截然不同,不管晓星尘再怎么冷言冷语,薛洋都没再发过脾气,顶多生闷气地自己在一边睡觉,安静一整天,到了第二日又嬉皮笑脸地搭讪,倒叫晓星尘不好意思起来。 他本就不擅长冷脸示人,何况薛洋不仅大度热情,而且安分老实,没有一点往日恶劣神态。晓星尘心不甘情不愿地,对薛洋态度缓和了许多,渐渐习惯每日听他天南地北胡扯解闷,夜猎帮忙,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厌弃地拒绝。 人鬼之间,维持着脆弱的和谐。 晓星尘一边超度怨灵,一边夜猎,风餐露宿过了半月,薛洋揭短: “道长,你怎么又这么寒酸,一点儿钱也没有?越宅家里没人,你就不会趁机拿点?反正你帮镇上驱鬼有功,收点钱理所应当啊!” “驱邪除魔,本就应该。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收钱,昨日不是还给你买点心了?” “那么一点,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呢!” 薛洋眼珠一转,嘴角浮现一抹奸笑,晓星尘猜到他又打坏主意,果断道: “不义之财,我不会要。” 薛洋的笑容瞬间蔫了,愁眉苦脸。 作为夔州小流氓,薛洋历来都是吃霸王餐,后来又有金光瑶撑腰善后,从没为钱财发过愁。 晓星尘料定以薛洋的思想,必然提不出什么生财的好主意,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薛洋一拍大腿欣喜道:“我差点忘了!我们下一站去兰陵,但凡大城都会有玄门当铺,道长你画几道护身符,便可以用护身符在那里换些银两!” “玄门当铺?” “对!说是当铺其实基本上是一次性买卖,专门买卖玄门法器,仙门百家中,大户自然各有各的生财之道,但是散修之人就没那么高枕无忧,有不少是靠制作护身符、神丹妙药,或者灵异法宝来为生的。道长灵力高强,随便做几个护身符,定能换不少钱!” 晓星尘半信半疑,但身无分文也确实不方便,于是划破手指,就地做法,画了几张护身符,画到第五张,薛洋出声阻止:“好了好了,道长你要画多少张!少用点灵力行不行?上等修士的血符,有多值钱你知不知道!” “很值钱么?” 晓星尘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简单制作出来的东西能值钱。 薛洋叹气:“晓星尘,你对自己的修为有没有正确的认知?以你这样的身份,就算用墨水画符,注入一点点灵力,也都都足够平常人镇宅防身了,何况还用血符,我不骗你,你这五张符咒上的血加灵力,足够镇宅三年,到当铺里换成钱嘛,少说也值能让一个人好吃好喝半年的银两。” 晓星尘全然不信,敏捷地抬手将一张纸符贴到薛洋小臂上,纸符一触即燃,薛洋倏然变色,跳起来甩着胳膊,大呼小叫地后退。 “晓星尘!干嘛往我身上贴?很痛啊!” 晓星尘平静地移开视线,语气失望,“你看,功效不过如此。” 薛洋在身上蹭着小臂痛处,又生气又委屈:“喂!怎么又拿我做实验?!” 第23章 入兰陵 薛洋在身上蹭着小臂痛处,又生气又委屈:“喂!怎么又拿我做实验?!” 晓星尘叹气:“昨日超度的亡魂,又是为你生前所杀,那人不过而立之年,有妻有子,孩子还未成年。” 薛洋根本想不起是哪一个。 “不是超度了吗?希望他下次转世投生不会再遇到我这样的人。” 沉浸在悲戚中的人脸色并没有缓和半分。 薛洋无奈,胳膊一伸送到晓星尘面前。 “喏,给你。” “什么?”晓星尘不解。 “你要能解气,就再多贴几张符!” 晓星尘无言,望着薛洋,愈加迷惑。他用探魂术在亡灵记忆中探到的杀人恶魔薛洋,与眼前这个薛洋根本判若两人。 眼前这个,真的很像阿岚。 沉默半晌,薛洋见他没有继续贴符的意思,悻悻放下胳膊。 “不是道长的符咒没用,而是道长也太看不起我了,你以为,像我这样的鬼魂世上能有几个?而且,符和咒要结合并用,效果才能尽数发挥,你刚才只贴纸符,却没用咒,否则,肯定能让我灵体涣散一时半会儿失去行动力……” 说到此处,薛洋也闭嘴了。 纸符这么简单的用法,晓星尘怎么可能不知道?无非是对他往日杀戮行为有气,又下不去狠手,只好贴张纸符让他痛一痛,聊做惩罚。 晓星尘不说话,垂下眼帘又画一张符,将五张纸符一并收起,打开书卷在树下阅读,澄澈眼底满是挥散不去的郁结。 这种郁结,薛洋知道他不能解,只会越说越糟,他撇了撇嘴,在一边闷闷地继续雕刻木剑。 看书看倦了,晓星尘才再次开口。 “我们以前在义城的时候,怎么没听说过什么玄门当铺?” 晓星尘主动问话,薛洋兴致一高,接过话头侃侃而谈。 “第一,玄门当铺是在夷陵老祖魏无羡扬名之后才盛行开的,因为他爱好搞这些小发明,刚开始独立门户又穷,不得不卖卖这些小玩意儿,这种行为一开始为仙门百家不齿,几年之后大家见人们确实有这种需求,才慢慢接受,广为盛行;第二,玄门当铺也不是说开就能开,需要内行能鉴别法器灵力价值的明眼人估价,还要养好信誉口碑,不然大家无法分辨真假,谁愿意花钱买一张纸或者一块铁呢?所以义城那样的小地方,再过十几年二十年也不会有这种铺子的。” 晓星尘听着,大感新奇,又问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关于魏无羡的,算起来,魏无羡还是他的师侄,这位的事迹,子琛也说了一些,但子琛说的,远远没有薛洋说的这么引人入胜,让他像听书一般津津有味。 薛洋见他爱听,越发讲地眉飞色舞,他口才本好,魏无羡的事迹又曲折离奇,被他添油加醋一番愈加精彩,听得晓星尘忘了时间。 听到魏无羡十七岁就与蓝忘机联合降服屠戮玄武,晓星尘称赞“真是少年英雄”;听到魏无羡被迫放弃剑道修诡道,晓星尘摇头直叹“可惜可惜”;听到魏无羡排除众异执意救走温家老幼,晓星尘又赞“心性坚韧,难能可贵”。 晓星尘一路赞下去,对这个师侄真是越听越喜欢,兴致正高,薛洋忽然闭口不讲了。 “怎么不讲了?” 薛洋摩挲着手中雕刻到一半的霜华木剑,只觉心有不快。 听了太多晓星尘赞美魏无羡的话,他心中嫉妒起来,不愿再讲。薛洋本欲抹黑魏无羡,但此人又是世间少有的让他有好感的人之一,尽管薛洋最后是死于魏无羡蓝忘机之手,可对魏无羡,薛洋还是讨厌不起来。 他能在邪术诡道这方面小有所成,魏无羡遗留在世的手稿功不可没,第一次看到那些手稿时,他就由衷觉得,能开创出诡道的魏无羡,当真是个又有趣又有本事的人。 不想让晓星尘继续赞美魏无羡,又不愿平白无故抹黑这个人,薛洋心思一转换了个角度。 “道长,你可知道如今魏无羡的道侣是谁?” 夷陵老祖魏无羡的人生,经历过仙门百家的极度追捧,也经历过仙门百家的严苛讨伐,本已跌宕起伏,足够离奇,然而还有更离奇的,就是他这样一个桀骜不驯,亦邪亦正的人,竟然将名门正派姑苏蓝氏中仙家视为正道楷模的蓝忘机给拐走,结成了同性道侣。 江湖传闻早就沸沸扬扬,薛洋又向来擅长打探消息,将二人之间的故事拼凑了个七七八八讲给晓星尘听。 讲完以后,他仔仔细细观察晓星尘脸色。 所幸晓星尘没有一丝鄙夷,坦然道:“世间路本就难走,若有一人愿携手共度,实乃幸运,魏公子和那位含光君在一起,真是值得祝福的好事。” 其实晓星尘自小生于俗世之外,并没受到多少俗世规则约束,更没被某些固执观念侵染过,他从来认为,只要不妨碍别人,自己的事,一切皆可顺从本心才是最好,也正因此,他才更加欣赏魏无羡。 薛洋听他表达完这样的观点大感意外。 “本以为道长至少在这方面肯定是遵守礼法的刻板迂腐之人,没想到,这么开明。” 一人一鬼坐在幽静的古道旁,跳跃火光映照下,两张脸都微微发红,不约而同一起想起一句被埋没在荏苒往事中的表白: “如果道长可以陪我,我愿一辈子不娶妻。” 当时说出这话的人自己也不知真假,听到这话人却心里泛起温暖涟漪,而今再想起,只有连绵痛楚,晓星尘心跳急了几下,装作有困意道:“天晚,该休息了。明日再聊。” 薛洋自然还没说够,但一听到“明日再聊”四个字就很高兴,未曾多想,开朗地目送晓星尘入睡帐。到了第二日,晓星尘故意将话题引向别处,前一日古道旁的片刻悸动便无人再提。 他们离开惜福镇一路向西南而行,没有御剑,走走停停抵达兰陵地界已过去近乎一月,薛洋手中那把木剑终于雕刻完成,这次更是爱惜有加,夜猎从来不用,只有子时施展清风剑法抵抗反噬才会拿出。 晓星尘除了每日超度一个怨灵,就是夜猎检查四周是否安宁,然后阅读老者留下的书卷,清修,练剑,听薛洋贫嘴,漫漫长途竟丝毫不觉孤寂无聊。 兰陵是仙门金家的地盘,家主虽然年轻,约两年前才继承家业,但是有姑苏蓝氏与云梦江氏明里暗里共同扶持,兰陵城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繁华。 一入城内,薛洋就催着晓星尘去玄门当铺换钱,好带他去兰陵最好的饭店大吃一顿。 像兰陵这种大城,玄门当铺也只有一家,晓星尘略一打听就找到方向,一人一鬼行至一个气派的店门前,薛洋却隔街驻足。 “道长,这里面大多都是驱鬼辟邪的东西,我就不过去了,在外面等你。” 晓星尘也感觉到这店周围灵气旺盛纯正,克制阴邪之物,他微微颔首,径自入店。 店中比外面还气派,左右高墙上挂满仙家兵器,正中一排柜台后面,一个个木架井然有序排列至后方,上面也尽是花样繁多的宝贝,金木宝石,奇形怪状,应有尽有。 晓星尘感慨,怪不得在殿外就能感受到旺盛灵气。 他对柜台前的小厮说明来意,小厮将他带入藏在木架后的一个小间里,斟上茶水后让他稍等,没过多久引领另一人入得小间。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进门之时人未露面腹先凸显,白胖敦实,浑身穿金戴银,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富态,一双小眼睛滴溜溜闪着精光,似笑非笑不着痕迹打量正在等他的白衣青年,虽觉此青年容颜灵秀气度不凡,但看他佩剑平平无奇,又听人报说是来用护身符换钱的人,就将此人看低了几分,以为不过是个落魄公子,换点旅费。 本来,这种店里人来人往,老板可谓什么人都见过,在他眼里只有仙器宝贝,以物评人,习惯了。 他接过晓星尘的纸符看了看,不动声色道:“敢问道友姓名?” 晓星尘淡然回答:“在下晓星尘。” “晓星尘?!” 中年男子惊讶片刻,掂着手中纸符大笑出声,如此失礼,饶是晓星尘谦和性格也生出几分不悦。 “哈哈哈……晓星尘?”中年男子像是听了什么极为荒唐的言语,“你要是晓星尘我还是宋子琛呢,年轻人,你要虚报身份,好歹也报个活人姓名,叫人能相信不是?” 晓星尘这才明白他在笑什么。 之前在惜福镇,因为是小镇,没几人知道晓星尘何许人也,离了惜福镇后,他与薛洋也一直走的偏僻小径,露宿野外,不曾接触过几个人。直到此时,他才想起,在世人眼中,晓星尘是十年前就已逝去的人。 当年魏无羡蓝忘机在义城裁决薛洋时,身边还带着一众仙门世家的小辈,他们离开之后,自然将义城中的恩怨是非也传播了出去。 死后十年还能重生,这事到底匪夷所思,叫人短时间内难以相信,晓星尘也不做辩解,只道:“我是谁不重要,这护身符你可愿收?” 那老板又闭着眼好好探了一下符咒上的灵力,沉吟片刻,道:“收!小二,拿银票来!” 晓星尘收到银票,发现五张符纸的价格远没有薛洋说的那么值钱,心想薛洋果然随口骗他,辞别老板之后,转身就要出店,却差点与一个慌慌张张正要进店的人撞了个满怀,晓星尘仔细一看,竟有几分眼熟,那人见到他,显然认识,转身拔腿就跑,日光下,那人的背影一模糊现出两个重影,晓星尘恍然大悟,这就是他在惜福镇遇见过的盗墓人————夺舍重生的人。 夺舍是夺去他人性命让自己重生的禁术,被仙门中人视为罪恶,一旦发现必当严惩。 晓星尘追出去,也顾不得给薛洋解释,一直追着盗墓人来到城门边,那人又消失不见,他在原地兜兜转转,最终追出城去,果然在郊外野路上发现了盗墓人的踪迹,不过,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被网兜住,倒在一群人面前。 第24章 失衡 晓星尘想当然以为是有正道义士也来追究盗墓人夺舍之罪,正要上前问个明白,手臂却感到有轻微拉力,是薛洋在手上汇聚灵力,拉着他小心翼翼躲到一棵树后。 “道长别急,先看看再说。” 薛洋不知所以跟了一路,此时一看即明了晓星尘在追谁,也和晓星尘一样躲在树后观察。 捉住盗墓人的有五人,皆背对他们,为首的一个得意洋洋:“怎么样,这下跑不了了吧?知道我们最近多忙么,还要让我们浪费精力抓你。” 说着,往盗墓人身上踢了一脚。 盗墓人哼哼着蜷缩在网兜里,看不到表情,那人继续道:“好了,江湖规矩,你这具夺舍的身体本是别人花大价钱买的,现在被你占用,我们还得费心费力给人家另准备一个。你呢,现在只有两条路。” “第一,花三倍的价钱,买下这具身体,我们就放过你,今后再有需求你还可以来找我们。” “第二,我们毁了这具身体,今日就叫你挫骨扬灰,魂飞魄散。自己选吧!” “呸!”盗墓人想也不想地冷斥,“我本就是被这个劫匪所杀,他被我夺舍,也是罪有应得,老子才不会为他的命付钱!” 问话的人也不动怒,慢慢悠悠道:“臭小子,仔细想想,你不是为他的命付钱,一条命而已,你以为我们多看重?我们看重的是这具身体,你是夺舍重生的,应当知道,一个正常活人要经过特殊加工才能让你们这种没什么修为的凡夫俗子也能夺舍成功,我们收的钱,就是加工活人的辛苦费,何况,以你现在的境地,算是花钱买自己的命,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钱没了可以再赚,魂没了可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听他口口声声把活人说成可以随意拿来加工牟利的工具,晓星尘顿时怒从心起。 看起来,这些大约就是“夺舍组织”中的人了,听这口吻不知已害过多少人,反倒是盗墓人夺舍有因,若所说属实,那么他的夺舍之罪倒不必追究了。 盗墓人在网兜中不安分地蹭了半天,终于勉强弓着背坐起来。 “就算要买,我也不会出三倍价格,没钱!” “嘿?!”夺舍组织头目好笑似的反问:“大难临头还想讨价还价?” 恰在此时,薛洋想找个更舒服的偷看角度,他仗着自己是鬼魂,别人看不到他,一跃到了盗墓人正对着的树上。 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盗墓人却仿佛一抬头看到了他,脸上一喜,对着他所在的树下方位大喊:“晓星尘仙长!救我!” 薛洋低呼“不好”,未及下树,晓星尘已提剑冲了出去,一跃来到盗墓人面前,面对五个剑拔弩张的人。 此时,阳光正好,晓星尘仔细一辨别,发现五个人身上都有重影,竟都是夺舍之人。 其他人都微微后退,只有为首的那个,眯了眯眼,歪嘴一笑:“不知阁下哪位,为何要多管闲事?” 晓星尘凛然道:“不巧我与此人有些交情,而且我又正在追查夺舍组织,今日,绝不会任由你们胡作非为!” “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为首那人淡定地微微一笑,举起手来。 晓星尘拔剑横在身前,做好了防御准备。 那人一挥手,抛下一张符篆,在晓星尘面前结成一面细细密密泛着金光的网,大声下令: “撤!” 晓星尘愕然,没想到对手摆出那般胸有成竹的态度却打也不打就要撤退,只这么一愣,破开挡住前路和视线的网再追,那几个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背后传来一声盗墓人的冷哼。 “仙长,不用惊讶,这个组织里的人都是如此,所做之事全为谋利,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仙长一看就很厉害,若非必要,他们不会冒险与你交战的。” 薛洋愤愤下树,对那人道:“闭嘴吧你,谁让你瞎喊!原来你看得到我?那在惜福镇为何假装看不到?” 盗墓人觍着脸讨好一笑:“鬼兄莫生气,我那时候不敢暴露,更不确定这位仙长也能看到鬼,当然不好说出来……” 晓星尘也有些困惑:“凡是重生的,就能看到鬼魂么?” 盗墓人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我才重生不到一年,夺舍身份又不敢声张,反正,我能看到。原来,仙长也是夺舍重生的么?” “是不是关你什么事儿,少打听!” 薛洋气势汹汹将那人的问题堵了回去,晓星尘本还有更多问题想问,薛洋却站到他面前,对他伸出手来。 “道长,你的纸符换了多少钱,快拿出来我看看,咱们可以去大吃一顿啦!还可以住店!我很久没睡过床了,这一回我想……” 话只说到一半,薛洋说不下去了。因为晓星尘只拿出了一张面额很小的银票。 “就这些?”薛洋问。 “就这些。”晓星尘答,满脸写着“你之前果然是在骗我”。 薛洋扶额大呼:“道长!怎么才换了这么点?你被奸商给骗了啊!!!” 晓星尘见薛洋在面前焦躁地走来走去,很真诚地为他痛心疾首,想起店老板冒着精光的眼,又信了薛洋。 他可能真的被奸商骗了。 但是晓星尘丝毫不在意,他收起银票道:“无妨,这些钱也够花一阵了,若是不够,我再做一些护身符就是。” 薛洋定住脚步,望向兰陵城的方向。 那个睚眦必报的薛洋又出现了,满脸阴恻恻的。 不用想,晓星尘也知道薛洋盘算着什么。 “薛洋,不许你去找那店家的麻烦。” “我不伤他性命,只需……” “那也不行!” 若让薛洋去了,那掌柜怕是不死也要变残。晓星尘不得不斩钉截铁阻止。 薛洋却不肯善罢甘休让此事过去。 “晓星尘!你是傻子吗?我答应不伤他性命你为什么还不让我去?这种人不该给他一点教训吗?你为什么总让自己吃亏?画血符!这是不耗费精力的么?你知不知道那奸商将你的护身符转手就可以以十倍价格卖出?” 一连串没好气的质问,也勾起了晓星尘的脾气。 “我自己做的东西,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不需你来多言。” 薛洋朝天翻了个白眼:“晓星尘!你这样行走世间是行不通的!自己吃亏,对别人慷慨,你以为那些让你吃亏的人会记住你的好,感谢你吗?不会!你是在助长他们作恶的气焰,等你走后,他们不知会拿什么样的丑恶嘴脸来嘲笑你!” 薛洋一副他是为晓星尘好的语气,在晓星尘听来却毫无可信力,本来被奸商欺骗就已是心有不悦,薛洋这话又刺到了隐秘痛处,晓星尘板起面孔冷冷道: “是么?欺骗和嘲笑,这不正是你做过的事?你又有什么资格替我去教训别人?” 薛洋呆了一下,随即蒙受了天大冤屈似地朝他吼回来:“我没有!” 这一声吼得声音极大,真真正正激起了晓星尘的满腔愤怒,往事真是死结,只要一碰触就会打破他们之间脆弱的平衡。 薛洋哪来的底气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没有”?那般坚定的语气,不知情的人听了说不定还真以为是他冤枉薛洋,他十年前的自刎是因为谁?薛洋难道以为他重生失忆了不成? “没有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没骗过我?!” 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薛洋又大声道:“我没有嘲笑过你!” “……什么?” “晓星尘,我是骗了你,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嘲笑过你对我的好意!相反,我全都记在心里,过去十年,一刻也没有忘过!你送我的最后一颗糖,我到死都还留着!” 晓星尘怔住,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对面的鬼表情和语气都十足凶狠,音量更是一句赛过一句,说出的话却让他心里猝不及防晃了一下,变得安静。 只知薛洋骗他辱他,像这样记着他的好,将他送的糖保存八年,可听也没听说过。 他认真注视那双属于薛洋魂魄的眼睛,怒气冲冲的眼睛,想看清楚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实。这世上的人和事,孰真孰假怎么都那么难以辨别?人们为什么不能都好好说真话?薛洋为什么做下数不尽的恶事之后又一副悔过姿态,轻轻松松叫他心生怜意? 他既憎恨这样的薛洋,也憎恨这样的自己。晓星尘心中产生一阵无言的乏力。 这时,趁着针锋相对的人鬼之间终于有片刻静默,旁边还在网兜中的盗墓人自网格中艰难地举出一只手来。 “仙长,鬼兄,我可以帮你们把亏损的差价讨要回来,所以,能不能……先放我出去?” 第25章 盗墓人 盗墓人大名陈曦宝,到底是生意人,平日里没少倒卖货物,最擅长夸夸其词讨价还价,回兰陵带着晓星尘重新制作的三张护身符只身入当铺,谈了没一会儿就揣着一沓银票满载而归。 晓星尘接过银票时,薛洋凑在一边虎视眈眈,生怕他又被骗,看清数目后横了陈曦宝一眼,没说什么,晓星尘就知道这次换的钱绝对只多不少,上一次他被骗的损失,大抵算是补回来了。 薛洋还是一口气没撒出来,很憋闷的样子。自从七岁被戏弄,刻骨铭心地痛过一次,薛洋就曾发誓再也不要受到任何市井小人的欺辱,有了一身修为之后,便横行霸道只有他欺辱别人的份,没想到今日一疏忽竟让晓星尘着了小人的道,他还不能报复回去。此时把玩着手中匕首,已在心里将那当铺店主凌迟过数百遍。 薛洋对市井小人的憎恶晓星尘不能感同身受,何况损失已被补回,他就只想着不能纵容薛洋锱铢必报的性格再去害人。但本着一颗糖被保存了八年的感动,晓星尘还是想主动善待薛洋一次。 “你不是想吃东西么?现在钱够了,你想吃什么都……” 薛洋并不领情,背过身去气冲冲道:“气都气饱了!不吃!” 晓星尘无奈,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没法好好说话,就转头与盗墓人陈曦宝攀谈起来,两人找了个茶棚,晓星尘正要过去呼唤小二付钱买些茶和点心,薛洋又不乐意了,大步走到他和陈曦宝之间一拦。 “道长!这是你用血符换的钱,凭什么随随便便请别人吃喝!” 之前接触的人少,还没觉得,此刻晓星尘才发现薛洋真是霸道至极,明明是个鬼,却要管东管西,这番言语,大有他晓星尘只能请他薛洋吃喝,却不可以请别人的意思。 晓星尘言简意赅道:“既是我的钱财,自然由我做主,再说陈兄方才帮了我们,表达谢意理所应当。” 其实陈曦宝帮了他们确实不假,可晓星尘之前也算救了陈曦宝一命,只是他为人慷慨,从不记着自己对别人的好,仿佛帮助别人都是理所应当不求回报的。 薛洋最看不惯他这一点,也不想刚吵过架又起争端,于是也不多言,转身换做面对陈曦宝。 黑衣断臂的鬼,将身后白衣仙长挡得严严实实,一副不许任何人靠近,更不许任何人占便宜的样子,不说话,嘴角上扬,眼里却冷飕飕没有一丝笑意,看得陈曦宝不寒而栗。 毕竟也是在市井之间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薛洋那样锋利的眼光陈曦宝一看即懂,哪怕是个人,以那样阴冷的眼神盯着自己都足够可怕,何况对方还是个鬼。陈曦宝人如其名,平日里最珍惜自己的财宝,可此时连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袋。 “我请我请,今日是这位仙长救了我,便是请十顿八顿也是应该的,何况区区一盏茶呢。” 说罢,很识相地迎向小二去点茶了。 晓星尘有些无奈和尴尬,又拿薛洋没有办法,只好找了张角落的桌子默默坐下。 不多时,陈曦宝回来了,在薛洋不善地注视下,小心翼翼坐在晓星尘对面。 攀谈不到一会儿,晓星尘就弄清楚了这个盗墓人陈曦宝夺舍重生的来龙去脉。 此人家在徐州附近,所在的小村村民同属一个家族,因村中贫穷,自上一辈开始就有不少人靠外出盗墓,换得一些物资后带回村里维持家族生计。一年前,他在从家乡去兰陵卖货途中,遭遇三个土匪打劫丧命。由于生前常常与墓地尸体打交道,故而也有一些浅薄修为,会点邪术,死后七日错过转生时机后还能维持魂魄不散意识清醒,在遇害的路段飘来荡去,心心念念要找到杀他的劫匪报仇。 功夫不负有心人,等了不到一个月,在他遇害的同一条路上果然又撞见这劫匪作案,谁知,这一次劫匪拦下的两个人看起来平平无奇,连随身兵器也没带,却是会点功夫的玄门中人,三个劫匪被反杀,当杀到陈曦宝的仇人时,两人却住手了,端详一番,一致说此人体魄健康长相端正,是个可供夺舍的好“容器”。 一听“夺舍”二字,陈曦宝被勾起了好奇,按理来讲应当是体弱之人更容易被鬼魂夺舍,而且能夺舍的鬼魂须得生前修为不浅,像陈曦宝这样的,就算知道夺舍方法,可是修为不够,想夺舍也是万万做不到的。若是对别人,陈曦宝也不会起夺舍之心,他一生只谋财,不害命,但是对于杀害自己的凶手自然另当别论。 陈曦宝一直不远不近跟着那三人,在回兰陵路途中,那两人每天要将劫匪放一点血,然后布好阵法,用一种特制的香,将他薰两个时辰,起初那个人还是个正常人,后来渐渐便像灵魂出窍了一般,呆呆的,旁人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走路就走路,连绑都不用绑了,如此半月后,陈曦宝有一次趁人不备竟成功完成夺舍,占用了劫匪的身体,成了现在的样子。 寻找并制作一个合适的“容器”究竟不易,自那之后夺舍团伙的人就一直在追杀他,他不得不躲躲藏藏过日子。 薛洋听完就问:“所以,在惜福镇递纸条揭露这个组织的人就是你吧?” 陈曦宝悻悻一笑,并不否认。 薛洋又问:“那你付给他们要的三倍价格买条贱命不就行了?” 陈曦宝呐呐道:“鬼兄有所不知,他们要的价格,原价就相当于我盗墓五年的收入,三倍价格我实在是出不起啊。” 薛洋嫌弃道:“啧,盗墓还这么穷,没出息!” 晓星尘也心中明了,以陈曦宝的修为,确实没有能力与夺舍组织对抗,但是—— “此地不正是仙门金家的管理范围,你为何不去找他们求助?” 陈曦宝还没答话,薛洋就替他答了:“还不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夺舍之人,那些仙门办事死板的很,不知道就不管,要管的话绝对一窝端了,何况这金家家主痛恨邪术的名声在外,到时候问出夺舍名单,才不管谁是什么理由夺舍,追查起来,全天下发布海捕通告,到时候夺舍组织虽然能除,他还是逃不过被追捕的下场。” 陈曦宝讨好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鬼兄,确实如此。” 晓星尘又问:“那你是在躲避追杀过程中去了惜福镇?” 陈曦宝道:“没错,我家在徐州附近,但因被追杀,我怕连累亲友,所以不敢回去,只好往相反的方向逃命,在那里遇见仙长去查越家的案子,觉得仙长既有能力又有善心,所以将夺舍组织的存在告诉了您。” 晓星尘道:“既然知道夺舍组织老巢在兰陵,你为何又冒险回来?” “这……”陈曦宝漏出一丝悔意,“一是没钱了,希望到兰陵的当铺把盗墓得来的宝贝换点钱,二是我近来听说,有人已捣毁了夺舍组织在兰陵的老巢,谁知他们人并没被全部剿灭,还有一些仍在追查我下落。” 之前陈曦宝在玄门当铺遇到晓星尘,多少还是担心晓星尘会追究他的夺舍之罪,不肯听他辩解,只能逃走,途中惊动了夺舍组织的眼线,方才被抓。晓星尘听过他与夺舍组织的对峙后已相信他所说经历,不打算追究他的夺舍之罪,关注重点转移: “哦?有人捣毁了夺舍组织?” “没错,在求助仙长之前,我还曾以类似匿名方式求助于另外一人,这个人,想必仙长也听说过。” “是谁?” “夷陵老祖,魏无羡。” 薛洋冷嘲:“你倒是又会找人运气又好,既有能力有心情管这闲事又不会将夺舍之人都归为一类不分青红皂白一竿子打死的,普天之下可没几个。” 陈曦宝自己却很黯然:“鬼兄真是说笑,我若运气真好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人死了一次,好不容易重生,却是有家不能回,不知还要飘荡多久……” 晓星尘一听又泛起了热心肠:“不是说魏公子已捣毁夺舍组织了么?还有多少余孽待清理?等清理干净,你就能回家了吧?”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这得问那位魏公子才能知道了。” 晓星尘忽然心头一梗想起另一件事。 “魏公子近日正在兰陵城中?” “应该在的吧,我昨日还曾在街上远远看到过他。” “他身边可有一个黑衣剑客?” “没有,和魏公子在一起的只有一位白衣公子,也是玄门中一位非常有名的人,叫蓝忘机,世人尊称含光君。” 这么说来也许是子琛还没找到魏无羡。 晓星尘不由得松了口气。之后,又有点儿心虚,瞧了一眼旁边的薛洋,他正一条腿蜷起踩在长凳上用匕首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目光犀利审视陈曦宝,仿若对晓星尘这段问话的矛盾紧张浑然不觉。 晓星尘收了收心,目光回到陈曦宝身上,正欲开口,陈曦宝忽然站起,朝他深深行了一礼。 “晓星尘仙长,既然您能不追究小人夺舍之罪,小人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晓星尘略一思量,道:“你是想让我护送你回家?” “没错。”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不是不敢回家?” “想请仙长护送我走一段,若是追杀我的人过多,我就不回去了;若是没有几人,希望仙长能帮忙清除;若是没有追杀,可见那个组织的余孽应当是自己逃命顾不上管我,我在外漂泊一年,怕被追踪,连信也不敢寄,家人现在都不知我是死是活,我……实在想回家看看。” “好说,我答应你就是,陈兄不必多礼。” 自从陈曦宝行礼之后,薛洋脸色就越来越冷峻,听到果然如自己所料,晓星尘又要发扬乐善好施的精神,他满含不忿地抱怨: “道长,你怎么又多管闲事?你知道这人是善是恶?说的话是真是假?就算要护送,难道白白护送?” 晓星尘行侠仗义习惯了,他本就修了辟谷之术,又常常居无定所露宿在外,对钱财看得不重,何况此时身上已有护身符换得的银票,就更不想接受陈曦宝盗墓得来准备带回贫穷家乡的钱财。在他看来,薛洋才是多管闲事,不过那陈曦宝倒是大度,闻言立刻补充: “鬼兄提醒的是,是我疏忽,我保证,绝不会让仙长白跑一趟。” 薛洋还不满意,又追问:“说清楚,不白跑一趟是给多少酬金?这位仙长时间宝贵,若是……” “薛洋!住口!” 晓星尘冷然打断。 第26章 霸道顽童 作者有话要说:追文的朋友们,如果有一天发现本文被锁,只需一周后重新搜索小说名《荒城渡》即可,或者到微博【黑猫默雨】询问 “薛洋!住口!” 晓星尘冷然打断。 他的不悦并非全为薛洋要向陈曦宝索要酬金,而是今日前前后后,薛洋三番五次越界插手置喙他的事情,俨然把他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处处要按“薛洋”的方式去处理。 他们若是结伴同行的两位好友也就罢了,凡事还能商议,但他们显然又不是好友,晓星尘敏感觉察到,薛洋分明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想得太过近了,若是不加以纠正,日后养成习惯就更难划清界限。 晓星尘一针见血:“薛洋,我的事自由我做主,你有什么资格插手?” 言下之意要薛洋认清自己只是被“监督”的身份。 薛洋听得明白,不甘心道:“可是是你答应与我同行,去哪儿我说的不算也就罢了,现在你又要和另一个人同行,我就连一点儿追加条件的余地都没有?晓星尘,你就那么笃定不管你去哪儿做什么我都会愿意跟着你?凭什么?如果我说,我只允许你单独与我同行,你又当如何?” 晓星尘确实比同行一个月之前更加笃定,不管他去哪儿,做什么,薛洋都会愿意跟着他的。 可面对追问,他又担心万一自己想错了呢?如果没错,就这样任凭薛洋跟着,还想与薛洋划清界限,真的可能么? 在这种矛盾心理之下,晓星尘语气软了软,不由得好言好语解释起来: “薛洋,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明确目的,护送一个人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话不知哪里触到了薛洋怒点,“嘭”地一声,薛洋将匕首深深戳进木桌。 “哈!没错!”薛洋冷笑,又带了点自嘲,“你对别人的好,在你心里,哪一次,不是举手之劳?!” 薛洋话毕抬手,将匕首猛然一拔,附带一股阴力,桌子被顺势带飞出去,翻滚着砸到几步之外另外一个摆着茶壶与点心的桌上,茶具瓷碟破碎一地,发出一阵乒乓巨响,惊得棚下喝茶的人纷纷起身躲到路边。他们看不到薛洋,就只对晓星尘和陈曦宝指指点点。小二嚷嚷着骂起来,横眉竖眼要过来追究责任,薛洋憋屈了一天,终于找到发泄点一样,嘴角弧度不变,双眼却冒出火花,晓星尘暗道不好,一闪身出手点了小二哑穴,将人护在身后。 “薛洋,你又发什么怪脾气?不得伤人!” 薛洋手中匕首是把邪器,无论生人还是亡魂都能为其所伤,晓星尘不得不防。本以为薛洋改头换面不会再轻易起杀心,可谁知此人变脸如此之快,双眼一眯神色一变,仿佛又是十多年前那个随时可以为一点儿芝麻小事杀人的魔头,野性不减当年。 许是晓星尘疾言厉色过于紧张,见到到他认真动怒,薛洋很满意似的,满脸戾气忽而转为甜腻的调戏。 “晓星尘道长,紧张什么?”薛洋带着某种危险气息亲热地凑近,用匕首前端抵住晓星尘胸膛,语调轻柔似耳语,“你不是很有信心我会听你的话么?” 陈曦宝紧张地屏住呼吸,想劝不敢劝,看不透这一人一鬼究竟是敌是友,只觉黑衣断臂的鬼魂尽管语调轻柔,却带着一股嗜血的意味,他疑心下一刻那把匕首就要没入仙长胸口,血染白衣! 可晓星尘凛然而立,反倒收了怒气,既不拔剑也不用符,任由尖锐刀尖若即若离在胸前游走,目光冷定注视着薛洋,薛洋毫不示弱,迎面注视回去,两双眸子以截然相反的眼神同时凝望对方眼底,无声地进行一场打赌较量。 一边眸若清泉,不怒自威。 一边双眼如潭,犀利深邃。 小二发现自己不能说话,转身走到店内向其他伙计求助,路边闲人还想继续看热闹,忽有一阵阴冷巨风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纷纷以袖遮面寻找避风之处。 茶棚下,翻倒的桌子前,寒光凛凛的刀尖贴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襟缓缓转圈滑动,却连衣料的一根线也没割断,晓星尘更是不为所动,刀尖在其左胸转足三圈,薛洋终于笑嘻嘻调转匕首,勾起旁边一缕垂落胸前的发丝,轻轻一挑,晓星尘的发梢应力而断,寸许青丝悠悠飘落。 “好胆量————道长这轻信他人的毛病看来是永远改不了的。” 薛洋玩味地收起匕首,最后深深凝望晓星尘一眼,一跃跳到路边屋顶上,翘着二郎腿睡觉去了。 他一睡下,街边风也止住,留下晓星尘与陈曦宝二人给店家又是赔礼又是赔钱,再也不理。 忙完之后,晓星尘与陈曦宝换到另一家临街茶棚落座,闷声不语一刻钟,才想起和陈曦宝的事还没议完。 “方才失礼了,还没问陈兄想何时启程回家?” “不失礼不失礼,”陈曦宝连连摆手,对晓星尘更加客气敬畏,“可以的话我想先在兰陵留几天,若是不会遇到追杀再继续上路,他们那伙人眼线很多,在兰陵安全那就算是差不多安全了。” 晓星尘道:“也好,我正想在兰陵逗留几日,看看能否与魏无羡会面,问问夺舍组织目前的情况。” 两人议定就一起在附近找了家客栈歇脚,付账的时候来回客气几次,还是陈曦宝坚决地付钱要了相邻的两间房。 傍晚时分,晓星尘正在屋里清修,薛洋自房间窗外探出头来,又是一副吊儿郎当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你今晚要睡这儿?” “是。” “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在郊外露宿?” “我答应了保护陈兄,自然要时时在他附近,露宿条件艰苦,我无所谓,但怎好勉强他人?” “那我呢?” 晓星尘觉得薛洋问的莫名其妙。 “你是鬼魂,不是没法进屋?” 一人一鬼隔窗对话,明显还带着白日里的情绪,各自没好语气。 薛洋试探着将手深入屋内,窗上如同有一层隐形结界,把他隔在外面,他手越往里伸,阻力越大,只能勉强伸进半臂,就再也无法前进了,他退回去,只将手挂在窗沿上,往屋里使劲探进半个脑袋。 “晓星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明明有可以让我进屋的办法!只需一块写有我名字的木牌,再加一炷香即可。” 确实如他所说,请鬼魂进屋的方法很简单,只需在屋中设立牌位,但就算晓星尘没有为白天的事而不愉快,单是知道薛洋对他有别样的心思,与其共处一室过夜就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这样的理由,文雅如晓星尘,自然不会明说。 “常人看不见你,我多开一间空屋,难免招人怪异,再说了,你夜间子时总得避开有人之处,开房你也住不了多久。” 薛洋笑得人畜无害:“单独开一间确实浪费,我可以和你住一间啊。” 就知道这鬼没安好心。 薛洋又补充:“我现在是鬼,连碰都碰不到你,还能有什么歪心思不成?同行这么久,我可有非礼过你?” 他仿佛全然忘了白天的事。 “不行,拥挤。”晓星尘冷着面孔,伸手就要关窗。 “晓星尘,你确定要这样?以后都这样?” “是。至少在护送完陈曦宝之前,我的行程和住处,皆以他为重。” 晓星尘已打定主意,不管薛洋怎样死缠烂打,他都不会请他进屋的。 “好!” 薛洋咬牙丢下一个字,飘忽消失。 晓星尘初时还有些担心薛洋会去胡作非为,可是体内属于自己的七分灵识与薛洋的三分灵识都在隐隐告诉他,为了留在他身边,薛洋不会再拂逆他的意愿去随意杀人,故而不用始终一刻不离地监督。 白日里茶棚下那场对峙,晓星尘心里自始至终也都很平静,莫名十分笃定,知道薛洋绝对不会伤他。 他自己都没发觉,不过短短一个月,薛洋就再次取得他的信任。可他没想到的是,哪怕不杀人,薛洋还有数不清的鬼点子来惹他生气。 三日之后。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薛洋!闹成这样你可满意!?” 一名白衣仙长对着虚空怒喝。 短短三日,晓星尘就在所住的客栈附近出了名。 人们不知他的姓名来历,但是都知道,这家客栈里住了一个怪人,此人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看起来俊美高雅,飘然如月中人,然而,只要他一来到街上,以他为中心,十步之内,必会刮起阵阵阴冷邪风,但凡靠近他的,不管是行人还是车马,皆会被吹得人仰马翻东倒西歪,有时,还会互相撞在一起鼻青脸肿。 第一天,晓星尘忙不迭道歉赔礼,护身符换到的钱迅速消耗掉了近乎三分之一。 第二天,晓星尘忙不迭道歉赔礼,钱又消耗掉了三分之一。 第三天,晓星尘……不用再道歉赔礼了,因为只要他一走出客栈,不管是怎样一副闲庭漫步的优雅姿态,街上的人还是立刻奔走相告望风而逃,收摊的收摊,回家的回家,半炷香时间,街上变得空荡荡。 也是,前两日造成的损失晓星尘虽然都赔了,但他一出现周围就阴风作怪人仰马翻,这现象实在诡异,无怪乎大家都这么草木皆兵,躲之不及。 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的晓星尘满脸尬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独臂鬼魂,在路边捧腹大笑。 “晓……晓星尘,”薛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被当做恶霸、怪物的感觉……怎么样啊?” 薛洋若是杀人放火,晓星尘会毫不犹豫横剑阻拦。 但偏偏是这样的恶作剧。 他手在袖中捏紧,想拔剑或用咒又觉得小题大做,为这种事他也下不去手;可是不出手————难道真的只能放任薛洋为所欲为? 真是太疏忽了! 之前同行多走荒郊野外,与人接触的少,加上二人关系还很僵,薛洋有自知之明地乖顺了一段时间,让他误以为薛洋完全改了脾性。 没想到一入兰陵,答应护送陈曦宝之后,薛洋又变成了以前那个爱惹是非的做派,处处惹麻烦。 晓星尘望着笑倒在地的薛洋倍感头疼,恍惚如同回到十几年前押送薛洋去金陵台的路上。 那时候薛洋还活着,年纪更小,稚气未消却已足够顽劣,一路也是这般闹腾,不是掀摊就是骂人,得空还要出手,从不肯让他省心片刻。可那时他好歹还能绑住薛洋,现在却是绑也绑不得了。 “薛洋,你究竟想怎样?” 比起生气,晓星尘的语气更接近无奈。 薛洋歪着脑袋一脸灿烂:“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啊,你不是爱管闲事么,我把你身边的人都清走,这样你就没什么闲事好管了。看清楚,我可没伤人啊,你少乱发脾气!” 第27章 昨日重现 薛洋歪着脑袋一脸灿烂:“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啊,你不是爱管闲事么,我把你身边的人都清走,这样你就没什么闲事好管了。看清楚,我可没伤人啊,你少乱发脾气!” 晓星尘气结。 所谓没伤人就是没有死人,竟然还说他是乱发脾气。 在日光之下抬头看着他的得意少年,面孔依旧年轻俊朗,长睫毛下一双黑眼睛熠熠生辉,虎牙也白地耀眼,一点儿不像死去的鬼魂。 明明每晚都会经历痛彻心骨的一个时辰,明明不知什么时候执念一散就会永久消亡,这个薛洋,还是能这样纵情肆意,快活一场。 晓星尘望着他,除了生气以外,竟还冒出一阵不合时宜的羡慕之情。 在一边旁观了三天的陈曦宝双手交握,不敢言语。眼前一黑一白,一人一鬼,真是又矛盾又奇怪的组合,明明如此不搭,偏偏又要结伴同行。 他虽好奇,也不敢问。不仅不敢问,还要时时注意和这位晓星尘仙长保持距离。 本来请晓星尘护送,陈曦宝自是想好好礼待这位高人,平时端茶倒水开门带路理所当然,但是他稍一献殷勤,那一身黑衣的断臂鬼魂眼光就冷飕飕射过来,如同要杀人。 这几日里不必担心夺舍组织,反倒要担心会不会被那个叫做“薛洋”的鬼给暗杀。 不,明杀也说不定。 那断臂鬼魂虽然长了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也很爱笑,露出虎牙还有点儿可爱,但就是会让他无端感到一种凶残气质。 陈曦宝心中叫苦不迭,怎么也没想到,找个高人护送还是要日夜担惊受怕。 做人难啊。 在那之后,只要薛洋醒着,他和晓星尘就不出门了。 好在薛洋白日里至少有一半时间要睡觉,晓星尘摸准了规律,午饭后再与陈曦宝出门,果然就看不到薛洋。 街上的人还是见了晓星尘就跑,他们若想打探点什么就必须到离所住客栈远一点的区域。 二人一同走了半个多时辰,街上的人才终于正常了许多,因为都不认得晓星尘,见他走来也就安然若素,除了投来一些艳羡的眼光,该干什么干什么。 两人沿路打听,看看是否有魏无羡与蓝忘机的踪迹。传闻中那两人风采卓然,不管是一人独行还是两人结伴必会十分惹眼,只要出现过就一定有人会见过并记得。 可是走了七八条街,直到口干舌燥也没打听出什么。正好又到一个茶棚下,陈曦宝适时地叫住晓星尘,要了一些茶点请他休息片刻。 “仙长,不赶时间,我在这兰陵城多走动走动更好,若是一直安全,可见夺舍组织被清理的差不多了,也许不需要仙长护送,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回家。” 晓星尘听出这委婉的话外之音,歉然道:“实在抱歉,薛洋添了不少麻烦,但是陈兄请放心,他凶是凶了点,现在已不会再随意杀人了。” 晓星尘一本正经安慰,陈曦宝却听得头皮发麻。 现在——已不会——再——随意——杀人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以前是可以随意杀人的?说来也是,就以那个鬼时不时露出的凶煞样子推断,要说以前没杀过人才算稀奇吧?那他以前杀了多少人?现在真的不会杀人了吗?晓星尘仙长如何保证? “陈兄,陈兄?”晓星尘打断陈曦宝的胡思乱想,“茶洒出来了。” “啊?……哦!” 陈曦宝这才发现手里还正在给晓星尘斟茶,茶水都漫了出来,沾湿晓星尘举着杯子的手。 茶水虽已不烫,但到底还是热的,晓星尘原本白皙的指尖微微泛红。 陈曦宝心中惨叫:完了完了完了…… 昨日曾有个人险些迎面撞向晓星尘,那叫薛洋的鬼一抬手就扬起邪风将那人卷着摔到了路边,还有兰陵初见时,晓星尘被骗,薛洋一副要找到店主狠狠教训一顿的样子,可见捣乱归捣乱,还是很护着这位仙长的,现下要是知道他烫着了仙长的手…… 陈曦宝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扔下茶壶,脸色惨白地站起来。 “仙长!我去给你买烫伤药!” 晓星尘连忙阻止:“我没烫伤……” 话没说完,陈曦宝已冲入不远处的药房。 “唉……” 晓星尘哭笑不得,也知道陈曦宝为何如此小心翼翼。 必须告诫薛洋好好收敛脾气,可是该如何告诫才能有用? “唉……” 晓星尘又叹了口气,低头默默喝茶。 茶棚之下有五张木桌一字排开,除了晓星尘这桌,背后还有一张桌子面前也坐着一个歇脚的路人。 深秋的午后已有些许凉意,他们所处又非闹市,街上人不多,有些安静,所以当背后那人招来一个路过的孩童时,声音便十分清晰。 “喂,小孩!”他喊道,“想不想吃点心?” 晓星尘心中一震。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霍然转身,看到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懵懵懂懂走向茶棚下招呼他的人。 “想吃的话,把这封信送到前面康平坊的谢宅去,送到之后自然会有人给你点心吃。” 这似曾相识的说法! 果然,这情景也勾起了不属于他的三分魂魄的记忆,左手手骨几乎隐隐作痛,车轮碾过手指的惨烈画面在灵识中迅速闪过。 那就是薛洋七岁送信被戏弄的结果! 晓星尘坐不住了,毫不犹豫起身跟着那个小男孩离开茶棚。 那孩子拿着信封蹦蹦跳跳,走了一小段路拐入另一条热闹的主街上,俨然对周边环境十分熟悉,在人群中灵活地左右穿梭,晓星尘紧随其后,也顾不得仪态,有人档道他就说着抱歉迅速推开,遇见人堆也跟着小男孩一股脑儿扎进去,生怕跟丢,素来月白风清的身影生出许多不自知的慌乱。 没过一会儿,小男孩终于拐进一条安静小巷,走到头,小巷斜对面是一户人家的后门,门上灯笼写着“谢宅”。 应该就是这里了。 小男孩走过去,满含期待地敲响木门。 不多时,门“桄榔”一声开了,一个彪形大汉走出来。 晓星尘驻足于巷口,心提到嗓子眼,全身血液都流动加速,白衣下的身体已蓄力做好随时冲出去保护男孩的准备。 那大汉拿到信,眉头紧皱,就在晓星尘担心他要发脾气对小男孩不利时,大汉回头叫了个名字,从里面走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原来大汉不认字,是把信递给姑娘让她看。那姑娘看到信封上的字盈盈一笑,回身在门口消失,又很快回来,将一个略有分量的纸包递给男孩,弯腰摸了摸男孩的头,很和善地说了些什么。 男孩抱着纸包抬头一笑,开心地与他们挥手告别。 “呼——” 晓星尘大大松了口气,才察觉自己在深秋十月的阴冷小巷出了一身薄汗,风一吹,有点儿冷。 是了,世间之事哪会这么巧,像当初那样恶意戏弄薛洋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可就是这样一个少数可能,就叫薛洋遇到了,也真是命运捉弄。 晓星尘曾认真想过,如果没有那番遭遇,薛洋一生就不会开启杀戮恶行吗?又或者,换个人有同样遭遇,也会变成薛洋那般么? 以他的单纯仁善,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哪怕别人,甚或自己,有那种遭遇也决不会变成薛洋那般心狠手辣的人,不过,这种对杀戮的憎恶,和对七岁男孩被碾断手指的心疼,是不矛盾的,两种感情同时存在于他的心中。 送信的男孩自谢宅门口一转身已拆开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又白又软的点心放入口中,笑容灿烂地在巷口与他擦身而过。 晓星尘目光追随着男孩,一转身,在小巷中间看到了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黑衣,断臂,红眼眶。 缺了一指的左手紧握成拳。 薛洋已跟了晓星尘许久,亲眼目睹他跟踪送信男童的全部过程。 小巷两边的高墙揭揭巍巍,两人各占一端,堵得仓皇情绪无处可逃。 薛洋道:“晓星尘,你又多管闲事!” 逞强似的粗声粗气,句尾却忍不住带出一丝复杂的委屈。 昔年给晓星尘讲断指情形,正是在义城生活三年后身份被揭穿时,晓星尘又气又怒,指责他因断指之恨就杀人全家,做法狠毒又恶心。他以为,在晓星尘心中再也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悯天悯地悯世人,这世人中不包括他。 直到看到那个傻乎乎的白色背影,紧张地追着送信男童,乱了脚步,薛洋就知道,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只有这一个人能拯救他于无边黑暗,令他从杀戮与血污中抬起头来,看到这世间仅存的一线生机。 断臂恶灵,眼眶通红,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 那样的神情。让晓星尘对自己心中涌起的片刻柔软也很无奈。 他垂下眼眸低低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啊。” 下一个瞬间,薛洋毫无预兆地迅速飘过来,用仅有的一臂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冷冰冰的,且缺乏真实感。薛洋是鬼魂,就算调用灵力碰触到现世事物,触感还是与活人不同。 感觉不到实体的力道,只有一层凉意,像水一样将他圈住,如此轻微的力道,晓星尘却挣脱不得。 抑或压根没有尝试挣脱。 “败给你了,道长。”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一层认命似的慨叹,“我不闹了,你要护送那个盗墓的就护送吧,我都陪你,要是有人追杀,我还能帮你打架。” 晓星尘蓦然发现这是一个规劝薛洋的好时机。 “以后不可以敌意那么大,把我身边的人都赶走。” “好。” “也不可以一不高兴就掀摊子,给别人惹麻烦。” “好” “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处理。” “……我是怕你被别人坑骗。” “那……你可以提建议,但最终还是要我自己来做决定。” “好。” 晓星尘笑了,情不自禁抬起手来,抚摸少年的头顶。 “好啦,这才懂事。” 然而入手冰凉一片,并非往日少年乖顺温暖的触感,晓星尘突然醒悟。 这样亲昵的动作和语气。这样与另一个男子的拥抱。只有对“阿岚”才曾有过。 终于觉察到不妥,他双手垂下退后一步离开薛洋的拥抱范围。 轻咳一声,正不知该看向何处,偏偏薛洋脸上绽放出一个干净又温暖的笑容,明亮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说:“道长,你知道么,这是你回来以后,第一次对我笑。” 薛洋眼里亮晶晶的。 晓星尘联想起在日光之下,生长得热情又肆意的向阳花,太阳走到哪,花就转向哪,虔诚得让人心疼。 一如藏在他回忆与想象中的义城少年。 那个少年,果然从来就是薛洋啊。 第28章 遇忘羡 作者有话要说:追文的朋友们,如果有一天发现本文被锁,只需一周后重新搜索小说名《荒城渡》即可,或者到微博【黑猫默雨】询问 陈曦宝站在他们原来的桌前左顾右盼,手上拿着一个药包。当看到晓星尘是与薛洋一起回来时,表情僵住,战战兢兢下意识把手中药包藏到身后,目光下移去检查晓星尘的手指,看到指尖已恢复原本的白皙颜色,心中霎时大石落地。 薛洋察觉他的怪异,远远得就问:“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陈曦宝又紧张起来。 “没没没干什么,等不到晓星尘仙长有有有点着急。” 薛洋瞟了他一眼道:“你才等了多久?追杀你的夺舍组织好几天没现形了,估计是真没空,用得着怕成这个样子?可笑。” 陈曦宝暗自叫苦,心道:“你比那个夺舍组织可怕多了!”面上还要维持镇静,堆起笑脸,请晓星尘坐下继续喝茶。 好在薛洋没有继续追问,也没发现药包。陈曦宝惊讶地看到一人一鬼又恢复了和谐,晓星尘单独要了个盘子,将桌上三样点心一样取一个装进盘中施法递给薛洋。而那个鬼也似乎也心情奇好,没有再露出凶神恶煞或嚣张顽劣的表情,笑眯眯边吃边盘问了他许多关于夺舍组织,回家路线,启程时间等细节,全然一副要和晓星尘一起护送他回家的样子。 薛洋收起威胁恐吓面孔,与人套近乎也很拿手,三言两语就让陈曦宝受宠若惊,感到薛洋就像一个无比平易近人的小兄弟,之前的凶煞样子如同不曾存在过一样,他将自己的遭遇和未来计划事无巨细又都重复一遍,薛洋对于夺舍组织将活人制成“容器”的过程似乎兴趣极大,仔细向他盘问各种细节。 “你是说,他们每天要给人放血,还要熏香两个时辰以上,半月之后你就夺舍成功了?” 陈曦宝连连肯定:“没错,熏香的时候,还要把人平躺放在一个法阵中央。” 薛洋道:“法阵什么样子?” 陈曦宝描述:“圆形,以蜡绘制,在人头颅两边对称点香。” 薛洋又问:“熏香的时候你可有靠近过?那香是什么味道?” 陈曦宝道:“没什么特殊味道,但是只要我一靠近就会感到胸闷,时间一长就头晕恶心,意识模糊,我发现这点之后,每次他们一点香我就躲得远远的。” 薛洋道:“那他们自己呢?点香之前就没做点什么?比如自己先吃下什么解药之类的?” 陈曦宝皱眉细细回忆片刻,恍然拍掌:“对了!有!我有看到过几次,他们点香之前,会自己先吃下一种暗红色药丸!” 晓星尘一直专注地听着薛洋与陈曦宝之间的问答,正为薛洋的认真而有些感动,薛洋却摸着下巴转向他,一反方才认真形象,得意地挑眉卖弄:“道长,幸好你身边有我,我可知道这里面有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 “是么?”晓星尘忍俊不禁,配合道:“那你有何高见?” 薛洋揭晓秘密答案一般压低声音,食指在桌上一字一点:“摄、魂、香!” “摄魂香?”晓星尘与陈曦宝一脸迷惑,“那是什么?” “一种不会立刻取人性命,但是可以让人魂魄处于游离状态的香,道长应该知道,修士以外的人,魂魄离体时间稍久,就再难回去,他们就是靠这种香来把人制成‘容器’,卖给想要夺舍重生又没什么修为的人,比如年纪大或身缠重病的土财主。” 晓星尘若有所思:“竟然有这种伤天害理的香?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这有什么,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这种香,”薛洋不以为然,“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我知道的最多,那么多邪术手稿,禁术秘法,可不是白看的。我还知道,制作这种香,需要一种极为罕见的草,叫散魂草,相传这种草生长在极寒的雪山之上,早已绝种,以前有个人想做这种香,但就是苦于找不到散魂草,最终没能做成。” 听到此处,晓星尘和陈曦宝皆以极为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侃侃而谈的鬼魂。 “看我干什么?不是我,那个想制作这种香的人已经死了,”话已出口,薛洋才想起来自己也是“已经死了”的状态,又追加解释:“你看我是需要赚钱,或是需要靠这种方法才能夺舍的人么?我说的那个人,死的比我早。” 这个理由确实更有说服力,晓星尘点头表示相信,在三魂七魄完整之时,薛洋完全可以轻松夺舍,根本不需要什么摄魂香,而为他补魂之后,三魂七魄不全,无论用何种方法,薛洋都不可能再完成夺舍,就更不需要打这种香的主意了,至于钱,夔州恶霸确实也不需要赚钱。 薛洋吞下一口点心,又道:“这个组织所做事情自成套路,必然已经营多年,有一定规模,‘生意’范围覆盖广泛,兰陵可能并不是唯一一处据点。在他们所做的事情里,‘摄魂香’是关键,没有这样东西,他们就无法加工活人当做夺舍容器去谋利,道长若想彻底毁掉这个组织,就必须要毁掉摄魂香的产生源头,将知道摄魂香制法的人杀了,毁掉配方,才能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永绝后路。” 陈曦宝听着薛洋头头是道的分析,渐渐对这个鬼生出一丝敬畏。 若是不胡闹的话,这个鬼评论事物一针见血直中要害,行事隐隐有雷厉风行之感,生前应当是有一番作为的人物,不知怎会年纪轻轻就断臂丧命。 晓星尘忧心忡忡:“若是知道摄魂香制法的人有很多呢?难道不分青红皂白,都要杀了?” 薛洋笑道:“这个道长放心,摄魂香是这个组织能谋取巨利的重要核心,若是有很多人知道这香的制法,组织就不能成为组织了,少数知道摄魂香秘制配方的人,自然也不会轻易将配方泄露出去。” 晓星尘不解:“这个配方,有那么保密?可你不就知道吗?如果你是从什么书册手稿上看到的,又怎能保证,别人不会看过同样的书册手稿呢?” 薛洋摇头:“我只知道摄魂□□效和主要原料要用散魂草,具体制法我并不知道。就这点儿信息,还是在一个秘密场合碰巧听来的,当时讨论这件事的两个人,都以为我命不久矣,所以才不避讳,但没想到,他们死的比我早,所以这个秘密,现在世上还真没有几人知道。” 说完,他发现晓星尘清澈双眸又以怀疑的目光盯着他,薛洋无奈失笑:“道长,怎么提起坏事你就怀疑是我做的?那两个人可是自己练功走火入魔死掉的,跟我没关系!我那时候……” 薛洋本想说他那时候年级还很小,不足十岁,但是他八岁就杀过人,这点晓星尘已经知道,所以当时年龄并不能洗脱他的杀人嫌疑,只好说到一半住口了。 令他意外的是,晓星尘接过话头,将话补充完整:“你那时候,还很小?” 薛洋点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次晓星尘又会怀疑什么。 只见晓星尘微微皱眉,语调关切重复他说过的话:“可是当时讨论这件事的人,都以为你命不久矣?” “……” 原来是在意这件事情,薛洋心中一暖,眼神却逃避,故意忽略晓星尘的好奇。 “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反正就是摄魂香的制作方法绝对极为保密,没几个人知道的,道长只要除去那几个人,就可以大功告成……” 薛洋口中转移话题,却受晓星尘提醒,暗中怀疑怎么会这么巧,隔了近三十年又遇到想靠摄魂香谋利的人,三十年前两个秘密商讨此事的人分明说过摄魂香秘方别无其他记录,除了他们以外再也没人知道,难道现在这个夺舍组织和以前那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想来想去,薛洋重点放在“夺舍”这件事上,三十年前那两个人也是暗中修习邪术的,若是他们能夺舍重生,那么这个秘密的重现就能说得通了。薛洋越想觉得越有可能,对那二人的陈年旧恨都被勾连出来,说话渐少。晓星尘看出薛洋心不在焉,以为是不想多提往事,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能顺着其他不重要话题,讨论了一些有的没的,三盏茶后,几人结账回客栈。 刚走出一小段路,收拾杯具的茶棚小二举着一个药包大呼:“客官是不是落下东西了?” 陈曦宝匆忙撇清:“不是我们的!你问问别人吧!不然就留着自己用!” 二人一鬼,越往客栈走,街上越冷清,到了客栈,周围几乎没人,晓星尘瞥了一眼始作俑者,薛洋已恢复正常神色,笑眯眯道:“没关系的,大不了道长换个地方住,过几天这边就恢复正常了,到了新地方我绝对不捣乱!” 晓星尘心想也应当如此,否则他继续住在这里实在影响店家生意,就征询陈曦宝的意见,陈曦宝自然无所不依,打算与晓星尘回各自房间收拾一番,另找一家客栈落脚,今晚就换住处。 他们所住平安客栈,楼下是饭馆,楼上是客房。晓星尘与陈曦宝一踏入客栈正门,入眼就是冷冷清清的一楼饭馆,十几张桌子空空如也,只有当中一张桌上摆满饭菜,看清桌前正在吃饭的两人样貌之后,晓星尘与陈曦宝齐齐一愣,薛洋自晓星尘背后探出脑袋,也略有意外,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 两个吃饭的青年男子坐在方桌同一边,其中一个素衣若雪,端然正坐,头上束着一条云纹抹额,眸色浅淡,俊极雅极;另一个黑衣青年,也生得丰神俊朗,神采飞扬,只是坐的没有白衣青年那么端正,随性洒脱,腰间一管笛子,笛上红穗鲜艳热烈,当真是一对俊美之人,注定走到哪里都会惹人注目。 这正是晓星尘与陈曦宝找了好几天的蓝忘机与魏无羡,没想到,多日寻找无功,这二人竟主动送上门来。 “小师叔?!” 黑衣青年一见到晓星尘立刻惊喜且热情地迎过来,看到晓星尘背后黑影,忽然脸色一变,将刚跨进门槛的两人猛地一拉挡在身后,对门外前方厉喝:“薛洋?!你怎么会在这儿?” 听到这句话,桌边白衣青年也警惕地站了起来,可是,在他眼里,门外什么也没有。 第29章 缚魂咒 黄昏已过,饭馆内点起烛火,客人却只有一桌,小二与店家左右无事,都在后厨打瞌睡。 久别重逢,必要叙旧,陈曦宝识趣地找了个借口自己回房。空旷厅中,唯一一张摆着酒菜的方桌前,晓星尘与蓝忘机魏无羡相对而坐,薛洋无法进屋,在门外椅子上悠然闭目养神。 “原来如此!”魏无羡大笑,无比开怀:“我偶然听说近几日这边出了一个怪人,虽长得好看惊为天人,却一出现就周身环绕一股邪风作怪,我想来会会,没想到竟是小师叔!你能重生,真是太好了!小师叔,我敬你一杯!” 魏无羡举杯敬酒,晓星尘以茶代酒举杯回应,魏无羡也毫不在意,爽朗地与他碰杯,仰头喝下。他本就是自来熟的性格,和冷若冰霜的蓝忘机待久了,晓星尘这般温文尔雅在他眼里已算得上亲近热情,举止行为便很随性。 放下酒杯,魏无羡道:“所谓邪风作怪就是薛洋作怪吧?小师叔,你也太宽宏大量了,竟然还能与他同行,那时候他害的你多惨啊!就算是他给你补的魂,也不能功过相抵!对吧蓝湛?” 蓝忘机端坐在旁,浅淡双眸轻轻扫过:“嗯。” “我猜,小师叔你这么做,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宋道长吧?他去哪儿了?” 晓星尘闻言就知道子琛确实还没见过魏无羡,自己和魏无羡都在追查夺舍组织,所以误打误撞很快遇见了,反倒是子琛,只能毫无线索地寻找,至今不知徘徊在哪里。 “子琛说要找你,”晓星尘望了一眼躺在门外椅子上的薛洋,知道他一定关注着屋里的对话,决定对魏无羡据实以告:“他说要找你,看看你有没有能彻底消灭薛洋的办法。” 魏无羡细细端详晓星尘,试探道:“宋道长自小长大的白雪观被薛洋灭门,他想让薛洋魂飞魄散是理所当然,那你呢?小师叔?你怎么想的?” 门外,薛洋停下了悠悠摇晃的脚尖。 晓星尘郑重其事道:“薛洋已惨死过一次,如今也在日日承受反噬之苦,若是他能不再作恶,安分守己,我希望他养全魂魄,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魏无羡默然片刻才算消化了这句话,摇头道:“小师叔,你真是太大度了,如果是我经历你那些事,我一定和宋道长一样,恨不得薛洋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话虽如此,魏无羡真实感触其实颇为复杂,他曾与阿箐共情,看到过晓星尘自刎之前,被薛洋折磨得白袍染血,精神崩溃,可他也看到过晓星尘死后,薛洋几近疯狂拼命挽回,在义城交手时,薛洋费尽心机就是想要让他留下帮忙给晓星尘补魂,手段虽不齿,那份执念却是让人难忘,没想到,薛洋的执念竟在死后也不曾熄灭,冒着魂飞魄散的可能也要救回晓星尘,最终竟然还成功了。 但是,就算这样,晓星尘能不计前嫌,宁可与宋道长分道扬镳也要保留对薛洋的一丝恻隐之心,除了“大度”,魏无羡想不到还用什么词来评价这个小师叔。 而所谓“对薛洋太大度”,听起来既像夸赞又像谴责,晓星尘分不清楚,低头不语,心想自己这样当真只是因为大度?还是因为自私舍不下那个义城少年? “小师叔,如果宋道长找到了我,坚持以他的方法处理薛洋呢?那时候又该当如何?” “还未想过。”晓星尘迟疑道:“你……真的有灭他魂魄的办法么?” “对薛洋种邪魂,还真没有能立刻让他魂飞魄散的办法,不过,镇压嘛,还是能做得到的!镇压在某个穷山恶水灵气贫乏处,时间一久,残魂自然消亡。” “如何镇压?” “就是……” 魏无羡刚开口,薛洋在门外一骨碌坐起来,回头紧张兮兮看着晓星尘。 “小流氓,你看什么!”魏无羡扬声道,“小师叔这么大度你还要在他身边作怪,不允许他留个后路么?小师叔,镇压的方法等一会儿我悄悄告诉你,免得让某个流氓知道了有所防备!” “嘁!”薛洋不屑道,“别人镇压我,我当然要防备,但是如果晓星尘道长要镇压我,我便束手就擒。” 这般直白言语让晓星尘又感动了一回。实际上一看到魏无羡,灵识中就又触发了一些薛洋的记忆碎片,据情景猜测应是两年多前薛洋在义城与蓝忘机魏无羡交手时的记忆,其中最清楚的有两句话,一句是魏无羡说锁灵囊中的魂魄救不回来了,还有一句是魏无羡嘲讽“人家恶心透了你”。 共享回忆也近似共情,薛洋在听到这两句话时的绝望之深痛苦之大,晓星尘亦有所体会,一时百感交集,对薛洋的感觉更加复杂难述。 魏无羡饶有兴致站起来走到门前,双手抱臂靠着门框细细打量薛洋,点头道:“嗯,和以前是有点儿不一样了。” 薛洋亦直视魏无羡,笑容亲切:“托你和你那位相好的福,是不一样了,不仅变成了鬼,还少一只胳膊!” “没错!就是这点不一样了!”魏无羡重重点头,明知故问:“既然魂魄没散也没转生,以你的品行,应当来找我们报仇才是,怎么,前两年都在忙什么?” 薛洋满脸甜笑:“前两年是很忙,不过现在忙完了,说不定哪天真有兴致半夜来找你,魏前辈可要小心一点。须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哼,你也就过过嘴瘾吧,你要是再害人,不用我动手,你的晓星尘道长第一个饶不了你!”魏无羡转头对屋里喊话:“小师叔,你说是不是啊?” 这句“你的晓星尘道长”,颇让薛洋有点窃喜,顺着魏无羡目光向屋里望去,想看看晓星尘什么反应,殊不知此举正中魏无羡下怀,趁薛洋不备,魏无羡一抬手,从手心生出一根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丝线,刹那就将薛洋一圈一圈牢牢捆住。 “魏无羡,”料想这丝线伤他不得,薛洋不以为意,面不改色,唯有语气带了几分威胁,“信不信我今晚就放几只狗到你床上咬死你?” “呦,还知道我怕狗?看来做鬼的两年没少打听嘛!”魏无羡回屋凑到晓星尘身边:“小师叔,这缚魂咒你想不想用?正好用来对付这个薛洋,他虽然看在你的面上不乱杀人了,但是肯定没少欺负你好脾气,给你捣乱吧?有了这个,薛洋再不听话,你就可以绑住他了!” 看到这种若有若无的丝线竟能绑住虚无的魂魄,晓星尘正深感好奇,同时想起前几日薛洋的嚣张跋扈,掀摊砸人,便毫不犹豫道:“可以教我如何使用吗?” 魏无羡立刻自卖自夸:“可以可以,这缚魂咒是我很久以前发明的,那个时候只能绑人,后来我改进了一下,现在既能绑人也能绑鬼,简单好用!” 自己的发明受人欢迎,最是能让魏无羡开心,他当下即靠近晓星尘耳边传授用法,教完之后收起捆在薛洋身上的缚魂咒,示意晓星尘亲自试试。 晓星尘心中默念咒术,手心一张也幻化出一条透明丝线,如有生命一样向着门外飞去。