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作者:蔚衣 文案 原作:《魔道祖师》 CP:蓝曦臣x江晚吟(江澄) 背景:原文正文结束后的大半年后,之前一切按照原文设定,之后一切都是我瞎编。 大概是一个双向掰弯的故事。 这篇成文很早,看发布时间就知道,所有的设定和背景情节均是按照最初的网络版在写。精修后补充的情节设定文中一概不含。各位看官多包涵。 第1章 明月逐人来 是夜。 月明星稀,林风飒飒,远山朦胧葱郁,脚下云海缥缈。一男一女立于山巅林间,月华笼罩,衣袂蹁跹。好一幅凭天立地,璧人成双,神仙眷侣,羡煞旁人的好景致。 只见那女子略作踟蹰,毅然开口:“江宗主,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您这样豪情气概,可我……” “别说了。” 颇有些婉转动听的娇俏声音被生生打断,夜色下长身玉立的男子辨不出神情如何,只是周身气场更显森寒。 “觉得不妥,你就走吧。” 那女子愣了一愣,咬牙说了句好,转身便要离开。婀娜窈窕的背影十分摇曳动人,但方才被拒绝的“江宗主”竟也不去送上一送。 待他回头将要离开,突然眼光一沉。下一瞬一道紫色电光倏然自指尖凌烈绽开,光芒映衬下半边脸庞更加冷峻讥诮,那电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进林间深处。千钧一发之际只闻玉器锵然作响,那紫色电流仔细看去竟是一条犀利长鞭,灵力充斥下光焰更盛,执鞭人一击不中愤然开口:“谁在那!” 玉箫在幽暗处斑驳着银光,须臾,从林间闪出一抹洁白的身影,风姿款款,仙气凌然。来人面带微笑,先颔首施了个礼,才带着三分歉意开口:“江宗主。” “蓝曦臣?” “正是。” 原来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梦江氏和姑苏蓝氏的两位宗主:江晚吟、蓝曦臣。 “我当是谁,原来是许久未曾露面的蓝宗主,听闻观音庙一事后阁下便一直不太好,闭关了大半年才有消息,怎么一出门就冲着我江家的地方来了?” 纵然蓝曦臣再好脾气,听了这一席含锋带刺的话也不由心中苦笑。他这次出门原本是为一些宗族事务,并不十分紧要,也就并未带人。途经云雾镇,听闻此地有邪祟作乱,江家家主正带着门生除邪,再问得仔细一点便说不清楚。于是特地没有从主路前行,而是御剑挑着僻静的地方飞,没想到地方是足够僻静,僻静到不知哪家的闺秀在这里甩了三毒圣手江晚吟。他连忙回避免得徒增尴尬,没想到对方大概是被撞破糗事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便嘲讽起人来了。 “江宗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下身负家中事务,途经此地,路过便走,宗主不必如此介怀。” 蓝曦臣的品貌出众早已家喻户晓,此时被如此刁难,非但不见怒色,反而依旧言笑晏晏,面色和煦,声音也十分深沉好听。江澄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刺眼。 他心里是积着火的,偏偏无论身份还是态度,都没道理跟面前这个人发作,手中紫电光焰更盛,却没了方才的凌厉。 江澄正想应付两句打发了人,却有门生一路高呼着宗主找过来。也合该他倒霉,腰间被紫电凌空一卷,下一秒就摔在了自家宗主面前,宗主大人沉着一张要滴出水的脸,十分没有好气地骂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又发生什么事了,说!” 那门生被这一个“说”字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断不敢磨蹭,赶紧开口先捡紧要的说了。 原来前些天有人上报,说云梦江家辖地内有一个镇子有邪祟作乱,探查后发现是残怨煞所致,这残怨煞顾名思义,乃是那些含冤却又不是什么大冤屈的人死后,魂魄仍然可入轮回,但心中那缕怨念便残留人间,久而久之,积少成多,化作凶煞。只是一来这残怨煞狠辣之气不足,算不得什么特别凶险的邪祟,二来除非风水极差的地方,不然很难形成。所生影响也不过令人心神不定,阴阳失调,病一阵便罢了,所以并不是什么能成气候的凶神恶煞。但这次不知为何,所报灾情竟然有些严重,一连出了好几条人命,江澄便随便带了几个江家门生一起动身,只当一次麻烦些的夜猎。 只听那门生哆嗦着声音道:“宗主,那残怨煞,不止一个啊!” 江澄听完几乎气得发笑,挑着细眉讥诮着训道:“不止一个?那是几个?你们这些人,区区几个残怨煞都搞不定吗!” 那人估计也是吓得狠了,回起话来竟格外利索:“数不过来啊宗主!漫山遍野铺天盖地,怕是有成百上千个了!” 江澄听完这话也是一惊。残怨煞形成不易,偶有三五个已是少见,若真如这位门生所说成百上千,几乎是前所未有,这其中很难说没有什么蹊跷。 不过片刻,江澄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不论情况如何,总要看过再说,便侧身对尚未来得及离开的蓝曦臣道:“如蓝宗主所见,在下事务缠身,就不多留了,告辞。” “等一下。”蓝曦臣喊住他。 “怎么?蓝宗主还有什么要紧事么?”江澄转过头,毫不掩饰神色中的不耐,要紧事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 “除魔歼邪本乃我等分内之事,方才听闻贵宗弟子所述,此事很有几分不寻常。在下既然也在这里,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知江宗主可否允在下一道,去探个究竟?” 其实蓝曦臣本想着这事听来凶险,料这位江宗主此行并未多带人手,自己不能坐视他们陷入险境,不过三毒圣手一贯傲慢,如果照实说了,恐怕那斩杀无数邪魔的紫电就要先招呼在自己身上了。 不出所料,江澄虽面色不愈,但好歹还是答应了下来。 云雾山并不很高,但景色极好,山腰处多好林,临近山顶却植株稀少,最多不过是些灌木丛了。 三人匆匆往山上走去,不多时便觉得阴风呼号,邪气冲撞。眼见三五个紫衣修士聚在一起,面向四周围成一圈,与四面八方涌来的残怨煞苦苦鏖战。那残怨煞堪堪是个人形,却十分瘦小,状似十几岁孩童干尸,通体漆黑,唯有一双眼睛闪着邪光,单一只看来甚至有几分可怜,但眼下这场面,说是“尸山尸海”都不为过了,实在让人头疼不已。那几位门生看起来苦战已久,招架得十分勉强,但依然出招坚定凌厉并未自乱阵脚。 江澄脸色稍霁,三毒应念而出,载着主人径直冲入战圈,落地刹那只见紫电光芒大涨,忽然炸成银白光辉,竟自一片漆黑夜幕中生生撕出一角如昼光明,长鞭挥舞如游龙,所至处便有残怨煞顷刻化作一缕青灰,江澄一手捻诀御剑一手执紫电长鞭,长身立于重重凶煞包围中,纵使那残怨煞如潮水一般绵绵不绝,竟不能撼动其光芒分毫。 蓝曦臣从赶过来后便御剑飞至半空观察情况,此时居高临下,看着那无边黑暗中炸出的凌厉光芒与置身其中的一抹紫色身影,竟有顷刻间的失神。 眼见凶煞无边无际,且不知死活地一直朝这边涌来,江澄以一人之躯力挽狂澜,但终究不是长久办法,蓝曦臣将裂冰递至唇边,一曲清冽和煦中暗带凌厉的退敌曲便缓缓奏出,音调绵长幽婉,响彻整个山巅,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些残怨煞的攻击便迟缓了一些。 蓝曦臣低头,正撞见江澄抽出空来仰头看他,没什么表情,一双眼却十分清澈。 说不定他不愿说出口,却在心中跟我道谢。蓝曦臣突然很得趣地想。 幸好之前拖了许久,此时一夜将尽,不多时,天边便升起一丝鱼肚白,从山巅远望,地平线处渐渐泛起光芒,那些残怨煞瞬间便如潮水般退去,竟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些。 “幸好这残怨煞见不得天光,不然一时着实没什么好办法。可他们如此大规模又毫无征兆地出现,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蓝曦臣御剑落下,便朝江澄走去。终于喘匀了气的几个江家门生纷纷施礼问好,他也点头示意过,便想问江澄接下来的打算。 江澄原想着这里是江家辖地,不欲让蓝曦臣参与此事,但方才才被相助过,转脸便要人家走,实在不太合适。略一思索,先捡紧要的问道:“蓝宗主之前不是说有家中事务要处理,无故在此耽搁,不太好吧。” 蓝曦臣笑着回道:“的确是家中事务,却不是一定要我在场不可,算算日子忘机这次夜猎也该结束,我稍后修书一封将事情托给他也是一样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太好驳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看,眼下形势着实有些棘手。报告中只说是残怨煞作祟,却没说有成百上千,单凭江家跟来的几个门生,很难解决,如今多了个蓝曦臣,事情就好办多了。 江澄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客气,便道:“那便有劳蓝宗主了。” 蓝曦臣摆摆手,依然是一派的春风拂面气定神闲,丝毫看不出方才刚经历过一场激战,只道:“不必客气。” 第2章 润物细无声 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一行人来到暂且落脚的临时帐篷外,几个门生席地围坐一圈自行休整,只有江澄领蓝曦臣进了帐篷。 帐子里头也十分简洁。一张矮几,几个蒲团,一副茶具,连套被褥都没有,显然是计划速战速决,并没有留宿的打算。好在大家都是修仙之人,有一席打坐之地,便可调息。 江澄在矮几前坐了下来,蓝曦臣便坐到了他对面。 江澄:“茶凉了,就不招待蓝宗主。” 蓝曦臣:“没关系,在下也不是为喝茶来。” 从昨晚到今晨,种种事情,江澄实在找不到一件称心。方才情况危急来不及细想,现在看来,他们要面对的情况竟然没有一点过往经验可循。 蓝曦臣见江澄突然沉默,眉心紧紧皱着,心知他是在斟酌这件事。于是也不打扰,只从乾坤袋里掏了张空纸符出来,先用手捻了个诀,在符上凭空一划,便有闪着银光的痕迹显现又隐去。又将那纸符在眉心一点,口中不知念了些什么,再取下来放在手心,不过片刻,那纸符竟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不见。 江澄被他这一番动作引回注意力,这种纸符和法诀他竟从来没有见过,想要询问又怕是蓝家那些繁多规矩也多的秘技中的一个,问了人家不说,还要落面子。 蓝曦臣见他看过来,却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这是我与忘机传信的法子,这半年他总在外面,消息难通,才研究出来,不是什么经得起琢磨的技法,还要凭着血缘相通才能生效,江宗主见笑。” “无妨。”江澄摆了摆手,心中却忍不住发酸。眼见人家兄弟二人心心相印情深义厚,再看看自己……他迅速阻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的念头,将话题引了回来。“在我看来,方才所见的确是残怨煞无误,但数量未免太多。蓝家藏书繁多,可有类似事件记载?” 蓝曦臣正色道:“若是残怨煞作祟,藏书阁中的确记载不少,但尽是些成不得气候的小病乱,至于昨夜所见,非是不会发生,而是之前从未发生过。”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但禁书室中的书我几乎没有读过,不知那其中有没有记载。 江澄对蓝家禁书室并没有兴趣,但如今修仙界盛传那金光瑶是凭着从蓝家禁书室里偷来的东西害死的赤锋尊,想不关注也难。再想想这位泽芜君,当年的三尊如今只存其一,另外两个的死还多少都与他有些关系。方才心中那点酸意便消失得没影,也谈不上同情,只是想笑。一个两个的看着风光,暗地里还不是一样的打碎牙和血吞。 “区区残怨煞估计还攀不上你们蓝家禁书室的高门槛。既然藏书中没有,这次便给他记进去。” 江澄说这话时依旧是十足的傲气还带三分讥诮,唇角似勾非勾,眼中似笑非笑,若要外面的门生看了,怕是要平白打个寒颤,宗主一露出这样的表情,恐怕要有大麻烦了。但蓝曦臣偏从其中听到一丝蹩脚的宽慰,连带着这副姿态,都只觉得生动鲜活,比之前沉着一张脸好看许多。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立刻有门生在门口禀告:“宗主,外面跑来一只狗,带着个一身死气的孩子。” 江澄听完眉梢一跳,与蓝曦臣对视了一眼,同时起身出了帐篷。 帐篷外的空地上多了一个小滑橇,橇上躺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如方才那门生所说,的确是一身的死气,可胸膛尚在起伏,是还有一条命在。 滑橇的绳子则叼在一只小狗嘴里。这是一只实在有点小的狗,估计立起来也只能搭到江澄膝盖上面一点,浑身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两只耳朵有些蔫地耷拉着,只有一双眼睛很是清澈明亮,于是显得整个狗虽然落拓了些,但是并不邋遢。 这狗一见二人出来,原本有些颓丧的模样登时换做欢实,小短腿跑了两步突然一蹬便直直向江澄扑去。江宗主修为深厚,如何躲不开小狗的一扑?于是在几个门生和蓝曦臣的注视下,江澄双臂一张,将小狗接在了怀里。 “……”蓝曦臣。 “……”众门生。 “真脏。”江澄嗤道,却根本没有动气的意思。任那小狗将自己的衣襟蹭得灰突突的。 有亲近的弟子上来悄声提醒:“宗主,孩子。” 江澄闻言抬头,蓝曦臣已经附身蹲在那孩子旁边仔细检查。于是他轻咳一声,也走过去,蹲下身子才把狗放下,又去看那孩子。 蓝曦臣道:“邪气附体,看上去有时候了,但竟然还有命在,只是平白出现在这里,实在令人生疑。” “有什么好猜的。”江澄挥手招呼来几个门生,道:“将他救醒,直接问。” 蓝曦臣笑问:“江宗主不担心有什么陷阱?” 江澄不屑:“我还怕了他一个几岁的孩子不成?” - 那小男孩醒得出乎意料的快,喘着急气,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被蓝曦臣安抚了两句,待看清四周,就安静了下来,不哭也不闹,一开口却是十足的孩子气。“你们是谁?我怎么在这?” 蓝曦臣:“你这么说,可是知道这是哪里?” 小男孩:“我知道,这里是村子旁边的云雾山。” 江澄:“你是谁?哪个村子的?昏过去之前遇到什么?……” 江澄还想继续问,却被蓝曦臣悄声打断:“江宗主,问小孩子可不能跟审犯人一样啊。” 再看那小孩儿,本就刚醒过来,周围又都是生人,被江澄板着脸这么一问,大有吓坏的架势,将一直蹭着自己小腿的狗搂在怀里,眼泪汪汪,紧抿着唇,好生可怜。 蓝曦臣道:“我来问吧。” 江澄轻哼了一声,负手退到一边。 不得不说,蓝曦臣很有讨人喜欢的资本。不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长得好,又是温和明煦的性格,三两句便将那小孩子安抚下来,什么都肯跟他说了。 江澄虽然等在一旁,却也不是闲着,听那孩子所说,他所在的村子叫背山村,村中前些天闹了很厉害的瘟疫,郎中大夫全都诊不出办法来,还有人神神叨叨的说是招了邪的。那病来得极厉害,不过三五日光景,村里人已经有七八成咽了气,他的父母亲人无一幸免,他哭着昏过去,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 他这些话说得磕磕绊绊,江澄却越听心中越沉,上报闹灾的是云雾镇,却没听说过什么背山村,看那孩子所指,正是云雾镇翻过一座山才能到的地方,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蓝曦臣将正事问得差不多,担心孩子没了亲人过于痛苦,又陪他聊一些纾解心情的事。问他叫什么,他说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江,因为家里就得他一个,爹娘就叫他大宝。又问多大了,得到答案竟有六岁多,看来平时吃得不好,耽误了长身体。脏兮兮的小孩子抱着个脏兮兮的狗,一脸认真地给蓝曦臣讲他多亏了他的狗带他出来,又找到他们。“阿樱是跟我一年生的,他爹娘也就生了他一个……” “……阿英?小狗的名字吗?” “对啊。” “英雄的英?” “樱桃的樱!” “原来这只小狗是母的啊……” “公的!” 蓝曦臣摸了摸鼻尖,用余光瞥了一眼江澄的脸色,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名字……很好听,不过它救了你一命,自己也算是新生了,应该换一个名字才行。”蓝曦臣也是头一次做这种糊弄小孩子的事情,一句话罕见的漏洞百出,可那小孩子竟很是受用,立刻认真地思索起了要换个什么名字好。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等着的江澄突然走过来。 “既然是只小花狗,不如就叫小花?” “其实它是纯白的。”小孩子一脸认真。“只是脏了。” “……那叫阿雪吧。” “好名字!” 蓝曦臣看着小孩登时亮了不止一点的大眼睛,再看看旁边似乎对那只小狗产生了浓烈兴趣的江宗主,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他轻声笑了出来。 江澄听到动静瞥过去一眼,正撞见那双满是笑意的眸子,愣了一下,连忙把眼神移开,才想到他本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人起身,吩咐门生带那一人一狗去清理一下,再换身衣服。江澄整肃了神情,对蓝曦臣道:“听那孩子所说,此事的严重性恐怕远超我等预料。” 蓝曦臣与他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沉声道:“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那毫无音讯的背山村,此刻恐怕,无一生还。 第3章 山雨欲来时 晨露未消,晨雾未散的云雾山上,七个成年人,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只白色的小狗缓缓走在山路上。 江澄等人本可御剑疾行,但一则担心孩子太小又没有根基,身体承受不住,二则可以沿途查看情况,多做准备。因此一行人只跟着一个孩子一条狗,缓慢而谨慎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带路的小孩子就是昨天被狗拖来的大宝,这时候已经洗漱休整过,又吃了东西,全不见昨日的憔悴委顿。脚边跟着个洗干净之后居然真的是雪白色的短腿小狗。这孩子虽然看着瘦了些小了些,但还算身材匀称,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也很有精神。不知是天生还是性格使然,除去蓝曦臣刚问他可不可以带路回村时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其余时候他脸上都是常带着一点笑的。蓝曦臣哄人一把好手,小孩子竟然也出乎意料的明理,仔细说明后便答应带路,还拜托他们救救村里的其他人。蓝曦臣没忍心对他讲其他人可能早就死了,只答应他一定尽力。 越往山脚处走,江澄心里的不安越严重,他直觉这件事远没有预料中那么简单,却想象不出究竟有多凶险。 四周的森寒之气愈加浓重。按常理来说,山脚总会比山顶暖些,但如今看来,不仅比山顶更加阴冷,还多了些飘忽的邪气,白日尚且如此,真不知晚上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下了山不远处便是村口,相通的小路上杂草丛生,像是很久没有人走过,大宝走到这里,脚步突然顿了顿,回头望着众人,显然是有些胆怯。蓝曦臣刚要开口,却见江澄一把将孩子拉到身后。 “到这就用不着你领了,老实跟着,别乱跑。” 大宝怯生生地看了看依旧板着脸的江澄,试探着抬起手臂,白嫩嫩的一只小手悄悄攥上了江澄的袍边,捏着那么一星半点的布料,像是当做让自己安心的救命稻草。 江澄低头看着,一向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似乎有一瞬间的沉思,到底没有说什么,带着一行人,拖着个小尾巴进了村。 整个背山村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下。沿路随处可见死去的干尸,却不腐烂,也不发臭。寻常死去的人尸身都要经过一个腐烂的过程,断不会是这个样子。 事发至今还不到半个月,房屋尚且齐整,街道积灰浅浅,却已经没有一丝生气。他们一路走一路观察试探,江澄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沉。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这一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子朝夕间变成一座死村。 身后隐隐传来极细小的哽咽声,江澄回头看去,捏着他衣袍的小孩子已经哭成个泪人,眼里的悲伤恐惧让人不忍细看,还在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来打扰。 蓝曦臣突然接到江澄投来的目光,似乎带着点求助的意味。 他自己脸色也不太好,叹了口气道:“看现在这个情形,再带他回家也是无用,不如安排个人带他留在村口,等解决了这里的事,再安顿他吧。” 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江澄挑了个面善耐心的门生,嘱咐他带着孩子先去村口的小亭子,好生安慰,以后再作打算。 目送那门生抱着小孩子离开,蓝曦臣突然问道:“江宗主喜欢小孩子?” 江澄瞥了他一眼,转过头。“麻烦。” 答非所问。蓝曦臣心道,却没再问。眼前这位正是金家如今那位小宗主的舅舅,金凌小公子自幼在云梦的时候比在金麟台还多,几乎是江澄一手带大,虽然面上严厉,其实却是宠得没边,养得金凌前两年很有几分跋扈,后来历练得多了,才沉稳了许多。半年前回了金麟台当宗主,这位舅舅还一百个不放心地闯了人家好几次,来给自己外甥撑腰。如今金凌那边刚刚安稳下来,江澄心里欣慰之余,恐怕还有些空落落的。 蓝曦臣突然有些心惊。他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只觉得看着江澄那张八风不动的冷脸,就忍不住去猜那人心中所想,不知对与不对,也不可能开口去问,就存在心里,竟也不觉得无趣。 “汪——汪!” 一声狗叫将各怀心思的几人重新拉回现实,一人道:“它没跟着那孩子走么?” 只见那白雪团子一样的小狗突然精神起来,却不像是在撒欢,用嘴扯着江澄的衣角,似乎是想将人往前带,它哪里带的动,急得上蹿下跳,叫个不停。 蓝曦臣:“事出反常,这狗似乎感觉到些什么,动物的知觉比人敏感,不如跟去看看。” 这话也正是江澄所想,便点了点头,迈开步子。那狗见人跟了上来,撒腿就往前跑去。 一行人跟着一只狗七拐八绕,心底的怀疑却越来越少,他们能感到四周的阴气越来越重,这村子里绝对有什么骇人的东西。 阿雪带他们来到一处不起眼的老房子外,这栋房子比周围的都要破败一些,看来是闹灾之前便没有了人住,小狗冲着房内汪汪叫了几声,却不敢进去。 三毒出鞘,一剑劈开了房门。 门外众人严阵以待,两扇门轰然落地,灰尘散尽后,房间迎进日光,却是寻常人家的摆设: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没有妖魔鬼怪,也没有凶邪阵法,如果不是那股久不散去的阴邪之气,这跟普通人家的住处根本没有两样。 江澄锐利的目光盯着房内半晌,似乎要将目力所及全都扫荡一遍。然后摆摆手带着门生进去,只将蓝曦臣留在门外以防万一。 想来主人搬走许久,房屋中陈设少得可怜,除了难以搬运的大型家具,连套被褥都没有留下。 蓝曦臣按剑守在门外,仔细打量着这栋老旧的房屋,他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又很早接任宗主,相比其他同门,出门的时候总是少一些。此时看着这样的场景,倒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带着蓝家藏书疲于奔命的那段狼狈日子。 房里突然传来声响,像是摔了什么东西,蓝曦臣急忙冲进去,就见江澄面色发黑,咬牙切齿站在一个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破旧小柜子前,老式木抽屉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手里攥着个东西,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江澄长出一口气,压下方才心中的惊涛骇浪,才转过身来,看着冲进来的蓝曦臣,垂下眼睫,缓缓张开手掌。 蓝曦臣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阴虎符?! 不,不可能。蓝曦臣迅速冷静下来,仔细看去。这东西长得与阴虎符却有七八分相似,但也只有长得像了。且不说是完整的一块,没有断裂拼接的痕迹,单是就灵力而言,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能感觉到,相信江澄也能感觉到,如果把阴虎符的威力比成老虎,这东西最多也就值一只蚂蚁的一片指甲。如果蚂蚁有指甲的话。 蓝曦臣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大概可以想到江澄在看到这件东西时的震惊、恐惧、愤怒、还有那些旁人无法想象的复杂情绪。但能想到跟亲身体会还是两回事,江澄现在一定不太好,只是他拒绝任何人的关心安慰,这实在不难看出来,他现在只差在脸上写个“生人勿近”了。 “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东西,还要弄出来祸害人。” 江澄终于开口,一贯的冷硬刻薄,语调沉得吓人,尾音却有点发涩,有些人没听出来,只知道他是气急了,有些人听出来了,暗暗藏在心里。他一扬手将那“仿制阴虎符”丢上屋子正中间的桌子,砸出“当啷”一声钝响,便径自坐在了椅子上。 蓝曦臣没有客套,隔着桌子坐到他对面。“看来,这便是令如此多的残怨煞聚集于此的元凶了。” 江澄咬牙道:“模样做得唬人,却也就这点能耐,不知被丢在这里多久,经年累月,别的招不来,只能招惹到这群东西,看这架势,恐怕方圆百里的残怨煞都在这儿了。一并解决,倒是能省了以后不少事。” “只是……”蓝曦臣突然犹豫了一下。 二人对视,交换眼神,都看出对方的疑问和顾虑。 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它是谁做的?谁留在这里的?留了多久?……为什么留在这? 灾情真相大白,事情却更加扑朔迷离。 江澄开口:“其他的事以后可以慢慢查,只是这东西留不得,再没威力也是个祸害。还有残怨煞,已经成了如此大的规模,今晚必须一网打尽,不然后患无穷。” 蓝曦臣很同意江澄的观点,同时也说出了江澄的忧虑。“依昨晚的情形看,这群残怨煞的规模已经不可估量,勉强抵挡尚且困难,要一网打尽,却要想个好办法才行。” 江澄想了想:“若是能将残怨煞全都禁锢到这东西里,再一并毁去,倒不失为一法。” 蓝曦臣点点头,又摇头:“可大批残怨煞在此聚集数日,阴气强盛,更不会主动受禁,此法虽好,却难以实行。” 蓝曦臣说完这话,许久没有等到江澄的回应。于是他认真却不冒犯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见他细眉皱锁,眸光深沉,薄唇紧抿。想必是在思考事情,蓝曦臣便一直等着,没有开口打扰,过了许久,久到蓝曦臣以为江澄不会开口了,江澄却突然坐直了身子,摆手将一干门生全都遣了出去,只留蓝曦臣一个。 “蓝宗主,我有一法。” “何法?” “以身固魂,以身度魂,度魂于器,毁器毁魂。” 第4章 桃花笑春风 “以身锢魂,以身度魂,度魂于器,毁器毁魂。” “不可。” 蓝曦臣几乎是脱口而出,江澄有些意外,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质询。 蓝曦臣稳了稳呼吸,道:“太危险了。”他刚才那一瞬间的阻止几乎是脱口而出,现在缓过神来,才开始真正思考。 引魂入体是一种十分鸡肋的法术,作用为引外魂入丹。 至于引什么样的魂,入丹之后如何处置,全凭施术者的修为与意愿,因此对施术者自身的考验非常大。 但是人人三魂七魄在身体里好好待着,谁会平白无故将外魂引入,更何况凶魂。入体之后控制得住还好,若是控制不住,被鸠占鹊巢,得不偿失。因此虽然这法术很是玄妙,但多数人只是懂些理论知识,很少有人修习使用。 不待他再开口,江澄却是冷笑:“危险?除魔歼邪,有几次是不危险的。” 胡闹。蓝曦臣在心里暗叹。他能想到的这些,江澄只有更早想到的份。明明心中清楚,偏要避重就轻拿这些话来激他,这位江宗主还真是……蓝曦臣在心里一连否定了十几个形容词,最后不甚满意地补全了想法:麻烦。 “江宗主,此事非比寻常,那些残怨煞聚集许久,又吸食了一整个村的阳气,恐怕已经修出了些许意识,这假虎符已经快要吸引不住他们,所以他们才会翻山去云雾镇作祟,又在山上袭击我们,分明是有了猎食之念。贸然将这样的凶魂引渡到体内,一个不慎……” 江澄沉着脸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蓝曦臣,我问你。”他脾气上来,宗主也不称了,直接直呼其名。 蓝曦臣:“请讲。” 江澄:“你说除魔歼邪,乃我等分内之事。是否。” 蓝曦臣:“是。” 江澄:“辖地出事,宗主责无旁贷,是否。” 蓝曦臣:“是。” 江澄:“临阵怯敌,为修士大忌。是否。” 蓝曦臣:“是。” 江澄:“度凶,镇邪,绝恶,若不敌则取巧。是否。” 蓝曦臣:“是,可……” 可性命攸关,其实区区取巧二字可以揭过。 江澄:“蓝曦臣,你可知我江氏家训?” 这次轮到蓝曦臣沉默不言。 他接管蓝家二十余年,自幼庭训严矩,四千条家规可娓娓道来,但不是人人如他这般。他突然忆起幼时,常有外家送儿女到云深不知处求学,每每抱怨蓝家家规多得骇人,偶有一两个顽皮的,羡慕江家弟子,说什么家规只一条,抄一百遍又如何。他现在终于知道,一条家训,也是家训的分量。 他重新看向江澄:“既然如此,度魂之事便由我来。” 话音未落,他便后悔了。他与江澄这次相处不到一天,却察觉到这位江宗主看似冷冽倨傲,实际敏感得很。他本不是这样会随意开口的人,这次的确有些失态。 果然,江澄闻言几乎是砸着桌子站起来冲着他大吼:“蓝曦臣!你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你当我留你在屋里是让你替我冒险的?你给我听清楚,上山不是我请你上,来这个村子更不是我求你来的,你想猎奇,我不管,但你给我听清楚,这是我江家的地盘,事情我江晚吟说了算,你想要出这个头,也要等我江家没人了那一天!” 这一席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又是这样吼出来,恐怕外面的门生也都听见了,只是都不敢进来触霉头。 世人皆知,泽芜君的脾气是好极了的,似乎永远清雅和煦,令人如沐春风。蓝曦臣却知道,自己并非没有脾气,只是不愿显露。他与忘机,一个冷淡,一个温和,但实际上,是一样的人。 但这一次,他惊讶于自己被江家宗主毫无道理地吼了一顿,心中却生不起哪怕一丝气愤。他担心江澄出事,因为江家自始至终都是江澄一个人在撑,江澄若是出了什么事,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但他忘了江澄是如何敏感又骄傲的一个人,或者说江澄一直在刻意掩饰这一点,这样的担心和质疑,江澄无论如何是忍不了的。 “抱歉,江宗主,是我失言了。”蓝曦臣深吸一口气,坦然道。 江澄却愣住了。他吼出这番话,已经做好了蓝曦臣夺门而出一去不回的准备,毕竟就算遇到再好脾气的人,他也知道他刚才那一番话是很伤人的。眼下的结果却跟他预想的天差地别,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棉花还冲他笑。他只能瞪着蓝曦臣,看着那一张波澜不惊又甚至眉目如画的脸,心情十分复杂。 “江宗主独留在下在房中,可是想请在下在今夜开阵施术时为你护法,且不要叫其他人知道?” “哼。” “在下答应了便是。只是此事需得万分谨慎,稍后你我二人再仔细商议,在下先去把门外的人安排一下吧。” 蓝曦臣点头示意,便起身出去了。他其实很想给屋子里那人一点鼓励和安慰,但他更知道,现在哪怕他只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意味,那人都会恨不得全身生出刺来将自己赶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这样的人啊,他摸摸鼻尖,苦笑着想。 江澄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依稀能听见蓝曦臣缓缓嘱咐的声音。方才的动静外面的人一定听到了,面对蓝曦臣也有些迟疑和担心,但蓝曦臣总是有让人放心的本事。他知道江澄以身犯险必是要瞒着门生的,何况以那几人的修为,实在很难帮上什么忙,便帮江澄想了个托词,将几人全推去村口候着了。江澄听在耳朵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说不上来。既然这蓝家老大这么爱管闲事,他倒要看看能管到什么份上。 —— 寅卯交替之刻。夜之极,昼之始。 正是整日中阴气最重的时刻,夜间秽物积了一整宿,尚未等到破晓之光来清扫人间。 还是白日里那栋房子,只不过零散家具已经全部堆在墙角,房间正中地上盘踞着一个鲜红的大阵,阵中盘膝坐着一个紫衣箭袖,面容英挺的青年。周身黑气缭绕却渐呈颓势,面前还放着一个虎符一样的东西。 阵外立着一个白色衣袍,仙气凌然的青年,持箫佩剑。江澄在阵中坐了一夜,萧音也便响了一夜。 二人都面色极差,额上微微见汗。一夜凶险不提,当下正是锢魂最紧要的时候,却也是二人最虚弱的时候。 蓝曦臣眼看着江澄周身那最初层层翻涌遮天蔽日的黑气终于化解得无影无踪,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江澄忽然睁开眼,已经无力再掩饰其中的疲惫。他抿了抿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将没有缠着绷带的那只手按到了虎符上。 就在那一瞬间,虎符忽然激烈地震动起来,江澄周身的灵力几乎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开始混乱,他忽然死死咬住了嘴唇,立刻有鲜血从唇上滑落,一双大睁的杏眼中隐约翻涌着黑气。 蓝曦臣甚至来不及露出一个惊惶的神情,他几乎是同时从怀里捻出一张符,并指一划贴在箫上,人已经凌空越进阵中,双掌扶向江澄后心,裂冰仍悬在原地,箫声潺潺。 蓝曦臣触到江澄那一刻,忽然觉得意识被强行拉入一个混沌莫名的空间,幸而耳边依旧是熟悉的裂冰之声,他本应立刻挣脱困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生生顿住。 他忽然明白了江澄今夜为何看起来那样痛苦。他原以为是施术所至。 他看到莲花坞。曾经的,被毁时的,现在的。 他看到江老宗主和虞夫人。和蔼时的,吵架时的,冰冷的。 他看到江大小姐。在莲花坞,在金麟台,在不夜天。 他看到魏无羡……在一个小镇上,买干粮。 …… 天光乍破,暖洋洋的清辉从斑驳的旧窗泄进室内,将一地浮尘都映得耀眼,江澄就在这时醒来。 下一刻他就腾地坐起身,甚至来不及去看一眼刚刚把腿挪到一边的蓝曦臣,双眼忍着被突如其来的日光灼痛,四处搜索。 无需蓝曦臣开口,他们身前偌大一个血阵,一看便是被匆匆忙忙改了走势,生生改成一个简直能困死神仙的死阵。阵中七零八落一些碎片,曾经是什么,不做他想。 蓝曦臣这家伙,平时看着挺老实,竟然也会画如此厉害的阵。江澄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 他这才喘匀了一口气,脱力地往后一靠,碰到的却不是冷硬的墙壁。有些发怔地转头,正撞上蓝曦臣一个终于放下心来的眼神。 江澄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被这样“慈爱”的眼神注视过,觉得很是别扭,直觉一般地开始回忆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他与蓝曦臣商量了一整个白天,直到二人都觉得计划已经面面俱到绝无缺漏,便收拾了房间,他在地下画了血阵,蓝曦臣奏起了箫,残怨煞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了,他们昨日百密一疏,设想了一切到最后也没有发生的凶险可能,却唯独忘了他们要对付的这个东西原原本本是什么。 残怨煞,死者残魂所化,唯怨而已。 他心中事情太多,残怨煞已初成意念,那么多脏东西聚在一处,不反个噬好像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算了,都过去了,昨日遭了反噬才心神不定,现在连再想一遍的兴致都提不起了。就这样吧。 “江宗主,你醒了。” 温和的声音迎着阳光飘到他耳朵里,江澄顿时觉得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嗯。”江澄挪了挪身子,觉得没有什么大碍,便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蓝曦臣很是知趣的没有伸手去扶,只是自己站起身,掸掸周身的灰尘。忽然听江澄说道:“昨夜多谢蓝宗主相助。在下承情,他日必登门拜谢。” 蓝曦臣转头看去,正看到江澄一礼行毕,垂手看着自己,面色如常,仿佛昨夜的痛苦挣扎,都只是梦。 形影不离了两天一夜,蓝曦臣还是第一次见江澄如此客气,这样的相处方式原本是他最擅长的,此刻却楞了一瞬。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他整理好了心情,似是随口一问:“江宗主客气了,不知宗主可还记得昨晚的事?” 江澄不欲多想,只道:“反噬之前都是记得的,之后也依稀有些印象。我引魂入符,你改阵碎魂,但我之后太累,一时不查睡过去了。”说到这里江澄多少有些尴尬,他向来极少在人前示弱。 蓝曦臣心说你哪里是因为太累,但他从不是当面揭短的人,更何况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将昨夜见到的全部消化。便微笑道:“也好,事情总算有惊无险,圆满解决。我们去村口带上其他人,回镇上歇歇脚吧。闹了一晚,着实有些累。” 江澄原以为蓝曦臣会因为反噬之事仔细询问一番,他还在想着说辞,没想到对方好像并不怀疑此事,他便也放下了心。这一趟折腾下来,回过神确实极累,浑身酸痛倒是其次,关键是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清楚。他揉了揉额头,与蓝曦臣一起往村口走去。 蓝曦臣与江澄并肩走着,心中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庙那次在场的人不多,活下来的更加少。他是世上仅有几个知道江澄与魏无羡金丹之事的人之一。而现在,他又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真正真相的人。两相结合,心中的震撼不可谓不小。等回到镇上,他必须仔细考量。他现在很能明白江澄绝口不提是因为他的骄傲,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更加明白,因果往复,没有什么事是永远瞒得住的。他们这些人,吃过这种哑巴亏的实在不少,他自己不想也不想看着别人重蹈覆辙,无论为了谁。 但那总归是以后的事了。现下晨光正好,人也正好,一行人聚了头,领着孩子牵着狗,便一同翻山回镇中去了。 。 第5章 浮生半日闲 “咚咚” …… “咚咚咚”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之后,客栈天字号房间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熟睡中被吵醒的江宗主紧蹙着一双细眉,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温和清雅的蓝家老大。须臾,侧身将人让了进来。 蓝曦臣颔首谢过,进门站定:“不知江宗主尚在休息,冒昧打扰,万望见谅。” 此时的江澄只着一件纯白中衣,新换的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许是刚从床上下来,睡梦中松散下来的领口还未合拢,露出一截盛满了午间阳光的颀长锁骨。蓝曦臣脑海里无端升起“春睡香凝索起迟”七个大字,心一惊,忙打散了。 江澄毫无自觉,兀自在房中案几边坐了,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才开口道:“何事?” 蓝曦臣轻笑:“江宗主,午时过半了。” 江澄闻言一怔,揉着额角看了看天色,嗤笑。大概是那群小伙子见到了饭点,自己却迟迟不出现,又不敢来催,所以才有劳蓝曦臣走这一遭罢。泽芜君啊泽芜君,你还真是好说话的很。 “吩咐他们去点菜吧,不必送上来,等下大堂里一起吃。”江澄也不客气,又道:“泽芜君若是不方便,叫他们单送你房间一份即可。” 蓝曦臣不置可否,走出门吩咐了两句,又折了回来。 江澄挑眉。 蓝曦臣摸摸鼻尖,笑道:“还有一事,关于那个孩子。” “蓝宗主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我方才去他房中看过,虽然总算是睡着了,可也不算安稳。他乍然失去双亲,如今连家乡也没有了,如果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恐怕……”蓝曦臣话到这里突然有些踟蹰,因为他发现江澄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心思急转,而后了然,忙换了说法。“初见他时,他被邪气侵体已经很严重,可不但没死,之后恢复的也很快。可见是有几分根骨的。遇到我们,也算机缘。” 江澄打断他的话:“泽芜君有意收养这孩子?” 蓝曦臣沉思了一瞬,道:“的确……在下正是为这件事想与江宗主商量。姑苏蓝氏对出身颇多要求,非内门弟子,便有诸多限制,也无法受抹额。我有意带他回去,却觉得有些亏欠。” 江澄只是静静听着,指腹摩挲着陶瓷茶杯光滑的边沿,一双眼审视着蓝曦臣,不辨喜怒。 蓝曦臣也不觉得不自在,任他颇有些锐意的目光盯在自己脸上,依然一派淡定从容。 “蓝宗主的意思是,希望我江家收留那孩子?” “确有此意。” “说捡就捡,说送就送,蓝宗主可真会做人啊。”短短一句话,十足的讥诮。 “若是江宗主不愿,在下另想办法便是。” “谁说我不愿意了?”江澄言罢起身,也不管蓝曦臣,转去屏风后面,过一阵再出来,已经是衣冠整齐,雷厉风行的模样。“去看看那孩子。” 蓝曦臣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抬手引江澄往另外的房间去了。江澄紧随而去,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响起蓝曦臣刚才的话。“乍然失去双亲,如今连家乡也没有……” 另一间房内,小小一个团子躺在大大的床上,被子盖到胸口,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可能是睡得不老实,一只脚丫蹬在被子外面,或许觉得冷,还一缩一缩的。一只雪白的小狗蜷在旁边,钻在被角里也睡得正香。江澄跟着蓝曦臣一进房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称得上安详的画面。 两人放轻了脚步来到床前,江澄在床沿坐了,蓝曦臣便挪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 江澄盯着小孩子看了半晌,几次想伸手去摸,又生生止住。 “根骨上佳,机缘也好,这么好的苗子,蓝宗主肯拱手相让,真是多谢。” 说着多谢,却没有一丝道谢的意味,蓝曦臣却不在意,道:“能得江宗主青眼,便是他最大的机缘了。” 蓝曦臣欠身将小孩子露出来的那一只脚盖回被子里,轻声缓言:“今早哄他睡觉时,他问我,他是不是没有爹娘,没有家了。我看不过去,才哄他说虽然他没了父母,但一定会有一个家,这样他父母在天上看见了,也一定会欣慰的。” “你倒是好心。” “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一定很苦,几次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却没有闹,还对我道谢,说谢谢我们肯救他,又说要报恩。”说到这里蓝曦臣又是一笑,“他这么大点的人,要他报什么恩呢,不过倒是看得出懂事的很,教养起来想必不会费心的。” 江澄没有接茬,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等下吃饭的时候叫他起来吧,午后带出去逛逛,买点小东西,给他散心。” 蓝曦臣眼神一亮,心知江澄这便是彻底答应了,又这样考虑周全,有些意外惊喜。“江宗主有心了。” “蓝曦臣。”江澄突然转过头来叫他。 “嗯?” “事情已经结束,孩子的事我也应下来了,你还要在这里跟多久?” 这逐客令下的突然又丝毫不客气,蓝曦臣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思考自己究竟是哪里又得罪了这位三毒圣手。却道:“总要陪陪孩子,过两天就走。” 一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有些楞,好好一句话,听着怎么这么怪。 江澄心中有些不快,又说不上来,他自觉身世有些波折,拉扯金凌一路长大的时候也心疼金凌的身世,如今连捡个孩子都父母双亡,这究竟是什么运道。 “那你陪着吧。”江澄撂下这么一句,起身就走了。 蓝曦臣依旧坐在原处,若有所思。 —— 午饭时,蓝曦臣依旧是与江家众人坐在一次吃的饭,同江澄和捡来的孩子一桌。蓝家一向食不言,江澄却没有这么多讲究,就趁着吃饭的时候跟小孩子说了想带他拜入江家的事。没想到小孩子丝毫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已经没有家,再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小孩子低垂着眼小声说了这么一句,江澄无端心里一揪。金凌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好像没有这么乖吧。 饭后江澄吩咐门生自行休息,便带了孩子去街上散心,自然还要带上那只与小孩子形影不离的小狗。云雾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街两边各种各样的小玩物倒是不少。大宝家虽然离这里不远,但一则年纪小,二则家里条件拮据,几乎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集市。一双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几乎忙不过来。 江澄一开始还牵着大宝,后来便松了手由着他逛,自己紧紧跟在后面。毕竟小孩子心性,喜欢这个转眼又喜欢那个,本来不太好意思开口要,江澄却不在意这些,只要看中的统统买下来,左右没几个钱。偶尔自己看中一两个,也一起买了。蓝曦臣跟在一旁,不时将小孩子怀里越积越多的小玩意儿接过来自己手里,任他继续跑跑跳跳。两位一跺脚修仙界都要抖三抖的宗主大人就这么在小镇的街上陪着一个小孩子散心,实在是平生未见。 “叔叔,给。” 江澄刚把视线从一家糕点摊上转过来,就见大宝一手举着一根糖葫芦,要给自己和蓝曦臣。 沉默了一下,江澄伸手揉了揉小孩子的发顶。“你自己吃吧,叔叔不吃。” “为什么啊……叔叔不喜欢吗?”小孩子有些沮丧地扁扁嘴。 江澄噎了一下。虽然他几乎将金凌从小带到大,但金凌可鲜少有这样撒娇的时候,江宗主有些手足无措。 蓝曦臣却是坦然,将那两根糖葫芦都接来自己手里,笑着叫他继续去逛了。 江澄松了一口气,正要跟上,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突然横在自己眼前。 “江宗主,真的不吃吗?毕竟是小孩子的心意,何况也很甜。” “……” 江澄甩袖而走。 蓝曦臣笑着摇摇头,将两根糖葫芦一起收到了乾坤袋里。 “蓝湛——有狗啊蓝湛!!!” 蓝曦臣一抬头,就见路中央不远处站着自家弟弟,身上挂……嗯,抱着一个十分俊朗却瑟瑟发抖的青年,不是夷陵老祖又会是谁。另一边是将大宝重新牵在身边的江澄,脚边蹲着有些无所适从的阿雪。 “……汪。” “蓝湛!!!!!!!!!!!” 第6章 劫波若度尽 时值日昳,本就不大的一座客栈里食客已经散尽,旅居的人也大多回房午休,跑堂的小二们都回到后厨补饭,偌大厅堂只剩一个掌柜打着哈欠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柜台上的算盘。 角落处仔细看去却另有一桌四人。 刚好每人分坐一边的位置,魏无羡却偏挤去蓝忘机那张长凳上,江澄对面便空了出来。四人或是满腹心事或是满心要事,现下齐齐坐在一起,一时却无话可说。 魏无羡依旧坐没坐相,当着蓝家大哥的面也不见收敛,歪着脑袋就往蓝忘机肩头靠。“不然咱们先点菜吧,要说什么也不能饿着肚子不是。” 话音未落却被人截住。江澄:“我们吃过了。” “我们”自然是他与蓝曦臣,魏无羡眨眨眼,似乎想说什么。 “我们还没吃。”蓝忘机开口,三分冷淡,十分回护。 蓝曦臣很适时地笑着招呼:“掌柜,麻烦点菜。” “你们吃吧。”江澄猛地站起身,将身后长凳撞得划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头也不回便向楼梯走去。 魏无羡似乎伸手想拦,又有些犹豫,蓝忘机依旧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眼神却有些不悦。 “江宗主且慢。”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魏无羡一愣,江澄又往前迈了两步,才勉强止住脚步,回过头去冲着蓝曦臣挑起一边细长锋利的眉,连应都未应一声。 魏无羡对江澄这幅样子早就见怪不怪,蓝曦臣竟也很是习惯的样子,只依旧平和道:“背山村一事,也该让魏公子知道才是。” “什么?什么村?什么事?”魏无羡追问。 “你干的好事。”江澄脸上的不悦更加明显,冷哼一声,却终是甩袖转身坐回了座位。 魏无羡撇撇嘴,习以为常。半年不见,他这个师弟还是这般一点就着。自观音庙一事后,他有心与这个孤身一人这么多年又把自己装得跟个刺猬一样的师弟修修关系,也不奢望回得去当年,只要不再跟仇人一样便好了。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缘,半年来,他从别人口里听到江澄的消息无数,却阴差阳错,再也没见过面。而今这样毫无准备地撞上,江澄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他有些沮丧地抓抓头发。看来当初的事,江澄还没有释怀。 其实何止江澄,过去种种,放不放得下与记不记得,还是两说。 掌柜得了唤,原本正朝这边走来,被这么一闹,耽搁了一会儿才敢过来。他每天阅人无数,岂会看不出这四位爷没一个好惹,当然也能看出那个头系抹额一身仙气的男人最好说话,便将捧着的那摞菜牌递了过去。 蓝曦臣道谢接过,抬头看了弟弟一眼,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扬,便伸手将那一摞菜牌都推过去。“忘机,你来点吧。” 蓝忘机坐得十分端正,丝毫不受一旁魏无羡的影响,眼神扫了一遍菜牌,一口气点了六道辣菜。 “多放辣子。”蓝忘机又补充道。 蓝曦臣虚握着手掩唇轻咳了一声,江澄脸色更黑了三分。 倒是魏无羡笑嘻嘻地直起身,把那堆菜牌扒拉得直响。“剁椒鱼头换成茄汁桂鱼,再加一道蒸三元一道散烩八宝……咦,他们家还有排骨藕汤?江澄你喝不喝?” “不喝。” “哦。”魏无羡也没在意,扒拉完了把菜牌一推,又缠回蓝忘机身上。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二哥哥,辣吃多了不方便。” 蓝忘机:“嗯。” 蓝曦臣又咳了一声,将菜牌归还给了掌柜,那掌柜便忙不迭的传菜去了。江澄皱眉,一句“再没有当初的味道”梗在心里,当然不可能说出来,却憋得心烦。他直觉魏无羡话里有话,却没听懂。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哼。 “兄长,聂家清谈会提前,就在这月初七。”蓝忘机开口,因着江澄在场,并没有提及蓝曦臣托他去办的家事,只将另外收到的这个消息告知,左右几位宗主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去的。 蓝曦臣了然点头。聂家最近越发势大,除却当初的封棺大典,大半年来已经办了三次清谈,这次更是距离上次还不到一月,也不知当初观音庙里吓得直哭的那个聂怀桑,如今是怎样的模样了。 不过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看向江澄,对方果然没有一点开口的意思,心下轻叹,开口道:“你二人可知,这座镇子临靠的云雾山另一侧,原有一个小村,名唤背山村……” 只消等菜这一会儿,蓝曦臣便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从残怨煞泛滥到仿制阴虎符,清晰简洁地讲了一遍,还解释了方才街上相遇时所带那孩子与狗的来历,只略过了他在林间撞见江澄,和度魂时进入江澄神魂那两段。忘羡二人一听阴虎符便立刻严肃了起来,虽然知道威力天差地别,又已经毁去,可终究不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就像头顶悬着一把刀,你不知道这刀是废纸还是精铁所做,也不知道绳子结不结实,可若一直由刀这么悬着,谁受得了。 魏无羡颇感慨地露出一个苦笑:“麻烦事还真多。” 蓝忘机没有说话,只在桌子底下握紧了大腿上那只不老实的手。 蓝曦臣看看蓝忘机,点头道:“这件事确实应当查一查,但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去清谈会。何况这件事,也需要再多打探过。” 他闭关大半年,家族事务积了不知多少,再不在清谈会上露个面,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关于这件事,他们四人现在所知甚少,理应仔细调查一番并多方商讨。可是如今时移世易,他略作沉吟后有些自嘲地苦笑,竟想不出还能与谁说一说这些心中事了。 几人虽都各揣心事,这件事上却没有什么异议。正事说过,等到菜齐了倒是简单,蓝家家训食不言,江澄也不搭理魏无羡,一顿饭吃得很是消停,至少表面上看来。江澄没吃两口便起身离席,余下三人吃完饭后,蓝忘机又与兄长交代了之前所托之事。 待到忘羡二人准备离席回房,蓝曦臣突然叫住蓝忘机,略带歉意地冲魏无羡微笑点头,“魏公子,我与忘机还有些事情想谈,可否请你先回房间?” “没问题啊大哥。”