见是晓星尘出手,薛洋就不躲闪,这次丝线没有像方才那样将他一圈一圈捆绑起来,而是只圈住了手腕,丝线另一端还握在晓星尘手里。 晓星尘试着轻轻拉了一下,感觉手中力道果然像绑了个真人一般,一试成功,欣然向魏无羡表示感谢,一直沉默着的蓝忘机突然侧目顺着丝线看向门口,道:“能看到了。” “什么?” 魏无羡沉浸在推广自己发明的欢欣中没反应过来,蓝忘机面无表情对他重复:“能看到薛洋了。” “能看到了?!”魏无羡难以置信地反问。 晓星尘与薛洋也吃了一惊,双双举起手观察那根几近透明的丝线。 重生之人共同特点就是能看到亡灵,通过魏无羡与陈曦宝,晓星尘已确定了这一点。但蓝忘机和其他正常人一样,一般是看不到亡灵的,除非个别执念极强的亡灵主动现身,或亡灵已成魔成妖。 而今蓝忘机竟然也能看到薛洋了?可是薛洋显然还未成妖魔,也不是主动现身。 众人视线一起落到晓星尘握着丝线的手上。 魏无羡再次起身走到薛洋近前,试探着伸手拽了拽绑在他手腕上的线,又在薛洋肩膀上拍了一下。 这一拍更是惊讶,入手竟然不是虚无的魂魄,而是真人一般的实体,连温度也和活人一样。 他不敢相信似的捏了又捏,回头对屋里的人惊呼:“蓝湛!你快来看!我摸到鬼了!!!” 为了确认这点,薛洋任凭魏无羡在他肩上捏了好几下才嫌弃地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拨到一边。 晓星尘与蓝忘机一起围过去,蓝忘机自是淡然稳重,没有伸手,只以询问目光看着魏无羡,晓星尘刚一靠近,薛洋就主动碰了碰他手臂,捏住他的手腕兴奋道:“道长,我能碰到你了!” 想到之前在小巷中的拥抱,晓星尘生怕薛洋趁机在人前再次对他做什么出格举动,不动声色想抽回手腕,好在薛洋也明白他心思似地适时松手,只拿眼神灼灼地盯着他,顺势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 这一小步又惊呆众人:鬼魂薛洋竟然也能进屋了! 只见鬼魂薛洋确实跨进了门槛,站在晓星尘身边,安安稳稳,没有一丝异样。 魏无羡惊道:“不得了不得了!我的缚魂咒竟然还有这样的功效,我怎么不知道?小师叔,你确定是按照我的方法施术的吗?” 晓星尘道:“确实如你所教,分毫不差。” 望着手中丝线,他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因为我身上有薛洋三分魂魄?” 因为他身上有薛洋三分魂魄,靠缚魂咒一连接,薛洋暂时三魂七魄连在一起,而他是有实体的,所以连带着薛洋也有了实体,若缚魂咒撤去,薛洋必会又恢复鬼魂原态。 晓星尘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猜想,他一撤除缚魂咒,薛洋就身形不稳,被屋子排斥在外,他再施展缚魂咒,将细细丝线环绕到薛洋手腕上时,薛洋立刻狡黠一笑,轻快地迈进屋来,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千真万确,如同活人。 “道长,我饿,这缚魂咒挺好玩儿,你别撤,好歹让我实实在在吃顿饭行不行?” 薛洋说罢也不顾众人眼光,大摇大摆走到摆满酒菜的桌前,坐在之前晓星尘旁边的位置上,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开吃。 “哎你个小流氓倒是随意,谁让你吃了?”魏无羡第一个从惊讶中回神,追过去坐在薛洋对面,好笑调侃道:“看你这样子,难道是饿了两年?” “道长,过来坐啊!”薛洋反客为主,招呼着让出半边座位,“我吃我的,你们不用管,当我不存在就行,魏无羡,你是在追查一个夺舍组织吧?” 魏无羡与蓝忘机隔空对视一眼,谨慎道:“你怎么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追文的朋友们,如果有一天发现本文被锁,只需一周后重新搜索小说名《荒城渡》即可,或者到微博【黑猫默雨】询问 第30章 赠剑 魏无羡与蓝忘机隔空对视一眼,谨慎道:“你怎么知道?” 薛洋嚼着一块肉,大大咧咧:“不仅我知道,道长和方才上楼那个盗墓的也知道,是有人以匿名方式主动告诉你这个组织的所在,让你帮忙除去。” 晓星尘与蓝忘机回到桌前落座。 “行了,小流氓,别卖关子,”魏无羡将一盘卤牛肉从桌上抽走,让薛洋筷子夹了个空,“老实交代,你从哪儿得来的信息?” 薛洋很是不满地调转方向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然后筷尖朝天指了指楼上。 晓星尘道:“魏公子,那个匿名揭发的人就是方才上楼的那位小兄弟。” 待到薛洋吃到八分饱,其他三人差不多交换完了彼此知道的关于夺舍组织的信息。 原来陈曦宝夺舍逃走之时,他跟踪的两人还没到达兰陵,故而他只从只言片语中知道这个组织老巢在兰陵,约有百人,但具体在哪儿聚集或联系都一概不知。 魏无羡与蓝忘机接到匿名信后连续调查将近三个月,才终于从蛛丝马迹中查到夺舍组织在兰陵城中的老巢,近几日前后消灭了两三拨夺舍组织的人。 说起这段,魏无羡很是愤愤不平:“那伙人大多都修为浅薄,我和蓝湛稍一攻击他们就溃不成军,可他们别的不行就是擅长逃跑,什么土遁水遁千里遁用得出神入化,少数几个还会用传送符,百十来号人,本来一次就能解决,但就是抵不住他们跑得快,硬是让我和蓝湛费了半个月功夫,才消灭了七八十个。” 关于这点晓星尘也略有体会,在城外救陈曦宝时,夺舍团伙就是走为上计,瞬间没影。 “那组织头目呢?也消灭了吗?” “麻烦的就是这个,”魏无羡叹气,“我和蓝湛昨日抓住组织头目二人之后,只防范他们会用传送符,却没想到他们会服毒自尽。” “恐怕不是自尽,而是逃跑,”薛洋眉尖微挑,不无嘲讽:“对他们来说,夺舍乃是常事,不知都做过多少次了,死一次无非就是换具躯壳。” 魏无羡道:“小流氓挺聪明嘛,我当时想问出那种奇怪的香,哦,就是你们说的‘摄魂香’,我想知道这种香的源头所在,抓住头目之后正打算好好审问清楚,但是一时不察让他们用自尽这种方法溜了。不过,他们受了蓝湛的琴音攻击,灵体有损,就算要再次夺舍也得以魂魄形态休养一年半载才行。” 薛洋又想到了二十年前同样知道摄魂香制法的两个人,问:“那两个头目叫什么名字?” 魏无羡道:“名字不知,只有代号,一个叫‘雕堂主’,一个‘鹰堂主’。” 两个陌生的代号。 薛洋放下筷子暗自沉思,若是旧日那两个人夺舍重生,音容样貌既变,改名换姓也很有可能,究竟是不是他曾认识的人,只有亲眼见过其魂魄才能确定,现在终是无法知晓。 晓星尘正义凛然道:“他们既是组织头目,摄魂香源头必定与这二人脱不了干系,为了一己私利就如此草菅人命,确实辛辣狠毒,人如其名,只可惜他们这般逃跑,怕是今后踪迹难寻了吧?”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魏无羡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展开是一张地图:“从现在查获信息来看,兰陵是组织老巢没错,别处还有这个组织的分支据点。准确来说,这个夺舍团伙不应叫做组织,因为出于保密,各个分点之间联系并不紧密,几乎没有往来,幸好我们误打误撞查到的第一处就是兰陵,只有兰陵这边,每年会从各个分点收取大量资金,然后固定为他们提供摄魂香。” 晓星尘接过地图,看到上面除了常规标识,还零零散散标着七八处红点,除了姑苏蓝氏治下区域以外,夺舍团伙在兰陵金氏,云梦江氏,清河聂氏地界中均有据点分布。他不由佩服得看了一眼面容冷肃的蓝忘机,心道仙门家族中果然还是蓝家治下最为正派严谨,以至于这如田中蝗虫一样四处祸害,侵蚀人间的夺舍团伙,唯独不敢在蓝家地盘造次。 “小师叔,这是我们从那两个堂主身上缴获的秘密地图,上面标明了所有据点的详细地址,这些分点既然是从兰陵这边购买摄魂香,和两个组织头目应该多少有些瓜葛,我们顺藤摸瓜,一一排查,或许就能追踪到那二人的踪迹。” 正在此时,蓝忘机看了魏无羡一眼,什么也没说,魏无羡便知同伴与自己想法一致,于是提议:“小师叔,你若有空,可否助我们一臂之力?正好你能看得出哪些是夺舍重生之人,你若能帮忙,我和蓝湛就不用费力气去找别人了,老实说,我最不喜欢和那些仙门百家打交道!可这个团伙据点分布范围实在太广,仅靠我和蓝湛二人东奔西走,我怕速度太慢,夜长梦多。我们最好能抢在那鹰、雕二堂主重生之前,查明他们的下落,以防这个组织死灰复燃。” 晓星尘早就听说这魏无羡是做事随性自由之人,和仙门百家也多有矛盾,若非必要,绝对不想与那些人产生联系,这一点,倒是和薛洋有些像,怪不得薛洋讲起魏无羡,总是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 除魔歼邪,晓星尘本就视为己任,收到委托,自然毫不犹豫地应允,这件事情少说也需几月,不急于一时,从兰陵送陈曦宝回徐州三天足矣,和此事在时间上并无冲突, 薛洋扫视一眼地图:“正好,这些据点可以连成南北两条路线,你们两个一条路,我和道长一条路,分头行动,效率提高一倍。” 其实薛洋对剿灭夺舍组织兴趣不大,只是对知道摄魂香秘密的人有些好奇,不过晓星尘既要追究,他自是跟随,而且这样一规划,显得他和晓星尘共同进退,就像魏无羡与蓝忘机一样,令他忍不住陶然窃喜。 薛洋兴致勃勃:“怎么样?道长?” 晓星尘仔细研究地图,思绪飞转,满心满脑义愤填膺,在想这么多据点,经营这么多年,夺舍组织和摄魂香得害了多少人?他丝毫没发现薛洋言语中的蹊跷,反倒是魏无羡和蓝忘机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魏公子含光君觉得这个提议如何?我们分头行动,确实会快一些,那些组织中人修为不高,想来一次对付几十个没什么问题,再说,现在抓人是次要的,动静太大反而打草惊蛇,我们现在紧要的是收缴他们手中现有的摄魂香,还有刺探那两个头目的踪迹。” 蓝忘机轻轻点头,魏无羡击掌一声:“好,小师叔,那我们来规划确认一下各自的路线和负责的据点吧,可以的话,我和蓝湛想靠南边走,你们呢,就负责北边。” 四人将地图在临桌铺开,围着地图指指点点,粗略规划完南北两条路线,晓星尘却面露难色。 “怎么了小师叔?” “这些据点都相隔甚远,少不得御剑飞行,可我现在只有一把普通佩剑,勉强能用,但是速度……怕是要耽搁许多。” “这……”魏无羡惋惜片刻,若有所思看向身边安静的伙伴,蓝忘机默不作声,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把长剑,那剑通体乌黑,剑芒森然阴郁,一出鞘几乎让整个屋子都暗了几分。 “降灾?!” 晓星尘与薛洋一起惊讶出声。 降灾是薛洋生前的贴身佩剑,用了十几年,颇为顺手。在他死后,这剑就被魏无羡与蓝忘机收走,他再也没见过,甚是怀念。 蓝忘机淡淡道:“已净化过。” 就是说,剑上的邪煞之气已被净化过,但是这剑依然让人由衷感到一股寒意。 “这把剑杀人饮血,沾染怨念太多,我和蓝湛净化过后还是不敢把它轻易交给别人,小师叔,当年你霜华一出惊天下,心性又至纯至善,若说谁能驾驭这把剑,那么绝对非你莫属,此剑乃是好剑,就看为谁使用而已。” 晓星尘接过剑来细细打量,确实是把好剑,拿在手中分量比他的霜华还要沉重得多,没什么多余装饰,乍看朴实无华,实则内蕴灵气,净化过后,亦正亦邪。相传这原来是延灵道人的剑,他也是师承抱山,出山后成为正道中的仙门名士。不过后来,不知遭遇了什么,性情大变,突然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把剑也以“降灾”出名,又不知如何落入薛洋手中,剑上杀戮不断,日渐积累出一股逼人邪气。 魏无羡道:“小师叔说不定还能为这把剑正名,今后世上再无‘降(jiang)灾’,只有‘降(xiang)灾’,岂不绝妙?” 既如此,却之不恭。晓星尘站起行礼:“多谢馈赠。” “道长谢他们做什么,这剑我用了十几年,是我的剑!” 自己的剑不能夺回手中,薛洋却并无不快,甚至欣然:“我也愿意将此剑送给道长,算是多谢道长与我同行的谢礼。” 晓星尘对此没有反驳,算他说的有理,也轻轻点了下头。 “魏公子,剑的问题解决了,可还有一个问题,这一路道路漫长分点又多,各自有新的发现该如何及时联络?” “啊,这个小师叔不用担心。” 魏无羡拿出一张方形兽皮,以水为墨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将兽皮一撕两半,其中一半递给晓星尘,另一半留在自己手里。 晓星尘满怀疑问接过,只见魏无羡在自己手中那一半兽皮上随意画了几笔,他忽然感到手中兽皮微微发热,定睛一看,他手中那块上面也凸显出几个缭乱笔划,和魏无羡手中那块一对比,笔划一模一样,须臾,兽皮恢复成正常温度,上面的笔画也随之消失。 “早知魏公子足智多谋,擅长发明精巧法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薛洋从晓星尘手中拿过兽皮,左看右看,也由衷称赞:“有意思。” 魏无羡笑道:“有了这个东西,不管距离多远,都能方便传讯,这下小师叔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吧?” 正事议完,天色已晚,几人决定明日各自启程,魏无羡又叫了大小八道菜和两壶酒,意为彼此饯行,预祝各自除恶顺遂,马到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再见~ 第31章 醉言醉语 魏无羡好酒,可蓝忘机喝一杯就醉,不能轻易陪他,晓星尘更是滴酒不沾,一个人喝酒终是无趣,魏无羡半带不情愿地递给薛洋一个酒杯。 “小流氓,你喝不喝酒?” 薛洋有了实体,想到未来能与晓星尘同行,陪他去做他想做的事,心情大好,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酒过三盅,对饮的二人便熟络起来。 魏无羡当初反感薛洋主要还是因为薛洋害了宋道长和晓星尘,如今这两个人都恢复生命,晓星尘更是看起来近乎不计前嫌,他对薛洋就不怎么反感了,而且他看到过薛洋如何珍惜装着晓星尘残魂的锁灵囊,更看到过薛洋临死握在手里的糖。 如今薛洋已死,化为鬼魂反而有浪子回头放下屠刀的趋势,其中缘由,魏无羡看得明明白白。眼下合作在即,他暂时也懒得提起什么不愉快的过往,只为晓星尘重生而高兴,与薛洋一杯接一杯对饮,晓星尘和蓝忘机都端然正坐,安静吃饭,或是饮茶,魏无羡与薛洋这半边桌子则越来越热闹。 薛洋欣赏魏无羡鬼道才能已久,此时饮酒对谈,少不得讨教打探,因有晓星尘在侧,他就只问一些有趣但不伤人的鬼道术法,魏无羡更是大方,有问必答。鬼道术法被仙门中人视为不齿,但其实经魏无羡摸索改造,自创出了不少实用又不违逆正道的术法,奈何人们偏见难消,平时很少能遇到有人与他深入探讨,这一下薛洋作陪,魏无羡终于说了个尽兴。 刻意收敛起杀戮倾向的薛洋,也显得没有多么恶劣极端,不过是看不起仙门百家虚伪死板,不爱受到规矩约束,主张快意恩仇,这方面倒是和魏无羡投缘,两人越说越来劲,酒要了一壶又一壶。 数不清饮到第十几壶酒时,晓星尘提醒:“薛洋,你不可多喝,子夜还要应对反噬,万一醉了……” “反噬?”魏无羡大声问,“什么反噬?怨气反噬,还是怨灵反噬。” 晓星尘道:“都有,所以,魏公子还是别叫他……” “说起这个,我很好奇,”魏无羡已是有些醉意,不顾礼仪频频打断晓星尘,“每日遭受反噬,竟然两年也没受什么影响,这不合理,小流氓,怎么回事?” 薛洋脸上被酒薰出两朵红云,得意道:“因为我有道长教我的清风剑法!” “什么?清风剑法?”魏无羡用晕乎乎的大脑思考片刻,道:“只听说过清心音,没听说过剑法还能护心。” 薛洋笑的见牙不见眼:“你当然没听说过了,那可是道长自创,专门教给我的,这个世上只有我和道长会!” 魏无羡奇道:“小师叔,什么神奇的剑法?教教我?说不定,我也能用……” “你想得美,”薛洋朝魏无羡丢过去几粒花生米:“道长答应过不教别人,对吧?” 求证一般,薛洋歪过去撞了一下晓星尘的肩膀。 晓星尘僵在当下,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薛洋又对魏无羡道:“心法是不可能教你的,但是十六招式的名字可以让你听听,道长把十六招连成了一首诗,好听的紧。” 魏无羡道:“说来听听?” 薛洋用一根筷子敲着酒杯,就要将烂熟于心的剑诀娓娓道来:“清风自南……” “薛洋,你喝醉了!” 晓星尘紧张地夺过他手中的筷子,对蓝忘机道:“含光君,我看魏公子也有些醉了,你……不需劝他少喝一点吗?” 蓝忘机静静测头看了魏无羡一眼,对晓星尘道:“无妨,他高兴。” 又轻轻颔首:“失礼。” “……” 看来是不能指望蓝忘机阻止这两个醉鬼了。传闻中含光君最爱安静,可在魏无羡面前显然与传闻中大不相同。 旁边薛洋和魏无羡各自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笑够了,薛洋将手拢到嘴边:“道长不让我念那首诗,我改天悄悄念给你听。” 像是要说悄悄话,声音却压得不够低,同桌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魏无羡拍桌大笑:“夔州小霸王?现在这么听话?哈哈哈……蓝湛你看————” 谈笑间,魏无羡时不时倒在蓝忘机肩上,蓝忘机面无表情,始终身姿挺立,魏无羡又喝了几壶,在他肩上靠得不稳了,他就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 晓星尘垂下视线,低头喝茶,薛洋望着对面的人露出几分羡慕神情,手支在桌上托住昏昏沉沉的脑袋,醉眼迷离盯着晓星尘。 薛洋没有表情时,一双浓眉下的漆黑双眸天然带着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攻击力,仿是他对整个世间都冷眼无情;但一笑起来,眼神晶亮,露出虎牙,凸显几分稚气,又变成一个快意游戏人间的潇洒顽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风流少年的独特魅力。 几壶酒下肚,薛洋高挺鼻梁下,唇色嫣然红润,像一朵诱人采摘的红花,晓星尘在他似笑非笑的注视中一阵心慌,幸而蓝忘机终于表示要带魏无羡回去休息,起身去找店家要房。 两人都醉得不能走路,晓星尘也不放心再让薛洋独自一人露宿荒野,他与蓝忘机,各自拖着一个醉醺醺的人回房。 走到半途,望着前方二人亲密无间的背影,晓星尘突然面红耳赤————本来两个男子同处一室过夜并无不妥,但因前方二人是道侣,有他们在,同宿过夜这件事就显得有些微妙暧昧。 他与薛洋之间若是全然清白,也可问心无愧,但是时至今日,薛洋的心思昭然若揭,晓星尘自问也不能坦荡磊落,若此时返回,多要一间房又仿佛欲盖弥彰想要遮掩什么。 左右为难,好在蓝忘机没有一丝多余神色或眼光,道别之后安安静静带着魏无羡回房,晓星尘也关上房门,长吁一口气。 薛洋有实体之后与活人别无两样,因为刚喝完酒,浑身热腾腾的,晓星尘抓着薛洋一只手臂搭在肩上,半背半拖,进得屋中,薛洋睡眼惺忪道:“床……我要睡床啊道长……我两年没睡过床了……” 晓星尘依言拖着薛洋来到床前,正要放下,薛洋却将他脖子搂紧,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耍赖:“我想和……道长……一起睡……” 连气息也有温度,吹进耳朵里痒痒的。 晓星尘脑中嗡地一声,心里一阵打鼓,迅速将扛着的人甩在床上,退后两步。 “薛洋,你若敢有任何逾越之举,我就撤了缚魂咒,把你赶出房外。” “唔……道长……”薛洋歪歪斜斜在床上坐起,“不干什么……我就想挨着你……” 说着从床上不安分地站起,晃晃悠悠伸手抓他,起身迈出一步,身体就踉跄欲倒,晓星尘下意识上前去扶,只觉薛洋全身绵软无力,站都站不稳,应当是无法有什么逾越之举了,他扶着薛洋坐在床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或许,醉成这样,薛洋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了吧。 当薛洋再次软软地倒在他肩上,晓星尘没有推开。 今日在席间,看到魏无羡与蓝忘机那般亲密要好,心意相通,心生羡慕的不止有薛洋,还有晓星尘。 往日在义城,他也想过,若能和义城小友阿岚,相伴相随,携手一生,该多快乐,只是一朝生变,所有期望都成了泡影,所有温暖都成了谎言。 不敢对任何人说,他的心里,其实非常想念那位小友。 思念排山倒海而来,最终压过顾虑。就像蓝忘机扶住魏无羡一样,晓星尘也轻轻扶住薛洋,让他在自己肩上靠稳。两人坐在床边,薛洋整个上半身都依附于他身上,脸几乎埋在他的的颈窝里。 酒香中带着一丝熟悉的温度,萦绕在晓星尘鼻尖。 “晓星尘————” 薛洋说话时带着醉酒后的长长尾音,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憨态,他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问:“是你吗?” 晓星尘心砰砰直跳,没有回答,薛洋继续自言自语:“我知道是你……我肯定……又做梦了……” 那就权当是让他做一场梦好了。 “道长————” 少年拖着长音的呼唤,触动晓星尘藏于心底的旧日柔软,他应道:“怎么了?” 薛洋趴在他肩上道:“我嫉妒那个盗墓的……” “嫉妒陈曦宝?”晓星尘不解,薛洋掀摊惹事确实是在他结识陈曦宝之后,原来是因为嫉妒么? “你嫉妒他什么?” “他一喊救命,你就跳出去了……可是……我喊你那么久……你却理都不理……” 晓星尘想不到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事:“我何时有不理你?” 薛洋委屈道:“八年啊,我喊了你八年,你都不理我……你怎么那么狠心……有一次……我快要死了……求你救我……你都不救……” 随着薛洋描述,又触发了藏在灵识中的记忆碎片,他恍然忆起一个模糊画面,是薛洋遍体鳞伤回到义城,用带血的手打开棺木。 他的尸体和残魂,静静躺在里面。 原来是那个时候。 原来薛洋曾那样刻骨铭心地想念过自己。 义城三中,也并非只有欺骗与玩弄。 “那时候我生你的气,所以不想救你。”晓星尘顺着薛洋的醉酒言语,淡淡回答。 “我知道你生气……”薛洋奋力抬起沉甸甸的脑袋,注视他,“你生气可以来找我算账啊,为什么要自刎?还碎魂?你怎么那么狠心,还那么傻?” 隔了十年的责问。 目光和语气都真挚无比,就是分不清怪他狠心多一点,还是怪他轻生多一点。 “道长,你要保证,不会再那么傻了……” 晓星尘喟叹:“好,我保证。” “口头保证不行,来拉钩——” 薛洋醉得厉害,分不清今夕何夕,伸出手去才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小指,望着小指断处呆住,一阵怅然。 这怅然落入晓星尘眼中,荡起层层酸楚,他立刻紧紧包住那只手盖住疤痕,急切保证:“你放心,我答应了你,就决不食言。” 得到承诺,薛洋注意力成功被转移,睁着朦胧醉眼,嘴角扬起,道:“你真好。” 两人挨得太近,还来不及躲,薛洋滚烫的唇就凑过来,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见晓星尘除了轻微后缩没有更多排斥,薛洋便得寸进尺,再次压到他的唇上,可是这一次,晓星尘心中泛起痛苦的巨浪,快速后退,双手手臂伸直支起薛洋双肩,像是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这是薛洋,不是“阿岚”。 薛洋想亲亲不到,被他阻隔在一臂之外,又浑身无力,只好委屈地呼唤:“道长~~~” 撒娇的语气,像极了吃不到糖的孩子。 这分明又是“阿岚”。 晓星尘喉头一哽,沉痛道:“薛洋,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薛洋被扫了兴,脸上不加遮掩浮起杀人时的阴翳。 “我恨他们!” “除了常氏,别人又何曾与你有仇?” “有!”薛洋带着醉意,仍然斩钉截铁:“他们都不救我!一次……一次都没救过我!” 薛洋竖起一根手指,在晓星尘眼前摇晃,晓星尘按下那只手,凝望断指处的疤痕。 “你是说断指之后么?” 薛洋脸上的狠厉与痛苦交织在一起:“七岁断指,八岁杀人……没有一个人救我,那些人,就是该死……” 又道:“不……断指后……有人救我,但那个人,比常氏还该死!” 常氏被灭门的下场已表明薛洋对他们抱有怎样深刻的恨意,然而,居然还有比常氏更令薛洋仇恨的人? “为什么?那人是谁?” 薛洋冷哼:“可惜他已经死了……没能亲手杀他,是我一生的遗憾……” 晓星尘想,大约是此人捡到薛洋却救治不尽心,又或救到一半将他丢下,所以让薛洋记恨。既然已死,又不是薛洋杀的,便不必追究,比起这个,他还有另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想问。 一个以前提过,薛洋却不肯回答的问题。此时趁薛洋醉得一塌糊涂,说不定能问出一点什么来。 “薛洋,八岁,第一次杀人,你杀了谁?为何而杀?” “八岁?哈哈哈……”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笑声。 “我杀了……另一个八岁的孩子。” “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能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然小小年纪能痛下杀手——!” 薛洋眼里冒着可怕的冷光,讥笑道:“一个算什么,后来,我还杀了一群!一群!哈哈哈……!” 晓星尘毛骨悚然。 瞬间,心中又被铺天盖地的厌恶充满! 这些日子果然是被薛洋表面骗了,恶灵就是恶灵,天生邪恶又狠毒! 双手猛然推开薛洋,晓星尘如避蛇蝎一般连连后退。 第32章 醉吻 双手猛然推开薛洋,晓星尘如避蛇蝎一般连连后退。 这样还不够,视线落在二人之间若有若无的丝线上,想撤去缚魂咒,把薛洋赶出房间。 与这样的恶灵,他一刻都不想多呆。 猝然,脑中一阵剧痛,像是触到了什么痛苦的神经。 晓星尘闭上眼睛与剧痛对抗,灵识中闪过许多零零碎碎模糊的画面,难以捕捉,其中略清晰的,是一群稚嫩却充满死气的脸,正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宛如梦魇,让他产生一阵恶寒。 电光火石之间,晓星尘忽然觉察不对。 他自己感到恶寒,理所应当,但是,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份深刻入骨的恐惧与怨恨,那不是他自己的情绪和感觉,而是来自薛洋三分魂魄中的记忆,那些孩子带着死气的脸,像是在薛洋灵识中反复出现,长久地折磨过他一般。 若是天生邪恶,若是真如此刻笑得那样快意。 薛洋何必对这些孩子感到恐惧呢? 八岁的孩子,八岁的孩子…… 借着回忆勾起的痛意,晓星尘当即凝神,回想所有他见过的八岁孩子的轮廓和脸庞,在不属于自己的三分灵识中试着细细搜索,希望能读取更多回忆。 随着他伏息凝神,薛洋久远记忆中的破碎画面与声音,阵风一般在灵识中呼啸闪过。 黑暗中,有一个笼子。 放在某个大厅中间。 笼里关着两个孩童,年纪大约七八岁。 本该天真稚气的脸,充满邪异狠辣。 如被逼至穷途末路的兽,你死我活一般地撕打,一旦压制住对方,就试图将手悬在对方头顶百会穴,施展某种术法。 周围黑暗得仿佛从没照进过光,一直暗无天日,靠几个火把照明。 笼外人群面容扭曲,如同鬼魅。 人们在打赌。 “薛洋是个小狼崽儿,下手狠毒,从未输过,我赌薛洋!” “你这个依据不准,这批小崽子里,能活着的,都没输过,我看薛洋对面这个强壮得很,薛洋难赢。” “啧,薛洋聪明,‘采灵术’学得比别人都快,眼看就要完成结丹,要是在体格上输了,还真有点儿可惜。” “可惜什么,就他算死了,之前采集的灵气也是被另一个孩子吸走,不浪费!” …… 那是什么场合?! 只这一个场景,晓星尘如遭雷击,再也无法凝神。然而时机转瞬即逝,除了这一段,再也读取不到什么新的记忆碎片,只有无数个孩子带着死气的面孔轮番出现,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神不宁,头痛欲裂。 “唔……” 晓星尘捧着头低声痛呼,良久,才熬过这阵疼痛,能勉强思考。 所谓“没有一个人来救我”,背后竟是这样的经历?! 被囚于黑暗,在围观中赌命…… 他一直好奇,薛洋孤苦伶仃,既没在那个仙门下学习,也没亲人师傅,是如何踏入玄门,修得一身邪术? 现在总算知道一二。 记忆碎片中,打赌二人讨论的‘采灵术’,是一种快速结丹入道的捷径,也是一种禁术,原因其一,修炼此术如行走刀尖,一朝不慎必会丧命;其二,此术汲取其他有灵根之人的灵气,致人枯竭而死,损人利己,为人唾弃。 笼中两个孩子试图互相施展的,正是此术。 一个笼子,两个幼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选择。 薛洋就是在那种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被迫用此术杀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最终完成结丹? 是谁定下如此残忍的规则?其中一个打赌的人说灵气不会浪费,那么收集这些孩童灵气的人究竟目的何在? 七岁断指,八岁杀人。 那时候的薛洋,果真还只是一个孩子,只是,孩子的童真,便到此为止了。 薛洋方才说,断指后救了他的人,比常氏还该死。 还说过,他是被打大的。 无论生前死后,都极度耐痛。 晓星尘无声打了个冷战。 难道,薛洋断指之后,就是落入了这些人手中?否则,若是得到过什么善意帮助,薛洋如何会说,一次都没被救过? “八岁……” 晓星尘难以置信地呢喃。 他的八岁,是跟随师傅在青山绿水间修行,虽然没有父母,师傅却待他极为慈爱,念他爱吃葡萄,特意在他房前架了好几株葡萄藤。 彼时的薛洋,正在笼子里为了生存而厮杀。 思绪翻涌良久,看向床上,才发现薛洋被他推开后,一直仰面躺着,没有动过。 睡着了吗? 他悄声走近,床上的人双目微睁,分明没有睡着,就那样躺着,面如死灰,一动不动望着虚空。 “薛洋,”晓星尘又心疼又抱歉地坐回床边,“小时候,是谁把你和别的孩子关在笼子里面的?你……那样过了多久?” 薛洋茫然的双眸突然警醒,爬满密密麻麻红血丝,猛地坐起,推开他,恶狠狠道:“不用你管!” 目眦尽裂挪到床角,用仅有一臂抱着床柱,留给他一个孤绝背影。 “没人会管,没人会救!我不能输,一次都不能输!其他孩子打不过我,死了活该!你现在知道了,我天生就是杀人魔!从小就是!” 薛洋喘着粗气,吐出一连串自暴自弃的话。 这一次,语气越是狠毒,晓星尘越是心痛。 当年一个天真爱吃糖的孩子,被迫杀死那么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无辜生命,要怎样面对这份恐惧与罪恶? 在那种情况下,想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抛弃自己的人性。 薛洋为何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晓星尘总算有点明白了。 再追问下去,只会勾起更多惨痛记忆而已。晓星尘不忍,坐到薛洋身后,抬手在他背上轻轻安抚,一摸才发现,薛洋竟在发抖。 万般心疼涌出心底,他尽量放轻声音安慰:“阿洋,那些孩子的死,不能怪你,别怕,都过去了。” 重复好几遍,薛洋终于松开抱着床柱的手,缓缓回头,眼里还是盛满惊疑不定的恐惧。 这样的薛洋,晓星尘从未见过。 他伸手帮薛洋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温声细语:“阿洋,别怕,我……我多希望能早点遇到你,一定不会让你如此受苦,误入歧途。” 醉眼朦胧中,薛洋看到一双灿若星辰的眸,温柔痛惜地着注视自己。一生求而不得的温暖,这一刻似乎触手可得。 一定是梦吧。 只有在梦中,才会有人对自己这么好。 既然是梦。 薛洋伸手,不顾一切,对着梦中的人扑去。 “道长救我……” 一个谈笑间即可灭人满门的恶魔,在晓星尘怀里不过是个迷途求救的少年。 他怜惜之念大起,将薛洋抱紧,继续轻轻拍他后背。 良久,终于感到踏实,薛洋不再发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慢慢抬起脑袋,嘴唇凑近。 晓星尘胸膛微微起伏,接受了薛洋的吻。 一开始岿然不动,任由少年在他唇上辗转缠绵,小兽饮水一般来回舔舐,片刻之后,晓星尘就头晕目眩,恍如置身云端,红尘世间,是非恩怨全部远去,身边只有向他虔诚索取温暖与救赎的少年。 薛洋浓眉之下的双眸充满迷离醉意。 晓星尘想,等他醒了一定不会记得吧。 命运颠簸,历经苦楚,纵然犯下许多不可饶恕的罪恶,但这一刻,只这一次,赠他一场美梦有何不可? 晓星尘微微张唇,发出邀请,薛洋立刻长驱直入,带着酒香的温热湿意瞬间在他舌尖荡漾融化,弥漫延伸至全身。 酒醉吻亦醉。 曾在眼盲之时,一片黑暗中,少年突然卷走他口中的糖,搅乱他心中一池春水。年少失明又碎梦,他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心底极度惆怅,甚至惶恐。一片黑暗的世界,每日都像独自一人漂浮在不见天光的海上,无依无靠。直到充满野性与朝气的少年闯入,才带来一点微光。 逗他笑,给他做饭,陪他夜猎,少年的所有碰触————他都很喜欢,甚至依恋,每每接触,就像世界重新变得真实,终于有人可以引领自己靠岸,可从自从亲过他之后,少年就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再也没有那般亲昵过,让他好生惆怅,才发现,原来自己有了隐秘的心思。 是爱吧————从那时,到现在。一直都爱着这个给他带来腥风血雨,自己也遍体鳞伤的人。 晓星尘回应着少年的吻,同时被巨大的甜蜜与痛苦包围。 为什么义城少年会是薛洋?为什么薛洋要杀过那么多人?如果阿箐知道,如果子琛知道,如果师傅知道…… 他满心罪恶与羞愧,却又沉溺于唇齿缠绵,无法自拔。 只这一次,就一次,当是重温旧梦。 这是赠与薛洋的梦。 也是他自己的梦。 很想重温那种如同可以靠岸,可以降落的感觉。 可这个吻,与那一次少年夺糖完全不同,反而让他更加飘飘然,如同海上一叶小舟中,只有他和薛洋,相依相偎。 两人呼吸炽热,舌与舌的纠缠逐渐升温,薛洋带着酒香的气息喷在脸上,几乎发烫,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神智。 他感到有一尾湿滑的小鱼在口中游弋,这尾鱼一开始还很温柔乖巧,后来便像它也醉了一样,变得顽皮粗鲁,在口腔中摇尾乱撞,似要掀起滔天巨浪将他淹没,唇舌之间已盛不下两人的欲望,他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被推倒,身上正承载着少年全部的重量,薛洋的吻一路攻城略地,滑至耳垂,落在颈间,还想从衣领钻到更深处。 明知不应该,手臂却用力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少年衣下瘦削身体诉说着八年的相思之苦,求而不得,令他心疼,想安慰薛洋这一生的所有苦楚,想把那副伤痕累累的身躯揉进骨肉用全部生命去温暖。 危险,这太危险。 他忽而清醒了一瞬,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与凌乱的心跳,理智即将燃烧殆尽之前,他揽着薛洋后背的手滑至腰间,用力一点,少年轻哼,抱怨一般投来一个朦胧不甘的眼神,接着全身一软,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晓星尘推开薛洋迅速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探出半个滚烫的身体,大口大口吸入深秋夜晚的冰冷空气,让自己恢复清醒。 薛洋的三分灵识也在他体内波动不安,又想起一句话,是在义城时,薛洋没有对他说出口的: “可我就是觉得道长很危险。” 原来,薛洋也曾对他有过相似感觉。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命运偏偏将他们引向一处。 明明都感到对方危险,却又不由自主想靠得更近。 今后,又该如何呢? 晓星尘凝望夜空,常家满门,白雪观,死在霜华剑下的无辜村民又一一浮现眼前。 谁能来告诉他,今后,究竟该如何呢? 有时候,一闭眼睛,子琛血淋淋的双眼就在他意识中睁开,好友孤身跪在尸体中的身影更是无处不在。 那时他想上前帮子琛查看伤势,却听到好友困兽一般的嘶吼: “滚————!!!” “为什么不听我劝告!为什么不早早杀了薛洋那个畜生————?!?!” “晓星尘!我今生最后悔的,就是与你结交————!!!” “从此以后,不必再见!!!” ————薛洋所屠,毕竟是子琛从小长大,伴随十几年的恩师亲友! 白衣身影无助地趴在窗棂上,久不能动,如同夜色中生出蛛丝,将他束手束脚地困住。 无论是什么原因。 凡是罪恶,只要做过便无法抹除。 薛洋对自己做过的事,他都可以原谅。 那些孩子的事,也可以完全不怪薛洋。 但是,他没立场替别人,替世间无辜惨死的其他人去原谅。 薛洋的仇人大抵已死,可造成的上百个怨灵,他至今连一半还没超度完。 正是子夜,窗外风平浪静。 带薛洋回房之前,为了避免危险,晓星尘已与蓝忘机联手,在客栈外设下强大结界,今晚,怨气与怨灵都找不到薛洋所在,也不会被引到兰陵城中。 只这一晚,希望薛洋安然入睡,做个好梦。 明日之后,又是一切如常。 第33章 情诗揭晓 翌日,没等薛洋睡醒,晓星尘已先和陈曦宝出发。 薛洋醒来,头昏昏沉沉,看不见昨晚出现在梦中的人,只觉失落。缚魂咒已撤去,桌上燃着一炷香,香前木牌端端正正写着“薛洋”二字。 至少用这种方法可以让他留在屋里睡到自然醒。 昨日有了实体,真是过于高兴,所以喝了那么多酒,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记不真切。 好像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里亲了道长,道长还没拒绝。 薛洋津津有味回忆着梦中如真实一般的吻,忽听到窗外传来对话声,探头一看,原来是魏无羡和蓝忘机昨晚也在这客栈中投宿,魏无羡同样刚醒,正在院中井边洗脸,蓝忘机将一条干净布巾递给他。 “呵,大早晨就黏黏糊糊。” 院中人闻声抬头,擦着脸道:“小流氓,都中午了,小师叔说他们不会走的很快,让你醒了就去与他们汇合。” 魏无羡擦完脸,蓝忘机收回布巾,将另一只手上搭着的衣服递给他。这和谐画面看得薛洋心中烦躁,横了二人一眼回到屋中,走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从窗口直接跃下,落在院中二人面前。 “魏无羡,我昨天,是不是想给你念一首诗,但是被晓星尘打断了?” 魏无羡想了想,不确定似的问蓝忘机:“好像有念诗被打断这么一回事?” 蓝忘机没有喝酒,自是记得清清楚楚,点头道:“清风剑法的剑诀。” 薛洋脑中灵光一闪,更确切的记起,晓星尘当时略有紧张地阻止,以及最初将剑诀教给他时,不自然的表情。 金光瑶明明解释说那诗是抒发平生不得志,可若仅仅如此,晓星尘何必紧张? 这么一想,换成是薛洋紧张了,他依旧表面淡定道:“魏无羡,你不是想拜读道长的诗么?我可以给你看看,但是你看完得给我解释一遍。” 魏无羡哈哈一笑:“是你不学无术,看不懂道长的诗,着急了吧?” 薛洋确实焦急,懒得斗嘴,从怀里拿出一个厚实信封,小心翼翼打开,将其中一张泛黄的纸页展示给魏无羡。这几张笔墨他一直贴身保管,死时也带在身上,所以成为鬼魂时也没丢失。 没有晓星尘的缚魂咒,蓝忘机看不到薛洋,魏无羡顺口将诗句读给他听。 “清风自南,环环抱山; 清风自北,上善若水。 清风自东,云鹤游空; 清风自西,福祸相依。 昭昭旧梦,摇摇碎之; 风兮止兮,江阔云低。 青青子佩,悠悠思之; 风兮动兮,不我遐弃。” 念到末尾两句,魏无羡的声音迟疑似的低下去,与蓝忘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好了,这诗什么意思?” 明明是有求于人,薛洋却没有半点委托语气,而是霸道地盘问,像是自己已知道什么意思,不过考验考验魏无羡而已。 “这诗就是《清风剑法》?小师叔在义城时自己研究出来,说是只教给你的剑法?” “对。” 魏无羡眼神闪动,含糊其辞:“既然是小师叔写的,那他没给你解释么?” “他没解释,”薛洋心念一转,将那张纸再次小心翼翼收起,故作怡然道:“不过我找别人解释过,知道这是一首情诗。” 魏无羡睁大眼睛反问:“你知道这是情诗?” 下一刻,看到薛洋脸上的诡笑,魏无羡才知自己上当了。他宿醉刚醒,本来就有些懵,加之薛洋问话时一直得意淡定,魏无羡乍以为薛洋是知道诗文含义,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而已,没想到竟被套出实话,悔得想咬掉舌头。 薛洋验证完自己的猜想,激动得腿都发颤,迫不及待转身就走。 原来清风剑法竟然是晓星尘写给自己的情诗!这么多年,剑法少说也练过几百上千次,口诀心法烂熟于心,却唯独没有参透这首诗的意义。 若是如此,那么……那么……道长当年所说“等你把清风剑法悟透,我可以再教你更多。”是不是也另有深意? 薛洋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晓星尘面前问个明白,魏无羡在后面叫他他也不理,直到魏无羡难得一本正经地叫了他的名字。 “薛洋!”魏无羡道,“他既然到现在都没给你解释,昨日还不想让你念给我们听,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薛洋脚步一滞,刚升起的喜悦缓缓下沉。 “从前和现在,他都没解释这首诗,其中理由恐怕截然不同。”魏无羡走近两步,认真道:“薛洋,你就没发现晓星尘道长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吗?” “有什么不一样,”薛洋嘴硬,不肯承认,“眼睛能看见了不是更好?” 魏无羡又走两步,停在他身侧,意味深长道:“他不开心。” 魏无羡重复:“他不快活。” 一个薛洋早已知道,但就是不肯承认的事实。 晓星尘以前是多么爱笑的人,薛洋最为清楚。在义城时,他往往三言两语就能逗得道长露出浅浅梨涡,甚至笑出声来,可如今呢?重生之后,除了对小杰笑过以外,晓星尘一直是心事沉重的样子。细想起来,除了生气以外,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虽然谦和依旧,但是确实……任谁也能看出来,他不开心。 魏无羡真挚道:“他为什么不开心?薛洋你想过没有?他每日都要超度你造成的怨灵,和宋道长因你而决裂,说不定还很挂念阿箐,却依然对你抱有恻隐之心,希望你养全魂魄……薛洋,他表面不说,内心有多煎熬,你知道么?他对你越好,对别人就越愧疚。晓星尘道长是个心肠柔软之人,你若真的重视他,就不要再利用他的弱点,给他增加负担。” 薛洋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我没有利用他!” 甩开魏无羡,大步离去。 找到晓星尘和陈曦宝时,二人正在一个面馆歇脚。明明有人作陪,白衣身影却依然显得孤单落寞,比在义城初见时还要精神不振,他坐在那里,面只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呆呆出神,满心郁结都写在脸上。 晓星尘刚出山时意气风发何其坚定,横跨三省来追捕他这个灭门凶手,纯白道袍翻飞着从天而降,眼里黑白分明熠熠生辉,叫他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想玷污的欲望。 同样生而在世,为什么晓星尘可以干净天真,他薛洋就必须在血污里打滚? 直到把那人逼得一败涂地,丢盔弃甲,缩在他脚边求饶。 如同漆黑世间唯一一盏为他照亮的灯,熄灭。 而今薛洋想把这盏灯呵在怀里,用他的全部去保护,可这盏灯在他怀里,就不能光芒大盛,照亮世间了吧? 违背心愿和信仰,晓星尘怎么会快活。 薛洋想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脸色难看地在面馆落座,晓星尘结束神游,趁四周无人注意,施展缚魂咒将丝线圈在他手腕上,又把一碗汤推到他面前。 陈曦宝道:“薛兄,这是醒酒汤,晓星尘仙长特意吩咐店家为你煮的,我们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话音刚落,陈曦宝觉察晓星尘轻轻皱眉看了他一眼,隐约有阻止之意,便不再多话。 薛洋低头喝下一口汤,一股暖意顺着喉咙落入腹中。 晓星尘的关心,本是令他最为欢喜的事,可他刚听了魏无羡那番话,这个时候,晓星尘对他越好,他越不是滋味,连声谢也没说,闷头喝汤。下午赶路,试着说点轻松话题逗晓星尘开心,然而晓星尘不仅总是出神,而且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不愿搭话。 可是有个问题,他一定要问。 “道长,清风剑法,那首诗,什么意思?” 晓星尘终于驻足,掩饰不住紧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把诗给魏公子和含光君看了吗?” 薛洋盯了晓星尘一会儿,问:“你很害怕我给他们看吗?” 晓星尘道:“旧时自以为清高的拙作,表述平生不得志,让人看了,未免可笑。” 听完这个解释,薛洋提问之后紧绷的心弦缓缓松弛,松弛,及至萎靡。 剩余几分不甘,挥之不去。 粲然一笑,道:“那道长解释晚了,我已经给魏无羡和蓝忘机看过。” 他故意停顿,将道长秀丽面容上仓皇紧张的表情欣赏足够,才补充:“他们都看出来道长是借诗诉说当年不得志的苦闷,不过他们没笑你,倒是笑我不学无术,所以读不懂你的诗。” 晓星尘:“就这样?” 薛洋:“就这样。” 晓星尘眼神躲闪,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继续默默赶路。 明明是轻袍缓带,两手空空,背影却显而易见地沉重。 薛洋紧随其后,暗自苦笑,笑道长真是不懂伪装,枉他自以为最擅长察言观色,当年怎么就没明白高洁道长害羞模样背后的本意? 若当年就读懂,是否一切都会不同,他就不会做下引导晓星尘亲手弑友,逼人到心神崩溃之类的恶事? 不,一切或许不会有太大不同。 那个时候,累累血债,已不止一件。他们之间的障碍,何止姓宋的一人。 魏无羡所说确实不错,晓星尘以前不解释这首诗,和现在不解释这首诗,理由全然不同。 几人一下午无话,迅速赶路,晚间又到了一个新的小镇。 晓星尘停下道:“你们也该饿了吧?” 眼光同时落在陈曦宝与薛洋身上。 其实薛洋已是鬼魂,哪怕不吃东西也不会饿的。 晓星尘还是找了家干净的饭庄,带薛洋一起进去,陈曦宝请晓星尘点菜,晓星尘所点都是往日薛洋爱吃的菜。 饭菜上齐,晓星尘只顾着吃自己眼前的青菜,薛洋扒了几口,食不下咽,放下碗筷。 “不合胃口么?有什么想吃的你自己再点。”晓星尘问完,又对陈曦宝坚定道:“陈兄,今后的每日三餐还是由我来请。” 薛洋莫名其妙,终于发现晓星尘今日对他虽然态度神情极为冷淡,话语也少,行为却是处处关切。 对了,定是内心矛盾,知道不该对他好,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关心。 薛洋重新拿起碗筷:“不用再点,道长要的这些就很合我胃口。” 为了掩饰情绪,薛洋吃得狼吞虎咽,晓星尘真以为他很饿,又叫了一碗饭。 前一晚抱着薛洋时,他感到少年衣下的身体瘦骨嶙峋,趴在他身上肋骨都硌痛了他,完全不似往日那般坚实健康,猜到是在八年当中薛洋一直黯然伤神,所以死时才会极为瘦削,因此挂念在心,想让薛洋今后都能好好吃饭。 更多的不能做,这点还是可以做到的。 晓星尘道:“慢慢吃,晚上我们就在这个镇上歇息,不急着赶路。” 两人心中各有各的挣扎,到了晚间,按照每日习惯进行招魂超度怨灵仪式时,情况更为雪上加霜。 晓星尘将陈曦宝在客栈安顿好,自己行至镇外寻到一个偏僻安静处,照例井然有序布好阵法,用石子压住纸张,拿出笔墨朱砂。 施招魂咒。 夜色湿凉,似要落雨。 薛洋于不远处静观,准备好了接受晓星尘超度完怨灵后的谴责,熟悉的流程,一切如故。每次,这样随机招来一个距离最近的怨灵,大多是徘徊在薛洋周边,死亡与之有关的。 怨灵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有的一剑封喉,有的没有舌头,有的身中数刀。 晓星尘以为最惨的莫过于其中一个身中二十多刀的怨灵。 然而,招来今晚要超度的怨灵,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死状可怖,骇人听闻,触目惊心。 他实在低估了薛洋的嗜血狠辣。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团红色。鲜红,暗红,猩红,深深浅浅,勾勒出一个人形。 人已非人,模糊血肉之间,隐隐露出森森白骨,几乎是半具骷髅,脸上双眼眼珠无存,只有两个塌陷的暗红色血洞,其他地方也面目全非,看不清五官,狰狞丑陋。 这幅模样,哪怕生前最熟悉的亲眷也一定认不出死者是谁,但薛洋一眼就认出来了。 常慈安的儿子,常萍。 当年,受他凌迟而死。 第34章 凌迟酷刑 血肉模糊的怨灵站在薛洋与晓星尘之间,如同一个血色深渊。 深渊那边,白衣身影悚然站起,表情已不是“悲愤”二字能够形容,他趴在身边大石上,弯腰作呕,吐了好几口血,仙风道骨的姿态荡然无存。 深渊这边,断臂孤魂脚下如被定住了一般默然不动,他越过那团暗红色,注视对面呕血的道长,第一次憎恨起自己过往无节制的杀戮。 他知道,那天真善良,温柔慈悲,捧一颗赤子之心而入世的道长,就算是与他关系最为亲近时,也断不能容忍他造下过这样的罪孽。 晓星尘有薛洋的记忆,自然也一眼就认出这是常萍,但是并未触发更多关于这场虐杀更具体的记忆,因为薛洋当时已然如痴如狂,除了惦记晓星尘尸体和碎魂,其他事情都如过眼云烟,哪怕像这样一场残酷极刑,也不过是轻轻一抹血色,从未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死去的怨灵以当日惨死状态被晓星尘招来,薛洋才觉惊心动魄。 晓星尘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嘴唇发抖,站立不稳,驼着背在原地重新坐下。仿佛整个人只剩一具空壳,一点力气也没有。 被术法招来的怨灵没有意识地缓缓走近,坐在晓星尘对面早已画好的阵法之中。 超度,还是要继续。 勉强敛了敛神,晓星尘手心对准怨灵额头,薛洋如梦惊醒,急忙阻止:“别探!” 口干舌燥,这一句话声音是沙哑的。薛洋想起他在凌迟常萍时一开始还是扮作晓星尘的模样,直到白衣沾满鲜血,常萍无力反抗,才露出本来面目。 晓星尘一探必定会在常萍灵识中看到这幅场面,以及自己施展酷刑的残忍形象。 薛洋道:“不行……晓星尘,这个怨灵,你不能探。” 晓星尘脸色惨白,面无表情:“让开!” 薛洋道:“不就是要探知怨灵平生,记载告慰么?我也可以!我会共情,我与他共情,再转达给你!” 常萍看不见,仅从声音已认出薛洋,瞬间怒火中烧,凶神恶煞地朝着薛洋扑去,奈何被阵法约束于原地,不能挣脱,口中发出一阵可怖嘶吼,声音不成字句,因为他没有舌头。 晓星尘道:“共情?你可见这怨灵有多憎恨你?你还敢与他共情?” “就是知道他有多憎恨我,所以才不能让你探魂。” 薛洋心意已定,当即引魄入魂,不给晓星尘留片刻阻止余地。 一阵天旋地转,薛洋进入常萍灵识,立刻感到手心一阵剧痛,下意识想缩手却动弹不得,越挣扎越疼痛,略一定神,发现疼痛来源是有钉子穿过手心,两只手臂被展开钉在某处,全身呈现一个站立的十字。 常萍当年被凌迟,正是这般姿态。 在他眼前,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十分年轻,眼睛上蒙着三指宽的白绫,下半张脸很是俊秀。 只是,俊秀的容颜上,是从未有过的诡异笑容,这人手握霜华,徐徐朝他走来,不由分说将冰冷剑刃贴至他腿侧。 霜华名剑劈石削铁不在话下,但是此时,却沾着鲜血,又慢又轻,在血肉之间来回切割。 “啊——!” 猝不及防刚开始共情就遭此折磨,薛洋忍不住痛呼出声,一开口突然惊觉异样——他口中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常萍的! 共情,只是进入他人灵识,闻他人所闻,感他人所感,自己应是没有存在,无法出声才对。 低头一看,身上装束也是自己的,再看左边被钉在石柱上的手,一手血污,但确确实实,只有四指,唯一与现世不同的是,右臂健在。 正在此时,眼前白衣人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白绫,抛在一边,勾唇露出虎牙道:“看清楚,我是谁。” 薛洋与其对视,看清楚了他,也在他漆黑阴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年岁不同。 此情此景,是十年前的自己,在凌迟十年后的自己。 “不对……这不是共情,怎么回事?!我要出去!” 薛洋闭眼想回到现实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往日结束共情的咒术并不管用,只觉腹中一痛,霜华剑再次刺入,握着霜华的手控制着力道,故意让霜华一寸一寸不紧不慢没入血肉,正是他以前爱用的手法。 睁开眼睛,眼前还是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脸,他从没这样以另一个视角看到过自己,感觉熟悉又陌生,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在对自己施刑,忍不住痛骂:“薛洋,你个混蛋……” 当年凌迟常萍过程有多久?他记不起来。但看眼前施刑人这不急不缓的架势,凌迟时间一定不会短。 难道要凌迟结束自己才能回去? 薛洋苦笑一声,没想到往日他施加与别人身上的酷刑,今日竟要自己承受一次。 年轻薛洋眼里闪着疯狂的光:“笑?好好地笑,过一会儿,就永远也笑不出来了。”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更加张扬狠毒,全然是数年前凌迟常萍时的模样,一剑划破他的衣襟,道:“在死之前,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永远记住。” 锋利剑刃,一笔一画,在他胸膛上刻画,血淋淋写下“薛洋”二字。 还不过瘾,又在旁边空白,刻下“晓星尘”。 故意将两个名字写得巨大,笔划横七竖八铺满整个胸膛,每一道伤口都深可见骨,红色鲜血不断涌出,汇聚成溪顺着身体往下流淌,施刑人从容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痴痴地笑。 凄厉痛呼被薛洋硬生生咬碎在齿间。 这一切,确实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那个时候,晓星尘刚死,他几乎疯了,怎么发泄都不解恨。 薛洋浑身浴血,被钉在石柱上,突然仰头发出一串大笑,然后盯着面前年轻的自己。 “害死道长的是你,怪别人做什么?滥杀泄愤,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笑。想不到吧,十年之后,你会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得要死!” “多嘴多舌?”年轻薛洋轻轻挑眉,狠狠捏着他的脸颊迫使他嘴巴张大,霜华带着冰冷凉意探入他的口中,“你知道么,我最讨厌话多的人。” 舌根一阵剧痛,喷涌而出的鲜血呛住气管,薛洋一阵猛咳,口中半截软肉带着血飞溅到施刑人的白衣上,绽开点点猩红。 剧痛之中,他却想提醒这个年轻薛洋:你不该让道长白衣染血,任何时候都不该。 他从来不是能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现在见到十年前的自己,忍不住满腹真心想要与自己吐露。 有关多年的后悔与痛苦,多年的执念与眷恋。 然而,没有舌头,他口中只有破碎的痛吟。 “瞪我?”年轻薛洋肆无忌惮,继续施展残忍嗜血的行径,再次举起霜华,对准他的双眼,亲热道:“你也尝尝,被挖去双眼的滋味如何?”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彻底被乌云遮住,晓星尘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 又等半个时辰,血肉模糊的怨灵起了变化,身上暗红色逐渐从身体中分离出来,烟雾一样没入薛洋体内,怨灵变成了一个白色剪影。 晓星尘一怔,没料到超度仪式还没结束,魂魄就要转生。 可是薛洋还没醒。 怨灵徐徐站起,晓星尘也随之站起,试探道:“常萍?” 几滴雨噼噼啪啪落在铺开的纸张上,声音从稀疏变至细密,进而洇湿一整张纸。白色剪影的手拂过,纸上凸显出一行边缘洇开的血红色字迹: 幻境凌迟,终日不醒。 “什么?!”晓星尘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多了几丝血色,“你是说……你要把薛洋困于幻境中凌迟?” 晓星尘瞠目结舌,眉头紧皱瞪着着那剪影,声音如湍急河流:“多久?要多久才能醒?” 白色剪影肩膀耸动,似是笑了一阵,并不回答。 当年常萍拜托晓星尘调查灭门惨祸,又迫于金家压力出尔反尔,为薛洋脱罪,怎料这灭门凶手丝毫不因此而手软,竟将常萍凌迟虐杀。 坐在牛车上碾断薛洋手指的是常萍父亲,又不是常萍,叫常萍怎么能不恨? 原本修士生前都受过安魂仪式,死后很难化为厉鬼,怎奈凌迟惨死实在怨念深重,常萍究竟是抱着寻仇执念,苟延残喘到了今日,便趁共情之时,耗尽全身修为创造出一个幻镜将薛洋困在里面,此时心愿即了,不必再经历超度仪式,就可以主动重入轮回。 白色剪影不再留恋,化作一阵星辉,散入夜色,结束了这一世的颠簸。 他的仇人则被困于幻境,反复承受着凌迟之苦,炼狱煎熬。 虽名为幻境,只存在于灵识,实际上在里面的五感都无比真实,甚至幻境中受伤,灵体也会有损。 晓星尘极为困难地转过头,看着脸色惨白躺在一边的断臂孤魂。 一时之间,薛洋的身影与方才怨灵的血红色轮廓重叠。 在幻境中,薛洋也会变成那般血肉模糊的样子。 晓星尘扑过去在昏迷的鬼魂旁边大喊:“薛洋!薛洋!!!” 回答他的只有潇潇雨声。 从未有过的刺骨悲凉,占据了他的全身。 这种情况,又能怪谁? 怪常萍吗?因为家父年轻时的一次轻狂暴力,就遭灭门之灾,自己捉凶不成,反而惨死,一生修道,最终化为厉鬼,谁能不恨? 怪薛洋自己吗?他自小就是靠着“狠毒”二字才能杀出一条生存血路,没人教没人管,心性扭曲,难道是生来自愿? 自己眼盲时,薛洋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痛下杀手,却硬是跟自己在一起耗了三年,那些平和温馨的日子,不正是因薛洋尚有埋藏于心底不敢承认的隐秘眷恋而存在? 苍白指尖痛苦地瑟缩成拳,晓星尘跌坐在地,趴在薛洋身上,把头埋进手臂,感到心力交瘁,头痛欲裂。 “薛洋,你不该救我回来……” 雨水将白衣湿透,冰凉而潮湿地贴在身上。 深秋的夜雨,淅淅沥沥冷彻入骨。 晓星尘试过用各种方法唤醒薛洋,始终徒劳无功,薛洋双眼紧闭,唇无血色,时不时受到剧痛一般抽搐挣扎,无意识地闷声痛呼。 陈曦宝找到此地时,只见凄迷夜雨中,白衣仙长形容枯槁,怀里抱着昏迷的黑衣断臂鬼魂,冰冷石像一样跪坐在地,一动不动。 白衣沾染泥泞,浑然不觉。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凄凉绝望,弥漫在黑白两道身影周围。 陈曦宝撑着油纸伞靠近,替他们挡住头顶的雨水。 “仙长,鬼兄受伤了么?” “……没有。” “那这是怎么了?” “在为他的过去而赎罪。” 晓星尘平视前方,眼神木然而空茫,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曦宝不知所谓“赎罪”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平日里风华俊雅的仙长与凶神恶煞的鬼魂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也被感染了苦涩。 “仙长,不然,先带鬼兄进屋吧,外面这么冷。” 晓星尘终于有所触动,抬头凝视漫天苦雨,问:“魂魄会感受到雨么?” 曾以魂魄形态游离过一段时间的陈曦宝回答:“任何东西穿过魂魄,都是会有感觉的。” 晓星尘缓缓点头:“你先回吧,过了子夜,我再带他回去。” 陈曦宝踌躇片刻,还是在原地站定:“如果不会成为拖累,我希望在此陪着仙长。不知我能否帮什么忙?” 顿了顿,晓星尘望着薛洋道:“那劳烦你扶着他,帮他撑伞吧,等一会儿怨灵汇聚,不要担心,有我在。” 说完,晓星尘动作轻柔地把薛洋移交给他,又把他带来的防雨披风盖在薛洋身上。 一袭白衣立于雨中,抽出黑色长剑,白鹤展翅一般跃出,挽了一个剑花,黑剑周身渡上一层蓝白色光芒,剑式如虹,扬起的风声瞬间盖过雨声,白衣舞到之处,筑起一层清风护盾。 陈曦宝听到风雨之中一片鬼哭狼嚎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偶有一声响亮尖叫几乎穿透耳膜。前后左右树影之间,隐约可见许多灰色暗影,影影绰绰,男男女女,凶恶至极。 漆黑雨夜,泼墨一般,让人疑心天地之间是否亘古以来就是这么黑暗,且永远不会迎来光明。 清冽剑光与染尘白衣,渺小地几乎将要被黑暗吞没,但是剑式一刻不停,剑光挥洒决然,挡住了所有想要突破护盾前来寻仇的怨灵。 白衣身影痛苦却坚定。 天地之间只有他。 罪恶的孤魂也只有他能渡。 第35章 喂血养魂 凄迷雨夜,客栈中的一间房亮了一整夜。 床上躺着的人,与芸芸众生别无两样。但是屋里其他二人都知道,这黑衣断臂的身影已不是活人,若非缚魂咒的丝线缠在手腕,他连实体也没有。 前夜痛得厉害时,薛洋狠狠咬唇,晓星尘着急慌乱撬开他牙关把自己手垫在他的齿间,好在陈曦宝在旁,忙找了一块干净软布代替晓星尘的手,但那白皙肤色上已留下一排血色齿痕。 看着就觉得疼,晓星尘却毫无感觉一般一味关注着昏迷在床的鬼魂,细细调整好他口中软布的位置,发出一连串急切呼唤。 陈曦宝问:“仙长,你和这位鬼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他早就好奇多时了。从惜福镇初见到现在,这一人一鬼之间时而像旧日仇人,时而像同行密友,又时而……像传说中魏无羡与蓝忘机那般的关系,让他捉摸不透。 但是,无论如何,渊源颇深。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绵雨夜,最适合讲故事,整理纷乱思绪,晓星尘坐在薛洋躺着的床边,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从三省擒人,到义城相守;从相依相偎,到反目成仇;从崩溃自刎,到补魂复生。 还有薛洋,七岁断指,八岁杀人,罪恶凄楚的一生。 没有讲故事的好口才,晓星尘的描述不加任何感情色彩,流水账一般只列事实,唯有讲到那个义城少年,才会不自觉露出一丝怀念的情绪,哀伤澄澈的眼里满是柔软。 若非讲故事的人看起来实在清雅如玉不染尘世,陈曦宝简直怀疑这么离奇的故事是话本或说书人编出来的。 来自世外的谪仙弟子,与来自市井的邪恶少年,这两个角色,真是天差地别。无怪乎那个少年要设计构陷,若非出于单纯的恶意,那么就是出于另一种隐秘的执念。 比起伸手触碰九天,还是拉人下水更加容易。 陈曦宝听了一夜,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评价躺在床上的断臂孤魂。 明明杀人无数,但听白衣仙长讲来就不觉得此人可怕,而是深感痛惜,哪怕有几分恨,也是怒其误入歧途,同时葬送了自己与他人的人生。 床边白衣青年乍看年轻,眉宇间却隐隐透出沧桑,使得年龄无从猜测。一双盛满悲悯的双眸正静静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鬼魂,每当昏迷的鬼魂微微颤抖或发出痛呼,他就眉头紧蹙,手脚无措,好像他也在跟着痛。 “仙长,那要如何才能唤醒薛小友?” 晓星尘思量着道:“常氏生前只是仙门小户,常萍也已逝去多年,灵力修为不会很强。幻境逢三易破,三个时辰我已试过,现在只能等到三日之后,到时候定能破此幻境。” 言语笃定,脸色还是忧心忡忡,陈曦宝便也知道三日之后能否唤醒薛小友还是未知。 “仙长,你一夜没睡,昨晚又淋了雨,不如去歇一会儿?我替你守着,若是薛小友有什么异常,我立刻叫你?” 毫不意外地,晓星尘摇了摇头。 “唉……那我去买些早饭吧,仙长也要保重好自己,才能照顾别人。” 晓星尘失魂落魄没有应声,陈曦宝径自起身出门吩咐饭菜,回来的时候,白衣身影还是以一模一样的关切姿态守在床边,勉强在他劝慰之下喝了些粥,之后一整天都水米未进。 晚上临近子夜,晓星尘又要背薛洋出去,陈曦宝明白其中缘由,一看外面还在下雨,他就跟在二人身边一路帮忙撑伞。晓星尘本要拒绝,说是给他添麻烦,但陈曦宝坚持道:“万一你淋雨生病,无法照顾薛小友怎么办?”还是跟着往返。 陈曦宝与晓星尘一般高,外表年纪也相当,虽尊称晓星尘为仙长,但这三天一直如兄如友伴随左右。 晓星尘一心扑在薛洋身上,除了记着子夜要背薛洋到郊外应对反噬,其他时候都昼夜不分三餐不食。晚上要施展清风剑法在万千谩骂声中挡住怨灵,探到薛洋过于虚弱还要给薛洋渡灵气,对薛洋过往又气又怜,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深厚修为抵不住心力交瘁,三日下来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若非陈曦宝嘘寒问暖,将饭一热再热送到身边,这三天恐怕他也要倒下。 晓星尘一连几天只趴在床边打了几个盹,听到薛洋痛呼就瞬间睁眼,连声呼唤“薛洋醒醒”,每次总是凄然失望,加深眼里的痛楚。 陈曦宝安慰:“仙长别太着急,还没到三天呢,薛小友到时候一定会醒!” 第三个子夜,晓星尘筑起清风护盾之后,在上百个怨灵们嘶声力竭的辱骂声中又呕了几口血,脚下步伐一脚轻一脚重,如同踩在棉絮上,陈曦宝不容分说将薛洋背到自己背上背回客栈。 连绵秋雨断断续续三日未停,陈曦宝背着薛洋,晓星尘在旁边撑伞罩住他们,自己暴露在雨里淋得湿透,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犹残留一抹血色。 “仙长,道门中人如何讲的我不知道,但是佛家有一言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薛小友能改过自新比消亡更好,那些怨灵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都是被仇恨蒙蔽了,没有理智!” 晓星尘默然不语,陈曦宝也说不出更多劝慰的话,只能把薛洋背稳,加快脚步,好让晓星尘少淋一会儿雨。 看惯了薛洋平日里凶巴巴或嚣张跋扈的样子,这几天却只见这鬼魂在痛苦昏迷中虚弱挣扎,还真是不习惯。陈曦宝感受到背上的瘦弱身体在发抖抽搐,尽量让自己走得又快又稳。 如此到了薛洋被困在幻境中的第三日,算时间预计应在晚间戌时醒来,晓星尘在屋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陈兄,可有告知后厨做些可口饭菜等一会儿送上来?” “有有有,早就说过了,刚才又去提醒过一次。” “嗯,”晓星尘左思右想,生怕准备不周,“他最爱吃黑芝麻馅的汤圆,还喜欢放许多糖……” “也准备啦,”陈曦宝道,“仙长不放心,我再去厨房看看。” 只剩晓星尘在床边枯坐,挨到戌时,他细细观察躺在床上的身影,竟毫无转醒的痕迹。 出入幻境都很讲究时机,若是错过,便是又要等下一个时机。 “薛洋!” 他想把薛洋拉起来摇晃,又不敢轻易碰触,怕他浑身都在痛,只好俯身呼唤:“薛洋,醒醒!” 想了想,又道:“阿洋,我是道长。” 晓星尘将手覆盖于薛洋眉心,直接用念力把声音传入其灵识,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还是不醒。鬼魂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亦可不用呼吸,都不知如何才能确定薛洋是否无恙。 躺在床上的身影,没有再继续痛呼和抽搐,安静地让人心慌。 这样躺着,与尸体、死魂无异。 “阿洋!”晓星尘顾不得更多,一把将薛洋强行拉着坐起,晃了两下,只见薛洋的头软绵绵地下垂,如同毫无生命力的布偶。 怎么会这样?若是三日不醒,难道还要再等下一个三日?但是薛洋三魂七魄不全的灵体,还能再度过另外三日的煎熬吗? 不知不觉中,重回世间最初想消灭薛洋魂魄的念头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在,他只想看到薛洋恢复成那个活蹦乱跳终日捣乱惹他生气的少年,无论是人是鬼。 “阿洋,快醒醒,常萍已经转生,他的事我也不再怪你,你听见了吗?” 晓星尘将昏迷的人揽入怀里,手臂紧了又紧,白袍宽袖罩住瘦弱单薄的黑衣青年,抱得两人中间没有一丝间隙。 “你已经知道错了,是不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屋里静悄悄,只有窗外细密雨声。 “咳……” 终于,耳边有个沙哑的声音,似是用尽了全力才能虚弱地回应:“我早前……不知道会遇见道长你啊……” “阿洋!你醒了!”晓星尘扶起薛洋确认了一下,巨大喜悦袭来,又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面上亦悲亦喜,好像劫后余生的人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臂才慢慢松开,苍白三日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一只手臂悄悄下垂捏住衣角,只留下另一只堪堪扶着怀里的人。 薛洋感觉这个怀抱无限受用,直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松开后他还是姿势不变,趴在晓星尘肩上有气无力道:“怎么?道长趁我昏迷……对我搂搂抱抱……醒了……就不好意思了?” “我没有——”晓星尘争辩一句,才觉得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扶起薛洋上下打量:“你怎么样?还好吗?” “不好……我这样……过了多久?” “三天。” “不对……应该有三年吧……” 薛洋苦着脸抱怨,幻境中度日如年,一番折磨,虚弱不少,连头也抬不起来。晓星尘让他靠在床头,端起桌上的一只碗递到薛洋干裂的嘴边。 薛洋看着碗中液体费解地皱眉:“血?” 晓星尘淡淡道:“是我施过术的血,你我魂魄相连,此血应当可以帮你快速恢复灵力。” 薛洋视线下移,见到晓星尘白玉一般的手腕上裹着一圈绷带,手掌侧面还有上下两排牙印,当即明白一切,闭口不言,把头撇到一边。 晓星尘风轻云淡道:“只是半碗血罢了,于我无碍。” 薛洋道:“修士的血,不是为了镇压邪祟么?” 晓星尘道:“有镇压之意才会有镇压之效,现在……我只希望你养好魂魄。” 碗再次被递到嘴边,薛洋头一躲还是不喝。他满脑都是幻境中“薛洋”可恶的嘴脸,挖眼割舌,削骨剥皮,凌迟虐杀,残忍叫嚣声在耳边挥之不去……要有多愚蠢,才会像晓星尘这样,被害过之后还能对“薛洋”好?他真想骂晓星尘一百遍傻瓜,蠢货,心软的大白痴,可惜此刻一点力气也没有,更别提喉间酸涩,只怕一开口就会哽住。 晓星尘对此一无所知,柔声道:“你是怕味道不好么?忍耐一下,喝完这个再喝碗糖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桌上另一只空碗,里面放着碾碎的糖,旁边是一只装满热水的壶。 从凌迟炼狱中脱身,突然受此善待,境遇天差地别,薛洋难免激动,诸般念头纷至沓来,有如决堤。他双眼视线模糊,眨了一下,清晰片刻又重新变得模糊。 被折磨三日也没求饶示软一句的他,竟在此时湿了眼眶,只能将头转向墙侧,不让晓星尘看到,忍了又忍,才努力把眼泪逼回去。 转过头来,床前坐着的人依然固执地捧着那碗红色液体示意他喝,双眼下方犹自残留两片青黛色阴影,精雕美玉一般的容颜上满是憔悴,让人不忍辜负其好意。 薛洋浑身上下还延绵着凌迟的痛,一动就如体内布满锋利刀片,血肉暴露在外,剐得生疼,他在晓星尘注视下就着碗边一口气把那半碗血喝下去,才终于感到通体舒泰,每一根经络都舒展开来。 床前的人又端起另一只碗,倒入热水将糖化开,因这碗水还冒着腾腾热气,晓星尘怕他烫着,就一勺一勺吹凉小心翼翼喂给他喝。 自始至终,薛洋都视若珍宝地盯着这个悉心照料自己的人,生怕这又是一个虚幻梦境,醒来他还是在孤零零的义城,或是炼狱般的幻境。 一碗糖水喝完,口中满是滋润清淡的甘甜,薛洋有了一点力气,抓住晓星尘的手腕,仰望着他。 “晓星尘,十年前的我,和这几天的我,都很想你。” “嗯,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 晓星尘再次点头:“我知道。”放下碗问:“你想起来吃点东西,还是休息一下?” 薛洋觉得晓星尘还是没有明白,想细细解释何谓“十年前的我”和“这几天的我”。幻境中的体悟,和未能在幻境中对另一个自己吐露的真心,都想对晓星尘诉说,然而满身疼痛被舒适的温暖取代同时,汹涌倦意也翻涌上来,只觉眼皮打架,头脑沉重。 毕竟前三日他表面昏迷,实际上灵识却被困于幻境清醒着遭受了三日酷刑。 晓星尘扶着他躺下,盖好被子,替他做了决定:“先休息吧,醒了再吃东西。” 薛洋用最后一丝意识问:“你会走吗?” 晓星尘在床边坐下,道:“我不走。”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终于抵抗不住疲倦,安心闭上眼睛,手里还握着那只缠有绷带的手腕。 第36章 劫后交手 元宵节未到,客栈后厨本没有准备汤圆,晓星尘加钱后厨才答应给做,除此之外他还要了几样爽口小菜和米粥,一起放在托盘中端着上楼回房。 薛洋又多睡了一晚,雨一直没停,正午天色还是暗暗的,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弄得天地之间又湿又冷。这种天气,若是醒来能在屋里暖暖和和吃一顿汤圆,应该会很舒服吧。 晓星尘轻轻悄悄推开房门,打开一半看清屋里情况后连忙低头退出去把门重新关上。 薛洋醒了,正在换衣服。 他看薛洋身上那件衣服陈旧不合身,早早出去新买了一套放在床头,薛洋倒是自觉,问也没问就拿走试穿。 “饭热好了,”晓星尘站在门口两手端着托盘,对屋里的人道:“你穿好衣服给我开门。” 等了片刻,门没有开,屋里的人隔着门喊:“道长进来吧,我换好了。” 晓星尘推门进去,却见屋里空空如也。客栈屋子宽敞得近乎空旷,没有多余饰物一目了然,他进去转了个圈,身后突然落下一个人影将门一关,回头发现正是薛洋,只穿裤子,上半身还裸着,精瘦身材一览无遗。 晓星尘视线避开道:“……你不是说换好了吗?” “嗯,换好了啊。”薛洋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波俏皮,“裤子换好了,嘿嘿。” “快把衣服穿上。” “都是男人,害什么羞?道长买的新衣好看是好看,就是衣带扣子太多,我就一只手不好穿,道长帮我穿啊?” 晓星尘依旧背对着薛洋,不肯回头:“再不好穿你往日的衣服还不是自己穿的?” 薛洋故意焦急道:“能穿是能穿,但是穿的慢,我闻到饭菜香味都要饿死啦,道长你帮帮我好让我快点吃上东西行不行?” 晓星尘最受不了这样的软语请求,只好呼出一口气,将托盘搁在桌上,拿起床边的衣服,薛洋亦步亦趋,立在他身边张开手臂站好,满脸狡黠笑意。 他展开里衣,先给薛洋套上左边袖子,自其身后绕到右边,视线自然而然扫过薛洋背上的大小伤痕,最后落在右臂断处,手脚动作都微微一顿。 薛洋整个右臂被削断后就死去,除了血迹干涸,断口切面至今还保留着最初的模样,未能愈合,连骨茬都暴露在外。见到这种伤口,晓星尘眼眶一热,不忍再看,用衣服盖住,将前襟合在一起仔细去系腰扣。 两人正面对面又离得近,他比薛洋还略高一点,所以哪怕低着头也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表情。 果然,薛洋一歪脑袋探究地看着他:“道长,你眼睛红了?” “没有。” “你心疼我了?” “没有。” 薛洋轻而易举忽略他的涩声否认,往他怀里一撞顺势搂住,下巴抵着他肩膀开心道:“怎么没有,你就是心疼我了,我知道!” 须臾,却反过来安慰他:“放心,已经不疼了。” 明明经历三日凌迟酷刑,却能这样很快速恢复轻松,甚至调戏劝慰起别人。 这般顽强的生命力,晓星尘自认不如,实在佩服,同时生出一阵酸楚: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才能把自强的习惯刻进骨子里? 很想把这个少年好好捂在怀里暖一暖揉一揉,但最终他只拍了拍薛洋后背,道:“天冷,别着凉了,快把外衣穿上吃东西吧。” 薛洋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在晓星尘帮助下把外衣也穿上。晓星尘竟还记得他的穿衣习惯,特意买的黑色窄袖长襟与配套短靴,本就是长身玉立的英俊青年,脱下原本那件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旧衣服,换上崭新的劲装打扮,腰身紧束身段倜傥,一下变得更加赏心悦目。 “给我买这么好的衣服?”薛洋张着手臂低头打量这身新衣,貌似不在意道:“何必呢,我都是个死人了。” “能说能笑,能吃能喝,你哪里不像活人。” 晓星尘淡淡说着,帮他系好最外层的腰扣,“好了,吃东西吧。” 两人还没坐下,门外响起笃笃敲门声,打开一看是陈曦宝。他穿着防雨蓑衣,头戴斗笠,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脚边湿哒哒滴着水,一手拿着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一手拎着一个纸包。 “仙长,我逛街发现有家买糖葫芦的,你不是说过薛小友最喜欢这个?我就买了两串,还给你买了几服补气血的药。” “哟,这个我喜欢。” 薛洋率先拿过一支糖葫芦,咬下一颗正要入口,却见晓星尘澄净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有点怪异,不由得浑身定住,不知有什么不对。 “薛洋,收人好意却不言谢,是为失礼。” 薛洋半张嘴含着一颗山楂果道:“唔?” 晓星尘声音平静又坚定,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向陈兄道谢。” 薛洋似是更没听懂,两道浓眉拧在一处:“唔???” 没听错吧?要他薛洋道谢?还是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晓星尘以往对他这种做派都是视而不见的,今天怎么了? “不妨事不妨事,薛小友为人不羁,不讲究这些虚礼,”陈曦宝笑呵呵地打圆场,提起手中纸包:“道长,这是给你补气血的药,但是药店嘱咐的煎服方法我忘了……” 晓星尘感激道:“多谢陈兄费心,我粗通药理,这点小事自己去告诉后厨如何煎煮就是,陈兄也好生休息一下吧,今晚我们一起多点几个好菜。” “小意思小意思,”陈曦宝把纸包塞入晓星尘怀中,做了个请的动作:“后厨在那边,仙长还是早点让他们煮药才好。” 晓星尘本想陪薛洋吃饭,但又不好拒绝陈兄好意,只得拿着药包去找伙计了,待他白色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薛洋慢条斯理吞下口中的山楂回屋往桌前一坐。 “盗墓的,有什么事非要把他支开才能说啊?你最好能说点有用的东西,否则,打断我和道长吃饭这事儿,我记你一仇。” 此时陈曦宝和晓星尘共同照顾过薛洋三天,又听了那么多往事,知道有晓星尘在薛洋就绝不会伤他,已没有多害怕这个鬼魂,轻松道:“嗨,薛小友果然聪明,有件事仙长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所以把他支开。” 薛洋微微眯眼:“他不让你告诉我?” 陈曦宝:“对。” 薛洋“砰”地一拍桌,疾言厉色:“那你还说?!这不是背后骗他么?!” 陈曦宝故做沉思后悔道:“也是,那我就不说了。” “回来!”薛洋一阵风似的绕到转身就走的陈曦宝面前,看到一张貌似端端正正实则透出掩饰不住促狭笑意的脸,顿时有些恼火。 “怎么回事?这三天发生了什么让你胆子突然变这么大,还敢跟我玩花样?他不让你告诉我的是什么事?快说!仅此一次,以后不许骗他!” “是是是,”陈曦宝答应,端正仪容道:“薛小友感觉精神怎样?完全恢复了吗?” 薛洋不耐烦:“废什么话,说重点。” 陈曦宝还是从容不迫:“我瞧着薛小友精神不错,竟比三日前还有活力,晓星尘仙长的血果然疗效极好。” “是啊,”薛洋不知陈曦宝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能顺着他说,“喝了半碗血又睡了一觉,醒来就大好了。” “半碗?”陈曦宝反问,“薛小友真以为半碗血就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 “你什么意思?” “小友,我陈某也算粗通异术,知道晓星尘仙长用的是以血养魂之法,过去几日,晓星尘仙长喂你喝下的血何止半碗,他每天都喂你三四次,得有十几个半碗!手腕上那道伤自划开之后就没好过,略有愈合就被撕开,一次又一次,这养魂的法子不仅费血也费灵力,寻常修士这样放一次血行一次术就得修养几天才能恢复,晓星尘仙长实乃高人,放血行术十几次,连续三日都没怎么休息,但是我想,再厉害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他对你实在是用心良苦,这份心意,我想让小友知晓。” 听完这一席话薛洋低头沉默不语,再开口时已没有半点不耐烦或不屑,沉声道:“多谢把这事告诉我,还有这几日帮他。” 陈曦宝走后,薛洋关上门在屋里来回踱步,拿起降灾灌入灵力,果然感觉充沛异常,完全不像受了三日折磨摧残的灵体。 晓星尘回屋时看到他拿着剑挥舞,满眼喜悦:“都可以练剑了?恢复的不错。” 薛洋视线落在晓星尘手腕上问:“你呢?手腕上的伤可还好?” 晓星尘淡淡道:“还好,没什么大碍。” 不料降灾剑芒画了个弧线,薛洋将剑尖指着他扬声道:“那就好,既然没什么大碍,道长陪我练练,我想看看自己恢复到什么地步了。” 说完就挺剑来刺,晓星尘挡住一击,后退数步,急忙阻止:“你刚醒没多久,还是要修养为主。” 薛洋玩笑道:“没事,我感觉满身力气没处用呢!” 剑气又贴面而来,晓星尘堪堪躲过,干脆撤了缚魂咒,降灾当啷一声落地。 “薛洋,别闹了,在屋里容易毁坏人家客栈器物。” “怕什么!反正道长你人傻钱多,赔给店家就是。” 晓星尘觉察到薛洋话中有话,夹带怒气,尚未明白就见薛洋一抬手也从手心生出一根丝线缠上他的手腕,再次有了实体,把降灾重新握回手里。 “缚魂术?你怎么也会?魏公子何时教你的?” “嘁,”薛洋不屑地挑眉:“哪用得着他教,我好歹也是精通鬼道,他的路数,我稍一研究就明白,道长,仔细看剑!” 降灾是薛洋用了十几年的剑,得心应手,每一剑刺来都又快又狠,晓星尘不得不全力迎击,但他手中没有武器,只能来回躲避,降灾乒乒乓乓砍到什么就毁坏什么,在墙上木具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刻划痕。 闪躲空隙,晓星尘语调急速道:“你突然发什么疯?就算要练手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他的剑术灵力本都是远远超过薛洋,但在连续三日消耗之下正当虚弱,又手无寸铁只能靠念力凭空凝聚剑气掌风抵挡,拆了十几招就隐隐落至下风。 薛洋挥剑越来越从容,终于,晓星尘被逼至墙角,降灾架在了修长白皙的脖子上。 薛洋架稳降灾压制住晓星尘:“怎么回事,道长不是说身体无碍么?师出名门竟然打不过我这个被凌迟三日的半吊子鬼魂?你老实说,到底耗了多少血渡了多少灵力给我?” 晓星尘撑着虚弱身体勉力打斗打得头昏眼花,眼中万物都在旋转,听闻此言终于明白薛洋为何突然发难要强迫他“练手”,咳了两下彻底放弃抵抗,靠在墙上放松全身大口喘气。 “你过意不去……道谢就好,何必……逼我至此……” 薛洋把降灾收起往床上一扔,没好气道:“不逼你你怎么可能承认,我不试试哪能知道你究竟消耗到了什么地步?道长这默默做好事的破习惯能不能改一改?” “咳咳……” 靠墙的人一手捂胸一手遮口,重咳着无法回话,薛洋眨了眨眼,有点心虚: “怎、怎么回事?我可没有出重手,不可能伤到你,你你你别吓我。” 但晓星尘俨然咳得站立不稳,倚着墙弯下了腰,薛洋慌慌张张去扶,晓星尘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边咳边收紧手指,如同痛苦到难以忍受。 薛洋正焦急后悔,想说些道歉的话,搭在他腕上骨节分明的手突然翻转改变力道,一股巧力缠住他的手臂,迅速一扭将他手臂扭到背后,迫使他整个人压在墙上翻身不得,局面完全逆转,晓星尘在他身后站直止住咳嗽清晰道:“我虽虚弱,但若同样赤手空拳,你还是敌不过我。” 薛洋手臂被扭的有些痛,诧异过后,趴在墙上笑得不能自己————向来行事磊落的晓星尘,居然也会耍滑骗人搞偷袭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柔”这件事,小流氓是没学过的,除非情到浓处,否则,他就是擅长打打杀杀,发射嘴炮,不过,总会被道长化解。 关于薛晓之间真的有好多好多想写,我甚至想忽略故事性,流水账一般记录他们的日常。 但是,终究笔力有限,时间有限,这篇文应该会在五六十章左右结束吧 第37章 对雨谈心 薛洋手臂被扭的有些痛,诧异过后,趴在墙上笑得不能自己————向来行事磊落的晓星尘,居然也会耍滑骗人搞偷袭了! “哈哈,好啊,道长有进步!这偷袭手法跟我学的?” 晓星尘扭着他手腕的手略用力:“还闹不闹了?” “哎呦哎呦,”薛洋故意夸张地求饶:“晓星尘道长高大威猛、修为深厚、无所不能,这么厉害我哪敢再闹!求道长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晓星尘哭笑不得松开了手,开始收拾一地狼藉,“你啊,怎么就不能有话好好说,一言不合就要打架。” 说话间显然压抑着气喘,方才那阵咳嗽并非全是虚假,他现在真的很虚弱,薛洋拉着他到桌边坐下,倒了盏茶放在他手里:“是我的错,你快别收拾了坐着歇一会儿,实在看不惯我来收拾!” 说是收拾,薛洋不过是将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连踢带扫归拢在角落,然后就坐在晓星尘对面,拿起桌上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晓星尘,一串自己吃。 红彤彤的糖葫芦酸甜可口,但是只有冬日才能吃到,因此就更显珍贵。薛洋一口吞下一个红果子,满足地感叹:“嗯!好吃!十年没尝过这种味道了。” 晓星尘小口小口细嚼慢咽,他想起的是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味道,薛洋带他品尝过的味道。 从小久居山中,晓星尘所食所饮大多都是天然蔬果,哪怕加工也不过是白水煮一下放点盐,出山入世后,也秉承着道家习惯清淡饮食,直到在义城,薛洋只要做了菜就不许他单独清汤寡水饮食,薛洋爱吃的东西也总要连哄带骗让他尝尝,许是眼盲的缘故,味觉更加敏锐,每一种新鲜的味道都仿佛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让他喜悦而满足,惊叹这世上还有那么好吃的东西,包括糖葫芦,也是在义城才第一次吃到。 和薛洋一样,这种味道,他也十年没有尝过了。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默默无语,谁也没有要找话说的意思,心照不宣地安享静谧,各自吃着各自的糖葫芦。 桌子靠近窗边,素纸糊的窗扇被一根木棍支起,微微侧头就能看到街头一角。连着下了好几天雨,该出门的人不得不冒雨出门,从他们所住的二楼望下去,湿漉漉的街上移动着各式各样的伞,有的华丽绣花,有的古朴素雅,来来往往,如同一朵朵漂浮在河面上的花。 薛洋吃完糖葫芦,想顺手把竹签往楼下一扔,眼角瞥见晓星尘入迷得望着窗外,不想破坏那双眼睛看到的风景,轻轻把竹签放回桌上,也学着晓星尘的样子,视线投向窗外。 外面有什么?在薛洋眼里什么都没有,不值一看。记得以前在义城,每每下雨,晓星尘也喜欢在窗边,或屋檐下,静静出神地听,或伸手接几滴雨水,微笑着仿佛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 薛洋才没有这种诗情画意,穷苦弱小时,最讨厌下雨,没伞没衣服,在破庙躲雨,还要和其他更大的孩子抢地盘,若是打不过,就只能被赶出破庙,浑身脏兮兮,没有人肯容他躲雨,屋檐下站一站都被嫌弃。再大一点,断指后,一到阴雨天伤口就会痛,他讨厌下雨,讨厌冷,讨厌叽叽歪歪会说话的人。那么他就喜欢晴天么?也并不。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都讨厌,连毫无生命的砖瓦石头也讨厌。 金光瑶曾对此评论:“‘厌世’,说的就是你这种状态。成美啊,平日里多给自己找点乐子。” 所以他找到的乐子,就是毁掉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无论是物是人。平和宁静的风景最是让他烦躁,血腥狼藉才能给他带来快感。 后来在义城住久了发现,如果平和宁静的画面里有晓星尘,那么他就不会烦躁了。 视线重新落回桌子对面,窗边赏雨的白衣身影,就像一幅画,本是清雅绝尘不似凡间的人,却因手中正拿着一串糖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显得距离尘世近了一些。 “道长喜欢看雨?” “雨,伞,人,街道,都很喜欢。” 晓星尘又露出那种微笑了。薛洋托着腮,不能理解,但觉得那一抹弧度,还有旁边的一点梨涡,煞是好看,这样也不错,道长赏雨,他赏道长。 薛洋道:“很久没有这样了。” “怎样?” “这样,”薛洋对窗扬了扬下巴,“把风雨挡在外面。” 晓星尘转头看他,眼里泛起一层温柔的涟漪,“那——以后如果天气不好,就都住店吧。” 薛洋笑了:“道长对我这种害过你的人都能心软善待,我还真是担心呢。” “担心什么?” “担心道长今后一个人闯荡世间,还是免不了要被恶人坑害。” 晓星尘嘴角好看的弧度倏然消失。 “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 “道长现在不是一个人吗?” 晓星尘放下糖葫芦默然不语,薛洋继续道:“我是鬼魂啊,三魂七魄不全,夜夜反噬。我本以为,我永远不会累,靠灵力和执念,就能一直缠着道长,但是这次幻镜被困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没有那么厉害,被凌迟的时候,有很多次想要放弃,想要魂魄散去,要不是总能隐隐约约听到道长喊我,我怕是撑不下来。” “但你撑下来了。” 薛洋打趣道:“怎么?道长舍不得我?” 晓星尘不置可否,拿出那套答过魏无羡的言论:“你既已真心悔过,我希望你能养好魂魄,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薛洋嗤笑一声,拉过桌上的汤圆,用勺子搅动,“我知道,道长心软,想对我好,舍不得我消失,但是也仅限于此了,是不是?” 晓星尘讶异薛洋怎么突然变得懂了很多事情,甚至有了一份原本不属于少年的克制与隐忍。 “是。”晓星尘无奈诚实道。 薛洋笑得心酸:“虽然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但是听了还是难过。道长就不能骗骗我么?万一真有一天我魂飞魄散了,道长会不会想我?” “你不是说,你有很多遗愿么?” 魂魄的存在,要么是期盼等待转生,要么是心有其他执念,从无例外。 “应该是有什么执念或遗愿的吧,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未必是坏事,一念执着,往往是心中的折磨。” 晓星尘音调柔和沉稳,天然能够抚慰人心。空气中一阵静默,仿佛两人都在沉淀思绪。 随后,薛洋想起另一件事:“我们耽误了好几天,道长应该很着急去调查夺舍组织吧?” 晓星尘眉间微蹙望向窗外,“这几日,我原本想放弃去追查这件事,今后集中精力超度怨灵。” “放弃?为什么放弃?道长不是最爱管不平之事么?” “天下不平之事太多,我哪里管得过来,”晓星尘认输一般叹了口气,“每日精力有限,想留着多超度几个怨灵,让他们早日转生,还有……” 还有让某个鬼魂的子夜能好过一点。 这句话晓星尘没有说出,但以薛洋的聪明,又怎么会想不到。等怨灵渡完,每夜子时只需施展清风剑法挡住怨气,没有怨灵的攻击撕扯,他会轻松很多,甚至只要时间够久,怨气不再积累,也会逐渐变弱。超度完怨灵,薛洋也会大大受益。 除了这样静默无声的关切,薛洋当然还想要更多,但也知道有些事情和障碍不是他心急就能跨过,甚至可能越急越错,就像十年前一样。霸道的占有只换来一切都烟消云散……薛洋后怕。 晓星尘能像现在这样平和待他已然算是很好,是当年真相揭穿后再也不敢奢望的好。 “那就不去管那个什么组织了呗?超度怨灵我可以帮忙的,我会共情。” 晓星尘眼中盛满担惊受怕:“你还敢再跟怨灵共情?” “只有修士才有能力把我困住,寻常怨灵做不到的。以后我跟你不管其他事了,专心一意超度怨灵,应该不到半年就能把他们都超度完,不好么?” 薛洋说的诚恳,晓星尘信他是真的愿意帮忙。 “但是,夺舍组织,可能不得不管。”晓星尘忧心忡忡道:“魏公子前一日传讯来说,他们离开兰陵之前又去老巢搜查了一遍,抓住几个回密室盗取摄魂香的余党,逼问之下,发现这个组织的高层中,有人在寻你。” “寻我?魏无羡确定没搞错?” “那人描述要找之人名为‘薛洋’,断指断臂,除了你还有谁?” 薛洋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神变得幽深,“为什么寻我?” “这就不知了,那人只说是‘鹰’堂主吩咐的,叫他们在寻找‘容器’与‘买家’时暗中注意。” “此人既然知道我断臂,那也应该知道我在义城的经历。” “没错。” “寻我的人必定也是夺舍之人,否则看不到鬼魂,没法寻找。” “嗯。” “我没有什么朋友,那就只能是旧日仇人了。” “什么仇人?” “没亲眼见过,那还难说。如果到时候我要报仇,道长可会拦我?” 晓星尘想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相互残杀的孩童,还有醉酒那晚发抖的薛洋。那之后再回想薛洋所说偷听到摄魂香秘密时,谈论此事的人以为薛洋命不久矣所以没有避讳,便隐隐觉得薛洋正是小时候在笼子里时听到了这个秘密。 清澈眸中闪过一丝冷锐:“有些仇,是应该报的。” “哦?”薛洋有些意外,追问:“比如什么样的仇?” 薛洋既不知道晓星尘继承了他的回忆这件事,也不太记得醉酒后的事,所以自然想不到晓星尘对他的笼中过往已略知一二。 而晓星尘不想主动先提起那样的回忆,勾起薛洋痛楚。只简单回答道:“有些仇。” “所以还是原计划不变,送完陈曦宝就去追查夺舍团伙?” “对。” “好!道长的决定,我都遵从。” 一人一鬼就这样商定了前路,一起期盼着有怨灵渡完,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可能真的会只有2更吧…… 第38章 保护 “仙长,我看后面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连日没见夺舍组织再出手,想必是兰陵据点已经自顾不暇,懒得找我。” 陈曦宝知道晓星尘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一大早就主动辞行。 晓星尘略一思量道:“也好,我就不送陈兄回家了,但前方就是‘不测山’,那山中多有精怪,我至少要护送你翻过那座山才是。” “不用不用,翻山虽是近道,但我绕过那座山,也不过是多几日的路程,老婆孩子多担心几日罢了,不妨事。” 晓星尘一听更是不肯,本就因薛洋昏迷而耽误了陈兄行程,心中过意不去,坚持要送,好让他不用绕道,可以早些回家。 “道长,陈兄是担心酬金他付不起,故意推辞呢。”薛洋在一边懒洋洋开腔。 确实如他所说,陈曦宝心中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晓星尘仙长能和蓝忘机与魏无羡是旧识,又是世外高人的门徒,自然身份不俗,若真收护送酬金,不知要给多少才合适,怕是付出身上全部银钱也不为过。夺舍组织现在不构成威胁,早回家固然好,但若要把身上银钱花光可也心疼…… 晓星尘恍然大悟,“陈兄大可不必担心酬金,近日你多有帮忙,我早视陈兄为友,怎么会再收酬金。” 陈曦宝立刻笑成一朵花:“那好,那好,仙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财迷!”薛洋看着陈曦宝变脸,戏谑地丢出两个字,不过这次没有反对晓星尘不收酬金。 云开雨歇时,晓星尘带着陈曦宝出发,薛洋不知隐身于何处。走了半日,于午后抵达不测山。山如其名,活人进入都会生死难测,有进无出,好在这座山所处偏僻,远离村镇,本就少有人踏足,便也没人去管这山中精怪。 此山还有一奇——无论外界季节如何,这山却永远青翠依旧,宛如仍在春夏。 入得山中,陈曦宝左顾右盼,却不见有任何异常,只见山中树木丰茂,泉水清澈,哪有传闻那般可怕,又走了半个时辰,他才发觉————林中太安静了,鸟兽绝迹,寂寂无声,青草绿叶中间,连虫子也不见一个,只有他和晓星尘的脚步声。 陈曦宝往晓星尘身边靠了靠,正在此时,白衣翩翩的身影突然停住,侧耳细细辨别了一下,道:“有鸦灵靠近。” “鸦灵?”陈曦宝也曾听说过,这种鸦灵成群结队,爱食生肉,虽然单独一只个头不大,但麻烦在于他们往往成百上千结伴成群。 “鸦灵太多,若真叫他们发现我们的踪迹也很麻烦,我去御剑引开他们。”晓星尘冷静道,“陈兄照着原方向继续走就好。” “啊?我自己走?” “不,薛洋会护你。” 出发后就消失不见的薛洋一路都没出现,直到此时晓星尘话音落下,一个黑影突然从空中茂密的枝叶间窜出,蹲坐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俯瞰着树下二人。 “道长,你真放心把他交给我?我可只害过人,从没保护过人。” 晓星尘仰头望去,淡淡道:“保护好陈兄,能做到么?” 薛洋道:“好吧,既然是你交代的,我就试试。” 晓星尘不再多言,御起降灾凌空而去,一大片鸟类煽动翅膀的的声音靠近,快要笼罩到陈曦宝与薛洋头顶的上空时又很快转过方向,朝着那道白衣去了。 大片鸦灵煽动着黑翼在头顶飞过,如同一片乌云,陈曦宝不禁担心道:“这么大一群,晓星尘仙长能应付得了么?” 薛洋跃下树来,啃着一颗苹果漫不经心道:“区区鸦灵而已,就是再多十倍,也未必伤得到他,担心你自己吧,跟着我走,别乱跑。” 陈曦宝于是紧随其后,不敢放松,路上偶有老树如同活物一般挥舞枝条,试探着碰触他们,都被薛洋用匕首毫不留情地削断,那些枝条便悻悻缩了回去。 二人走了一段,忽然感到前方窸窸窣窣,细细密密,似有什么在草丛中潜行,朝着他们而来。薛洋猛然止步,拎着陈曦宝的后领将人提到树上,简短道:“不管发生什么,别说话。” 陈曦宝瞪大眼睛点了点头,然而因为紧张呼吸急促压抑不住,薛洋捏了个隐息诀印在其后背,自己一跃回到树下。 窸窸窣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草丛灌木抖动不止,仿佛无数条蛇在其间穿行,听得陈曦宝头皮发麻,后背出汗,薛洋却在树下悠悠然地打了个哈欠。 “还不现身?” 草丛中发出声音的东西果然昂起了头,不过,并不是蛇,而是暗绿色的藤蔓,有的如巨蟒一般粗壮有力,也有的如手指一般轻巧灵活,几十条程扇形将薛洋包围,分别朝着他的手脚与咽喉而来。 薛洋握紧匕首,快如闪电将所有胆敢试图缠住他的藤蔓一一斩落,被斩下的藤蔓从断□□出绿色毒浆,沾染毒浆的花草纷纷枯萎,连陈曦宝藏身的老树也未能幸免,绿叶瞬间变黄,略细一点的枝条也萎蔫下垂,暴露出藏在树干上的陈曦宝,不过那些藤蔓依然只攻击薛洋,好似没有发现树上藏着的人。 陈曦宝看了一会儿想明白了:藤蔓没有眼睛,不是靠视觉捕获猎物的,只要他不动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树下黑衣青年不断绞杀着想要缠住他的藤蔓,被削断落地的一截截藤蔓有生命一样,落在地上扭动不止,不一会儿,树下就铺了一层喷溅着毒液蠕动的藤蔓残体,陈曦宝紧紧捂着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出声或是吐出来。 藤蔓被斩断后却毫不畏惧,细长的躯体蜿蜒至后方林中,好似长度无穷尽一般,被削断一截又冒出一截,纠缠不休,而薛洋斩杀地痛快非常,翻转间像与藤蔓切磋游戏一般,全无紧张之色。 陈曦宝终于定了定心,确定这些藤蔓不是薛洋的对手,刚松一口气,突然发现薛洋背后又有一支最为粗壮的藤蔓缓缓前进,薛洋与前方斗得正欢,没工夫回头看,眼看后方那支巨蟒一般的藤蔓就要缠住薛洋的脚,陈曦宝忍不住大喊:“小心后方脚下!” 他这一喊破了隐息术,暴露出自己的位置,那支本想缠住薛洋右脚的藤蔓倏然改变方向,回头沿着树干,转眼之间已攀到树上,陈曦宝脸色煞白,本想往更高处爬,不料脚下一滑没踩稳,身体直直下坠摔倒在树下扭曲的断藤中,先是右边胳膊一阵剧痛,然后便觉得手上脸上触及绿色毒浆的皮肤也火辣辣痛了起来。 薛洋这才变了脸色,回头拎着陈曦宝后领把他抛在另一棵树上,自己依然守在树下,这一次匕首上面邪气更甚,斩杀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兼顾前后左右,他只有一臂,然而身法极快,一只手臂宛似化成了千手千刃,硬是斩得没有一支藤蔓能再次攀到树上去,直到这棵树下也落了一层断藤,那些藤蔓的攻势才停止,仿佛终于知道所面对的是一个力所不能及的猎物,踌躇片刻,忽然像得了统一指令,齐齐后退缩进草丛中,像来时那样,带着一阵窸窸窣窣声快速消失。 薛洋想要追踪,又恐陈曦宝落单遇险,只得作罢。他飘至树上,把陈曦宝揪下来拖到一处没有被毒浆沾染的安全之处,大发脾气:“不是说了不让你出声么?你以为我应付不了区区毒藤?!” 陈曦宝肩膀与手臂连接处钻心地痛,被一通拖拽后更是难以忍受,只顾□□不能回答。 “脱臼了,”薛洋摸了摸陈曦宝的肩膀,不客气道:“忍一忍。” 说罢“咔嚓”一声,毫不温柔地将手臂掰回原位,陈曦宝猝不及防痛得一阵鬼哭狼嚎。 晓星尘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薛洋恶狠狠拧着陈曦宝的胳膊,倒像是生生把人家胳膊扭断了。 “不是我扭断的啊,都怪他自己。”薛洋扔下陈曦宝的手臂以示清白。 说完发现,他竟然十分心虚,生怕晓星尘真以为是他扭断了陈曦宝的胳膊。以前坏事做惯,杀人放火炼尸下毒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现在这么一点小事就担心害怕,不想再让晓星尘瞧见他做一次坏事。 幸好,晓星尘完全没有往那方面去误会,走过来问:“陈兄受伤了?” 陈曦宝动了动胳膊,发现已经不痛,苦着脸道:“好像已经好了,薛小友好手法,就是太狠了点……” “你中毒了!”晓星尘发现陈曦宝手上脸上有几处红肿,忙探了探脉,然后嘘出一口气,“还好,只是皮肤沾染,中毒未深,我需将毒逼至一处,放血让毒流出来。” 晓星尘做这些时,薛洋在一边闷闷不乐,脸色不虞,晓星尘上下扫了他一眼确定没有受伤,就专心一意为陈曦宝逼毒。 他将陈曦宝手心割破,催动念力让毒液从手心处顺着血液流出来,脸上的毒则是划破耳垂,让毒从耳垂处流出。 直到黑色血液流尽,伤口中逼出的血变成正常的红色,陈曦宝也感到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消失,就知道毒已除尽。 晓星尘一边为陈曦宝包扎伤口,一边问薛洋:“怎么了?为何闷闷不乐?” “是他自己要出声大喊的,否则不会受伤。”薛洋黑着脸道。 晓星尘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耐心道:“陈兄是怕你受伤才好心提醒,不能怪他。” “谁需要他提醒,我会被那些牲畜不如的东西伤到吗?可笑!” “陈兄不知道你的本领,再说了,好歹是把毒藤杀退,陈兄也无大碍,你不高兴什么?” 薛洋别过头,把匕首插进地里又□□,懊恼道:“你第一次交给我的任务,我没办好。” 晓星尘微微一怔,莞尔:“原来是为了这个,我知道你尽力了,办的很好。” 陈曦宝也感激地帮腔:“对对对,要不是有薛小友,我性命难保,这点小伤算什么。” 包扎好陈兄的伤口,晓星尘看着薛洋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感动,知道他是想将自己交代的事情办得没有一点瑕疵,于是循循劝道:“好啦,我看到树下的残肢了,攻击你们的毒藤数量不少,你任务完成得不错,我很满意。” 薛洋终于微微动容:“真的不错?你很满意?” “是。” 薛洋来了兴头:“那是不是该有什么奖励呀?” 晓星尘无奈道:“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要什么奖励?糖么?” “不要糖。” “那要什么?” “今晚道长是不是就在这林中搭睡帐住?” 晓星尘警惕地看着薛洋嘴角的贼笑,迟疑道:“是。” 薛洋大声宣布:“我要和道长睡一个睡帐!” 晓星尘瞥了他一眼,转而伸手去捏陈曦宝脱臼过的肩膀,板着脸道:“其实,任务完成的确实不是很好,陈兄都受伤了……” 薛洋“嗷”地嚎了一嗓子:“那能怪我吗?” “不怪你。” “那我要奖励!” 晓星尘叹了口气:“……那还是怪你吧。” 陈曦宝在旁边嗤嗤地偷笑。 野外露宿,同性友人共用一个睡帐休息再正常不过,只是薛洋贼笑盯着白衣仙长的样子,让谁看了都不得不多想。 最后,在薛洋死缠烂打之下,晓星尘只得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搭一个更大的睡帐,三人一起睡。 作者有话要说:逐渐沉迷日常忘记其他剧情…… 就,小杰、陈曦宝,还有未来会登场的某人,是希望薛洋也能感受一下来自其他方面的温情,在晓星尘影响下,薛洋会渐渐看到一个和以前不一样的人世间,这才是薛晓恋最吸引我的地方。 这周很忙,无法更新啦,欲知睡帐里的事,请下周一来,感谢等待。 ?喜欢的话请别忘记/推荐/评论,带给我写文的动力? 第39章 表白吻 不测山的草木丰茂如夏季,山中气温却与外界并无区别,也是初冬的温度,天黑得早,太阳下山后更显得冷。 晓星尘点好火搭好睡帐后去周边检查与布阵,以确保夜晚安全。 薛洋看着那个白衣身影走远,手探入怀里,掏出两个黑紫色的果子。 忘忧果,普通人吃下一颗即可沉睡五六个时辰,除非枕边有惊雷落下,否则不会醒。 晓星尘通晓药理,自然认得这种果实,所以需得背着他骗陈曦宝吃下,这样才能…… 薛洋唇角扬起的弧线停在一半,眨了眨眼。 才能怎样?他想怎样?又能怎样?虽然曾经有过无数个缠绵缱倦的夜,可那时候他怀里只不过是一具尸身罢了,没有生命也没有魂魄。那具被自己玷污过的尸身早已火化,重返世间的晓星尘其实仍然清清白白,高洁如天边最干净的一朵云。 尽管晓星尘自己忘不了曾误杀活人,沾染过血污罪恶,但在薛洋心里,那些罪恶其实根本与晓星尘无关,全是他薛洋的。 从各方面来说,晓星尘都清清白白。薛洋知道晓星尘把这清白看的很重,他不是很能理解与认同,但绝不会再强行玷污这份干净。 但是无论如何,就是希望这是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夜晚,同席而卧,同枕而眠。赶走陈曦宝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若非有陈曦宝,晓星尘也不可能答应和自己一个睡帐,以前同行夜间都是晓星尘搭个睡帐,设下结界,明明白白表示鬼魂勿扰,没有一点儿商榷余地。 只有让陈曦宝睡得不省人事,薛洋才能假装这是属于他和晓星尘的二人睡帐。 薛洋拿着两个果子,朝火堆旁走去。 对此一无所知的陈曦宝,正双手靠近火焰,翻转烘烤着取暖,忽见一个黑色果子从火堆对面飞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了。 “没吃过这种果子吧?尝尝。” 薛洋自己手里也拿着一个一样的黑色果子,递到嘴边咬了一口,嚼得津津有味。 “这是什么?”陈曦宝用袖口擦了擦果子,细细端详。 拿近了发现不是黑色,而是熟透的紫葡萄色,苹果般大小。不是任何一种见过的水果。 “吃吧,我还会害你不成?这山中稀奇古怪的植物多得是,有些人想尝还尝不到呢。” 薛洋又咔嚓啃下一口果子,装作不经意地盯着火光对面的人。 陈曦宝被说动,好奇地举起果子。 薛洋催促:“千金难求,吃完,别浪费。” 本已张开嘴的陈曦宝,听到这句话却把果子从嘴边拿开了,双眼发光。 “千金难求?那拿出去是不是能换不少钱?!” “……” “对了,我听说这山里除了精怪多,还有有很多稀有植物可做药材,这是不是一种?” “不是!” “不是么?”陈曦宝浑然不觉薛洋眼里几乎要冒出火花,慢条斯理旋转手中果子琢磨研究,放在鼻尖闻了闻,闻到一种奇异的甜香,认定此果不凡,坚持道:“等会儿问问晓星尘仙长,他对药材好像挺熟悉。要是值钱,那我可舍不得吃,得多摘点出去换钱。” 薛洋黑了脸:“怎么?你不相信我?怕我下毒?” 陈曦宝终于发觉薛洋脸色阴恻恻的难看,心道薛小友脾气真差,不过略拂逆了他少有的好意就这样黑脸。又思忖既然有果子应该也不止一两个,讨好了薛小友问清楚在哪采摘,明日多摘几个就是。 “哈哈,小友说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陈曦宝试探着咬了一口,只觉甘甜多汁,解渴生津,很快就把一颗果子吃完了。 “好吃!薛小友在哪采的?我再去采几颗。” 薛洋看着吃下忘忧果的人笑而不语,把自己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随手丢到火里。 他是鬼魂,又是修士,自然不会受到这区区小果子的影响,陈曦宝就不同了,□□凡胎,灵力低微,不到一会儿就口舌麻木,视线模糊,紧接着失去意识。 “砰”地一声,陈曦宝向后仰倒,溅起一阵尘土。 “嘿嘿~陈兄好好睡一觉吧!” 薛洋拖着陈曦宝进入睡帐,将陈曦宝摆放在最靠边的位置上,用披风盖得看不见脸,自己睡在中间,把另一个靠边的位置留给晓星尘。 如同一个布好网的猎户等着猎物落网。薛洋躺在睡帐里假寐,除了眼睛闭着,其他所有感官都全神贯注关注睡帐外面的动静。 有脚步声走近,正是晓星尘那种不急不缓,落地如踏浮云的步伐,仅听声音就能想象出一个身着白衣蹁跹优雅的身姿。 脚步声顿了一下,大约是看到火堆旁没人,略有不安,稍微加快速度来到睡帐边。睡帐帘子被轻轻拉起,薛洋听见晓星尘轻轻松了口气,又放下帘子,回到火堆旁边。 梆梆梆,那个人往火里加了几根木柴。 噼噼啪啪,火焰在燃烧。 咕咚咕咚,外面的人喝了几大口水。 还有风吹动树叶声,纸张翻动声,帐内陈曦宝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听得薛洋好不耐烦。 晓星尘怎么还不进来睡?今日的超度明明早就完成,晓星尘是个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人,平日里此时无事早该睡了。 焦灼无奈,不知过了多久,薛洋终于撑不住,轮到他意识模糊,只有耳朵还不甘心地勉强坚守岗位。 隐约听到有人窸窸窣窣进入睡帐,把他伸展到旁边空位上的手臂放回身侧规矩地摆好,小心翼翼躺在了自己旁边,躺下之前,还给自己拉了拉披风。 浅睡之中,薛洋觉得这样也不错,想要滑入更深的睡眠,却突然记起自己还有重要的话想对那人说,猛地双脚一蹬,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美的侧脸,朦胧火光透过睡帐照在那张脸上,睫毛纤长浓密,小扇子一般投下两片温柔的阴影,鼻梁俊秀挺拔,双唇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晓星尘平躺在身侧,呼吸平稳绵长,端的是一副柔和淡雅,静谧安详的样子。 子夜未到,晓星尘应该是刚刚躺下。 薛洋转过身去,面对晓星尘侧躺,“道长,睡着了吗?” 毫无动静。 “好呀,本来只想说说话而已,道长既然要装睡,那就别怪我了。” 薛洋伸出手去,撩拨晓星尘纤长的睫毛,只拨了两下,晓星尘就把头扭到了一边。 他又不死心地伸出一只脚,搭在晓星尘脚踝上,并且很不老实地,膝盖弯曲,腿向上滑,若非被停止装睡的人握着降灾挑开,这条腿就要滑到枕边人的小腹上,让二人呈现出一个很亲密的姿势。 “咦?道长没睡着?那我刚才说话你怎么不理。” “老实睡觉。” 晓星尘没有睁开眼睛,语气淡而缓,如同真的快要睡着了。 “我睡相不好,难免会碰到道长,道长见谅。” “我可以用缚魂咒把你绑起来,帮你老实。” 薛洋故作惊讶道:“啊?原来道长喜欢绑着玩儿?” 小流氓在说什么晓星尘一无所知,但瞟了他一眼,见其笑意戏谑就知不是好话,莫名红了脸。 晓星尘把黑沉沉的降灾往二人中间“啪”地一放,警告道:“不许越界。” 其实薛洋并没打算做什么过分的事,也知道不可能,还期盼着晓星尘能越来越信任自己,今后每夜都能共处一室,共睡一帐,来日方长。只是看见那张俊秀宁静的面容,他就忍不住想要逗一逗,逗到脸红,最是喜欢。 “好好好,不越界。”薛洋答应着,却把降灾往晓星尘那边推,一直推到贴着白衣下的胳膊,自己也跟着往那边挪了挪,“我没越界。” 只是趟地近了一些,两人之间隔着一把剑的剑宽,至少没有再把手或脚再搭在自己身上,晓星尘勉强忍了。 “道长,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 “我从幻境回来后,才想起有很重要的事还没告诉你……” “嗯。” 薛洋微微抬起了头,专注而深情地盯着身边那张莲花般地睡颜,晓星尘没有睁开眼睛,那正好,若是注视那清澈双眸,也许会自惭形秽,说不出想说的话。 幻境回来之后,他想起,他还从没向晓星尘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义城不自知的动心,十年的痴缠想念,对自己来说刻骨铭心,可在晓星尘眼里呢?说不定至今还以为三年之中他一直只有欺骗玩弄,现在对他好,不追究过去,不过是因为看到他受过反噬和凌迟之苦,出于习惯性的心软大方罢了。 晓星尘至少还给自己写过一首情诗,虽然委婉,好歹也曾诚心表达过。 左思右想,薛洋觉得自己也要说一次,并不期待有什么回应,但是一定要说一次。 可该怎么说呢?摘下“阿岚”的面具,紧要关头,薛洋觉得所有想说的话都肉麻腻歪,难以出口。 他张了张嘴,酝酿许久,喉咙却没有声音。 居然哑巴了! 他,一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居然在要第一次表白的时候失声了! 晓星尘没有听到下文,微微蹙眉表示疑问。 薛洋不敢相信地揉捏喉咙,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像个未经世事的处子,连说一下喜欢都会这么紧张,突然能理解晓星尘为什么要委婉地写一首诗。 舞文弄墨那一套他薛洋不会,甚至真诚表达好感都觉得可耻,在他充满血污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就算曾讨巧卖乖,但那时候心里冰冷阴暗,演戏扯谎张口就来,与现在这种情况截然不同。 心烦意乱中,瞥见晓星尘淡红色的薄唇,距离那么近,唇上细腻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这个时候,他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碰到。 既然说不出口,那么只需轻轻亲一下,叫晓星尘明白地知道自己心意就好。 只亲一下。 让晓星尘知道,他不仅仅是把他当做一起生活过的同伴,同行的朋友,或是一个救过自己的恩人。 喉结上下滑动,薛洋低下了头。 嘴唇一碰,就知道轻轻亲一下是不可能的,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晓星尘的两片唇是那样柔软而温暖,他含住那双唇瓣,一股让他战栗的感觉自唇齿间流向全身,激活了早已死去多时的身体和欲望,心中一荡,更深地吻了下去。 “唔……薛洋……” 晓星尘惊讶的双眸睁开,可能是想唤醒他的理智,又不想吵醒旁边的陈兄,含糊不清的低声呼唤反而更让薛洋头脑发热,□□焚身,胸口有如要炸开来一般。他压制住晓星尘推他的手,舌尖一探,进入了一个更温暖的所在,贪婪地汲取甘露,与拒绝着自己的柔软唇舌纠缠不休。 他错了,这样的亲昵,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隔了那么多年的思念与追寻,心里的欲念根本就像一只饥渴久了的兽,完全不受控制,晓星尘越是挣扎,他越是痴狂,双唇吸吮,舌尖搅动,过去与未来,隔阂与界限,统统都被抛在一边,他只想要当下这一刻,永远不要停止,哪怕此刻大地土崩瓦解,魂魄烟消云散,他们的唇和身体也不要分开。 原以为可以控制住自己,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亲吻一下。他觉得,如果是那样的吻,晓星尘未必会厌恶。 不料□□难自制,湿热焦灼的吻已不能撤回,薛洋更是破罐破摔,露出兽的本性,凶狠而畅快地掠夺,狭小空间里充满暧昧喘气声,气氛比外面那团火堆还要热烈。 晓星尘到底是修为功底强过他的,最初的慌乱过去,呼唤挣扎片刻,见薛洋没有主动停下的可能,甚至越来越过分,自己也越来越热,几乎被吻得浑身颤抖,他举起另一只没被压制的手掌抵在薛洋胸膛,掌风凝聚,薛洋觉得一股大力震得自己全身一轻,继而后背顶起睡帐,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结结实实摔在火堆旁边。 睡帐的白色布料扑簌簌下落,盖在他躁动不安的身体上,摔落在地的冲击震地后背生疼,他躺在白布之下,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脑中轰然巨响,冰冷而沉重地清醒过来。 糟糕,太糟糕。 本想捧出真心去表白,怎么就成了自私地侵犯? 这不是在义庄的小床上,晓星尘也不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那样洁身自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被一个一身罪孽的恶鬼侵犯?近些日子好不容易累积起的信任与好感定是荡然无存了。 薛洋不敢拨开蒙着自己的白布,担心一拨开就看到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告诉他让他滚远一点,永远不要再出现。 或者又是那句让他痛彻心扉的话:“薛洋,你真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第40章 我喜欢你 他躺在地上,等着,等着,等到全身都凉透,才有脚步声停在身边,头上的白布被掀开一角,薛洋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睁开的时候,一张红云尚未褪尽的清雅面容霍然落入眼底。 “伤到你了?怎么躺着不动?” 晓星尘蹲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攥着睡帐的白布,注视他的双眸微微湿漉,竟隐约带着关切。 薛洋敛了敛神,觉得俯瞰着自己的那张脸上,没想想象中那般愤怒与厌恶,心念电转,福至心灵,继续躺在地上,装作痛苦道:“是受伤了,一动就痛……道长用了几成灵力?莫不是要狠心把我拍死?” 晓星尘一怔,方才心绪混乱,只想把薛洋推开,他也不确定自己用了几成灵力,有没有可能真的伤到薛洋,半信半疑地伸手想探一下薛洋灵体,不料薛洋借机闪电般抓住他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凝视着他急切道:“晓星尘,我错了,你别生气。”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自己握着的手微微挣扎。晓星尘没有说话,似是不知该怎么回答。薛洋将那只手握地更紧,缚魂咒的丝线缠在晓星尘腕间,仿佛那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任凭晓星尘怎么甩他也不肯松开,只觉那只手的温度越来越热,在火光与夜色影响下,他看不出晓星尘本已将要恢复白皙的脸色又更红了,连白领中露出的脖颈也带一层粉色。 被抓住手的人站起来,薛洋也跟着站起来。 晓星尘没有办法,另一只手召来降灾指着薛洋威胁:“放手。” 薛洋想也不想,心一横,朗声道:“你要砍就砍吧,我不放手,除非你答应我不生气!” 若是晓星尘砍自己几下能出出气,那么被砍也无妨,晓星尘是个心软的人,只要自己痛了他就一定不会再生气,只是他的魂魄还未曾被仙器伤到过,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黑沉沉的降灾在他胸前晃了一下,剑尖无力地垂落在地。 薛洋若能平静一点,就能看出晓星尘此刻不是生气,而是痛苦与羞赧,他叹息一般重复:“薛洋,放手。” 然而薛洋心乱如麻,晓星尘越是重复这两个字,他越是认定晓星尘生气了,生气又不发怒,这个样子最让他害怕,脾气温和的人决绝起来能有多么狠心,薛洋十年前已经体验过。 “晓星尘,我不是要故意轻薄你的……我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说过愿一生不娶,只想让你陪我,那些都是真话!我在义城停留三年,就是因为喜欢和你在一起。” “如果能重来一次,那些害你的事,让你难过心痛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 “晓星尘,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再欺你骗你,也不想你再离开我,我……我刚才说不出口,就想亲你一下,没想到,没想到……你相信我!” 薛洋拽着晓星尘的手紧了紧,不停地笨拙解释,他对晓星尘的感情,是不知不觉中萌发,死别之后才日渐蓬勃不可抑制,这种感觉他不会表达,往日的伶牙俐齿都消失不见,只觉有满腔炽热情感倒不出来,恨不得挖出心给那个人看。 晓星尘不敢直视薛洋,他有着薛洋的记忆与情感,在薛洋说出那些话时,他几乎被体内薛洋三分魂魄中的炽热情感灼伤了胸口,不知是喜是悲,他侧过头道:“我信你,但是……” “停!”薛洋大声打断,“晓星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希望你知道这件事,不求什么回答,还有,今晚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不能赶我走!” 晓星尘调息片刻,目光顺着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上升,看到黑衣青年紧张又赤城的样子,他语气放缓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薛洋点头如捣蒜,“那你不许生气,也不许赶我走!” 真分不清这语气是软语央求,还是霸道下令。 晓星尘声音又柔和了一层,道:“还要一起超度怨灵和追查夺舍组织,我怎么会赶你走。” 话音落下,薛洋感到自己的手被安慰似的回握了一下,力道轻得微不可查,他太紧张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凭着这一点不确定的安慰,心里隐秘的愿望又被野心滋养,冒出头来。 “那以后呢?可以永远在一起么?晓星尘,天上地下,除了有你在的地方,我哪里也不想去,没有你,我就是一只孤魂野鬼,你答应我,以后不管怎样恨我怨我,都不会弃我于不顾。” 能同伴同行最好,若是不能,上天入地得来追杀他也好,总之,他不想再看到晓星尘漠然离去,甚至消失,那是最严重的惩罚,折磨了他八年。虽然现在与晓星尘每日相伴,但义城的折磨,薛洋一刻也没忘过。 棺木里的尸体苍白安静,锁灵囊里的魂魄支离破碎,曾经温暖过他的义庄小屋安静地令人发疯,严重时甚至产生幻听,以为旧人归来,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只有浓重的雾,笼罩着破败的义城,连一起走过的街道都冷冷清清,没有一点旧日痕迹,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那个对他温言浅笑的人————那种滋味太可怕了,他再也不想经历。 薛洋知道自己罪孽太多,多到他自己都不能记全,不知哪天又会翻出什么让明月清风难以忍受的行径,更何况还有一个宋子琛,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像十年前一样来打碎他的美梦,带走他眷恋的人。灭白雪观,是所有后悔事情中的第一件,可是大错已经酿成,无法挽回。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承诺,晓星尘是守信的人,只要答应了就不会轻易反悔,日后万一晓星尘翻脸,自己也好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挽留。 他只往这方面考虑,丝毫没意识到他索要的诺言与道侣间的海誓山盟有多相似,但晓星尘比他清醒,明白这个承诺的重量与意义。 “薛洋,”晓星尘的声音黯然而低沉,“还有一百多个怨灵没有超度完,我心难安,无法考虑决定其他事情。” “那等怨灵超度完呢?”薛洋满怀希望地追问。 两人静静对视,山里的树叶沙沙作响,火焰舔过木头发出噼啪声。沉默片刻,晓星尘看向对面青年的目光中多了些许冷静的谴责,也夹杂着一些期望:“我问你,上百个怨灵为你生前杀人造成,你对他们可有过内疚与后悔?” “……” 薛洋愣住,一时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后悔?他后悔的,是旧日杀戮行为造成了今日他与晓星尘之间的隔阂,让他难以靠近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但他知道晓星尘所问所期不是这种后悔。 他没有晓星尘期望的那种东西。 薛洋紧锁眉头,有些难堪道:“我不想骗你,也不想让你失望。但我就是天生残忍又狠毒……我愿意与你一起超度他们,也希望他们从没遇见过我,希望他们早日转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有你在,我以后就不会再乱杀人,但是更多的,像你那种悲悯,我没有。” 随着晓星尘一声深深地叹息,薛洋的心沉到了谷底。 罪孽无数,不知悔改,却还想得到一份坚定温暖的陪伴,实在是痴心妄想,恬不知耻————晓星尘定是这么想的吧。 刚才还一腔热血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别人看,现在他才想起自己是没有心的,要挖也只能挖出一块石头,冰冷坚硬,他是个怪物,灵魂里面空空荡荡,没有晓星尘希望他有的东西。从别人的眼光里,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怪世间还有有一双眼眸太温柔,在那双眼睛的倒影里,让他误以为自己是有心的。 不过三言两语,这种幻觉就被打破,他捧着石头做的心无所遁形,侧过头去看旁边的火堆,松开了抓着晓星尘的手。 那是一双除恶行善的手,属于一个最慈悲热心,最柔软温暖,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就算他抓在手里,那个人还是距离自己太遥远,这种距离甚至比生死相隔还遥远。 是不是想得到这个人永久的陪伴,只能用强制或欺骗的手段,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薛洋垂下胳膊,望着火堆,眸中映出两团火焰,阴晴不定,胸臆间涌出一股浓重阴郁。无数念头碰撞交织,其中不乏一些歹毒计谋。 他想杀人,又想自毁;想破坏,又想重建;想保护,又想玷污。 他走火入魔一般思考着万一晓星尘要离开他,到时候有哪些非常计划可行,是囚禁,还是下药?是同死,还是共存?想得那么沉迷,以至于被头顶突然而来的触摸惊得缩了一下脑袋。 抬眸发现,那只被自己松开的手正温柔地放在他的头顶。 晓星尘没有把他当做怪物,像躲避蛇蝎一般躲开他,而是坚定无比,坦然无比地站在他面前,还更靠近了一些,手指缓缓滑过他的额角,落在他的发间。 薛洋在那只手下,一动也不敢动,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道长?”他难以置信地小声呢喃,生怕打破了这个梦境。 注视他的双眸熠熠生辉,似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星空。 “阿洋不是天生狠毒,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 轻轻摩挲着薛洋头顶的发丝,晓星尘回想记忆碎片中被关在笼里厮杀的孩子,还有醉酒后背对自己颤抖的少年,他神色复杂,声音柔和而带有蛊惑,“阿洋已经有进步,是我错,我不该太着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薛洋浑身一震,诧异地看向这个世间最善良的人。 好起来?什么会好起来?晓星尘在说什么? 难道就算曾经被害得失去双眼,失去朋友,沾染罪恶,几乎被拉入地狱,晓星尘还是以为,害他的这个恶徒,并非无可救药? “晓星尘……” 薛洋手指握紧,低下了头,为自己方才一刹那的龌龊阴毒想法而深深地羞愧。在那只手的触碰下,头脑中所有邪恶念头都烟消云散,他想从此以后,都沿着这只手所指的方向走下去。 他相信晓星尘,晓星尘也相信他。 忽然间,周围一切事物都如冰雪消融,薛洋感受着头顶的触摸,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沉重坚硬的车轮下,在黑暗血腥的笼子里,在孑然一身的义城,在每一个痛苦挣扎过的地方,他等来了一直在等的人。 最奇妙的是,陈年的伤与痛,似乎不必言说,那个人都懂。 第41章 断指后 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视人命如草芥的灭门凶手,在八岁第一次杀人时,内心亦是备受煎熬的。 七岁那年手指被牛车车轮碾断,小指伤口流血,拖着一截被压扁的烂肉,他在街角昏昏沉沉躺了一天,浑身时冷时热。小小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想要一盘点心而已,他听话地去送信了,为什么收信的人打他,店伙计打他,最初答应过信送到就给他点心吃的人,竟还碾断了他的手指。 车轮从稚嫩的手指上一根一根碾过去,手骨全碎,孩子口里发出嘶声裂肺的惨叫,马车绝尘而去。 那种情况下,一个没钱没亲人的孩子,大约只能等死吧。不料第二天醒来,却是在室内。手上缠着绷带,闻起来有草药味,一动也没有那么痛。 对街头乞儿来说,四面有墙能遮风挡雨就是一个很好的房间,所以一开始并没觉得徒有四面石墙的石室有什么不对,甚至为每日定时送来的可口饭菜而受宠若惊。 住了三天,他才有点明白,救他回来的男人说是要培养属下,觉得他有潜力有灵根,等他伤好,可以教他认字,教他术法,教他习武。 那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一身灰色道袍,黑瘦身材,两个颧骨突出,下巴尖长,留着八字胡,自称石宗主。 石宗主提着药箱到石室来看他,左右随从毕恭毕敬。石宗主给他换完药,捏着胡须笑眯眯道:“薛洋,好好养伤,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为我做事。” 七岁的孩子感激涕零:“嗯!