魏无羡笑嘻嘻地摆手,又冲蓝忘机眨了眨左眼,十足的俏皮轻佻,便径自上楼去了。蓝曦臣转移目光,不意外看到弟弟紧抿的唇。 蓝忘机一直目送魏无羡过了楼梯拐角,才转过头来。“兄长,何事?” 蓝曦臣敛眸略作深思,斟酌着词语道:“忘机,我昨天偶然得知一事,与魏公子有关。咳,你先别着急,我认真想过,还是要他知道才好。” …… 蓝曦臣将昨夜种种娓娓道来,那些在江澄神魂中的场景画面,他全看见了,却不是全都能说,心知那些都是江澄绝对不愿有人知道的秘辛,只将金丹之事仔细讲了。 “……竟是这样。”蓝忘机难得蹙眉,兄弟二人对坐无言了好一会儿,蓝忘机才终于再开口,十万分认真对蓝曦臣道:“兄长,我觉得此事,应当告诉魏婴。” 他们都已经尝尽了错过的滋味,不想再自讨苦吃。 蓝曦臣似有些欣慰地点头,温声道:“魏公子与江宗主的事,也实在是……”话说一半忽然想起家训有言,不可语人是非,只好摇摇头,没了下文。再看看弟弟的脸色,突然有些想笑,便好言劝道:“魏公子与你,和与江晚吟,毕竟不同的。江家曾收养失去双亲的魏公子,他们又是自幼相识,兼有养育之恩与手足之情,本该是一辈子的兄弟挚友。但这和魏公子喜欢你却并不冲突,终究是不一样的感情,你不要想太多。” “……嗯。” “好了,不说这个。”蓝曦臣适时换了话题。“这件事,是你独自去说,还是……也好,你自己去吧。若是魏公子有其他疑问,再来问我。” 蓝忘机点点头,起身行了礼,便上楼去了。蓝曦臣亦起身回礼,看着已经一身磊落的弟弟快步上楼去,微微一笑。 蓝曦臣本欲回房,抬起步子却突然想起下午逛街时玩了一半便被打断,只好带回来先安顿在房间里的孩子,也不知他是否睡着,睡得好不好。 第7章 冰心在玉壶 蓝曦臣上楼之后先去了那孩子的房中。本以为还在午睡的小东西却正坐在床上,把玩着新买来的各种小玩意,白净净的阿雪窝在怀里,不闹也不叫,只在怀里蹭来蹭去,摸得舒服了还哼唧两声,好不惬意。 原本打算看一眼就走,结果不知不觉竟陪着一人一狗玩了一个多时辰。小孩子乖巧懂事又听话,并没有一味沉浸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中,虽然还不是很活泼,但心态却很平和,这让蓝曦臣更加喜欢他,如果不是顾虑太多,还真想收归自己门下,就像当年忘机收养思追那样。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灵光一闪,随机又被蓝曦臣苦笑着打散,已经将人托给江家,怎么好出尔反尔。 玩得差不多,蓝曦臣又送了小孩子一个乾坤袋,才起身离开,却又在自己房门前撞见了似乎同样刚刚赶来的弟弟。 蓝曦臣一边推开门将人迎进房,一边开口问道:“忘机,你怎么来了?” 蓝忘机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这让蓝曦臣很是惊讶,弟弟少有这种时候,想必又是与魏公子有关了。 果然,蓝忘机说道:“兄长,我回房后与魏婴讲了那件事。” 蓝曦臣了然点头,拎起桌子上的紫砂壶,给弟弟倒了一杯茶。 “然后他就跑去江晚吟房里了,我……他不许我拦。” 蓝曦臣给自己倒茶的手一抖,桌面上湿了一小块。“什么?” 竟然立刻去找了? 蓝曦臣原以为,将这件事告诉魏无羡,不过是要让魏无羡心中有数,以后相处的时候不会因为误会而闹不愉快,也方便以后慢慢和解。可魏无羡如此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魏公子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蓝忘机有些艰难地陈述:“没人比我更了解为另一个人做了那么多却不能说出口的滋味。结果现在我却知道,原本我自以为为之付出了很多的人其实为我做得更多……不不不算了怎么这么乱,总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事情越拖越难办,二哥哥你一定懂我,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清楚。” 尽管蓝忘机依旧语调平直毫无波澜,蓝曦臣依旧听出那其中的震惊、苦涩与焦急,还有难以宣之于口的期待。他盯着那一小滩水迹沉思了片刻,道:“终归是他们之间的事,这次……实在是我逾矩了。” 因为发现了那人与众人眼中的印象相去甚远,明知道对方是不能忍受同情的性格,仍然起了恻隐之心,才做了许多从前从不会去做的事。 蓝忘机凝视着蓝曦臣,半晌,问道:“兄长,你与江晚吟,关系很好?” “嗯?怎么这样问?” 其实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料到弟弟会有此一问,毕竟从前除却清谈会上例行招呼外,他与江宗主的交往的确少得可怜。那时四大世家,众人皆知三尊之间交情匪浅,只余一个生人勿近的江晚吟。 “他似乎很听你的话。” “啊?”蓝曦臣一愣。“没,咳,没有吧。这次事出突然,我们只能并肩作战,彼此自然了解比从前深一些……” “魏无羡!”“咚!” 话没说完,隔壁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随即便是江澄怒火冲天的一声吼。二人俱是一惊,心中一沉,起身便向隔壁房间冲过去。 蓝忘机将门猛地推开,正看见江澄跟魏无羡一左一右分据桌子两边,魏无羡一脸惊恐,江澄的紫电快要把房盖掀开。 房中的二人见到来人也是一愣,魏无羡先反应过来,嚷了一声二哥哥便往门口扑,被江澄一道紫电拦回去,蓝曦臣暗道不好,蓝忘机的脸已经冷出冰碴,避尘出鞘,势如寒冰,伴着魏无羡惊恐的大叫:“住手!快住手!误会啊别打啦!” 江澄与蓝忘机本就相看两厌,如今全都正在气头,哪里还是两句话拦得住的,眼看着一鞭一剑就要相撞,这一击下去掀了房盖都是轻的。魏无羡不管不顾地顶着两道利光向蓝忘机冲过去,二人俱是一惊,蓝忘机顿时收手,失去灵力支撑的避尘顿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江澄亦是撤鞭,却不甘心就这么让蓝忘机得逞,走势一改便扫向后者双腿,半路却听见颇耳熟的一声脆响。蓝曦臣手持裂冰,以缓带急硬是顺着势头将紫电拦了下来,打着旋缠到了长箫上。江澄连番不得手,火气更盛,灵力再灌,发狠便要将紫电连同裂冰一起抽回。那边魏无羡已经要扑到蓝忘机身上,蓝忘机忙后退一步来接,却不察撞到身后的蓝曦臣,电光火石间,只闻“咚”的一声,魏无羡心满意足地挂在二哥哥身上,转头就险些惊飞了魂。 蓝曦臣半跪在地,幸而撑着裂冰才没有摔下去,修仙之人摔一下也没什么大碍,关键是他身下还压着个火冒三丈的人。 紫电早就收了起来,十分无辜地缠着江澄的手指。 江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耳尖却有点奇异地泛红,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乎说不出话来。 果然跟魏无羡在一起,永远没有好事!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要从魏无羡敲门进来的那一刻说起。 …… “江澄?我能进来么江澄?” “……” 门被推开。 “哎我说江澄……” “谁让你进来了!” “那我走了啊。” “谁让你走了!” “……”唉。 江澄摸不准魏无羡为什么突然来找他,不过十有八九是为了仿制虎符那件事。蓝曦臣虽然讲的详细,难保这人的好奇不会更详细,虽然更详细的他也不是很想谈就是了。 “有事就说,没事就……” “有事!有大事!”魏无羡深知江澄不愿意跟他扯皮,何况他现在也没那个闲心了。可话到嘴边,还是有些不好开口,往事在心里沉得太深,何况他们都料不到有一天会再宣之于口。不过眼看着江澄脸色更加不耐烦,他也顾不得许多,左右不会再死一次,他一咬牙,难得十分认真地盯着江澄,道:“当初,你不是因为一时冲动想要复仇才被抓回莲花坞的。” 陈述的句子,陈述的语气,江澄只觉得后脑嗡的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一时间,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无比希望自己没有听出魏无羡如此隐晦地在表达什么,他想要沉稳如常地问一句“你什么意思”,但事实上他只动了动嘴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的的确确听出来了。他们对彼此都太了解。 魏无羡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一沉。虽然他毫不怀疑蓝忘机对他说的事,但毕竟亲眼所见更令人震撼。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但一切话语都那么苍白可笑。他知道他不该问,可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澄稍稍缓过神来,似乎想露出一个与平时无异的嗤笑,但很明显他失败了。 “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吧,就是这样。人情真是这世上最难缠的东西,永远讲不清道理,永远脱不开纠缠。为什么呢?当初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以后又为什么。往事如荆棘丛,挣扎中不知谁踩了谁一脚,谁拉了谁一把,他们浑身浴血地从中爬出来,伤口养好却留了满身的疤,到头却只能问为什么。要去问谁呢……问天?问命?问自己还是问荆棘? 两厢无言。 江澄心中如惊涛骇浪,天翻地覆。这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事情,是他江晚吟打算带到棺材里的秘密。这件事就仿佛一把能够开启过去那些痛苦龌龊世界的钥匙,他把回忆关门落锁,私藏着唯一的一把钥匙,本打算藏一辈子。 可这把钥匙凭空被另外的人得到,还是他最不想让得到的那个。门被毫无征兆肆无忌惮地打开,翻出那些落满了灰尘的陈年故旧。老旧的往事覆满久不见天日的陈腐的气息,赤裸裸呈在他面前。 江澄暂时没有心思追究魏无羡是怎样知道的,他越来越受不了这样沉默的气氛,咬牙狠道:“魏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可怜。” 魏无羡亦是苦笑。“江澄,我们当年,都太年轻气盛了。” 无论是魏无羡还是江澄,当时那样小的年纪却已经渐渐崭露头角,不可谓称不上天之骄子。年少轻狂本无所谓对错,可究竟是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 “我们都自以为最了解对方,但最后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江澄突然发难,一双杏目怒睁欲裂,声音里除了拼命假装的讥诮,全是凄凉苦涩。 “你明明什么都懂!你懂怜香惜玉,为了个外家女子能把烙铁往自己身上戳!” “江澄……” “你懂知恩图报,为了报恩你瞒着我挖了自己的丹往我身上安!” “江澄,你……” “你懂善恶有别,为了温家那么几个残子把自己逼上乱葬岗!” “江澄你听我……” “对啊,你还最懂我们江家家训,敢修鬼道,炼凶尸,到头来遭了反噬都不愿意麻烦别人一下,任那些腌臜货色把自己啃个干净,好不容易留了个囫囵魂,整整十三年不出来祸害人,你怎么憋得住!” “江澄……你别哭啊。” …… “我他妈没哭!” “是是是你没哭,我怕你哭行不行啊。” “我没哭!” 江澄这么吼了一通,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多久没这样痛快过了。十几年?二十几年? 原来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 原来放下不过是一瞬间。 那曾经那么多的苦,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厉声问道:“你,你没有什么事还瞒着我了吧。” 魏无羡见他终于冷静下来,也长出了一口气,至于那张梨花带雨,不是,沾满泪痕的脸,他决定记住了,但不说。他信誓旦旦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绝对没有了。……你也应该没有了吧。” 江澄别过脸,摇摇头。 “魏婴,我们这次彻底两清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 是啊,谁也不欠谁。 是欠了时光十三年。 “行,江澄,话说开了,不过咱们俩的交情,可不是因为金丹这事儿才开始的,也休想因为这件事儿完。” 没有人会得到过去,但所有人都终将达到未来。 两人对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释然。多少年了,他们竟真的有放下的那一天。上天待他们,也算不薄。 不过江澄显然还是有点不开心:“魏婴,你这算什么?哄我开心?” “是啊。”魏无羡毫不犹豫地点头。 江澄倒是一愣,不是应该否认才对?怎么这样没出息? 似乎看出江澄的迟疑,魏无羡十分耐心地做着解释:“好不容易事情说开,你这样一直沉着脸有什么意思,多显老。” “……”江澄告诉自己不要跟三岁小孩一般见识,“你不用这样,我说了从此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 “江澄。”魏无羡突然正色,十分严肃利落地打断了江澄的话,“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以前不全知道,现在也该没人比你更知道。反过来也是一样。你最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的,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你也从来没有恨过我,咱们之间的事,根本没办法清算,但你已经放下了,对么?别这幅表情你骗不了我。至于现在这么急于跟我撇清关系把我赶走,莫不是因为……” 魏无羡故意拉了个长声,江澄悄悄攥紧了袖口。他现在是真的在强撑,恨不得立刻把魏无羡轰出去。短短一个时辰,发生了太多,他现在十分需要独处,独自宣泄一下情绪。这么多年一个人,一直是这样的。 “莫不是因为……感动得尿裤子了?” …… …… …… “魏无羡!”“咚!” 第8章 有暗香盈袖 一阵长久且不寻常的寂静之后,蓝曦臣讪讪从江澄身上站了起来。 他本伸手想去拉江澄,却毫不意外地被一掌挥开。江澄径自起身,狠狠剜了蓝曦臣一眼,再看看抱作一团的蓝忘机与魏无羡,又觉得自己剜早了。 自己就不该来这一趟。他恨恨地想,没一件事顺心。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便迅速把自己整理成“江宗主”的模样道:“魏无羡,你,下来,我最后跟你说句话。” 魏无羡撇撇嘴,却感到腰间蓝忘机的手瞬间收紧了许多。他咧嘴一笑,吧唧一声在蓝忘机嘴角落了个吻:“一句话的功夫嘛蓝湛,说完咱俩就回屋。” 蓝忘机不情不愿地松开手,魏无羡落到地上往回看过来。江澄却觉得心中更厌,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算了。”江澄的神情有些晦涩,“你走吧。” “别呀江澄,又闹别扭?” “闹你大爷!” “你不说我也知道。”魏无羡双臂环胸,翘着一只脚,扬着下巴,十足的得意模样,“你不就是想跟我好好打一架嘛,别着急呀,等我这幅身子结了丹,早晚让你知道什么叫一日师兄一辈子都是你克星。” 江澄一口银牙快要咬碎,心道魏无羡你他妈真是不会说话。明明一样的想法,从这张嘴里吐出来怎么就那么不中听,指间的戒指迸出一点紫光,魏无羡转身拉着蓝忘机就走:“走了走了,想问什么回去再说。” 蓝曦臣从进房门就一直没有说话,起先是觉得别人家的事不好插手,后来便是闹了那么一出乌龙,他便更加不想招惹这位气头上的江宗主了。 能把三毒圣手江晚吟气成这样还全身而退的,除了魏公子也没有第二人了吧。蓝曦臣这样想着,便要一同出去。冷不防却听见身后一声唤。 “蓝曦臣,你回来。” 蓝曦臣心中一凛。尽管相处时日尚短,可他却奇异地摸出这位江宗主平日的一些习惯门道。就拿称呼而言,客套的时候不咸不淡地称一声蓝宗主,揶揄的时候阴阳怪气地叫一声泽芜君,而开口便唤蓝曦臣,十成十是生气了。 魏无羡有些惊讶地回头,正看见蓝曦臣与蓝忘机对视了一眼,而后蓝忘机拽着他转头就走,甚至还顺手带上了门。房间内最初还能听见魏无羡说着什么,再后来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蓝曦臣只好回头,轻轻却不失礼数地一笑:“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江宗主见谅。” “你以为是因为方才的事么,蓝曦臣?”江澄怒极反笑。 他起先虽然心中震撼,但缓过来之后也想明白许多事。这件事,这些年,他从未与旁人说过,按理来说根本无人可以知晓,只除了……度魂那一晚。 似真似幻的境地,若有若无的箫音。 江澄抄起桌上还盛着茶水的瓷杯把玩在手心,嗤笑道:“你以为我真想不到,魏无羡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蓝曦臣一时无言,只得收敛了神色。他深知在这件事上他所作多有不妥,尽管看样子两个人的关系确实缓和了许多,但他并没有打算为自己开脱。 江澄见蓝曦臣不肯说话,心中火气更盛,一双眼微眯着,却很不得射出刀来:“所以,蓝曦臣,你骗我。” “度魂那晚,你其实都看见了。” “……是。” “你什么都看见了,却没跟我说。” “对不起。” 蓝曦臣抬起头,直视着江澄十分认真地道歉。 他这样恳切,倒让江澄噎住了。但凡蓝曦臣再为自己辩解两句,或是表现得轻视一点,江澄便有理由大发雷霆,让他知道什么人是一辈子不能惹的。可蓝曦臣一副诚恳到极致的态度,低垂着眉眼,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就这么附上带着歉意的浅笑,赔礼的态度端正到堪称模范,江澄蓦地心中一软,攒了不知道多少的责怪言语就这样卡在嗓子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明明被看去了此生最狼狈的一切事,若是旁人,此时怕是被抽筋拔骨了罢。 蓝曦臣见江澄没有再骂,脸色却愈加难看,心中似有所感,稍作沉思,温声道:“江宗主若是觉得心中不忿,在下愿意赔礼。” “赔?你拿什么赔?” “这……”蓝曦臣抿了抿唇,“若是一定要个公平,在下也可以告诉江宗主一些我从前的事。” 江澄一愣,蓝曦臣顿了顿,才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这样说出来,怕是又要为江宗主徒增不愉快了。” 江澄方要反驳你泽芜君能有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却骤然想起快要成为历史的射日之征,那样的世道下,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他突然有些想笑,蓝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死板,还在认着一报还一报的死理,一点便宜都不会占,却不在乎自己吃多少亏。 “说得好像谁稀罕听,又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样回绝得轻巧,蓝曦臣却似乎被难住。他一生淡薄磊落,几乎没有这样被人为难的时候,更何况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先做错。实在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来发散思维到同江澄一起长大的魏无羡身上,才理出些门道,试着询道:“那今日饭后,在下请江宗主喝酒吧。” 江澄见蓝曦臣半晌不答,正要喝了手里那半杯茶,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险些呛住。 “你们家不是禁酒么?” “是禁的。” “你偷喝过酒?”江澄挑眉。 “……未曾。”蓝曦臣苦笑。 “那你这是打算尝尝?”江澄勾唇。 “不,不是。”蓝曦臣摆手。 “那你请我喝个什么劲。”江澄翻了个白眼。 “你喝,在下作陪,便当做赔礼了,不知可否?”蓝曦臣言辞恳切,一双星子般的眼睛格外灼人。 “啧,行。”江澄心中一悸,突然转过脸去,不想去看蓝曦臣那张好看得过分又十二分诚恳的脸,只想着快些将人打发了,“那今晚,我就等着你带酒来找我了。” —— 晚饭吃得相安无事。魏无羡与蓝忘机并没有出现,江澄本想问一句,却终究没开的了口。蓝曦臣竟也并未去找,这倒让江澄有点意外。 饭后江澄在客栈后院散步消食,却无端升起一个念头:那人恐怕是第一次买酒吧,别被人骗了才好。他想象了一下蓝曦臣一脸懵懂去买酒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 蓝曦臣回来之后便去了江澄的房间,敲了敲门,没有人应,门却是没闩的。他又敲了两遍,才轻轻推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 他正欲转身,却听见房顶似有异动,紧接着从窗口飞进一块小碎瓦。蓝曦臣了然,笑着摇摇头。这个江宗主啊。 江澄撑着身子靠坐在房顶,左手边一副茶具,右手边一副酒具。眼看着蓝曦臣衣袂翩翩地飞上来,手里拎着两个酒坛。 江澄发现蓝曦臣竟有些隐隐的局促,心中一个小小的猜测逐渐成型。 “第一次上房顶?” 蓝曦臣苦笑:“的确。” 江澄甚是不屑地摇摇头,心说泽芜君啊泽芜君,你白活了四十年,却好像没体会到一点生活的乐趣。 蓝曦臣看着江澄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不禁笑道:“都上了屋顶,便不用再端着宗主的架子了罢。” 江澄伸手接过蓝曦臣递来的一坛酒,举着坛子仔细看了看,不甚明朗地回道:“端久了,放不下了。” 蓝曦臣敛眸,似有所感:“其实,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是啊,没什么放不下的。”江澄嗤地一笑,却不知是在笑谁,摆手示意蓝曦臣在茶具那一边坐下,便举着酒坛问道,“这是什么酒?” “店家说叫无穷碧,在这一带很有名。” 这酒江澄其实是知道的,毕竟是云梦的东西,而且着实有名,与姑苏那边的天子笑又是两种韵味。 “你倒识货,却怎么只买了两坛?” “不够吗?”蓝曦臣有些惊讶,“我不喝的。” 江澄端起酒坛,拍开泥封,仰头便灌。清冽的酒水从紫褐色的坛子中流出,下落出一小段轻快的弧线,然后滑入口中,溅湿了一双薄唇,淡淡的酒香四溢开来,沁人心脾。蓝曦臣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喝酒,竟觉得别有一番风姿。 直灌了半坛,江澄才将酒放下,随意擦了擦唇角的水色,轻嘲道:“看到了?哪里够喝?” 蓝曦臣一愣,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江澄这个样子,与其说是刁难,倒更像是在打趣开玩笑的样子……他连忙整肃心神,好言劝道:“不知江宗主海量,买得少了,还是慢点喝吧。” 说着拿起另一个酒坛,将手边的杯子逐一倒满,却是怕一个杯子江澄不够喝。 江澄却不理他,拎着手里那半坛酒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发呆。其实刚才他喝得有些猛,只为逞强,平时断不会这样急饮。无穷碧香气清澈,回味无穷,入口绵软,后劲却不小,他头有些晕,但不是什么大事。 恰逢夏秋交界的季节,天气转凉,白日也渐渐短了,此时大概酉时过半,天边已是残阳渐落,仔细抬头看去,云层间已经隐隐可见几点明亮的星。江澄看着天空,沉吟半晌,心中突然涌起许多话想说,他开始思考身边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能说话的,原本并不亲近,数来数去却只有这人知道的最多。 “蓝……” 扑通。 江澄转过脸去,正看见蓝曦臣合眼栽倒在一旁,一席白衣铺散在层层瓦片上,手边歪倒一个小瓷杯。 原来蓝曦臣见江澄蹙眉远眺,心中似装着无数事,却不肯开口。他也没有立场去问,时间久了便觉得有些口渴,依稀记得自己这边是茶,却忘了方才早已被自己换成酒。一口下去,人事不知。 “泽芜君?” 不应。 数百息之后。 “蓝宗主?” 不应。 半刻种之后。 “蓝曦臣!” 还是不应。 江澄顿时有些失语,心道这么多年,终于明白了蓝家为什么禁酒,不禁……的确不行。 人都醉倒了,酒自然也没法再喝。江澄甚是惋惜地最后看了一眼被遗弃在房顶的一坛多好酒,扛起蓝曦臣,飞身落回了房间。 第9章 问闲情几许 江澄扛着蓝曦臣在房间里转了三圈,还是将人给丢到了床上,姿势没管鞋没脱。 修仙之人体质都属上佳,即便不在床上睡觉,有一方打坐之地便可调息,第二天照样神采奕奕。蓝曦臣这个样子,打坐是不可能了,总不能将人扔在地上,江宗主难得大发善心把这张一个人睡富裕两个人睡略挤的客栈小床让了出去。自己找地方打坐去了。 他可没兴趣跟一个喝醉的蓝家人同床共枕,虽然这人醉得简直像是死了。 不是没想过把人弄回他自己的房间,但万一弄出什么动静或是被什么人看见,他实在不想费口舌解释。尤其是在某两个人就住在隔壁的情况下。 江澄寻了个软垫,铺在房间一角,盘膝而坐,闭目养神。不出三个呼吸,却突然听到前面咣当一声。 猛地睁眼看去,蓝曦臣正面朝下实实在在地摔在了地上。 江澄深深叹了一口气,无语问苍天,蓝家人这都是什么毛病。 他不情不愿地腹诽着起身,正想将人扶起来,心中还盘算着这人别摔花了脸,手刚伸过去却被猛地拍开,不重却也不轻,“啪”的一声,很是清脆。 江澄万万没想到有此一遭,看着被拍开的手,倒是实打实愣了一愣。竟然……被打了?这是那个永远言笑晏晏,和顺温柔的泽芜君? 蓝曦臣却再没理他,自顾自磕磕绊绊地爬起来,歪歪扭扭地扶坐到床上,蹬了好几下才把鞋子蹬掉,然后缓缓挪进了床铺最里面,面朝墙壁抱膝蜷缩着躺了。 江澄甚至没来得及生气,眼前这个蓝曦臣实在是太不寻常,要不是知道他是喝醉,恐怕早就以为是被夺了舍,一紫电抽上去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清楚并意外地看到,蓝曦臣虽然躺回去了,眼睛却还睁着,不像往日那样清明,但也丝毫没有睡意,朦朦胧胧的,江澄心里没来由就是一颤。 微微皱着的眉,紧紧抿着的唇,还有那一双不似往日温和,倒像是盛满了装不下的苦涩和委屈的眼,同样的一张脸,却显出与平日天差地别的味道。 “蓝曦臣?”江澄试着轻声问道。 床角的蓝曦臣眨了眨眼睛,没有回应。 “蓝曦臣,你还醉着呢吧,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懂吗?” 实在不能怪江澄问得这样毫无章法,他活了三十多年,还么见过醉得这么清奇的人。连醉汉都见得少,毕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宗主,谁敢在他面前耍酒疯。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的江宗主有些沉不住气了,想他堂堂三毒圣手,几时被这般冷遇过,就算是醉了的也不行。于是江澄也坐到了床上,又往里侧倾身,一副一定要把蓝曦臣弄出点反应来才肯罢休的架势。 “啪!” 又是一声,比刚才的还要响上三分。江澄看着自己迅速泛红的半只手背,眼睛狠狠地眯了起来。 “蓝曦臣,你这是在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啊?喝醉了跑我这儿来撒气来了?” 