我将来一定……” 话没说完,石室外传来另一个孩子凄厉的哭声:“不!我不去!我不进去!”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铁石撞击,像是有人拖着那个孩子,然而无论那孩子怎么挣扎,最后还是被关进了他不想进去的地方,他又嘶声裂肺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薛洋听得胆战心惊,不知外面什么情况。石宗主高深莫测道:“做我的属下,还得有胆量,今日就叫你见识一下。” 打开石门,他第一次走出那个石室。所处之地是半地下的一个巨大空间,三面靠墙一排小门,约二十个。 随从动手搬动机关,二十道石门隆隆打开,远远望去,里面都是四面石墙,一扇高窗。每个石室中都走出一个孩子,他们规规矩矩站好,一起看向这个巨大空间最中央的一个笼子。孩子们六七岁到十几岁不等,有的神色恐惧,有的漠然没有表情,都不约而同保持着诡异地安静。另有六个成年男子,高大威猛,腰间别着皮鞭,向石宗主行礼。 笼子里面,一个孩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另一个瘦弱一些的,缩在笼子角落瑟瑟发抖。 在地下空间另一边,没有石室的方向,立着一个比成年男子还高的火炉,燃烧的熊熊火光照亮一方。 然而感觉不到热,丝丝冷气自地底升起钻入薛洋的身体,他看完一场厮杀,惊慌失措,浑身颤抖,如刚死的鬼,新来地狱。 笼子里战败的孩子尸体被拖出,丢入那个巨型火炉,消失无踪。 薛洋终于知道自己入了虎狼穴,抑或阴间玄界。 他拒绝石宗主,不肯配合,不想学什么“采灵术”,他已知道,那种术法是要杀人的。 石宗主依旧笑眯眯,甚至慈爱地,轻轻托起起薛洋受伤的手,“好孩子,你会答应的。” 灰色道袍消失在火炉后方的甬道拐角处,他的随从留下,毫不费力,粗鲁地撕下孩子手上的绷带。 他不配合,就没有药,丰盛三餐也没有了,只有发馊的剩菜残羹,送得还不定时。 一开始他在石室内吵闹不休,敲门敲窗喊着不需要治手了,只要放他出去,他生性顽强,喊得持久又大声,看管的人脾气暴躁,提起鞭子就是一通毒打。薛洋常年饥肠辘辘,营养不良,比正常的七岁孩童还要矮小,他抬头,高大男子的身体遮住所有的光,鞭影四面八方细细密密毫不留情地挥过来。 窄小的石室无处躲藏,他贴着墙壁抱头游走,而那男子只需站在中间转圈,鞭子总能够得到他,在幼小的身体上抽出道道血痕,严重的地方皮开肉绽,七岁的孩子最终蹲在墙角无助痛哭,把身体瑟缩到最小,手还没好,身上又添新伤。他需要消炎,需要止痛,需要续骨,否则会死在这里。 有灵根的孩子不太好找,所以那些人不会轻易让他死,只是毒打,危及性命就医治,然后继续关押,毒打,如此循环。 他明白为什么其余孩子都是安安静静,言听计从的了,暴力之下只有屈服,痛不欲生的一个月后,他答应学习采灵术。 连字都是现学的,又用了一个月时间,总算把那些晦涩难懂的心法背熟。 他一答应,待遇简直天翻地覆,石宗主亲自来给他上药,满面疼惜,还装模作样斥责手下:“说了只许关押,谁叫你们用刑!滚出去!把饭菜端来!” 薛洋一边养伤,一边每日被迫学习术法,锻炼身体,内外兼修。 石宗主说:“体魄强健才能容纳吸收的灵气,快速结丹,术法也不能只学一种,除了采灵术,还有各式各样,增进灵力的方法,都要学。” 曾有一段时间,他被囚禁在半地下的地牢中,每日带着无限期盼望着石室里唯一一扇髙窗。 地牢里阴冷而潮湿,连阳光照进来也是冷的。他一直期盼,在窗子外面,会出现一个人,打碎墙壁,来带他走,离开那个冰冷血腥的地牢。 可一年后,他还是在地牢里,而且也要被推入笼子,与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平日里一起认字习武的伙伴,自相残杀,采集对方体内灵气,拼个你死我活。 薛洋不愿变成尸体被扔进火炉,他想活下去,就只能一个一个杀下去。 一开始,噩梦不断,总会梦见那些被他采灵杀死的孩子从火炉里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要他偿命,要拉他一起进入火炉陪葬;杀到第二十个孩子,他的心已经冷了,梦也麻木;杀到第五十个孩子,他已经可以舔掉唇边的血,踩在尸体上大笑。 面对髙窗时,再也不会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期盼,他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他。 手上的伤已结疤,孩子的心却腐烂下去,有什么东西随着断掉的那节小指一样被碾碎,他践踏生命,修习邪术,发誓终有一天要出去把笼子外面外面围观他逼迫他的人都撕碎。 那一年,他十岁,早已忘记人性与良知为何物,一颗心冰冷而坚硬,变成了石头。 人性被抛却后,生存变得更为容易。他学会虚伪,学会演戏,每次见了那个心里想生吞活剥的男人,都能扬起嘴角,乖巧而热忱地叫一声“石宗主”。 第三年开始,石宗主看他天赋不错,杀人采灵又卖力,就不再限制他只能待在自己的小间里,整个半地下的地牢,他都能走动,除了照旧每隔十几日要进笼子完成一场厮杀,他的待遇比别的孩子都好,吃穿用度都有专人负责,想要什么都可以申请,只要不过分,都会被答应,就连当街碾断他手指的人是谁,也是他拜托石宗主调查明白的。 “要我替你报仇么?”石宗主阴阳怪调地问。 “不用,我将来会自己报仇。” 不止是断指之仇,其他仇也要报。 “哈哈,好样的,有骨气。” 石宗主神色嘉许,将常氏的家谱名册递交给他。 薛洋接过,又觉得男人狭长的眼里掠过一丝嘲弄,甚至怜悯,仿佛秃鹰看着嘴边的猎物,允许猎物在临死前做最后的挣扎。 后来薛洋才明白,石宗主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心中埋藏着对这个地牢主人的恨?只是胜券在握,认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罢了,两人互相演戏,一个假装慈爱,一个假装感恩。 除了限制自由,石宗主对他越来越纵容,甚至宠溺,连那些看守地牢的成年守卫,也得对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客气有加,当年抽过他鞭子的那个人,被他一不小心“误杀”,石宗主也只是抬抬手让人把尸体扔进火炉,什么也没追究。 石宗主在对地牢的饮食供应方面最为大度。薛洋想吃现成的就有人做好了送来,上百道菜他随意点,他不要的才分给其他孩子。薛洋想自己动手做,石宗主就叫人给他在地牢搭厨房,建冰窖,提供各种各样上等食材。在那种环境下,薛洋唯一保留下的正常习性就是吃,他用火炉里将无数孩子焚尸灭迹的火,烤肉做饭,毫无芥蒂。 好像也真的自在了一段时日,尤其每次笼中的厮杀胜利之后,望着另一个孩子渐渐冰冷的尸体,他轻蔑又满足。因为每次走出笼子,石宗主就会带他离开地牢,出去晒太阳,甚至逛街,仿佛他真是石宗主将来的属下。 “哟,石宗主又收了新弟子?真是俊俏!” 有人热情地打招呼,石宗主亦笑容可掬地回应。 “多亏石宗主的符咒,帮我赶走了家中恶鬼,孩子你可要跟着石宗主好好学,将来既有本事又善良!” 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薛洋渐渐了解到,石宗主是当地的仙门小户,平日里帮助临近百姓除妖驱邪尽心尽力,名声居然经营地不错。 好一个人面兽心的正人君子。薛洋勾唇,露出尖尖虎牙,眼里闪着邪气的光。 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薛洋从没想过要求救,或是逃跑。进出地牢都是被蒙着眼睛,石宗主敢带他出来见人,就必定是做好了各种准备,他口说无凭,找不到那座地牢,凭空突然指责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德善君子其实暗地里迫害了无数幼小孩童,谁信? 孩子的心在黑暗血腥的浸泡中渗出毒汁,人在他的眼里只分为三种,一种邪恶歹毒,人面兽心,像石宗主那类;一种愚昧无知,奸邪不分,像夸赞石宗主那类;还有一种,弱小无能,命贱福薄,活该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像他杀死的那类。 他早就绝了求助于别人的念头,有自己的报仇计划,他要让自己强大,取得石宗主信任,然后在一个最好的时机,亲手剥了那个人的皮,挖出那个人的心。 但他渐渐发现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借着采集的灵气,灵核金丹早已结成,灵力日渐充沛。可在和别的孩子对峙时,他无法调用自己的灵力,仍然只能拳拳到肉地拼武力,别的孩子也一样。 灵力只进不出,他所学的术法心法中,没有一种是教他释放灵力,运转灵力的。他问过石宗主,得到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要根基够稳才能学习其他相关术法。 薛洋追问:“什么时候才算根基够稳?” “呵呵,欲速则不达,”石宗主捏着胡须轻笑,重复那套对地牢中所有孩子都说过的承诺:“采灵满百人,愿意留下就做我的属下,学习更多高深法术,不愿意留下就把体内金丹还给我,算是报答救命与培育之恩,今后自由。” 再问怎么单独留□□内金丹,石宗主就不肯多说,只道:“以后会告诉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的读者们好像都不喜欢评论呀,搞得我仿佛在玩单机版 第42章 十二岁 再问怎么单独留□□内金丹,石宗主就不肯多说,只道:“以后会告诉你的。” 薛洋对此不感兴趣,因为他主意已定,还金丹是不可能的,这是他一场一场厮杀中累积的灵力,是他自己拼搏获取的,为什么要还?他的自由,要用石宗主的性命来换。 彼时,薛洋仅凭武力也可以轻松取胜,派给他的对手越来越强,他还是从没输过。对峙也不是仅在笼中进行,整个地下空间都是他的战场,他斗志昂扬,毫无畏惧,甚至兴奋,恨不得每日都杀一个有灵根的人,行采灵术,滋养自己的灵核。 但石宗主一直严格控制着他的灵力增长速度。他焦急难耐,一股难以言说的骇人欲念在体内日积月累,形成一只贪婪残忍的兽,磨牙吮血,伺机而动。 十二岁的某一日,薛洋坐在焚尸的火炉边,浑身烤得暖烘烘,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和一颗苹果。匕首在他操作下灵巧地刺入鲜红色果实,划开果肉,雕出五个小巧可爱的兔子。 五年了。他瞧着盘里的兔子想。 地牢里面阴暗依旧,空气里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二十个石室里面,不同孩子来了又消失,有时石室会空出几个,有时一个石室里住着不止一个孩子。 消失的,无一例外都是在那个一人多高的火炉中化成了灰。 薛洋怕冷,地牢是冷的,人世间是冷的,他只能靠着烧过死人的火,取一些暖。他坐在火炉边,用匕首挑起一只兔子形状的果肉递到嘴里,就着耳边噼噼啪啪的鞭子声,咀嚼,吞咽。 看守地牢的守卫又在某个石室内教训新来的不听话的孩子,薛洋耳濡目染,早已能对这些声音置之不理,可那日不知怎地,许是那孩子哭喊得过于大声,地牢守卫的斥骂与鞭子前所未有地持久,薛洋吞下最后一个苹果兔子,终于忍无可忍,冲进发出声音的石室,轰然一声关闭石门,把三个人都关在里面。 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都是薛洋进去帮忙教训小孩,让小孩闭嘴,在外面的守卫习以为常,没有去管。那一日在石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有薛洋记得,他在那里流下了属于少年时期的最后一滴泪。 一日后,石宗主打开地牢,惯有的虚伪笑容在石门打开的一刹那凝固,为眼前所见场景而震惊。 殷红色的血如同蜿蜒毒蛇,扭曲布满整个地牢,地下,墙上,满是血污。 巨大地牢里尸体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无论守卫还是被关押的孩子,都已死去多时。 “石宗主,”地牢深处传来一阵邪异而放肆的笑声,再开口时改了对他的称呼:“石无生,你可满意?” 十二岁的少年初长成,声音刚刚开始发生变化,介于稚气与邪气之间,充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轻佻与嘲弄。 “薛洋?!”地牢主人呆了片刻,一时没分辨出声音是从哪一间石室中传出的,“这些,都是你所为?” 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答,中年男子怒不可遏,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好问?男子走下阶梯,踩着一地血污,开始一间一间石室寻找。走了片刻突然感到一阵逼人的杀气自背后袭来,他迅速拔剑转身,挡住了致命一击。 “哦?”石无生眯起眼凝视十二岁少年漆黑诡异的双眸,感受着手中与自己交击的力量,意外道:“你竟然能自己冲破禁锢,学会调用灵力?” 薛洋血迹满身,身高不及男子肩头,握着一把长剑勾唇:“是啊,多谢栽培。” 话音落下调转剑尖,直取中年男子咽喉而去,石无生轻巧侧身,薛洋连变几下招数,剑刃都是擦着中年男子身体一寸之外掠过,不能伤其半分。他的一招一式都是石无生点拨,何况才只有十二岁,怎么可能胜得过一个阴险狡诈的成年修士? 石无生游刃有余,拆了几招,薛洋自知不敌,只凭着一股恨劲又将剑尖对准中年男子胸口,不料石无生一手持剑挑开剑尖,另一只手飞速在他腕间一点,薛洋手腕酸麻剑落在地,又被男子伸出左脚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正待站起却胸口一重,原来是石无生的脚踩住了他。 “不要妄想打得过我。” 成年男子的脚踩着十二岁少年的前胸前用力碾压,薛洋转瞬收起杀气,忍痛仰视着头顶的人调笑道:“切磋而已,石宗主何必生气?” 于人脚下谋生,薛洋却无半点卑微,他的笑中没有讨好的意味,仿佛已料定眼前的敌人不能将他如何。 石无生冷哼:“你一口气毁了我二十余个有灵根的种子,我怎能不气?” 虽然这么说着,他却松开了脚,愤怒收剑回鞘。 薛洋坐起来道:“反正他们早晚要被我采灵而死,早死晚死,有何不同?” “没有被激起斗志的灵气,你采去也无用。” 石无生不顾衣袖染血,仔细检查翻找每一具尸体,伸手去探那些孩子的鼻息,最终确认没有一人幸免于难,他脸色难看地拂袖而去,留下命令让薛洋三日之内把地牢打扫干净,他还会再送新的孩子进来。 在他走后,薛洋眼里闪过雪亮的光,汹涌的恨意又在脸上泛滥。 石无生,石无生! 薛洋咬着牙,在一地尸体中,将这三个字在齿间撕碎。他双眼通红,既像痛哭过的红,也像嗜血的红。 他舔了舔唇,咸而腥,血与泪混杂的味道。 这一日之前,他尚会对藏在体内的兽感到害怕,怕那只兽最终吞没了自己。 这一日之后,薛洋彻底蜕变,自己变成了那只兽。 一切都是拜石无生所赐。 无法发泄的怒火最是旺盛。 薛洋曾设想了几百种方法,让石无生死。他想过,他要反过来囚禁那个人,每日从那个人身上挖下一块肉,喂他自己吃下去;把那个人剥了皮,扔进盐水里煮沸;又或者,剁掉那人的四肢,关在笼子里供人嘲笑取乐。 他想将所有能想到的恶毒酷刑,都用在那个人身上,十遍百遍地去实施。 可笑的是,怎么也没想到,在他有能力动手之前,石无生已经死了。 那个男人因修炼邪术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死。也是在那一日,薛洋十三岁,永远走出了地牢。 然而他并不快活,那个一手造就他的人,恨了六年的人,竟然死了,没有死在他的手里。 地牢里的厮杀拼搏,全靠仇恨与假想的报仇快感而支撑,一朝失去,他竟然迷茫起来。漫天空虚将他吞没,在他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他的恨找不到目标,落不到实处,只好遍及人间。他回到夔州,变成街头一霸;勾结金光瑶,用活人炼尸;找到常家,灭人满门。 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他再也没有一丝正常人的感情。终有一个人对他好时,他也不懂珍惜。 内疚?后悔?对生命的尊重?是那一日他在地牢里,在另一个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的七岁孩童面前,彻底遗忘抛弃的东西。 不测山山坡上的火堆旁,薛洋将这样一个毫无同情心、忏悔意的自己剖开展示给晓星尘看,本以为就像十年前一样,晓星尘会觉得他恶心,抛弃他,厌恶他,可是—— 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 记忆中那堵高墙忽然碎了,在光芒中,是一个一袭白衣的人,带着温暖向他伸出手来说:“阿洋不是天生狠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记忆中的笼子也碎了,一个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阿洋,别怕,那些孩子的死,不能怪你。” 在晓星尘面前,自己体内那只可怕的兽仿佛也愿意咬牙收爪,臣服于他。 过往时光支离破碎,薛洋心如刀绞。原来自己尚有一颗血肉之心么?他忽然看见一缕血色,顺着晓星尘另一只下垂的手,蔓延而下,滴落在地。 伤口!是他困于幻境被凌迟那几日,晓星尘为了帮他养魂,在腕间划破取血的伤口! 恍惚想起方才在晓星尘挣扎间,他用力捏住的正是这只手腕。 “伤口裂开了。”薛洋托起那只手,后悔不已,“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好,可我总是伤你。” “晓星尘……”薛洋声音缥缈,目光迷茫,“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吗?你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这样安慰我,也一定不会再对我好。” “你是说小时候用采灵术伤害其他孩子的事么?”晓星尘眸中盛满沉痛,手掌翻转握住了另一只只有四指的手,“我知道的。” “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薛洋脸色大变,猛地抬头,下意识想将手抽回,但是握住他的力量柔和而坚定,他只抵抗了一会儿,终是无法拒绝。 晓星尘又在手中感受到了薛洋的颤抖。他看着眼前已成为鬼魂,却仍旧还在为往日而忐忑的青年,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果然,他没错,薛洋绝不是天生邪恶,无可救药的恶灵。 “你上次喝醉酒时说了一些,”晓星尘按着着薛洋肩膀,让他在身边石头上和自己一起坐下,“笼中对决,你没有选择。” 薛洋没有出声,他不想提起这些事。笼中对决?晓星尘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吧? 他帮晓星尘揭开腕间染血的绷带,找出止血药,细细洒在上面,然后与晓星尘另一只手合作,用干净的白纱,重新将伤口包好,打了个结。 低着头,闻到晓星尘身上熟悉的气息,薛洋忽然想起醉酒那晚的梦,这个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背心安慰:“阿洋,别怕。” 他本以为,对他露出疼惜,温柔神情的晓星尘,只能存在于梦境,但是今晚,他不禁有点怀疑,有点妄想,心中涌起一阵刺痛与喜悦,他艰难地开口道:“晓星尘,醉酒那晚,你是不是……” 呼地一阵大风,吹乱了火堆,打断了对话,二人一起望向天空中的星与月。 “子时到了。”晓星尘道。 突然而来的风把睡帐白布吹起,贴在一根树干上,像竖起的白旗。 “道长休息吧,我自己走远些找个空地应对反噬。” 薛洋拔出霜华木剑,毫不犹豫地转身,在山林间风一样地穿梭。 被打断的时机正好,那句话,他问出口就后悔了。以晓星尘现在的状态,那一晚哪怕是真的,恐怕也不会承认。 就像不承认清风剑法招名里面藏着的是一首情诗一样。 一直以为那一晚朦胧中的亲吻与安慰都是梦境,可当晓星尘再次露出疼惜安慰的神情,他忽然觉得那一晚的温情与慰藉,拥抱与亲吻,也有可能是真的。 若是问了,真确定是一场虚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还能自以为是真。 几个纵跃,薛洋的黑色背影很快融于山林深处的夜色中,晓星尘身边的风逐渐止住,睡帐也重新落回地面,他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却没能安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为爱发电,喜欢本文的朋友请偶尔冒泡,发个已阅打卡,你们的回应就是我写下去的动力啊 第43章 告别陈兄 几个纵跃,薛洋的黑色背影很快融于山林深处的夜色中,晓星尘身边的风逐渐止住,睡帐也从树干上落回地面,他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却没能安定下来。 他把被风吹乱的火堆重新堆好,捡起支撑睡帐的软枝插回地面,指尖凝起一股小风,吹起睡帐的白布搭回原地。 心很乱,甚至没有去思考陈兄怎么能睡的那么踏实,连翻身也没有过。他搭好了睡帐再次坐在火堆旁边,轻轻抚摩着腕间的白纱。左右睡不着,便又拿出一本书来读,视线在字上扫过却看不进心里,一次又一次望向夜空,掐算时辰,偶尔会看到一两个灰色的怨灵影子,朝着薛洋背影消失的方向飘去。 一个时辰后,薛洋没有回来。 想必一定又是像从前一样,反噬之后体力不支,在原地倒下,于荒野之中昏迷沉睡吧。 晓星尘想了想,借着火点燃一支香,双目微合默念招魂咒: “旧梦三千里,了尘寻路回。一生皆是幻,明月送魂归。” 他伸出食指,在虚空中勾画,修长而干净的指尖溢出一道蓝色灵流,在半空中写下两个字:薛洋。 几息之间,黑暗中的蓝光越来越璀璨,并且扭曲变形,缓缓落地,在地上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光芒彻底褪去之后,蓝光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瑟缩沉睡的断臂鬼魂。 东方旭日升起时,薛洋醒来,发现自己在睡帐里,周围一切平静如昨夜入睡前,白色的睡帐,被披风盖得看不见脸的陈曦宝,以及另外一边空出的位置。那空位上看似没有人睡过,但伸手摸去,可以感受到尚有那个人的余温,就连唇上与头顶,也仿佛也还残留着那个人的真实触感。 薛洋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将这一个心潮起伏的夜刻在心里。 “啊——睡得真好。”陈曦宝打着哈欠坐起,与正巧拉开睡帐叫他们起来的白衣仙长打招呼,“晓星尘仙长早啊,嗯?仙长嘴唇怎么破了?” 晓星尘闻声唰地涨红了脸,什么也没说就匆忙退出睡帐,薛洋捡起盖在身上的披风劈头盖脸地朝陈曦宝砸过去。 “天干物燥,唇裂,别问!” 这般欲盖弥彰,心思八面玲珑的陈曦宝很快就看破,仙长躲闪的眼神,与薛洋春风拂面洋洋得意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于是陈曦宝了然:薛洋这个登徒子,肯定是昨夜非礼晓星尘仙长了! 他只是为晓星尘仙长气愤,而不惊讶。同行以来那个鬼魂望着晓星尘仙长的眼神常常是炽热霸道的,对晓星尘仙长图谋不轨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陈曦宝义愤填膺:晓星尘仙长清心寡欲高风亮节,怎么可能随便破清戒?绝对是那小流氓偷袭!喜欢归喜欢,但若偷袭,或强迫,总归不对!可自己昨晚怎么会睡的那么死,一点都没察觉? 下山的路薛洋没有与他们并行,而是在树梢上纵跃,看不见身影,偶尔听到枝叶摇晃,瞥见树影间露出一角黑衣,抑或在不远处掉下一个长相丑陋的精怪尸体,才知道他在不远处跟着。 “仙长仙长!”陈曦宝拉住晓星尘低声询问,“你知不知道一种果子,紫黑色,味道很甜……” 话没说完,在枝叶中穿行的鬼魂就纵身落下树来,挤到二人中间打断他的问话,伸出手展示手上的东西:“道长你看这是什么?” 陈曦宝被他挤得脚下踉跄一步,眼神却被吸引了过去。薛洋手上躺着三株刚从土中拔出不久的新鲜植物,鲜红叶子,金黄根茎,一看就非凡品。 “龙须参?”晓星尘拈起一株闻了闻,“真是龙须参?这种药材天下难寻,你是在这不测山中找到的?” “是,昨日随便乱逛时找到的。”薛洋转身对陈曦宝道:“送给陈兄,这可是真正的千金难求,拿出去卖掉一株就能翻身变财主!” “噢——” 陈曦宝懂了,昨日那果子果然有问题,薛小友这是要堵他的嘴。他接过那三株植物看了又看,心想既然晓星尘仙长都说这东西稀有,那么一定不假。 “薛小友赠送,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将三株龙须参用布裹起来小心翼翼收起,顿时觉得薛洋不再是什么小流氓,而是用情至深,情不自禁。仙长那么厉害,若真的讨厌谁,就不可能让那个人近身,用不着他白操心。 他又偷窥了一下白衣仙长的脸色,发现其面对薛洋并没有一丝愠怒,只是当他目光扫过仙长薄唇上的伤口时,仙长会假装从容镇定地转头看向别处,殊不知粉色的耳垂和脖颈已出卖了自己。 晓星尘道:“陈兄方才是要问什么?什么果子?可否再详细描述一下?” “啊?我随口问的,忘了,不重要,哈哈哈。”陈曦宝对着薛洋挤眉弄眼。 几人行至山脚下,辞别和感谢的话陈曦宝都在下山路上说了,临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郑重作揖告别:“仙长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在下可以自己走。” “好,前方应当没有什么凶险之处,陈兄顺着大道,两三日内应该可以到家,一路保重。” “仙长保重,薛小友保重,他日重逢,希望夺舍组织那帮恶徒已被除尽,在下一定好好招待二位!” 辞别后,陈曦宝走出两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 晓星尘见他欲言又止,劝道:“陈兄有话直说无妨。” 陈曦宝道:“那我就直说了,我这面孔虽然看起来二十多岁,但是被劫匪杀害之前我本人其实已经三十五,比你们二人都年长,因此想托大嘱咐几句。晓星尘仙长为人纯善大方,这是好事,但是世间少不得有人心险恶之处,防不胜防,仙长遇事,可以多听听这位薛小友的意见,商议而行,他虽然顽皮,但是对仙长极为看重,人又狡猾,一般人能骗得了仙长,却未必能骗得了他。” 薛洋沾沾自喜:“道长听见了吗?江湖险恶,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 晓星尘自知涉世不深,某些方面确实不如薛洋,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多谢陈兄直言,我会谨记在心。” 陈曦宝眼珠一转,又凑近道:“其实仙长除了提防他人,也要提防这位薛小友。” 晓星尘俊秀五官布满迷惑,不知陈曦宝言语为何前后自相矛盾。还是薛洋先明白过来,浓眉一皱,佯装凶狠道:“还不快——”剩下那个粗鲁的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替换成了一个略委婉的字,“——走!还不快走!不想见你老婆孩子了?” “晓星尘仙长平日要多注意饮食!”陈曦宝哈哈笑着留下最后一句话,在薛洋动手敲他之前飞也似地跑开。 薛洋道:“说什么年纪比我们大,我看这家伙一点没正经,年纪大也是老不正经。” “你被困在幻境时,陈兄曾仗义援手,背你,照顾你。”晓星尘道,“总算你还记着他的好,知道送他一点东西。” “我才不是记着他好,不过是顺手而已。”薛洋转回身来再次献宝一样伸出手,“道长,看,这是我给你留的,你不是为了帮我养魂耗费了许多灵力么?正好补补。” 他的手上赫然又是一大把龙须参,每一株个头都比送陈曦宝的那些更粗壮。 晓星尘哑然失笑,方才还好奇薛洋怎么会突然那么大方,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全送给了陈曦宝,原来是还另有存货。 他拿着一株龙须参所有所思:“今后山高路远,不知会有什么变数,这种灵药先存起来吧,我们再看看这不测山中还有什么其他灵芝仙草,都采一点,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不行,你至少要服下三株龙须参,其他的再存起来。” “好吧,今晚取三株熬汤喝。”晓星尘听出青年声音里的坚定关切,心上一暖,眉目间显出一丝黯然,“只可惜你是鬼魂之身,吸收不了这些灵药,我与你又人鬼有别,不能一下渡给你大量灵力,否则也不至于总是如此虚弱,每日反噬后都要昏迷一阵子。” 薛洋自己对此浑不在意:“有道长关照,我虚弱一点也不怕。”他顿了顿,又道:“虚弱更好,我痛了,道长就能多关心我。” “胡说,哪有为了别人的关心就不爱护自己的。” “没胡说,为了道长的关心我受点伤也心甘情愿。” “你就是不受伤……”晓星尘堪堪说了一半就停下。 “不受伤你也关心我?”薛洋偏过脑袋笑嘻嘻将话补充完整,“道长不要每次都把话只说一半啊。” 晓星尘望着眼前栩栩如生的鬼魂,心跳悄然急了几下。虽然昨夜并没答应薛洋什么,可总觉得,这一夜过后,他们的关系分明是非同寻常,亲近了不少,仿佛某些东西已是理所当然,不言而喻的事。 相互扶持,不愿分离,还曾有肌肤之亲……这样的关系和蓝忘机与魏无羡那种道侣关系又有什么差别? “道长,我们接下来去哪?” “咳……”晓星尘咳了一声收回思绪,“去西北方,清河聂氏,魏公子他们已经在去往他们负责的第一个目的地的路上了,我们得抓紧。” 他拿出地图在地上铺开,“聂氏治下有四处夺舍团伙的据点,不知我们先去那一处比较好。” 薛洋道:“魏无羡他们后来是不是还缴获了一个账本?” “对,不过那账本是我们离开兰陵后魏公子他们重返密室缴获的,所以我也未曾看过。” “传讯的兽皮呢?让魏无羡把账册抄来一份。” 晓星尘把魏无羡送他的那张兽皮也拿出来,铺在一张纸上,取毛笔以水为墨,将这个需求传讯过去,之后一个时辰都在誊抄账本。 初冬时节的太阳并不刺眼,日光下反而更温暖舒适一些,晓星尘和薛洋就在冬日暖阳照耀下的青翠山林间一起席地而坐摆弄笔墨。兽皮上传来的字迹有时端正俊雅,有时龙飞凤舞,一看就是属于魏无羡与蓝忘机两个人不同的字迹,两种字迹偶尔穿插混合在一行字里,晓星尘心无旁骛,一字一句地认真誊抄,薛洋则嫌弃地看着混在一起的两种字迹咂舌,心道不知那两个人又在一处如何腻歪。 账册记录了五年内夺舍团伙大小共十几处据点与兰陵老巢的银钱往来,薛洋将晓星尘誊抄好的纸页反复颠倒顺序,以不同的规则排序对比,晓星尘誊抄完一整本账册后问他:“是不是先去上交银钱最多的据点” 其他据点的摄魂香都是从兰陵老巢购入,那么往年上交银钱最多的据点,必然也是摄魂香消耗最多,害人最多的据点。 不料薛洋摇了摇头道:“不,应该去上交银钱最少的据点。” 晓星尘不解:“这是为何?” 薛洋摸着下巴道:“这些据点每年上交的银钱看似参差不齐没有规律,从几十万金到几千万金不等,但是改变一下排列顺序就会发现规则。”他说着将手下的纸分成了三叠,“道长你看,这一叠是兰陵金氏地盘上的据点,这一叠是清河聂氏,这一叠是云梦江氏。这样翻一翻,可会发现什么特别?” 作者有话要说:表白所有留言反馈鼓励加油 第44章 误入妓馆 薛洋摸着下巴道:“这些据点每年上交的银钱看似参差不齐没有规律,从几十万金到几千万金不等,但是改变一下排列顺序就会发现规则。”他说着将手下的纸分成了三叠,“道长你看,这一叠是兰陵金氏地盘上的据点,这一叠是清河聂氏,这一叠是云梦江氏。这样翻一翻,可会发现什么特别?” 晓星尘将三叠账目略翻一遍,道:“这样可以看出,同属一个地区的据点,每年上交的银钱应当是差不多的。” “没错,兰陵金氏地盘最为富庶,他们这生意在那边赚的也最多,那边的据点每年都会上交几千万金,清河聂氏治下的据点都是每年只能上交几百万金。” 晓星尘点头,重点拿起清河聂氏据点的账目查看,翻着翻着抽出一张纸道:“鹤壁?这个据点上交的银钱比同属聂氏地盘的其他据点少这么多?” “正是如此,”薛洋挑出所有鹤壁据点的往年账目道:“清河聂氏地盘上几个据点每年都是上交六百万金左右,但是鹤壁据点竟然只上交二百万金,有时候二百万金还不到,去年的纪录甚至没有,若说是据点取消,地图上却并没有抹去,这就很奇怪,我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不如先去那里看看。” 晓星尘沉吟:“会有什么蹊跷?” “道长,你说鹰堂主为什么要做这种生意?” “敛财。” “没错,敛财。他若只有两三个据点可以看做是单纯贪财,可这地图上共有十几个据点,他赚的这些钱,已足够养活一个三百人以上的仙门世家。根据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这个鹰堂主既没有开宗立派,也没有挥金如土置办其他家业,平日里行为低调,要不是被揭发,根本没人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富甲一方的人物,道长难道不奇怪,他赚这么多钱究竟做什么?” 晓星尘自然想不出来,“那你觉得,他是为了做什么?还有,这个鹰堂主,他为什么要找你?” 薛洋没有立刻回答,一闪念想到了小时候囚禁他的地牢。地牢中日常有十几个守卫轮流看管,守卫还会一年一换。所囚孩子的待遇分三六九等,采灵人数越高,待遇越好,薛洋作为最有天赋的一个,在地牢的最后两年吃穿用度堪称奢侈。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一人多高的火炉,小时候不认识,长大后薛洋无意中看到一本玄门器物大全,才知道那火炉也是一种仙器,价值不菲,没有什么修为的普通人在里面被焚尸灭迹后,魂魄也会烟消云散。 不义之财用在不义之处,最是寻常。这个鹰堂主,和石无生一样知道摄魂香的秘制方法,把活人当做容器的行径也如出一辙,让他不得不产生一个大胆的怀疑。只是,如果要解释石无生所谋之事,就不得不提他小时候在地牢里的经历。 除非迫不得已,或者能完全确定鹰堂主就是石无生,否则那些黑暗过往他不想说起。 薛洋习惯性用笑容盖住了心中的阴霾沉重,道:“这个鹰堂主到底要做什么现在也只能瞎猜,不如去鹤壁看看。鹤壁据点每年上交银钱这么少还依然维持,说不准就是背后和鹰堂主还有其他秘密勾结。” “阿洋——” “嗯?” 又听到这个称呼,薛洋诧异又欢喜:难道晓星尘打算今后都这样叫他了? 像是要证明他的猜测,晓星尘再次以这个称呼开头:“阿洋,你不想说的事,我不逼问,但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任何时候想说,我都在这里,愿意随时聆听。” 澄净温暖的目光,像是一缕阳光照进了薛洋心里,将他心头阴霾驱散。这次他发自内心地笑了,露出两粒可爱的虎牙回应:“好,我知道了。” 二人收拾好账册笔墨,重返山中,打算找点药草就去往鹤壁。 不测山的花果不受四时影响,参天古木比比皆是,乃是山下埋藏着强大灵脉,这样的地方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果,灵芝仙草,经过秘制搭配,即可成为功效独特的上好药材。 晓星尘自小在山中修行,功课之一就是医术药理,师傅抱山散人居住的山脉,也是灵气旺盛之地,故而世上罕见的植物药材,他都认得。 由于薛洋是魂魄,灵力有限但行动轻巧身法极快,晓星尘才找到四五种药材时,薛洋已前后左右搜索过一遍,他回到晓星尘身边,把用布兜着的一堆东西倾倒在地。 “道长你看,这是金乌草,这是回气兰,这是晶玉莲,这是神仙茶,这是九香果……” 他还捡了一堆灵石,如数家珍一般介绍:“这是银晶玉,这是天机石,这是幽冥铁,这是黑曜矿……不测山还真是物产丰富,这些东西在外面都是稀有物,在这山上却随手就能捡到,药材我们留着,灵石可以拿到玄门当铺去换钱。” 晓星尘震惊:“你怎么会认得这么多东西?” 薛洋含糊道:“也许是在什么书上看过吧,我看的东西杂,觉得有意思就会记住。” ——总不能承认是因为曾经沉迷炼毒和研究暗器才认得这些东西吧!那样道长又要谴责他一番。为了不让晓星尘多问,他催晓星尘拿出乾坤袋,将仙草灵石分门别类包好收起,及至午后二人已又翻过山回到上山前的路,满载而归,他们收好东西,御剑而起,离开不测山。 这一路翻山越岭,除了晚间休息几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在御剑赶路。 薛洋以前御剑都只能踩在剑上站立,和别的大多数修士一样,没想到晓星尘御剑竟是可以在剑上幻化出一个平台,既能坐又能躺,还有一个挡风结界。薛洋第一次睡醒后发现自己不是在萧瑟的荒郊野外,而是是躺在青天白云之上,朝阳给大地与云层都渡了一层金色,晓星尘白衣微动,墨发如烟,淡雅身影也镶着一层金边,就坐在他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薛洋不禁惬意地打了个滚,凑到晓星尘身边去,压住一角白衣。 “小心,”晓星尘回头提醒,“不过是个仅能容身的平台,莫要多动。” “嘿,道长,我第一次知道御剑还可以这样带人。”薛洋舒服得不想坐起,就面朝晓星尘侧躺,一只手撑着脑袋,“当初你抓我去金麟台,怎么没这样带过我?” “你当时一下要吃饭,一下要睡觉,还嚷嚷着怕高。”晓星尘回想起当初那个顽劣闹事的少年,无奈摇头,“剑上筑台的方法略有繁杂,短时间御剑我一般不用。” “是吗?”薛洋随口反问,心道那还不是因为道长一看就好脾气,他才会那么猖狂嚣张,逗得小道长焦头烂额。那次同行不过短短几日,已让他回味无穷,现在晓星尘待他更好,真希望这次的旅途永远没有终点。 云在身边与脚下开合,晓星尘的御剑术比他想象中还要快。降灾已认晓星尘为主,同时也认旧主,于是竟然有了一剑同时归属二主这种稀有现象,御剑耗费灵力,晓星尘疲惫时,薛洋就短暂代替他控制降灾继续赶路,第四日晚间,二人比预计中提早两日抵达鹤壁。 鹤壁归属清河聂氏,聂氏年轻家主前几年还有“一问三不知”的“美称”,直到近二年来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了家主风范,将聂家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每一处城池都派有可靠的仙门驻扎,保卫安宁。城中百姓虽不如兰陵金氏治下那般富有,却也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晓星尘与薛洋到达城外时天已暗下,由于最后一段路是薛洋御剑,为了能让薛洋晚间子时精力充足应对反噬,晓星尘让薛洋在城外搭帐休息,他自己先去鹤壁据点看看。 然而打开地图仔细一看地址,薛洋连声反对。 “城东郊外十里处,一夜春风楼?”薛洋皱眉,“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像个青楼?不行不行,道长你长得这么好看,青楼的姑娘肯定一个个都往你怀里扑,你不能自己去!等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晓星尘拿过地图斥道:“没正形。这名字怎么就不可能是个普通酒楼?再说我先在外面看看,若真是青楼……” “若真是青楼怎么样?道长去过吗?知道怎么扮作客人叫姑娘吗?知道怎么应对姑娘投怀送抱吗?” “不知道。”晓星尘忽略薛洋的戏谑语气,坦然淡定道:“若真是青楼我就只在外面看看,明日再与你商议如何打探里面的情况。” 晓星尘再三承诺如果是青楼他绝对不踏入,薛洋才放他独自离去。他根据地址找到地方,已然夜幕四合,所见是一座精致的三层小楼坐落于湖边,内外灯火流光溢彩,令其他周边建筑黯然失色,但并没有莺莺燕燕之声,甚至连女子也没有一个,全然不像青楼的样子。 他走到门口,立刻有人来热情招呼:“这位公子里面请,公子饮茶还是喝酒?” “饮茶。”他回应道。 “好嘞,公子第一次来吧?喜欢哪种茶?我们这有上好的庐山云雾,云南普洱,巴山雀舌……” 这些茶的名字有一些晓星尘听都没听过,就点了一样自己熟悉的云南普洱。说话间,已由小二引领着进入楼中。一楼中心有一座高出地面三尺的平台,平台中央一位眉目俊朗的男子正在抚琴,琴声渺渺,煞是动听。举目四顾,楼里画栋飞云,珠帘绣幕,华丽不失雅致,客人不多,喁喁人语皆被琴音覆盖。 晓星尘更确定这不过是个酒楼,就决定深入看看。 一楼平台四周设有十几处雅座,二层三层则是精制包厢,那小二问也不问,一路引着晓星尘来到三楼包厢,请他坐下稍等,马上上茶。 晓星尘一看小二把他带到的是一个精致又宽阔的雅间,分内外两室,里面还有一张大床,连忙拒绝:“我只饮茶吃夜宵,并不住店。” 他心知这次一定要花不少钱,不由为自己所剩不多的钱财担忧。 接待他的男子道:“公子不必客气,第一次光顾一夜春风楼的客人,我们都会按惯例用上等雅间招待,公子若不过夜,我们就只收茶水钱,这个包厢只按普通座席结账。” 晓星尘听后略感安心,在雅间外侧靠窗的桌边坐下。带路的男子临走前态度极是谄媚地问:“公子除了爱饮茶,可还有其他特殊吩咐?” 晓星尘道:“没有。”那男子弯腰行礼关门离去。 包厢隔音极好,关上楠木制的扇门,一楼的琴音就变得隐约而遥远。雅间里面除了精致华丽以外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没有面朝室外的窗,唯一一扇窗与门在同侧,打开之后是二楼走廊,透过走廊的玉白栏杆,还可俯瞰到一楼的表演。 晓星尘没等多久就有一位男子托着茶具款款推门而入。那男子身穿一件淡绿锦服,肌肤雪白,五官玲珑,容貌气质都是上乘,看起来更像是来酒楼消遣的风雅公子,而不是端茶上水的小二。 更奇怪的是那男子放下茶具行礼之后,却并未离去,他在晓星尘对面坐下,语调柔和道:“方才听小二说公子好看我还不信,现在一见,公子果然是俊雅出众,像下凡的神仙一般。在下玉竹,很荣幸能奉您饮茶。” 说罢那男子抬起眼帘,双目脉脉含情,给晓星尘斟了一杯茶。 晓星尘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还是谦和有礼道:“多谢玉竹公子,但我习惯自己饮茶,公子不必作陪。” “到这里来哪有不需作陪的,公子真是说笑。”叫玉竹的男子红唇淡淡,轻轻一弯,笑起来竟有如水一般化骨柔肠的意味,他故作失落道:“想必是在下不合公子眼缘,那么我另唤一位小倌来就是。” 室内暗香盈动,男子露出一个让人一看就不忍离他而去的表情,明明眉眼端正,文质彬彬,却隐约透出一丝讨好的媚态,晓星尘脸上一热,呐呐道:“不、不用换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子眼波如水地答道:“这里是一夜春风楼呀。” 作者有话要说:洋哥:卧槽晓星尘你去了什么地方快给我出来好意思说是监督我么一看不见你就闯祸究竟谁不让谁省心??? 第45章 大闹妓馆 室内暗香盈动,男子露出一个让人一看就不忍离他而去的表情,明明眉眼端正,文质彬彬,却隐约透出一丝讨好的媚态,晓星尘脸上一热,呐呐道:“不、不用换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子眼波如水地答道:“这里是一夜春风楼呀。” 晓星尘回头看了一眼雅间里面的大床,终于恍然大悟,想要快速离开此地。 叫玉竹的小倌见客人有去意,先一步起身坐到客人身边,假做不经意挡住座位出路道:“只是饮茶谈心而已,霜华公子慌乱什么?” “霜华”是眼前这位俊俏客人方才报上的名字。 玉竹察觉这位仙风道骨的霜华公子不喜媚态,就将自己调整回儒雅端正的模样递过茶杯道:“这是春风楼最上等的好茶,公子既然来了,好歹尝尝再走。不然老板要怀疑玉竹招待不周,会斥责于我的。” 看到之前去意坚决的白衣客人露出为难神色,玉竹知道自己这招正中下怀,继续在声音中加入几分坦然的为难失落,“想必是玉竹面目可憎,让霜华公子失去品茶兴致。罢了,公子即心生厌烦,那玉竹也不强留。” 说着,他放下杯子。 晓星尘曾隐隐听说妓馆中多是出身苦寒之人,迫不得已才去做皮相生意,常常被客人与老板双方刁难,此刻一听,当即心软道:“不是,你没有招待不周,也不是面目可憎,是我自己有急事需离开,那……那我再坐片刻,把茶喝完,你应当就不会被斥责了吧?” 他说得诚恳而关切,让玉竹不由一愣。看着白衣客人自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玉竹脸上浮起一抹隐忍的愧色。 从没见过像眼前霜华公子这样,干净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尤其是那双熠熠生辉的澄净双眸,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下,似乎怀有任何阴谋心机都该自惭形秽。最初见到这一袭白衣,玉竹还暗中嘲笑,以为又是一个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把别人当工具寻欢取乐的虚伪之徒。略作交谈后才明白,此人竟然真是毫无心机,心软易骗,误打误撞进入妓馆的。 可惜了,误入哪里不好,偏偏误入一夜春风楼。 春风楼有一种特有的茶,入口醇香,回味无穷,任谁喝了第一杯都会忍不住想再饮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直到彻底昏迷,不省人事。 不是酒却胜似酒,又名仙人醉。 晓星尘一杯接一杯地饮下,感到头脑异常沉重时已饮下半壶。他试着站起,却只能靠墙而立,失去支撑就会倒下,他对玉竹道:“你……为何害我……” 几息之间,体内药效越发强烈,浑身酸软,视线朦胧。晓星尘双眸紧闭,抵抗着席卷而来的困意,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想起薛洋。 如果那个人在,一定不会让自己出事。 玉竹扶着他坐下,靠得近了,听到他伏在桌上低声喃喃:“……寻路回……” “什么?”玉竹将耳朵凑得更近,才勉强听清即将失去神志的人口中吐出的模糊字句。 “一生皆是……幻……明月……送魂归……” 一首诗? 玉竹不解,明明已察觉中计,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心情吟诗?真是喝迷糊了? 正在此时,眼角划过一道蓝莹莹的微光,他低头一看,原来随着桌边的人彻底失去意识,修长而洁净的手也无力下垂,方才那道蓝光就是自下垂的指尖溢出的。 这只手似乎藏在桌下做了什么。 玉竹敛起淡绿衣摆弯下腰去,果然在桌子背面找到一片蓝色微光,微光勾勒出的是一个名字,第一个是“薛”字,由于药效太快,第二个字还没写完,但根据已有笔划猜测个“洋”字。 难道诗非诗,而是什么特殊的求救信号么? 玉竹打量未写完的名字,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无力垂落的手,就着指尖溢出的最后一点蓝光,将“洋”字的末尾一笔补全,然后把晓星尘两只手都藏在袖子里放回桌面,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精致五官恢复漠然神色,款款推开门,对在门外候着的两人点点头离去。 换做那两个人进得屋中,将桌边不省人事的白衣青年拖到床上。 拖行之时白衣青年的头一直是下垂的,直到将他仰面放倒,那两人才看清他的面貌,其中一个不由得惊呼出声:“哟,这次的‘货’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细皮嫩肉,还有一股子仙气,比这春风楼的头牌姿色还好,要是身上一处疤痕也没有,那就堪称完美,买家肯定满意。” 另一个人把了把脉,惊讶道:“竟是有灵力的?不合适吧,严老板交代过,不许沾染修士。” “先验货再说,看他穿着打扮不是四大家族的人,说不定是个云游到此的散修修士,无名之辈。这种长相身材都万里挑一的好货,严老板看了说不定也会破例。” 两人一起动手,开始去脱白衣青年的衣服,摸索一阵,提议先验货的人又道:“此人看起来文弱纤细,没想到还是个练家子,衣服底下肌肉匀称得很呐!” 另一个笑道:“看你这色眯眯的样子,别一会儿扒了他衣服你先把持不住。” 二人嬉笑调侃,言语越来越放肆下流,脱掉昏迷之人的白色外衣,正想伸手除去中衣腰封,屋里的烛火忽然暗了一下,白衣青年手腕上蓝光一闪,多了一圈若有若无的丝线,扒他衣服的两人同时感到背后有种森森杀气,刹那充满整个房间,压得人透不过气,床边两人未及转身,就被身后一股大力袭击,分辨不清是被掌拍还是被脚踹,一个挨着一个飞身重重撞在墙上,耳中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吼: “艹!老子要活剐了你们!!!” 二人撞得内脏剧痛头破血流,定睛一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断臂的男子,他附身检查了一下床上的青年,须臾转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如索命恶鬼一般步步逼近,“说!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被打懵的两人惊惧交加,矢口否认道:“没没没做什么,霜华公子喝多了,我们只是替他宽衣服侍他入寝。” “喝多了?替他宽衣??服侍他入寝???”薛洋冷笑,每多说一句怒意就增长一分,笑意也扭曲一分,“好,很好。” 阴恻恻的笑容令两人呆住,漫天恐惧之下还是侥幸期待这套说辞能勉强蒙混过关。不料黑衣青年双眼一瞪,脸色铁青,手上多了一把邪气的匕首,用锋利刀尖指着他们怒喝:“哪只手替他宽衣?!伸出来让我剁了!!!” 薛洋此时此刻的怒气几乎快要掀翻房顶,晓星尘从不喝酒,刚才检查身上也没有丝毫酒气,但就是毫无知觉,任人摆弄,一看就知是被下药迷晕,这两个人居然还敢狡辩? 狡辩也就罢了,还非要提“宽衣”、“侍寝”,简直是火上浇油,嫌命太长。他自己都舍不得侵犯的道长,岂能容忍旁人玷污? 薛洋眯眼道:“是我糊涂,宽衣嘛,自然是两只手一起,那就都剁了吧!你们的脏手,也敢碰他?!” 一声怒喝之下,那两人吓得恨不能钻到墙里,其中一个连滚带爬企图逃走,薛洋揪着头发将那人拖回来踩在脚底,“咔嚓”几声踩断肋骨,他的匕首又贴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蓄势待发就要割下去,却犹豫着未曾用力,最终道:“算你们走运,霜华公子不喜欢看到死人,命先留着。” 一夜春风楼的总管听到屋中响动,以为是人没被药倒意外提前醒来,就带着一群打手围住房间,为首者正欲推门进入,楠木制的巨大扇门突然碎裂,裂口中飞出两个狼狈身影,门口几人躲闪不及,被那两人撞到,跟着一起飞了出去,大力之下走廊边的栏杆不堪一击,四五个人惊天动地从三楼坠落,掉在一楼表演平台上,砸出大坑,几人趴在地上口吐鲜血爬不起来,乐伶演奏戛然而止,仓皇又诧异地跳下台去躲难。 “怎么回事?”其他包厢受到惊扰的客人纷纷打开门缝看热闹,有一些甚至衣冠不整地探出头来,一个个身边皆有小倌作陪,训练有素地安抚客人,楼中上下充满□□气息。 薛洋架着晓星尘走出包厢,看到这种画面,想到干干净净的道长竟然误入腌臜之地,还被药倒,盛怒之下再次火冒三丈。他怒视挡住走廊左右去路的打手,扬手一甩,将手中匕首朝打手抛出,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打手长剑纷纷落地,十几个人手筋具断,捂着手腕痛呼,匕首鬼魅般旋转游走一圈回到薛洋手里,他冷哼:“你们要庆幸遇见的是现在的我,否则绝不是断手这么轻巧。” 在看到不省人事的晓星尘第一眼他就恨不得大开杀戒血溅妓馆,若说是冲出去打斗间死了人,那晓星尘也怪不到他。但此楼并非寻常妓馆,而是与夺舍团伙有关。事情到这一幕还能看作是他发现朋友被困,寻仇闹事,若是更进一步,万一对方损失过多,察觉他们来意不纯,招来什么更强的帮手,打斗时间拖到子时他最虚弱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不去那就得不偿失。 想到这一节,薛洋揽着晓星尘跃到一楼,就要冲出门去,春风楼总管也从三楼跃下,一马当先拦住去路。 其他打手薛洋丝毫不放在眼里,但是这名总管方才站在人群中,匕首攻击他两次都被轻松躲过,只怕有些难缠。 若是单打独斗,这样的对手薛洋自然也不放在眼里,但此刻他带着着昏迷的晓星尘,又需得抢在子时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便恋战,于是改变方向双脚使力,连带晓星尘向天花板窜起,在半空中招出降灾,朝着天花板隔空一劈,那精致华丽的小楼楼顶就多了个可以过人的裂隙,他带着晓星尘御起降灾凌空而去,在这期间还从容不迫躲过了好几把向他射来的长剑与暗器,身法干净利落,便是春风楼总管也一看就知自己是追不上的,只好放弃。 原本精致华丽的春风楼一片狼藉,楼顶的瓦砾碎片掉落一地,有一些砸在本就坠楼受伤的人身上造成二次伤害,客人和小倌都惊慌失措,逃的逃躲的躲。唯有一个淡绿色身影,镇定地隐于角落,他微微仰头,一双美目望着屋顶的裂隙,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些许佩服与向往神色。 当日夜晚薛洋把昏迷不醒的晓星尘安置在睡帐中,子时也不曾离开,把睡帐罩在清风护盾中心。第二日他醒来时,晓星尘却还没醒。 他仔细探了探晓星尘的脉搏与灵体,确认只是寻常昏睡才定下心在一边守候。看着晓星尘宁静的睡颜,薛洋庆幸妓馆所用不是□□,然而转念一想,又有几许失落————唉,为什么不是□□? 又过半个时辰,晓星尘才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薛洋面沉如水,悠悠道:“霜华公子,你醒啦?昨晚妓馆小倌伺候的可好?” 晓星尘对这个陌生称呼反应许久才想起昨晚的事,他记得恍惚间曾瞥见屋角有一处火星明灭,好似是屋里的熏香,距离自己不远,他拼尽最后一丝意识,默念招魂咒,手藏在桌子下面勾画,最后都不知道那个名字写完了没有,就已失去意识。 他实在不确定自己的招魂咒有没有起效,听到薛洋的话当即大惊:“难道你没能及时赶到?” 薛洋冷冰冰地讥讽:“什么及时赶到?我今日晌午找不见你才去一夜春风楼,我去的时候你正赤条条躺在床上,左右还睡着两个俊俏小倌,一样赤条条!好一个明月清风晓星尘,竟然去妓馆招妓!还一次招俩!” 第46章 欲念萌芽 晓星尘哪经历过这种情形?他登时涨红了脸,转而又苍白如纸,左右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迷晕做这种事。惊讶片刻,强作镇定道:“我、我并非女子,他们也和我一样,不、不过睡了一夜……” “晓——星——尘——!!!什么叫不过睡了一夜?!” 声音之大振聋发聩,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不得不微微偏头遮了一下朝着薛洋那边的耳朵,本还想说“那又何妨”,但在薛洋刀子般的目光下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薛洋几乎被晓星尘的单纯气笑,仔细品了品晓星尘的话,像看着什么稀有物件似的看着眼前的人,难以置信地试探:“难道道长认为,都是男人,就发生不了什么?” “能……发生什么?”晓星尘小心翼翼反问。 此话一出,不知又触动了薛洋的哪片逆鳞,浓眉深目忽然怒气暴涨,笑意全无:“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好,晓星尘,那我教教你,男人之间能发生什么。” 趁刚醒来的人还有点迷糊来不及躲避,薛洋一抬腿跨坐在了晓星尘身上,同时用缚魂咒反绑住了试图反抗他的双手。 药效仍有残留,晓星尘无法运转灵力,他程坐卧姿势,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腿又被压着,瞬息之间被控制得严严实实。 这种姿势下薛洋比他高出半头,晓星尘有了一丝危机感,为避免两人脸靠得太近,他身体微微后仰,头也偏向一侧。不知薛洋具体要做什么,但隐隐觉得不是好事,他惊呼:“薛洋,你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好好说?”薛洋不让晓星尘如愿,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以一个危险的角度与自己对视,质问道:“你昨日不是答应过我,如果是青楼就绝不进去么?!” “……我进去之前不知道是青楼……” “那进去之后呢?你知道我昨晚如果再晚点去会发生什么吗?啊,对了,你不知道,我还是给你示范一下才好!” 想到晓星尘昨日被四只脏手脱去衣服的画面,薛洋心里有一簇火苗越烧越旺。 双手失去自由的人犹自挣扎,声音中充满紧张:“薛洋,你上次答应过我,下不为例!” “是下不为例,”薛洋放开晓星尘的下巴,“上次只是亲一下而已,这次做点不一样的。” …… 原来自己仍然只是一只兽罢了,晓星尘是他来之不易的吃食,此时猎物灵力尽失,机会千载难逢,生杀夺于都随他,何不畅快尽兴? 然而炽热情潮中突然泛起一朵冷入骨髓,令他无法忽略的浪花。薛洋趴在晓星尘身上,所有动作都冰冻般凝滞。 他的嘴唇停在晓星尘温暖的颈间,感受到皮肤之下的脉搏跳动,猝然记起,在那里,曾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义城八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在绝望中祈求血液流淌,疤痕消失,祈求让毫无生气的尸体恢复生命。 难道恢复生命是为了这般有机会受他折辱吗? 薛洋惊觉在自己兽性之中多了什么别的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生根萌芽,变成身体的触角,带他体会到以前不曾体会的感觉。这些触角让他明白,某些事情若心甘情愿就是鱼水之欢,若被迫屈就则是奇耻大辱。 他不忍心让晓星尘被迫屈就,也不确定晓星尘是否可以心甘情愿。他希望怀中人睫毛簌簌而动是因为热切,而不是害怕;希望薄唇张开温柔地唤他“阿洋”,而不是怒喝“薛洋”;希望两只温暖手臂能将他拥住,而不是被捆在身后。 欲念仿佛暴风骤雨中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将要淹没一切,而海浪之中偏有坚硬礁石岿然不动,让浪花在半途碎成千堆泡沫,不能完整上岸。 “妈的,晓星尘你要折磨死我!”薛洋低声咒骂,终于对兽性之中新生的东西认输,在土崩瓦解的神识里找回理智,一翻身离开他眷恋的身体,歪坐在一边,撤了捆绑晓星尘的缚魂咒,急道:“出去!” “什么?”晓星尘一时以为自己听错。 “出去!!!”薛洋大吼,感觉身体悬在□□之上,被炙烤得滚烫难受,他不让自己去看晓星尘衣衫凌乱的样子,闭眼道:“药效彻底结束之前离我越远越好,出去!!!” 帐帘微动,晓星尘如受惊小鹿一般逃出睡帐,冬日的空气钻入身体,他不得不驻足整理衣衫,然后猝不及防,听到睡帐里面的低喘。 那声音是暴躁的,渴盼的,热烈的,奔放的,引起一股酸麻,自后背沿着脊柱传遍全身。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又被触动,灵识中有凌乱画面闪过,记忆中的喘息与此刻睡帐中的喘息重合,晓星尘感到血液沸腾,不必薛洋再说,他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能发生什么了。 晓星尘大步疾走,直到彻底听不见那种让人浑身发麻的喘息声,甚至睡帐消失在视线里才停下,或许也想将那份荒唐羞耻的回忆画面抛之脑后。 脑子里嗡嗡地响,脸也在烧。捞起一捧冰泉浇在脸上,才略有清醒,而后闭目清修,回忆所有能够静心的心法,好不容易觉得静了,睁眼又看到那个扰他心神的野性青年。 不是幻觉,看天色显然已过去一个时辰,薛洋衣衫整齐,悄然出现,斜靠在一颗树上不知看了他多久。 那确实是一张讨人喜爱的脸,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眉梢没有不久之前的凶狠疯狂,残存几许□□过后的慵懒暧昧,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我灵力恢复了。”晓星尘如同受惊的猫儿露出尖爪警告,想树立威严,却在慌乱之下变成羞赧。 薛洋噗嗤轻笑出声,眼里有细碎星光,显出一丝不常有的温柔:“好,恢复了好,免得再被人欺负。” 两人对视,明明初冬时节,空气中却仿佛有春风荡漾,桃花盛开。晓星尘仅有的一点怒意也被这春风吹散。 什么都不说有点尴尬,晓星尘开口道:“你……你……” 你什么?你好了?你结束了?你恢复了?都很奇怪……不对,何必非要问这个? 灵识一片空白。 薛洋却不介意,大言不惭道:“嗯,我发泄完了。” “……” 晓星尘再次双颊绯红。 薛洋调侃:“你看,当流氓就是好,不用在乎颜面。睡帐我用完了,道长去收了吧。” 晓星尘生怕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拒绝道:“你为什么不收?” 薛洋做出一个凶悍的表情:“昨晚你去妓馆招妓,难道不该受罚?今日明日还有接下来几日,都要罚你干活,我什么忙都不帮,你好好干活反省!” 晓星尘辩解:“我没招妓……” “迷魂汤都被人灌下去了,还说没有招妓?难道真要同床共枕过夜才算招妓?” 晓星尘刚刚对“同床共枕过夜”有新的认识,此时听到,又想起一些羞耻画面,喉结滑动了一个来回,低下头什么也不再说,默默回去收睡帐。 薛洋望着那道乖顺的背影暗自觉得有趣。很庆幸方才控制住了自己,没让两人关系恶化。其实变成鬼魂后,生前的七情六欲都会减淡,只有一两个念头会比生前更强烈地保留下来,成为维持魂魄存在的执念。若不是方才情形实在过于惹火,他也不会被勾起那方面的欲念。 曾一度以为,自己的执念就是要用那种方式得到晓星尘,但是今日看来,好像不是,否则方才不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放晓星尘走。 奇怪,夔州流氓的执念竟不是那个吗?薛洋陷入自我怀疑式沉思。 晓星尘尽量阻止自己去想薛洋曾在睡帐中做过什么,快速将睡帐收好,回头发现薛洋在一块石头上正襟危坐,拍了拍对面的位置,示意他也坐下。一本正经得让人想起教导学徒的师傅。 犯错受训倒也天经地义,自己总轻敌受骗,是该反省。晓星尘乖乖在薛洋面前坐下。 “之前是吓唬你的,我昨晚就把你从一夜春风楼里救出来了。当时你昏迷不醒,两个人正在脱你衣服,不过只脱了外袍。” “嗯,多亏有你。” 其实已隐隐猜到刚醒时薛洋是故意吓他,若自己真出了那种事,薛洋不可能还冷冰冰讽刺。 “道长,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从今天开始跟我学制毒……不对,换个说法,从今天开始跟我学辨毒。道长灵力修为,剑术武力都是他人之上,难逢对手,唯一怕的就是别人下毒。” “好。”没有拒绝的理由,反正技不压身,他本通晓药理,学辨毒不是什么难事。 薛洋瞧着晓星尘一副诚心认错的温顺眉目,什么火气都没了,甚至觉得这样的道长有点可爱。 “昨日是怎么被药倒的?” 晓星尘将进入一夜春风楼后的情形一一道来,“他们为什么给我下药?” 薛洋假装沉思道:“肯定是贪图你的美色,想让你留在一夜春风楼当小倌,接客。” 晓星尘现在已经知道男妓会怎么“招待”客人,不免心慌气短:“什么?那……里面的小倌,都是被迫接客的吗?”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晓星尘先想到的还是别人,薛洋白了他一眼,“你可真好骗,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妓馆的小倌都是自甘堕落,哪有真是被强迫的,强迫怎么接客,绑着吗?” 虽然的确是有,但是那些肮脏黑暗的角落,没有必要非揭示给晓星尘看。 “哦,”晓星尘悻悻:“那他们给我下药,难道是夺舍团伙,想把我做成容器?” 作者有话要说:咳,为了过审,包括但不仅限于脖子下面的部分描述都被删了。 第47章 慕月阁 “哦,”晓星尘悻悻道:“那他们给我下药,难道是夺舍团伙,想把我做成容器?” “你总算猜对了,我昨日去救你的时候听到正在扒你衣服的人闲谈,他们确实是看中你,口口声声说要‘验货’,但不是让你留在一夜春风楼当小倌,而是想把你做成可供人夺舍重生的人体容器。” 谈起正事,晓星尘神色恢复如常,“果然,他们确实与夺舍团伙有关,昨日我去,在门口就发现一夜春风楼里有很多术法结界的痕迹。” 两人左右分析,现在既然确定一夜春风楼确实在做这种生意,那么先要打听清楚春风楼老板是谁,在不在城里,修为如何,好不好抓。所谓擒贼先擒王,抓住头目,底下的虾兵蟹将自然不成气候。 恰巧晓星尘身上的银钱基本花光,进城首要任务又是去玄门当铺换钱。上一次被黑心老板大肆压价,五张护身符只换了一张的钱,幸好后来陈曦宝凭借其多年买卖货物的经验拿着三张护身符重入当铺,替晓星尘高价卖出挽回了一部分损失。现在又只有晓星尘与薛洋两人,因为玄门当铺辟邪仙器良多,薛洋不便入内,去当铺换银两的重任不得不再次落在晓星尘身上。 这一次,薛洋提前好好纠正了一下晓星尘对银钱和物价的认知,然后才让他去玄门当铺。 鹤壁的玄门当铺,也开在一个熙熙攘攘的街区,当铺门前,雕檐外悬着一个巨大匾额,上书“慕月阁”。 这一次,晓星尘比之前去兰陵当铺要紧张得多。上一次是无知者无畏,不知道这生意场上的奸诈狡猾,卖的又是他自己制作的护身符,换多少钱都无所谓。而这一次卖的是薛洋在不测山捡到的灵石,来之前还被薛洋拉着做了许多功课,背负着另一个人的期望,就更不想出差错。 晓星尘握紧手中灵石,停在“慕月阁”牌匾下,有些忐忑地转身,视线穿过络绎不绝的人群,找到在街对面等他的断臂鬼魂。 鬼魂因手腕上若有若无的缚魂术丝线而拥有实体,在茶馆门口坐下,要了一壶茶,两个杯子,一份糕点,两双筷子。对上他的视线,隔街向他招了招手,指着桌上茶点,用口型道:“快点,等你。” 英俊不羁的黑衣青年,一笑露出几分少年余韵,眸若含星,好生亲切。 晓星尘忽然就不紧张了。