不知是哪个词说到了点子上,蓝曦臣稍稍转过头,看了一眼江澄,竟然十分应验地撇了撇嘴,眼角好悬没泛出泪花来,但依旧没有开口。 “……”江澄发现自己刚提起来的火又一次十分没出息地消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简直称得上恶劣的想法。江澄只在脑海里犹豫了一个呼吸,便彻底想开:反正是个蓝家人,趁喝醉欺负一下有什么关系。 “我说蓝曦臣,到底谁欺负你啦?跟哥说,哥哥可以帮你欺负回去。” “……”蓝曦臣眨眨眼,又把头转了回去。 “怎么又不理人了?你再这样我可打你了啊。” “……” “我可真打你了啊,我有条鞭子,专抽你这样不听话的。” “……” 面对着再没有一点回应的蓝曦臣,江澄终于后知后觉出一点羞耻感。他这是在干嘛呢?让别人看见岂不是要惊掉下巴。他摇摇头,企图把方才发生的事赶出脑海,起身便要离开。 这一抽身才觉出不对劲,蓝曦臣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自己的衣袍下摆,攥得还挺紧,江澄轻轻挣了两下,又用力挣了一下,硬是没挣开。而且攥得还挺多,江澄想要脱身离开,非把裤子也脱了不可。 江澄磨了磨牙,自语道:“蓝曦臣,我上辈子没欠你什么吧,头半辈子也没惹你什么吧,怎么这一招上,就没完了呢。” 左右人是醉的,而且看样子醒着跟清醒差了十万八千里,江澄认命一般脱掉了鞋袜,顺过身子躺到了床上。拜蓝曦臣的好姿势所赐,江澄整个人都能躺下,一点都不挤,甚至还有宽余。 被这样一闹,江澄也没什么睡意了,他转过头看着蓝曦臣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样正好,一个醒着一个醉着,我说他听,我说出来了舒心了,等他醒了也不记得。 江澄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蓝曦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天暗又明,星现又隐,房间中临窗的那块地方从沐浴着清冷的月华到迎来了和暖的日光,言语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消失,床上的两个人从双双睁着眼到睡成一团。 良好的作息习惯让蓝曦臣先睁开了眼。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半坐起身,便看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刹那间,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蓝曦臣未曾喝过酒,蓝家也一向禁酒。所以他从不知道多数人,包括他的弟弟蓝忘机,喝醉后的事情都应该是记不得的,他只知道他现在记得异常清楚。清冽的酒香,浓烈的夕阳,房顶上的欲言又止,回房后的胡乱调笑,以及后来那讲到天色泛白的,一个又一个故事。 蓝曦臣第一次生出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措感。这可如何是好…… 起身的动作虽然细微,但江澄还是察觉到而醒了过来。他看了看难得有些呆愣的蓝曦臣,脑海迅速清醒,勾起一边唇角,微眯着眼睛道:“泽芜君?醒了啊?” “咳。”蓝曦臣虚握着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带着歉意赔笑道,“昨日……给江宗主添麻烦了。” 江澄一晚上将心里的不痛快吐了个干净,此时心情大好,爽快得很,便也不想计较。摆摆手说了一声无妨,从床上站起来理了理蜷了一晚上十分褶皱的衣服,便打发蓝曦臣回房。 蓝曦臣有些莫名,但人没生气总是好的,也下了床将自己稍微打理了一下便要出门,又被江澄叫住。 “你从窗户走。” “嗯?”蓝曦臣不明就里。 “不想让别人看到。”江澄淡淡道。 这“别人”除了自己的亲弟弟与那位魏公子以外不做他想,蓝曦臣心中苦笑,还是顺着江澄的意思从窗子一跃而出。 可怜堂堂泽芜君,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又是上房又是喝酒,还要翻窗,也算是体验了一把不一样的人生。 早饭依旧在大堂里吃,江澄和蓝曦臣都已经换过衣服,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起。应魏无羡强烈要求,这顿早饭依旧是四个人一桌,说是不要浪费饭菜,江澄倒也没再反对。有些事情,时间久了,由不得你放不下。何况他发现,自从昨晚他将这些年压在心中的事一股脑倒出来之后,心中竟真的轻松了不知多少,可见一直憋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四人吃过饭,又一同将正事定了下来。今日正是八月初三,离清谈会还有三四天的时间,几人都不想提前过去,这几日却也没什么事情安排,若是不急着赶路,遇到有趣的镇子便逛一逛,其余路程御剑代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蓝曦臣有意与弟弟同行,多聊一聊这半年多的事情,魏无羡虽然想过二人世界,但又觉得好不容易与江澄解开了误会,就这样与分开还真有点舍不得。那三人几乎一拍即合,江澄却有些犹豫。他最初的打算是处理完云雾镇的事便回莲花坞,等到清谈会前一天再御剑过去便是。但这一路变故实在有点多,先是云雾镇这边出岔子,平白耽误了两天时间,又遇到蓝忘机魏无羡二人,再是聂家清谈会提前,说要避开中秋方便各家团聚,掐头去尾,回莲花坞也没什么意义了,这么一盘算,江澄便也答应了下来。 魏无羡嘲笑江澄犹犹豫豫的怎么越活越不爽快,被江澄一句“那我就带着狗一起去”给堵了回去,下午硬是躲在蓝忘机身后目送江澄将江家原本同行的那几位门生连同一个孩子一只狗送走了才算完。 临走前小男孩还有点舍不得,摸着怀里的狗问江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江澄难得耐心,半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现在已经是我江家的人了,以后要叫我宗主,回去后自然有人安顿你,安排你学什么你便跟着学就是。我不久就回去。” 送走了一行人,江澄看了看身边的蓝曦臣,挑眉道:“怎么?舍不得?” 蓝曦臣微微一笑:“究竟是一段缘,还真有点舍不得。” 第10章 心有双丝网 睢阳镇是往聂家途中必经的一座很有名的大镇,北通清河,南连云梦,东接兰陵,四通八达的交通使得这里商贸云集,十分繁荣发达。 蓝曦臣缓缓走在镇中最繁华的一条商贸街上,眼看着将其余三人远远甩在身后的江宗主的挺拔背影,心中有些无奈。 昨日出发前,他与江宗主说明了当夜的事,未曾想那人居然十分震惊地问他怎么记得,他无法解释,后来才想明白,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记得醉酒后的情形。当时的江澄却是狠狠丢下一句“忘了便是,不准说出去。”便对他再不理睬,一天多过去,尽管相伴同行,却不仅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撞上过,今晨他看出弟弟眼中的疑惑,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说自己又惹到了这位江宗主,不知何时才能消气。 话是这样说,可蓝曦臣却直觉一般的看出,江澄并非是生他的气,倒是自恼多一点,想必有些后悔一时草率,什么都被外人知道,还是自己亲口说的。这样认定,蓝曦臣也不会再冒冒失失跑去道歉,只等江宗主自己放下心来。 江澄阔步走在前面,充耳不闻身后魏无羡间或大声叫他慢一点走,又或是喊他去看什么新鲜东西。反正又不会走丢,多大的人了啊。他心中嗤笑,而后却又郁闷了起来,这两天一直如此。他不想承认自己不敢面对蓝曦臣,但也不想自欺欺人推脱责任。任谁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能将醉酒之后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可毕竟是他自己要跟人家讲故事的,还掏心掏肺地讲那么多。 以至于现在,若是蓝曦臣表现得疏离,便像是被从前的事吓到,不想再与自己有牵扯;可若是蓝曦臣表现得亲近,又像是因为得知他的身世而心中可怜,倒是示弱换来的悯惜。但这一天来,蓝曦臣并无任何不妥,他更是十分清醒地知道,蓝曦臣并不是会这样想的人。这是自己的心魔。怪不得别人,要自己扛。 午饭的地点选在了镇中最有名的馆子,当然还是魏无羡的主意,这一带的糖醋软熘鱼很是有名,酸甜口,和姑苏那边的讲究很像。 四人一进酒楼的门,整个一楼大堂便迅速地安静了下来。一来四人无一不是丰神俊朗,英姿飒爽,实在很难让人忽视;二来睢阳镇商贸发达,镇中人多是有些见识的,一眼便能认出一条抹额含义的人不在少数。更何况江澄一身紫衣,上还绣着九瓣莲。再加上魏无羡腰间一管黑笛与蓝忘机背上的琴,一行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样引人注目的情形四人各自出门时也并不少见,现下聚在一起,更加不觉得奇怪或是不自在。来招呼的小二原想将几位贵客引去楼上包房,却被蓝曦臣婉言谢绝,只在一处临窗的空桌坐了。不为别的,只是大堂人多口杂,此处又是繁荣之地,消息多得很,正是他们现在所需要的。 果然,四人这边点好菜不多时,周围便开始窃窃私语。这样的声音,寻常人离得远些怕是很难听到,但在座这几位,只要稍稍凝神,便可听得一清二楚。 但谈论的内容却有些不尽人意。 “三毒圣手怎么跟夷陵老祖坐一桌吃上饭了?” “含光君怎么没带抹额?” “传闻夷陵老祖凶神恶煞,跟这个不太一样啊。” 如此种种不知听了多少,几人皆不在意,魏无羡又闹起了蓝忘机,蓝曦臣的眼神却不时往江澄那边飘。 依旧不被理睬。唉。 然而渐渐地,话题却更无遮无拦了起来。 “那是泽芜君?泽芜君出关了?” “没听说呀,他不是闭关快一年了么,这是去参加清谈会的吧。” “好好的怎么闭关这么久啊?” “嗨,这你居然都不知道,大家都传,是因为那金光瑶。我听人说,观音庙一役,金光瑶最后是被泽芜君亲手杀死的!” “去去去,你听谁说的!明明是金光瑶想杀泽芜君,结果报应当头,走火入魔爆体身亡了!” “说不准就是赤锋尊来报仇了呢!后来聂家发声明说赤锋尊也是那金光瑶害死的。对了对了,赤锋尊当年不就是爆体死的么!” “我觉得也是,泽芜君从前跟金光瑶关系那么好,应该舍不得下手杀人吧,何况之后闭关这么久呢。” “要我说啊,这泽芜君就是心忒软,那金光瑶是个什么人啊,就是个婊子生的!杀父杀妻杀子,丧尽天良!为这么个人闭关,不值当啊不值当。” “要说这泽芜君当了姑苏蓝氏的宗主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掂不清楚,就为了金光瑶那样的人,我提一嘴都嫌脏,他还当个事儿,闭关这么久,蓝家那么一大摊子说不管就不管了,可见……” …… 蓝曦臣端起茶碗,敛眸轻轻抿了一口茶。 却是在座四人脸色最好的一个。 魏无羡突然按住江澄摩挲这紫电的那只手:“江澄,别激动。” “老子用你管!”江澄说着一掌挥开。 眼看着紫电便要化形,却又被一人拦住。 “江宗主。”蓝曦臣开口,一如既往的温和淡然,“饭菜都点了,银子也付了,总不能不吃,亏的可是掏钱的在下呀。” 江澄深深看了他一眼,挑眉,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你不在乎?” 蓝曦臣浅笑起来,只言片语中都似带着春风。 “这样的话,以后不知要听多少,怎么在乎的过来。” 他说完这句,江澄的眉却皱得更加紧,他一贯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从前这些年,若是有人当面议论到他头上,早就紫电招呼过去,轻则也要给那人去了半条命来长记性,近年有人议论金凌,他也是这样的。渐渐便也没人敢找不痛快。 动手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忍着。 蓝曦臣看了看江澄,又缓缓道:“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道罢了。我这次闭关,也想通很多。” “……” “我的道,不由万物,而由我心。” 江澄看着蓝曦臣,一双深邃的眼中看不出丝毫波澜,这时刚好有小二上头道菜过来,他便不情不愿地放下按着紫电的那只手,捡起了筷子。心中却很不是滋味,暗道最好你真能如此豁达。 他们这一番动静其实并不算小,虽然江澄到底没有发脾气,但也引起不少人的注意,那些议论很快消了下去。再有聊天的人,也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事了。 一顿饭下来,却是一点收获也无。无论是关于阴虎符还是背山村,想来地方偏僻时间又远,怕是只有等清谈会上再问个清楚了。 过了睢阳,再往前是不短一段官道,而后便是临着鸿鸣坛*的一个小镇,在镇上歇息一阵,清谈会当日一早便可登坛。 三人御剑,一人乘剑,四个人不疾不徐地穿行在颇茂盛的林子上空。 头顶天空湛蓝,剑下林海葱郁,立身天地间的几人恍若谪仙。 朔月裹着冷光,突然向右前方凑了凑,行在了三毒旁边。蓝曦臣侧头笑道:“多谢。” 江澄还未就身边凑上来个人做出反应,就被道一句谢,往左边瞥了一眼,淡淡道:“怎么?” “自然是多谢江宗主今日肯为在下出头解围。”蓝曦臣轻轻颔首。 江澄目视前方,一声嗤笑:“可我看你也不需要。” 蓝曦臣摇摇头,嘴角带着很是赏心悦目的弧度:“能得江宗主这样的心意,在下已是感激不尽。” “我没有什么心意。”江澄话音未落,三毒已经载着主人风驰电掣飞出去老远,看样子还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蓝曦臣一愣,随即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中午被烦扰许久的沉郁心情突然明朗了许多。 这个江宗主,我又没说是什么心意呀。 一旁魏无羡与蓝忘机同乘避尘,任蓝忘机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腰,转过头去用自己前额的几缕碎发去蹭蓝忘机的侧脸,蹭了一会儿见蓝忘机没有反应,又张口去咬他的下巴,轻轻一下,末了还用舌尖舔过。果然感到腰间手臂骤然收紧。 蓝忘机:“别闹。” 魏无羡笑嘻嘻:“闹了怎样,难道你想现在就把我办了?泽芜君可就在旁边呢。” 蓝忘机的目光落到兄长身上,又低头看看魏无羡,沉默了一下,道:“没关系。” 兄长他心有旁骛,不会在意的。 “哎我说蓝湛啊,你有没有发现你哥哥这两天不太对劲啊。” 眼见事情要遭,魏无羡连忙示弱转移话题。 “有。”蓝忘机实话实说。 “对啊对啊,我怎么觉得他老是看着江澄……啊呀!不会是相中我家小师弟了吧,难不成你哥跟你一个毛病,喜欢了却不说,硬憋着?”魏无羡张嘴瞪眼,惊恐得很是生动。 蓝忘机:“……你家。” 魏无羡:“江家!” 第11章 月上柳梢头 几人到达鸿鸣坛下的小镇时已是傍晚,蓝曦臣提着钱袋去要了三间房,江澄抬脚就进了其中一间。 清河在四大世家之中地处最北,此时已经入秋,小镇的夜晚可谓月明星稀,秋风萧瑟。 子时过半,江澄裹着外衣,一脸不爽快地飞身上了房。 什么破客栈!一点不隔音! 他心中凌乱,脚尖踏上房檐才发现房顶另有一人,稍一发愣,重心便有些不稳,眼看着一个趔趄,却被前面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他几乎本能一般将那只手拍开,向后一仰便要召出三毒,却被那人猛地拦腰搂住,拖着往前两步站稳在了瓦片上。温润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是我。” “……”江澄定睛看去,夜色中那人五官有些模糊,偏在云间漏出那一点月华笼罩下显得比平时更加柔和三分,好看得不行。他心头一颤,忙一把将人推开,自己站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泽芜君不去休息,反倒躲在房顶上吓人?”江澄沉着脸质问。 蓝曦臣却只是笑道:“抱歉,吓到你了。” 江澄本想逮着机会嘲讽他两句,可看蓝曦臣这幅淡然的样子,顿觉无趣。他原本心中烦乱,只是想寻处清净地方,房顶被人占了,大不了再寻别处。这样想着,转身便要跳下房。 哪知刚一转身,突然又被人拉住手。 “江宗主小心。” 江澄咬牙甩开蓝曦臣的手,回头道:“我又不是要寻短!何况客栈这么两层高,能摔得死谁!” “……” 蓝曦臣默默收回被甩掉的那只手,轻咳一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宗主深夜……出行,来了又走,可是有什么缘由?” 江澄原本不欲多说,被这样一问倒来了气,想也不想骂道:“还不是你的好弟弟!” “忘机?”蓝曦臣着实有些不解,“他不是与魏公子同房的吗?怎么了?” “……”虽然江澄骂起人来一向口无遮拦,但这种事毕竟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他自觉没有发小脸皮一半厚,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太吵。” 蓝曦臣仔细琢磨了一下才想明白,顿时有些尴尬,虽然在他看来,道侣同房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见江澄这样,实在是无妄之灾了。 江澄见蓝曦臣半天不开口,也渐渐有点底气不足。他此番多少有点迁怒,何况眼前蓝曦臣这个当哥的,可还是一个人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问了一个刚上来时就该问的问题。 “那你上房干什么,总不会也……” 蓝曦臣哑然失笑。“不是的。只是有些睡不着,上来吹吹风。” 骗人。 江澄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很想说不会撒谎就别勉强自己了泽芜君,你在家卯时作亥时息了小半辈子,说睡不着就睡不着了?而且上房这件事,好像是本宗主刚教你的吧。 不过蓝曦臣既然不愿说,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去问。 这样想着,却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不如跟蓝曦臣坐在这里待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蓝曦臣确实是个很可以作伴的人。他的温柔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听着就好,都一清二楚。永远不会让人难堪,哪怕是委屈自己。江澄自认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却无法拒绝来自蓝曦臣的好意。 怪不得从前他与各家都十分交好。江澄有些酸地想。 蓝曦臣见江澄没了离意,便拉着他并肩坐了回去,又问道:“今天赶路时,我与忘机和魏公子商量了一下,都不太想明天就上鸿鸣坛,既然后天才是清谈之期,明天不如就在镇子里休息消遣一天。之前虽然来过清河许多次,但多是来去匆匆,趁着今次游玩一圈散心倒是不错,不知江宗主意下如何?” 江澄本来没什么意见,开口问的却是:“你们三个商量好了,这时才来问我?” 蓝曦臣:“江宗主今日走得有些快。” 江澄:“……” 一阵微风吹过。 “魏无羡爱玩是他的事,让你弟陪着去,你跟着掺和什么。” “我只是不想提前登坛。”蓝曦臣无奈笑道。 至于原因,其实各人心里都有些数。 “我也没想提前去。”江澄别过头,淡淡说道。 蓝曦臣着实一愣。他很确定自己从江澄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中真真切切地听出了邀请和示好之意,甚至感觉那也是江澄想要极力掩饰的。同时也感到自己心中早就萌生的期待和突如其来的满足,虽然细小到难以承认。 尽管这其中没有一样是应当合理存在的。蓝曦臣只犹豫了不到一瞬,便决定顺其自然。 “临近中秋,镇上热闹了不少,听说清河这一带有一样很有名的戏曲,名唤莲花落,名字很好听,还不知道是讲什么的,不知江宗主明日可愿赏脸,一同去看?” “……好。” 江澄答应得有点干巴巴,然后便盯着自己的鞋尖出了神。 他忽然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心,隐约感觉那其中藏着很深的期待,却不知是在期待什么。这是他从前三十几年从没遇到过的状况,也无法与人问询。这样他有些烦躁。 “今晚月亮真美啊。” 蓝曦臣双臂撑在身后,交叠着一双修长的腿,坐在一片瓦上,仰头看着天。 长久的沉寂被蓝曦臣的话音打破,江澄骤然松了一口气。随着蓝曦臣的眼光去看,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离中秋还早着呢,这最多算个半圆。哪里好看了。” 蓝曦臣微微皱眉,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说:“觉得好看,就是好看。” 江澄一愣,似是有些不屑一般笑笑,道:“我还以为泽芜君会先吟上两句古人诗,再摆出一堆大道理,讲这缺月为何比圆月好看,却原来不过是信口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蓝曦臣笑着反驳,声音却不大,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这世上有许多道理可以讲,但是喜欢,是不讲道理的啊。” 客栈后院种着一排柳树,秋风一吹,沙沙的响。说话的声音没淹没在其中,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蓝曦臣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江宗主的房间……应该也不吵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去看戏。” “站住!”江澄突然扬声喊住他。 蓝曦臣站定转头,无声询问。 “你今天,到底为什么上来这里。”话说出口,江澄便悔得不行,万一被冷言驳回,岂不是颜面尽失。可他心中梗着什么东西,只觉得要是不问出来,今晚也别想睡好了。 蓝曦臣只沉吟了片刻,便温声回答道:“……心中有些事情,想不清楚,想上来吹吹风,仔细想一想。” “那现在,想清楚了吗?” 月亮被云层覆盖又露出,柳稍被秋风扬起又落下,蓝曦臣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朦胧如画的笑。 “或许吧。” 第12章 红豆生南国 第二天江澄将自己整理好出了房门的时候,蓝曦臣已经等在大堂。 楼上毫无防备的一双眼对上楼下好整以暇的一副眸,前者倏然移开了视线。 “早上想吃什么?” 江澄刚刚从楼梯下来,踩到一楼的地面,便听到蓝曦臣这样问。他想了想,道:“随便。” 蓝曦臣脸上的笑毫不掩饰地深了三分。 还未等江澄给出什么反应,楼上便有了动静。魏无羡伸着懒腰走出房门,身后跟着依旧打扮得一丝不苟的蓝忘机,前者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扒在围栏上冲着下面喊着:“江澄,哎呀我一猜你就不会抛弃我们提前一个人去,走啊哥哥带你去玩遍清河!听说这镇上有个小院里面那姑娘哎……哎哎哎蓝湛我开玩笑的蓝湛!!!” 蓝曦臣习以为常地摇摇头,瞥见江澄一脸嫌弃地转过脸,但他却觉得,江澄其实并不是多讨厌的样子。倒是……像有点什么别的。 由于昨夜蓝忘机身体力行地表示了与江宗主同游这一建议的不满,今晨江澄也表示并不想打扰你们两人的好兴致。忽略江澄说这话时一副酸得不行的口气,魏无羡大度地表示,兵分两路,各玩各的,有缘路上再见。 清河习俗,每年中秋前十天便开祭月市,民间称早集。商贸街上已经支起了一个个临街小摊,十步一杂耍,五丈一戏台,十分热闹。 站在巷口,江澄有些促狭的勾唇问道:“听哪家?” 蓝曦臣却像没听出其中的揶揄,款款笑道:“都依你。” 江澄嘴角一僵,迈开大步目不斜视地进了巷。 大清早的人毕竟少些,小吃摊上倒是热闹,若说这清河最有名的小吃,必定当属驴肉火烧。煎得又香又脆油而不腻的面饼里夹上松软可口的驴肉,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江澄在摊前买了两个火烧,递给蓝曦臣一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难察觉身后不疾不徐的轻轻脚步声,两人就这样一个前面走,一个后面跟,走了不知多远,路上的奇巧杂耍都没能留得江宗主一瞬瞩目,一点心思竟全被拴在身后缓缓而稳健的脚步声上。 恰好路过一个书画摊,江澄佯作看字,余光便往身后瞥去,正看见蓝曦臣双手捧着油纸包,闭着嘴一点一点咀嚼,手里的火烧竟然还剩大半个。 “你怎么吃这么慢。”江澄脱口而出。 蓝曦臣很快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回到:“食不言。” “又没人跟你说话。”江澄不屑。 你这不就跟我说话了么。蓝曦臣心中想到。 “你这孩子!剪的这是个啥!”旁边剪纸摊上突然传来一声训斥,二人看过去,原来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训一个看起来束发不久的小男孩,男孩一手攥着张剪纸,一手捂着被戳痛的额头,可怜兮兮的。“爷爷,他好看。”说着转过头来,却是正看向蓝曦臣。 蓝曦臣实在是莫名其妙地被牵连,却不见恼,只见他三两下将手中的火烧用油纸包好,走上前去,看了看小孩子,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蓝曦臣这一身风姿,在修仙界也是个中翘楚,又岂是升斗小民可比,那老人自然不敢怠慢,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起身,似乎要欠身行礼,却被蓝曦臣一把扶住。就见那老人从摊上捡起一张剪纸,仔细看去,堪堪是个腰间悬箫佩剑的修士,衣袖无风自动,抹额泠然蹁跹,绝佳的清河剪纸手艺,纸上人不是蓝曦臣又会是谁。 “方才小老儿见仙家风采,心中仰慕,便剪了这一张,本想送给仙家。谁知这小孙儿胡闹也跟着剪,剪得不好,我训他两句,倒叫仙家听见了,仙家万万勿怪。” 蓝曦臣伸手接过薄薄一张纸,纸上线条流畅,工艺精湛,他嫌少见识这些民间技艺,对这样的精巧事物的确很喜欢。 江澄看了一眼那纸人,并未有多少花哨加工,简简单单几刀,却将蓝曦臣温雅和煦的风姿尽显,确实是好功夫。转眼却看到一旁委委屈屈站着的小孩儿,手里还仔细捏着一张剪过的纸,江澄心思一动,伸手便扯了过来。 手艺人的功夫都是祖辈相传,男孩虽然只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但从小就跟着耳濡目染,也已经能剪出个样子来。 那男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江澄将那张纸摊平在了手上,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平心而论,这一张虽然刀工还有些稚嫩,但已经很成样子,纸上仍能看出蓝曦臣六七分神韵,只是手上不曾按剑或执箫,而是捧着一个火烧。 那老人一见江澄拿了那张剪纸,登时有些手足无措,蓝曦臣看过去,没被过于写实的一张剪纸弄得失语,倒被江澄一张笑脸灼了眼。 江澄尚未察觉有异,扬着手上那张纸人笑蓝曦臣:“泽芜君,我看这张比你手上那张剪得要好啊,十分风雅,十分传神!” 蓝曦臣忍下心中悸动,只温和道:“既然江宗主喜欢,那便留着。”说完转身从钱袋里掏了些碎银子,仔细交到老人手里,道,“老人家,这是两张剪纸的钱,您手艺不错,孙儿也很可爱,一定能生意兴隆。” 等那老摊主回过神来,千恩万谢的时候,蓝曦臣与江澄已经走出很远了。 江澄依旧打量着手里那张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泽芜君吃火烧图”,越看越好笑。 “蓝曦臣,你在民间流传的那些画像都太仙气了,看着好看,却没一点人气,你看这张,多生动,就是袖子这里被那小孩攥得发皱了,啧,可惜,这火烧剪得还挺圆的……” 笑了许久,后知后觉如江宗主,终于发现了泽芜君今天的一点不对劲。 “蓝曦臣,你总盯着我看干什么?” 熙熙攘攘的小巷里,人来人往,各自忙碌,中间驻足着两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一个微微蹙眉,一个脸上带着惯常的笑,两厢对视,竟似时间静止,不知无言多久,或许一息,又或许许多刻。 “江……宗主。”蓝曦臣笑得坦然,“你笑起来,比平时好看许多。” “……” 江澄觉得,按道理,被一个大男人这样夸了,他应该生出一身恶寒才对。要是魏无羡,少不得还要再损上两句,可见蓝曦臣这样说,他竟觉得心间里涌出的是不知名的滋味,又闷又涩,还有些…… 手一僵,剪纸滑落,又被一阵风卷起,呼地一下,糊在了江澄紧抿的唇上。 —— 巷中一座茶楼,临窗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着两个气度不凡的人。 蓝曦臣将几碟糕点往前送了送,轻声道:“江宗主,不要气了。” 江澄抱臂,稳稳坐着,八风不动:“泽芜君那只眼睛看见我在生气?生气还带你来吃茶点,我有这样好脾气?” 蓝曦臣浅笑:“那不知是谁扔了在下的驴肉火烧。” 江澄脸上丝毫不见愧色:“反正都是我请你,何必这么计较。” 蓝曦臣摸摸鼻尖:“如果没记错,这桌点心好像是在下掏的钱。” 江澄不语,挑眉。 蓝曦臣抿了口茶:“多谢江宗主请客。” “不客气,快吃。” 茶楼一共两层,中间是个天井,逢年过节,便搭个小台,也不拘演什么,说书唱戏杂耍,今天正赶上唱的是莲花落,倒是赶得巧。 蓝曦臣自幼庭训严格,少有这样出来玩的时候,自然没怎么听过戏,倒是江澄小的时候跟着魏无羡下河上树,逃课偷鸡,民间的东西,多少都见过。 蓝曦臣吃下一块枣泥松糕,问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 江澄满不在乎随口答道:“痴男怨女罢了。” 他听过的戏不多也不少,但在他听来基本都是一个套路,情情爱爱,纠纠缠缠,听得三两少女潸然落泪,他却觉不出什么意思。 还不如修炼。 “江宗主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蓝曦臣看江澄这副模样,结论显而易见。 既然这样,昨日为何答应出来听戏呢。 江澄正心不在焉,没有听出话里有话,只懒懒“嗯”了一声。 蓝曦臣会心一笑,再不多言,仔细吃起了茶点。 更漏不知滴了多久,二人映在地上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 “蓝湛,陪我逛得累不累啊。” “咳——”江澄正抿着茶出神,忽然听到窗外的声音,一个冷不防,气没喘匀,便被一口茶呛了嗓子。蓝曦臣一惊,忙站起来倾身向前想要帮江澄顺顺背。 “哎这有间茶楼,不如我们……” 窗外,魏无羡领着蓝忘机双双顿住。 窗内,江澄紧蹙着细眉,一双杏眼大睁着,里面泛着红又隐约可见水色,一只手还掩着唇;而蓝曦臣正撑在他面前的桌沿上,一只手虚向前伸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还是已经做了什么。 落在魏无羡眼中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不如我们换一家哈。兄长,抱歉抱歉,打扰打扰。” 话是这样说,站在窗前的脚却丝毫没有挪动一下。 江澄又咳了两声,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一把挥开蓝曦臣,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茶楼。 魏无羡目送走了那抹飞快的身影,啧了两声,摇头道:“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禁撩,蓝大哥,今天辛苦了。” 蓝曦臣敛了敛眼睫,视线中仿佛还留着刚才那一只通红耳尖的残影,轻笑道:“并不辛苦,你去忘机好好玩,不必管我。” 魏无羡点了点头,扯着蓝忘机便要走,倒是蓝忘机拉着他停住,转身又看向蓝曦臣。 “兄长……” 眼见弟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蓝曦臣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担心,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缘吧。” 蓝曦臣没有急着回客栈,倒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 从前旁人都说他能看出弟弟心中所想,很是奇妙,他却不这样想。他与忘机自幼十分亲密,他虚长几岁,也可说是看着弟弟长大,弟弟的一言一行,他自然看得通透。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一直与江宗主朝夕相对,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越来越看得出那人藏在冷峻外表下的许多柔软心思,一开始江澄每每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他总觉得是自己看走眼,现在才想明白,那分明是口是心非。 他忽然想通,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缘吧。 第13章 无关风与月 次日清晨,四人尚未踩上鸿鸣坛的地砖,便被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花廊迷了眼。 “姑苏蓝氏,请此处入场。” “云梦江氏,请此处入场。” 江澄眼看着魏无羡满脸坦然地跟着蓝家双璧,确切的说是跟着蓝忘机往前走,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一脸冷硬地随着接引人上了坛。 聂怀桑身着聂氏宗主正服,见四人同来,面上微讶一闪即逝,只见他快步迎上前,浅浅笑着逐个行了礼。 “江宗主、蓝宗主、含光君、夷陵老祖。” 四人逐个回礼,而后蓝曦臣问道:“聂宗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自然指的是百花齐放之景,聂怀桑笑了笑,那张依旧算不得成熟的脸上甚至透露出几份腼腆,开口道:“时近中秋,各地的花开得都不怎么好了,我最近寻得一种秘法,可让百花在非时令开放,便趁着清谈会办了个百花宴,一来助兴,二来应景。二哥若是喜欢,在下也可以教教你。” 依旧是年轻的嗓音,依旧是乖巧的一句“二哥。” “不必,有劳聂宗主接待。”蓝曦臣忍下心中一涩,微微颔首,结束了话题。 这四人里,蓝忘机一贯不说话,江澄则是不好说话,与魏无羡又没有话说,听到蓝曦臣这句,聂怀桑很识相地微笑示意,便转身接待另外的人去了。 蓝曦臣看着聂怀桑转身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一句“二哥”,已有半年多不曾听过。 魏无羡:“这聂怀桑最近倒越发出息了,小时候还帮我抄过书呢,你说是吧江澄。” 江澄:“闭嘴。” 蓝忘机目光一凛,被魏无羡拉着就去了另一边。“蓝湛你看这花开的真好看哎……” 二人前脚刚走开,引领人的声音便又一次传来: “兰陵金氏,请此处入场。” 面容英俊,脚底生风,明晃晃的金星雪浪纹拥着个头戴金冠的少年登上了坛。 可与这少年风姿一同出现的声音,却不甚匹配。 “看,那金小宗主又来了。” “他不是每次都来?” “家里出了那种事,也能一本正经的来清谈,他才多大个人啊。” “这还不都仰仗着那位。” “哪位啊?” “还能有哪位啊……” 七分冷峻三分讥诮的声音响起:“金凌,过来。” 议论声顿消。 刚踏上鸿鸣坛的小公子还不待将满坛的花看进了眼,便听见这一声唤,顿时有些垮了脸,撇着嘴走了过来。 “舅舅,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见面不知道来打个招呼,不知礼数!”江澄冷着脸,开口便是一通训。 金小公子眉头一跳,心说舅舅啊那些人议论的声音确实是有点大了,我耳力也不必您差多少,但这都几次了啊您这帮我解围也太利索了,我明明能自己解决的。但这话他是万万不能说的,说了要被威胁打断腿,虽然不会真的打断。 于是金公子十分乖巧的站好拱手:“泽芜君好,江宗主好。” 蓝曦臣亦回礼,笑道:“金宗主也好。” 江澄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装什么装,叫舅舅。 蓝曦臣看了看二人,心知各人家有各人家的事情,他虽与江澄同来,却也不好多问,点了点头便让了出来,往花廊深处走去了。 金凌见四周没什么人看,悄悄吐了个舌头:“舅舅,这聂家怎么搞的,花都开的这么好。” 江澄冷哼一声:“小把戏而已。” 金凌伸手戳了戳眼前的一盆昆山夜光,道:“我上来之前,其实绕坛看了一圈。” 柔软拥簇的雪白芍药花瓣被戳得一抖一抖,十分惹人怜爱。江澄只斜了一眼,冷冷道:“怎么?好看?” 金凌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没敢看江澄的眼睛:“百花齐放,只没有牡丹。” 江澄一愣。他一贯不在乎这些虚景,自然也没发现这“百花宴”中的蹊跷。思及此处,江澄的指腹不自觉的摸了摸指间的银环,又松开了。 三毒剑柄抵上金凌的胸口,江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戳了又戳。 “没有牡丹这是什么?站直了,一副矫情的样子给谁看!还委屈上了,先把你金小宗主那个小字给摘了吧!” 胸前一团家纹被戳得皱皱巴巴,金凌被吼得一凛,悄悄抬眸看了眼一脸凶相的舅舅,半晌,抿嘴一乐。 “我知道啦舅舅,你别操心了。” “少贫。” —— 午宴设在坛中正殿,聂怀桑换了一身常服端坐主位,其余各家依次落座,江蓝两氏同属四大世家,座位一向相邻。从前虽然不过是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可江宗主与蓝宗主一向是没什么话的,隔了半年,再坐在一起,二人心里却都有些不似以往的滋味。 聂怀桑举起酒杯,温声道:“敬泽芜君,恭贺出关。” 一时满座皆举杯,聂怀桑在形形色色的眼神中继续说着:“聊表心意,泽芜君以茶代酒便可。” 蓝曦臣微笑点点头,端起面前茶盏,示意众人,而后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的款款潇洒自成风韵,依旧不败曾经。 一杯饮罢,有人问道:“泽芜君闭关数月,可有所悟?” “有。”蓝曦臣与人对视,声音温朗,面上带笑。 一时众座皆静,不少人屏息等着下文,却见蓝曦臣含笑端坐,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江澄一只手磨蹭着酒杯沿,强压住想要翘起的嘴角,心说泽芜君啊泽芜君,你也终于学会点不被人随意拿捏的本事。 “所悟为何?” 一个冷冷的声音突兀响起,江澄倏然凝眸去看,却是下首一个不怎么眼熟的人物,他稍加思索,始终没什么印象。不过也不奇怪,他可不像某些人,随便什么东西都要往眼睛里放。 如果说刚才是指客套聊天,这句话里诘问的语气简直要溢满正殿了,蓝家毕竟玄门望族,多年不曾有过势微之时,一个小人物会这样敢开口,实在是有些奇怪。 “悟本心。”蓝曦臣见状,却似毫无所察,一颦一笑皆如往常自然,字字清晰温润地回答。 “何为本心?” “本心天良,亦是吾愿。” “若天不良?” “天非不良,实为人心不道。” “若你愿不善?” “够了!”众人被这一声吼震得长出一口气,才惊觉已经屏息许久。江澄一手闲垂一手抚案,扬颌睨了一眼发难的人,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十足讥诮:“你谁啊?” 这一声出来,满座皆心有余悸,金家随行的几个人更是一身冷汗,江宗主上一次这样生气,还是在金麟台。 那人被江澄威严所慑,气势顿时矮了一截,但竟也硬气,咬咬牙道:“亭山何氏,何求。” 何氏?江澄稍一迟疑。听着十分耳熟,怎地没有印象。 那人见状惨惨一笑:“金光瑶当初害我全家,只有我被仆人拿自己的孩子偷梁换柱救了出来,亡命天涯多少年,终于等到大仇得报,我有机会光复家门,又得聂宗主大恩扶持,我又有什么好求的呢。江宗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也是应该。” 原来又是个与金家有仇的。江澄微微一哂。这是什么世道,身上不背几桩仇,好像连说话的底气都不如别人足。 “我当是谁,既然是新晋的我便当你不懂事。清谈午宴寻衅喧哗,聂宗主由着你,泽芜君不与你计较,不代表我江晚吟不当回事,此事再有一次,仔细你家刚建起来的山大门。”江澄每多说一句,唇角便多翘一分,眼睛便多眯一线,一席话毕,在座鸦雀无声,默默吞口水的想必不在少数。 “咳。”蓝曦臣虚握着拳轻咳了一声,转头轻声道,“江宗主……” “家训食不言,闭嘴吃你的饭!”江澄头也没回,只咬着后槽牙轻轻骂了这么一句,声音比刚才的确是不大,但在座有心人不少,总是能听到的。 蓝曦臣微微一愣,随即笑开,从善如流地往嘴里放了颗葡萄。 聂怀桑余光看着蓝曦臣将嘴里的东西咽干净了,才重新端起酒杯:“蓝宗主,方才多有冒犯,实在是怀桑照顾不周,我自罚三杯,蓝宗主随意就好。” 蓝曦臣看着聂怀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少年聂怀桑偷偷喝他哥的酒,结果被烈酒呛得眼泪汪汪又被自己撞见的时候,那是他怎么说?大概是酸着鼻子求着“二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哥啊,我再也不偷喝他的酒了。” 时至今日,他却只能道一句:“聂宗主,不必如此客气。” 接下来的时光便太平的紧,一顿午宴吃得多少有些雷声大雨点小,虎符之事自然是不能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说的,蓝曦臣之前便给聂怀桑传了消息,回来传讯的人却说聂宗主今日实在太忙,另外本次百花宴会举办三天,几位不妨等明天,人少了一些,再来商议。 午宴散后,众人多是回各自安排的房间休息,也有一些流连花宴的,江澄听到这个消息,很是不屑,要不是聂怀桑手里握着当初金光善暗中召集能人研制虎符的名单资料,他实在不想跟一个装了半辈子脓包的人打交道。 蓝曦臣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很礼貌地将人打发走,又长出了一口气。花很香,天气清爽,不像在正殿里,闷得很。 “你那个好弟弟和魏无羡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整日的目无旁人。”江澄一想到虎符之事还要再拖一天,“罪魁祸首”又不见人影,便烦得不行。 蓝曦臣:“或许是在看花。”借看花之事看想看之人。 江澄:“有那么好看?” 蓝曦臣:“嗯。”人大概比花好看。 江澄:“没有牡丹也好看?” 蓝曦臣一怔,正撞上江澄意味深长的一双眸。 “怎么?被我说中了?”这副模样,跟刚才殿中简直别无二致。 蓝曦臣苦笑:“江宗主,不要打趣在下了。” “金凌,过来!”不远处金凌似乎正在与人交谈着什么,举手投足也已经有几分当家威严,听见这一声唤,从容淡定地全了礼数才转身走过来。 “泽芜君,舅舅。” 江澄负着手,淡淡道:“金凌,泽芜君嫌这百花宴上没有牡丹。” 金凌初时一怔,随即福至心灵,有意无意地更站直些,挺了挺胸:“泽芜君,牡丹是有的,而且会一直有的。” 年轻人特有的张扬笑意飞扬在三分相似的一张脸上,蓝曦臣忽然眼眶一灼,微笑道:“好,金宗主,你很好。” 得了前辈夸赞的金凌颇有些得意地望向自家舅舅,却发现舅舅压根没看自己。 “江宗主,多谢。” “哼。” 第14章 我亦飘零久 当晚,江澄站在蓝曦臣留宿的房门口,觉得自己十分不该来这一趟。 其一,蓝曦臣好歹也是一宗之主,年少成名,沉浮历练许多年,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所谓担心和宽慰。 其二,虽然蓝曦臣曾助他除去多年沉疴,但他始终觉得那是阴差阳错,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回敬什么。一报还一报明明是蓝家人的死脑筋。 其三,深夜拜访,实在是诸多不便。 江澄这样想了又想,于是打定主意,身形一动……推开了蓝曦臣的房门。 蓝曦臣仅披着一件单衣,领口微敞,稍稍侧身,手托一条长巾正一点点擦拭着乌黑顺长的发,地上一小滩水渍,看过去正是已经推开的屏风,后面放着个还在冒热气的浴桶,怎么看都是一副刚洗过澡的样子。 见江澄进来,蓝曦臣却似并不惊讶,随意擦了几下头发便将长巾披在肩上,任一头乌发垂在腰际,几缕碎发黏在额前,又被轻轻撩开。 “江宗主。” 江澄一个晃神。“……忘了敲门,见谅。” 难得见三毒圣手这样客气的时候,蓝曦臣不由自主地笑深了些,道:“门外声响很久了。”我早就知道你在外面。 “……” 蓝曦臣将江澄让进屋子,面对面在桌案两边坐了,一边倒茶一边道:“多谢江宗主今日为在下解围。” 江澄接过茶,不咸不淡道:“你道过谢了。” 蓝曦臣微笑:“那便多谢江宗主今夜肯来宽慰我。” 江澄一凛,急道:“谁说我是来宽慰你的!” 蓝曦臣乖乖噤声,面上却依旧含笑。 江澄沉了脸,狠狠道:“蓝曦臣,你不要得寸进尺。” 蓝曦臣敛眸,抿了口茶:“那江宗主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江澄咬牙。 其实若论口舌之争,蓝曦臣是无论如何也赢不过江澄的,但今次江宗主罕见的心虚,便是争也争不明白了。 但江晚吟毕竟是江晚吟。 “之前你说,要公平交易,给我赔礼。我要你现在赔。” 蓝曦臣着实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江澄指的是什么,无奈笑道:“那次的礼,江宗主似乎已经收下了。” 江澄冷冷:“那酒我不过喝了几口,却被你这个醉鬼折腾整夜,自然不能算数。” 蓝曦臣:“可江宗主当时似乎说不稀罕在下的故事。” “……多事!让你说你就说!” “当”的一声,江澄将茶杯重重搁在了案上。 他的确是来宽慰蓝曦臣的。他看不得如此光风霁月的人被这样践踏,哪怕只是上不得台面的污言秽语,那些流言可以被心怀不轨之人随意发酵,身处漩涡中心是怎样的滋味,他比谁都知道,他早就为自己铸好了铜墙铁壁,不惧那些所谓的流言蜚语,却无法见蓝曦臣布衣上阵,那人实在笨得很,从不会回击,全凭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在扛。 可他更清楚这是蓝曦臣必然要承受的东西,这件事里他只是个毫无立场的外人,他见多了波诡云谲,当然知道什么叫隔岸观火,道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叫他别多管闲事,然而他还是坐在了这里。 他自知过去的许多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难熬,有一个人说来听真的会好一些,这是蓝曦臣让他知道的,现在他也想要蓝曦臣知道。 可是这些话……怎么说得出口! 蓝曦臣面不改色地由着江澄吼,又打量着他几次变了颜色的脸,心中却有些不可名状的暖。这样看似蹩脚却不容置疑的借口,大概是眼前人最大限度的温柔了。 “江宗主想听什么?” “所有的。” “那可是要讲很久了啊……” “无所谓。” “好。”蓝曦臣笑。 渐渐圆满的月亮悬在窗外枝头,忽闪忽闪的烛火燃在房内案上,二人对坐,一人讲,一人听,仿佛悠远绵长的岁月在小小的房间中倒溯,那些或长或短的故事,有家长里短,有宗族天下,有绵绵情意,有刀剑杀伐。 江澄静静地听着,无论蓝曦臣说什么。他不发问,不接话,因为那一夜,蓝曦臣也只是听着而已。 但蓝曦臣总是很妥帖的。他讲得细致,又诚意满满,仿佛是在做一件真正的等价交换,那些或苦涩或荣耀的岁月,全部都化作一张渐渐展开的羊皮卷,毫无保留地呈在江澄面前。 他想:他比我坦诚许多。 …… “江宗主?” 其实江澄并没有走神,只是已经习惯了不开口,听见蓝曦臣这声唤,才意识到房间已经安静了很久。 “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江澄说。 “很多事情没人知道。”蓝曦臣答。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都是人世百态里滚过的人,学什么少年人感慨世事无常呢。 江澄看着蓝曦臣将手里的茶喝尽了,终于问道:“蓝曦臣,金光瑶于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话一出口再想收回也来不及,蓝曦臣变了变脸色,到底是卸下端了一整日的笑。 他沉吟良久,叹道:“半生挚友,一世心结。” 纵然他已被世人凌迟千万遍,却唯独没有负过我,可人已死,灯已灭,剩下的,就只是解不开的结。 江澄冷眼看着蓝曦臣的脸色,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声。 “他对金凌也很好。”江澄道。 蓝曦臣怔怔抬眸。 “我是不怎么看得上他,金凌却很喜欢他。”江澄抱着双臂,一副很是不屑的样子。“金凌小时候被人欺负,在莲花坞都是我出头,若是在金麟台自然归他管。他与我不同,不是出了气就算,往往还拿些有趣的小东西去哄,有两次居然惯得金凌跟我要糖人,我上哪儿去弄给他?直接差人送去金麟台了。” “噗。”蓝曦臣被逗得一笑,心道果然是江宗主。 “他自然是恶人,自然有千万人口诛笔伐,但那都是外人的事。你仍然可以一辈子记得他的好,那是你们之间的因果,没人可以置喙。”江澄迎着蓝曦臣直白而深切的眼神,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与金凌就是这么说的。” 蓝曦臣忽然垂首,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你别哭啊!”江澄顿时慌了手脚。 蓝曦臣一愣,抬起头:“江宗主,我没有要哭。” “想哭就哭啊,现在又没有外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江宗主,我是真的没有要哭。” “……” “要是江宗主一定要连这个都讨回来,那在下……酝酿一下?” 江澄拍案而起,转身就要走。 “江宗主留步。”蓝曦臣连忙叫住已经疾行到了门口的人。 江澄转身,双手背在身后,扬颌而睨,端得一副我一句话都不想跟你多说的模样。 蓝曦臣重新拾回笑意,却不是白日里的千篇一律的硬撑,真心全凝在眼里,这一笑便败了外间的百花。 “江晚吟,谢谢你。” 江澄勾起一半的讥讽笑意生生僵在嘴角。蓝曦臣啊蓝曦臣,不怪你有令百家信服的本事,你这样的一声笑语,便是石头做的人也要软了心肠吧。 好不容易压下心里无法名状的悸动,江澄不肯示弱一般地直视着蓝曦臣的眼。 “都说了不是来宽慰你的,别想太多。” 蓝曦臣:“我可没有说你是来宽慰我的呀。” 江澄深吸一口气,泽芜君,你学坏了。 蓝曦臣理了理已经晾干的头发,站起身,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以为,昨晚之后,你便要躲着我了。” 江澄本来就被一声名字叫得心头发紧,一听蓝曦臣提起昨晚,更是整颗心都要悬起来了。 “昨晚?昨晚怎么了?”江澄扬着眉毛,矢口否认。 话是这样说,江澄却无法控制自己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当时他们还住在鸿鸣坛下的客栈,他先一步回了房间,傍晚时蓝曦臣才回来,还给他送了许多没来得及尝的小吃。 他不冷不热地收下了几包点心,关上门却发觉门外一直没有远去的脚步声。而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他竟也就这么一直靠在门内,不知在等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否只是过了一阵风。 “……” 那仿佛才是蓝曦臣自成年以后真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他真的叫了的话。 即便修为高深如江澄,依旧觉得那句话太轻了。轻到听不清,想不起,记不得,留不住。仿佛是一句话,又仿佛只是一声叹,明明分量如惊雷炸响在耳边,听起来却依旧像是没有的事。 门外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江澄直起身,轻轻将数包点心放在桌上,一一拆开,一点没浪费的吃掉了。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钢刀插进麦垛,暴雨尽落江河,来势汹汹,而后便销声匿迹,如同从未来过。 却原来是有过的事,原来谁都知道,谁都记得。 蓝曦臣眨了眨眼,道:“昨晚,我问了你一句话。” “你没问过,我没听见。”江澄厉声道。 蓝曦臣:“我说……” 江澄:“你不许说!” 蓝曦臣话被截住,便也没有在开口,只是敛眸轻轻叹了一声,几不可闻,却仿佛伤透了心。 “……”江澄咬着后槽牙警告自己不能心软。 “天很晚了,泽芜君早些休息吧。” 江澄放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门,两扇门大开大合间,冷气灌进许多,吹进的风牵起了蓝曦臣额前的发,良久又落下。 包含柔情的温润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江晚吟,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你,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门外窸窸窣窣,兴许是一只迷路的猫。 第15章 秋思落谁家 第二日清早,有家仆来禀道聂宗主请泽芜君过内殿议事。 蓝曦臣打理好了自己,推开门,家仆正毕恭毕敬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双手奉上一个信封,道:“泽芜君安。今晨我家宗主吩咐我请您与江宗主去内殿议事,江宗主却已准备动身离开,只吩咐在下将这个信封交给您。” 蓝曦臣心头一颤,接过信封,大街上十文钱一打的牛皮纸封,上书几个字笔锋凌厉:泽芜君亲启。落款是一个江字。 蓝曦臣心道可惜了好字,微笑点头,将信封收进了乾坤袋。 家仆疑道:“泽芜君不打开看看吗?” 蓝曦臣一笑:“我怕我看完,就没法跟你去见你家宗主了。” —— 江澄回到莲花坞的时候正赶上午间休息,他此行并未带人,回来的也匆忙,家中不曾得知他今日回来,因此并没有人前来迎接。 降落在莲花坞大门前的码头上,江澄将三毒入鞘,正要进门,却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蹲在大门外不远处,面对一个草垛一样的简陋狗窝,正逗着一只雪白的小狗去吃手里的骨头。 