其实换多少钱薛洋也未必真的在意,只是看不得他被小人蒙骗,才给他做那么多功课而已。 慕月阁与兰陵当铺格局不同,大厅里一排排展柜前人流如织,这个店铺没有兰陵当铺那般高深莫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好似买不买都欢迎进门一看。每个展柜旁边都有伙计负责热情介绍仙器,晓星尘扫了一眼,被其中一个穿着打扮都与其他伙计不同的人吸引注意。 那人一身月白文衫,清秀得像个书生,同样也在跟一位客人介绍仙器,热情之中,有种格外认真的严谨气质。 晓星尘对距离自己最近的伙计说明来意,伙计就把他引到那书生样的人身边道:“柳公子,这位是来卖货的。” “哦?公子这边请。”那人声音谦和沉稳,引着晓星尘来到大厅中的一角。 这一点倒是和兰陵一致,大约卖货的是少数,所以总是单独在另一个略安静的角落招待。 “公子带了什么宝贝要卖?” 晓星尘将手中灵石摆在桌上排开,一一介绍:“都是打造武器的上好原料,银晶玉二百金,天机石四百金,幽冥铁八百金。” 谨遵薛洋指导,进门以后少客套,除了报价什么都不多说。 这招的确管用,被称作柳公子的青年听完他报价似乎被镇住,呆了半晌才开口:“我没听清,公子可否再报一遍?” 晓星尘又报一遍,这一次效果更令他诧异,因为柳公子竟怔怔看着他,双眼渐渐充满泪水。 难道是报价太高?那也不必如此吧…… 晓星尘慌乱回忆,确定薛洋教他应对的各种情形中,没有包括眼前这一种,搜肠刮肚不知该说什么。 柳公子察觉自己失态,强自镇定了一下,上下打量眼前的白衣公子,惊喜地问:“道长?你是晓星尘道长吗?” 晓星尘并不认识面前这位青年,疑惑点头:“在下正是晓星尘。” 柳公子喜极而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满怀希望地又问:“那……薛洋薛公子有和道长在一起么?” 晓星尘退后一步,警惕心起。 由于夺舍组织中的鹰堂主也在寻找薛洋,晓星尘对此十分在意,觉得不能轻易让旁人知道薛洋踪迹。若是薛洋的熟人,他有薛洋的记忆,怎会不认得? “不知柳公子与薛洋有何渊源?为何找他?” 柳公子擦干眼泪道:“在下失礼,此处人多,不便交谈,道长请随我来。” 两人又转移到一个更为安静,密闭性良好的房间。柳公子进门之前左顾右盼,进门之后关门关窗。晓星尘暗中握紧降灾,并在心中提醒自己:“无论是什么,绝不入口。” 那举止怪异的柳公子带他进去却不着急说话,也不让茶,而是自行拿起一块湿润布巾擦脸,擦拭之下,原先棱角分明的脸变得文雅秀丽,那人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发出的竟然是温婉悦耳的女声:“晓星尘道长,我姓柳,但不是柳公子,而是柳姑娘,薛公子他曾救过我。” 到此时,晓星尘终于在记忆中寻找到一张相似的脸。现在的柳姑娘约莫二十出头,薛洋记忆中的柳姑娘则更加年轻,只有十四五岁,但记忆里只有零星片段,一时整理不出前因后果,晓星尘还是想听柳姑娘仔细说说。 “薛洋竟然救过你?” “是,”时隔许久,回忆起来,柳姑娘还是满怀感激,“大约七年前,我十五岁时父母意外身亡,奸诈的叔叔婶婶夺我父母遗产不说,还把我卖到远在异乡的青楼。到青楼的第一日,我就试着逃跑,但是只逃到青楼后院就被截住,那时候我万念俱灰,觉得逃不出去,只好一死,至少能保留清白之身,打算自刎的时候,薛公子正巧从屋檐上路过。” 晓星尘边听边回忆,七年之前,大约是他自刎三年后,薛洋的确在那时候离开过义城一段时间。记忆中,被围困在一个院子中央的姑娘年纪正轻,恰巧也是一身白衣,正欲悲愤自刎。 晓星尘了然:“薛洋不想再看到有人自刎,所以他救了你。” “是,”大约是扮作男子久了,柳姑娘言行举止之间落落大方,一股英气,很难看出女儿姿态,她负手道:“薛公子身手极好,我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就已被带着脱离青楼。” 脱离青楼之后,救她的黑衣青年却没有像个传说中的救命大侠一样耐心安抚受害者,而是凶巴巴问惊魂未定的她:“为什么自刎?!” 她原本也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姐,没想到一朝生变,父母双亡,她孤苦无依,被卖入青楼,本就心灰意冷,此时也不觉得身上有血手握长剑的黑衣青年有多可怕,伤心回答:“世道黑暗,人心叵测,我没有生路,为保清白,只能自刎。” 黑衣青年默默许久,神色黯然:“人心叵测……为保清白……那个人也是因此才自刎的么?” 失神片刻,青年夺下她手中短刀,冷声道:“现在你恢复自由,不必再为保清白而自刎,听见没有?!” 说罢丢下她就走。 十五岁的她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彷徨无助,只好一路尾随这个救了自己的人。 黑衣青年很快察觉,回头喝道:“跟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心想:萍水相逢,出手施救,怎么不是好人? “公子即救了我,我当知恩图报,愿意跟在公子身边伺候,端茶倒水……” “你看我这样子是需要别人伺候的吗?” 青年落魄不羁,英俊阴郁的脸上新伤旧疤皆有。显然不像富家子弟,而是闯荡江湖,四海为家的游侠浪子。 “那……我也可以跟你一起闯荡江湖!” “哼,闯荡江湖,你一个小姑娘我带着你有什么用!” 她一听,不甘道:“曾有师傅说过我有灵根,我可以学术法,我……我还会幻音术!” “没用!” “你叫什么名字?”她有意展示本领,用幻音术换成了眼前青年的声音,听起来竟一模一样。 青年不为所动,漠然离去。 “你别走!” “带上我吧!” “我学东西很快,什么都可以学!” 每喊一句话就换一种声音,她执着地追在后面,希望让他知道自己是有潜力的。离去的人始终未曾停步,直到她换成一个文雅青年的声音道:“你要去哪?”黑色背影忽然受到极大震撼一般,浑身定住,迈不动步。 她急中生智,知道这一定是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的声音,继续用那种温和男子的嗓音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和你一起走么?” 黑衣青年肩膀微微颤抖,以手掩面,低下了头。 “我叫薛洋……” 后来,薛洋还是没有带一起她走,但是给她找了个住处,租下一间房子,提前付完了一年的租金。 薛洋细细描述那个他想听到的声音,让她模仿。脾气暴躁的青年唯有对这件事出乎意料地耐心。 “很接近了,”他说,“那个人的声音很温暖,总是带着一点笑意,你再学一下看看。” 她反复调整声线,终于学出了与薛洋回忆里一模一样的声音。 黑衣青年闭眼睛聆听,好像整个人都回到了某种温暖的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里。 在那之后,薛洋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就会来看她一次,什么也不做,就是想听听那个让他怀念的温和男声。 薛洋来时,不打招呼,往往浑身带伤,略养几天,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人脾气古怪,不让人碰,也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情。不止一次,她只能趁他昏迷给他包扎伤口,听他在睡梦中反反复复痛苦呢喃:“晓星尘……道长……” 半年后,伤势最重的一次,薛洋来找她却没逗留,半夜隔窗扔下一大包银票。 “我走了。” 语意简洁,她隐隐明白这将是最后一次见面,着急问:“不留下养伤么?你去哪?” 黑衣青年坐在窗台上,捂着一处流血的伤口,虚弱道:“回去,去等那个人。” “你不是说他……晓星尘道长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薛洋不再多说,只道:“会回来的,我会在那里一直等他。” 自那以后,黑衣青年果然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房子一年期满,我就用他留下的钱,按他随口给我提出过的主意,开了一家玄门当铺。晓星尘道长,你的声音我模仿过很多次,所以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不知薛公子后来找到你了吗?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好?” “这……”晓星尘犹豫。 该如何告诉这位看起来十分挂念薛洋的女子,其实薛洋已经身死两年,化作鬼魂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大家年好~ 第48章 羡慕道长 薛洋在茶馆下左等右等不见晓星尘出来,正担心时总算看到白衣身影走出玄门当铺,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素净相貌文秀的公子,那公子看起来略有几分眼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似悲似喜。 晓星尘进到酒楼,要了一个雅间,关上门窗才给他介绍:“这是慕月阁的老板。” 薛洋拉过晓星尘窃窃私语:“让你卖石头,你把老板拐出来干什么?而且这个老板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晓星尘四下确认,开了个隔音结界,对那位公子道:“好了,你可以用自己的声音跟他说话了。” 那位公子一抬手摘去帽子,长发散落,竟变成一个秀丽温婉的女子,压抑着激动道:“薛公子,我是柳姑娘,多年不见,你不记得我了吗?你……怎么成了这样……” 女子看到他空落的右臂,隐隐泛起泪光。 薛洋认出这是谁了,有些不自然地侧身而坐,避免让空荡的袖筒暴露在女子关切目光下。他自认是大恶人一个,习惯孤家寡人,野蛮生长,现在也就同晓星尘亲近,对于别人对他的关心问候,尤其是把他当做恩人对待,甚至思念,还是感觉别扭。 “哦,是你?”他皱眉回忆:“嗯?你现在姓柳么?我记得你以前只是名字中有个柳字而已?” 被认出的柳姑娘有些害羞与惊喜:“以前的身份,我早就抛去了,作为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做玄门掌柜的老板,我平日里都是扮作柳公子,现名柳错心。” 薛洋点头嘉许,“算你有能耐,竟然真开起了玄门当铺。” 柳错心莞尔:“薛公子教给我的手艺怎能浪费。” “哪算我教的啊,我只不过丢给你了几本书而已,”薛洋大咧咧道。 “还是依赖薛公子最初的点拨,开店的本钱也是薛公子给的。这家玄门当铺,哪怕说是薛公子的也不为过。” “嗯?此话当真?”薛洋喜出望外,前倾身体道:“那正好,这样晓星尘道长就不用卖灵石或者制作护身符了,你是不是可以给我们准备点旅费银两?” 没想到久别重逢薛洋开口竟是跟姑娘家要钱,晓星尘低声劝阻,柳错心却怀念地笑了:“薛公子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拘礼节,公子放心,你们需要多少钱,我会尽量准备,慕月阁经营六年,还算攒下了些积蓄,足矣加倍报答公子当年的接济之恩。” “这个我们商量一下今后再说,你们久别重逢,先一起吃顿饭吧。”晓星尘以点菜为由,自己离开雅间。 柳错心隔着桌子打量对面的沉默人影,还是难以相信这样栩栩如生的形象竟然是个鬼魂。 “薛公子……你后来,发生了什么?现在真的是鬼吗?” “是啊,你怕不怕?” “我不怕!”秀丽的女子突然音量变大,“这些年来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我一直不相信公子真的在两年前去世了,没想到……能再见公子一面真是太好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公子请尽管吩咐!” 薛洋有趣道:“你打听我的消息,就没听说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不管公子对别人做过什么,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救命恩人。” 柳错心坚定无比,窗外光线照在她脸上,只见眉目含情,肤色白里泛红。薛洋托腮慨叹:“唉,如果晓星尘道长也能这样心思简单就好了。” 柳错心听他如此说,注意力也全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不禁眼眶一红,视线却舍不得从桌对面的人身上移开。薛洋比她十五岁初见之时年岁略长,虽然变成了鬼,且缺失一臂,看起来却比七年前更具活力,整个人全无当年那般森寒阴郁,无论喜笑烦恼,都自然流露,真真正正像一个活泼英俊的邻家兄长。 晓星尘在外面等过了大约一两盏茶的功夫才回雅间,看到柳错心微红的眼眶也只能假做不见,微微扫了薛洋一眼,招呼小二上菜。 席中,柳错心了解到他们要在鹤壁逗留一段时日,大方邀请二人到自己家去住,薛洋不推辞,晓星尘也就随他,顺便向柳姑娘打听关于一夜春风楼的事情。 “一夜春风楼的老板?”提起这个人,柳错心秀眉轻蹙,露出几分烦恼鄙夷,“严老板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贪图享乐,欺男霸女,而且不知是何时开始怀疑我是女扮男装,常常来慕月阁,借口买仙器,实则骚扰。” 薛洋奇道:“他不是开男妓馆么?怎么也贪图女色?” “此人下流无耻,只要被他看中,无论男女,他都骚扰不断,直到得手或腻烦才肯罢休。你们为何打听他?” 为了小心起见,薛洋与晓星尘暂时不想提夺舍团伙之事,避免节外生枝打草惊蛇,薛洋言简意赅道:“晓星尘道长天真无知误入妓馆吃宵夜被灌了迷魂汤,差点清白不保,我要找这个黑店老板算账,说不定顺便销毁一夜春风楼。” 这番说辞差点让晓星尘被口中食物噎住,想想竟情况属实,无从反驳,终没有作声,表示默认。 “竟是这样么?”柳错心由衷羡慕道:“晓星尘道长真不愧是薛公子心悦之人。” 此话一出,桌上一时静默无声。 连薛洋也有些发愣。心悦之人?虽然他的心思早就溢于言表,但当真被旁人当面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揭穿,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瞄了一眼旁边,只见强装镇定的晓星尘,白皙肤色果然又淡淡染上一层粉红。 爽快,刺激。 原来让旁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竟是这样的感觉。 “对呀,我最心悦晓星尘道长了,”薛洋恶作剧心起,当着柳错心毫无忌讳道:“莫说是一个春风楼,若是晓星尘道长有失,十个百个春风楼我也能毁了。” “薛洋,说正事!” “我就是在说正事啊,柳姑娘这不是问我们为什么要针对一夜春风楼?我不给她好好解释,让她怎么帮我们?” “柳姑娘,”晓星尘心知薛洋闹起来常无收放,只好主动扳正话题,“关于一夜春风楼严老板,除了行为不端,你可还知道其他事情?” 之后详细询问了一些细节,柳错心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饭后,带领晓星尘与薛洋到自家住下。 以薛洋与晓星尘的修为,莫说联手,哪怕只身一人攻破一夜春风楼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们都记得魏无羡所说:这伙人最擅长逃遁,水遁土遁千里遁,还有个别会使用传送符,刹那消失,难以追踪。 其他跑腿小喽啰抓不住也就罢了,最怕一夜春风楼头目,严老板会使用传送符。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要破坏这个团伙据点,收缴摄魂香,更重要的是问出提供摄魂香的鹰堂主身份,如此大肆敛财的目的,以及现在可能的去向,若是一击失手,据点虽毁,其他目的却难以达成。 所以,最好能有一个万全之策,将严老板和隐藏在一夜春风楼里的夺舍团伙最大限度地一网打尽,让他们没有逃跑机会。 接下来几日,只要天气晴朗,薛洋与晓星尘就潜伏在一夜春风楼外,观察进出的人。 在兰陵,与夺舍团伙有瓜葛的,本身都是夺舍之人,日光之下,晓星尘看到的夺舍之人会有重影,因此,为了初步了解一下,出入一夜春风楼的有多少这样的人,他们打算观察几日,摸摸底。 确切地说是晓星尘自己观察,他连续好几日目不转睛盯着一夜春风楼附近,记住所有身上有重影的人面孔,薛洋则趴在一边……睡觉。 晓星尘无奈,只好一边关注远处的春风楼,一边时不时帮身边呼呼大睡的鬼魂拉一拉披风。 虽然鬼魂对温度不如活人敏感,但是怎么说也还是在柳姑娘家,烤着火炉盖着棉被睡的更舒服一些吧?薛洋明明觉得此事无聊,还非要跟来,来了就倒头大睡。 这日,又是日头西斜,彻底落下之后晓星尘将薛洋叫醒,薛洋打着哈欠问他成果:“今天看到了几个夺舍的啊?” 晓星尘数了数,连续五日,一共看到过八个身上有重影的人。这些人大多不是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楼后,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去。 “有密室。”薛洋分析道:“人体容器制成之后肯定要有妥善的地方存放,除此之外魂魄离体的人介于生与死之间,每日也要施术才能维持身体正常,那些人应该就是每天去做这些事的。” 一座楼中,一墙之隔,表面做着皮相生意,背后又买卖人体。 “开青楼赚的钱还不够多吗?这个严老板何必如此贪财还要赚另一份黑心钱!”若非骨子里修养良好,晓星尘真想破口大骂。 薛洋没有那份义愤填膺,但也配合得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钱嘛赚再多也不嫌多的,严老板打的好算盘,光顾青楼的都是什么人?有钱又好色,这样的人大多也贪生怕死,所谓物以类聚,这群人周围必定也是一群相似的人,平日里叫小倌注意,都可以成为人体容器的买主。他将两样生意结合在一起,倒是很便利。” 二人观察数日,偶尔看到过严老板两三次,对接下来该怎么做逐渐心中有数。 在此期间,柳错心对他们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照顾有加,每日傍晚都会从慕月阁赶回来,想与他们一起吃晚饭。由于需要伪装身份,柳错心富有却不铺张,只买了一处雅致小院,分南北六室,院中只留三四家仆,孤身一人,别无亲眷。对于知道自己身世的故人难免心生亲切,但薛洋住进之后,三人只有第一日凑齐吃了一顿饭,之后每每柳错心邀请,都只有晓星尘出于礼节同柳姑娘一起晚饭,薛洋要么借口困倦,要么就不知所踪。 柳错心不明所以,但晓星尘明白薛洋在避什么。 这样三个人的晚餐,像极了曾经在义庄的某段情景。 连日来,两人心照不宣,都有些沉闷。这一日,薛洋却破例加入了晚餐,因为有事要与柳错心商议。 第49章 玉竹公子 柳姑娘听了晓星尘与薛洋委托她做的事,思索道:“第一件事倒是不难,无非是在一夜春风楼的角落点一炷香,再立个写有薛公子姓名的木牌,好方便薛公子出入春风楼。在春风楼里,有一位熟人,可以帮我完成此事。” 薛洋问:“什么熟人,可靠吗?” “他叫玉竹,帮这点小忙还是可靠的,尤其如果他知道你们要对付的是严老板,就更愿意帮忙了。” “玉竹?”晓星尘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他就是骗我喝茶把我药倒的人,此人当真可信?” 薛洋更为恼火,音调拔高三度:“什么?!他就是给你灌下迷魂汤的人?!” “原来如此。”柳错心毫不诧异,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说来话长,玉竹公子其实是被迫留在一夜春风楼的,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晓星尘道长中的是仙人醉吧?我也曾险些被严老板欺骗喝下此茶,还是玉竹提前送信警告,才让我躲过一劫,严老板此人本就是擅长在别人饮食中下毒,所以你们拜托我做的第二件事,要我对他下毒,我怕……他会有所察觉。” 晓星尘道:“姑娘放心,我们对他用的不是毒,而是咒术,只会让他失去片刻灵力,无法使用传送符。无色无味,你只需正常与他吃饭而已,第一杯酒下肚,一炷香后我就可以出面擒拿他。” 此事说起来轻松,但柳错心从未做过害人之事,难免有些忐忑,她看向薛洋,咬咬牙道:“好,薛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既然对薛公子来说是要紧事,那我一定尽力而为。” 第二日,在慕月阁附近的茶馆包厢中,略作说明后,柳错心将写有薛洋姓名的纸递给穿淡绿衣衫的俊美公子。 “针对严老板的计划,我暂时不便多说,”柳错心恢复公子装扮,略有歉意地拜托这个曾出于热心救过自己一次的人,“我信任玉竹公子,但是我的朋友其实也只告诉了我需要我帮忙的部分。” 玉竹展开纸页,一双美目扫过上面的两个字,微微勾唇:“哦?又是这个名字?” “你知道这个名字?”柳错心有些诧异。 玉竹将纸轻轻放在桌上,静坐不语。 “怎么,这件事不好办么?”柳错心担忧询问,“公子不是一直想脱离一夜春风楼?相信我,这绝对是个好机会。” “你只知我想脱离一夜春风楼,却不知我为何不能脱离一夜春风楼。”玉竹轻轻开口,看着柳错心,收起笑容严肃道:“此事好办,但我也有想拜托你朋友帮我做的事,他们答应,我才能帮忙。” “这……”柳错心沉默,料到玉竹想拜托的事大约与他不能轻易离开一夜春风楼的原因有关,但薛公子与晓星尘仙长是否愿意帮忙,不是她能决定的。 “柳公子如不便答应,就请你的朋友自己出面与我商谈。我猜,你的朋友应该是一位白衣仙长,或者是一名断臂青年吧?” 屏风后的晓星尘与薛洋对视一眼,干脆在柳错心回答之前,一起走出屏风,现身于淡绿衣衫公子眼前。 玉竹淡笑施礼:“霜华公子,果然是你。” “是他!还不磕头赔罪?!”薛洋想到是这个人下药迷晕晓星尘就火冒三丈,看气势若非晓星尘横臂拦着,早就要拔剑而起了。 晓星尘把薛洋拉到身后,示意他稍安勿躁,回头问玉竹:“你猜到是我们?” 玉竹不卑不亢地反问:“公子以为,桌子下的‘薛洋’二字是自己写完的么?” 晓星尘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最后写完了没有,在那么迷糊的状态下,没写完就晕过去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难道是你帮我写完的?” “正是。” “为何帮我?” “那一日不过随手而为,”玉竹拿起桌上的名签,款款道:“这个忙我也可以帮,但你需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晓星尘生来大方,得知是玉竹曾帮他完成招魂咒最后一步,就把玉竹诱他喝下仙人醉之事抛到了脑后,“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此时的玉竹完全没有妓馆小倌的轻浮媚态,全然是个风雅公子的模样。 “请你杀严老板,毁春风楼,”玉竹深吸一口气,注视着晓星尘道:“最后,也杀了我。” “什么?!” 包厢里其他三人同时表示惊讶,唯有玉竹凄然而坚定:“你没听错,我想请你,不仅杀了严老板,也杀了我。唯有我血尽而亡,血咒才能破除,我……才能真正恢复自由。” “血咒?”晓星尘和薛洋的眼神都变了,望着玉竹难以置信。 “血咒是什么?”柳错心不明所以。坊间传闻十四岁的玉竹公子是曾为姐姐求药,不得不向严老板屈服,卖身于一夜春风楼,后来不知怎么,玉竹公子的姐姐还是在玉竹十四岁时过世,而玉竹公子则从那以后就做了一夜春风楼的小倌,甚至成为头牌,至今四年有余。 坊间猜测众说纷纭,有的说玉竹守信,所以不管姐姐救没救活,都如约卖身;有的说玉竹在姐姐过世后,无处安身,只好求严老板收留;更有甚者,说玉竹天生贱骨,甘愿堕落在一夜春风楼。 各种各样的猜测,似乎都没影响到当年的玉竹,他在一夜春风里听从严老板安排,学习茶道棋艺,一年后,正式穿上华服锦衣,挂牌接客。其风采惊艳四方,一出道就成为春风楼头牌,城中好色者趋之若鹜。不过,玉竹公子从来只陪客人饮茶下棋,并不过夜。 多事好奇者对此又有了新的说法,说玉竹公子乃是严老板旧识,早就被严老板看中,贪馋已久。以严老板品性,虽曾沉迷于他,但早晚玩够,到时候,他自然无法再假装清高。 不得不说,鹤壁城有不少人都在虎视眈眈,明里暗里期待着以风华儒雅,精深茶道棋艺而闻名的玉竹公子“无法假装清高”的那一日。 柳错心因为自己的经历,对玉竹多有同情。承蒙玉竹救过一次,曾提出帮玉竹赎身,却被玉竹苦笑拒绝。难道,玉竹不能离开一夜春风楼,竟是受某种术法限制么? 晓星尘望着淡绿衣衫的男子,眼里满是痛惜,向柳错心解释:“修士的咒术中,以血为媒介是最高级的一种。血咒,就是用自己的血,让自己与另一个魂魄产生联结,这个咒术,类似誓言,不过是真正会应验,哪怕魂魄轮回转世也有可能应验的誓言。玉竹公子,一个人一生只能用一次血咒,与一个人联结。你是下咒的人,还是被下咒的人?血咒内容可方便细说?” “我?从术法角度来讲,我是下咒的人,联结的,是我姐姐。” 黯然苦涩只在眼底停留了一瞬,玉竹强迫自己冷静而疏离,像讲别人故事一样开口:“当年,为救姐姐,我曾立下血咒,卖身给一夜春风楼,若有违誓言,姐姐魂魄将生生世世在豆蔻之年暴病而亡。” “父母早逝,姐姐与我从小相依为命,我曾想,只要有姐姐在,我便是一生埋没于烂泥中也无妨。” “可我后来才发现,姐姐当年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下毒的不是别人,正是春风楼严老板。” 说到此处,玉竹难掩愤怒,骨节分明的手指根根紧握。 薛洋插嘴道:“你姐姐中的是什么毒?” “是什么毒我不知道,只知道求遍了全城医馆,都说心脉俱损,无药可医。严老板是在姐姐濒死之际找到我的,他突然出现,说有办法让姐姐起死回生,我便信了。” 薛洋又问:“严老板莫非是让你姐姐用夺舍之术重生的?” 玉竹没有否认。柳错心想了想关于夺舍所知道的事,又觉得不对,“那你姐姐现在身在何处?” 如果是以巨大代价将姐姐救回,那么姐姐应该也在鹤壁。但认识玉竹公子的都知晓玉竹姐姐已去世,玉竹多年来没有与任何女子有亲近往来。 “姐姐重生后只多活了三日,就再次去世了。”玉竹垂眸,回首往事黯然神伤,“姐姐知道我要入一夜春风楼,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三日后,悬梁自尽,留下遗言,要我别顾念她,自由自在,好好活着。我和姐姐都非修士,血誓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解释,她以为,那样,我就能自由。” 玉竹的声音微微颤抖,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脸颊,神色却是淡漠的,仿佛魂魄已然抽离,留在原地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曾问过许多修士,都说血咒只有一解,需要下咒之人血尽而亡,才能斩断两个魂魄之间的联结。”玉竹的眼神慢慢变得锐利而冷硬,“霜华公子应当知道,若是自身有修为,血咒的联结和斩断,都可以自己完成,若是没有修为,则需要在其他修士帮助下才能完成。这就是我想拜托霜华公子的事——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灵根。但是在死之前,要看到严老板死,春风楼毁,才能解我仇恨!与此同时,我必须斩断血咒,不牵连姐姐!” 薛洋不解:“你下的血咒内容究竟是什么?若是终身为妓,那你偶尔陪人喝茶下棋也算数,有什么难?若是不能擅自离开一夜春风楼,那等抓住姓严的,酷刑逼迫让他松口即可,不是么?” 在此之前玉竹虽情绪不稳,却一直彬彬有礼,直到被追问血咒内容,突然沉着脸冷然道:“详细内容你们不必知道。我不问你们具体要做什么,你们也不必问我!总之,我活够了,只求脱离此道,结束这一生。” 对于玉竹的事情和为人,久在鹤壁的柳错心还是更了解一些。平日里的传闻虚虚实实,其中确实有部分不是空穴来风。看玉竹坚定的样子,想必那血咒必然触及难言之隐,也不是严老板一句话,或者杀了严老板就能解的。 她劝道:“玉竹公子即不想说,我们就别问了吧。薛公子,晓星尘道长,你们若能相信我,就可以相信他。” 晓星尘与薛洋对视,达成共识,不再追问玉竹血咒内容。 拜托玉竹去做的只是一件小事,春风楼也不算是多难攻破。玉竹自己轻生,薛洋毫不在意,晓星尘尽管沉痛,也知血咒别无破解方法,只好答应。 出了茶馆,玉竹如往常一样随意逛了逛街,在绸缎铺订做了一套新衣裳,而后重回一夜春风楼。 第50章 密室暗道 出了茶馆,玉竹如往常一样随意逛了逛街,在绸缎铺订做了一套新衣裳,而后重回一夜春风楼。 三日后,晓星尘与薛洋截住了一个正要去一夜春风楼的夺舍之人,通过威逼利诱问了一下春风楼密室地形与内部情况,与他们猜测相符,这个人正是要去密室进行人体容器日常维护的修士之一。 鬼魂薛洋轻轻一撞,附身到了那个人身上。 晓星尘拿出一把香交给他道:“附身时间有限,一切小心。” “放心,不就是进去点几支香把人都迷晕,”薛洋拍着胸道:“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若完不成,就不叫薛洋了。倒是你和柳姑娘要小心,别让那个严老板有机会用传送符。” 晓星尘也知道没什么好担忧的,就连这香也是薛洋用不测山上采来的材料亲自制成,为了便于伪装,还制成了与摄魂香相似的样子。一夜春风楼用仙人醉迷晕了晓星尘,薛洋便说要以牙还牙,让一夜春风楼领教一下更厉害的迷药,有一部分香,已提前暗中交给玉竹。 未曾想到,往日作恶的手段,竟也能用在正途。就像未曾想到,薛洋也会是别人的救命恩人。 晓星尘有些迟疑道:“柳姑娘是因为你才冒险帮忙,你……有没有好生谢过人家?或者,出门前嘱咐几句?” 薛洋大大咧咧地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嘱咐和道谢的话你不都说了么?哪需要我再重复一边,多余。” “薛洋,柳姑娘不仅仅把你视作恩人的。” 说这话时,晓星尘目光不自然地瞥向一边,看着路旁的石子。 薛洋不以为然,专注于检查手里的香:“那我就更不该对她好了。喜欢的人对自己好却不接受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晓星尘脸上的神色一再变幻,良久没有作声,薛洋才察觉什么似的看了看他,一挥手道:“哎,别多想。我可是很享受道长对我的好,走了,按计划行事!” 说罢大摇大摆向春风楼而去。留晓星尘独自在原地为那句“折磨”言论懊恼心虚了好一阵。 与此同时,春风楼严老板去慕月阁讨要之前想买但是被告知没货的几样东西,顺便贼心不死地邀请柳公子吃饭。 慕月阁的伙计们纷纷朝柳公子投去同情眼光,众人都知这个好色的严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畏于他财大气粗,手段狡猾,在当地颇有一些影响力,柳公子也不好总是冷面以待,次次拒绝。比如这次,柳公子就不得不碍于情面为难地应了。 鹤壁城中的人到后来才知道,这一次应酬,其实是柳公子帮助高人设局,为民除害。 一切都很顺利,失去灵力的咒术是晓星尘小时候修习剑术之初,抱山散人为了不让弟子偷懒使用灵力达成锻炼目的而暂时压制弟子灵力的方法,对身体本就无害,不运转灵力根本难以察觉。那严老板失去灵力后更不是晓星尘的对手,没过几招就被制住,暂时由柳错心带回家中关押,晓星尘则去往一夜春风楼与薛洋汇合。 他抵达时,一夜春风楼上下安安静静,杯盘狼藉,除了玉竹,所有人都被迷香薰晕。在玉竹帮助下,他把客人以外的人全部用缚魂咒捆起来集中于一室,再去查看密室的情况。 正如之前抓住的人交代的那样,从一夜春风楼后面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在左边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推开一个比人还高的柜子,就可以通往密室。 密室无窗,全靠蜡烛照亮,里面静悄悄,只有计时的铜壶滴漏发出嘀嗒声响。晓星尘查看周围,表情越来越愤怒————这个妓馆隐藏的空间里,左右两排石床,共计二十张,每张都被阵法包围,上面躺着一个已然灵魂出窍的身体。这些身体主人大多都是俊男靓女,年华正好,只可惜,一旦被制成人体容器,就再也无法恢复正常。 左右两排石床正中,每隔几步,就歪倒着一个被迷晕的修士。这些修士晕倒前正在施展某种术法,施术用的暗绿色摄魂香已被提前来过的薛洋掐灭,零零散散倒在香灰里。 摄魂香的烟雾无论对活人还是鬼魂都有害,好在他们从行动前抓住的那个人身上索要到了解药,早就提前服下,薛洋定是在受到影响之前就用自制的迷香把密室里的人给薰晕了。 晓星尘将夺舍团伙中的五人分开牢牢捆在石床柱上,顺着密室深处的梯子来到二楼。 二楼的密室大小与一楼密室相当,但更为空荡,只有两张空床摆在中央,墙上的暗格被打开,一个里面装满摄魂香,另一个里面藏着大量银票,应该也都是薛洋翻出来的。密室与一夜春风楼里面一间精致而宽敞的卧房相通,此时暗门大开,门那边传来玉竹警惕而诧异的声音:“怎么证明你是薛公子?” 薛洋附身在别人身上,玉竹自然不认得。晓星尘连忙穿过密室来到相通的卧房,向玉竹证明:“公子莫慌,他确实是薛洋。” 有晓星尘证明,玉竹虽不理解但也相信,以为定是玄门异术中的一种,令薛洋变成了别人的模样,便于潜入。他点了点头道:“这里是严老板平日休息的地方,你们要找什么?” 晓星尘打量四周,抽屉,柜子都敞开着,瓷器碎了一地,床上的被褥也被扯落。严老板擅长敛财,自然十分富有,多宝格上陈列着的仙器宝物不说,连灯盏也精致非凡,照明所用不是寻常蜡烛,而是珍贵的夜明珠。精致卧房被翻得乱七八糟,薛洋对那些宝物并不多看一眼,依然还在翻找,动作间隐隐有些焦躁,几乎把摸到的任何东西都打翻在地。 密室,暗格都被翻过了,晓星尘也有些疑惑,薛洋还在找什么?就算有还没找出来的东西,春风楼都已被控制,慢慢再找就是,薛洋何必如此焦躁? 正想问时,薛洋站起来,浓眉紧蹙,目光锐利环顾四周,觉得确实没有地方可翻了,开始敲打检查四面墙壁,晓星尘也配合得顺着墙壁摸索检查,期望发现什么还没发现的机关。 在“笃笃”敲打声中,二人没有注意到玉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道:“你们慢慢找吧,我去把外面的迷香续上,免得有人提前醒来。” 不等两人答应,一夜春风楼的头牌就离开了严老板的卧房。 晓星尘顺着墙壁敲敲打打,终于,对着床边一处墙壁道:“这里,后面是空的。” 两人没有耐心再寻找开墙机关,根据敲击声判断墙壁不厚,几乎是同时出手,靠掌力震碎墙壁,打开密室。 这个密室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小床,四周墙壁包括天花板上都刻着扭曲看不懂的花纹,两边墙壁上挂满各种类似刑具一样的东西,但除了鞭子镣铐之类,其他晓星尘都不认得,也就并没因此联想到玉竹避开的特殊原因。 常人搜查密室,到了这一层大约就不会再继续,然而薛洋显然看破了严老板的计俩,对这个密室的发现还是不满意,对墙上挂着的东西也毫不感兴趣,他附身往床下看去,未发现什么,站起来想了想,又去查看床脚。看到四只床脚是与地砖固定在一起,无法移动的,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伸手摸向床头与墙壁之间的空隙,那是这个屋子里为数不多被遮挡住的地方。 空隙很窄,只能容一只手臂深入,薛洋手指移动摸索,拂过扭曲花纹,试探着对每一个微微凸起的地方用力,试了几次终于发现有一处可以按下去,按下之后,轧轧几响,密室最角落一块两尺见方的地砖突然下沉,在原地留下一个漆黑洞口,洞口之下,又是一间密室。 薛洋率先跳下去,晓星尘回屋在严老板卧房灯盏里拿了一颗夜明珠紧随其后。下面这个密室更奇怪,大小与上面那间相同,空空荡荡,四面封闭,一览无遗,什么也没有,看似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跳下来的那个地砖洞口。 为了恢复鬼魂形态,薛洋从附身的人身上抽离出来,用虚无的魂魄灵体穿过四面墙壁逐一检查。 自始至终,薛洋眼里充斥着与平日嬉闹性格不相称的专注与严肃。 晓星尘不明所以,只能看着薛洋穿过了其中一面墙壁,许久没有回来。 他在墙上摸索,希望找到什么机关,然而不管怎么摸索,这面墙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还是实心的,凭感觉又分明能感受到薛洋就在墙的那一边。 “薛洋?”他忍不住对着墙壁大喊。 没有回答。那个喜欢孤注一掷的鬼魂,消失在一墙之隔的后面,或许是因为记起旧日独行习惯,下意识没有邀请晓星尘陪伴。 莫名的不安将晓星尘笼罩,他很不满薛洋这样抛下他独自冒险的行为,也不多想,抽出降灾灌入灵力,对着石墙横竖劈落,这次的墙壁极为厚实坚固,若非他灵力深厚,降灾又是仙器,怕是奈何不了这堵墙。饶是如此,他第一次还是用力不够,只劈碎了石墙表面一层,第二次加大力度才破开一个裂隙。推开碎裂石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窄而长,仅容两到三人并行,平缓向下倾斜的甬道,甬道正中,一个黑色的孤独背影,正一路向地下深处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不知道甬道尽头有什么,晓星尘不敢贸然发声,放轻脚步追上薛洋,一人一鬼并肩而行。四周石块规整,地铺石砖,这些人为的痕迹提醒着他们,所处依然是真实世界,甬道尽头,有一个秘密将被揭晓。 薛洋眼神空茫,仿佛穿过黑暗,看到了不属于当下的某段时空里去。 甬道里没有风,寂静得能听到心脏跳动,这段路终点与长度都是未知。经过一段弯曲路线,后方的光源彻底消失不见,前后都是无尽的漆黑,只有晓星尘手里夜明珠的淡绿荧光照亮脚下一小块区域,两人都没有说话,不安的气氛越来越强烈。 黑暗中,蓝光一闪,缚魂咒的丝线在薛洋手腕上绕了一圈,晓星尘不由分说拉住了薛洋的手。 眼盲时,义城少年也曾这样牵引过他,在无边的虚无黑暗中,赠予他一份实在而温暖的触感。现在,他把这份温暖,重新传递给那个少年。 主动伸手的人,和手被握住的人,脚步一起顿了顿。晓星尘握紧薛洋的手,感受到鬼魂灵体的剧烈波动,安慰道:“别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在这时候安慰薛洋,总之,就是那样做了。这个黑暗而漫长的甬道似曾相识,他不希望薛洋再次孤单无助地走过。 再次? 晓星尘边走边凝神,仔细辨别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捕捉灵识中闪过的模糊印象,这样的甬道,在薛洋记忆中似乎曾走过的。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愤恨,曾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等等可以让我写的更快 第51章 暴怒杀人 晓星尘边走边凝神,仔细辨别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捕捉灵识中闪过的模糊印象,这样的甬道,在薛洋记忆中似乎曾走过的。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愤恨,曾走过。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了一些声音。起初还听不清楚,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甬道尽头,是一堵墙,在墙的那一面,隐隐约约有很多小孩子的杂音。那种杂音,若在别处听到,无非以为是哪个仙门家的后院,小童们聚在一起进修,但在这种漆黑的地下听到,就显得有些诡异。 晓星尘与薛洋同时判断出了前方有什么,在距离尽头处墙壁一丈左右的位置站定。 晓星尘问:“找机关还是直接劈开?” 薛洋听着那种声音,灵体情绪波动更为强烈,答道:“直接劈开。” 劈开墙壁,一座与薛洋记忆中极为相似的地牢,出现在眼前。 如同走入了血腥回忆之地。火炉,石室,笼子,练功的孩童,就连扑过来阻止他们的守卫,腰里还别着相似的皮鞭。 “什么人?擅入者死!” 眼前陡然寒光闪动,地牢里,十几道剑芒齐齐射向突然破墙闯入的不速之客。 地牢守卫平日里无非是用来看管孩子,武力修为全然不是薛洋与晓星尘的对手。两人从容不迫迎战,晓星尘持降灾,薛洋持匕首,轻轻松松连伤数人。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功夫不及他们,却并未有半分愕然与畏惧,前赴后继提剑迎来,乱战中,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不知不觉到了地牢中央。 晓星尘出手只求将人控制,或伤至失去战力,薛洋则极为狠辣,好几个被晓星尘割断手筋故意饶过的人都被他一刀当胸取了性命。 眼看十几个守卫倒下一半,乱战接近尾声,整个地牢突然震动起来。二人回头一看,他们来时的甬道已被巨石堵死,甬道出口,有个人手中握着一根轴承类的东西,显然是他方才搬动了什么机关。 “可恶!”薛洋的匕首飞去,斩断了那人的手,登时血流如注。 不到一炷香时间,地牢守卫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口气的都被捆着控制起来。 薛洋与晓星尘试了几次,再也无法劈开甬道出口,石头后面还是石头,估计是整个甬道都被毁了。 晓星尘急道:“一定还有其他出口,否则这些守卫怎么出去?” 薛洋寻了一圈,暂时也没找到什么机关,脸色阴暗道:“有出口也不会是留给他们的。这些守卫自进来以后就不可能出去,他们都被蛊虫控制,早已没有个人思想,寿命也只有一年。石无生为了隐秘,很少让有自我意识的活人来地牢做事。” 石无生。 这是薛洋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晓星尘定了定神,还想再听更多,薛洋却不说了,去到被捆绑着的七八个守卫跟前蹲下,一刀贯穿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逼问道:“其他出口在哪?!” 那人痛呼摇头不答,薛洋连捅几刀,致人昏死,又对准下一个逼问:“还不老实交代?!” “薛洋!”晓星尘看不下去,握住薛洋手腕阻止他迫害第二个人,“你不是说他们都被种了蛊虫么?那还逼问什么?” 薛洋冷哼:“中了蛊,也不妨碍我拿他们出出气!”手腕还想用力刺下去,却被晓星尘牢牢抓着,他不由怒道:“你放开我!” 方才乱战时本就身上沾了血,审问第一个守卫,鲜血又溅到脸上一些,加上此刻目露凶光,薛洋的疯狂模样,令晓星尘不寒而栗。 一进入地牢,薛洋仿佛变了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嬉笑讨巧的良人模样,全然重现当年灭门时的阴狠歹毒,浑身杀气。 地牢里二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从他们一闯入开始就齐齐缩在地牢一角手足无措,看到薛洋这番嗜血模样更是害怕,分辨不清来人善恶,谁也不敢出声。 “晓星尘,这些都是石无生的走狗,你护他们作甚?” 晓星尘没有辩解,用探灵术探了一下剩余七名守卫的灵识,果然一片空白,是被蛊虫控制的痕迹。这种蛊术可让人无条件服从于种蛊之人,而且一旦被控,寿命就只余一年。某个回忆片段中,围观笼中对决打赌的人,装扮正与这些人类似。 “他们为人控制,看守地牢并非自愿,杀了即可,不要虐待。” 降灾出鞘,快速而简洁地结果了七人性命。 但薛洋的怒火并未因此而平息多少,他揪起一个守卫的后领,大步拖向地牢里那个巨大的火炉旁,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血痕。 炉里火焰熊熊燃烧,薛洋一抬手将尸体抛了出去,就在尸体即将被火焰吞没的瞬间,火焰上面一道白影掠过,把尸体送回地面。 晓星尘虽不认得这种火炉,却判断出火炉里面燃烧着的并非寻常火焰,于是突然发动,救出尸体。 “薛洋,这火炉是不是不仅仅会焚尸灭迹,还会让人魂飞魄散?” “是又如何?” “人都死了,放过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去转生吧。你的仇人是石无生————也就是现在,夺舍组织的鹰堂主,这间地牢,主人是他,对吗?” 薛洋满腔怒火,他早就知道类似这样的地牢不止一个,这间地牢也不是关押他的那个。但是毫无疑问,如此相似的格局,以及完全相同的功能,地牢主人绝对是石无生。 “不管石无生还是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薛洋重新捡起落地的尸体,晓星尘抢步走到面前阻拦,无论如何不许他将尸体扔进火炉,薛洋争执不过,丢下尸体,挟着一股狂怒,挥刀劈手朝晓星尘砍去,逼得晓星尘不得不退后一步躲闪。 “晓星尘!”薛洋红着眼睛吼道:“你滚开!我薛洋报仇从来不会只针对一个人,你是不是忘了,常氏五十口是怎么死的?!” 提到旧事,晓星尘被刺痛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里浮起几分很久都没再出现过的排斥。 “怎么?突然想起我是个灭门凶手了吗?”薛洋脸上掠过一种扭曲而残忍的笑意,“想起来了就好,你若是再拦我,信不信我连这二十几个孩子也一起杀了丢进火炉?!” 瑟缩在地牢另外一端的孩子中,不知是哪个年幼的忍不住哭出声来,随即被另一个年龄稍大的捂住了嘴。 晓星尘连忙远远安慰孩子:“大家别害怕,我们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薛洋哼了一声讥讽:“想行善的只有你,别带上我。你知道我在这种地牢里杀了多少个小孩么?一百多个!我不介意再多杀几个!更不可能救他们!” 一百多个。这数字着实令晓星尘震惊,他担忧地看了孩子们一眼,沉着脸把薛洋拉入就近的石室,石门本是靠机关驱动,晓星尘急切之中来不及寻找,仅凭腕力推动了重有千斤的石门。他想让薛洋冷静一下,免得吓坏那些孩子,若真失去信任,后续再想营救或问话都会不易。 薛洋口中一直骂骂咧咧,待石门关闭,忽然安静了一瞬。 两人打量着四面石墙的小小石室,皆忆起了在地牢里的岁月。往日伤口从未愈合,只是在故作麻木的人心里忽略的地方静静腐烂,吞噬周遭一切,再低头检查时,伤口周围已全是腐肉,无可挽回。 地牢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日,是十二岁的薛洋,在那焚尸的火炉边,听着鞭子啪啪声,吃下五个苹果果肉雕成的兔子。 果肉甜而多汁,薛洋却很烦躁。 守卫正在教训新来的孩子,早已习惯的皮鞭声,那一日前所未有地持久与刺耳,新来的八岁小男孩比他当初还更倔强,声音都已哭喊到沙哑,却还是坚定地要出去找娘。 最后一口果肉薛洋没咽下去,嚼了嚼“呸”地一声吐在地上,他卷起一阵风冲入石室,看到浑身鞭痕的瘦小男孩瑟缩在墙角,身强力壮的守卫正扬起鞭子,似是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对着那个瘦小身躯挥下去。 石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薛洋抽出守卫的佩剑,双眼冒火瞪向哭喊着的男孩。 “哎,薛洋,教训归教训,你可不许把他弄死。” 显然习惯了薛洋帮他们“管教”其他小孩,守卫乐得轻松,转身准备离去。就在他手即将碰到开门机关的刹那,他自己的长剑,从后面刺穿了他的胸口。 这一剑即狠且快,是薛洋平生第一次成功调用体内灵力,发出的一剑。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本来打算吓唬孩子的剑,怎么竟义无反顾捅进了守卫的身体。 高大守卫闷哼一声,倒地而亡。 浑身血色鞭痕的八岁男童,看到这个十二岁哥哥杀死了抽打他的侍卫,在绝望中升起一丝希冀,爬起来抓住薛洋的手道:“哥哥救我,我想出去找娘。” 早已内心冰冷的十二岁薛洋,出乎意料没有甩开那只向他求救的手,僵直着身板问:“你娘呢?” 小男孩哭着道:“娘睡着了,一直叫不醒……我出来找人帮忙……娘还等着我回家……” “娘睡着几天了?” 男孩呜呜道:“三天……娘一动不动……哥哥,我得回去把娘叫醒……家里只有我和娘了……” 薛洋了然。看那孩子破破烂烂的穿着,定是贫穷乞儿。所谓娘睡着,更有可能是病故。石无生最爱诱拐这种没有父母的孩子回来,因为这种孩子丢了也没人管,比如他自己。 小男孩的血和泪蹭在薛洋的手上,他突然疯了一样挥起长剑,砍向有髙窗的那面石墙,砍向髙窗上的柱子。可那柱子不知是什么制成的,竟比精铁还硬,薛洋用尽力气砍到剑刃卷起,也只在墙上窗上留下了一些浅浅的划痕。 砍不开。出不去。 剑都断了。 撑着他在地牢中坚持了五年的弦突然也断了。十二岁的薛洋,猛然把那个比自己更小的男孩抱进怀里。 男孩一边啜泣一边求他:“哥哥,我想回去找娘……” 薛洋咬着牙无声落泪。 傻孩子,娘已经不在了。 他们都被困在这座地牢里,走不出去。 这个男孩的将来,他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不是被人在笼子里杀死,就是要不停地去杀死别人,最终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怪物。 没错,是怪物,薛洋在十二岁时就认清了自己,只是在这一日,突然痛恨这个事实。 “你想去找娘么?”他双手颤抖着捧住男孩的头。 “想……” 咔嚓。 薛洋手臂用力,拧断了男孩的头,孩童哭声戛然而止,尸体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再也不会痛,不会难过,不会思念母亲,也不会变成怪物。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那一日,十二岁的薛洋,将脸埋在小男孩渐渐冷去的尸体上哭了很久。也是那一日,他血洗了整座地牢。 “石无生!!!” 时隔二十年,薛洋再次在地牢里吼出这个名字。仿佛又回到了血洗地牢的疯狂里。 他没法救人,亦没法自救。常年的无助中,他早已放弃求救,只想凭一己之力毁了所见到的一切。 “阿洋!你冷静一下!”晓星尘试图抓住薛洋的手却被甩开,薛洋怒极,连手中匕首划破白衣,在上面留下一道血痕也未曾注意。 “晓星尘,你若拦我报仇,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以为我和你相处久了就能变得和你一样么?你错了!大错特错!我还是我,八岁开始杀人,作恶无数,不会有哪怕一丁点仁慈!一百多个孩子,他们那么小,很多才不满十岁!我杀他们的时候,一次都没犹豫过!” “不是的!阿洋……我知道,那是在笼子里,你迫于无奈,只能那样做……” “迫于无奈?你知道我血洗过地牢么?那一次可没人逼我,第一次一口气杀了几十个人,你知道有多痛快么?!别天真了,我就是一个杀人魔,天生就是,永远都是!你不要妄想我会有良知!” 晓星尘心如刀绞,尖锐疼痛一阵强过一阵。 不是这样的。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他明白薛洋当初为何会特别愿意帮助男孩小杰报仇,实现遗愿了。 无论后来又杀过多少人,在薛洋心里,始终不能直视在生命最初犯下的杀戮。 不想再听薛洋这样自暴自弃,口是心非,可薛洋疯了一样滔滔不绝,硬是要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无可救药、生性狠毒的恶魔。 晓星尘心神混乱,甚至眩晕,他不想听,想让薛洋停下。心痛,不安,焦灼。回忆里那个抱着八岁男孩尸体痛哭的薛洋,和眼前这个狂乱如魔的薛洋,里里外外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待他清醒一点,发现薛洋的叫嚣声终于止住,因为他用自己的唇舌堵住了薛洋的嘴。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别人,在痛楚与无奈之中,他一手按住薛洋后脑,一手扣住薛洋手腕,不容对方拒绝,生涩,笨拙,坚定的吻着。 如果薛洋注定是个恶魔,那就一起入地狱吧。 他愿意陪他。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已阅打卡推荐喜欢评论反馈等等~ 第52章 星之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别人,在痛楚与无奈之中,他一手按住薛洋后脑,一手扣住薛洋手腕,不容对方拒绝,生涩,笨拙,坚定的吻着。 如果薛洋注定是个恶魔,那就一起入地狱吧。 他愿意陪他。 薛洋难以置信地挣了一下,未能挣脱,反而后背抵在了墙上,再也无法可躲。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所有狠毒言语和怒气杀意都渐渐融化在这一吻中,他幡然醒悟自己方才说了多么过分的话。 可这一切,晓星尘居然都接受了。 晓星尘居然接受这样的他? 仿佛是为了消除他心中的疑问与不确定,亲吻着他的人靠的更近,把他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 隔着白衣,薛洋感受到晓星尘胸膛之下的心脏雷动如战鼓,炽热的温度与震颤自手心传入他灵体,引起一阵共鸣。 过了好一会儿,等觉得薛洋冷静一些,不会再乱说话了,晓星尘才停下,勾着他的脖颈,与他额头相抵,“阿洋,我知道……我有你的的回忆,你在这个地牢受的苦,我都知道。” 晓星尘将薛洋抱紧,试图安抚他的痛:“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和未来,我都愿与你一起面对,别再想把我逼走,自己一个人乱来,好么?” 薛洋趴在晓星尘肩上,濡湿了一片白衣,就如同十二岁抱着另一个孩子痛哭的那一日。 不过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不再是被困于地牢的弱小孩童,也不再是孤立无援只能凭自己厮杀才有生路。 这个世上终于有人来救他。 晓星尘,晓星尘。 他在心里反复呼喊这个名字,他的晓星尘,他的道长,世间万物都替代不了的,最温暖的抚慰。只需这样紧紧相拥,那些陈年痛苦就都会远去,身体里吞噬一切的黑洞会消失,贪婪残忍的兽也会安静。 待他情绪更平息一些,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洋,我们一起把那些孩子救出去吧,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好。”他点头答应。 会成功的,十二岁那年的无力不会再重演,因为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 这个石室与曾经关他的那间相似,但有一处不同————髙窗不是对外,而是对着地牢的大厅,他们挨个检查完二十多间石室,每间都如此。 大厅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角,盯着他们走动,暗自松了口气。黑衣断臂的人没有之前那样可怕了,一身白衣的青年更是如春风般和煦,即使白袖上面有一道血痕,也改变不了他的温雅气质,当他招呼时,孩子们都克服恐惧怯怯地围了过去。 大家不敢吵闹,而是按照地牢平日里的规矩,分三排站好,回答他的问话。可惜孩子们除了能告诉晓星尘他们每天做什么,其他都一概不知,更不可能知道地牢是否还有其他出口。 “石无生建地牢比以前更注重隐秘了。”薛洋检查完最后一间石室,一筹莫展思量片刻,“这么多人在这里,无论如何也应该有气窗才对。” 晓星尘闻言闭上眼睛,在地牢里来回踱步,最终停在一处,睁眼指着头顶道:“这里,有术法结界的痕迹。” 任何术法或结界都会在施术之处,也就是灵流最初蔓延开的地方留下痕迹,灵力高深的人一探即知。 晓星尘白衣翻飞往上一跃,掌心贴到上方的石壁,果然手中触感并非真实石壁,而是有弹性的阻力。他停在半空,催动灵力,以他手掌为中心,一缕缕光华蔓延涌动,地牢上方“石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扭曲纹路,光华散去之后,原来那层严丝合缝的假石壁消失,露出更上面一层,由真实石砖,横竖交织构成的顶格。 地牢里的地面上,分别在大厅四角与中央出现了五处被外部光线照亮的区域。 晓星尘落回地面,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大厅中央,一束光线从上方穿过透气的网格,正好照在他身上,在阴暗的地牢里,一袭白衣显得更加洁白耀眼,宛如神祗,二十多个孩子都看呆了,愈加相信这个人是来救他们的。 “果然,此处有幻术与隔音结界。”晓星尘示意薛洋往上看,光线来源是网格上面一丈开外,一个与地面相通的圆形气窗,“只要把网格破开就能出去了!” 薛洋喜了一下,转而隐隐感到担忧。这个出口,似乎太好找了一些。幻术并不是什么冷门偏僻法术,术法精深一点的修士都会用也会解。通往地牢的路上机关重重,那么长的甬道都能提前布下堵死的方法,这气窗除了一层幻术障眼法,只怕还有其他秘密。 “先别乱动,我看看。” 这次换做薛洋一跃而上,整个人吊在网状的顶格上细细检查。每个网格只能容一只手通过,他把附近网格都摸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落回地面,对晓星尘点了一下头。 晓星尘数了一下孩子数目,一共二十三个,男女都有,大多是八九岁的模样,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 “等一下会把你们一个个都带上去,出去以后不要乱跑,都在原地等我们,知道吗?” 孩子们没有一个喜欢这座地牢,想到终于能出去,一双双眼里闪着迫不及待的光,纷纷点头答应,压抑着惊喜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有几个在地牢待的太久,不敢相信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有些呆滞地没有反应。 在二十多双眼睛注视下,晓星尘操纵降灾向气窗正下方的网格劈去,没想到本以为必定会坚硬似铁的网格,三四下就劈开了。 薛洋还是怀疑这气窗有问题,不敢大意,一直谨慎关注着地牢里的动静,网格破裂后,他迅速捡起一块落地的碎格子查看,只见方形石块截面,顺着网格方向穿插有细小圆形孔洞,很像某种机关。 正怀疑时,地牢四周墙壁响起几声咔哒轻响,声音极轻,轻得让薛洋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随即,一种更巨大的声响验证了他的怀疑。 在地牢四周墙壁后面,似乎是极远处,有什么闸门一样的东西隆隆打开,紧接着,隆隆声被另一种“哗啦哗啦”声取代。 晓星尘与薛洋闻声色变,“不好!是湖水灌进来了!” 一夜春风楼临湖,这地牢自然也距离湖水不远。想必这就是石无生的安排:宁可毁了整座地牢,让所有人死,也不能让地牢暴露在外。 只是一语毕,地牢墙壁上突然然出现无数裂隙,四面八方的湖水涌入,在墙上冲撞出几十个出水口,一瞬间,水面就没过了众人的脚面,水还在源源不断从外面倒灌而入,孩子们惊慌失措地簇拥在一起,向闯入地牢的那两个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先上去!” 那两人异口同声对对方道。 薛洋一边果断把两个小孩推到晓星尘怀里,一边口中劝诱:“晓星尘,我是鬼魂,被水淹了根本不会有事,你快上去,我把孩子一个个往上抛,你去接住!” 水漫进来得越来越多,晓星尘知道不能拖延时间,双手交叉,重重印在地上,撑开了一层清风护盾,罩住薛洋和二十多个孩子,护盾里外的水面霎时有了高低差,外面高,里面低。 “虽不能完全阻挡,总能多撑一刻。”晓星尘充满担忧与不舍地最后看了薛洋一眼,一手抱起一个孩子。 “阿洋,一定要上来!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晓星尘双脚用力腾空而起跳出气窗。到外面才看清,所谓气窗是林中一口枯井,周围杂草丛生,平日里就算被人看到也不会引起注意,若是往井里看去,也只有黑洞洞一片,看不到下面有什么。 “道长接着!”井里传出薛洋的声音,晓星尘刚刚放下两个孩子站定,另一个孩子就紧跟在他之后被抛出枯井。 两人配合默契,一抛一接,看这种速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一定能在地牢彻底被淹没之前救出所有孩子。 当地下的薛洋也这么想时,孩子里突然有人惊声尖叫,抬眼望去,有种细细的藤蔓,正顺着那孩子的身体,从脚底攀到了腿上。 薛洋眼疾手快,操起匕首割断藤蔓,抬手一抛,先把那个年幼的孩子抛到了上面。 晓星尘听到地下尖叫也惊了一下,接住第七个被抛上来的孩子,看到孩子身上挂着的碧色细藤,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是鬼萝!比筷子还细的一种水草,圆茎周身生满微小如触手一样的扁叶,处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怪异东西,生于水底,会缠住所有碰到的生物,让它们在水里泡到腐烂,成为自己的养料。这种细细的水草,虽然一根容易扯断,但生长迅速,行动灵活,稍不注意就会遍及全身,被缠住的人往往在不断挣扎中力竭,最终溺死。 孩子们还是被一个接一个的抛上来,只是速度显然慢了许多,每一个上来的孩子身上都披挂着被斩断的鬼萝,碧色鬼萝在午后阳光之下,瞬间枯萎。 而在地下,已没过薛洋膝盖的水里,这种缠人的藤蔓正疯狂生长。它们不知是从哪些角落里冒出来,密密麻麻占满地牢,水蛇一般在水里游走,将薛洋和剩余十几名孩子团团围住。晓星尘仓促留下的清风护盾起初还能挡一挡,后来在水波与鬼萝的双重攻击下已难以维持,最终消失。 年长一些的孩子还算有些功力,虽然吓得半死,但在求生欲驱使下,手脚麻利地把身上的藤蔓扯落,年幼一些,尚未接受过足够训练的孩子则被吓得失声尖叫,只会毫无章法的扭动拍打,更有两个扑在薛洋脚边,除了紧紧抱住他的腿什么都不会做。 地牢里,除了湖水灌入的哗啦哗啦声,就是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叫声,一片混乱。 薛洋中气十足地大吼:“别哭!能动的都到我身边来!!!”这一吼威力之大盖过哗哗水声与嘈杂哭声,慌张的孩子们都惊了一下,听话地围到这个黑衣人身边去。 他只有一只手,也顾不得手法粗暴,直接把抱住他腿的幼童拎着后领从水里大力提起,往上一扔,继续优先把年幼个子又矮的孩童从鬼萝缠绕中抢救出来依次抛上去。孩子们很快与他达成默契,每当他拎起某一个人,其他孩子就一起七手八脚把那个人身上缠绕的细草扯下去,好让薛洋动作更快。 地牢里还剩七八个孩子时,薛洋发现了更为糟糕的情况。涌进地牢的水中,除了掺有鬼萝,还有摄魂香的粉末。绿色的粉末一部分漂浮在水面上,一部分已融化在水里。 之所以知道那粉末是摄魂香,是因为剩下的孩子里有几个突然开始站立不稳,恶心作呕。 摄魂香能让活人的魂魄因难以忍受它的烟雾而离开身体,对魂魄的伤害可见一斑。 薛洋更为糟糕,他本就是鬼魂,触到掺了摄魂香粉末的湖水,灵体感到一阵灼热,仿佛不是浸在冬日湖水中,而是在越来越滚烫的沸水里。 他自始至终忍耐着,斩断疯狂攀爬的鬼萝,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抛向出口,完成他十二岁时未能完成的事。 还剩五个,四个,三个,两个,一个。 终于,最后一个孩子也被抛了上去,此时湖水已没过腰际,直逼胸口,薛洋想跳出水面,但因站在原地一直没换位置,腿脚已被缠了厚厚几层鬼萝,身体像陷入沼泽,怎么也无法从水中拔出。 鬼萝细细密密缠住他的身体,迅速涌入的湖水形成漩涡,不知是哪根鬼萝扯动,薛洋脚下一滑,湖水没过了他的头顶。 含有摄魂香粉末的湖水,竟让他的鬼魂灵体有类似窒息之感。 石无生果然思虑周全,淹地牢,缠身体,最后一步,就是毁魂魄,免得有冤魂厉鬼找他报仇。 若是寻常鬼魂泡在这种水里怕是要立刻消散。薛洋看到自己手上有些地方开始像皮肤剥落,他没有血,只有淡淡的白色灵光从皮肤剥落的地方析出。 那是魂魄灵体在消散的预兆。必须尽快出去,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薛洋在痛苦的窒息中,还要对付身上疯狂攀爬的鬼萝。他本想用嘴扯掉环绕在手腕上的缚魂咒丝线,这样一来,没有实体,鬼萝就缠不住他,但是一旦失去实体,完全成为鬼魂形态,在这样的水里有可能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 身上蓝光明灭,他知道是晓星尘在外面用招魂术招他,但不知是鬼萝的缘故,还是摄魂香的缘故,薛洋始终泡在水里,无法回应召唤。 地牢水位越来越高,窒息和浑身被烫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作者有话要说:刚亲亲一下就遇危机啦 洋命苦 第53章 地牢惊魂 身上蓝光明灭,他知道是晓星尘在外面用招魂术招他,但不知是鬼萝的缘故,还是摄魂香的缘故,薛洋始终泡在水里,无法回应召唤。 地牢水位越来越高,窒息和浑身被烫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阿洋!!!” 头顶传来晓星尘嘶声力竭的呼唤。抬眼望去,水已彻底淹没地牢,升到接近气窗出口的位置。气窗的光线变得扭曲而遥远,中间隐隐有个晃动的人影。 是晓星尘。 能看到,却无法触及。 灵体里的力量正在流失。 难道,终究是要逃不出这个地牢么?薛洋身上缠绕的鬼萝越发多了。 头顶的呼唤一声大过一声,仅凭声音,薛洋都能想象到晓星尘此时在上面焦急的模样,他这一生,还从未有人这样在意过他。 不行,答应过道长他一定会上去,道长还在外面等他! 突然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薛洋再次挥舞匕首,把缠绕住他的鬼萝根根斩断,与此同时,手腕上一紧,一股纤细而坚定的力量,拉着他快速上升,头顶的光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哗啦”一声,身体破开水面。 晓星尘松开缚魂咒的丝线,转而拉住薛洋的手臂,将他彻底从井里抱出来。 “痛……”薛洋浑身湿透,披挂一层厚厚的鬼萝,软绵绵地躺倒在晓星尘臂弯里。 “哪里痛?” 午后日光照耀下,薛洋皮肤上析出的淡淡灵光肉眼难辨,晓星尘焦急地扯下鬼萝藤蔓,上下检查,看不到伤口,然而薛洋用手遮住眼睛,缩起身子,分明是极为痛苦的模样。 脑中灵光一闪,晓星尘脱下外袍将薛洋头部严严实实蒙住,示意孩子们跟着他走,背起薛洋快速跑到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怎样?到这里会好一些吗?” 薛洋总算略微放松身体,皱着五官点了点头,晓星尘挑了一个枝繁叶茂的侧柏树,把薛洋放在树荫下。 原来薛洋灵体受摄魂香的侵蚀,暂时极为虚弱,也像寻常鬼魂一样不能见太阳。还好被浸泡时间不长,若是再久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晓星尘手臂上正好有一道伤,他施了个以血养魂的咒,将伤口递到薛洋唇边,薛洋本想拒绝,奈何浑身乏力,意识模糊,只能平躺,任凭晓星尘的鲜血潺潺流入口中。 手臂上这道伤,还是两人在地牢发生争执时,薛洋失手划破的。 “好了……我再休息一下就好了。”薛洋只饮了几口,稍稍恢复一点力气就推开晓星尘的胳膊,自己把头拧到一边。 晓星尘看出他脸色确实恢复了一些,眼神不再如片刻之前那般涣散,终于微微安心,从随身锦囊中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递入薛洋口中,压下血腥味。 薛洋努力坐直身体,靠在粗壮树干上,凝视晓星尘良久,“认识以来,道长救我许多次了吧?” “是啊,你怎么总是受灾受难,让人担心。” 薛洋笑笑:“可能是报应。” 晓星尘双眸暗淡了一下,还是坚定道:“如今你已痛改前非,不管遇到什么危险,只要有我在,一定竭力救你。” 薛洋觉得这句话真是又甜又涩,让人五味杂糅。痛改前非哪有那么容易,晓星尘这样次次救他,怕是背负了许多压力吧。 晓星尘生了几堆火让孩子们把衣服烤干,详细询问他们各家在哪,有无父母,接着又是好一通安慰,并循循劝导,要他们不许继续修行采灵术。做完这些之后回来问稍微缓和了一些的薛洋:“这个石无生,拐来这么多孩子让他们用采灵术互相残杀,究竟想做什么?” “炼人丹,”薛洋木然又冷静道:“采集百名灵童的灵气,自己的金丹就能炼成人丹,这样的人丹凑齐三颗,无论人鬼,服下之后皆可成魔。那时候拥有的力量,仙门百家中恐怕无人可敌。” “竟有这样的邪异之术?!”晓星尘讶异又愤怒,“那制成三颗人丹,就是需要三百名有灵根的孩童?” “实际需要的比这个数字多的多,因为采灵术有风险,使用此术的人,在金丹炼成之前,至少有一半会突然横死。像这样的秘密地牢,石无生不知造了多少个,比如当初关我的那个,离这儿就很远。” 晓星尘听得心中沉重而冰凉:“怪不得石无生要靠摄魂香获取暴利,建地牢,养囚童,还要笼络他人为其效力,可真是需要一大笔钱。”他盯着薛洋恍然大悟,“鹰堂主,也就是石无生暗中找你,难道因为你的金丹已……” “不,我没有采灵满百人,还差三个,”想到自己险些沦为石无生获得力量成魔的垫脚石,薛洋含恨不已,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不过,石无生找我肯定还是一样的理由,人丹不好练,若是能找到我,他就可以少费许多功夫,毕竟我只需再采灵三人,金丹就可以炼化成为人丹。” 晓星尘伸出一只手搭在薛洋肩上表示安慰,又问:“那你当初是怎么逃出地牢的?” “我血洗过一次地牢后,石无生就不敢再把我和别人关在一起。后面三年,偌大一座地牢,大多数时候除了我,就是轮班守卫,还有几个陪我练武的人。石无生那时候做事还没有如今这般周全,地牢机关也没这么复杂。他走火入魔死后,那些被蛊虫控制的守卫一年寿命结束,也接二连三死去,最终一个也不剩。我独自一人,在地牢里水绝粮尽,几乎把每块石头都撬了个遍,才破解机关,逃出地牢。今日破解春风楼密室时我就发现,那些机关设置,实在有些眼熟,所以怀疑此处也有地牢。” 晓星尘听罢,灵识中亦有了少年在绝望饥饿中奋力逃出黑暗地牢的画面,感慨这个人怎么从小小年纪开始就那么多灾多难,真想抱住好好安抚一阵,奈何旁边有二十多双眼睛盯着,他只好暂时压下那股冲动。 “靠邪术成魔,必将祸害天下,此事已不是我们几人能阻止的,我得跟魏无羡蓝忘机说明,让四大家族一起合力搜寻失踪儿童,检查可能有地牢的存在的地方,并设法抓住石无生,令其伏诛。”晓星尘想了想,忧心忡忡地沉吟,“可是其他哪些地方还会有地牢?春风楼这个是因为账目异常,你又认得机关,所以碰巧查出,可其他地方呢?总不见得有夺舍团伙据点的地方就有地牢吧?” 薛洋早料到晓星尘会有这样的态度,后面的事也都想好了:“对决采灵,必须得是灵力武力相当的人才行,有时候一个地牢里满足不了这样的条件,几个地牢之间囚禁的灵童会来回调运,道长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人在手里没审呢。” 晓星尘了然:“春风楼严老板。” “对。这地牢与春风楼密室相通,就是他协助石无生的证据,我就不信他对石无生其他行动会一无所知。” 薛洋打定主意要亲自拷问严老板,但他的审讯过程血腥残暴,不能让晓星尘在一边看到,免得束手束脚,于是指了指在一边烤火的二十多个小孩,“道长要拿他们怎么办?柳错心家里恐怕住不了这么多人。” 晓星尘道:“此地有归属聂家的仙门驻扎,听说是李氏,规模不小,我带这些孩子前去说明状况,看看他们是否有办法安置,帮他们寻找亲人。”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刚才已问过,这些孩子里有十几个其实都无亲无故,此地仙门若是可靠,能收留他们做学徒最好。” 此话正合薛洋心意,随着日头越来越低,鬼魂薛洋恢复了更多元气,他扶着树干站起:“李氏不 能安排也得安排,既然驻守此地,管这些杂事就是他们的职责。我最烦和那些仙门打交道,这件事得道长自己去办啦,我回去审姓严的。” 晓星尘知道薛洋迫不及待想查出石无生下落,而且审问这事确实他不在行,便毫不犹豫答应。 与薛洋分开后,晓星尘带二十三个孩童去往仙门李氏,刚报上姓名,柳错心就来了,说是薛洋担心晓星尘道长一个人不好办事,让在此地还算有些名声的她来帮忙。 既是薛洋吩咐,所行又是正义之事,柳错心自然尽心尽力。她在鹤壁开玄门当铺多年,本就与修士多有往来,仙门李氏中亦有熟人,由她带领出面,交涉确实顺利许多。晓星尘揭晓的事实,尽管匪夷所思,李氏都照单全收,一方面派人前往春风楼低调捉拿夺舍团伙相关之人,一方面让掌事弟子腾出四五间空房,为那些孩童安排住处。 突然改变环境,孩子们难免仓皇害怕,有几个揪着晓星尘的衣服不肯放手。晓星尘和柳错心忙碌到天色全黑,看着孩子们吃完晚饭,一个个都安定下来,有住宿之处,有专人照顾,才殷殷嘱咐放心离去。 从当地仙门办完事回到柳宅,院子内外已点亮灯火。二人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关押严老板的厢房里发出阵阵非人一般的惨叫,穿插着薛洋的厉喝,以及铁链撞击的声音。 一名家丁提着灯笼出来迎接他们,晓星尘问:“审多久了?” 家丁战战兢兢,声音颤抖道:“薛公子一回来就开始审,到现在已经、已经将近两个时辰!” 追问石无生下落确实紧要,不好去打断,可那叫声实在瘆人,无法想象发出惨叫的人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晓星尘与柳错心的脚步在院中齐齐凝住,没人说话,厢房里传出的凄厉叫声显得更为突兀了。 晓星尘忐忑不安道:“柳公子,看到这样的薛洋,你怕不怕?” 柳错心绞着手在回荡着惨叫的院中来回踱步,最后定了定神咬牙道:“那严老板本就作恶多端,除了害苦玉竹,买卖人体,还残害囚禁在地牢里的孩子,助纣为虐,此人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厢房内惨叫声突然停止,门桄榔一声打开,施刑人带着浓烈血腥味走出,脸上手上一片血红,阴郁神色中夹杂暴戾,夜色笼罩下,五官半明半暗,眼中透出冷冷邪气,着实可怖。 对上院中二人询问的目光,薛洋漠然道:“姓严的死了。” 晓星尘一语不发,望着薛洋身上的血。 柳错心知道晓星尘与薛洋在调查要紧案件,不便干涉,退后道:“你们谈罢,我去吩咐家丁烧水,好让薛公子清洗一下。” 薛洋没问出石无生具体所在,心有郁结,加之不愿一身是血立在晓星尘眼前,什么都没再说,自己回房,点了盏灯,在桌上展开一张满是血迹的地图。上面是严老板交代的,其他可能有地牢的位置。接下来只要派人前去调查,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到时候再严刑拷问其他地牢管理者,顺藤摸瓜,便能抄没更多地牢。 但他的目的是找到石无生。此人在兰陵自杀逃脱夺舍的身体后,以鬼魂形态逃遁,目前踪迹全无,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找到。 正沉思时,房门被推开,晓星尘将一身干净新衣放进屋里的床上,给取暖的火炉里多加了几块木碳,让火炉烧得红彤彤,接着端进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巨大木盆放在凳上,回头关闭房门。 第54章 缠绵夜话 大木盆里飘着一个小木盆,晓星尘用小木盆舀出一盆水,浸湿手帕。 薛洋心不在焉看了一眼,雕像一般坐在桌边不动,仍是沉迷于整理自己的思路,并把思考的事说了出来:“石无生现在做事更狡猾,姓严的居然每年也只能见他一面。” “再小心也会露出马脚,他逃不了太久。” 晓星尘拿起手帕给薛洋擦脸,冒着热气的手帕依次拂过额头,鼻尖,脸颊,下巴,耳朵,脖颈。有些血迹干涸之处,他不得不反复擦拭。 不喜欢薛洋这个样子,浑身是血,神情阴翳。所幸,在他仔细又轻柔地擦拭之下,薛洋的脸像摘掉一层血色面具,露出被血污掩盖的俊朗五官,弱化了戾气。 薛洋并未在意晓星尘的举动,他盯着桌上地图继续道:“对于石无生的踪迹,姓严的也知晓不多,他只知道,石无生每年都会去一次碎云雪山。” “嗯。” 晓星尘拧干手帕搭在盆边,撸起薛洋袖口,拖着那只沾血的手泡在水里揉搓清洗,血在水中晕开,把水染红。晓星尘把血水倒在门口沟渠,回屋从大盆里重新舀出一盆净水,如此重复一次,薛洋的手终于也变成干干净净的了。 “摄魂香需要的稀有原料散魂草,生长条件就是必须在高寒之地,石无生肯定是在碎云雪山弄了个散魂草种植地,我们……喂!晓星尘,”薛洋望着身上被扒下一半的外袍,莫名其妙发问:“你在干什么?” 之前被擦脸擦手,薛洋还没在意,任其摆弄,直到此时,才把心思拉回到当前情景。 晓星尘专注而平静地看着他道:“你衣上都是血,我帮你换下来。” “别费心了!”薛洋情绪中还残留施刑拷问严老板时的不耐和没问出石无生踪迹的沮丧,“身上再干净,我的血债也干净不了!” 晓星尘却不停手,固执地要帮薛洋脱下血衣。薛洋无法,只能站起来由他去脱。随着晓星尘的动作,薛洋眼神越来越怪异,终于没空去想什么石无生严老板,因为晓星尘把他脱得只剩一条裤子了。 薛洋惊诧地观察那人接下来的动作,却见晓星尘两手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朝着他腰带摸去。 “晓星尘!”薛洋彻底无法淡定,退后一步睁大眼睛按住腰扣问:“你没被夺舍或者下药吧?打算把我扒光吗?” 这么流氓的行为,怎么看也不像明月清风的君子晓星尘。 薛洋突然意识到,白日里在地牢的那个吻,是晓星尘第一次主动吻了他。后来又是地牢遇险又是审讯姓严的,竟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阿洋,”晓星尘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薛洋揽入怀里,“你今天吓死我了。” “呃……”今日经历太多,情绪起起伏伏,薛洋更被晓星尘的一系列反常行为弄得晕头转向,“我今天……很凶吗?” “不是,”晓星尘抱着薛洋的手臂紧了紧,“看到你在井里险些出不来,我魂都快没了……以后不要这样吓我……” 原来是这样。 在井中听到晓星尘呼唤他的声音,那么急迫,好像自己掉落阴间地狱也能被喊回去。他薛洋生前没有亲友,死后没有墓碑,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晓星尘,如此牵挂于他。 感动归感动,但是—— “道长,我还光着身子呢,你再抱着我不松开,我可又要忍不住耍流氓了?” 说完之后,薛洋觉得这话真是有点煞风景,晓星尘那么矜持一个人,难得主动,应该好好珍惜才是,能多抱一刻是一刻,若被一句话惊退了岂不可惜? 幸好,大约因为白日里过于惊心动魄,晓星尘并未被惊退,依然紧紧抱着他。 不仅抱着,一只手还颇为暧昧地在他裸露的后背上,缓缓滑至腰际,抚摸那里的一处伤疤。 有了前面几次教训,薛洋深知晓星尘的单纯,面皮薄,洁身自好,这种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又要冒犯,会惹晓星尘生气或厌烦,有些僵硬地把一只手松松搭在晓星尘身上,在心里反复警告自己:道长只是心疼我,只是心疼我的伤疤,只是想抱一抱,没有其他意思,我不能乱想、不能乱动…… 可是,这种本就脆弱的心里建设,被晓星尘落在他颊边的吻,轻而易举击得粉碎。 晓星尘亲了他。 明明紧张又羞涩,莹白如玉的耳垂都红透,晓星尘却还是主动转过头,亲了亲薛洋,希望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柔软而温热的嘴唇,如同落在枯草上的火花,瞬间点燃了一片荒原,薛洋喉结滑动,吞咽着口水道:“晓星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晓星尘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一下一下,从薛洋的耳边吻到唇角,“我想……同你更亲近……阿洋。” 轻若耳语的一句话,如风吹海浪,在薛洋心里,激荡起千层浪花。 薛洋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眸注视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暖橙色灯火照耀下,另一双星目,朦胧陶醉,脉脉含情,也在注视着他,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现在紧紧搂着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似是心里压抑着什么隐秘又急切的渴盼。 薛洋试探着含住晓星尘的唇,得到的是缠绵回应,一吻之下,心魂俱醉,两人拥吻的影子投在墙上,亦是一副缠缠绵绵,和谐美好的画面。 薛洋总还是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可是细细密密温柔的吻是如此真实,环抱他身体的手臂滚烫触感是如此真实,更不要提,晓星尘的白色外袍已扑扑簌簌自主落地。 唇舌磨蹭纠缠,□□翻涌上岸。两人的吻先是温柔,转而热烈,随即滚烫。 潮湿的暧昧气息在昏暗房间里弥漫开,那一刻,所有令人纠结心痛的陈年旧怨都远去,再也没有什么正邪之分。 (……) “把宵夜给客人送去了么?” 柳错心在自己房里卸下男子打扮与嗓音,问回话的女管家。 女管家有些为难道:“您吩咐不能打扰他们议事,家仆不敢去敲门……一直等到薛公子屋里灯都灭了,晓星尘道长还是没从薛公子屋里出来,所以,他们让我来问问,夜宵还送吗?” 梳理着长发的青葱手指顿了一下,柳错心望着镜中倒映出的人影,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夜宵放在厨房显眼的位置,你们都去休息吧。” 管家退下,柳错心对镜忆起曾经,那名救过她的黑衣青年,常常抱着一把光华流转的名剑,念叨一个三个字的名字,模样狼狈又悲伤。 她心悦于他,更希望他幸福。 镜前的温婉女子放下木梳幽幽叹气:“罢了,原来是两情相悦……” “阿洋——” “星尘——” 两声呼唤,带着恣意纵情后的慵懒与眷恋。 屋里没有灯。火炉散发出微微红光,把透过纸窗洒进来的醉人月色烘烤出一片暖意。 凌乱榻上,两人相拥而卧,额头相抵,鼻尖相触,青丝勾连,腿脚互搭,手指仍余韵未消地抚摸着彼此的身体。 两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相互对视,充满说不尽地柔情蜜意。 “道长,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睡,是不是?” “你愿意么?” “愿意啊!我当然愿意,”薛洋心里的欢喜犹如要炸开来一般,“我一千一万个愿意,道长还不知道么?” 晓星尘满足地莞尔:“我也愿意。” “那,我们也算是道侣了么?”薛洋追根问底。 晓星尘想了想,噗嗤笑出声来,然后又有一点苦涩,“一个人和一个鬼,真是奇怪的道侣。” 薛洋不以为意,只是开心晓星尘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打趣道:“阿洋是鬼,星尘也不是人。” “我怎么不是人?” “你是霜华啊,难道忘了吗?一个鬼魂和一个剑妖,都是人中异类,正好绝配!” 靠剑灵重生,其实不算妖,但在薛洋眼里,晓星尘勾魂摄魄,并有蛊惑人心之能,怎么不是妖? 自己竟被比作妖,晓星尘这下是真的被逗笑了,由于两人正紧密挨着,他一笑连带着两个人一起簌簌晃动,“好吧,鬼和妖,果真绝配。” 看着那样的笑容,薛洋忽而想起在义庄时的某日,晓星尘也是这样,笑得毫无城府道:“你一开口我就想笑。我一笑,剑就拿不稳了。” 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懂得珍惜眼前唯一一个待他好的人,表面请求道长带他一起去夜猎,实际上是诱骗道长把活人当走尸去猎杀,令其在眼盲之时,双手染血,光华蒙尘。 当时的他有多坏,现在就有多悔。加倍地悔。 薛洋手脚并用趴到晓星尘身上,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枕在那人的坚实胸口问:“道长,我重不重?” 晓星尘双手一起搂住身上的人,温柔道:“不重。” “那这里呢?”薛洋改做下巴抵着晓星尘胸口,并用手指了指那里,“和我在一起,这里很重吧?” 晓星尘诚实道:“这里是有些重,不过,我愿意的。我说过,从此以后,你的过去与未来,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承担。” 薛洋愧疚不已:“我没见过比道长更傻的人了。” “是吗?”晓星尘意味深长道:“我见过。” “你见过?”薛洋好奇追问,“是谁?” 晓星尘双手一齐在薛洋身上摩挲了一下,道:“他呀,你认识的,本就缺一根小指,后来又断了胳膊,变成鬼还用自己的魂魄给别人补魂,你说傻不傻?” 薛洋一呆,反应过来之后佯装愠怒地趴下去在晓星尘颈上咬住一块软肉,痛的身下之人发出“嘶——”的一声才松开。 他质问:“我怎么就比你更傻了?” “不傻怎么会弄得自己浑身是伤。”晓星尘语气又是宠溺又是心疼,手掌在薛洋背上腰上随意一扫,就摸到了四五处疤痕。 “你才傻!” “不,还是你傻。” 两人就“谁比谁更傻”这个问题上争执了几个来回,薛洋一翻身仰面躺回榻上,把手指断处递到晓星尘唇边请求:“道长,你亲亲它们吧。” 车轮碾过的手指,鞭子抽打过的皮肤,刀剑刺穿过的身体,断裂错位过的骨头,终止在二十七岁的生命。 亲亲它们吧,那些陈年的伤痕。 晓星尘目光如水一样温柔,亲完手指,支起身体,自上而下,用柔软温暖的唇与心,去包容薛洋身上的每一处旧疤。 前面的都吻了一遍,薛洋翻转身体道:“背后也要亲。”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迎来这样一日。如此温存,叫人怎能不贪恋。 晓星尘疼惜而耐心地,一次次吻下去,嘴唇逡巡在薛洋流畅匀称的肌肉线条上,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全身疤痕都吻过一遍,吻得两人都越来越热,他回去找到薛洋的唇,两对唇瓣又痴迷地黏连在一起,难分难解。 榻上风光旖旎缠绵,他们像是要将过往做错的事,浪费的时光都挽回一样,热烈的安抚,索要彼此的身体,直至力竭。 第55章 良宵尽 薛洋睡了小半个时辰,在子夜临近时习惯性醒来。 屋里面还是昏暗且温暖,但只有他一个人。 起身一看,衣服竟然是穿好的,床边还有一个叠好的厚重披风,是黑色,一看就是晓星尘为他所备。 他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应对子夜反噬必备的霜华木剑,就明白了缘由,推开窗放入外面的冷空气,把披风盖在身上当被子,安安心心躺回床上闭目养神,果然,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身上开始闪烁起蓝色微光,再坐起来时,眼前景色倏然变化,到了一个偏僻的柏树林里,周遭是冬夜的微风,晓星尘一袭白衣如月中人,手中拿着他的霜华木剑,正在那里静静等他。 薛洋笑眯眯打招呼:“道长好生体贴,连应对反噬的地方都帮我选好了,还提前来这里等我。” “嗯,你今日在地牢里受了伤,后来又……受累,能多休息片刻最好。” “还说呢,在床上缠着我不放的是谁呀!”薛洋伸手去拿剑,“道长回去吧,等子夜一过再把我招回去就行。” 他的手落了个空,晓星尘没有把剑递给他,退后一步道:“你在原地护住心神即可,我帮你筑清风结界。” “不行!”薛洋故作轻松,语气却不容反驳:“这清风剑法一日不练会退步的,我自己来。” “阿洋,”晓星尘明白,薛洋不让他帮忙,才不是什么担心剑术退步,他沉声道:“我不介意被那些怨灵责怪。” “我介意!”薛洋沉下脸,又伸手夺剑。而晓星尘一扬手,已经开始施展清风剑法。 清风自南,环环抱山; 清风自北,上善若水。 清风自东,云鹤游空; 清风自西,福祸相依。 这部分薛洋已能读懂,是晓星尘前半生的写照。他最喜欢的那一招:云鹤游空,身法轻灵飞扬,想必也是晓星尘忆起初入世时最喜欢的一段时光,把那种雀跃心情融在了剑招里。 之后呢?是福祸相依,是旧梦碎之,是江阔云低,一招比一招更沉重。都是拜他薛洋所赐,只是晓星尘在钻研这套剑法时,还不知道他想表白的,正是这个让他命运曲线坠落入血污的薛洋。 熟悉的清风。熟悉的剑影。熟悉的白衣。又一次护住了他。把黑沉沉的怨气和怨灵挡在十步之外。 黑夜的荒野中,充满怨灵的叫骂。 “又是你!” “凶手的帮凶!” “不分黑白是非的东西!” “跟魔头薛洋是一路货色!” 薛洋猛然抬头,他自己挨骂习惯了,根本无所谓,但是晓星尘…… 翻飞的白衣身形没有停止,脸色却明显地苍白隐忍。 “够了!晓星尘,你回去!”薛洋劈手夺下木剑,风力霎时变弱,几个怨念极强的怨灵寻到护盾破绽,向着他直冲而来,晓星尘眼疾手快,把薛洋拨到一边,自己却在原地没动,迎接了怨灵的攻击。 他也可以用剑、用灵力去挡住的,但那或许会伤害到怨灵。这些都是带着怨念而死的无辜生命,晓星尘还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转生,绝不可能去伤害他们。 淡灰色怨灵,裹挟着怨气穿过他的胸口,四肢百骸一阵剧痛,这就是薛洋每晚都要受的苦。 他既和薛洋在一起了,便不能放任他独自一人去面对这样的刑罚,他本可以将清风护盾筑得没有一丝破绽,不放一个怨灵进来,但是他还想做更多,因此在护盾最上方的顶上,留了一个风眼。 薛洋疾声厉色:“晓星尘,你要做什么?” 晓星尘在原地坐下,给了他一个安慰眼神:“别担心,也别打断我。” 说罢,宁静双眸淡淡合上,口中默念起薛洋听不懂也没听过的咒诀。 本该风平浪静的护盾之内突然一阵飞沙走石迷了薛洋的眼,他被巨大风力逼退好几步,能稳住身形睁开眼睛时,只见一股从半空倒垂而下的诡异旋风,上宽下窄,上面把黑沉沉的怨气和怨灵卷进去,下面把一袭白衣完完全全罩住,周遭风势涌动,形成一层强力风墙,唯独把他隔在外面。 一抹白色在旋风末端若隐若现,偶尔露出的秀美容颜眉心紧蹙,唇角颤抖。 薛洋呆了,不知道晓星尘究竟在做什么,但他知道那绝不是轻松的事,怨灵穿身而过的攻击,哪怕耐痛如他忍受一个时辰零零散散的攻击后也会因剧痛而昏厥,那此刻的晓星尘呢?旋风中的怨灵正顺着旋涡源源不断向着那个宁静淡泊的身影扑去! “晓星尘!!!” 他的声音埋没于上百个怨灵造成的嘈杂中,嘶吼着冲了十几次,都被风墙挡在外面。砂石枯叶纷飞中,他与那一袭白衣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却怎么也走不过去。此前一直欢喜晓星尘接受他,这时才突然明白这份接受有多认真,又有多沉重。 一想到晓星尘与他在一起,今后可能要承受的种种压力,薛洋在寒冬风中如梦初醒。 寻欢作乐终有时,结束后,还是要面对沉甸甸的现实与过去。 晓星尘是诚心诚意要分担他的所有,但是他薛洋的罪过那么大,凭什么去拖累晓星尘?晓星尘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怨灵的咒骂与攻击? 他又竭尽全力试着往晓星尘的方向冲了几次,毫无例外都被强劲风力挡回原地。 “星尘,晓星尘……你这不是替我受过。”薛洋喃喃无力趴倒在地,残缺的手茫然握紧一把尘土,“这是更严重的刑罚。” 这种情形,比他自己承受反噬还要更为煎熬,满眼都是狂风卷着黑暗,企图侵吞他最珍惜的那一抹白月光。不知过了多久,余光中有淡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薛洋徒然起身,抬眼望去,是一个个怨灵正三三两两从旋风中心被送出来,他们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周身也没有黑色怨气围绕,一个个梦游一般,与他擦身而过看也不看,就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意识的游离魂魄。 原本黑沉沉的旋风颜色变淡了一点,成为灰色,薛洋终于看得清风眼中心的情形:裹挟怨气的怨灵,面目狰狞穿过晓星尘的身体,再出来时,周身的怨气都消失了,怨灵本身也失去攻击性,被送出风眼,变成那副梦游的样子。 就如同,晓星尘在用自己的身体吸收怨气,净化怨灵。 十步。表面上那一袭白衣距离自己只有十步。但薛洋痛楚地意识到,那真是一段他永远也走不完的距离。 “晓星尘……” 断臂孤魂无能为力,哀声呢喃着那个让他又痛又暖的名字。 明月高悬,悄悄在树梢间移动。晓星尘的唇上褪尽了血色,旋风也终于褪尽了黑色,最后一个怨灵也从风眼中走出,摇摇晃晃消失于柏树林深处。 时间漫长到薛洋以为天都该亮了,其实才过去半个时辰,比他平日里独自面对反噬的时间还少一半。 风墙消失,薛洋在晓星尘脱力倒地之前冲过去扶住他,“傻子,你做了什么啊?” 晓星尘在薛洋臂弯里虚弱地笑:“放心,此夜反噬结束,他们怨气受我净化……咳……半月之内都不会再聚。” “晓星尘,我最讨厌你这种傻瓜,白痴了!那些都是我罪有应得,你为什么多事?” 晓星尘垂着睫毛声音柔和道:“别担心,和你一样,我只需休息一晚就好了……” 薛洋一言不发,背起晓星尘往回走,才走几步,背上的人已睡着,呼吸绵长而安静。 在这以前,子夜过后昏睡的都是薛洋,这个晚上却成了晓星尘。那个世间最善良的人,替世间最邪恶的人,承受了本该属于他的反噬痛苦。 月光照着他们的身影,莫名有些凄苦。薛洋对着他们的影子,悄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回到两人缠绵过的榻上,相拥而眠。 第二日,薛洋是被热醒的,睁眼一看,发现枕边人睡的并不安稳,晓星尘攥着被角满头大汗,胸口起伏,前襟都被沁湿,微微摇着头,纤长睫毛轻轻颤动,仿佛沉在一个噩梦里。 “晓星尘?醒醒!” 晌午的阳光穿透纸窗照在枕边,有些刺眼。薛洋摇晃晓星尘,正想落下一个柔软的吻,却听见睡梦中的人皱着眉吐出一个名字。 一个他很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阿箐……”干裂的苍白的嘴唇开合,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呓语:“对不起……阿箐……” 薛洋浑身都僵了一下,随即低头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晓星尘挣扎着恍惚醒来,只觉呼吸困难,胸口很堵,意识中还残留着梦的残影。 他梦到阿箐。他其实并未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见过阿箐,因为在义城时他是眼盲的,梦里的阿箐只是一个模糊的女孩影子,身形瘦小,没有五官,头上戴着那支他给她雕刻的木簪,尾部有一只小狐狸。 瘦小女孩哭得很伤心,一直在他的梦里抽抽噎噎哭诉:“道长,道长,你怎么能和那个坏东西在一起?他等了你八年,我也守了你八年……可我什么都没等到。” 后来,女子空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对白瞳,白瞳里流出血泪:“道长,我死的好惨,断舌,瞎眼,被狗啃……都是那个坏东西害的,你知不知道?” 而他一睁眼,就见被惨死女孩指责的那个人正在吻他,唇齿间温热绵柔的触感,忽然又令他想起,昨日在亲密时,薛洋也曾苦痛地问:“星尘、晓星尘……你为什么要走……我想你想地疯了,快要疯了,你知不知道?” 晓星尘有些迷乱地打量屋子。昨晚他搬进来的木盆还在,一只手帕搭在木桶边缘,他记得他曾拿那只手帕给薛洋擦去血迹,也擦去他们的欢爱痕迹。火炉中的木炭依旧静静燃烧,只是没了夜色遮掩,屋里的气氛忽然不如昨夜那般暖和得让人迷醉了。 薛洋装作什么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手脚一起缠住晓星尘,“道长,怎么醒的这么早?” 那般亲密语气,就仿佛他们已经同床共枕过无数个日夜。晓星尘脑中回响着两个不同的人同样的问句,灵识混沌一片,无法思考。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这样问他?那一刹那,晓星尘痛苦地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薛洋不安分的手从腰间探到他衣服里,挑逗意味明显:“道长,想什么呢?不许乱想,只许想我。” 晓星尘沉溺于梦中阿箐的哭诉,没听出这句话里的脆弱与不安,他下意识想躲避薛洋暧昧的碰触,但那只手上下求索,如此难缠,仓促间,他有些用力地猛推了薛洋一把,侧过头艰难道:“你别碰我!” 气氛凝滞片刻。薛洋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没有动。 惊讶,错愕,刺痛,种种复杂情绪在漆黑的眸子里闪过,薛洋的脸上,几乎肉眼可见地结了一层冰。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章时迷上一首歌,叫《孽海记》,气氛莫名相符,听着歌想着薛洋与晓星尘的故事,泪眼汪汪。 路迢迢 夜悄悄 等明月来相照 意中人 与我赴良宵 人世间 并不算逍遥 第56章 霜降斗 晓星尘沉溺于梦中阿箐的哭诉,没听出这句话里的脆弱与不安,他下意识想躲避薛洋暧昧的碰触,但那只手上下求索,如此难缠,仓促间,他有些用力地猛推了薛洋一把,侧过头艰难道:“你别碰我!” 气氛凝滞片刻。薛洋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没有动。 惊讶,错愕,刺痛,种种复杂情绪在漆黑的眸子里闪过,薛洋的脸上,几乎肉眼可见地结了一层冰。 薛洋自己把那冰面拨开,反倒甜腻地勾起嘴角,再次俯下身凑近躺在榻上的人,嘴唇近得将要贴上去,“怎么?昨晚的事,道长是不是后悔了?” 半是暧昧半是讥讽,偏偏不露一丝痛楚。 晓星尘心如刀绞,为梦里哭诉不平的阿箐,也为眼前掩盖受伤的阿洋。他抖着声音道:“不是……我只是,想静一静,我梦到了阿箐……” “道长做一个梦,就打算突然对我变脸吗?” 一个梦? 晓星尘睁大眼睛。 那何止是一个梦,那是曾真实发生过的事,是确实挽救不回的鲜活生命,而薛洋竟然只当做是一个轻飘飘的梦? 他猛然伸直手臂支起欺压在他身上的薛洋,对上那双漆黑深不见底的眸子,忍不住质问:“阿箐与我们共同生活三年,就像妹妹一样,难道你就从没想过她么?想到她,你不会难以面对吗?” 薛洋脸色彻底阴沉,语气转为凶恶,甚至接近嘶吼:“我想那个小瞎子做什么?她死都死透了!而且是我亲手杀死的!我现在再想她能让她活过来么?!” 晓星尘不语,眼神令薛洋刺痛。 看怪物的眼神,正是那样。他的一生,没少接受那种眼神。 他知道晓星尘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再度吻下去,不管晓星尘愿意不愿,他要把昨晚的欢爱再重复一次,带着粗暴残忍的力度重复,做到晓星尘疯狂与窒息,勾着他把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再也没有空隙去想一个死人。 但晓星尘昨晚为他代受反噬而虚弱苍白的唇色映入眼帘,让他无法那样做。 薛洋披衣起身摔门而去,临走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道长想冷静就冷静吧,我不打扰,要是想当做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是不行!” 屋里回归寂静。 晓星尘坐在床边,十指插入头发捧住脑袋。这寂静只维持了片刻,就听见窗外院子里一声巨响,像是打翻了什么巨物在地,柳宅家丁惊叫声中掺杂着薛洋的怒喝。 他悚然站起,生怕薛洋惹出什么祸端,穿好衣服匆忙开门,踏入院子只见昨日审问一夜春风楼严老板的厢房前摆着一口棺木,棺木歪倒,棺盖被掀翻在地,里面空无一物,厢房门窗紧闭,里面传出切切剁剁摔摔打打的声音,三个家丁吓白了脸,其中一个清扫院子的妇人冲到墙根弯腰作呕。 “里面是薛洋么?和我同来的那一位?”晓星尘走过去问。 一个家丁哆哆嗦嗦上前说明:“仙长,我们柳家主吩咐把严老板的尸体装进棺材送到仙门李家去,但是薛公子突然冲出来把尸体拎回厢房……不知要做什么!” 所谓“不知要做什么”只是个委婉说法罢了,厢房里传出的切切剁剁声加上薛洋怒气冲冲拎走尸体的样子,谁都能猜到他在做什么。 晓星尘沉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没我吩咐不要进这间房。” 家丁如蒙大赦,迅速退散,晓星尘拾级而上,推开厢房的门。 即使已做了心理准备,开门还是震惊。屋里昨晚审问严老板产生的血迹还没擦除,溅得地上墙上哪里都是,空气中充斥血腥与尸气混合的难闻气味。血色空间里,这一只腿,那一只脚,头颅和躯干也分开两处,一具尸体七零八落,墙上有模糊的污迹,挂着尸块摔打上去过的碎肉。 薛洋马尾凌乱,衣服没有穿好,黑色中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露出大片胸膛。晓星尘推开门瞬间,他正把一只断手踩在椅子边缘,手里握着黑沉沉的降灾,高高挥起,狠狠剁下去。 四根僵直的手指应力而断,其中一根骨碌碌滚到晓星尘脚边,触目惊心。 “薛洋!!!你在做什么?!” 晓星尘难以相信,昨晚与自己共度良宵,还把自己从郊外背回来的人,竟和断手残肢中间这个面目狰狞拿尸体泄愤的是同一个。 “做什么?晓星尘道长没看到吗?我在肢解尸体啊!”薛洋一剑刺穿脚下断手的手掌,挑在剑尖展示:“杀人分尸,我最擅长的事,道长要是害怕,赶紧离我远一点。” 晓星尘劈手夺下降灾斥责:“你对我有气,也不能拿别人尸体泄愤。这个人再罪大恶极,也已经死了,何必不给他留最后一点体面!” 薛洋怪笑:“体面?我从不知道尸体有什么体面好留,小瞎子的尸体被我抛在荒野,你的尸体被我拿来泄欲,我从来如此,道长应该庆幸现在有他这个尸体给我泄愤,否则我只能现杀几个活人出气!” 晓星尘每听一句,怒气增长一分,薛洋说完,他心神大乱,未及思考,一掌挥起,“啪”地一声,落在薛洋脸上。 两人站在满地尸块残肢中间,一样怒不可遏。 晓星尘悔极。他修为深厚,激怒之下,这一掌怕是有些疼的。 他的温和性情,在薛洋面前,屡屡溃不成军。薛洋总是稍一爆发就恨不得做出毁天灭地的事,他应该了解,应该看好他才对,十年前没有看好,造成过种种恶劣后果,十年后他极尽努力,去了解薛洋扭曲心性的原因,引导薛洋慢慢改正,但听到某些刻毒冷漠的话,还是会失控,会愤怒,会有所有感情与努力都是付之东流的伤心。 薛洋头被打偏,转回来双眼冒火看他一眼,负气地抽了抽嘴角,铁青着脸往外走,晓星尘上前去拉,却被甩脱,但无论如何不能再放任这样的薛洋往外跑,谁知这鬼魂会不会又闯出什么祸来,缚魂咒的丝线第一次起到应有的作用,把薛洋绑在了椅子上。 那椅子是薛洋昨日刑审严老板所用,结实牢靠,手脚都有地方固定,没想到昨日绑过严老板,今天就绑了他。薛洋七窍生烟,挣脱不得,破口大骂。 “晓星尘!你放开我!” “不要脸!昨晚睡我,今天就又打又绑,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穿衣服不认人,连嫖客都不如!伪君子!禽兽!” 他连骂几句,晓星尘不还口,也不放他,语言又转为调戏。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绑着玩?那你这样绑是不行的,你松开我,我告诉你怎么绑好玩!” 晓星尘皱眉,简直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忽略越来越污言秽语的谩骂,从家丁那里要来白布,收拾尸体断肢,哪怕一根手指,也用布包着,肃穆装回棺木。 薛洋大约很久都没这样生气。晓星尘昨晚那般亲密,今天因为一个梦就碰也不让碰,他满腔怒火想发泄,却知道杀人会触及晓星尘底线,就只拿死尸来出出气,不料就算这样竟然还被打了一耳光,他怎能不气?他自七岁之后虽然总是受伤,却再也没挨过谁的耳光。他气得发狂,嚎叫连连:“晓星尘!你是个废人!你有本事就跟我打一架,绑着我算什么能耐?” 一直没出声的晓星尘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地气人:“打架你也打不过我。” “啊——!”薛洋毫无内容地干嚎一嗓子,“谁说我打不过你!你松开跟我打了再说!!!” 薛洋怒火中烧。可他又知道晓星尘所说是事实,莫说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臂,就算有两只手臂,也打不过晓星尘,因此就更加恼怒。 晓星尘无奈地看着薛洋在椅子上徒劳无功地挣扎,明白让这个人自然冷静下来是不可能的,打一架或许是个办法。 他们果然在院子里打了一架,薛洋持降灾,晓星尘持霜华木剑。这般托大的姿态更让薛洋火大,他拿着降灾几乎是用尽全力劈砍,每每都被晓星尘用霜华挑开,又用剑侧冷不丁抽打在身上,他躲闪不及,不知不觉挨了十几下,懊恼之余,越挫越勇。 在晓星尘灵力加持下,桃木雕刻的霜华木剑竟然也真能抵抗降灾。晓星尘昨晚净化怨气本就有所消耗,即便如此,只用七八成功力,薛洋的降灾就找不到丝毫破绽,不过薛洋也未曾真的动脑出刁钻招数,全靠一股蛮力发泄,倒把柳错心宅院中的花草树木折断不少,还劈碎一堵石墙。 家丁躲在屋里探头探脑观战,只见院中衣袂翻飞,刀光剑影,白衣仙长威严从容,断臂青年势如破竹,端的是一出好戏。 两人从正午打到午后,酣战一个时辰未歇,家丁心有余悸把柳错心从慕月阁请回来,在家主劝说下,两人总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顺着柳错心的意思表示暂时休战。 柳错心拖着二人一起坐下吃茶点,那两人横眉竖眼远远相对而坐,谁也不理谁。晓星尘吃了几口就欠身退席,薛洋亦是味同嚼蜡。 霜华木剑上到底留下了沟沟坎坎,薛洋捧在手里惋惜。此剑精美,霜花纹路复杂细致,他雕刻这把剑断断续续用了一个月有余。 柳错心安慰:“薛大哥,慕月阁里的剑,你若需要,可以随意挑选。剑毁了还可以再换一把,人心或人命若是伤了,却很难再补。你不要和晓星尘道长置气,有话好好商量就是。” 薛洋没好气道:“谁和谁置气?你怎么不问缘由就帮他说话?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柳错心莞尔:“晓星尘道长脾气谦和,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若生气,定是有缘由的。” 薛洋火爆拍桌,震得杯盘叮当,“他不像不讲道理的人,那我就像?!”左右一想,自己也承认:“行吧,我还真像。” 柳错心继续款款劝慰,但见薛洋喝茶吃糕,心不在焉,似是有话想说,又难以开口。 心思剔透的女子耐心等着,直到糕点吃完,茶也凉透,薛洋才犹犹豫豫不自在道:“柳姑娘,帮个忙,能不能在你家多立一个牌位?” “嗯?可以啊,什么人的?”柳错心问。为了方便鬼魂薛洋出入,她早在柳宅设下薛洋牌位,不知薛洋想让她添加的,又是属于哪个没有归处的鬼魂,难道是薛洋亲属? 薛洋望着远处道:“都是道长多事,有个臭丫头,叫阿箐,萍水相逢,他就把人家当妹妹。阿箐的魂魄……被我伤了不能及时转生,世间若有牌位,日夜香火不断,清明寒食不忘一祭,可以助她早日安息,重入轮回。” 柳错心视薛洋为救命恩人,这点小忙自然满口应允,问了牌位上具体该怎么写,又道:“萍水相逢,感情未必比亲人少,我把你……就当大哥啊。” 薛洋发现以前把他叫做“薛公子”的柳错心,现在改口叫他“薛大哥”。他居然没有排斥,觉得有人能这样,不把他视为人间祸害,还愿意不带任何功利目地亲近,帮他的忙,挺稀奇,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热。 薛洋深深看柳错心一眼,“那小瞎子如果还活着,年纪应该比你还大了。” 阿箐多少岁?薛洋也不是很确定,小瞎子或许说过,他并未在意。印象里的那个泼辣女孩模样只比他小一两岁,对他一直怀有强烈排斥。都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过的人,孤儿浪子,没有教养,日常被人鄙视,遇到晓星尘这样一个端庄温雅却亲近他们的人,简直像遇见神仙下凡,都想占为己有。他们其实知道对方的心思,因此更加针锋相对,明里暗里相互较劲。吵架的时候,晓星尘在还好,晓星尘若不在,他们嘴巴刁钻不分上下,什么难堪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薛洋认定阿箐长大为人妻为人母也是个泼妇,但想起阿箐对晓星尘乖巧撒娇的模样又有一些动摇,或许,长大之后脾气可能有所改变? 好奇中,竟有那么一点遗憾,阿箐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终是无法知晓了。 第57章 星之殇 晓星尘这一天从大汗淋漓的梦里醒来后,就又是收拾碎尸又是与薛洋打斗,早已尘土满面浑身不爽,他回屋里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去浴室,才放好热水脱下外袍就听见薛洋在外面大声敲门。 一打开门,薛洋从门缝里挤进来嘿然一笑:“道长,一起洗吧!” 最初和薛洋同行时他们也多有矛盾,薛洋总是如此,闹过之后,又嬉皮笑脸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来同他搭讪,现在显然是故技重施。 柳宅家的浴室是一个独立的房间,用具齐全空间宽敞,除了有大小木桶充足水源,还有一个圆形水池,直径一丈有余,理论上确实足以好几人同时共浴。 晓星尘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有了昨夜,薛洋一提共浴他就知道此人图谋不轨,面无表情道:“你若要洗就你先洗。”说着就要出去。 薛洋连忙堵住门,推着他往里走,口中碎碎念道:“哎呀道长怎么还在生气打都打累了休息一下一起洗澡吧,我一只手不方便你帮帮我。” 晓星尘看他言辞轻浮眉梢带笑,似乎无论是对于阿箐、对于虐尸,或是威胁杀人出气的事都全不在意,未曾反省,更不想在此时与薛洋寻欢作乐,冷着脸绕过薛洋,决绝地往外走,薛洋又从后面把他搂住。 浴室里氤氲热气叫人视线受阻,晓星尘一心避免被缠住挑逗,把薛洋揪着他衣袍的手掰开时,没有看到那个断臂鬼魂的彷徨不安,径直走出浴室。 他走到院子里正好遇到柳错心要去他屋里找他,问是什么事,柳错心道:“薛大哥让我帮忙给阿箐姑娘立个牌位,说是会有助于阿箐姑娘安息转生,我忘了问用什么材料好,松木柏木都过于普通,我那慕月阁正好有一截天山神木,不知用那个立牌位,效果会不会更好?” 女子声音温婉而沉静,晓星尘透过她的认真神情才知道原来薛洋并非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终于略有安慰,对柳错心致谢:“若能用神木立牌位,安抚魂魄的效果确实更好,只是这神木难得……” “神木再难得也比不上薛大哥当初救我的恩情难得,” 柳错心只确认了神木效果更好就欣然浅笑,“那我得去叫人从慕月阁把神木取来,不然被人买走就不好啦。” 扮作男装的女子转身走了两步,脚步忽然踉跄几欲摔倒,晓星尘上前扶住,“怎么了?姑娘身体可有不适?” “唔……不知怎么,突然头晕。” 柳错心蹙着眉说完,晓星尘也察觉到不对,庭院空气中似乎有摄魂香的成分在蔓延。他仔细鉴别了一下,霍然转身对着浴室,摄魂香的来源就是那里,而薛洋还在里面。 晓星尘匆忙嘱咐柳错心指挥所有家丁远远避开,自己抢步冲入浴室,却见氤氲热气中,薛洋穿着衣服靠在盛满热水的圆形水池里,手里悠悠然洒落的,正是摄魂香粉末,那粉末在水中融化蔓延,将整个水池变成绿色。 看到他进来,薛洋静静抬起眼睛,与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判若两人,满眼荒凉把最后一把摄魂香撒在水里,慵懒地拨动水面。 晓星尘心惊胆寒,袅袅白雾里,映入眼帘的似乎是一个水妖,一个向他来讨魂索命的水妖。 这摄魂香对鬼魂灵体伤害极大,昨日薛洋被含有摄魂香的湖水困在地牢险些出不来那一刻,晓星尘感到将要魂飞魄散的是他自己,今日薛洋居然自己制造了一池毒水泡在里面,这是做什么?挑衅?示威?自虐?以让他向他低头?! 晓星尘怒喝:“你快出来!” 被怒喝的断臂鬼魂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脖子上分明有因忍痛而爆出的青筋,反而往水里更沉了沉,让全身都泡在里面。 晓星尘惊怒交加,跳入圆形水池企图把他强行捞出,薛洋扑腾躲闪,口中念念有词:“你管我做什么?我不能杀人出气,也不能拿死尸出气,打又打不过你,我拿我自己出出气还不行?等我再多泡一泡,你就可以去跟你那位姓宋的好朋友汇合,他不是一心想让我魂飞魄散吗?现在有方法了,你怎么不去告诉他!” 绿色水花飞溅,一部分飞入眼睛,刺痛且模糊视线,晓星尘浑身都被打湿,好歹捉住薛洋从满是摄魂香的水池中拖出来,拎起旁边木桶中的净水,也不管是热是凉,朝着薛洋劈头盖脸浇下去,再抓起薛洋的手掰开手指一看,拿捏过摄魂香的手心已被灼伤,在昏暗浴室里看得出皮肤上泛起斑驳白光,更糟糕的是,斑驳之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点点扩大,连成一片。 薛洋浑身因痛而抑制不住颤抖,眼神阴郁地可怕,恨恨地射向晓星尘,但晓星尘没空理会,急得说不出话,划开手腕又要给薛洋喂血,薛洋眼皮一跳,似是受了极大侮辱一般,骂骂咧咧推搡着让他滚,手被制住竟要抬脚,晓星尘连续被推带踹,心神俱疲,火气徒增,猛然大力把薛洋按在墙上,流血的手腕狠狠压到薛洋口中。 他声音带着剧烈痛楚,湍急如瀑布:“让我滚,我滚了你怎么办?这个世上谁来管你?!” 薛洋后脑磕在墙上一阵天旋地转,想吼,口却被堵着,想推,手和身体都被压着,他从不知道温柔如晓星尘也可以有这样大的力气和决心钳制住他,逼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喉咙发出困兽一般的声音,他狠心地用力咬下去,坚硬牙齿没入手腕血肉,但晓星尘浑若不知疼痛,手腕不仅丝毫未松,反而压地更狠,撑得他嘴巴大开。 源源不断的血灌入口中,有几次薛洋差点被呛住。愤怒的眼光在鲜血灌溉下有了一丝松动,他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咬伤晓星尘,也不知道晓星尘究竟划了多深的一道伤口,只感到有那么多的血,多到充满他的口腔与喉咙,多到他来不及吞咽,血从口角溢出,顺着下巴流向脖子,再浸透衣领。 他被狠狠按着,牙齿咬或不咬都不再有区别,总之始终陷在在晓星尘腕间,嘴唇无法合拢,奋力想摇头,却只换来一下更狠的按压,牙齿近乎磕到骨头。 “不想饮我血,以后就不要自虐!”晓星尘目眦欲裂满眼红丝,全然丧失平日风轻云淡的仙姿。 薛洋口中血腥粘稠,看着这样的晓星尘,心中升起一丝惧怕。 他的白月光变成血腥色,仿佛浸在血水里的月亮,是他把九天之上的月给污染了吗?他怕晓星尘的血流干,怕晓星尘的温柔一去不复返,目光终于彻底软下,喉间呜呜的怒吼变成哀求。他想起昨晚他们的距离那么近,温柔如水一样的晓星尘,用唇舌亲吻舔舐他全身的伤疤,怎么他的美梦连完整的一日都没到就碎裂,他做了什么把一个那么春风和煦的人逼成眼前这个陌生粗暴的样子? 薛洋嘴巴张大含着晓星尘流血的手腕,突然有漫天悲愤酸楚,化作泪水混在晓星尘的血里,模糊了整张脸。 “我错了。”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薛洋,而是晓星尘。 晓星尘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愤怒,哀哀地盯着眼前的冤家。 “是我错,行不行?”晓星尘失神一般呢喃,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痛楚难当,逐渐脱力,“阿洋,我没有后悔也没有要离开你,别闹了,也别自毁自伤,行不行……?” 红色鲜血从薛洋下巴滴滴答答往下落。 支撑不住了。无论是薛洋还是晓星尘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缓缓下滑,他们坐倒在地,流血的手腕终于松开,血污沾染薛洋半张脸,亦染红晓星尘整只袖口,分不清谁更狼狈。 “是我错,都是我错……” 晓星尘双眸暗淡,视线涣散,宛如疯魔,只会讲这一句话了。 这一夜他们依然同塌而眠。 晓星尘近乎予取予求地满足薛洋,在无尽的颠簸碰撞中恍然明白,薛洋是个瘾君子,曾经杀人上瘾,炼尸上瘾,报仇上瘾,吃糖上瘾,现在则是对他上瘾。 瘾君子从不知什么叫克制收敛,只知道拼命抓住眼前的快乐,否则就会沦于空虚,沦于不安。这瘾让他又怜又怕,怜的是薛洋命中事物太少所以这般极端,怕的是他倾尽所有也填不满薛洋灵魂里的黑洞。 救世之梦,知己好友,清白名誉,他都弃了。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满足薛洋,薛洋不能容忍他给予别人关怀怜悯,尤其不能容忍他怜悯薛洋自己杀过的人,可他若把最后的善心都弃了,又拿什么去包容薛洋? 晓星尘无助。这重生,这修为,这宽容,这慈悲,似乎都毫无意义。 他情绪越失落,薛洋越暴躁,止不住在他身上巧取豪夺。薛洋要他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就疯狂占据索要他的身体。同样的翻云覆雨,昨晚还是蜜糖今晚就变成□□,在撕心裂肺的苦痛里,只有身体的欢愉是真实的,晓星尘颓丧地任由薛洋拖拽,坠入深深欲海。 令人失智的极乐焰火盛放后熄灭,留下的是更为深沉窒息的黑暗夜晚,短暂睡眠间隙,晓星尘依旧做梦,不是梦见阿箐就是梦见宋子琛,他们浑身是血,神情鄙夷,目光冰冷而仇恨。 最后他梦见师傅抱山散人。 师傅没有任何责备言语,只是望着他不断叹气,一如他央求师傅把他的眼睛挖出来给好友宋子琛那一次。 师傅的声音在梦里遥远而缥缈,她说:“星尘,你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那是他无法理解的四个字。 他还是把眼睛挖给子琛,把自己交给薛洋,再去梦中面对故人亡魂的哀切哭诉。 晓星尘在凌乱的床上醒来,用被单裹紧□□身体,掩住双眸哽咽:“阿洋,我想念师傅了。” 他不知道薛洋能不能懂,但他没有别人可以诉说。 薛洋从前只知道自己是孤零零在这世上的,眼下第一次意识到,晓星尘也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抚着晓星尘湿润的脸,“你不能回去探望师傅吗?” 晓星尘摇头,晃下眼角清泪。抱山散人不许徒弟回去的规则,他已破过一次,没有颜面再破一次,何况他现在还和薛洋在一起。 “那你是不是怀念没有入世的日子?”薛洋终于说出这一天唯一一句有效慰藉晓星尘的话,“我们找一座山,像你师傅一样隐居度日,好不好?” 这话正中下怀。晓星尘确实无比怀念以前在山中修行的空寂岁月,他现在急需那种恍如隔世的平静,他不想入世了。 他想带薛洋一起,远离人群,远离打打杀杀是是非非,他的心性是在尘世之外修得的,如果让薛洋也体验一下世外的淡泊宁静,是不是也会有所改变? 晓星尘放下掩面的手,睁开湿漉漉眼睛,带着无尽绝望中萌发的一丝希望看向薛洋,“你愿意吗?石无生还没找到,你不报仇了吗?” “我……” 迟疑着,薛洋吐出一个字,再也没有下文。 第58章 萧瑟年关 鹤壁地牢的发现,在仙门中引起轩然大波,毕竟三枚人丹一旦炼成,这样一个无恶不作的人获得力量成魔后必将为祸天下,仙门百家对于失踪孩童和夺舍之人的追查都重视起来,关于夺舍团伙的那份秘密地图也被复制多份,由鹤壁仙门李氏以最快速度送往各地。 这一切,晓星尘与薛洋都不再参与,他们决定直接赶往碎云雪山。 所谓离开是非找一座山彻底隐居,只是晓星尘半夜脆弱的一时冲动。白日想想,权衡利弊,终是不能,薛洋放不下陈年仇恨,他又怎能放任一个将导致天下大乱的潜在魔头于不顾? 思来想去,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从严老板那里得知,石无生很可能在碎云雪山有一个散魂草种植园,左右是要有人前去一探究竟,不如他和薛洋同去。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帮助玉竹公子解除血咒。 解除血咒的术法仪式安排在柳宅进行。 一夜春风楼的头牌公子,换下华丽绸缎,穿一身朴素布衣,依旧掩饰不住举止间的文雅风采。 玉竹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和姐姐相依为命时的清贫时光,姐姐去世后,他沦落风月场,委身于严老板,起初是为报恩,后来是为报仇,再也未曾自由过。 柳错心劝了又劝,希望玉竹仔细考虑血咒内容,看看是否有其他方法可解,但不管怎么劝慰,玉竹仍旧铁了心要靠自绝性命的方法解除血咒。 “听晓星尘仙长说,人死后可以轮回转生,一切都可以重来。”玉竹端坐于阵法之中,眼眸半垂,万念俱灰,“这一生,我已不想再继续,姑娘不必多费口舌。我在这世上唯有你一个朋友,在我死后,劳烦你——” “你不必说,我知道的。”柳错心打断他,眼中滚下泪水,“我会……把你葬在姐姐旁边……” 玉竹欣慰微笑,“叫晓星尘仙长进来施术吧,我准备好了。” 柳错心擦着眼泪从屋里出去,再进来的却是薛洋。 玉竹不肯说出的血咒内容,薛洋从严老板那里审问出来了。内容不复杂,但沉重:玉竹要么心甘情愿做严老板一个人的玩物,要么就做真正的接客妓倌,成为任何好色之人的玩物,否则,姐姐魂魄将生生世世在豆蔻之年暴病而亡。 薛洋盘膝坐在玉竹旁边,有话想说,不知从何说起,开了一个最糟糕的头:“那姓严的说他是喜欢你的。” 玉竹转头定定看着他,眼里窜起火苗。 “喜欢?”原本心灰意冷沉默着的玉竹激怒反问,“难道薛公子竟相信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薛洋平静道。他只是觉得,严老板软禁霸占玉竹这样的方式,似乎是他也想对晓星尘做的。这不是喜欢吗? “哈!”玉竹气急而笑,不知是笑薛洋太荒唐,还是笑自己命太贱,“设计害死我姐姐,又假意救助,只为让我立下血咒成为他的玩物,他的居心是怎样我根本不想了解!我只知道我恨透了他,也恨透了与他有沾染的自己,只想一死了之!” 玉竹声音越来越烈,到最后咬牙切齿,精致五官扭曲变形,多年的负重隐忍,都在生命的最后一天瓦解。 薛洋等他平静一点后道:“血咒虽说是生生世世都会应验,其实也有说法是只会应验一次。” “不,一次也不行。” 玉竹语气坚决,“如果是你最重要的人受这样的诅咒威胁,你会放任不管吗?” 薛洋沉默,答案显而易见。 “我来世能否再见姐姐?” 薛洋摇头:“不知道,不确定。有血咒联系,或许还会相互有所感应,血咒一解,就彻底毫无关联,就算魂魄中有一些强烈的执念残留,来世再见,你们也互相不认得。” “罢了。”玉竹长出一口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不会拖累姐姐就好。” 薛洋再也无话可说,但觉玉竹那句“只想一死了之”还像一根利刺一样扎在心上。 临出门前,他背对玉竹道:“姓严的死无全尸,他在死前受尽折磨,还被我给阉了。” 他也不知自己那日为何如此。只是审问到和玉竹相关的问话时,看到那个姓严的面目扭曲着反问他:“喜欢的好东西,谁不想收集霸占?”胸中没来由一怒,就那么做了。甚至拿姓严的尸体泄愤时,似乎还在想着这句话,又是赞同,又是鄙夷,矛盾至极。 柳宅上下充满沉重气氛。 解除血咒的术法要进行一个时辰,需晓星尘用灵力护着玉竹神识,让他清醒流干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整个施术过程晓星尘心力交瘁。他最不愿看到人间惨祸,偏偏让他接二连三看到,这次还要让他参与,亲手了结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 年末将近,玉竹没有留到过年,他的人生终止在十八岁。 那一夜,精致奢华的春风楼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晓星尘看到玉竹的魂魄抛下备受摧残的皮囊,如释重负,毫无留恋地走了。 忘记一切,干干净净,重头来过。晓星尘竟有一丝羡慕。 结束后,薛洋送他回屋,于门前驻足,一语不发,探过头来就要亲他,如此不合时宜,晓星尘却不能,不敢再生硬拒绝,只是轻轻躲了一下道:“阿洋,先进屋。” “我不进屋了。” “嗯?” 晓星尘错愕,薛洋趁机在他唇上轻轻一碰,如蜻蜓点水,不带任何狎昵。 “希望你今晚不要再做噩梦。”薛洋注视着他后退,语气温柔地不像自己,手也背在身后,仿佛生怕自己失控,“以后每一晚,都不希望你做噩梦。” 晓星尘第一次见到薛洋那样柔暖的笑,那种笑容如同棉花层层裹住他疲惫的心。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薛洋都克制守礼,不提任何亲昵请求,动情深处,也只是在晓星尘唇上轻轻一吻,然后迅速拉开距离。 他们还是同伴同行,晓星尘也认为他们还是道侣,会在某些时候,说对彼此说出:“我心悦你”之类的话。 但他们不再一起放纵寻欢了。 如此这般,故人亡灵,果然未曾再来晓星尘梦里苛责于他。 晓星尘与薛洋计划要走,柳错心依依不舍,一定要挽留他们一起过年。柳错心无亲眷,薛洋和晓星尘也没有,三人凑在一起,过了除夕。 新年初三,一人一鬼离开鹤壁。 降灾御空,薛洋与晓星尘背靠背而坐。越往西走,下方地面被雪覆盖越多,山川河流,树木房屋,银装素裹。 从高处俯瞰地面,总叫人生出几分出尘之感。 “道长,若能永远如此,我也许真的可以不报仇了。” “我知道这是你的心结,你放心,现在全天下都在通缉石无生,有什么消息,魏无羡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而且,碎云雪山如果真有散魂草种植园,石无生无论是鬼魂还是夺舍重生,一定不会放弃那里,或早或晚,总会去看看。” “如果找到散魂草种植园,我们在那里定居吗?” “嗯,凡有稀有仙草生长的地方,灵气也丰盛,在那里定居,也有助于你安养魂魄。” “不好!”薛洋突然惊坐而起,“难道我的执念是报仇?万一报完仇我维持不了魂魄聚形怎么办?” 晓星尘黯然安慰:“那我就把你装在锁灵囊里,让你尽快好好安养,魂魄完整,才好……才好转生。” “我不转生!”薛洋靠回晓星尘背上,声音闷闷地。 “你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转生才是正途。” “你厌烦我了?” “我没有。” “那我只要还能聚魂一日,就不转生!” 晓星尘叹气,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反正薛洋若想魂魄养好,哪怕在灵气旺盛之地,有他以术法帮助,也需好几年,将来再讨论不迟。 魏无羡通过传讯兽皮知道他们去往碎云雪山的消息时,正在云深不知处。 兽皮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丰神俊朗的黑衣男子旋转着手中笛子道:“不寻常。” 一名在他身边抚琴的雅正君子用浅淡双眸看了他一眼道:“嗯。” 魏无羡打量着他问:“我还没说怎么不寻常呢,你怎么就附和?” 蓝忘机收回视线,淡淡道:“晓星尘不急于救世,薛洋不急于报仇,不寻常。” “嗨呀!”魏无羡拍掌大呼,“英雄所见略同!虽说去碎云雪山同样是调查夺舍团伙鹰堂主,也是那个什么石无生,但是那边除了找到散魂草种植园,守株待兔以外,估计没什么事做,外面还有好几个团伙据点和地牢等着去剿灭,他们一个两个居然都不打算冲在前面去调查,而是挑了个最远离中心的任务,真是稀奇!” 思量片刻,蓝忘机道:“晓星尘要渡魂。” 渡魂是耗费时间与灵力的事,这个魏无羡也知道。 “渡魂是很重要,但以小师叔性格,能放心把追查夺舍团伙和地牢的事情完全交给旁人,还是不寻常。”魏无羡突然按住琴弦打断蓝忘机琴音,神色复杂道:“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会不会——” 后面的字句总也斟酌不出来,会不会什么?结为道侣?他们一人一鬼怎么结为道侣,薛洋就算现在有实体,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无法聚形了,而且晓星尘那么正派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接受薛洋?似乎哪怕想一想这件事的可能,都是对小师叔的侮辱。 但魏无羡想到自己和蓝忘机,在许多旁人眼中,被人喊打喊杀的夷陵老祖,和万人敬仰的含光君是道侣这件事,也同样匪夷所思吧?个人的恩怨情仇,真是有旁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部分,实在难以揣测。 蓝忘机打断他的沉思道:“不知真相,不可妄言。” “好吧,”魏无羡松开压着琴弦的手,为他想不通又不敢瞎猜的事懊恼,“西方碎云雪山人烟稀少,他们这一去,如果真找到散魂草种植园,在那里定居下来守株待兔,就相当于半隐居状态了。若是夺舍团伙据点全部剿灭,地牢也全翻出来,还是找不到石无生,难道他们一直隐居下去?” 蓝忘机眉头微动,语气中添了几分坚决:“必须找到石无生。” 魏无羡旋即正色:“没错,此人不仅制造摄魂香,还企图炼化人丹,害人无数,若真让他凑齐三颗人丹,炼化成一个无人能制约的魔头,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商议了该如何趁年关之时的清谈盛会,将追查任务合理分派给各大家族,此番行动要快,还要不打草惊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商议完,话题又转回晓星尘与薛洋身上。 “听说,那个小流氓小时候在石无生手下吃了不少苦头,他居然能有心情去碎云雪山半隐居,而不是上天入地寻找仇人,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蓝忘机道:“碎云雪山苦寒,但适宜养魂。” “嗯,也是。”魏无羡赞同,“等怨灵超度完,反噬减弱甚至消失,他自己又是体质特异,精通鬼道,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他就是一个完整魂魄了。不过我想,小师叔带他去那边,应该还有一个目的,你猜是什么?” 蓝忘机道:“修身养性。” 魏无羡不满:“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这样我太没成就感了!” 蓝忘机默然无语。 “算了算了。”魏无羡挥手,“你看你这个冷淡性情就是在山中修炼出来的,小流氓那个差劲脾气,一路肯定没少给小师叔惹麻烦,这才决定带他去碎云雪山,少接触人也少闯祸,顺便让冰天雪地冷却一下他那种诡异性情。正常人真想单纯隐居肯定要选个山清水秀之地,谁愿意去那么单调又苦寒的地方,希望小流氓能理解道长这番苦心。” 说完,魏无羡起身走到屋角,动作娴熟翻开那里的木板,从下面拿出一坛天子笑,再回到蓝忘机身边,发现他有点怏怏不乐。 虽说是怏怏不乐,但那表现也是淡淡的,若非魏无羡与蓝忘机相处太久,绝对看不出来。 “怎么了?”魏无羡打开酒坛问。 抚琴男子瞳色极浅的眸子与他对视,反问道:“我冷淡?” 魏无羡这才反应过来自方才随口一言竟叫蓝忘机放在了心上。其实蓝忘机只是表面冷淡,内里无论对天下还是对他都藏着一颗赤城热心。不过话到此处他忍不住故意揶揄:“怎么不冷淡,晓星尘师叔还给那个小流氓写过情诗呢,你都没给我写过!” 蓝忘机道:“我有作曲。” 又补充:“还有做饭。” 魏无羡捧腹大笑,随即想起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勉强憋住笑声不坏好意地凑近那个神色认真反驳他的俊美男子。 “蓝二哥哥,我贪心,你就给我写一首情诗呗!” 第59章 渡魂渡魄 同一时间,某个阴森可怕的地牢里,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性鬼魂,再次夺舍失败了。 他离开活人容器的身体,不悦地甩袖负手。 距离被蓝忘机用琴音震伤灵体已过去一个多月,他还是不能夺舍重生,难免有些烦躁。 石门缓缓打开,一名同样是鬼魂的属下走进来,“报告鹰堂主,发现鹤壁地牢的两人,其中一个正是您让我们一直暗中寻找的那个人,断指断臂,名叫薛洋。” 中年男子似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用枯瘦手指拈着胡须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果然是他,毕竟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地方,怪不得能发现。” 属下继续道:“现在仙门百家已开始着手调查所有购买过摄魂香的据点和失踪儿童,各处设立关卡抽查出入人员是否为夺舍重生,我们该如何应对?” “小狼崽子有出息了,竟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石无生背对属下,未曾回头,思考片刻简洁下令:“传我消息,尽快销毁各处地牢,手上没有要紧事物的人,抛弃夺舍之躯,回冰湖大营待命。” 那属下不确定道:“关押的近百名灵童该如何处理?” “留下目前灵力最高的三个,其余全部毁尸灭魂。”石无生语调轻巧没有波澜。 领命的属下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震,“是!” “还有,”石无生微微眯眼,“继续关注薛洋踪迹,包括那个和他在一起的人,晓星尘。” 初春的东风吹醒桃红柳绿,却融化不了西方碎云雪山上的冰雪。 一人一鬼在白茫茫山峦间搜寻多日,终于在两座雪山山沟之间找到一处隐秘的种植园。石无生以蛊虫控制了八个人在这里帮他看管种植散魂草。 既被蛊虫控制,那么审问也无用,晓星尘与薛洋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在种植园附近设下结界,监视人或鬼魂出入。他们则在距离种植园不远处的地方,找了一个山洞,将内部扩建,大体隔出三室,从山脚下的村庄买来一些必备器物,将山洞打造成一个外表隐蔽,内里温暖舒适的临时居所。 晓星尘从不挑剔环境,阴森义庄,荒郊野外,他都能住,可让薛洋跟着他清苦,心里总是多分不忍,因此把薛洋那一室,收拾地格外用心,在削平做床的巨石上铺了厚厚三层被褥。 明明薛洋作为鬼魂是比他还耐冷的。 接下来,每日除了监视种植园,唯一正事就是超度怨灵。 不用到处奔波,山中又无事,晓星尘每天都能超度两三个。薛洋反复表示愿意帮忙,晓星尘就将那些看起来怨气不是很强的普通怨灵交给薛洋,让他去共情探知怨灵生平,再转述给他记录下来。 薛洋与常萍共情被困于幻境凌迟三日的事还历历在目,晓星尘忧心忡忡,担心怨灵怨气会再对薛洋有不良影响,因而特别留心注意,共情几次,确认薛洋不会被寻常怨灵困住,才略感宽心。 然而时日一久,晓星尘又有了新的忧虑,他发现每次和怨灵共情之后,薛洋情绪上总会有几丝微妙波动,他不知那种波动是好是坏。 比如这日,他们相对坐在山洞中间共用的那一室里,晓星尘自己用探魂术渡完两个怨灵,招来第三个看起来既不是修士,身上怨气也不算多的,照例让薛洋去共情。 薛洋正百无聊赖削苹果。鬼魂本不需要吃东西,晓星尘又修炼过辟谷,他们三五日才下一次山买点吃食,这苹果就是前日在山下村庄买的,比起他以前在别处吃过的苹果,这里的果子汁少且酸涩,他削了一盘苹果兔子,一个也没吃,纯粹为打发无聊。 听到晓星尘叫他做事,精神为之一振。 碎云雪山上除了皑皑白雪什么都没有,山下村庄也人丁稀少,冰天雪地,饮食寡淡,终日无趣。他乐得在那些亡灵的思想里去回味回味人间热闹,以前他从不在意别人是怎样活着的,但目前实在没有其他消遣,他全当听故事看话本一样去和亡灵共情,看看他们死后还念念不忘的是哪种五花八门的人生。 这次的怨灵是个年轻男子,薛洋进入共情状态后,首先看到的是男子童年的一场葬礼,原来父母双双病故,只留他孤单在世,成了一个孤儿。 男孩十岁,跪在父母坟前哀哀戚戚地哭,共情之时,五感相通,薛洋感到胸口撕裂般疼痛,喉咙酸涩,心中不屑:“有什么好哭,你至少还见过父母,我却连见也没见过,不是照样活着!” 葬礼后没过多久,男孩被一对慈眉善目的夫妻收养。薛洋明显感觉到,男孩眼里的世界又亮了起来,其中最耀眼明亮的,是一个笑起来温暖如春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是这家人的女儿,年纪和男孩一般大,第一次出现时,就拉住男孩的手指着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介绍:“看,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后来的共情记忆里,这个女孩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每一次都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照进男孩的心。 “青梅竹马?”情景跳转到一年后,薛洋已完全感受不到苦痛,心道:“真是命好,不仅被好人家收养,连媳妇都有了。” 念叨归念叨,薛洋还是庆幸男孩终于忘记悲伤,不然由于共情,他也胸口沉闷,实在难受。 随着关于这个女孩的回忆展开,胸口取而代之的一片柔软暖意,如寒冬暮雪在初春融化,这感觉薛洋熟悉,他在义城遇见晓星尘,一起生活三年,眷恋的正是这般感觉。 关于那女孩的回忆清晰而琐碎,薛洋渐渐忘了自己是在共情,跟着男子的记忆去回味融融暖意。 十二岁,女孩初学女红,给他绣了一只香囊,针脚粗糙,但男子一直贴身珍藏。 十四岁,男子去给铁匠当学徒受了伤,被女孩知道,捧着他受伤的手满眼泪光。 十六岁,男子远远看到女孩在街市上拿起一把精致玉梳,把玩良久,恋恋不舍地放下, 女孩走后,他用自己打铁赚的钱把玉梳买了下来。 那夜似乎是女孩生辰,吃完长寿面,这对青梅竹马坐在屋檐下聊天,男子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布满粗茧的手里赫然是那把精致玉梳,玉梳在月下折射出温润光泽,女孩收到的时候,眼睛弯弯如月牙。 薛洋感到男子心里被某种热乎乎的东西充满,一颗心扑通、扑通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种心跳,薛洋在晓星尘那里听到过,在他自己身上则从没有过。 扑通、扑通。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像飞流直下的瀑布砸落,雷霆万钧;也像直冲云霄的飞鸟振翅,翩若惊鸿。 青梅竹马的点点滴滴,都被家中长辈看在眼里,长辈们决定给他们筹办婚事。 婚期接近,眼看将和谐美满,能开启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的路,薛洋分不清那时候心里的期待是属于共情男子的,还是他自己的。 然后,他在共情记忆里看到了嬉笑得意,前来屠村的他自己。 确切来说,他只做了第一步,将人割去舌头,撒下毒尸粉,屠村,是他引导盲眼的晓星尘完成的。 慈善的老人,青梅竹马的未婚男女,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来如此惨祸,被割去舌头,在晓星尘面前跪下磕头求饶。 “我们不是凶尸!不是凶尸!求道长饶命!”薛洋听见男子的声音在心里撕心裂肺。 晓星尘白布蒙眼,他听到的只是凶尸嘶吼,在霜华和少年薛洋的错误指引下,简单而快速地了结了村民的生命。 他让薛洋帮忙焚化尸体,少年薛洋做得潦草,把人横七竖八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 青梅竹马的尸身,埋没在火焰里,化为灰烬。 男子小时候失去一个家,幸得命运眷顾又给了他一个家,不料竟以这种惨烈方式让他再度失去。他太恨,死后化成了怨灵。 不甘,愤怒,怨恨,痛苦。这种感觉,让薛洋想起当初失去晓星尘。 此时的晓星尘正在薛洋对面,铺开笔墨,默默等他结束共情。这次的共情时间格外长久,久地令晓星尘担心是不是薛洋又被困住时,薛洋终于睁开眼睛。 那双漆黑眼睛盯着烛火,仿佛被火焰刺痛了一般,薛洋突然伸手将烛火按灭,晓星尘未及询问,对面人又猛地站起掀翻桌子。 “以后你自己渡魂,我不帮你了!”薛洋粗声粗气。 晓星尘怔住,那是薛洋以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 薛洋不说,他也不问。 在那之后,连续几次共情完,薛洋都很暴躁,口口声声说再也不帮他了,晓星尘不强求,随他自由。但过完无聊没有波澜的几日,看多了晓星尘自己彻夜渡魂心力憔悴,或子夜望着上百怨灵烦忧的样子,薛洋还是会主动帮忙。 共情完有时很暴躁,有时很沉默,及至共情十多人后,沉默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旁观晓星尘提笔记录,然后念咒施术,让记录怨灵生平的纸页成为一个轮回入口,送走怨灵。 “他转生了。”晓星尘每每都会这样告诉薛洋。 但转生了又如何,比如那对青梅竹马,一生的相守才刚刚开始,转生后,茫茫人海,难以再遇。上一世的遗憾,终究永远是遗憾。 薛洋共情的最后一个亡灵,是一个姑娘。 那姑娘从小与祖母相依为命,也爱吃甜食,最爱吃的就是祖母做的汤圆。薛洋在共情回忆里,吃了很多甜甜的,姑娘祖母做的点心,桂花糕、枣泥酥、豌豆黄、绿豆糕……薛洋跟那姑娘一样吃得忘乎所以,心满意足。姑娘一点点长大,厨艺越来越好,为了补贴生计,去常氏后厨做了厨娘。 灾难便是姑娘十五岁时发生的,少年薛洋拿着阴虎符,把常氏一家炼成凶尸,其中就包括她。 姑娘并不姓常。 在错乱颠倒的时空里,薛洋透过姑娘的眼睛,望着少年时的自己,感觉遥远而陌生。 他当时沉迷报仇,只觉世人都亏欠于他,杀越多人,他越痛快。 现在,他几乎难以记起那时的心情。 姑娘成为凶尸,失去自己意识之前,拼命拍打着常家后院的门想出去,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祖母还在家里等她,她要回去,要回去…… 真能回去时,姑娘已变成鬼魂,回到自己家里,看到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呆呆守在桌前,连续好几天水米未进,却每天都煮一碗汤圆摆在桌上。 薛洋第一次面对汤圆毫无食欲。 晓星尘念完往生咒送走这个姑娘,长长舒了口气。 至此,上百多个怨灵,总算全部渡完。 他走出山洞,只见薛洋躺在雪地里,睁着眼睛望向夜空,一动不动。晓星尘叫他两声,不闻答应,也过去躺在薛洋身边的雪地里。 雪山之上,是一望无垠的浩瀚星空,清冷稀薄的雪山空气让星辰显得格外璀璨。 “道长,天上一直都有这么多星么?” “是啊,一直都有。” “不可能,我以前怎么一次都没看到过?” “你是小时候看不到,后来就一直忘了看。” 是夜,一人一鬼躺在雪地里,凝望星空良久。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好慢 第60章 山雪柔情 怨灵渡完,终于不必每日在怨灵回忆里看到薛洋杀人,晓星尘整个人明显轻松起来。 在监视散魂草种植园以外,薛洋用不测山和慕月阁收来的材料教他辨毒,他则指点薛洋剑术。 按他自己的意愿,本是想教薛洋术法,他的术法,温和护佑类居多,擅长构建结界或护盾,学到深处,风、水、草、木皆可为盾,只靠自身灵力就可设立用处不同的结界,但薛洋对这样的术法不感兴趣,更喜欢他的剑术,晓星尘只得作罢,教他剑术。 连续几月,他们都各有进益,某些相视而笑的瞬间,希望日子可以这样无穷尽地继续下去。 薛洋自己或许不知,但晓星尘看得出来,以前日日有怨灵怨气缠身时,薛洋眼底常常在不经意间有一闪而过的厌倦,叫晓星尘担心,他是否和当初遇见过的小杰一样,是不愿,或者不敢入轮回再转生的。 现在好了,那抹厌倦神色已很久没在薛洋眼里出现过。 这日,大雪下了一夜,日出停止。晓星尘晨起走在雪山中,只见朝阳映照白雪,细碎水晶光泽漫山遍野,放眼望去,碧空如洗,琼瑶遍山,瑰美无伦。晓星尘望着半是湛蓝半是银白的壮阔景色,忽然道:“阿洋,我是不是还没说过,谢谢你救我回来,让我能再看到如此世间美景。” 他一袭白衣洁净无瑕,仿佛也是飘然降临尘世的雪。 薛洋被莫名一谢,喉间酸涩,口中不忿:“晓星尘,你傻瓜么?明明是我害了你,你还跟我道谢。” 晓星尘回头,看到黑衣青年站在一颗苍松树下,浓眉拧起,一脸不悦。他们共享回忆,薛洋的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他伸出手指微微一弹,一股细小剑气擦过薛洋身体打在树干上,树枝簌簌摇摆,抖下来的积雪洋洋洒洒落了薛洋满头满脸,眉发皆白,他却在一旁满意地抿唇轻笑。 “晓星尘!”薛洋甩着头上的雪气恼。 大多数时候晓星尘仙风道骨,温润柔雅,偶尔也会做点小小的恶作剧,而且总是在他没提防时,轻松得逞。 苍松上的积雪猝不及防砸落在身,冰凉爽意将阴霾一扫而空。 看得出来晓星尘最近是真的心情很好。 薛洋心中一轻,佯装张牙舞爪扑过去意图将晓星尘推倒在地,也要弄他一身雪,晓星尘灵敏侧身闪过,薛洋再扑,晓星尘急伸左掌格挡,几个来回,显然已不是随意打闹,而是切磋过招。 “阿洋,你进步很快。”晓星尘朗声称赞,同时将右手负在身后,和薛洋一样只出左手,“今日你若能击中我胸口,或逼我忍不住出右手,就算你赢。” 薛洋退后一步欣然应战,声音雀跃,“打赌么?那我赢了可是要彩头的!” “好啊,你要什么彩头?” 薛洋狡黠一笑:“道长答应就好,等我打赢了自然告诉你,看招!”话音未落手臂一伸,横削过去,晓星尘双足踏开,矮身避过,口中指导:“太慢,你还可以用脚。” 薛洋将晓星尘连月指导过的身法融会贯通一一施展,掌中带拳,或攻或守,越出越快,晓星尘始终右手背后,从容不迫,左手迎击,在拳脚间纵跃躲避,薛洋但见白影闪动,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叫他永远击不中胸口。 打斗之间,震得苍松摇动,积雪落地,一小片松林露出原本的苍翠色,洁白碎雪被他们踢打起来飞扑面颊,两人襟带朔风,越斗越欢,抖落积雪的苍松也越来越多,在白雪覆盖的半山腰绽放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碧色。 晓星尘身法大气纯正,翩然灵动,薛洋学去后并不死板,与自己原来的招式杂糅合并,古怪多变,两人不拼灵力,只凭拳脚,又都用一臂,一时难分上下。 薛洋求胜心切,知道正经路数难以取胜,只能另辟蹊径,看到晓星尘身后有一棵树,当下引导对方连连后退躲闪,终于靠近树干,薛洋趁机牢牢缠住晓星尘手腕不放,晓星尘料他这样也无法有空余击中自己,毫不在意,并不强力抽出手腕,哪知薛洋迅速贴近,似是要拿头撞他,此时身后已触及树干,无法后躲,晓星尘也想以头迎击,但薛洋撞来半路突然诡笑,改做以唇来亲,这下变化突然,晓星尘慌乱之中果然出了右手。 右手伸出刹那,晓星尘才想到:“又不是没有亲过,我何必拦他。”但手已伸出,只来得及撤去力道,轻轻推在薛洋胸前,因此不仅切磋落败,还被薛洋得逞,按在树干上结结实实亲了一下。 “晓星尘,你输啦!”薛洋得意,还嫌不够,为了宣布胜利,在晓星尘唇上脸上连啄几下,亲得晓星尘秀美容颜上开出两朵桃花。 晓星尘欲躲不躲带着无奈:“你……!临敌哪有用这种方法取胜的!” 薛洋嘻嘻耍赖:“现在又不是临敌,道长只说让我赢你啊!” 晓星尘笑道:“好吧,那你想要什么彩头?” 自从在鹤壁闹过尖锐矛盾,两败俱伤,他们之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怨灵渡完以后略有缓和,两人才越来越开朗,过得一月,今日一闹,感觉又近了。 白雪世界衬得晓星尘笑颜愈发秀美绝伦,不染凡尘,薛洋不由看呆。雪山上面不分季节,他与怨灵共情看过了许多人生,从初时的焦躁难耐,到渡完怨灵后的平静安稳,好似跋涉很远,忘记时日长短,一回头,才发现四个月已过去,无论艰辛与否,晓星尘一直在他身边。 薛洋情不自禁,再次一点点逼近,吻在那对淡红梅花色的唇瓣上,流连忘返,以舌尖去探寻久违的温存柔软。 抚在他胸膛上的手,亦从腰侧滑至背后,拥住他,让两人靠得更近。 很久没有过了,如此缠绵动情,心神荡漾,久得两人感觉仿佛是第一次这样亲吻。 很柔,很软,像雪花落入雪地,轻轻相融,不惊动任何生灵,只将一份清冽甘甜的心悸,静悄悄洒得铺天盖地。 长吻罢,薛洋埋首于晓星尘脖颈:“晓星尘,我以前……真的对不起你。” 晓星尘莞尔。多奇怪,碎云雪山终年寒冷,薛洋却在这里变得柔软,干净如少年。 “对不起我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对不起别人。” 他总有这样的真心,愿意牺牲自己去换别人的平安,这种献祭一般忽略自己的习惯,显然引起薛洋不满,他的耳垂被含住轻轻咬了一下,薛洋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又说傻话,什么叫对不起你没关系?我最看重的,只有你。” 耳垂被放开,湿润暴露在冷空气里,凉凉的,让他不由自主眷恋方才在对方唇中的温暖。 “那……阿洋以后不许对不起我,也不许对不起别人。” “好。”薛洋终于满意,抵着晓星尘额头磨蹭:“道长,我还没要打赢的彩头呢。” 晓星尘心跳如雷,喘息呼出的白色雾气萦绕在二人脸庞之间,越来越多。 薛洋凝视晓星尘半晌,此情此景,不愿让晓星尘有可能皱一下眉头,或想起哪怕一丝噩梦的阴霾,几番心里挣扎,还是道:“我打累了,道长背我回去可好?” 默然片刻,晓星尘道:“好。” 嘴角的弧度与梨涡令薛洋心满意足。 皑皑白雪中,他趴在晓星尘背上回他们的山洞居所。晓星尘身材修长,肩若削成,步伐矫健而沉稳。 “道长背过我许多次了吧?” “嗯,不过你这样清醒着在我背上,还是头一回。” 以往都是重伤,甚或昏迷。 “晓星尘,如果让你现在回到在义城时第一次遇见我,你还会不会救?” 晓星尘喟叹道:“会救。”认真想了一下,又道:“我还希望能更早一点遇见你。” 答案一点也不意外,薛洋就是喜欢听晓星尘说出来。 他手脚用力缠了一下晓星尘的身体,又是责备又是暗喜,“不长教训,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晓星尘温和道:“是啊,不如你聪明,你以后可不要再欺负我。” “我哪有欺负你,你看看,是谁方才弄我一身雪!” 薛洋扑腾了一下,把袖子上的残雪展示给晓星尘看,两人说说笑笑,往山顶走去。 回去之前,照例要先遥遥望一眼散魂草种植园,看看是否一切如常,及至山头往下一瞧,看到有三个人影远远朝种植园赶来,两个人的脸色一起凝成寒霜。 那三人分别是魏无羡,蓝忘机,还有宋子琛。 雪地之中人烟稀少,有一两个便十分扎眼,那三人也在晓星尘与薛洋从山坡这边冒头第一时间看到他们一个背着一个,言笑晏晏,和谐亲密的画面。 宋子琛脸色一青,脚步原地顿住,利剑般的目光冷冷射过来,不知对准的是哪一个。 自从与晓星尘分道扬镳后,宋子琛初时找不到魏无羡,思量薛洋已死,也曾生出一丝暂时放弃追究的念头,打算先以重建白雪观为重任,但回到白雪观旧址,看到自小长大的地方满目疮痍,指导过他的恩师,陪伴过他的师兄弟,一个不在,早已丧生薛洋手下,再次恨上心头。 他发现自己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薛洋灭白雪观时,他就在激怒之下扬言与晓星尘永不再见,态度决绝,导致晓星尘把眼睛留给他后,难以面对,孤单云游,才叫薛洋有可趁之机,欺之骗之,造成日后种种惨祸。好不容易救回好友,他竟再次因一时愤懑,任由晓星尘独自去面对恶灵薛洋。 好友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薛洋补魂,又在惜福镇帮助小杰复仇和实现遗愿,晓星尘怎能毫无动容?事后情绪平息,宋子琛很是后悔那般离去,甚至回海边雅舍等待,希望晓星尘能回去,听他劝告,认清薛洋真实面目,和他一起寻找灭魂之法。 他只怕薛洋诡计多端,毫无人性,便是对晓星尘有露出过畸形眷恋,谁知是真是假,又能维持几时?他担心好友再被坑害,又一次踏上追寻好友的路。连续几月,听闻鹤壁一处地牢被发现,仙门上下开始通缉一个叫石无生的人,他多处打听,根据他人描述,怀疑发现地牢的就是晓星尘,但不解的是,都说这位仙长身边还有一位脾性截然相反的断臂青年,两人是一起发现地牢的。 薛洋已成鬼魂,旁人应是看不到才对,但若不是薛洋,晓星尘身边还能有哪个断臂青年? 宋子琛带着疑问多方寻找,循着别人指点找到碎云雪山,在山脚碰巧遇到同样来找晓星尘的魏无羡与蓝忘机,一起上山,就看到了晓星尘背着薛洋的画面。 宋子琛疑心晓星尘是否又眼盲被骗,但仔细打量,好友双眼和他对视时尽管黯然无光,然确确实实是黑白分明的健康眼眸。 只怕是心里不够黑白分明了。 一对昔日好友隔着遥远的距离,都在对方脸上读懂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坚定意图。 晓星尘背着薛洋没有松开,僵持片刻,是薛洋自己从他背上跳落在地。 魏无羡与蓝忘机相顾无言,他在心里嘀咕:“糟糕,我用兽皮发给小师叔的消息,小师叔定是没有看到!” 薛洋瞟来人一眼,目光转回向身边,只见晓星尘面色如土,唇色煞白,对着昔日好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薛洋心道自己真是对不起他。 有什么颜面说最在乎的就是晓星尘?明明带给晓星尘最多痛苦的,就是他,还有他那份所谓的“在乎”。 薛洋决然昂首,迎向宋子琛。 第61章 故友重逢 薛洋决然昂首,迎向宋子琛。 宋子琛容色威严,握紧手中剑问:“你是人是鬼?” “是鬼,不过是一个你暂时能看到的鬼。”薛洋漠然且平静,“你想怎样?除了散去魂魄和离开晓星尘我做不到,其他报复你尽可施加于我。” 虽为认罚,却凛凛生威。此话一出,在场皆惊。 薛洋从前是什么人?夔州流氓无恶不作,因一断指灭人全家,又为报复捉他归案的晓星尘而灭了宋子琛的白雪观,后来,还把整座义城都变成一座只有凶尸的荒城。 来造访的三人看着眼前表示甘愿认罚的断臂鬼魂,如同不认识。 除此以外,那一句话说出,他与晓星尘现在是何种重要关系,也不需再多加说明。 宋子琛求证一般看向晓星尘,晓星尘没有反驳,眼里尽是迷茫的哀痛。 拂雪铮然出鞘,鸣声嗡嗡,晓星尘突然回神一般朝这边快走几步把薛洋挡在后面,叫出一声:“子琛!”又无话可说。 说什么呢?说这一路逐渐对薛洋改观的曲折心路?说薛洋的悲惨过往和悔痛觉悟?子琛听了就能消去仇恨么? 薛洋身世固然惨痛,好友宋子琛失去师长,傲骨君子被制成凶尸控制八年,就不惨痛么? 可他又绝不忍心再看到薛洋受伤受苦。 “子琛,薛洋纵有千错万错,我愿替他受过。” 晓星尘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辩解。他明白子琛顾念朋友之谊,断然无法对自己下手,不如言语相激,划清界限,免得子琛心软。 “如你所见,我与他……已是不可分割的关系,无论他曾经怎样伤天害理,我都不再追究,若有什么天谴或报复,我也甘愿与他一起承受。” 宋子琛难以置信,握着拂雪的手不住颤抖,雪山之上寒风凛冽,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成冰柱。 “星尘,他是薛洋,你看看清楚,他是薛洋啊!你是不是失忆了?你忘了他对你,对我,对无辜旁人做过什么吗?……还有阿箐,就算眼盲时薛洋曾陪了你三年,阿箐也陪你三年,阿箐是如何惨死的,你也忘了吗!?” 一连串质问,铿锵尖锐,犹如剜心。 晓星尘为此有过太多挣扎,面对好友指责,反而认清自己,痛下决断。 不求好友原谅,但求怒火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我没忘,”他故意坚定道:“我记得薛洋屠杀了白雪观二十多条性命,也记得阿箐惨死他手,但我还是要与他在一起,保他护他……” 宋子琛怒喝:“晓星尘!” 魏无羡与蓝忘机交换惊讶眼神。 唯独薛洋听得清楚明白,意识到晓星尘说这些话的真实意图,他压下心中情绪翻涌,往前一步。 “晓星尘道长好会说话!什么保我护我,你除了天天看着我不让我杀人不让我乱跑,利用我体质吸引怨灵便于超度以外,还做什么对我好的事情了?姓宋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别人分担,你要怎么报复?挖眼割舌?我都受过,对了,凌迟也受过,你若能解气,我也可以让你掌刑,再凌迟我一回。” 宋子琛但觉此情此景实在荒谬。 面前一个是昔日知己,一个是宿命仇敌。多年前他曾与晓星尘联手追查灭门凶手薛洋,也曾因此被薛洋凶狠报复,一个变成凶尸,一个自刎而死,幸得黑衣老仙人眷顾,再有机会重逢于世,分别不到一年,怎么竟变成晓星尘和薛洋站在一起,与他对峙! 薛洋这般维护晓星尘并引颈受戮的态度反倒让他的愤怒没有出口,但没有出口并不代表没有愤怒,实际上他血气上涌,又因不知如何发泄,涨地头脑发昏。 他脸上的表情一再变幻,最终道:“星尘,你心性单纯,易受蛊惑,我不怪你!但这薛洋杀戮过多,已是恶灵,邪气入骨,纵然你现在能看管着他,等他轮回转世就是放虎归山!我今日必定要除之,你下不去手,至少要记得还曾答应过,我若动手,你绝不阻拦!” 拂雪剑光一闪,直取薛洋胸口而去,薛洋迅速召降灾回挡,双剑交击,火花四射。 薛洋反击,正好令宋子琛中意:“不是说任我处置么?果然花言巧语!” “我说了不能散魂,”薛洋格挡招架,不耐烦回答:“你这拂雪是上品仙器,你若拿这个伤我,我便有散魂危险!” 宋子琛一听拂雪能伤他魂魄,剑法更为凌厉,声势惊人,带得交战中心雪花飞扬。薛洋应对片刻,剑法忽变,飒飒挥舞,如流星追月,宋子琛往年曾与好友频繁切磋,拆了两招就认出,薛洋所用,正是晓星尘的招数,剑法纯正精妙,显然是受过悉心指导。 薛洋本不想展露,奈何自己原本的野路剑法实在不够应对宋子琛,不料晓星尘的剑法一使出,宋子琛的拂雪剑影微微停顿,随即几乎幻出一堵光墙,向他密不透风地袭来,顷刻之间险象环生。 旁观三人都看出,薛洋早晚是要输的。虽然他剑术进步很大,但究竟只有一臂,而且,没有以往那种刁钻狠毒的劲头,挥剑之间大多是防守姿态,至于宋子琛,剑术比以前更加炉火纯青,一招一式精准有力,优势越来越明显。 晓星尘侧立在旁,悲伤安静如同一个雪人,只需谁轻轻一推,他就会分离崩析。眼前局面既无从劝,也无从帮,观战亦不能心安,无论胜负如何,都没有好结果。宋子琛是他有所亏欠的知己挚友,薛洋是他愿共度一生的患难伴侣,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故友不负卿? “小师叔……”魏无羡拉他袖口。 天地寂然,除了刀剑铮铮,两个相斗的身影。 哧地一声,降灾脱手插入雪地,拂雪剑势不可挡,刺入薛洋前胸。 薛洋成为鬼魂后还从未被真正的仙器伤过,只是猜测仙器一定难免伤及魂魄根本,并不知道究竟会伤至何种地步。寻常刀剑哪怕沾染能镇邪的修士鲜血,对他这种有灵力加身的鬼魂,除了带来痛觉以外不会有实际重伤,但仙器不一样,拂雪刺入,剧痛无比,刹那间灵识涣散,通体无力,他定定停在拂雪剑尖,用手握住拂雪剑刃,再也无法动作。 没有血流出,需光线再暗一点,才能看到他伤口溢出的淡淡白光。 或需持剑之人的仇恨再少一点,才能看到薛洋眼里从未有过的哀求。 宋子琛打算一鼓作气将薛洋刺穿,再劈开两半,余光突然瞥见晓星尘捂着胸口单膝跪落在地,就如同这一剑刺穿的是他,撑地的手陷入雪中,微微颤抖;头颅垂落,只见头顶。 “宋道长三思!”魏无羡大喊,“我小师叔的魂是薛洋补的,他们共享三分魂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真用拂雪伤了薛洋根本,晓星尘道长也难以平安!” 宋子琛挺剑的动作一滞:“……什么?!” “宋道长,”魏无羡趁机走上前来正色道:“薛洋留着还有用,你应该知道我们最近在查找一个叫石无生的魔头,此人残害儿童,买卖人体,不仅害人性命还灭人魂魄,这个人薛洋认识,或许还要用他做饵才能钓出石无生,我们正是因此才来找他!你已刺他一剑,仙器伤魂,非同一般,还有可能牵连晓星尘道长,不如暂且住手,等我们追查到石无生下落,让薛洋出完力,你再想办法报这旧仇。” 条理清晰,很有说服力。 晓星尘跪落在地的颓丧身影,亦让宋子琛的怒火冷却几分。 是什么改变,让好友这般重视一个恶灵? 宋子琛悲愤交加,放弃胜券在握的局面,手中剑猛然从薛洋胸口拔出。 魏无羡趁热打铁:“宋道长,你既来了,不如帮我们一起想办法抓捕石无生,这外面太冷,我们到山下村庄找个落脚处,给你说说具体情形!” 宋子琛纵使气愤晓星尘被薛洋蛊惑,还是半点不想伤害好友,又听魏无羡说薛洋对捉拿魔头有用,半不情愿被魏无羡拖劝着往山下走。 蓝忘机与晓星尘施礼告辞,追上魏无羡,魏无羡突然顿足抬头环顾四周。 蓝忘机:“怎么?” 魏无羡警惕地按着腰间笛子:“奇怪,方才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蓝忘机指着种植园里机械一般照看着散魂草的人问:“是他们吗?” 魏无羡摇头,然而举目四顾除了种植园里的人和他们几个人,茫茫雪山上哪里有其他影子? “也可能是我错觉,”魏无羡松开皱着的眉毛,没话找话热情招呼宋子琛:“走吧走吧!宋道长这边请,今晚先在山下歇一歇,有小师叔在这里,薛洋既不会逃,也不会再为非作歹,你不必担心。” 宋子琛脸色更为难看,比起他来,魏无羡对于晓星尘和薛洋的关系似乎知道不少内情,那一人一鬼间的关系,已经如此公开了吗? 魏无羡暗中咋舌,改变话题讲石无生,那石无生祸害人间远在薛洋之上,被魏无羡略一渲染,总算勉强暂时分担走宋子琛部分注意力。 打斗过的雪地上,晓星尘与薛洋双双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动作一致如镜面倒影。 及至来访三人彻底消失,薛洋忍着胸间痛楚哑声开口:“道长,别演戏了,人都走了。” 晓星尘松开胸口,满脸愧色。 方才观战焦灼悲痛时,魏无羡在他耳边低声道:“小师叔,你若想暂时阻止他们打斗,就听我一言,等下薛洋一旦受伤,你就装作也受了同样的伤。” 欺骗好友,他羞愧难当,但是眼看两个对他都很重要的人刀剑相向,除了急切希望他们停下,其他都没空思量。 他想保护的太多,被逼至绝路,力不能及,终于只能抓紧一个。 他的伤是假,薛洋的却不假。扶薛洋回到他们的山洞里,血也喂过,咒也施过,除了疼痛略减以外,伤口没有丝毫变化,在薛洋胸前微微开合,暴露出灵体内部奇异的白色。 自来到雪山后,反噬渐弱,加上此地灵气旺盛,有晓星尘施术帮助,薛洋魂魄比以前稍稍健全了一分,受这一剑,前几月的进展都功亏一篑。 晓星尘握着薛洋的手,琢磨不定这伤口是会愈合还是会恶化。 薛洋靠在床头有气无力说笑安慰:“道长,别急,养一养就会好的,我剑术不精,白跟你学了这好几个月,还是打不过他。” “你若能打得过……” “那我也不会重伤他。” 晓星尘欣慰又痛苦:“对不起,我不能拦他。” “你怎么没拦,最后要不是道长这一出戏,我不知要被他刺多少剑。” 晓星尘沉默,被揪心的矛盾侵扰,担心今日的谎言能支撑多久,等子琛识破,又该如何? “阿洋,以前那些纠缠你的怨灵里,没有一个是白雪观的。” 如此一提,薛洋也想到,那些怨灵里面,确实没有一个白雪观的道士。修士生前受安魂仪式,难以化为厉鬼,但像常萍那种怨念极强者,也完全可能突破限制。 宋子琛的师傅和师兄弟们,没有一个怨念强如常萍,曾化作怨灵来纠缠报复过他的。晓星尘在此时提醒他这件事,是希望他与宋子琛不要再产生更深仇怨。 这想法不自觉地偏袒,因为他们的仇怨更多根本是薛洋一手造就。 “只要他不强行把你带走,我一点也不记挂他。”薛洋还是担忧,“道长,你会不会被他说动,把我抛下?” 就如十年前一样? 晓星尘安慰:“只要你不再像从前那般胡作非为,我就不会离开你。” 薛洋正想展颜,就察觉晓星尘眼底有种雪亮决然的光,他们交握的手,手心滚烫,他想松开看看,手掌与手指都似被晓星尘的手吸住一般无法挣脱半分。 “这……怎么回事?” 第62章 旋涡 薛洋正想展颜,就察觉晓星尘眼底有种雪亮决然的光,他们交握的手,手心滚烫,他想松开看看,手掌与手指都似被晓星尘的手吸住一般无法挣脱半分。 “这……怎么回事?” 晓星尘盯着他歉然道:“对不起,我不离开你,但有件事我不得不做。” 晓星尘念起宋子琛指责所说:“薛洋杀戮过多,已是恶灵,邪气入骨,纵然你现在能看管着他,等他轮回转世就是放虎归山!”下定决心握紧薛洋,将手心上暗中用血画好的符文印在薛洋手上。 “阿洋,你与我立个血咒吧。” “什么?!晓星尘你疯了!” 薛洋惊诧,不顾胸口疼痛坐立起来。 血咒之所以为“血咒”而不是“血誓”,乃是因为这术法只能咒人因为某种特定原因短命身亡, 解开血咒的方式又极为惨痛,只能像玉竹那般血尽而亡。因此尽管能让两个魂魄隔世有所联结,也没人愿主动去用,毕竟无论血咒内容是什么,都无法保证漫漫一生永不违反。 至于晓星尘希望和他立什么血咒,薛洋不想也猜得出来。 他没好气:“我不立,你放开我!” 晓星尘不顾反对,把他们交握的手举在胸前。 “你不立,我立。”坐于床畔的白衣仙长目光灼灼,挺直腰板声音坚定清晰道:“血主晓星尘,在此立咒,若手中魂魄将来再杀害无辜良善之人,便让我……” “晓星尘你闭嘴!” “……便让我生生世世,万剑穿身而亡!” 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滚烫的触感灼痛手掌,薛洋奋力甩开晓星尘,只见两人手心里有鲜血画成的相同符文,一正一反,蜿蜒呼应,红色光芒迅速隐入灵体,在魂魄里埋下印记。 这一生,薛洋睚眦必报,从不懂得何为宽容仁善,更有时疯狂失控,嗜杀嗜血,晓星尘此举是要硬生生逼他扭转性情。 薛洋没有这种信心,他经历过太多癫狂旋涡,被卷入时身不由己,这一世都难以自制,何况生生世世? 他不愿连累晓星尘,哪怕有一点点那样的可能也不愿。他以为自己已足够疯魔,没想到晓星尘比他更疯魔,竟要用这样的方式把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 薛洋失声:“你……!” 甫一张嘴,唇就被柔软地封住。 “别生气……”晓星尘双手捧住薛洋的脸,吻得有些急,甚至磕到牙齿,辗转吮吸着,把含混的话语送到薛洋唇齿之间。 “阿洋,别生气,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已向昔日好友,向魏无羡与蓝忘机承认了与薛洋的关系,如有必要,他也会向整个世间承认他们的关系,承认要与薛洋站在一起,不管有没有人能理解,不管故人原谅还是不原谅。 指责也罢,打杀也罢。 决心已定,矢志不渝。 抛去一切桎梏,晓星尘心里有一把火轰轰烈烈燃烧起来,几乎是求救般向薛洋索吻。 小心翼翼维护的平静被一剑刺破,他怕极,怕双手一放开,所有事物都变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因此他更抱紧薛洋,抱紧这残缺而受伤,他深深眷恋着的罪恶鬼魂。 他对世间一切都可以态度清淡温和,除了对薛洋。原来如此,早就如此。终于透彻。 激烈的吻愈发深入,唇舌嘶磨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催人沦陷。 先前为了查看伤口,薛洋正衣襟大开,方便了他,手指贴着男子裸露的肌肤,自上而下游走求索。薛洋怒火方熄,□□又起,用更为狂乱的亲吻来回应,将他身上的衣服剥落,一层一层又一层。 剥开层层叠叠的障碍,他们又亲密地融为一体,除了原始的欲望,什么也不想。 石床上铺了三层好被,厚实绵软,像一个醉人好梦,又像一片危险沼泽,两个剧烈碰撞的躯体就在那上面,陷入意乱情迷的旋涡。 没有言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动作越来越快,可是已来不及,来不及,不知是什么在追—— 石壁上的光影摇晃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床在震荡,灵魂在震荡,山河海月也在震荡。 “啊……” 动作要紧处,两人都紧紧缠住对方用力,喘息与吟哦唱和,交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 薛洋印象深刻,那夜的晓星尘十分反常,仿佛满载的情绪没有出路。 缠绵缱绻不复矜持温柔,起起伏伏,急急忙忙,带着水光的眉眼给□□染上一层不安。半夜里,薛洋迷迷糊糊感觉到晓星尘一直没有睡,在黑暗中,在他枕边,握着他的手,凝视他,抚摸他,偶尔情不自禁亲吻,生怕他天亮就会消失一样。 “星尘,别怕。” 半梦半醒间,薛洋不知道自己说出过这句话,还是只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后来他才明白,那时的晓星尘,大抵是被某种奇妙的潜意识告知,这将是他们在一世轮回中能相拥共度的最后一夜,因此,在末日来临之前,晓星尘不顾一切,饮鸩止渴。 六月初夏时节,世间应当是莲叶碧、荷花红,他们所在的碎云雪山,却依旧充满风雪,只有同居的山洞里,偷得一室春光摇曳。 天蒙蒙亮,晓星尘匆匆起身穿衣。 床上迟醒一步的薛洋正待发问,就听见悬挂在山洞中央的铃铛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有人闯入散魂草种植园,”晓星尘拿起降灾,整装待发,“铃响微弱,应该不是什么强势力量,你继续睡吧,我去看看。” 铃铛是晓星尘在种植园附近所设结界的信号,这几个月来偶然响动,都是不知从哪飘来的孤魂野鬼游荡至此,无意碰到结界,与石无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洋躺回床上,一起一卧,牵扯到胸口的伤,微微作痛,一夜过去,被拂雪刺中过的地方还是一个冒着淡淡白光的创口。 听见他痛呼,晓星尘脚步微微一顿,返回床边揭开被角看了看,手指疼惜地轻轻拂过,再给他盖好被子。 “等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晓星尘离开他们的温暖居所,迎向凛冽寒风,几息之间抵达种植园,只见一切如故,除了边角上的散魂草被收割走一大片。 割走散魂草的不知是人还是鬼,没有留下脚印,但打破了晓星尘的结界,就会沾染晓星尘的灵力,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可以追踪到方向。 晓星尘驾降灾掠上半空,在茫茫雪山中飞驰,距离他们的住处越来越远,追过两个山头,白衣身影突然在半空中定住,黑白分明的双眸露出困惑迷茫,随即被恐惧填满。 身体里有一种东西正在如流沙一般迅速流泻消失。 那是他和薛洋之间的魂魄感应。以前,他们不管距离有多远,那种感应从未消失或减弱,冥冥中指向对方所在的方向,让他们永远可以找到彼此。 此刻,那种感应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如风中残烛,一抖动,无声熄灭。无论晓星尘再怎样凝神,都感觉不到了。 混沌时藏于灵识里执着的呼唤,重生后一直如形随形的相伴,那如磁石一般的奇异引力,突然彻底消失不见。 那一刻,意识比雪地更为苍白,紧跟着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绞痛。 “阿洋!” 白衣仙长落地时甚为狼狈,扑倒在雪地上,急急忙忙点着一根香,在虚空中写出牵挂之人的名字。 “旧梦三千里,了尘寻路回。一生皆是幻,明月送魂归!” 招魂咒从没有这样急迫过。 隐约蓝光落入寂寂雪地,什么都没发生。 晓星尘难以置信地,颤抖着,把这个过程重复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怎么会……” 晓星尘呆愣,如同身体里流失的是他的灵魂,他只剩一具空壳。这具空壳掉头返回,却在他们同居好几个月的山洞洞口驻足不前。 阿洋不在里面了,他隐隐知道。 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如果阿洋真的不在里面,那去哪里才能找得到? 他准备了锁灵囊,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薛洋不能再聚形,那他就把他的魂魄放在锁灵囊里安养。薛洋在义城帮他补魂八年,他也可以做到更久。但从未想过,薛洋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消失,令他措手不及。 “小师叔?小师叔!?” 耳边有人唤他。晓星尘木然转头。 “小师叔?怎么了?薛洋呢?”魏无羡问。他一大早赶来就看到晓星尘失魂落魄站在山洞前的坡地上,状态比昨日观战还糟糕。 “他……不见了。” “不见了?”魏无羡费解,“你和他不是有魂魄感应么?感觉不到方向?” “现在,感觉不到了。”晓星尘声音如梦游。 魏无羡诧异,想起一种可能:“难道……薛洋散魂了?!” “不会的!”这次晓星尘倒是反应极快,坚决否认:“他虽受了伤有些虚弱,但是绝不至于散魂!” 这样一反驳,终于有勇气进入山洞,魏无羡紧随其后,一进去就捂住口鼻:“小心,有摄魂香燃烧过的痕迹!” 晓星尘没有理会,摄魂香残留的成分还不至于伤到他。视线急切扫过山洞,只见洞里狼藉一片,薛洋随身的匕首掉在角落,石壁上有划痕,木桌被劈成两半,一看就是曾发生过激烈打斗。 至少不是散魂,一定不是散魂。 勉强控制住不安,晓星尘心念电转,加速思考:薛洋本就受了伤,若是再无意中吸入摄魂香,魂力微弱,又有人存心将他带走隐匿踪迹,也不是不可能让他们之间暂时失去魂魄感应。 偷袭带走薛洋的可能是谁?子琛向来光明磊落,绝不会做这种事,晓星尘只能猜想到一个名字———石无生。 石无生一直在找薛洋,这他们是知道的,一开始他们还小心翼翼,后来久不见石无生有动静,他们就放松了警惕。 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薛洋最虚弱的时候,在他离开的一个间隙,遭人暗算。如果有他在,便是十几个人或鬼一起围攻,也断无可能带走薛洋。现在想想,他根本是中了调虎离山计,这也说明,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许久,所以会知道,他去种植园从来是单独行动,因为散魂草对鬼魂灵体有害,他从不让薛洋靠近那里。 薛洋曾被迫采灵满九十七人,再采灵三人金丹就能炼成人丹,石无生抓薛洋定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理清头绪,晓星尘的慌乱转为一种坚定:无论薛洋在哪里,一定要找到他!而且要快!那石无生为了逼迫薛洋再采灵三人,不知会用什么残忍恶毒手段! “魏公子,”他急问,“你之前来信说在追踪一个石无生的属下,可有追踪到什么?” 魏无羡也看出薛洋被石无生抓走的可能,他道:“我来正是想跟你们当面商议这事,昨天没机会说,谁知道今天就发生变故,你先随我下山吧,大家一起想办法,山下来了许多修士,都是来追捕消灭石无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进入完结倒计时啦,有一路追到这里的吗?爱你! 第63章 分离 魏无羡拉着晓星尘边走边简明扼要概括情况。 自从仙门百家开始搜捕行动后,夺舍团伙据点确实一个不落被击溃,但是这些据点除了与兰陵据点有买卖摄魂香的关系,对石无生此人一无所知。根据春风楼严老板的供词,关押孩子的地牢找到三处,只有一处他们及时赶到,其他两处在派人抵达时已经被毁,另外还有一处地牢,竟是在某地发生异常泥石流后才暴露出来,不过当然也是人去牢空。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捉到五名石无生手下,没有审问出什么有效信息,设计故意放走了一个,本以为跟着他定能追踪到石无生,不料追踪到碎云雪山附近就不见了。 一筹莫展时,仙门百家聚集商量对策,讨论发现,他们设立关卡捕获的十几个夺舍之人,其中有两个可能是石无生下属的鬼魂逃脱后,追根溯源竟也是在雪山附近消失,所以这次各家仙门都派出捉鬼修士乔装打扮成旅人,一起来雪山探个究竟。 “有落网的人交代出了石无生在找薛洋的事,”魏无羡说到后面越来越注意用词,他斟酌字句,不想把众人辱骂薛洋的难听言语转达给晓星尘,只挑重要信息道:“仙门中有人提出让薛洋做诱饵,把石无生引出来,我先来一步就是要详细跟你和薛洋当面商量商量,看看是否可行,没想到石无生动作这么快。此计不成,我们得另想其他办法。” 说话间,二人抵达山脚下,魏无羡带他进入一个空间极大的山洞,洞中零零星星搭着六七个大小不一的帐篷,二十多名远道而来而来的修士,为了掩藏踪迹,不敢去村镇找客栈住宿,只能暂时在洞里安营扎寨。 洞里没有烛火,各家修士各显神通,皆用仙器照明,不同色泽的光华交相辉映,将原始的山洞照出一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晓星尘跟着魏无羡一踏入,大家都止住谈话,纷纷看向他。 这几个月关于他寄剑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传奇,在场见过他的唯有蓝忘机、魏无羡、宋子琛,其余人都只是听说过他当年霜华一出惊天下、明月清风的美名,此时一见真人,果真白衣胜雪,清雅绝俗,心中都生出结交之意,早有热心修士围上前打招呼,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个晓星尘根本不像传说中那般温润谦和,面对众人的恭喜问候,白衣仙长难掩浮躁,回答问题都是敷衍了事,心中明显牵挂着其他事情。 二十多人中,属蓝忘机威望最高,追捕石无生和夺舍团伙的事也一直由他与魏无羡牵头,待他请晓星尘入座,大家也都安静下来,围成一圈商议正事,众人一听本可以做诱饵的鬼魂薛洋消失,都面面相窥陷入沉默。 “哼,我看是他是畏罪潜逃!”宋子琛坐在距离晓星尘最远的地方,冷言冷语道。 晓星尘看了昔日好友一眼,声音坚定且沉痛地重复方才宣布过的消息:“没有畏罪潜逃,他确实极有可能被石无生抓走了。” 宋子琛想说只是极有可能,未曾亲眼所见,又怎知不是畏罪潜逃?但他担心以好友之坦诚,会当众言明与薛洋难分难舍的关系来说服他。现场围坐的修士哪个不对薛洋唾弃万分?若知道晓星尘与恶灵薛洋有染,只怕会对晓星尘不善,因此宋子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忍气吞声没有继续追问。 修士中还有人记得晓星尘曾捉拿薛洋上金鳞台,和在义城被薛洋欺骗逼死的旧事,理所当然以为晓星尘该对薛洋恨之入骨,听说恶灵薛洋在他身边,也以为是薛洋死后依然对他纠缠不休企图加害,看到他神色沉痛也只当是因为薛洋失踪导致失去捉拿石无生的诱饵而烦恼。 不过,也有擅长察言观色者从晓星尘提起薛洋时过于悲痛焦急的神色中看出一丝蹊跷,欲更进一步打探详情,问:“晓星尘道长,你怎么会和薛洋那个恶灵在一起?” 晓星尘在来前收到魏无羡提醒,让他谨慎,不要过于维护薛洋引起众怒,否则对接下来的合作行动不利,于是他尽量沉稳道:“是薛洋牺牲自己的魂魄助我补魂重生,我能看得见他,所以一直在一起。” “薛洋给你补魂?晓星尘道长你可别又被他给骗了,那厮活着的时候和金光瑶狼狈为奸什么恶事没做过?他肯定有其他居心不良的目的!就跟在义城时一样!” 此时距离薛洋和金光瑶身死不到三年,仙门百家对他们的恶行还记忆犹新,尤其是对薛洋用阴虎符炼制活尸的事深恶痛绝,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对!”“没错!”“他怎么可能有心救人!” 这场景放在以前,晓星尘或许还会争辩一二,将薛洋渡魂悔过的态度拿出来说一说。但在昨日与好友宋子琛也划清界限后,他下定决心再也不管众人对薛洋的非议。薛洋做过的恶事,他了解,没有什么好否认,而他与薛洋的复杂羁绊,薛洋的改变,哪怕说了旁人又有几个能懂? “薛洋没有什么不良目的,” 他耐着性子简单回应道:“石无生也是他的仇敌,我和他近半年来一直在着力追查夺舍组织和石无生。” 第一个提问的人咄咄不休:“那薛洋果然还是利用道长!他一个鬼魂想报仇报不了,所以借你之力!” 宋子琛对此大为赞同,他在对面望向晓星尘,只见他那执迷不悟的好友虽不反驳,却显然是懒得争辩,并未将这句话听入心里。 魏无羡立刻出来打圆场:“现在重点不是薛洋想做什么,而是石无生想做什么。他在炼人丹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薛洋很可能就是他现在想要凑齐的第三颗人丹,想办法尽快找到他们才是正事。” 当场有人脱口而出:“没错!找不到石无生也得找到薛洋毁其魂魄,这样石无生就暂时凑不齐三颗人丹了!” 众修士轰然而应,这人正得意自己出了个好头就感到在一片赞同中有一道视线颇为不善地射过来,抬眼望去正是晓星尘目光带火花地怒视着他,不由悻悻住口,心里嘀咕不知自己的话哪里有错,都说晓星尘道长为人纯善温和,可现在的模样根本没有半点温和影子,更不要提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黑沉沉满是邪气的剑。 这人不说话了,又有别人接过话头,晓星尘听了片刻,听明白这些人除了隐约确定石无生以及手下隐匿在雪山附近,其他一无所知,心中烦躁难耐,突然起身拜别,沉着脸向外走去。 众人一惊,停止讨论,魏无羡起身追上他问:“小师叔!你去哪?” 晓星尘道:“我去找薛洋和石无生。” “可是去哪找?你不是说你也感应不到薛洋的方向了?” “不知去哪找我就一座山一座山的找,总好过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白衣身影消失在洞口,一名修士颇为不满道:“这雪山山脉连绵,好几十座山峰,毫无目的的找,哪里能找到!” 这些修士确实有抓捕石无生的决心,奈何雪山山脉绵延数百里,要靠他们二十多人在此间寻找一两个藏匿的鬼魂,实在是强人所难。更何况外面冰冷刺骨,环境恶劣,再热忱的斗志也要被被消磨几分。 一直沉默没有开口的蓝忘机道:“各家传信,派帮手来。” 各大仙门派来雪山初步探寻究竟的皆是青年小辈,暂时以蓝忘机为首,加之蓝忘机周身气场如冰霜笼罩,他一开口,无人敢轻易反驳。 魏无羡配合地解释:“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秘的了,石无生少说也有几十上百鬼魂手下,这些鬼魂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离开夺舍身体后仅靠自身力量无法长期聚形,势必聚在一处有术法或灵气帮助他们维持魂魄不散的地方,不可能毫无踪迹可寻,请各家派来精通查找鬼魂或术法痕迹的修士,搜山吧!” 正派修士中,像晓星尘和魏无羡那种能直接看到亡灵的体质是凤毛麟角,好在玄门以处理邪祟为本,对付妖魔鬼怪各有神通,其中就有修士所修之术专门针对四种邪祟中的“鬼”,精通追踪、消灭鬼魂或让鬼魂现形。 众人退回各自帐篷,准备传信把家族中这些擅长对付“鬼”的修士叫来。 山洞中讨论如何捉鬼的集会进入尾声时,在某处水下不见天日的空间里,正有一群鬼魂聚集,把一个断臂鬼捆在石柱上,围在中间。 冰冷的水与视线环绕在这个断臂鬼魂四周,残留在他体内的摄魂香令他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薛洋不知自己这是被带到了哪里。 前来抓他的鬼魂首领他不认得,只听其他鬼卒叫他“雕堂主”。到了这个周围全是鬼魂的地方后,众鬼口中另一个“鹰堂主”姗姗来迟。 中年男子披一身灰色道袍踱步而来,身材黑瘦,颧骨突出,道貌岸然,两旁的鬼属下让出道路,恭敬地对他垂首行礼。 薛洋眼见之下,心间有仇恨的怒火穿越漫长时光熊熊燃烧起来,目光阴森射向来者。 “薛洋,好久不见。”石无生笑眯眯一派和蔼,“久别重逢,你就用这样的态度来迎接一手造就你的恩师么?” 见到这个人,薛洋体内摄魂香造成的眩晕瞬间褪地干干净净,他眼神雪亮道:“老杂种,我只恨你当初不是死在我手上!” 石无生气闲神定回应薛洋的愤怒:“哈!白眼狼,谁死谁手,早已注定,还看不清局势么?你生前掌握阴铁的时候我还有几分忌惮,现在,你有什么?连魂魄都不完整,打算拿什么跟我抗衡?” 石无生挥了挥手,两个属下各自托着一个黑曜石箱子呈到他身边。 他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散发出淡淡金光的,赫然是三颗幼童心脏。 薛洋明白这定然是石无生从地牢孩子身上取得,炼化过的金丹,若是吸收了里面的灵气,大约与让他采灵活人的功效相似,他骨头硬地讽刺:“都多少年了,你的白日梦还没醒?就你这幅半吊子德行,除非天下人都死绝,否则你永远不可能成功凑齐三颗人丹,更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只能在地下,像没人理会的臭尸一样腐烂!” 石无生生前死后都把炼化人丹、修炼成魔、称霸世间作为毕生追求,多年未果屡屡失败还要东躲西藏正是他的心结,听到这样刺耳的话,一股阴寒狠厉荡过他的眼底。 薛洋掷地有声:“别指望我会再施行采灵术!” “不要这么着急拒绝嘛。”石无生恢复淡淡笑意,指着薛洋胸前透出白光的伤口,“这里,是仙器所伤吧?仙器伤魂,剧痛难忍,但是还有一种东西,比仙器伤魂更痛苦,你知道是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好慢 第64章 折磨 薛洋掷地有声:“别指望我会再施行采灵术!” “不要这么着急拒绝嘛。”石无生恢复淡淡笑意,指着薛洋胸前透出白光的伤口,“这里,是仙器所伤吧?仙器伤魂,剧痛难忍,但是还有一种东西,比仙器伤魂更痛苦,你知道是什么吗?” 薛洋闭口不应,石无生自问自答:“看来你是知道的。”他打开另一个黑箱子,里面是五把匕首,匕首刀尖不锐,刀锋不利,但薛洋只瞟了一眼就心头一凛,想起泡在摄魂香毒水里时的触感———浑身火烧火燎地痛。 那是摄魂香的原料散魂草压制而成的匕首,碧绿色,刀身粗糙浑厚,甚至还有短小冒尖的草梗,只有刀柄部分裹着一层黑布。 石无生悠悠然拿起其中一把在手中翻转玩弄,递到薛洋眼前展示给他看:“匆匆忙忙做的,粗糙了些,不过效果也许更好。” 散魂草如其名,对魂魄伤害极大,用量足够便会导致魂魄溃散难以聚形,而且鬼魂一旦接触此物就如同灼伤,痛不堪忍,薛洋上次与晓星尘闯地牢险些被困牢底逃脱不得,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散魂草,来到雪山后,晓星尘怕他受伤,从来不许他靠近他们监视的散魂草种植园。 薛洋心知在劫难逃,咬牙切齿道:“石无生,你记着,你对我用过的任何手段,我都会百倍千倍地奉还!” “哦?我拭目以待。”石无生视线锁定他,将匕首对准他胸前透着白光的伤口,稍一接触,伤口处就冒出一阵白雾化在水里,薛洋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后缩,无处可躲,石无生丧心病狂,将匕首沿着剑伤缓缓插入,直至刀柄前端完全没入薛洋体内。 霎时之间,犹似有滚烫铁水从伤口与散魂草接触之处,顺着经络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有灵体沸腾的隐约“滋滋”声,薛洋头一梗,后脑磕在硬邦邦的石柱上,捆绑他的铁索相互碰撞发出金石交击的声响,他忍耐至浑身经络暴突,不愿在仇敌手下惨叫示弱,然随着散魂草匕首深入到底,与原有伤口严丝合缝,终是痛到浑身发颤,喉间压抑不住发出几丝细微的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 往日摄魂香粘在身上,灼烧难忍,事后总需晓星尘给他喂血养魂才能恢复,现在是原料散魂草,虽未曾提炼伤害略逊于摄魂香,却也抵不住是直接插入仙器造成的伤口里,浑厚刀身还把那伤口又更撕裂几分。 石无生欣赏着受摧残之人痛苦的模样,附在薛洋耳边轻声劝诱:“你只需答应一声,把这三颗金丹里的灵力用采灵术采了去,我便可以结束你的痛苦。” 薛洋牙关咬得僵硬,全身的肌肉都绷紧,甚至没有多余力气咒骂。灼烧的剧痛是动态的,如细细暗流涌动,在灵体里肆意蔓延,连每一根手指都痛到指尖。他知道,不答应采灵尚能苟延残喘,一旦答应,采灵满百人,他的金丹立时会被挖去炼成人丹,石无生更不会好心保全他的魂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石无生瘦长脸颊上有不加掩饰的睥睨与讥诮,从黑曜石箱子里拿起第二把匕首,“你考虑再久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散魂草一点一点折磨侵蚀至彻底散魂,要么配合采灵,干脆利落结束痛苦。” 薛洋表情狰狞,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不——采——!” “那是你还没受够折磨。” 石无生不紧不慢,用力敲了敲没入薛洋胸膛的匕首,匕首刀身与灵体紧密吻合,这般震动登时让薛洋痛到失声嚎叫。 石无生负手:“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从今日开始,每天在你身上多插一把匕首,等你想通,随时可以告诉我。” 他吩咐属下把装着三颗孩童心脏的箱子放在薛洋旁边目所能及的地方,留下两个鬼卒看守,飘然而去。 薛洋躺不得坐不得,被铁链禁锢在石柱上,胸前插着散魂草压制而成的匕首,冰凉的水穿过虚无灵体,散魂草的灼烧却丝毫未减,身体里究竟是冰冷刺骨还是灼烧滚烫,他已分不清楚,这种令人心神崩溃的折磨比上次在困境受凌迟更甚,他只要轻轻一动,便会忍不住张开嘴无声呐喊,再一抖动挣扎,痛楚愈烈。 只能忍着剧痛保持静止。 人生中两次落入石无生之手,竟都是这般无力抵抗,只能听凭摆布的情形,薛洋既愤怒又屈辱。 身体里与晓星尘的魂魄感应消失了,原来感到充实而安定的地方,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黑洞,这也意味着晓星尘很难再找到他。周身时不时有微微蓝光明灭,他知道那是晓星尘在用招魂咒召唤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人慌乱地重复默念招魂咒的身影,但是灵体受散魂草与石无生术法的双重禁锢,他无法回应。 为了转移注意力,抵抗疼痛,薛洋努力回想晓星尘,回想他们昨夜的欢爱,回想他们清晨的告别——那时他躺在舒适的暖被里,晓星尘在床边弯腰俯身,修长手指轻柔拂过他的伤口,目光温柔如春水,望着他说:“等我回来。” 他在痛楚煎熬中反复回想这个场景,和这句话,短短四个字,成了他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的精神支柱。石无生的狠辣,薛洋早有领会,现在对于他体内即将成型的人丹虎视眈眈,手段只会愈发穷凶极恶,若是不达目的,定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他至散魂。 他怀疑,自己与晓星尘,能否再相逢。 碎云雪山,白雪皑皑的峰峦耸立,以亘古不变的姿势傲视天地,雪地里偶尔出现的人影,显得孤单而渺小。 晓星尘与众人搜山三日,毫无发现。 陆陆续续有修士收到传信赶来援助,参与搜山的人越来越多,接近半百。 登高俯瞰,白茫茫数十座山头默然挺立,什么也看不出来。雪山之下怪石嶙峋,山洞奇多,晓星尘连续三日未曾合眼,时而驾着降灾翻山越岭,时而深入山洞徒步而行。 至今一无所获。 在山间偶遇其他搜山的修士,瞧他的眼光越来越异样。 蓝忘机为了掌握大局,不得不在山间来回奔波,魏无羡对晓星尘深感担忧,时时陪伴在测。雪山之上人烟稀少,他的鬼笛御尸之术竟毫无用处。 “小师叔,你停下吃点东西吧!”从今日检查过的第六十多个山洞出来,魏无羡拉住疾行的晓星尘,“各大家族的支援修士都到了,两日内定会搜遍群山。” 晓星尘摇头:“我吃不下,阿洋还在等我救他,我不能停。” “可你若累垮了怎么办?” “不会。” 魏无羡无奈松开手,目送那个执着的白衣背影踏出山洞。说来也怪,连续三日不眠不休,还要施术感应四周有无术法痕迹或鬼魂,晓星尘看起来神色憔悴,身板却挺地笔直,仿佛只要没有找到薛洋,他就永远不会停止,也不会倒下。 可见这个薛洋,如今在小师叔心里的地位有多重要。 魏无羡跟在晓星尘后面,正要拿出干粮补充体力,却见晓星尘在几丈之外,从降灾上脚一滑跌落在地,屈膝半跪陷入雪里一动不动。 “小师叔!”魏无羡扑过去扶住,“你看,哪有铁打的身体,你歇一……”突然间,他的声音顿住,仔细一看,晓星尘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疲倦狼狈之色,反而双眼炯炯有光,憔悴的脸上浮起一抹惊喜。 魏无羡了然:“怎么?发现什么了?” “在这附近,我感觉到了!”晓星尘凝神捕捉那一种奇异的引力,隔了三日,随薛洋一起消失的魂魄感应,突然像一个微弱火苗点亮,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给他指引方向。 他来回走了两步,那种感觉若有若无,比以前缥缈得多,但确确实实,又回到身体里了。晓星尘神色紧张,循着那种感应,踏着没膝的积雪走下山坡,一直走了半个时辰,把雪山抛在身后,到达一处广阔平坦之地,迷惑地低下了头。 旁边小心翼翼不敢出声打扰的魏无羡看到他停在原地徘徊良久,问:“感应到了么?在哪里。” 晓星尘蹲下摸着雪地,犹疑不定道:“在下面。” “下面?怎么会在下面?” 薛洋若被石无生抓走定然要严加看管,即薛洋在哪,石无生与属下的藏身之地就在哪,虽说鬼魂灵体虚无,有穿墙遁地之能,但墙里地里毕竟不是舒适方便久待之处,怎么会在地下? 两人带着疑问拨开雪面,挖了一尺有余,碰到下面一层坚硬之处,伸手一摸,手感冰凉光滑,原来触到的不是地面,而是一个冰层,下方隐隐水波流动,竟是一个冰湖! 鬼魂不便藏在实地里,藏于水中却是轻而易举。魏无羡连忙发出信号,让搜山的修士们来此汇合。 冰面之下不见天光,时间的流逝难以分辨,薛洋只能根据身上的匕首数量知道,已经三日了。 三把匕首分别插在左胸,肋下,小腹。他被捆在石柱上,痛得灵识模糊浑身脱力,头颅软绵绵耷拉下垂。体内涌动的滚烫灼烧感令时间无限拉长,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灵体,摧毁着他的意志。 结束这种摧残的途径,三颗散发淡淡金光的心脏,就摆在他面前。 ——不如碎魂?做石无生的垫脚石绝无可能,与其采灵,他宁可碎魂。 结束吧,这般痛苦黑暗,磨难重重的世间,有什么好留恋?他无父无母,自小流浪,七岁为了一盘点心而断指,八岁被迫参与笼中对决开始杀人,十二岁变成彻头彻尾的嗜血怪物。他不知道生命有何意义,只是凭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荒蛮力气,摸爬滚打坚持下去而已。现在,那种力气也被剧痛消磨殆尽。 可是……其实……是有留恋的。 他黑暗罪恶的一生,是曾被温暖过,照耀过的,有一双坚定且治愈的手,曾一次又一次拉他走出绝境,试图带他脱离泥淖,迎向曙光。 每次冒出想要放弃的念头,一个白衣的温柔身影都会出现在脑海里,疼惜地唤他:“阿洋……” 是的,晓星尘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是他的留恋,如果可以,真想生生世世都在那个人的身边。 他还记得,晓星尘最后一句嘱咐是:“阿洋,等我回来。” 不对……道长那日,究竟有没有唤“阿洋”?他糊涂了。 区区三日,恍如隔世。 薛洋勉力回忆最后一次见晓星尘的情景,想着想着,涣散的视线突然凝聚,漆黑眼珠缓缓转动,终于确定魂魄深处燃起的奇异引力越来越强,并非错觉,石柱上的鬼魂如同垂死之际乍而复苏,霍然睁大双眼,也不管动作会牵扯伤口加剧疼痛,狂喜地望向头顶,听到石无生和鬼卒走近的动静,他又快速低头闭眼,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才发现之前发漏了一章啊啊啊啊啊已修改,上一章挪到这一章了 第65章 保护 薛洋勉力回忆最后一次见晓星尘的情景,想着想着,涣散的视线突然凝聚,漆黑眼珠缓缓转动,终于确定魂魄深处燃起的奇异引力越来越强,并非错觉,石柱上的鬼魂如同垂死之际乍而复苏,霍然睁大双眼,也不管动作会牵扯伤口加剧疼痛,狂喜地望向头顶,听到石无生和鬼卒走近的动静,他又快速低头闭眼,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的样子。 “薛洋,第四天了,你还没想通么?”石无生可恶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薛洋完全没有力气答话,也不想答。确认晓星尘就在上方的狂喜之后,剧痛再次淹没灵体,他不得不用最后残存的意识抵抗结束痛苦的诱惑。 石无生不耐道:“我看你还能再撑几天。”将第四把匕首横插入他的侧腰。 散魂草的匕首没有锋利刀尖,却能毫无阻碍地没入灵体。薛洋抽搐一下,只叫出一声,便生生忍住。如果身边是晓星尘,他定会哀声不断,但对面是石无生,他便要把声音憋在喉咙。 晓星尘、晓星尘……哪怕只是想想这个世间最心疼自己的人靠近了,仿佛也能得到几分安慰。 剧痛令眼前一黑,模糊意识里,只剩下这个名字,石无生又说了些什么,他全听不进去,分不清自己是清醒还是昏迷。 不知过了有多久,感觉伤口除了灼烧滚烫,还有一股同样难以忍受的刮擦剧痛,似乎有人在触碰匕首。他浓眉拧紧,睁开眼睛,视线里朦胧一片,只能通过隐约光影分辨出身边空无一人,远处站着两名看守他的鬼卒,正背对着他交头接耳,时不时指向冰湖上方。 然而伤口上确实有粗糙刀身刮擦灵体的痛感,难道是石无生又耍了什么鬼把戏,让匕首自己不断移动? 薛洋苦不堪言,喉咙刚哼出一声破碎的闷哼,那种难耐的痛苦摩擦倏然消失,小腹伤口一阵轻松,他意识到匕首是被拔出去了。 接着,四把匕首被一一拔出,飘摇落地。尽管在身上留下了四个窟窿,比之匕首插在身体里时不知轻松多少倍。 意识里有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响起:“阿洋——!” 