江澄愣了一愣,才想起是之前自己捡回来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他往前走了两步,并未掩饰脚步声,那孩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见是江澄便连忙起身,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道:“江宗主好。” 江澄眉头一扬。短短几天,学得还挺像样。 “你怎么在这里?谁欺负你了?” “回宗主,没有人欺负我,师兄们对我都很好,只是回来时有人告诉我莲花坞禁止养狗,我又舍不得阿雪,就在门外搭了个窝,养在外面。现在是午休的时候,我出来喂它点吃的。” 江澄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一身紫衣箭袖江氏校服,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白净可爱的笑脸。大概是这几日修养得好,初见时的憔悴早就没了踪影不说,眉梢眼角竟生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意气,圆圆的眼睛大睁着,生得一副乖巧温顺的样貌。江澄执掌江家许多年,手下人也多是随了宗主的秉性,雷厉风行,倒是少见这样温和可爱的小孩子了。 只是这孩子看起来有些过分乖巧懂事,却不难猜,没了双亲的孩子,是没有撒娇胡闹的资本的。 江澄就这么目光深沉地盯了孩子许久,小孩毕竟才五六岁,可受不了江宗主这般利剑似的眼神,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悄悄瞄了几眼江澄的脸色,小声问道:“江宗主,我哪里做错了么?” “没有。”江澄大概察觉到小孩的不安,缓了缓脸色,“你挺好的,叫什么来着?” 小孩子撇了撇嘴,答:“没,没正经取名字,小名大宝。” 江澄:“姓什么?” “我爹姓江,我应该也是姓江的。”明明是几天前才问过的问题,小孩子不明所以,只好仔细留心着再答一次。 可他再去看江宗主的时候,却发现那周身常带着森寒的一个人,仿佛实实在在地滞了一下,眼睛灼在自己身上,又好像根本没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很遥远的地方,他无法用太过年轻的一双眼去参透那其中的情感,只是觉得连带着被传染的心里闷闷的,涩涩的,差点就要哭出来。 良久。 “回去吧。”江澄十分轻地吩咐了这一声,守门的弟子也发现了宗主的身影,同几个客卿一起迎出来,大概是要说一些近日无法决断的大事,江澄却将他们直接打发,进门便往祠堂去了。 聂家那个今早传信的家仆紧赶慢赶到莲花坞时已是傍晚,今日泽芜君与自家宗主在内殿谈了一上午,谈完却没有即刻动身,又回到落脚的客房停了片刻,同样交给他一个信封,吩咐他送到莲花坞来。替宗主们办事之后都要回去复过命的,这便意味着他待会儿还要跑一趟姑苏,难怪有些愁眉苦脸。 江家自有门生接待,问过是聂家来的人,便领了进去。七拐八拐下家仆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这是在往什么地方去啊。” 那门生嘴也很严,只道:“宗主现在祠堂。” 江家祠堂僻静而森严,大门紧紧关着,家仆不自觉地就噤了声,连脚步都轻了又轻。毕竟这位江宗主的脾气,可是敢在清谈会上给家主直接落面子的。 门生将人引到门口,自己往前两步,轻轻敲了两下门,道:“宗主,泽芜君派人送了信来。” 不多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信留下,人送走。” 来送信的家仆长出了一口气,将信交给门生,忙不迭地告辞走了。那门生接过信,又敲了两下门,才推门进去。此时已近中秋,天色已暗,祠堂内又少明火,只能由着门外投进来的昏黄光影堪堪辨出自家宗主一个跪坐的轮廓。 恭恭敬敬地行礼递信,恭恭敬敬地告退关门,门生长出一口气,走到一半却被厨房的厨娘拉住。说晚饭宗主也没吃,留的面都坨了,是不是要再做一份啊? 那门生叹了口气:“做点搁得住的吧。” 祠堂内,江澄捏着刚送来的信。上好的谢公笺做封,封上未着一字,打开是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到底是字如其人,迹柔而意刚,规矩之内自有另一番洒脱,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江澄垂首敛眸,逐字仔仔细细地将一封信从头到尾读了又读。 信上说的仔细,其实不过两件事。 一是与聂宗主议过,当年金光善的确曾在民间密寻仿照夷陵老祖修鬼道之人,初期竟然收获颇丰,却终究是些不成气候的,到头来还是只得一个薛洋。不过最开始的窝点倒是不少,也不知聂怀桑怎样将登记的册子找了出来,竟真有背山村这么个地方,一切便不言而喻。 江澄眯着眼睛磨了磨牙,心道这老东西,死了这么久还能祸害人。 二是魏无羡和蓝忘机一同回了蓝家,因为早前的事蓝忘机要回去处理,正赶上时近中秋,大概是能一同过个团圆节了。 江澄冷嗤,关我屁事。 然后呢,江澄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好几遍,甚至连几个常用的藏字法诀都用上了,最后却只是确认这封信的的确确再没什么别的内容。 江澄连信带封狠狠地揉成团捏在手里,要不是身在祠堂,怕是随手就要丢。 这个蓝曦臣,究竟是要怎样! 再抬头,先祖牌位分列供在案上,最前方自然是已故的双亲,他在祠堂跪了大半天,其实一句话也没说。心中千言万语,竟找不到一句说得出口的。他这些年拼了命的把江家操持的越来越好,无人敢犯,也不过是想得一句注定得不到的赞许,和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笑。 他忽然想起姐姐大婚的时候,一身灼败百花的红,微笑着打他的趣:“阿澄什么时候也能找个知心人呀?” 当时他年纪还轻,被窘得红了脸,随便糊弄着:“阿姐过得好就行了,我不找别人。” 姐姐说:“那怎么行呢,一辈子好长,总要有个人陪呀。” …… 江澄缓缓起身,运转灵力缓了缓发麻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祠堂。 他想,我还能守江家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足够教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也足够忘掉一个人了。 —— 聂家家仆从云深不知处出来已是半夜,掂量着从蓝家得来的赏,喃喃道:“这一个两个宗主都是怎么了,约好跪祠堂?” 蓝家祠堂里的泽芜君正将一张白纸摊在膝上,看折痕已经打开又合上过许多次。再普通不过的宣纸,上面寥寥数字,下笔却是狠得可以。 祝君安 承长辈之厚望 兴宗族之荣光 得济世之大道 泽天下之芜荒 后继有人 更胜昔往 如玉的指尖摩挲着最后那一句,一向清明的眼眸有些晦涩深沉。 后继有人,更胜昔往。 “江晚吟,你深情至此,世人竟道你薄情。” 第16章 千里共婵娟 无论几家欢喜几家愁,日子总要一天天过去的。 中秋佳节,多好的一个团圆节日。莲花坞外的码头一带更是热闹更胜以往百倍,两旁集市开了老远,岸边还有许多人在放花灯。 江澄虽心中压着事,却不是不通情理。大手一挥将一干门生客卿放了假,想回家的回家,想留下的等晚间家宴,白日可以在码头游玩散心。只是他自己今年没这个心思,只在房中捧一本闲书枯耗时辰。 江家与别家不同,是没有内门弟子与宗族长老的。说是“家宴”,其实也不过就是上上下下一同吃一顿饭而已。 晚间席上,江澄随意说了两句,便开了席,大家早已习惯了宗主少说多做的脾气,也未觉有什么不妥。 江澄盯着眼前一道芙蓉云糕,忽然想起是蓝曦臣送他吃过的,痛饮一口酒,入口清冽绵长,竟然是无穷碧。 这饭还如何吃得下去。 一桌子月饼一口都没吃,江澄匆匆离席,只说有事,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了房间。 狠狠摔上门,江澄咬牙,心道年年如此,怎地今年这样矫情。简直是越活越回去了。 桌上还合着一本风月话本,是前些天随手从书房抽出来的,他从不知江家书房还有这种书,不过反正也不用来看。 扯散了头发又解开衣带,江澄心想,既然如此不如早些休息,等下外面放起烟火,更加睡不着了。 金凌走到莲花坞大门口的时候险些被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吓到,问过才知道是刚散了家宴,正守在这里等烟火。 “我舅舅呢?”金凌问道。 众人忙着行礼问金宗主安,倒是一个十分稚嫩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江宗主说有事,晚宴都没怎么吃就回房了。” 金凌一低头,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江家的校服,正拱着手有模有样回他的话。 强作正经的一张小脸煞是可爱,金凌突然起了玩心,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男孩丝毫不露怯,乖巧答道:“我不是谁家的,是江宗主刚捡回来的。” 竟也是个没爹娘的。金凌心里一紧,看着一张白嫩的小脸更有几分心疼,便软了口气问道:“那你叫什么呀?” 男孩答:“我叫江澜。” “江兰?”金凌眉头一跳。“哪个兰?” 江澜回道:“波澜的澜,这个名字是宗主新给我取的,说惊涛为澜,取势不可挡之意。” 小孩子将几句话如数家珍地搬出来,看得出很是用心和珍惜。金凌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没有琢磨出什么,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却没放在心上,揉了揉小家伙的头,便往莲花坞里去了。 江澄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混沌的眼。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暗骂:怎么还是睡不着。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未待他开始思考莲花坞有谁敢在宗主卧房外如此放肆,门便被一把推开。 江澄腾地坐起身,紫电化形便要抽过去,比紫电更快的是门口的声音。 “舅舅,是我啊!” 金凌眼瞅着快抽到鼻尖的紫电悻悻收了回去,借着天上大圆月亮泻下来的柔白月光,看到自家舅舅正只着里衣坐在床上。 金凌缩了缩脖子:“真的睡了啊。” “睡着也被你吵醒了。”江澄掀开被子下床站直,冷冷睨了一眼门口的金凌。“你是怎么了?大半夜的来干嘛?又被你家那群老不死的欺负了?” 金凌顺手将门关上,狠狠一撇嘴:“舅舅,我在你眼里就这点出息?” 江澄勾唇,一声冷哼。 金凌在心里默默不服气了一番,走进屋,将手里一个大纸包搁在桌子上,扬着下巴道:“我来陪你过中秋。” “……”江澄实实在在一愣。 金凌嘴角噙着一丝颇得意的笑,一边拆纸包一边道:“金家那边的家宴我应付了好久,一点状况都没出。好容易散了,我可是紧赶慢赶来见你一面,总算赶上了,趁着今天还没过完,跟你说句中秋快乐,正好我刚碰到几个下人,说你晚饭都没怎么吃。”纸包打开,一摞油汪汪金灿灿的莲子月饼。 见江澄盯着自己一言不发,金凌不自觉的吞了下口水。“我从兰陵带来的,大概不怎么正宗,不过也比没有强啊,我这么尽心尽意,你都不夸我一下?” 话是这么说,金凌可没指望他能从舅舅嘴里听到什么好词来,这个舅舅啊,一张嘴什么时候说过软的。 果然,江澄半晌没说话,到底是坐到桌前捡了快月饼,道:“明天就赶紧给我回去,你家那么一摊子烂事,一会儿不盯着都不行。” 金凌心里得意,面上却是恭敬得紧。“那我今晚住哪儿啊?” “还是之前的,不然你想住哪儿?”江澄瞪了他一眼。 “知道啦。”金凌跟着坐下,却见桌子上还放着本书,定睛一看,竟是个风月话本的模样,心中大奇,手就伸了过去。“舅舅你怎么看这种……” “啪”地一声,书被江澄劈手夺过,一甩手丢到了床上最里边。 “小孩子瞎好奇什么!”江澄训道。 金凌一句“我都多大了。”被江澄一个眼神堵在嗓子眼,恨恨地咬了一大口月饼泄愤。 江澄也吃了几口,却是越吃越不是滋味,兰陵的莲子月饼虽比不上云梦正宗,但到底不至于难吃,他却越吃越苦,越吃越酸,酸得鼻子眼睛都涩涩的,只好勉强咽下一个,便不再吃了。 金凌细嚼慢咽着一个月饼,眼看着江澄没了再吃下去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依旧是谢公笺做封,依旧是空无一字。 江澄随意瞥了一眼,差点被最后一口月饼噎住,目光像是被强行黏在了上面。 “舅……” “哪儿来的?” “……”金凌愣了一愣,今晚舅舅怎么总从他手上抢东西。 “刚才我在莲花坞门外不远处遇到蓝家一个家仆,应该是来送信的,却被门口等着看烟花的一群人唬住,不知如何进来,恰好遇到我,便托我给你送来,说是泽芜君的信,吩咐了一定一定要送到你手上。” 金凌回想着送信那人强调了无数遍的一定,十分不以为然,一封信,有什么好紧张的。 江澄目光沉炽地盯着信封看了半晌,将其放到桌子上,从架子上扯下一块手巾,一边擦手一边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金凌一愣,颇有些不服气道:“这才什么时辰啊。” “子时都要过半了你还想几点睡!明天一早就给我滚回金家去!” 憋了好久的近况还没来得及吹嘘一番便被下了逐客令,金凌颇有些不爽,但见江澄这幅样子,便知道强留也没用,打定主意攒起来改日吹个大的,金凌起身掸了掸衣襟。“知道啦,月饼我留着,你饿了吃啊。” 江澄看着金凌离开的背影,良久,长出一口气。 姐,多少年了,阿凌他,到底是长大了。 房内没有燃灯,江澄拿起桌上的信封,推开窗子,借着中秋圆月的一点润泽,将里面的纸仔细取出打开。 没有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得四字而已。 中秋快乐 “轰”地一声,漆黑夜色中炸出一团锦绣明媚的烟花,而后接二连三,异彩纷呈,各式各样的焰火在夜幕下争奇斗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最华丽的演出。 皓月当空,清晖不减,静静看着漫天烟火,家家团圆。 江澄咬着下唇,心中五味杂陈。半晌,将纸合上,稳稳当当塞进信封里。 挺好的,这样就挺好的。 手指却在合上信封之前顿了一下,捻着信纸一角摩了又摩,嘴角渐渐泛起一丝苦笑。 蓝曦臣,你这是何意,你这是何必…… 轻脆坚洁,细薄光润,名纸有此,唤作澄心堂。 江澄转身回到床边,将信封与那本书丢到一起,也不去管书中露出来素色的一角,翻身躺下。 外面烟火还在放,不知几时睡得着。 第17章 中有千千结 虽然一直催着金凌早些回去,第二天一早,还是好歹先将人留下来吃了顿早饭。 将金凌送到大门口,眼见着锦衣少年乘上佩剑一溜烟地没了影,江澄转身正想回去,一打眼却见莲花坞外门框上,一根小钉子钉着张折了几叠的纸,登时目光一凛。 什么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莲花坞的大门上动手脚。 隔空一掌劈开木钉,一把将纸攥在手里,抖开一看,江澄嘴角一抽,露出个不明所以却令人周身森寒的笑。 纸上写着: 江澄 中秋快乐啊 虽然等你看到估计已经晚了 你也不用感动 我跟蓝湛夜猎顺路而已 莲花坞门口什么时候养狗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魏婴 这两行字,第一行方正规矩,不猜也知道是蓝二的手笔,口气倒是一点不客气,十成十是由魏无羡转述才写下的。而下面那一行七拐八绕哆哆嗦嗦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夷陵老祖手笔还能是谁。 被狗吓得手抖,末了还要在纸上泄愤。 江澄脸上笑意更深三分,最后看了眼这风格诡异的一封信,一甩手,昂首阔步地走回了莲花坞。身后一张纸早已化作齑粉。 他想,下次休想再用一张纸来糊弄,老子不稀罕。 就这样平平过了八九日,江家一干下人始终未觉宗主有什么大的不妥,只是出神的时候多了很多,有两次吃饭的时候就咬着筷子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跟着江家很久的老人说,很久以前,宗主也曾有一段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是乱葬岗围剿之后的事。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向低调出世的蓝家总有消息很快飘到他耳朵里。 比如中秋家宴上含光君毫不意外地带着夷陵老祖出席,结束后却连一刻都没多留就下山去了;比如蓝启仁老先生似乎发了大火,云深不知处的规训石壁上,家规又多了好几条;再比如,蓝家宗主蓝曦臣近日闭门不出,却好像不是闭关,而是被禁足了。 谁敢禁蓝曦臣的足?什么事能让蓝曦臣被禁足?江澄心里仿佛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声音,压不下去,吼不出来,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一万个不是滋味。 这一日午间饭后,江澄正合着中衣侧卧在床上小憩,忽然听到一声炸响,猛地睁开眼,但见房中骤然升起一团熊熊蓝焰。 传送符! 江澄猛地起身,一扬手紫电已经化作鞭形,目光灼灼盯着那团烟雾,却迟迟没有先出手。 他活了这么久,还没见什么人会用传送符把自己传到别人的卧室里来,若是找麻烦,岂不是白送的肉。 既然不是来找麻烦的,那八成,是来找人的。 烟雾渐散,缥缈的蓝烟萦绕着一尘不染的白衣,朦胧中皎皎如月的一张脸,带着倦,也带着笑。 隔空对视,一个震惊痴愣,一个温柔缱绻。 蓝曦臣往前迈了一步,却由于灵力消耗过大而难免虚弱,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没有意料之中的摔倒在地,倒是落进一个带着温度的怀抱。 蓝曦臣干脆再不强撑,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安放在江澄怀里,下巴靠在江澄的肩上,一侧头就能看到一只通红的耳尖。 蓝曦臣低低一笑。 低沉的笑声响在耳边,连带着胸腔都是一阵发颤,江澄更加无所适从。一把将人捞起来丢到床上,指着鼻子就是一通骂。 “蓝曦臣,你,你怎么回事!” 蓝曦臣被毫不客气地丢到床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原本就被传送符耗空了灵力与体力,只觉得浑身一阵酸软,连着咳了好几声。 江澄也发觉自己似乎有些粗鲁,便走上前去,一边帮蓝曦臣顺着背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突然跑过来,还用了传送符……出什么事了?” 可他心思急转,终究想不出什么事能让蓝曦臣这样匆匆。 蓝曦臣喘匀了气,按住江澄还要继续拍下去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总不好说,是终于熬得叔父松了口,一时情急,就这么过来了。 这几日虽发生许多事,他却都不想讲。 “并不是出了什么事,江宗主不要担心。”蓝曦臣斟酌着解释道。 他微微垂首,沉吟许久。 “是我想你了。”终究是吐出这样一句话,声音小的仿佛只不过是一句叹。 江澄猛地一僵,将手抽回,缓缓站直,看着虚靠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的蓝曦臣。 良久,冷冷开口。 “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了。” 祝君后继有人,我们都必须后继有人。 蓝曦臣依旧略低着头,神色难辨,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听闻江宗主近日破天荒收了个关门弟子,万分重视,亲身教导,甚至亲自为弟子取了名字。” “……” “叫江澜。” 你不是在禁足么怎么知道的这样多!江澄心中狠狠骂着。 “那孩子的确是个好苗子,你不要想太多。” 这次换做蓝曦臣沉默不言。 他来的太冲动,只凭着一厢情愿,且他不是个会为难人的,江澄这样冷硬的态度,说不难过,自己也不信。 尽管他总觉得,江澄并没有他话中那样决绝。 江澄这时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这些天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翻江倒海地往外冒,他别过头,叹道:“你灵力消耗太过,先休息吧。” 蓝曦臣应了一声,见江澄没有动作,撑着床便要起身,却被江澄一把按回去。 “就在这吧,不然你是要爬去客房么。” 蓝曦臣闻言轻轻一笑,称得上乖顺地缓缓脱了鞋子,又缓缓躺到床上。 江澄安顿好了人,转身便要出去。没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像是什么小东西掉到地上,他心中一惊,转过头去,地上躺着个摊开的话本,旁边是一个纸人,床上蓝曦臣半撑着身子,一切尽收眼底。 “你,你怎么能乱动人东西!”江澄一阵情急,开口吼道。 蓝曦臣抬起头,神情很是耐人寻味:“我挪了挪枕头,便有东西掉了出来。” 江澄站在原地,去捡也不是,转身就走也不是,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蓝曦臣却缓缓伸手,将那薄薄一张纸捡了起来。仔细托在手中,只觉得掌心发烫。 纤巧轻薄的一个纸人,风姿款款,吃着火烧。 这张纸已经不像最初那般光滑,仿佛是被揉搓过,又被重新压平整的。 “我明明让人扔了,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放进来。”江澄这样说着,却听不出一点底气。 蓝曦臣用指尖一寸一寸万分仔细地描摹着手中的纸人,心中越来越畅快,嘴角的笑也越来越舒展。 “那必定是个知我心的人。”他说,“知我想你,却不得见你,便将这纸人放在你枕边的书里,叫它替我看着你。” 江澄心中一沉,只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猛地转身就要出去。 蓝曦臣忙将人叫住,轻叹了口气,道:“江晚吟,你不必躲,我不会逼你。” “……” “今天是我来得太冲动了,很是冒犯,还望见谅。” “……” “我知道你的难处,因为我也有的。只是我有的心思,你大概也是有的。” “……”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只是希望你不要从此躲着我,究竟是劫是缘,总要边走边看。” 江澄松了松双手,将几乎要嵌进肉里的指尖挪开了些,闭了闭眼,转过头,道:“你先休息吧,我……不会躲着你的。” “好。”蓝曦臣微微一笑。 江澄走出门,却不知要往哪里去,混混沌沌绕了半晌,竟然又走到祠堂,往前的脚步顿了顿,而后毅然转身。 他想,只这一次,是否可以自己做一回自己的主。 可以不用因为吃尽了世上的苦,就要在幸福面前望而却步。 第18章 当时明月在 蓝曦臣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他睁了睁眼睛,动了动手臂,缓缓撑起身子,斜靠在了床头。 这一觉睡得出乎意料的安稳,应该不光是太累的缘故。他掀开被子,身上只着一套中衣,外袍被整整齐齐叠放在枕边,不知是谁趁他睡得沉时为他打理过,但似乎并不难猜。 转头望去,桌子上比他来时多了一盘点心,一壶隐隐腾着蒸汽的热茶。 他又坐着歇了一会儿,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人在等着他。于是他重新穿好衣衫,简单梳洗过,又捡了几块桌子上放好的藕粉云片酥。甜而不腻,清爽可口,很好吃。他想,妄动传送符的确是要不得,睡了这么久,身上依旧有些乏,试着动了动灵力,也不过恢复了五六成而已。 推开房门,却见门口立着个小厮打扮的下人。 “泽芜君,您醒啦,我家宗主吩咐,您醒之后,要是觉得饿,可以去前厅,给您留好了饭菜。不然,想在莲花坞散散步赏赏景也是可以的。已经给您收拾好了客房,晚间您什么时候要歇息,只管知会一声,我带您过去。” 蓝曦臣一挑眉,问道:“你家宗主呢?” 那小厮答得倒是顺溜:“大饭山围猎去了。” 蓝曦臣微微皱眉。 许是难得见泽芜君不笑的时候,小厮愣了一下,忙解释道:“金家大饭山围猎,宗主放心不过,下午的时候一听说,丢下一屋子的客卿直接就走了。” 蓝曦臣心中轻叹,面上倒依旧温润,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不妨也去一趟。” 这小厮见蓝曦臣抬腿就要走,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泽芜君,哎,泽芜君!您,您还是别去了哎!” 蓝曦臣一愣,回头道:“为何?” “这……”小厮好容易追上了人,却有些支支吾吾,琢磨了半晌,也没说清楚什么。 “只管说你家宗主原话就是,我不会怪你的。”蓝曦臣有些好笑。 小厮瞥了眼蓝曦臣的神色,端得是温润和蔼谦谦君子,心中安稳了些,回道:“我家宗主说……他要是醒了就伺候着,想干什么随便,只不许出莲花坞的门。要是不听,就跟他说,有本事再来一次传送符,连命也别要了!” 这小厮是在江家服侍久了的,江澄这一番话,也能给他学出个一分半分的神韵,蓝曦臣听在耳朵里,却像是把那人的模样印在了眼前,一蹙眉一瞪眼都活灵活现。 他笑了笑,心道,原是担心我的身体,却一个好字都不会说。 小厮学完了这一番话,正垂着头等着泽芜君教训,肩膀一沉,却是被轻轻拍了两下。眼前长得画一样的人对他浅浅一笑,待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神仙似的御剑飞走了。 只留下一句:别担心,想必你家宗主是想我去寻他的。 这小厮一拍大腿,哎哟我的祖宗喂,您哪儿听出来的呀。 —— 大饭山上,阴风呼号,寒气猎猎。 几个身着金星雪浪袍的年轻修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瞅着一抹紫色身影正与一个足有八九人高的凶煞辗转周旋,更近一些的地方,一个眉心点着朱砂的少年抱剑独立,面色恹恹,脚底下还躺着个折做两段的招阴旗。 这游孽煞状似大蟒,通体乌黑,全身覆鳞如盔甲,刚硬非常,寻常刀剑皆不可破,一双眼赤红如血,瞳仁泛着阴光。莫说一对粗长尖锐的獠牙,便是被覆满倒刺的尾鳞扫上一下,也要去了半条命。且此物是煞非兽,灵力和智力都与寻常游孽兽高了不知几个层位,对付起来相当麻烦。 但这等凶煞,对于散家小户来说是麻烦,对金家这等玄门望族来说便是宝贝。獠牙鳞片,脊骨尾筋,皆是炼器的好材料,只看有没有本事拿得下。 思及此处,金凌的嘴撅得更高了些,脚下狠狠碾着早已破碎不成样子的招阴旗。 江澄脚踩三毒腾在半空,手中紫电光焰大涨,银亮如九天劈下闪电,映得一张脸森白冷峻,加之目光沉炽凌厉,腾转翻覆之间,扬起衣袍猎猎,真真是似鬼又如仙,眼角一瞥,仿佛就能将神魂都摄了去。 他与这游孽煞缠斗了一刻多,后者已渐显颓势。紫电岂是寻常法器可比,一鞭下去,真下了死手,没几分修为的小妖怪怕是要被抽得形魂俱灭,这游孽煞鳞甲再是坚硬,此时也已经几处龟裂,皮肉外翻,看起来格外怖人。 此时凶煞已被惹怒,更激出几分鱼死网破的血性,张开血盆大口便朝江澄咬去。 江澄薄唇一勾,身体前倾,竟是不躲不闪,迎着那游孽煞大张的口便冲了上去。 地下几人正看得聚精会神,这下响起不少倒吸冷气的声音,金凌也是一愣,怀中剑已出鞘。 眼见一人一剑便要送入凶煞之口,江澄紫电再出,挟着疾风缠上游孽煞一边獠牙,脚下一踏,臂肩背腰一同用力,翻身一跃,如携着万钧之势,又轻似鸿毛一般,正正落在凶煞头顶。 三毒去势不缓反疾,直直刺进凶煞口中,下一瞬只闻一声巨响,长剑自凶煞后脑穿颅而出,炸出一串血浆碎屑。这游孽煞眼光瞬间黯淡,长长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轰然倒下,徒然扬起一阵烟尘。 烟雾渐散,江澄长身立在已经死去的游孽煞头骨上,三毒饮饱了血,铮鸣了几声便乖乖入鞘,紫电也已化作指环。他这一架打得爽快,正要跃下去教训外甥,忽然听到一声赞扬,呼吸一滞,险些便没有站稳。 “江宗主真是好风采。”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偏被说得无比真诚又关怀,声音也好听得紧,想必无论是谁听到这样一句,都不会觉得敷衍,而是出自真心,十分令人满意。 偏江澄就不满意,十分不满意。 金凌见状早已追了过来,气冲冲地冲着江澄吼:“舅舅!我不是叫你别来嘛!” 哪知他舅舅现在心思已经不在他这儿,只见江澄白了他一眼,转头就冲着身后赶来的蓝曦臣吼道:“我不是叫你别来!” 三人相遇,一时间,面面相觑。 江澄气不过,又去吼金凌:“我要是不来,你怕是要捅破天了!那招阴旗是什么东西,你敢在大饭山这地方用!我不过迟来一个时辰,不然你还想招来多少东西!” 金凌这些年被江澄吼惯了,这几句训斥根本不往心里去,想也不想张嘴就顶:“我怎么了,我带着这么多人呢,而且我又不是解决不了,您倒好,来了也不听句解释,拎着紫电就上,还不许插手,明明是我要立威,这下倒好,威都立您头上了。” 还敢顶嘴!江澄正要发作,眼前白影一闪,却是蓝曦臣将二人拉开了些。 “金宗主。”蓝曦臣微笑着,先示了一礼,才劝道,“江宗主也是担心你,虽说金宗主如今修为不浅,但在此地使用招阴旗的确危险了些。想必你家门生虽不敢说,也是担心的。” 言下之意,后面还有许多门生在看,还是不要再吵了。 金凌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冲二位点了头,便转身招呼门生去了。 蓝曦臣送走了金凌,还未回身便觉如芒在背,转过身去,果然见到江澄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蓝曦臣莫名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尖,道:“我也是担心你呀。” 江澄上下瞟了他一遍,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到底谁更让人担心。 “这……关心则乱。”蓝曦臣赔笑道。 我要来找你,正如你放不下金凌,又不许我乱走。都是一样的。 江澄却不领情,拿眼神又将人从头到脚剜了一遍,又望了望金凌的身影,冷冷道:“没一个听话的。” 一言毕,转头便走。 蓝曦臣刚要抬脚,却听到前面人冷冷一句:“不许跟着我!” 于是蓝曦臣垂手站定,果然不再动了。 江澄侧耳听去,竟真的听不到蓝曦臣有动作,心中却丝毫没有舒畅之感,疾走了不知多少步,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些骚乱。 金家跟来的一群门生正算计着怎样将这样大的一个块头拆了捡有用的带回去,眼前的大块头却忽然动了。 本已黯淡下去的双目忽然泛起邪光,这游孽煞低低嘶吼着,不知怎地,竟攒起一股力气亮出獠牙,猛地向前扑去。 江澄回过头,便看见原本应该死透的凶煞亮着獠牙,混沌不堪的一双眼,正盯着前方的蓝曦臣。 游孽煞躯体虽然庞大,但十分柔韧,一冲之下,势如破竹,顷刻间已经扑到蓝曦臣身后不远,而后者却仿佛未曾察觉,竟一动不动。 这一瞬间江澄感觉头脑之中轰的一声,再也无法冷静思考,他感觉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下一刻却能拼了命地向前跑去,全然忘了腰间还挂着三毒。 眼看尖利的獠牙便要刺入蓝曦臣的肩颈,蓝曦臣腰间一声铮鸣,朔月出鞘,银光一闪,两根獠牙齐根斩落,那游孽煞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气,直直砸了下来。 眨眼的功夫,江澄已经飞奔过来,一把将蓝曦臣拽离原地,因着用力过猛,两个人一起栽倒在了一旁地上。 江澄翻身跃起,挥起一拳便要往蓝曦臣脸上砸去,临到跟前却生生顿住,又狠狠砸到地上。 “干嘛不跑!”江澄杏目怒睁,大声吼道。 蓝曦臣任江澄压在他身上,浅笑着安抚:“我还不至于连一只凶煞的濒死一击都应付不过。” 江澄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盯着蓝曦臣。他何尝不知道方才只是有惊无险,可他竟无法控制自己。看到游孽煞像蓝曦臣袭过去那一刻,他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果蓝曦臣出事了…… 蓝曦臣见江澄脸色苍白,额上浮着一层虚汗,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到底还是他叫江澄担心了。 “还是怪我,你不叫我跟着,我又不愿离你更远,便只能在原地等着,倒把你吓着了……” 江澄正在心中后怕,忽然听到蓝曦臣这样一句,那点心有余悸登时消散的一点不剩。 “蓝曦臣,你,你……” 他这边还没想出说辞,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声音。 “那个……舅舅,泽芜君,有人找……” 第19章 当时道寻常 来寻蓝曦臣的是个蓝家内门弟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很是清秀端正,似乎是赶得及,身上有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却丝毫不显狼狈。 江澄站在三丈开外,看着那弟子同蓝曦臣仔细禀告着什么。金凌就站在他旁边,灵动的一双眼往江澄脸上瞟了又瞟,又盯回脚下那块一亩三分地,细眉紧紧皱起。怎么看怎么觉得舅舅今日不太对劲,可真要说,又说不上来。 金凌这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蓝曦臣已经走过来了。 “江宗主。”他点头示意,看了一眼金凌,微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澄看着他,沉吟了一下,刚想说:有什么事直说。金凌却已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走远了。 蓝曦臣又是一笑,却不似刚才出于礼节,更多了些说不清的暖意。 江澄干脆闭嘴。 蓝曦臣道:“是叔父差人来寻我。姑苏那边有些事情,忘机不在,叔父一个人也不好出门,合该是我要跑这一趟的。” 这话一开头,江澄心里登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才在心中做好了蓝曦臣要在他这里赖上,怎么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容他好好再作考虑的准备,却没想到半天不到,人竟要走了。 世事无常,他二人又都是宗主,这样的突发事件不知经历了多少,本不算新奇,可这一次,江澄心中竟升起一丝不舍,心中将不着家的蓝二和多事的蓝老头数落了个遍,才惊觉自己的心态有些不对。 “你回就回,还特意跟我说什么。” 蓝曦臣将江澄阴沉的脸色与眸中那点意味不明的闪烁尽收眼底,心中轻叹,却依然温和道:“总是要让你知道的。” 江澄没有接茬,两人便这样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竟然不觉得尴尬。二人站得很近,夜间山风一吹,将蓝曦臣的广袖轻轻扬起,常年熏染而浸透在丝线纹理中的清香气息悄悄流淌出来,借着微风拂到江澄面上,清冽沉稳的气息悄然而绵长,江澄心中渐渐沉静了下来。 “不能明天再走?”他还没忘了蓝曦臣下午刚动过传送符,晚上又御剑跑了这么远过来,也不知灵力恢复了多少。 话一出口江澄也是一愣,不知自己竟能这样心平气和地问这一句。蓝曦臣目光亮了一亮,立刻回道:“能的。” “……”江澄。 “左右今晚就算赶得回去也已近宵禁,不能再议事了。只是要麻烦江宗主,给我家弟子安顿个住处。” “我江家还不至于一间客房都腾不出来。” 江澄冷哼一声,趁着蓝曦臣去招呼弟子的当口又去教训了金凌几句。再往回走的时候正看见蓝曦臣召出朔月,正要踩上去,剑身却是一晃。 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江澄却看见了。 朔月被猛地塞回剑鞘,江澄一把将蓝曦臣拉上三毒。 “摔下去了我可不管捡。”江澄狠狠道,却到底是等蓝曦臣抓紧了自己才加速飞出去。 不知飞了多远,江澄渐渐觉出些后悔,一把剑上站两个大男人,不说多挤,也绝不宽裕。何况蓝曦臣还紧紧搂着他,这样前胸贴后背的姿势,他仿佛能听见蓝曦臣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太近的缘故,那响声格外清晰而强烈。 牵连得他的心也跳得更快,真是可恶。 江澄瞥了一眼缀在不远处,跟得不紧不慢,目不斜视的蓝家弟子,心中突然想到一些事。 “蓝曦臣,你来找我,蓝老前辈可知?” “自然是知道的。” “那他可知道你为何来找我?”江澄将“为何”二字咬得很重。 蓝曦臣轻轻一笑,温热的鼻息喷在江澄后颈,后者身体微微一僵。 “自然也是知道的。” “……”并不是多意料之外的答案,江澄却依旧有些语塞,“这世上并不能事事顺意,你该知道。” “民间有句话,叫做皇天不负有心人。” 江澄有些想笑,刚想出言反驳,却听到蓝曦臣继续道:“纵然辜负一时,也不会辜负一世。” “一世对于有些人,也并不长。”江澄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涩。 “所以才更要珍惜。”蓝曦臣的鼻尖轻轻抵上江澄后脑,见后者没有反抗,他轻轻嗅了嗅那三千青丝间萦绕不绝的莲香,道,“至少自己,不要辜负了自己。” —— 第二天江澄醒来时,蓝曦臣已经走了。 毕竟蓝家与江家的作息时间整差了一个时辰。 下人惊讶于得知这件事的江宗主竟没有发火,甚至脸上连一丝怒意也无,暗暗忐忑着服侍了早饭,却见宗主回房换了一身出访惯穿的正式衣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莲花坞。 江澄昨夜想了很多,是近日少有的清醒,他将此事颇有些自欺欺人地归功于蓝曦臣身上那十分好闻的清香。 他躺在床上,先是对于自己近期的魂不守舍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又将他与蓝曦臣的过往仔仔细细地捋顺了一遍。 有一想就通的事,也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他虽不解风情,也大概知道,“坏事”就“坏”在那些想不通的上。 他觉得,在以往的相处过程中,他似乎总是更被动一些,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懊恼,除却蓝曦臣,真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他这样没有办法。 所以这一次,他花了一晚上调整状态,做足了准备,打算主动去找一回蓝曦臣。 何况,对于中秋那几天,蓝家发生的事,他也是很想知道的。 于是,大名鼎鼎的三毒圣手,气势万钧地踏进了云深不知处的山门。 守门弟子见到江澄,十分恭敬,却并不惊讶,引着江澄就往寒室走去。江澄跟了几步,越发觉得不对劲,负着手臂睨着眼,冷冷问道:“这好像不是去雅室的路。” 弟子站定,恭恭敬敬答道:“宗主早上吩咐,如果江宗主来了,直接带到寒室便可。宗主被老先生叫去议事,不知几时能回来。” “……”蓝曦臣,你真是好样的。江澄磨了磨后槽牙。 那弟子领着面色越来越不善的江澄进了寒室的大门便行礼退去,只留后者一人独自打量着这间蓝家宗主的寝室。 琴棋书画诗酒花,除了酒,都有一些,而且精致,当真风雅。 整间屋子十分整齐素雅,却只有书案上零散摊着几幅画卷,离得远看不清,江澄正想走得近些,却冷不防听到窗外有些声响。 几名弟子从寒室门口路过,因知道宗主正在别处,寒室里应当是没有人的,谈论的话语便也大胆了些。 “你说咱们宗主当真……” “这有什么不当真,含光君不也是。” “可是……唉,也是,老先生发了那么大的火。宗主以前,哪惹过先生一点生气。” “那天你不在,可是够吓人的,老先生气头上,差点连戒鞭都请出来了,可这事也不犯禁,终究没什么由头,宗主又是跪祠堂又是被禁足的,耗了这么多天,先生大概知道这事儿没法管,才刚刚松了几分口。” 几个暗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那你们说,那人会是谁啊,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总不会又是个夷陵老祖那样的。” “魏前辈怎么了?我觉得他挺好的……” 几个青涩的声音渐远,直至彻底消失,江澄听得恍惚,回过神来已经身在桌案之前。 上好的宣纸,还未来得及装裱,墨是新干不久的,还渗着香。一张张,散布在桌上。 都是他。 迎战残怨煞时的,屋顶喝酒时的,街上闲逛时的,清谈会上的,烛火映衬下的…… 画中人或讥或笑,或嗔或怒,简单几笔勾得万分风韵。 都是他。 江澄垂着眼在几幅画上一一扫过,辨不清神情。 还有一张被压在最下面,江澄将其抽出,而后手上猛地一僵,画纸脱落,重新飘回桌案。 画中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一身紫衣,抱着把剑,站在雅室门前。 他本该不记得,却在看到的那一刻就福至心灵。 那是他们的初见。 七八张画,均未着一字,只有这张,右下角附着一行小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20章 情若久长时 蓝曦臣推开寒室房门,看见江澄背对着站在桌案前,背影颀挺,站得笔直。 开门的声音说不大也不小,江澄却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连动一下都不曾。 “江宗主,你来了。”蓝曦臣转身合上房门,轻声道。 江澄似乎是发出一声冷笑,沉着声音道:“是啊,泽芜君真是料事如神,早知我要来。” 蓝曦臣像是没听出其中的别样意味,只温声道:“是我希望你能来。” “若我今日不来?”江澄忽然问。 “从姑苏御剑至云梦,也不需很久。”蓝曦臣答。 这时,江澄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蓝曦臣,面容沉静,一双眼仿佛夜里江心,漆黑却清澈,平静下不知掩藏着多少波澜。 “泽芜君几时学会扯谎了,叫你家老先生听到不知要抄几遍四千条。”江澄开口,眼中恍若云破月出,江面上华光一闪,要将蓝曦臣整个看透一般,“你还能御剑出这云深不知处的山门?” 蓝曦臣微微一愣,浅笑:“江宗主何出此言?” 江澄冷冷:“你的禁足根本没有被解禁,对么?” “……” “你用传送符去莲花坞找我,是因为否则就出不去家门。” “你原想过几天再回,却不料姑苏出事,蓝启仁找不见你,一下子就想到去莲花坞寻。” “你不得不回来,又猜到我会来找你,却不想让我撞见那老头,便找人将我直接领到你的房间,是怕我跟他遇见。” “因为你还没有说服他,他却知道那个人是我了。” 江澄越说越快,连尊称也不用:“这些,我说的,都对么?” 蓝曦臣被江澄这一番话钉在原地,他少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一次却着实愣住。 “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沉吟了一下,笑得有些晦涩。 “不是来不及,是不想吧。”江澄薄唇一勾。 蓝曦臣的目光落在江澄重新鲜活了几分的脸上。从挑起一边的眉毛,含着讥诮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唇,到高高扬起的下颌。 他摇摇头,叹道:“江宗主好聪明。” 江澄丝毫不领情,一言戳穿:“是你走得急,忘了收拾桌子。” 蓝曦臣蓦地一怔,视线落到江澄身后的案上,向前走了几步,凌乱的桌面尽收眼底。 他喉结似乎动了动,轻轻摇摇头道:“江宗主怎知这些不是在下故意留在这里,好叫你看到?” 江澄闻言似乎是想笑,眼神一翻,讥道:“真乱。” 以蓝曦臣这样规规矩矩的性格,自己房中的东西哪有不收拾规整的道理呢?除非…… 除非离开得太匆忙,来不及。 江澄睨着蓝曦臣,心道你可真是长本事,逃家这种事都干得出。却全不曾想到他何时也将对方的脾气摸得这样透了。 蓝曦臣伸出手去,将那几幅未装裱的画一一捡起,敛着眼睫,浅笑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苦涩,轻声喃道:“被你看到又怎样,还不是不肯答应我。” “……”这回轮到江澄被噎个结实,空张了张嘴,耳根有些热。 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装起委屈来,真真是要命。 蓝曦臣却像没事儿人一般,将面上那一瞬间的委屈抹了个彻底,把那叠画仔仔细细摞成一摞,叠放在案角。 “蓝……老先生找你,是出了什么事?”江澄生硬地转了话题,且终于想起口中人是眼前这位蓝宗主的亲叔父,话到嘴边忙换成了尊称。 蓝曦臣被这一问之下,眼神竟似乎有些闪烁,转身去了另一边的茶几那里,俯下身,试了试茶盘上水壶的温度,道:“之前,是家事。这次……” 江澄将“家事”两个字听去,竟觉得格外刺耳。于是杏眼一眯,下颌一扬,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语焉不详的来瞒我?” “好,我不瞒你。”蓝曦臣笑了一笑,重新直起身,转到茶几后面,倾身跪坐下去,从茶筒下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里头也是种茶叶,用茶则舀出了一些,倒到茶盏中,道,“你且坐过来,我都告诉你。” 江澄对蓝曦臣这幅沏茶待客的礼数很是不屑,但仍旧依言坐到了对面,中间一套青瓷茶具,冰裂纹路依稀如卷云一般,蓝曦臣提起水壶,往茶盏中添水。 “我的确与叔父说了我们的事,总归瞒不过,倒不如早作打算。” 江澄哼了一声,这句不用说也猜到了。 “最开始,叔父倒是同你一样,拿宗主传位之事来压我。” 手腕三起三落,热水顺流倾下,冲散了壶底的茶叶。 江澄听着,面上不表,心中却紧了起来,若是仔细看去,不难发觉他的背挺得有些僵。 “但我与他说,蓝家内门弟子许多,优秀者不在少数,也不一定要从我这一支来出,若是叔父实在介意,择一人过继到我这里也不妨事。” 盖好壶盖,蓝曦臣提着滚水“淋壶”,热气里外渗透之下,一股清柔而绵长的茶香渐渐散发出来。 江澄闻着香气,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又说,你我二人身份都不一般,且各有所忠,各居一处,每日为不同的事情所累,无法如别家道侣一般互相帮衬,还要多分一份心,实在不好。” 待香气充盈,盏身滑落的水珠已经不再滚烫,蓝曦臣提起茶壶,将茶水倒在了盖碗中。 江澄才微微舒展开的一双细眉又皱了起来,抿了抿唇,脸色有些沉。 “我便答,情若久长,不在朝暮。情若深笃,自然相护。” 端起盖碗,茶分两份,一前一后,一人一杯。 “……”江澄算是明白了,蓝曦臣这一言一语,哪里是在讲事情,分明都是在说给他听。 蓝曦臣自作主张略掉了叔父被他气得要请戒鞭那一段,只道:“叔父见说不通我,便端出那些大道理,说你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家族名声,两家宗主搞出这种……事,叫世人怎么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眸,静静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茶,眼神描摹着茶叶浮在水中缓缓漂动的痕迹,末了,才抬眼去看江澄。 “江宗主,我说了这么多,这次,却想听听你怎么说。” 江澄对上蓝曦臣的一双眼,心中竟一个激灵。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冷静审度,甚至有些疏离,那样仿佛视天地如无物,又连毫厘草芥都能尽数看穿且丝毫不加掩饰的眼神,他从未见过。 原本便被蓝曦臣一起一伏的讲述勾得心中忐忑,又被这样的眼神一激,江澄再也坐不住,就算心知是激将,也顾不得脾气了。 “世人眼光,与我何干?”江澄彻底沉了脸,眼神沉炽,一点不客气地回望着蓝曦臣,“不过尽是些庸碌愚钝之徒,自以为是又人云亦云,本事不大,嘴巴不小。人前比不过资质修为、才华地位,人后便肆无忌惮地诋毁。以为在人群中占据着话语权,拿着纲常伦理仁义道德当挡箭牌,实际上不过是群无头苍蝇,腌臜一窝,偏还要互相吹捧着高人一等的假象。却不知,孰是孰非,从来不是嘴上说了算的。” 说了这么多,江澄总算将目光移开,却不是落在了什么地方,倒像是看到什么可笑的东西。 “二十年前不信我扛得起江家,我扛起来了。二十年后还拦得住我喜欢谁,跟谁在一起吗?” 话音落尽,一室寂静,江澄看向蓝曦臣,却发现那人微微垂着头,唇角上扬,眉梢眼角尽是满足笑意。 江澄心里咯噔一下。 “蓝曦臣,你激我。” “我以为江宗主知道的。”蓝曦臣抬起头,面上是能化尽春水融遍春风的暖意。 江澄第不知多少次想从这样的蓝曦臣面前转身逃走,刚才的义愤填膺都丢去九霄云外。 但在想法变成行动之前,手腕就被紧紧握住。蓝曦臣力气很大,这样握着,觉不出多紧,更不疼,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这次可不会再放你走了。”蓝曦臣笑着。 江澄觉得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好,身体发僵,手指在颤,耳根滚烫。 “江澄。”蓝曦臣正色,字字清晰,“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与之前十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一句话,江澄听来,忽然眼眶一热,忙移开视线,慌不择路地左右看了许久,最后颇有些不甘一般定格在面前那杯茶上。 “方才你不是听到了。”他开口,然后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然这样涩。 “方才不算。”蓝曦臣道,“我等这个答案,等很久了。” 江澄的眼神缓缓移动,从茶杯转向一旁蓝曦臣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指尖有些凉,手心湿湿的,骨节微微泛白。他是不是也很紧张。同自己一样。 得出这个结论的江澄总算喘匀了一口气,才惊觉他已经屏息了不知多久。 “我喜欢你。”他道。 声音有些意料之外的并不如刚才那样艰涩,话说出口,心中竟顿时轻松许多,好像放下一块大石,整个人都轻巧起来。 栽就栽吧,他想,反正蓝曦臣也挺好看,自己也不算吃亏。他闭了闭眼,心一横,道: “蓝涣,我也是喜欢你的。” 偌大房间再度安静下来,却仍有声音在耳边炸响,一下接着一下,是彼此分不清的心跳。 “可惜没有酒。”江澄轻声道。这样的场景,没有两口酒来喝,实在是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蓝曦臣松开手,将桌上那杯茶送到江澄手边,又端起自己那杯。 “云深禁酒,却只有茶,以茶代酒,也算合卺。” 合卺……江澄端起那杯茶,在手中晃了晃,忽然挑眉道:“这茶为何看似蓄谋已久?” 蓝曦臣轻咳一声:“情难自禁。情难自禁。” 江澄一嗤:“我看起来这样好打发?” 蓝曦臣心中笑道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好打发,嘴上却很恭敬:“那江宗主想如何?” 江澄瞥了他一眼,道:“还没想好,以后再算。” 说着,用自己那杯轻轻碰了一下蓝曦臣的杯沿。合卺就合卺。 香茶入口,就暖了四肢百骸,心心相印。 放下茶杯,江澄抿了抿唇,突然道:“蓝曦臣,你还没说这次蓝前辈叫你回来是什么事。” 茶叶余香还在,迤逦的气氛却被这一句话破得一点不剩。 蓝曦臣无奈笑道:“江宗主一定要这样煞风景吗?” 其实这也怪不得江澄,这样稀里糊涂不合规矩地喝了“合卺”,接下来,不谈事情,还要干嘛? 蓝曦臣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眸色一深,似是想到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顺势道:“其实这倒也是件大事。” “彩衣镇出事了,是水行渊。” 江澄一愣,二人对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意味深长。 有微风透过斜撑的窗,扬起桌上层层宣纸的一角,吹过小小一行题字,吹过画上紫衣的少年,吹过一方茶几,对坐二人。 又是彩衣镇,又是水行渊。 第21章 愿得一人心 江澄同蓝曦臣并肩走在一起。 云深不知处内,静谧淡雅,连偶尔从身边经过的小辈都是一概地缓步轻声,景与秋两厢对望,不知谁将谁衬得更冷清。 但江澄心里却一直有一小团火在烧,这团火不知何时自一片混沌中生出,几经明灭,数次奄奄,却始终没有熄却。方才又彻底光明正大地烧了起来,烧得他心头一片火热。 于是不知走了多久,他方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问道:“蓝曦臣,这似乎不是去山门的路。” 蓝曦臣转过脸来,两双深沉的眼眸一经对视,江澄忽然觉得那团火不止烧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只见蓝曦臣微微笑着,嘴角浅浅的一窝,像是盛满了春风夏花:“不急着走,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江澄两眼一眯,道:“很急?” 蓝曦臣敛了敛眼睫:“是有些急。” 蓝家仙府深处,与别处无甚差异的一座房屋,只是院深雾重,再走近些便能闻到厚重的檀香,才知氤氲的缘由。江澄迈进院门的时候后脚在门槛上磕了一下,蓝曦臣忙一把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江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站直了身子,却没作答。 大抵各家祠堂都长得差不多吧。江澄这样想着。 他早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对这里即便比不得本门弟子熟悉也绝差不了多少。后来此处虽遭过火劫,但重修也是尽可能还原的。只是无论重建前后,他都没来过这里。这里,是蓝家人才会来的地方。 其实这一路上,他心中始终有些捉摸不清的念头,临到了门前,终于不得不承认,哪怕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由着人带他进蓝家的祠堂。 于是不过心中稍一迟疑,连脚都要落他面子。 他定了定神,自觉有些多余却不得不问了一句:“当真?” 就像一个常年走在沙漠中的行人,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绿洲,即便已经嗅到湿气,却还是会担心是否是海市蜃楼。 蓝曦臣闻言,嘴角蓦地一僵,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眼神中顿时染上一层不可名状的情绪。 “江宗主,半炷香前才在寒室说好的,这么快就要始乱终弃吗?” 