薛洋一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面前一个人也没有,他还被捆在石柱上,四周是冰冷的水,怎么可能会听到那个声音,想必是煎熬太久产生幻觉。 可是,匕首怎么会自己掉落? 薛洋突然清醒几分,感到胸口有一股温和绵密的灵力传入灵体,说不出地舒服受用。 待视线清晰,他看到胸膛的伤口上,趴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 “阿洋,能听到我说话吗?” 这一次薛洋听清楚了,声音是直接传入他灵识的,因此显得有几分不真实,但胸口的纸人,确确实实做了个抬头“看”他的动作。 “……晓星尘?” “阿洋,是我!”纸人激动地动了一下。 ——是剪纸化身术,活人不能潜水太久,纸人却可以,晓星尘就以这种方式来找到了他。剪纸化身术是魏无羡所创,以前化出的纸人只能承载本体的几分灵识,想必是这二年又潜心研究,今日教给晓星尘的方法,竟让纸人能附带部分灵力。 薛洋心中惊喜,开口却是酸楚哽咽,语不成声:“道长……我……我怕坚持不住了……” “阿洋,你再坚持一下,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相信我!”纸人晓星尘见薛洋有气无力饱受折磨的样子心痛不已,以薛洋耐痛能力刀伤剑伤均不在话下,现在却说出“坚持不住”,这三日所受煎熬可见一斑,晓星尘只恨自己不能立刻免其疼痛或代其受苦,他在薛洋脸上贴了一下,飘到薛洋眼前,“现在外面有很多人都在想办法围剿石无生,你千万不要自己放弃!” 在熟悉的娓娓关切声中,薛洋也想点头答应,但一想到散魂草源源不断灼烧灵体的折磨,实在心神崩溃,他在石无生面前还能硬撑,在晓星尘面前却撑不住了。 他摇头:“晓星尘……我很累……对不起,万一我……” “你不能对不起我!”晓星尘斩钉截铁打断他,“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对不起我,你忘了吗?”纸人晓星尘再次贴到胸膛伤口上渡灵力给薛洋,“我说了让你等我,就一定会来找你,不管有多困难,不管你在哪里!” 纸人趴在他胸前,如成拥抱姿势,薛洋忆起立下承诺时,是他与晓星尘嬉戏般切磋完,在白雪覆盖的苍松林中动情拥吻后,他答应今后不会对不起晓星尘……他一生撒谎无数,诡计多端,唯此一诺是愿真心遵守,正想再说什么,忽见两名交头接耳的鬼卒分开站好,忙低声道:“石无生来了,你快躲起来!” 施行剪纸化身术,纸人派出后必须完好归位,否则本体也会受伤。纸人晓星尘收到警告立刻动作敏捷钻进薛洋的衣领中。 石无生以往都是悠然自得,信步而来。这一次,却是带着一队随从,脸色严峻,气势汹汹。 薛洋提心吊胆,生怕晓星尘的存在被察觉。 石无生怒气冲冲走到近前,看到掉落在地的散魂草匕首,叫来鬼卒厉声斥问:“怎么回事?有谁来过?” 鬼卒战战兢兢:“禀……禀告鹰堂主,没人来过。” “没人来过?”石无生细细打量薛洋,尽管伤口还在,却分明有被疗愈过的痕迹,怎么可能没人来过? 他恼怒:“小狼崽子,你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为什么外面的人会追踪到这里?!” 石无生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冰湖上设有隐匿魂魄的结界,还以冰雪覆盖,将这里作为最后的藏身之地,非亲信属下无人知晓,高枕无忧多年,今日冰湖外竟被几十名修士包围,设下捕捉鬼魂的天罗地网,成围剿之势,因此气急败坏。其实他不知薛洋与晓星尘之间有特殊魂魄感应,薛洋虽魂力微弱,又被他的结界隐匿,但是只要与晓星尘距离略近,依然会有微弱引力。 薛洋听明白了他暴怒的理由,欲程口舌之快讽刺几句,担忧此刻惹怒石无生会连累晓星尘,只得嘲弄地默然不语。 石无生震袖一挥,属下呈上黑曜石箱子打开,里面赫然又是五把散魂草匕首,他拿起其中一把,语气阴狠:“看来时间有限,我得加快进度了!” 碧绿色匕首往薛洋胸口旧伤插去,薛洋侧头咬紧牙关,心道无论如何不能叫喊出声让晓星尘焦急,转念一想,暗呼糟糕:晓星尘既然在此,岂会袖手旁观?怕是拼了命也要保他。 果然,等了片刻,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睁眼看去,石无生也一脸诧异愤恨地盯着他的胸口,在那里,一个纸人用纤薄纸身挡住了势如破竹的刀尖。 “呵,就是这个东西帮你拔了匕首吧,雕虫小技!”石无生用手附带魂魄念力去扯纸人,薛洋心惊胆战重复:“快走、快走……”灵识中响起纸人晓星尘传递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阿洋,千万不能放弃,我会护你。” 话音方落,纸人身上有耀眼的冰蓝色光华一闪即灭,迅速消失,同时似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转移到薛洋身上,随后纸人身体绵软,变成了一片普普通通的剪纸,被石无生轻而易举扯落揉皱,捏成粉末。 “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来救你。” 石无生轻蔑一笑,散魂草匕首再次往薛洋身上刺去,然而微微触及薛洋灵体,就再也无法前进半分,刀尖前端,薛洋身上奇异光华流转,隐约呈现大小霜花纹路。 薛洋认得,晓星尘构建的结界或护盾上,都会有这种特有的花纹。 石无生脸色难看,增大手上的力度,竟始终无法刺穿那一层闪烁的霜花,最后一次用力,匕首生生折断。他心有不甘,招出自己的佩剑“乱世”,再度往薛洋身上刺去,结果还是一样————剑一靠近,无论指向薛洋哪里,劈砍或刺击,都会有霜花状光华闪现,形成一道坚韧屏障,剑尖撤走,霜花花纹随即隐没,薛洋身上一切如常。 雪地里,一袭白衣几乎与雪融为一体,晓星尘盘膝端坐于冰湖湖畔,俊秀五官上突显痛苦之色,魏无羡探了探他的眉心,惊呼:“不好!” 正在此时,晓星尘睁开双眸,全身一振,吐出一口暗红色鲜血,落在洁白雪上触目惊心。魏无羡急问:“纸人呢?纸人还没上来,你怎么能醒?” 晓星尘虚弱摇头:“纸人毁了,石无生对薛洋用刑,我不能坐视不理。” 魏无羡瞠目结舌,不管晓星尘做了什么,纸人回不来,附着在纸人身上的灵力也就尽数作废,方才他探过,纸人带走的是晓星尘近乎一半的灵力。 宋子琛也在一边,见到好友吐血,皱眉露出关切,听晓星尘说是为保护薛洋,脸色一僵,愤愤转身拂袖而去。 “下面情形怎样?”魏无羡问。 晓星尘道:“主头目鹰堂主,也就是石无生,副头目雕堂主,手下鬼魂二三百,高阶鬼魂约三成,普通鬼魂约七成。” 魏无羡慎重点头,扶他起来,“看来冰湖上的结界还需加强,不能有丝毫懈怠。”他们一起将冰湖下情形告知蓝忘机,由蓝忘机分派人手在湖边巡逻。 原本覆盖在冰湖上做掩饰的雪已被全部清除,高高堆在冰湖四周。雪堆里每隔一丈多贴有一张灵符,上百张符咒将冰湖围了起来,在空中形成一个半圆形结界,笼罩着镜面一样的冰层,结界在与地面交界处没有终止,垂直延伸入地下三四十丈有余,往下更深之处,便是鬼魂也难穿行。此结界不仅能让笼罩在里面的鬼魂现形,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鬼魂逃跑。 碎云雪山附近万里冰封,雪线绵延,是少有人造访之地,此时却在雪地上避风处多了十几个大小不同的帐篷。 晓星尘随魏无羡与蓝忘机步入最大一顶帐篷里,几十名修士正围坐等待商讨如何剿灭石无生。 来者皆是玄门各大家族中最擅长捉鬼驱邪的修士,其中有一名最为资深年长者,人称“幽明真人”,传闻他已到耄耋之年,但容貌外表不过半百,精神矍铄。他收到弟子传信不到两日就赶来相助,此人疾行数千里毫无疲态,浑身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仪,众捉鬼修士出身不同,但在捉鬼修行上都仰慕幽明真人已久,因此不知不觉以他为尊,连蓝忘机也对他多有敬重。 幽明真人最后一个步入帐篷,在众人行礼注视下端然坐定,他微微侧头颔首,身后便有年轻弟子上前一步向众人汇报:“恶灵所设隐匿咒术已除,冰湖丈量完毕,此冰湖大体为圆形,深二十一丈,直径一百五十丈,已用镇邪灵符三百张将其包围。” 三百张灵符中有一半是幽明真人与弟子设下,速度之快功力之强令人叹服。 作者有话要说:70章完结 第66章 困境 幽明真人最后一个步入帐篷,在众人行礼注视下端然坐定,他微微侧头颔首,身后便有年轻弟子上前一步向众人汇报:“恶灵所设隐匿咒术已除,冰湖丈量完毕,此冰湖大体为圆形,深二十一丈,直径一百五十丈,已用镇邪灵符三百张将其包围。” 三百张灵符中有一半是幽明真人与弟子设下,速度之快功力之强令人叹服。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窃窃私语气氛不安,面色最为沉重的莫过于晓星尘。 修士们再神通广大,人数众多,偌大冰湖也没一个能下去,石无生若是一直躲在里面,该当如何?他留在薛洋身上的护身咒只能坚持几日,并不能作为长久之计,在看不见的冰湖下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变故。 偏在这时有人出馊主意:“不是有散魂草么?把石无生种植园里的散魂草都投到湖里,看他们出不出来!” 晓星尘关心则乱,惊出一身冷汗,正欲开口,手臂被按住,魏无羡不动声色朝他微微摇头,随即一名斯斯文文的蓝家弟子替他反驳了这个主意:“这位道友可能还没去种植园看过,那个园地面积比起偌大冰湖微不足道,就算全部收割投入湖里也是杯水车薪,何况散魂草本来就是石无生培植,他们自己定是有解药或术法对抗散魂草,此法行不通。” 这番话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众人一听皆明了,晓星尘勉强松了口气。 但修士们终究没商讨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他们的捉鬼术与法器大多需要和鬼魂距离不远才能生效,面对藏匿于冰湖中的鬼魂毫无用武之地。 幽明真人坐于首座沉思不语,等大家都安静下来道:“我有一法可行,但需一百名修士助我。”他扫视一圈帐篷,“加上正在外面巡逻的,此地也只有六十名修士,还望各家再多派支援。” 晓星尘按捺不住,站起来扬声请教:“幽明前辈有何妙法,可否先说来听听?” 他这几日寻找薛洋的急迫模样被多人看到,入冰湖查看湖底情况又为了保护薛洋没能把纸人化身召回,那些原想结交他却受忽视的修士中间早有一些流言蜚语,猜疑他们人鬼有染。那幽明真人捉鬼数十载,嫉恶如仇,起初对晓星尘还有几分赞赏,听说晓星尘护佑恶灵薛洋,大为可惜,见到是他提问,不无冷淡道:“等人凑齐,我自会解说。” 众人见德高望重的幽明真人也对晓星尘如此态度,各个心中成见更深,都认为晓星尘徒有美名,究竟是受了恶灵蛊惑,枉为修士。 有人语气不善:“是啊,着什么急,难道是不信任幽明真人么?” 有人幸灾乐祸:“晓星尘道长若是着急,不如自己提个主意?” 更有人另有所指:“他可不是为除石无生着急。” 幽明真人不做声,地位次之的含光君蓝忘机朝某些言语过分者扫了一眼,用蓝家禁言术封了几人的嘴。中禁言术的人发现开不了口,深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对待实在脸上无光,悄悄地没有声张,将闷气往肚子里咽。 商议罢,众修士走出帐篷,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都去热情结交明显与晓星尘疏远了的宋子琛,如同要以此衬托出对某人的冷淡鄙夷。但宋子琛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热情,敷衍招呼几句就进了自己的帐篷。 晓星尘过得坐立不安的五日,碎云雪山终于凑齐一百名杰出捉鬼修士,众人再问,幽明真人才不卖关子,声如洪钟宣布:“再过五日,月圆之夜,建伏鬼阵,将整个冰湖,连水带鬼,化为乌有。”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伏鬼阵是捉鬼修士都会的术法,但此阵范围有限,一般能罩住一人立足之地,就足以捉鬼镇邪,能罩住一间屋子就算得上是高阶修士,能罩住一个豪门家宅更是世间罕有,幽明真人居然说要用此术罩住一个偌大冰湖! 晓星尘心惊的则是其他事情。伏鬼阵内无论任何魂魄都将魂飞魄散,那薛洋怎么办? 话一问出,修士们纷纷侧目。 “薛洋?”幽明真人座下一名弟子微微皱眉,似是很不理解这样的提问,“薛洋也是恶灵,自然顺便一起除了。” 帐篷里面的人表情各异,等着看晓星尘的反应。 魏无羡正想起来搅合,晓星尘已愤怒难当,霍然起立,他的修养使他不会当众咆哮,但说出的一字一句皆有千钧之力:“薛洋生前是做了不少恶,但是这次若没有他翻出鹤壁地牢,若不是他提供线索,你们怎么可能在石无生凑齐三颗人丹之前知道有此祸害的存在?还有冰湖大营,若非他与我有魂魄感应,更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你们占了便利之后,就轻巧把他当做恶灵,打算和石无生一起除掉么?!” 幽明真人的弟子面无表情反驳:“他做这些是为了报一己私仇,又不是真正有心为天下出力。薛洋生前害人无数,死后这件事勉强算歪打正着,功德一件,那也不能因为他而放弃围剿石无生和其他上百恶灵,石无生老奸巨猾,一旦逃脱踪迹难寻,将来成魔祸害天下,那时的伤亡,岂是一个恶灵能抵?” 晓星尘争辩:“我不是劝你们放弃围剿石无生,我是……” “晓星尘!”坐在角落的宋子琛站起来喝住好友,不由分说拉着对方走出帐篷,“你怎么回事?难道要为了一个薛洋违逆天下人么?” 晓星尘坚定反问:“违逆天下人?子琛,我们当初为何说要建立一个与世家不同的门派?难道是顺应天下人么?他们得了薛洋帮助才找出石无生,却转眼就对薛洋没有丝毫顾念,这般作为,哪怕我与薛洋完全不认得,也无法赞同!” 宋子琛前几日相信魏无羡的话以为薛洋与好友果真魂魄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勉强暂时放过薛洋,近几日看到薛洋陷于冰湖,晓星尘无恙,后知后觉明白当日言语是权宜之计,对薛洋蛊惑好友的恼怒又多加一分,他冷然道:“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说错,薛洋也是恶灵,正好一起除了!不管薛洋对你有多少好处或另眼相待,你不向他报仇,也阻止我报仇,已算仁至义尽,不要再执迷不悟!” 晓星尘怆然:“难道你也以为,我顾念薛洋,仅仅是因为薛洋对我另眼相待吗?子琛,他知错了,他受过千余次反噬之苦,还受过整整三日凌迟,我不请求你和世人原谅他,但求只给他一个转生的机会,他杀的人都转生了,还是他主动帮忙去渡的,为什么不能给他一次机会?那个石无生和他的属下,不仅杀人还毁魂,薛洋也曾在他手下惨遭折磨,我不能看着薛洋好不容易改过之后反而彻底失去生机!” 宋子琛对于好友为什么会偏袒薛洋其实极为好奇,因此这番话听得认真,听完之后默然半晌道:“星尘,你以前最不善言辞争辩。” 帐篷里一阵嘈杂,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各自回帐,或去与湖边的修士轮流巡逻。 宋子琛不再似之前那么怒火冲天,声音毫无波澜道:“目前围剿石无生没有其他办法,你还是听从众意吧。” 魏无羡从帐篷出来时,只见晓星尘独自一人立于冰湖边,白衣背影看上去悲伤又落寞。薛洋一路所做之事,比如从妓馆救出晓星尘,发现地牢,不顾自身危险从地牢救出二十多名孩子,还有帮助晓星尘渡魂,这些魏无羡陆陆续续都通过晓星尘听说了,因此他与蓝忘机都愿意相信薛洋为了晓星尘已改过自新,可这些事情,就算现在告诉其他人,怕也难以令人信服,毕竟这与薛洋生前的形象差别太大了。 魏无羡想起自己当年要救温家老幼,也是违反众意,过了这么许多年,仙门百家为了便利快捷,做事总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风格真是丝毫未变,对于晓星尘的处境极为同情理解。他走过去道:“小师叔,你先别太着急,蓝忘机还在里面和幽明真人商议,看看有没有其他方法。” “嗯,多谢你们。”晓星尘知道现在这种情形由他们说话说服力比自己更强。 魏无羡偷眼打量晓星尘,犹犹豫豫问了一个好奇已久、或许不该问的问题:“小师叔,你现在……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薛洋?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救他?” 晓星尘一怔,显然是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不知不觉就从最初的敌对状态到今天这一步,他想了想道:“救世太难,我现在只想救一个薛洋。” 当日,晓星尘回他与薛洋的山洞居所,睹物思人愈加伤怀,之后几日再也没离开过冰湖湖畔。魏无羡蓝忘机偶尔前去安慰或问候,其他所有人都在为月圆之夜庞大的的伏鬼阵做准备,冰面上刻画出密密麻麻的符文连成线,从四周向中心汇集,交织在一点,等伏鬼阵构建施行时,众修士提供的灵力都会顺着符文传至这一点,提供给幽明真人调用。 期间,晓星尘还想再用剪纸化身术下去看看薛洋,被魏无羡和宋子琛强烈阻止。他已下去过一次,还被发现,现在薛洋周围的监视只怕更严密,不可能再有机会靠近,下去除了冒险别无用处。 最后一日,修士们在冰湖四周严阵以待,宋子琛甚至不许晓星尘再靠近冰湖,奇怪的是,晓星尘并未有激烈反抗,认命似地站在帐篷前,远远眺望湖面。 湖底鬼卒看出大限将至,傍晚时分发起一轮冲杀,在二堂主带领下奋起反击,企图合力冲出冰湖,结界之内鬼魂现形,凡人皆可见,在场百名修士包括宋子琛与晓星尘在内都参与围剿之战,或用法器,或用灵符,修为浅薄的鬼魂,当场烟消云散,被仙器所伤者,狼狈而逃。 晓星尘手持降灾在湖面上奋力厮杀,希望消灭尽量多的鬼卒,也希望能趁此机会抓获石无生,奈何石无生狡猾至极,只稍稍冒了个头就缩回冰下,临消失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满月初升之际,冰湖鬼魂被修士们强力镇压,没有一个冲出结界,折损了一半战力退回湖底。 冰湖上面回归沉寂,冰面在月色之下泛着冷冷银光。众修士开始检查修补冰面上破损的符文,伏鬼阵法,还是要执行。 第67章 不弃 满月初升之际,冰湖鬼魂被修士们强力镇压,没有一个冲出结界,折损了一半战力退回湖底。 冰湖上面回归沉寂,冰面在月色之下泛着冷冷银光。众修士开始检查修补冰面上破损的符文,伏鬼阵法,还是要执行。 晓星尘心灰意冷,被宋子琛魏无羡送回到帐篷附近,忽然瞥见一人翻山而至,正从山坡上下来,那人文质彬彬,是个秀气公子模样,虽用了疾行仙术让脚底不陷入雪地,却显然术法不精心神大乱,一路跌跌撞撞,在人群中找到他立刻满眼焦急向他飞奔,此人正是柳错心。 “晓星尘道长,我听说薛大哥他……”柳错心气喘吁吁,所用是幻音术发出的男子嗓音,话没说完,泪就滑落。她在仙门中消息灵通,与晓星尘和薛洋偶有书信联络。自从听闻薛洋在碎云雪山失踪,很可能是被旧敌石无生抓获,就起身连日赶往碎云雪山。 柳错心修为浅薄不知能帮什么忙,但对救命恩人薛大哥惦记多年,感情颇深,知道他有难无法坐视不理,赶往碎云雪山这一路所听到的消息越来越惊心动魄,及至听说仙门要不顾晓星尘反对将薛洋魂魄与石无生及其属下爪牙一同围剿消灭,更是夙夜不眠往这边赶来。现在见到晓星尘失魂落魄的样子,显是验证了一路听到的消息,顿时欲语凝噎,泪流不止。 晓星尘在她面前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安慰。宋子琛大惑不解,诧异怎么除了晓星尘还真有旁人如此挂念恶灵薛洋,魏无羡略知缘由,拉过宋子琛悉心解释。 一轮明月越升越高,距离算好的伏鬼时刻只剩一个时辰。晓星尘点燃一炷香,不抱任何希望地默念招魂咒: “旧梦三千里,了尘寻路回。一生皆是幻,明月送魂归。” 如今明月当空,皎皎依然,却再也送不回他牵挂的亡魂。 蓝忘机最后一次从幽明真人帐内出来,对立于帐前的魏无羡与晓星尘摇了摇头,晓星尘眼里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在湖边就位待命的修士越来越多,围绕冰湖坐成一圈,养精蓄锐,即将准备开始构建伏鬼阵。 宋子琛走来相劝:“星尘,为了天下平安,消灭石无生,伏鬼阵势在必行,你即心软,就不要看了。” 晓星尘听若未闻,眉间萧瑟,抬起明净双眸怔怔盯着月亮,半晌,他收回视线对昔日好友平静又诚恳道:“子琛,对不起,是我不配与你为友。”睫毛半垂,转而劝慰柳错心:“柳姑娘,你也不要看了,请随我去帐内,薛洋有话让我转达与你。” 突兀的道歉让宋子琛与魏无羡面面相觑,他们暗自忧心,不约而同尾随靠近晓星尘的帐篷,直到能隐隐听见里面二人谈话,却分不清说的是什么,再也不好走近偷听。 柳错心入帐前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暮色苍茫,冰雪映月,修士们的身影是一个一个小三角,围着湖面连成一圈。 她张皇失措:“道长,伏鬼阵就要开始了!” 晓星尘反而镇静得可怕,入帐坐下,用一块白布仔细擦拭降灾,淡淡道:“众人诛魔,天经地义。” “可是薛大哥……” “薛洋,自然由我去救。” 晓星尘示意她靠近,注视她的双眸深不见底,声音轻微似耳语,柳错心听来却惊若霹雳。 原以为晓星尘当真因无力回天而放弃了,她听到这话又惊喜又费解——现在带头的幽明真人对晓星尘道长避而不见,百名修士同心同力围剿石无生,把薛洋完全归于恶灵阵营,不容分辩,外面还有道长的朋友宋子琛阻拦。就算这些障碍晓星尘道长都能克服忽略,可薛洋依旧被困于冰湖下面,人根本下不去,如何能救? 柳错心静待解释,看到一串细小淡蓝色火焰贴着降灾燃烧起来,烧过之处剑身消失,待火焰完全熄灭,那把黑沉沉的邪剑在她视线中消失不见。 晓星尘熄灭冥火,从袖中抖出一个小瓷瓶,那是他五日前返回他与薛洋的山洞居所取来的。 魏无羡目送晓星尘进入帐篷,心道:“以小师叔的性格,既然现在心系薛洋,一旦薛洋灰飞烟灭,小师叔大有可能不愿独存。” 念及伏鬼阵还未启动,薛洋尚在湖底,他拜托过宋子琛仔细看护晓星尘帐篷四周,回到与蓝忘机共用的帐内,问:“还是无法说服幽明真人么?” 蓝忘机摇头:“幽明真人说,此伏鬼阵只有满月时才能施行,若错过今夜,便又要再等一个月。” 魏无羡眉头紧锁,想不出破解办法。众修士合力歼灭未来可能成魔祸患天下的石无生,乃是义举;薛洋生前杀人灭门,罪名太多,大家将其归为恶灵,乃是人之常情;听小师叔所说,薛洋小时候遭受非人对待,心性扭曲并非天生,成为鬼后给晓星尘补魂,又在追查石无生和渡魂之事上大有帮助,乃是悔过。 一切缘由混在一起,叫他难以抉择,既无法强力阻止众修士诛魔,又不能安心任由薛洋被牵连。他在帐里低头走来走去,正焦急时,发现帐篷里多了一个白衣人影,他本以为那是蓝忘机,定睛一看却是晓星尘,蓝忘机自始至终立于原地。 晓星尘定定站在账内,魏无羡都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 他诧异:“小师叔?” 晓星尘微微点头:“魏公子,我有最后一个办法救薛洋,请你帮我。” 魏无羡一听,当即就要答应,蓝忘机从后面走来拉他衣摆,问:“你在和谁说话?” 魏无羡不解,指着晓星尘道:“和小师叔说话啊。” 蓝忘机看了他手指的方向,神色古怪摇了摇了头:“我看不到。” “怎么会……” 魏无羡话说一半恍然大悟,他能看到而蓝忘机看不到,只能说明…… 他霍然提高音调:“小师叔!你好糊涂!” 冰湖四周,一百名修士围坐蓄势待发,最后一次检查整理施术要用的辅助仙器。冰湖正中间,是青袍长须的幽明真人。 由于湖面范围甚广,修士与修士之间隔着两丈多远,湖对面的人更是一个渺小人影。其中有十二名修士是蓝家弟子,他们相邻而坐,每人身前各摆一把古琴,正在仔细调弦。 蓝忘机与魏无羡带着晓星尘走近最中间的蓝家弟子时,左右都谦恭行礼,作为捉鬼修士,立刻看 出了晓星尘的异样,他们在蓝忘机示意下没有声张。 蓝忘机代替最中间的蓝家弟子坐于湖边,悄然将罩住冰湖的结界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小裂口,晓星尘一袭白衣倏然从冰湖上面消失,潜入水中去。 湖底一片愁云惨淡。 石无生知道自己到了末路。 他初时叫属下尝试破除纸人留在薛洋身上的护身咒,努力三日毫无进展,同时感到笼罩着冰湖的结界越来越强大,他察觉冰面上来围剿他的人越来越多,转而与属下合力寻找结界脆弱之处,试图打通一个逃亡出口。 那些鬼魂属下生前有的是散修修士,有的是仙门门徒,修为参差不齐,尽管为了逃生齐心合力,终是不及地面修士的灵力纯正深厚,连日来,包围他们的结界越来越强。 月圆之夜,最后一次努力试图冲出包围失败,一群恶鬼负伤逃回湖底,丢盔弃甲,都盼着他们的首领鹰堂主使用最后的办法。 鹰堂主石无生在捆着薛洋的石柱边徘徊,手握两颗练好的血红色人丹。 每一颗人丹,都代表着数百灵童悲惨的丧生。 旁边的雕堂主,与他共事多年的副头领道:“鹰堂主,我们没有出路了,你不如试试吧!” 石无生沉默不语。 试试?说得轻巧,当年他练好第一颗人丹,就是想试试,才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成为亡灵后,他多番查阅邪术古籍,才知道原来三颗人丹必须在半个时辰内一起服下,否则不仅无法获取超越灵体极限的力量,反而会因无法承受人丹的巨大能量而暴毙。 现在,已成为亡灵,若再失败,恐怕就是魂飞魄散。 冰层上方百名修士念诵咒诀的声音响起,湖面越来越亮,光芒透过湖水照入昏暗湖底,意味着伏鬼阵已经开始构建。 薛洋眼神复杂望向上方水面。 石无生怒视着他,愤恨难当。明明胜利在望,只要薛洋再采灵三人,他追求数十年的目的就要达成,岂知薛洋骨头硬不说,竟冒出一个晓星尘,费尽心机要保薛洋,在薛洋身上留下的护身咒,他怎么也破解不了。 犹豫再三,他冷哼一声:“薛洋,无论如何,你也逃不掉的。我们就赌赌看,是谁先魂飞魄散。” 说罢,将两颗人丹一起吞下,接着吞了旁边箱子里放着的三颗心脏。 霎时,灵体内充满强大的灵流涌动,石无生双眼闪烁着疯狂的光,仿佛已看到自己能冲出去大杀四方,让众人跪拜的画面。 最后一步,就是挖出薛洋的金丹,吃下去!虽然三颗人丹凑齐的方式略有瑕疵,但此时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放手一搏,万一成功,外面的一百修士,管他含光君还是夷陵老祖,幽明真人还是晓星尘,统统不足挂齿。 石无生将灵力灌入右手,五指猛然朝薛洋胸膛抓去,有前两颗人丹的力量辅助,他轻而易举破了薛洋身上的护身咒,指尖没入薛洋灵体,五根手指就要深入挖出里面的心脏,突有凌厉剑气自头顶石破天惊向下劈来,他若不立刻撤手,碰到薛洋心脏之时,就是手腕被斩断之时! “住手——!” 一声厉喝响彻湖底,白衣身影如流星降落。 石无生为了不断腕,惊悚收手后退。 晓星尘护在薛洋身前,降灾一扫,其势如虹,向着四面八方扩散,部分恶鬼靠前来不及躲,当下被震得东倒西歪,原本重伤者甚至立即不省人事。 清风明月怒斥,带着震人心魄的力度:“石无生,逃不掉的是你!” “晓星尘?”石无生震惊不已,怎么也没想到能有人冲进湖底,他看清楚了晓星尘的状态,随即拿腔拿调戏谑:“妙得紧啊,这便是地狱无门你偏闯!你不是要保护薛洋么?今日便叫你和他一起消亡!” 晓星尘只来得及劈断捆着薛洋的锁链,交给薛洋厚厚一沓灵符,石无生的剑就风驰电掣刺来,他的佩剑“乱世”,通体淡青,厚重无比,也是一把灵器。 薛洋接过灵符一看,上面线条扭曲熟悉,正是魏无羡的手笔。 “魏公子说你会用。”晓星尘一边挥剑抵挡石无生一边道,“外面伏鬼阵已开始构建,快点控住其他恶鬼,跟我出去!” 众鬼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石无生身上,眼见石无生受阻,薛洋脱身,一哄而上全力围攻,薛洋默念咒诀,一把洒出二十张灵符,冲在前面的鬼卒躲闪不及,灵符一贴身再也无法动作,只有眼珠骨碌碌旋转,其余没被贴中的惊慌后退,而薛洋撒出去的灵符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朝着鬼卒飞速而去,霎时制住二十恶鬼,其余小心翼翼不敢上前。 薛洋守住晓星尘背后,没回头地问:“你怎么会下来?难道……” 期期艾艾不敢再说下去。 晓星尘心虚地抿了抿唇,不想让他此时乱了心神,道:“是魏公子教我的离魂术,这状态是暂时的,上去再跟你细说。”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70章完结 第68章 渡 晓星尘心虚地抿了抿唇,不想让他此时乱了心神,道:“是魏公子教我的离魂术,这状态是暂时的,上去再跟你细说。” 薛洋半信半疑,勉强定心,手中符咒一把一把挥洒出去,众鬼本就多数带伤,这下更是大片大片被定住不动,只有两成修为略高者还能挣扎,却也动作迟缓,往往在自行揭下符咒之前,被薛洋眼疾手快甩过一把散魂草匕首插入体内,彻底失去战力。那些散魂草匕首都是石无生之前对付薛洋所用,有的散落石柱四周,有的放在旁边黑曜石箱里,成了不需耗费灵力就可对付众鬼卒的利器,早被薛洋全部拾起,纳入乾坤袖。 他自从被纸人晓星尘疗愈过后,有护身咒保护,再也未曾受伤,看似被困十日,实则也算修养十日,至于方才石无生戳中的地方,只破了护身咒,没有触及心脏金丹,对灵体伤害不足散魂草十分之一,体力不算太差。 众鬼原本都是贪图享乐之徒,平时分开各地帮石无生收集灵童或炼制人体容器,少有合力作战的经验,此时见薛洋与晓星尘二人一个撒符,一个用剑,均是以一当十,优势明显,顿时毫无斗志四散而逃。薛洋被困半月,怒火焚身,见到晓星尘来救,更是大受鼓舞,不到片刻就收拾完湖底百余爪牙。 雕堂主起初还能抵挡一二,他不受定身咒约束,穿行与被定身符贴中的鬼卒之间,把一张张符咒扯落,企图恢复己方战力,薛洋看到怒不可遏,持散魂草匕首与他近身搏击。薛洋的剑法受晓星尘指导,在剑术一流的宋子琛手下尚能过得几招,对付雕堂主和其他鬼卒则是绰绰有余,不过半柱□□夫,雕堂主招架不住薛洋的狠命攻势,身中两把散魂草匕首,躺在地上抽搐不止,薛洋得空回去帮助晓星尘。 晓星尘对付石无生本应不在话下,但他之前为保薛洋耗费一半灵力施行护身咒,石无生又吞了两颗人丹,灵力充沛超越灵体极限,晓星尘与之对决竟力不能及,险象环生,一直处于下风。 湖面传来的念咒声越来越大,冰层上的阵法光芒大盛,照得湖底宛如白昼。伏鬼阵明亮之时尚在构建阶段,亮到极限会转而变黑吞噬一切,那时就是冰湖与水下魂魄灰飞烟灭之时,在那之前,必须出湖! 石无生看出他的急迫,嘿嘿笑道:“晓星尘,今日我就是魂飞魄散,也要拉你与薛洋作陪。”他右手持剑,左手出掌,攻势猛烈,晓星尘对付他右手的乱世就得拼尽全力,身上中了几掌,已略被震伤。 乱世又一次迎头劈来,晓星尘架降灾格挡,石无生力道之大,他不得不用两只手一起握剑才能与对方一手匹敌。石无生故技重施,右手持剑下压,左□□霆万钧朝晓星尘身上拍去,恰在此时薛洋闪电般冲入战圈,散魂草匕首迎向石无生掌心,石无生撤力不及,掌心被匕首洞穿,疼痛之下持剑的力度略减,被降灾一挑,持剑双方各退一步。 晓星尘与薛洋并肩而立,目不转睛盯着石无生提防他攻击,异口同声问身边的人道:“你还好么?” 两人怔了一下,又一起回答:“我没事。” 石无生瞧着两人默契的样子露出讥诮,阴恻恻道:“那我便让你们先消失一个!”大踏步冲来直取薛洋心脏,他还惦记着凑齐三颗人丹,幸而薛洋躲得飞快,晓星尘架住乱世,他已飘至石无生身后,把匕首插入石无生脊柱。 散魂草匕首折磨薛洋三日,薛洋自认若有一把匕首插在身上,自己绝对没有半点余力继续与人作战,不料吞了两颗人丹的石无生竟只是剑势微缓,照旧攻守兼备,与他们二人打得难分难解。 薛洋反手从袖中再拿出一把匕首,石无生料想薛洋只有一臂,散魂草对灵体有损,却绝对挡不住他的利剑“乱世”,为了能尽早取薛洋金丹,一招一式皆是直冲薛洋而去。而薛洋仗着晓星尘挥剑相护,完全不躲,他对晓星尘剑法了如指掌,总提前想到晓星尘会如何迎击,在石无生受阻刹那,间不容发,配合地刺出匕首,直插灵体要害。 晓星尘与薛洋配合默契,越来越得心应手,长剑降灾与乱世当当巨响交击几次,石无生身上已插有四把匕首,纵使疼痛不在话下,石无生依旧大骇,因为薛洋所刺皆在要紧穴位,这些穴位凑齐七处便可封人金丹,晓星尘降灾转守为攻,叫他只能全力迎击,没空拔匕首,终于,第七把匕首插入,正中丹田,薛洋一勾唇,以念力操控附着在匕首上的灵力,纵使不够封住石无生金丹,也能叫石无生攻势削弱,晓星尘眼看头顶光芒转为暗淡,一鼓作气剑式如虹刺穿石无生,降灾当胸而入,把那恶灵生生钉在地面岩石上。 晓星尘没有拔出降灾,松开剑柄,拉过薛洋:“走!”二人向湖面升去。 石无生躺在湖底仰面望着相携离去的黑白身影,忽然放声大笑,激荡出阵阵水波,笑声中满是悲怆,众鬼骇然,连湖面上的修士都隐隐听见,晓星尘与薛洋上升几丈诧异回头,石无生伸直手臂声音凄厉:“晓星尘道长!你可知我也曾被关在地牢,炼做人丹,勉强逃得一命……你既渡魂渡魄渡薛洋,为何不能渡我?” 晓星尘毫不意外。 或许人性最初都是懵懂的种子,石无生也是落在恶土上才结出的一个恶果。 晓星尘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有悲悯亦有决然:“薛洋到底有心,而你没有。” 说罢拖着薛洋飞速上升。 冰面上的阵法光芒越来越强,到达鼎盛之时,湖面中心的幽明真人一声令下,众人合力催动伏鬼阵,阵法光芒尚未完全暗下,蓝忘机的琴弦铮然一响,断了一根,阵法一角出现破绽,恰在此时,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湖底窜出,正好通过阵法缺口上岸。湖面之大,有相当一部分人看不清楚二人的面容,但根据白衣人身姿,都认出是晓星尘,那么他从湖里带出的那个,不言而喻,定是薛洋。 蓝忘机的琴弦瞬间接好,补全阵法。众人有的怒不敢言,有的为晓星尘震惊,皆齐齐看向中间的幽明真人。 这几日蓝忘机多次游说幽明真人,希望他推迟伏鬼阵施行时间,对于蓝忘机偏袒帮助晓星尘的意图,幽明真人岂会不知?他心中气恼,现在却也无法计较,再次下令:“伏魔阵起——” 冰面彻底变成黑色,就连月光也折射不出,宛如一个巨大黑洞。 薛洋绝处逢生,与晓星尘击败石无生,逃出伏鬼阵,此时握着晓星尘的手却越来越抖。 人鬼有别,魂魄虚无,现下晓星尘和自己身上都没有缚魂咒,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如此真实地触到彼此? 他声音沉重如铁,问在旁边立定,面上没有一丝喜色的魏无羡:“是你教的离魂术?有这种术法?” 魏无羡不答,沉默地背过身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薛洋呆了一下,目光缓缓转向晓星尘。 “阿洋,你听我说……” “你先回去!”薛洋狠狠甩开他的手,猛然大力推他,咬牙切齿瞪着他道:“你要说什么,先回你自己身体里再说!” 晓星尘被推得后退半步,歉然低声:“回不去了。” 薛洋上下扫视晓星尘,如梦惊醒上前揪住白色衣领:“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宋子琛站在晓星尘帐外。帐篷里一直有隐隐说话声。 他莫名难以心安,不顾君子非礼勿听的道理,越来越靠近帐篷,听见柳错心抽抽搭搭向晓星尘诉说“薛大哥”救命之恩以及她对“薛大哥”的不舍。晓星尘偶尔轻声安慰。他在外面听着,看到伏鬼阵生效,冰面变黑,一切化为乌有,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 以晓星尘的倔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或者至少也该出来看一眼。 直到声音止住,帐篷里安静地诡异,宋子琛心中一沉,冲入帐内,只见柳错心孑然一身跪坐于帐中泪流满面,哪里还有晓星尘的身影? 柳错心对面地上,赫然是那把他一眼就认得的佩剑,那把剑光华璀璨,霜花耀眼,曾与他切磋对决数次。他还曾背着这把剑,带一锁灵囊,东奔西走千万里路,寻求高人帮助补魂。 晓星尘寄剑重生,未及一年。 这一次,星辰陨落,清风不留,连尸身也没有。 柳错心卸除幻音术伪装,恢复自己原本的温婉女声,抽泣着道:“对不起……是晓星尘道长要我帮忙……他说……无论如何……他都要救……” 宋子琛霍然拿起霜华,冲出帐篷,他先是找到魏无羡,尚未走近去问,就听见魏无羡身边雪堆后,一声响彻天地的哀恸呼喊:“晓星尘——!!!” 绕过雪堆,正是逃出冰湖的薛洋,和对面浑身散发着素雅微光的白衣魂魄。 ——还在结界里,因此他看得见。但他或许宁可看不见。 两个鬼魂相对跪坐在雪地上。 薛洋满眼含泪,攥着晓星尘的衣领,声嘶力竭:“晓星尘?为什么?为了救我吗?为了救我吗?!” 突然声音一泄气,低下头去:“我算什么……我存在就是为了一次次拖累你的吗?” 宋子琛悲痛又憎恨:难道不是吗?晓星尘上一次自尽是因为薛洋,这一次又是因为薛洋!晓星尘的一生,本该光华万丈,受人敬仰,却被薛洋欺骗,双手染血,现在就算一死,也因护佑恶灵,落下一个骂名,难道不是薛洋拖累的吗? 他握紧手里的霜华,双眼通红,终是双肩下塌,抬不起手。 晓星尘是以死为代价,向他,向整个世间,换取薛洋的一线生机。 自始至终,那个人温和表面下的决绝,深埋于灵魂的赤诚,一点都没有变。 常人魂魄死后还能停留七日再转生,晓星尘作为聚魂重生的人,连这个时间也没有,他魂魄白光越来越盛,从指间开始化为点点繁星。 薛洋眼里映出碎光,声音倏然变弱,徒劳又无措地请求:“别走、别走、晓星尘……别走……” 茫茫世间,只有一个晓星尘。上一次失去,他等了十年,从生至死,才失而复得。 自从遇见他之后,晓星尘把什么都给了他,包括两次的生命。 如果……晓星尘从来都没遇见过他,就好了。从没遇见过他,清风明月是不是就能有一世安宁,甚至实现自己的宏愿? 可是,万事没有如果,一世的遗憾,永远都是遗憾。 薛洋心里充满铺天盖地的悔恨,这悔恨却并不能改变眼前魂魄将要离去的事实。 “阿洋,没有时间了,你听我说——” 晓星尘瞟了一眼指尖,魂魄散去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扶起薛洋肩膀,让薛洋正视着他。 “地牢里所有的孩子,只活下来了你一个,现在,你替所有孩子报了仇,结束了这条恶链,你做得很好,这就是你活下来的意义,他们在天之灵,会感谢你。” “我也很感谢,你帮我补魂,你看,我不会彻底消失,我要入轮回去转生了。” “阿洋,我在来世等你——” 声音突然消失,纯净的灵魂只余一个白色剪影。 “晓星尘——!!!”一声呼唤划破夜空,震惊四野。而薛洋丝毫不顾旁人视线,颤抖着,泣不成声,眼里只有那一抹越来越不成型的柔光剪影,他伸手想去触摸,却怕让那影子迸裂地更快,手指僵在半路,攥紧,一拳一拳砸在地上。 纯白魂魄化作点点碎星没入雪夜,彻底消失不见,薛洋跪趴在雪里嚎啕恸哭,许久许久。 他不能相信,自己等了十年,竟只换来这么短的重逢。 晓星尘重生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他,每日每夜,不离不弃,任他痴嗔耍性,带他赎罪自新。 “晓星尘……” 呜咽声中,薛洋的灵体渐渐透明。 魏无羡透过魂魄影子看到对面的雪山,惊呼:“薛洋,你无法聚形了!” 薛洋三魂七魄不全,无法转生,与转生的征兆不同,不能聚形的前兆,就是灵体会越来越趋近于虚无,最终散魂。 “薛大哥!”柳错心冲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锁灵囊,“薛大哥,这是道长留下的,他临走前拜托我好好照看你的魂魄,你千万不能散魂!” “薛洋,快进锁灵囊!”魏无羡匆忙催促,“进得晚了,碎魂难补!” 薛洋归于沉寂,木然不动。 宋子琛带着霜华走远,只剩一个背影,薛洋目光追随霜华的粼粼银光,仿佛还能透过剑身光华看到那个温柔纯净的灵魂。 魏无羡蹲下身去与他平齐,“薛洋,你与我小师叔共享三分魂魄,这是轮回转世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他走之前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血咒牵连,有这两重联系的魂魄,放眼古今只此一例,晓星尘道长赌你们来世会再相逢,甚至还会记得彼此,难道你就不敢赌么?” “薛大哥,”柳错心也焦急地劝:“你放心,我会一直随身带着锁灵囊,晓星尘道长说碎云雪山是养魂的好地方,我会在这里陪你,让你尽快养好魂魄去找道长,你只要能转生,就有希望与道长再重逢!” 薛洋空茫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动。 他曾以为自己消亡时,定是所有人拍手称快,或者至少所有人都冷眼旁观。 现在,居然有不止一人挽留。 “为什么……”薛洋不知在问谁。 柳错心笃定答道:“救命之恩,当如此为报。” 薛洋茫然失语。 若非当初相似情形唤醒悔痛,何来柳错心报救命之恩? 若非至善之人诚恳担保,何来魏无羡与蓝忘机鼎力相助? 若非知己好友以死相求,何来宋子琛弃仇不报? 一切善缘都因晓星尘。 跪地的断臂鬼魂声音沙哑道:“……多谢。” 黑影一闪,进入锁灵囊,如在母胎般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待续 第69章 薛洋转世 百名修士于碎云雪山合力剿灭石无生的事,在当年轰动一时,第二年变作饭后消遣,第三年被人偶尔说起……十几年后,已少有人提。 世间事潮起潮落,往复重来,稀奇古怪的的人和事层出不穷,人们的注意力很短,就连说书人的故事,也要不断推陈出新,才有人听。 玄门中,最近爱讨论的,是一名横空出世的神秘少年。 这少年不知从何时开始,喜欢偷剑,起初也许只偷无名之辈,因此无人知晓,后来,被他偷过剑的人越来越多,少年闯出名号,人称“盗剑少年”。 盗剑之前,主人通常会收到战书警告,比如:“三日之内,借剑一用。” 收到警告的主人不屑一顾:这三日我定要剑不离身,看你如何。 三日之后,剑丢了。 又有新的字条,龙飞凤舞的字迹,潦草难辨,上书:“当铺去找。” 原来,盗剑少年从不把盗走的剑占为己有,把玩够了,就扔到距离丢剑处最近的玄门当铺。 玄门中人崇尚剑道,佩剑丢失可是一件大事。失主怒气冲冲找到当铺,发现自己的剑果然在此,指责老板与盗贼狼狈为奸,老板大呼冤枉,说剑是突然出现在店里的,什么盗贼的影子都没见到,他店里还丢了两把新来的好剑,也丢了柜子里临时存放的银钱。 当然,过不了几日,店里丢的剑又重新回来了。 但丢的银钱没有回来。 好在,比起仙剑,丢的银钱不值一提,店主也就懒得追究。烦恼的是,总有人跑到他店里来找剑,有时找得到,那就是盗剑少年偷的,若是找不到,那就是因为其他原因丢的。 少年很讲究,盗剑再抛,无一例外。久而久之,玄门中人将其视为一种有趣的挑战,若是谁能收到警告而守住佩剑,必会一举成名,若是谁的剑没被偷过,反而暗自失落,觉得自己的剑不是好剑,盗剑少年看不上眼。 又过得两年,仙门各大家族的家主之剑都被偷过,盗剑少年名声更甚,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模样,因为他无论偷剑还是抛剑,都来无影去无踪,流窜各地,捉摸不定。 每一个当街走过的少年都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 偶有失主见得一个背影,说是黑衣劲装,身段悦目,马尾高悬,供人多了一个模糊形象可想。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人们等了许久,江湖上终于有少年的败绩传来,他败于世间一流的剑道大师——宋子琛之手。 宋子琛也是一个奇人,他体质特异,受伤立愈,灵力全无,仅仅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技,就能纵横天下,与灵力修为深厚的修士匹敌。他创建的白雪阁,以教导剑术为主,闻名四海。 他本人的佩剑名叫拂雪,凌厉刚猛,无坚不摧,除此之外,大家都知道他还另收藏有一把名剑,叫做“霜华”。 人们都说,那是宋宗师挚友的佩剑,挚友仙逝,宋宗师相信,挚友转世归来,还会需要这把剑,所以一直将霜华悉心珍藏,从青年,到中年。 传言是白雪阁里的弟子传出的。有一日,宋宗师正在做示范,院中突然射来一支箭,他轻轻巧巧地接住了,发现上有一纸条,曰:“借霜华一看,不日来取。” 透光打量,纸页上有隐约霜花花纹,正是盗剑少年特有的用物。 半月过去,整月过去,弟子们洒扫,总还能见到霜华横列于藏剑阁正中央,一日未丢。 众弟子哗然,白雪阁的名声锦上添花,一时慕名前来求学剑技的青年数不胜数。 盗剑少年失手,玄门中人津津乐道。只有宋子琛明白,那少年本可以不失手,就算败绩,其实不是败给他。 那日,他听见藏剑阁中的微小动静,听出来人轻巧如燕,从房顶飘过,若非他听力惊人且早有防备,根本无法发觉。 传说中的盗剑少年,他也有几分好奇。宋子琛潜伏在暗处,听到动静,立刻现身于藏剑阁。 阁门大开,一名黑衣少年立于室内,呆呆凝望霜华,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宋子琛悄悄封住退路,在少年背后道:“那就是霜华,你有本事便取。” 少年如梦惊醒,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用手中黑布条,蒙住双眼,才利落转身。 宋子琛声音一凛:“是你!” “嗯?是我!”少年声音轻快,语调跳脱,笑嘻嘻地退后,越来越靠近霜华,“我说了要来取剑,就一定会来。” 宋子琛冷哼:“这把剑,不属于你。”拂雪出鞘直刺少年,少年虽蒙着眼,用术法加轻功,身形快如鬼魅,在狭小室内东钻西窜,时隐时现,并不正面与他交手。 两人追打片刻,屋里没有一样东西打翻,因他二人皆是身形灵巧,收放自如。宋子琛剑技固然在少年之上,但若想立刻擒获,确是不能,何况少年飘忽来去,尽是躲闪。 眼看宋子琛上钩,追上兴头,少年暗中掐诀,用幻术在宋子琛面前留了个影子让他去追,真身则瞅准间隙去取架上那把银光粼粼的剑。 他是用心目去看的,这是他的天赋。比起用眼睛,心目能看到更多。比如此时,他就看到霜华身上的灵流涌动,柔和而纯正,像一个纯净的魂魄。就在指尖将要触及剑身时,不知为何心神一荡,不仅不能维持幻术,身形也略有迟缓,宋子琛是何等高手?只这么一个疏忽,少年便被擒住,拂雪长剑架在他脖子上,蒙眼黑布也被扯落。 少年懊恼至极,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出现过。即便如此,他的注意力还是未曾放在宋子琛身上,脖颈要害暴露在长剑下,他依旧眼光灼灼盯着架上那把光华璀璨的剑。 “除了盗剑,可有做其他恶事?”宋子琛用拂雪把少年压迫地跌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问。 少年依依不舍从霜华剑上收回视线:“什么恶事?” 宋子琛一条条列举:“杀人,放火,挖眼,割舌,□□,掳掠……” “停!!!”少年大声喝止,“这都是些什么事,我没做过!” 宋子琛脸色阴沉审视少年良久,收回手中的剑:“以后再敢靠近我白雪阁,或敢做那些恶事,我定饶不了你!滚!” 当世第一的剑技大师背过身去,雕像一般负手立于霜华之前,少年知道这次盗剑目的无法达成了,兴意阑珊走到门口,一步三回头。 他诚恳请求:“那把剑,借我用一天!就一天!” 宋子琛态度坚如磐石:“半天也不行。” “我不带走,就在这看?” “妄想。” 少年气急败坏转做嚣张:“我告诉你,这把霜华,早晚是我的!” “还不快滚?!” “……妈的臭道士!” 宋子琛怒而转身,少年已不见。 夜色孤寂,四下无人,少年独自走在街上,脚下踢着石子,口中咒骂不停,骂着骂着突然顿住。 “奇怪,姓宋的不是道士,我怎么骂他臭道士?” 不过,他很快忘记这个问题,满脑子都是那把银光粼粼的剑。 霜华。 是把好剑,但不仅如此。 少年第一眼见到它,就像闪电击中灵魂深处,有某些看不见但存在的东西被照亮了。他想拥有那把剑,他甚至恍然大悟,自己痴迷武器,到处偷剑,就是为了找到这把霜华。 坊间再也没有传出过盗剑少年作案的消息,因为偷其他剑,都索然无味。 半年后,少年再次偷偷造访白雪阁,这次没有下战书警告,不是游戏,他决意一定要得到霜华。 月黑风高,翻墙入院,比上一次还小心,藏剑阁机关重重,他轻而易举入内。 然而,霜华消失了。原来放置霜华的地方,只余一个空架,被少年不甘心地拨落在地。 宋子琛半夜三经被吵醒,赶到藏剑阁,只见室内被翻得凌乱不堪,黑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抱胸坐在桌上,毫不客气追问:“霜华呢?” 姿势态度宛如一个丢剑的主人,理直气壮前来讨要。 宋子琛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拔剑动手,这次少年没有被任何事物扰乱心神,对打不过,成功逃之夭夭。 可是,那把剑,少年魂牵梦萦。多番打听,才知道被送人了,至于是谁,宋子琛有意隐瞒,成为一个谜团。 少年愤愤:“有什么了不起,我自己也可以打造一把!” 他还有另一门手艺:铸剑。 没有人知道,兰陵城中,有间小巧法器铺,是盗剑少年开的。他天生爱捣鼓这些东西,生铁灵石,晶玉奇矿,到他手里,都能物尽其用,变作另一种精巧模样。 少年根据印象画出霜华图纸,又找来名剑剑谱的记录补充完善。开始铸剑后,他发现这些都是多余的,霜华的长短厚度,丝丝纹路,都刻在他的脑海里,纤毫毕现,就如同他曾制造过、拥有过霜华一样。 制范、熔炼、浇铸,剑有了雏形。 他坐在满地碎铁中,在剑柄上雕刻精致霜花,专注地脱离现实,一恍惚,手里的精铁变作桃木,木剑半成型,他置身于某处幽静古道旁,秋叶铺地,身边有一白衣人影,那人膝上摊着一本书,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他身上,似是听他讲完了一个故事,青年道长声音清亮温和地感慨:“世间路本就难走,若有一人愿携手共度,实乃幸运……” 霜花银光闪动,少年回神四顾,他还是在满地碎铁的室内,孤独地铸剑,身边并没有那个微微笑着,听他讲故事的道长。 作者有话要说:对应回忆片段在23章:薛洋给晓星尘将忘羡的故事 第70章 重逢 他坐在满地碎铁中,在剑柄上雕刻精致霜花,专注地脱离现实,一恍惚,手里的精铁变作桃木,木剑半成型,他置身于某处幽静古道旁,秋叶铺地,身边有一白衣身影,那人膝上摊着一本书,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他身上,似是听他讲完了一个故事,青年道长声音清亮温和地感慨:“世间路本就难走,若有一人愿携手共度,实乃幸运……” 霜花银光闪动,少年回神四顾,他还是在满地碎铁的室内,孤独地铸剑,身边并没有那个微微笑着,听他讲故事的道长。 这种情况常有,短暂的画面偶尔闪现,有时是他在逃跑,那白衣道长来追;有时是他们生活在一起,日子平静如流水;有时是他深陷于血腥泥淖,而道长坚定地拉着他,宁愿一起下坠,也不曾松手分毫。 零碎的画面串不成一个故事,每当此时,他都觉得自己不像十六岁,似乎活过更久。这一世他过得逍遥自在,但更久以前,他似乎被无法抵抗的黑暗吞没,击碎过,又被人将碎片拾起,逆天改命地补全。 他找算命半仙解说,道是前世记忆。 “魂魄轮回,生生不息,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偶有执念过强者,会将执念印记,带到下一世。” 他问:“那怎么才能完全想起前世?” 算命半仙微微合眼,轻捋胡须:“前世事,前世休。为什么要想起?” “要不要想起是我自己的事,你有方法就快说!” “小道友,红尘孽债,何必留恋,不如让老夫给你测测今生姻缘……” 他年少轻狂,喜欢单刀直入:“臭老头,你再转移重点信不信我掀了你的卦摊?” 终是问出来了,说:“唯有魂魄相连之人,用世上最短的咒,方能解除记忆束缚。” “最短的咒是什么?” “万物有名,名既是咒。前世的记忆,被约束在前世的名字里。” “我前世叫什么?” 算命半仙高深莫测地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少年努力压下心中窜起的火苗。 “与我魂魄相连的人叫什么?” “天机不可……” “行行行,换个问题,为什么会魂魄相连?” “禁术,不可说。” 少年耐心耗尽,到底还是掀翻了卦摊。 “我看你是个老骗子!” 桌子立起来,翻过去,一刹那,算命半仙忽地无影无踪,如茫茫人海中虚无缥缈的命运。 少年原地莫名转了个圈,把半仙玄而又玄的答案铭记在心里,直到遇见霜华,他知道距离答案更近了。 霜华旧主,晓星尘。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连续失眠三晚,只好通宵磨剑。 剑铸成,至少从外观来看,和霜华一模一样。剑长三尺,银光澄净,剑鞘霜花镂空,轻轻一旋,光华流转,仿佛整个世间都更明亮几分。 只是,当他蒙眼看去,剑上没有如纯白魂魄那样的柔和光芒。 少年决定抛弃盗剑的事业,带着这把剑去行走闯荡,用这把假霜华,钓出真霜华。剑铸成之日,他还不忘跑去宋子琛会路过的地方,遥遥展示了一回,在宋子琛追来质问之前,迅速隐入热闹街市,消失不见。 有人问他的剑,他便说:“这是霜华,真正的霜华。” 游走一月,终于有人反驳他:“你这把定是假的,有人和你拿着一模一样的剑,那个人手里才是真霜华。” “那人是谁?”少年丢下手中糕点,双眼炯炯发光。 “那人是个真正的君子,绝对不会撒谎,他自称是‘霜华公子’,别人尊称他为霜华城主,不久之前,正好得了同名的剑。” “城主?哪城城主?” “义城城主。” 少年的呼吸凝滞了。 义城。 是和他出生之地距离十万八千里,他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 可是,为何竟这般熟悉?甚至感到遥远的召唤,叫他必须去义城,会会这位所谓的城主,也就是真霜华的主人。 他到处打听与义城、霜华、晓星尘有关的故事,二三十年前的旧事扑朔迷离,他费了一番周折,细碎线索终于串联在一起,编织出一段盲眼道人受骗自刎,义城被凶尸占据的历史。 还有一个跳不过去的名字——薛洋,被人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形象,杀人炼尸,磨牙吮血。 讲故事的人说:“晓道长因他而碎魂,他却又费尽心机补魂,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 少年不想听他文绉绉的评价与感慨,打断追问:“后来呢?后来补魂成功没有?” “成功啦——” 少年松了口气。 “——不过道长重生只活了一年不到,又羽化而去。” “什么?!” 少年气又提起。 讲故事的人为自己讲的故事曲折离奇引人入胜而沾沾自喜,继续添油加醋将道长违反众意舍身救恶灵薛洋的事娓娓道来,这一次,无论他讲得多么啰嗦,少年都没再打断。 关于晓星尘救恶灵,世人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这个讲故事的人,属于“褒奖派”,他故作深沉地感慨:“晓道长清风明月,渡魂渡魄,用自己的命渡了那个杀业深重,有心悔过的恶灵,可谓是至纯至善,令人佩服。” 顿了顿,他又故作惊讶:“咦,少年,你怎么哭啦?” 那日,讲故事的人赚了一锭银元宝,比他以往说书一个月的收入还多。 一切的故事都与少年偶尔想起的画面隐隐重叠,晓星尘道长入世四年,加重生后也只有五年,对世间而言是浩瀚星空中的一颗流星,对他而言却如漆黑天地里的一道闪电。 他有一个让他紧张又期待的猜测,要去义城,找义城城主、霜华公子来验证。 正是桃红柳绿,万物复苏的初春时节,义城也是一座复苏的荒城。那城位于蜀中之地,是一座多灾多难,风水不好的小城,直到三年前有了霜华城主,情况才转变。 少年看到,城头角楼焕然一新,城墙砖瓦整齐干净,朱红色的城门不算气派,却让人感觉,这是一个被用心保护的地方。 义城四面都是高山峭壁,现在那峭壁上布满奇花异草,将山石的压迫之势掩盖,反倒成为独特的风景。 少年入城,吹着料峭春风,坐在街边摊子的小木桌旁,一条腿蜷起踩在长凳上,吃一碗米酒汤圆。 见他打听城主,小摊老板滔滔不绝,把城主十六岁打败邪兽获取灵珠、将灵珠放在义城镇风水、之后三年兢兢业业除妖除邪帮义城恢复安定小城的事一口气讲完。 少年勺子里的汤圆忘了吃,问:“他只是路过这里,就留了下来,还为义城做了这么多事?” “是呀!要不是他全心全意保护义城,我们怎么会称他为城主呢!” 少年吃完汤圆在义城街道上信步而行,这城不大,已毫无荒城痕迹,街边摊档从瓜果蔬菜到文玩布匹应有尽有,十字街头还有卖艺人,对着空中一张嘴,喷出一条火龙。 少年兴奋涌动如江潮。他的好奇心越发强烈,恨不能立刻见到霜华城主本人,奈何城主最近去外面游猎,按惯例起码十天半月才能返回。 呜呼哀哉,天不遂人愿。 听说城主在义城开了一家糖饴铺子,他正好嗜甜,心中一动,不加思考决定前去一瞧。 进得一个门面素雅小巧的铺中,少年双眼放光,只见小小铺子里蜜饯果脯,糖饴糕点,团子甜包应有尽有。他正吞咽口水不知先品尝哪个,一群小孩嘻嘻哈哈闯入,个个趴在木柜台边伸出手喊:“今天的糖!今天的糖!” 柜台后的小二朗声又不失和颜悦色:“别急别急,都有,排队再领!” 五六个孩子霎时自觉地排成一队,到柜前乖乖伸出手去,小二在每人手心里放了一颗纸包的糖果,孩子们领完道谢,开开心心一哄而散。 少年诧异:“他们没给钱,赊账吗?” 小二发现这是位眼神晶亮,身段倜傥的陌生来客,解释道:“客官第一次来吧?这是我们城主的规矩,他开店的时候就说啦,他要让全城的孩子都有糖吃,每日一颗,是不收钱的。” 少年的心像是被沾着蜜糖的针刺了一下,又痛又甜。他揉了揉胸口,突然耍赖,伸出手去:“我也要一颗!” 小二一怔,望着少年稚气未消的俊俏模样,友好道:“好,算是欢迎你来义城。”往他手里放了一颗糖。 这便宜占得如此容易,少年忍不住得寸进尺:“一颗不够,我还想要。” 面前的小二还没说话,身后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响亮地骂起:“不要脸!!!” 清脆中带有三分泼辣。 少年转过身,对上一双瞳色极浅的眼睛,那女孩瓜子脸,清秀且充满活力,看起来比他小一两岁,气势却丝毫不弱,瞪着他道:“哪来的流氓无赖?城主哥哥是为孩子们好才有送糖的规矩,你老大不小有手有脚却连一颗糖也要蹭!真是不知羞耻!”她跨进门来把手上散发着药香气的纸包丢给小二:“喏,你的药,师傅叫我送来的,饭后煎服,每日三次。你可不要做烂好人!这种人就该一颗糖也不给他!一通乱棍打出去!你要是敢破坏店里的规矩多送他糖,当心我下次在药里加□□!” 那小二分明比少女年长,却被呛地唯唯诺诺,好脾气地道:“我这不是看他第一次来……” 少年抢白:“小丫头,这店是你开的吗?” 女孩的气焰不易察觉地弱了一下,道:“不是又怎样,城主哥哥开的店,他不在,我帮他照顾照顾!” “照顾?帮他把店里的客人赶走是照顾吗?” 女孩反驳:“白吃白拿的不算客人!”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元宝,在手里抛上抛下,轻佻道:“谁说我要白吃白拿,我不过打算先尝尝味道,好吃的话每样东西都买点尝尝,现在好了,被你这么一骂,我什么都不想买,你这么凶悍,导致你的城主哥哥损失了好大一笔买卖,看他回来会不会夸你!” 女孩听到他口中吐出“城主哥哥”四个字,更像是这个称呼都被玷污了一样那么生气,鼓着腮帮道:“呸!谁要收你的破银子,指不准是你偷来抢来的!” “不收我的银子?那更好。”少年嘻嘻一笑,露出两粒虎牙,他把银子收起,顺手从旁边木食盒里取走一块绿豆糕,扬长而去,身法极快,瞬间就把店铺和女孩的大呼小叫远远丢在了后面,隐隐听见小二在问:“小姑奶奶啊,平日店里对第一次光顾的客官都赠送品尝的,你不是知道么?怎么今天这么大火气?你认识他?和他有仇?” 女孩站在街上叫骂:“我才不认识他,一看就像坏东西!我不管,你招待谁也不能招待他!” 少年飘飘然走远,心情愉悦,只可惜没能尝到店里多种多样的点心。幸而左右要等那城主回来,他在义城逗留,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把绿豆糕吃完,望着手心里的那颗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剥开糖纸,把糖收起抓住一个路人问:“你们城主住在哪?” 顺路人指点,少年来到一座简单干净的独立庭院,站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木柴门前,心里嘀咕:“都城主了,怎么又这么寒酸?嗯?我为什么说‘又’?” 趁四周无人,翻墙入院,推门入室。 他的兴趣,已完全从“名剑霜华”转移到“霜华公子”身上。 进入霜华公子家里,心砰砰直跳——不是因为私闯领地的心虚,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此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完全属于陌生之地,空气中却充满熟悉的气息。 正厅左边是卧房,右边是书房,厨房在院外单独一个小间。 屋里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少年却屏住呼吸,不敢有大声动作,脚步轻缓先到书房,在阳光充裕的书案前坐下。 案上笔墨纸砚皆有,通过清雅字迹,隐约可想象出写字人清雅俊秀的身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少年翻了好几张纸,尽是各种各样的诗。最后一张上写: 清风自南,环环抱山; 清风自北,上善若水。 清风自东,云鹤游空; 清风自西,福祸相依。 昭昭旧梦,摇摇碎之; 风兮止兮,江阔云低。 青青子佩,悠悠思之; 风兮动兮,不我遐弃。 少年目光一紧——这,不正是那位晓星尘道长的写照?不同的是,在这诗中,多出一份情思。难道那晓道长是有心上人的? 果然,说书人的故事也不尽完整,他听的时候就感到蹊跷。 少年把这首诗私藏起来,在书房绕了一圈,转去卧房。 举步入内,第一眼看到榻边架上搭着的如雪白衣,浑身一震,眼前似乎又出现那个温柔淡然的白衣道长,这一次面容最为清晰,眉目如画,鼻梁挺秀,薄唇淡红…… 屋里有一股好闻的淡淡草木香扑面而来,叫人想起清风穿过的竹林,春雨润湿的青草。 他拿起白衣,披在自己身上比划,长袍落地,少年微微撇嘴:“啧?他比我高?”转而安慰自己:“没事,他十九我十六,还在长个子。” 少年以往闯入别人领地只是为了盗剑,短暂停留,这次,却在霜华城主家住了下来。 人还没见过,他已在别人家住宿将近半月。他每日白天去义城闲逛,从人们口中挖掘他们城主救死扶伤除妖镇邪的故事,吃饱喝足,回到城主安静的小院,研究剑谱术法,或翻看屋子院子的角角落落。暮色四合时,就在“霜华公子”的床上,拉开被子睡下。 第一晚,他激动地睡不着,抱着人家的被,翻来覆去打滚;激动过后,变得无比安心,一切都自然地如同到了自己的家。他在熟悉的气息包围中,睡得前所未有酣然满足。 月色如水,霜华公子一袭白衣轻袍缓带,游猎归来,惊讶地在自己床前站定。 措手不及,意外惊喜。 有一俊朗小少年躺在他的床上,睡得正香。因为贪恋被里的温暖,少年整个人缩在被里,只露出脑袋和左手,左手小指上有一圈浅淡不规则印记,诱得霜华公子想去勾一勾那根手指。 枕头旁边,一颗糖,下面压着他写有“风兮动兮,不我遐弃”的诗笺。 举目四顾,屋里到处都是这小少年闯入的痕迹:挂着白衣的木架上,多了一件黑袍,书房的笔墨被挪到卧房这边,案几上有陌生图纸摊开来,上面满是碎铁木屑,还有一把制作了一半就能看得出十分精巧的匕首,周遭是零零散散他不认得的大小工具。 自己的屋子被侵占,他应该感到生气,或至少感到莫名其妙才对。但是没有,他喜爱每一样新出现在屋子里的事物,尤其喜爱这个少年。他确信少年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不忍出声打扰,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色,细细打量:少年浓眉深目,嘴角微扬,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散发着蓬勃向上的野性生命力。 像他经常梦见的受伤孩童、妖冶水妖、痴情孤鬼,却比他梦里的影子更加美好。 霜华公子轻敛白衣,悄悄在床边坐下,温柔而痴迷的目光在少年睫毛上、鼻梁上、嘴唇上游移,就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似曾相识的容颜,他猜测:这少年若是笑起来,应当也会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吧……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关于番外:会有的,不过暂时我需要歇一歇,缓口气,处理三次元的事情,还有回头精修全文。有一些没能在正文发挥的脑洞,在正文时间线内,时间线后,都有,如果能凑出像样的篇章,就发出来。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梗,也可以留言说说,如果正好击中灵感,我就写一写。我不擅长写甜文日常,但会为了他们努力一把。番外和正文精修版都会在这里和loftr同名账号【黑猫默雨】一起更新(lofter可能完整快捷一点)。 关于新坑:薛晓/晓薛的长篇不会有了,对我来说,他们的故事,在《荒城渡》里已是圆满,再有其他灵光乍现,也只会写成短篇。除此以外,关于其他角色的长短篇,同人或原创,都有可能。写文、分享故事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充实感超乎所有,我计划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对薛洋和晓星尘的爱,都在《荒城渡》26w字里了,不必再多说,写文期间不止一次为了他们哭湿一大堆纸巾,难以相信怎么会对他们有如此之深的感情。 感谢追文小伙伴一路的陪伴,所有评论打赏都是最好的鼓励,尤其感谢小小作文的推荐和配图,我能坚持写完,你们功不可没~~希望未来在新的故事下还能看到熟悉的读者呀~ 其他:有心给自己写过的所有文每一章配一图,不过那应该是更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