江澄嘴角一抽,心道蓝曦臣这装委屈的本事实在不怎么高明,也不是很能相信他居然与自己开起玩笑,以至于还没来得及转开脸便轻笑出声,心中那点过分矫情的迟疑也烟消云散。 他一笑,三月春风十五明月也重新回到泽芜君的脸上,后者牵着方才握住的手,再不留余地地一把推开了那扇古朴厚重的门。 房内空旷简洁,是蓝家一贯的简朴风格。先祖牌位层列香案之上,烟雾轻笼,如仙肃穆。地上几个蒲团,上面覆着层久不经人气的寒尘,只有一个更干净些。 魂灵之事向来错综复杂,生者无一可得正解,虽然心知案上供着的不过是些牌位,但走进门的那一刻,江澄还是不免生出一种被蓝家列祖列宗盯上了的感觉。 他在心里念了一句对不住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亏。他是断了蓝曦臣的香火,可没断了蓝家的,倒是蓝曦臣该去他家祠堂说句对不住才是。这样一想,不免又想到蓝曦臣若是对上他父母……江老宗主夫妇过世这许多年,江澄还是头一次在想起二位时打了个哆嗦。 蓝曦臣眼见着江澄脸色变了又变,心中大抵能猜到些,不觉好笑,倒觉可爱,只待江澄回过神,便拉着他一同在香案前跪了。 蓝家列祖在上,晚辈云梦江晚吟。 江澄仰着头,眼前世一排排的先祖牌位,心中念过。 他整理了心情肃穆而坦诚地望着这些前辈牌位,半天却等不到身边有什么动静,转过头去,便见蓝曦臣规规矩矩跪在那里,微垂着头,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说点什么吗?”江澄问。 蓝曦臣抬起头看他,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道:“是在想还有什么没说过。” “……”江澄想了想,道,“大概没什么好说的了。” 长跪的蒲团,染着檀香的衣衫,他们这些天,虽然相隔千里,但似乎都约好了似的过着一样的日子。 只是今天,在一处,做个见证。 不唱词,三叩首。 礼成。 僻静的祠堂不比迎宾大典,层层牌位不比高朋满堂,两件轻衫不比明艳喜服,无乐唱和,无人祝福,但也算拜过天地,也算喝过合卺,从今往后,就是侣人。 直到出了院门,江澄才猛然想起,他还一句话都没同蓝曦臣的父母说,就这样拐跑人家儿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蓝曦臣只是笑道:“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 倒也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江澄道:“这次事情结束,你需得跟我回趟云梦才行。” “这是自然。”蓝曦臣笑,“还未拜见岳丈大人。” 江澄点着头,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还说不上来,蓝曦臣已经召出朔月,想要拉江澄一同御剑。 江澄怔怔盯着蓝曦臣伸过来的手,扶着的三毒铮鸣了两声,又被按了回去。 —— 无巧不成书。江澄听着临岸处软软绵绵的江南方言,看着两侧规矩排列的白墙灰瓦,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次来时,他自己占了一条船,还在跟魏婴比谁划得更快。如今船还是当年那模样的小小一条,却有个人腆着脸来跟他挤。 江澄背着手站在船头,一副睥睨江山的豪气模样,旁边却肩挨着肩地也站着一个,身后那么大的船舱,却不肯挪地方。 罢了。江澄想。谁让他自己也不想撵人家呢。 沿着河路往前走,不远就是碧灵湖。他依稀记得从前来时还在心中念过这江南风情,连一个湖的名字都取得这么好听。却没有说出来,不然必定要被魏婴那家伙嘲笑。 正无边无际地瞎寻思着,视线内水天一线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团黑影,二人对视一眼,继续向前划去,那模糊的一团渐渐清晰起来,分明也是一条小船,上面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熟悉得无法他想。 不算中秋那张“大逆不道”的信纸,自上次没有告别的分别之后,二人便没了交集。事实上,恐怕两个人都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也是造化弄人。 前头二人也察觉到他们的到来,一齐回过头来,四人眼中都染着一层疑惑。 蓝曦臣:“忘机,魏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魏无羡开口:“我们这几天在南边的镇子玩,听说这里闹水鬼,才来看看。”他眼珠一转,视线在同船的二人身上来回地看,“大哥……你们这是?” 蓝曦臣摇摇头:“并非水鬼,乃是水行渊,家中为此地筹备已久,已在东北角修了闸,此次我来,便是要将其彻底锢住。但家中弟子多不通水性,我不放心带来,倒是……江宗主肯来帮忙。你们既然也在,事情倒是好办许多。” 一听是水行渊,蓝忘机与魏无羡也有些愣神,还未待仔细追忆堪堪从脑海里翻涌出的十多年前那些往事,便被江澄一声冷笑打断:“你们二人倒是潇洒,大事小事一概不管不问,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知道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蓝忘机,责备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 “阿澄。”蓝曦臣轻轻攥住了江澄的指尖,“事不宜迟,还是先商量一下眼前水行渊的事吧。” 他叫人那一声不大却也不小,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魏无羡刚要习惯性地回两句嘴,便被蓝曦臣那一声唤定在当场。 他缓缓将头转向身边人,却见蓝忘机盯着对面两人一双袖子紧挨着那处,眉头紧锁,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江澄只觉指尖仿佛被灼了一下,强忍着才没在另外二人面前露怯,意味深长地看了蓝曦臣一眼,清了清嗓子:“说吧,怎么打。” 本来两个人的活平摊给了四个人,又有魏无羡这个修鬼道的在,这一趟任务便稳妥了许多。简单商量过行术布阵之事,四人便欲御剑动身。只是临动身前蓝曦臣站在朔月上,忽然道:“忘机,你先随我来一下。” 二人飞到稍远处,蓝曦臣看着弟弟很有纠结的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苦熬这许多年,最近想要散散心也是无碍,家中有我,不会出事。江宗主心直口快,你不要介怀。” 蓝忘机点点头。 蓝曦臣又道:“以后玩够了,还是要常常回来的,叔父到底是舍不得你呢。” 蓝忘机一再点头,脸色缓和了许多,又开口问起另一件事:“兄长,江晚吟他……” 蓝曦臣轻轻一笑:“就是你想的那样。” 蓝忘机的脸色忽然有些精彩。 蓝曦臣心中忽然觉得有趣,难得半开玩笑道:“以后便算是一家人,可不许再闹别扭。” 说完便带着蓝忘机往回飞去,蓝忘机看着兄长的侧影,脑海中无端浮起一句“近墨者黑。” 待二人回到船上,果然见余下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重新出发时蓝曦臣缀在江澄身后,问他与魏无羡说了什么。 江澄:“他问我们什么关系。” 蓝曦臣一挑眉。 江澄:“我说,关他屁事。” 第22章 终章 天高云淡,秋风凉爽,一道宽阔清明的江面上,两条小舟挨在一起,顺着水流缓缓飘着。晚秋日头短,这时候天已经蒙蒙擦黑,远处山间还嵌着残阳,另一头月亮已经隐隐亮出个弯儿了。 四人一行,不疾不徐顺着江流缓行,不知已经漂了多久,江面尽头已经能隐隐望见一隅渐渐兴起灯火的码头。 水波和缓,泛着微光,与早些时候那凶险黑恶的一湖水的确是不同的。 区区水行渊,对于他们四人来说实在不能算凶险,但那东西若是单单驱逐,换个地界又是个祸害。这实在有悖蓝家安身立命之道,是以早些时候在湖边较窄的一角修了闸,只等将那水行渊锁进去,慢慢曝干。 既要行术布阵,又要清理水鬼,事后四个人都有些疲惫,蓝忘机心疼魏无羡御不得剑又耗了太多精力,难得开一次口,四人便乘着来时的小船,一道走水路往云梦歇息一晚。 魏无羡嘴上嚷着好累,上了船就往在蓝忘机身上一靠,没了骨头似的。精神却好得很,插科打诨,不一会儿就将蓝忘机打趣得耳根泛红。 江澄一坐上船的时候就开始犯困。他一连几日没有睡好,更是劳心费神,好不容易结了心结,一口气没喘匀又跟来驱水行渊,难免身心都有些疲惫。连魏无羡的吵吵嚷嚷都快成了催眠曲,蓝曦臣见状,脱下外袍给他折了个枕头,好说歹说让江澄枕着躺下。等人睡着了,才又悄悄将人挪到自己膝上,撑开外袍给人盖了。一番动作全落在另外二人眼里,魏无羡撑着头吃吃地笑,倒是什么也没说。 莲花坞码头外生着几亩莲花,夏末秋初的时节开得最好,大片绿叶顶着红花,日头映衬下水光潋潋,任是再寻常的花儿也能映出三分颜色。 小舟已经飘进了莲花丛,魏无羡伸手,揪了一片边沿已经有些枯败泛黄的花瓣放在手心翻卷着玩,似乎还想衔在嘴边吹两声哨,但花瓣终究太软,企图便落空。于是伸了个懒腰,叹气道:“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啊,这片莲花都过了季,不然大片大片地开着,好看得不得了。” 蓝曦臣听得有心,问道:“这莲花什么时候最好?” 魏无羡说:“约莫六七月份的时候吧,是花时,天也暖和,白天太阳映着鲜艳好看,傍晚天也不黑,在码头那边吹着江风往这头看,那才是神清气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和江澄小时候,经常在这儿玩。”他终于将手里那瓣花撵碎,一抬手扬进了江里,零星的粉红颜色浮在江面,周围荡不出一点涟漪,“今天时候不好,错过了月份也错过了时辰。” 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眨眨眼,没事儿人一样又闹蓝湛去了。无端勾起的话茬只留在各自心里发酵。 最好的那些时候,他们都在错过。 膝盖一轻,蓝曦臣低头,正瞧见江澄悠悠转醒,还没缓过神的时候,一双眼蒙着睡意,不似往日凌厉,瞧着竟有些可爱。他伸手拂了江澄额头上的浮汗,心道,也不尽然,这便是最好的时候了。 不过须臾,江澄已经缓过神来,腾地坐起身,还未来得及质问,身上便滑下去一件白色外袍。 “……” 一鼓作气,再而衰。 蓝曦臣:“我怕你着凉。” “……” 三而竭。 江澄一把将外袍丢回蓝曦臣胸口,余光正瞥见旁边船上的两个人正往自己这里看,他像是眼睛被灼了一下似的移开目光。自己的私事被别人知道了是一回事,看在眼里又是另一回事,想当初他也变着法的损过魏无羡,如今轮到自己身上,更加没有底气。 好在船已经漂到码头,四人起身上了岸,不远处就是莲花坞的大门。 江澄还有些抹不开,魏无羡却浑不在乎,嘴上说着劳烦江宗主了今晚我和蓝湛就在莲花坞借住一晚吧,外头客栈还要走很远,而且床也没莲花坞的大。 江澄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改口道:“敢来你就来。” 魏无羡盯着江澄嘴角,总觉得这个昔日发小刚才好像是要笑。 很快他就知道江澄那句话什么意思了。 莲花坞的大门这许多年来没怎么变样,但从他上次路过,就多了点东西。 “蓝湛!狗!狗还在!!!” 江澄像是一点听不见惨叫一样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进了门,蓝曦臣无奈笑着摇摇头,将一团雪白的小狗从大门边很是精致的小窝旁边抱起来,掩在怀里。兄弟二人一人抱狗,一人抱着魏无羡,如此进了莲花坞的大门。 见宗主归来,自然有下人前来迎接。见到魏无羡时很是一愣,却也没说什么,江澄吩咐去准备两件客房,便径自回房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江澄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是因为太累了才有些恍惚,导致整个人都很是云里雾里。 他记得那天第二日清早,四人难得坐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了一顿早饭,之后魏无羡与蓝忘机便告辞,继续过逍遥人间的日子去了。蓝曦臣却拉着他往祠堂走去,说是这次拜过,便着实算是成亲了。一番之后又问他有没有酒,把江澄实实在在吓了一跳,他却说在云梦自然不管姑苏的规矩,一生只得这一次,规矩总要做全套。江澄思及蓝曦臣酒品,有些发愁,但看着蓝曦臣那一脸真挚的模样,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于是一杯酒下肚,蓝曦臣便在江澄房里把他的“大婚当日”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房里已经掌了灯,隔着一层纱帘,能看见几团烛火微微闪动,拥簇着一个人影,在案前撑着头翻书。 蓝曦臣撩开床帘,问道:“阿澄,几时了?” 江澄回过神来,勾着一边嘴角抱着双臂,站起身自上而下睨着床上的人,颇有些挖苦意味:“还早呢,天还没亮,泽芜君放心睡。” 蓝曦臣笑得有些心虚。 江澄:“这下开心了?堂也拜过酒也喝过,总算没负了你们蓝家的讲究。” 蓝曦臣略沉吟了一下,道:“还差一样。” “啊?”江澄不解。 蓝曦臣抬起头,眼神里蕴着不同寻常的热切,江澄听见他开口说了一句话,每个字他都听过,连在一起,却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还差洞房。 江澄后知后觉的有些手脚发麻,他这段时间心思繁杂,好不容易跟蓝曦臣将心思捋清了,交代了,却没倒出过空来想这等事…… 江澄深吸一口气,坐到床边,想了想,抓住蓝曦臣的手,好不容易将紧抿的嘴唇张开,一万分严肃道:“蓝涣,实不相瞒,我,我对这等事,不是很清楚。实在是怕伤了你,你……你别着急,我们慢慢来……” 却见蓝曦臣先是一愣,随即越发笑了出来,他掀开被子,一手抚上江澄领口,两个人瞬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蓝曦臣说:“没关系,我来。” …… 深秋的夜,虫困草枯,本该格外静谧。莲花坞宗主的卧房中却有些不太平。窸窸窣窣吱吱嘎嘎的声音一直响到后半夜,间或夹杂着一些分辨不清的轻声低语,辗转呻吟。头天被抱进来就没有放出的小白狗在院子里游荡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在墙角找了片舒服的地方,耷拉着耳朵睡着了。 —— 尾声: 第二日午间,蓝曦臣拎着食盒回到卧房,才发现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问了下人,说是江宗主刚刚去了书房。 于是蓝曦臣推开书房的门,便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江澄只穿着一身家常便服,外面一件轻裘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连发也不曾束,乌黑的颜色倾泻在肩头腰后,迎窗而立,午间的日光映衬着他的侧脸,柔和了些许棱角,平添三分温和静好。 蓝曦臣走过去,从身后将人抱住,感到一瞬间有些无法言表的僵硬,连忙讨好似的在腰间轻轻揉了揉。 江澄冷哼了一声,道:“作何?” 感到怀中人的放松,蓝曦臣便轻轻凑在他的肩头,像是在说悄悄话:“我给你带了饭菜,回房却没找到你,下人说你在这里,怎么?云梦事情很多?洞房第二天都不许宗主歇歇吗?” 脚尖一痛,是江澄狠狠踩了一脚。 蓝曦臣乖乖闭嘴。 这扇窗前是云梦的一个小校场,他们从云雾山中捡来的那个孩子——现在叫江澜——正在场上与其他弟子一起修习。江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尚有些瘦小的孩子身上,抿了抿唇,道:“给他取个字吧。” “怎么?” “也不必等十五岁了,就现在吧,他的名字是我取的,想来字还是归你。” 蓝曦臣想了想,拿鼻尖蹭了蹭江澄的耳垂,亲昵道:“你也不必太过着急,不过……字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不瞒你说,想了很久了。” 他放开江澄,将人引到书桌前,摊纸提笔试墨行云流水,黑纸白字浅浅两行: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就叫子衿吧。”他说。 江澄盯着那两行字,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没有想到,只道:“你惦记了许久,就是这么个字?” 蓝曦臣却答非所问,将笔递给江澄,道:“后两句是什么来着,我有些不记得了。” 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的泽芜君会提笔忘字?江澄无论如何不相信,却不拆穿,接过笔在下头续完了两句,挑眉看着蓝曦臣要搞什么把戏。 蓝曦臣浅浅一笑,将江澄手里的笔拿回来,将最后一句那个“沉”字用墨点了,另在下面另题了个“臣”。 一页宣纸上,整整齐齐列着四句诗,前两行笔锋温润,后两行却有些锋芒毕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臣吟至今 江澄张了张嘴,感觉耳根有些发热,想要抱怨两句蓝曦臣这咬文嚼字的毛病,还没开口却被噙住了嘴唇。 一切的遗憾残缺仿佛都被温暖的怀抱驱散,如今,便是最好的时候了。 END. 第23章 番外一 中秋 去年中秋,两人相隔两地,不得团圆,那是因为彼此心意未通,正各自坎坷。 今年中秋,两人仍是相隔两地不得团圆,却是因为同为宗主,各自不得脱身。 唉。 莲花坞中秋家宴上,江澄坐在上首,闷了整杯酒,长叹一口气。席上在座门生客卿都有些不自在,好好的团圆节,宗主却总是沉着个脸叹气。虽然往年也不见笑脸,但为什么今年看起来……哪里不对? 另一边。 云深不知处家宴上,蓝曦臣坐在主位,呷了一口素汤,黑陶圆盅被一只颀洁如玉的手留在唇边,不知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警告意味慎重地咳嗽声,他回过神来,连忙把汤盅放了下去。似乎感到不远处“弟媳”投来的揶揄目光,蓝宗主心中哭笑不得,索性不理。 明明人长久,却只能共婵娟,这对于刚刚在一起不满一年的两位宗主,实在是有些过分。 云梦。 宴散之后,江澄提剑出门。 一门生:“咱宗主可是好几十年没去看过中秋焰火了,今年怎么……?” 另一门生:“别多嘴。” 姑苏。 宴散之后,蓝曦臣提剑出门。 蓝启仁冷哼一声,眼不见心不烦般转脸回房。 魏无羡搭着蓝忘机的肩头:“天黑路远,大哥多小心啊。” 所以说,不管多四平八稳余威深重的人,谈起恋爱来,都比较掉智商。 入秋的风不再像夏时那样暖,夜里没了光照,温度更低。吹在身上,虽然不觉得寒冷,但仍有些凉。 尤其是中秋夜御剑。头顶一轮皓月,脚下万家团圆,村村挂灯笼,镇镇放烟火。热闹尽了,行至无人处,便衬得格外凄凉,郊野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安静,植被上折射一点点圆月的清辉,叫人不忍长留,匆匆赶过去,又是下一处热闹地。 行至一处湖上,约莫是个繁华地带,岸上灯火映得湖水一片火红,像是燃着了一般。 江澄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到这红火的节日氛围,忽然觉得不远处风声猎猎,猛地抬头,果然见前方迎面飞来一人。紫电立时应念而出,化作长鞭席卷上前,只听“锵啷”一声,江澄倏地眉头一跳。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不过短短一瞬,江澄已经打定主意,唇角一勾,手腕轻抖,带得紫电鞭稍旋了又旋,灌注灵力猛地往回一抽—— 裂冰到手。可为什么,还带了个人过来。 蓝曦臣几乎同时认出江澄,来不及感慨因缘际会如此巧合,眼瞅着手中武器要被卷走,不连自己一同送去,似乎不太称职。 顺其自然借着灵力跃上三毒,朔月早早入鞘,江澄还在握着裂冰发愣,蓝曦臣已经将他抱了个满怀。 这样一抱之下,怀中人初时僵硬得像是离了魂。蓝曦臣也不说话,用搂着人的双手轻轻顺着这人的背。不多时,僵硬的身体便放松了下来,下巴搭在他的肩头,鼻尖顶着他的颈侧,一呼一吸,一凉一热,蓝曦臣忽然有些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 实在太久没见,实在有些想念。 忽然颈上一痛,蓝曦臣微微后仰,正好瞧见江澄刚收了一口利牙,瞪着眼问他:“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剑上窄。”蓝曦臣严肃答道。不退反进,又往前凑了半步。 三毒忽然动起来,急急俯冲下去,贯得蓝曦臣一个趔趄,幸好同江澄抱在一起。下一刻二人已经落了地,江澄召回三毒,一本正经道:“地上宽敞。” 叫你贫。 蓝曦臣抿嘴一笑,没有接话。 中秋夜出现在离家千里又是去对方仙府的必经之路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澄见蓝曦臣笑得意味深长,满足于终于见到这张脸之余,又有些被看透的羞恼。他们方才落在湖的西南边,沿岸再往北走个百八十步便是长长一条小摊,与莲花坞码头的集市有些像,只是不知道东西如何。江澄转过头去看了看,生硬道:“既然巧遇,不如去逛逛。” 蓝曦臣没有表现出异义。于是两人肩并着肩,隔着一层谓做“巧遇”的窗纱,走进了这条陌生却热闹的湖边小道。 如此走了百来步,看着却有些无趣。托节日的福,岸边十个摊中有六个卖灯,三个卖月饼,其余一个卖写奇巧玩意,也不多稀罕。很多商家挖空了心思揽客,也出些或通俗或刁钻的灯谜来猜,但对于二位宗主来说自然没什么挑战性,江澄走了一会儿,便觉无聊至极。 “窗纱”就这么隔在那里,他不动,蓝曦臣竟也不撩一下! 于是他装作看中一块实在没看出哪里特殊的月饼,余光转过去,却见蓝曦臣正对着临摊的一个灯笼出神。那人离得远些,摊前闹哄哄围着一堆猜谜凑热闹的半大孩子,摊主正被吵得焦头烂额,才没发现自己已经被这样一位平生难得一见的俊雅人物关注了。 江澄皱眉,顺着蓝曦臣的目光看过去,那摊位上下挂了许多灯笼,灯笼上面都粘着个纸条,写着一条谜语,越往上的灯笼越是好看,谜语自然也越难,蓝曦臣却看着半中央一个实在没有哪里出彩的灯笼,连江澄看过来了都没发现。 江澄往前两步,站到蓝曦臣旁边,打算见识一下那条能令泽芜君愣神的谜题,只见泛黄的旧纸上一行没魂没体的小破字,写得是个“江边依旧灯火残”。 蓝曦臣察觉到了身边来人,转过头来,正好瞧见江澄勾起的唇角,微小的一点弧度,却像是盛满了万家灯火。 “想要那个?”江澄开口,话语中带着愉悦,似乎忽然间心情颇好,“怎么不去猜。” “只是猜到,却不想要。”收到江澄投来的质疑目光,蓝曦臣道,“不好看。” 配不上谜底。 这马屁拍的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谁让是从蓝曦臣嘴里说出来的呢。江澄似乎很是受用,转身道:“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带你去湖边,那一定有卖祈天灯的,能自己在上面写字,比这个好玩。” 话虽这么说,其实江澄心里也没数,在他模糊的幼时印象中,临水的地方,节日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花灯,水里放的他都不稀罕,只一样祈天灯他特别喜欢。竹篾扎的方架上糊着半透明的纸,点燃底盘上的松脂,灯就能缓缓飞起来。飞得好高好远,一直到看不见。 正往前走着,手忽然被牵住,蓝曦臣紧紧拉着他,道:“慢点走,我怕跟丢。” 江澄张了张嘴,觉得这句话实在漏洞百出,他有一百种方法呛回去,实在懒得选哪一种更合适,索性一句都不说了。 街道窄,人又多,两个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边都是欢声笑语,闹得听不清脚步和心跳,只有手还牵着,暖得很。 两人花了好一会儿才从人群中走出来,码头两边竟真有几家卖灯的,湖上已经漂了不少,星星点点,自有一番璀璨味道。 “婆婆,两盏祈天灯。”江澄寻了个摊道。 “一盏就好,两支炭笔,麻烦了。”蓝曦臣说着,银子已经递过去。 卖灯的老人已经上了年纪,一笑就是满脸的皱纹,用暗黄枯瘦的手递出一盏架好的灯并两支炭笔。 蓝曦臣接过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收获江澄一个十二分不屑的眼神。他却只是笑笑,重新拉起江澄抬腿就走,后者被他拽得一愣,一时没缓过神,便被带着走了老远。 蓝曦臣在一处岸边停下,江澄不明所以地四下望了望,身后是灯火璀璨流光溢彩,身前是一湖清澈波光粼粼,这里离码头已经有段距离,勉强算是远离人烟。顺风逆水,也少有花灯漂到这里,忽然间,就像是在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勾勒出了一小块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手里被放上一支炭笔,转头一看,蓝曦臣已经开始在一面灯上开始写字,面容沉静,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 江澄掂了掂手中的笔,状似随意偏头看去。 蓝曦臣写得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一般。短短两行字,写得是个:江边灯火残 依旧照团圆 江澄一愣,手中的笔差点滑下去。 蓝曦臣早就看到江澄投来的目光,本无意掩饰,便大大方方让开些,给人看了。 江澄别过脸,眨了眨眼,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蓝曦臣轻轻一笑,道:“你若不想我看,就自己写,我不会看的。”说着竟真的往后撤了撤,转头去看湖中光景。 江澄被这样一说,反倒有些不服气,福至心灵一般飞快落笔,亦是两句,还要大大方方亮出来,写得是:月下风与水 不只谓离散 蓝曦臣从善如流转回头来看了,眼神忽然有些闪烁,江澄嗤了一声,道:“又不是什么吟风弄月的人,还要咬文嚼字……” “字”字还没收声,江澄忽然觉得腰上一紧,灯已经脱手,却没听到落地的声音,面前袭来一阵温热的气息,蓝曦臣的唇附上了他的唇。 先是浅浅磨蹭,而后有更软更暖的东西欺了上来,江澄想躲,却只张开了嘴巴,那东西得寸进尺,伸进来便是一番攻城略地,两人的津液混在一处,他的脑子也仿佛不听使唤,一下子想要推拒,一下子想要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还是蓝曦臣先放开了江澄。 江澄瞪着眼微微喘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突然搞什么……” “其实不是很突然。”蓝曦臣道,“方才在剑上,我就想这样了。” “……”江澄。 “阿澄,我也想你。”蓝曦臣坦然一笑。 “……”江澄有点憋气了。一个“也”字,连他开口都省了。 扎好的灯被重新塞进江澄手里,蓝曦臣软语道:“先放灯吧。” 江澄皱眉,深觉一时不查,以致全军溃败,不扳回一城,实在有负三毒圣手威名。 “放完灯就去客栈吧。” “好。” “……”好像不太对啊! 还是先放灯吧。 擦火石点着了松脂,两个人各撑两角,明明灭灭的火光从不算厚的纸张中透出来,映在二人脸上,在浓厚夜色下勾勒出一个暖洋洋的模糊轮廓。 轻轻松手,祈天灯缓缓顺风升起,两人却谁都没有抬头去看。 不知过了多久,江澄忽然缓过神来,抬头望去,已分不清哪只灯是自己放的了。他有些恼,蓝曦臣却揽住他笑:“喜欢的话,以后每年都来放。” “莲花坞比这里热闹多了,还有焰火看。”江澄还抬着头,追着那浓郁夜色下一簇簇星子般明亮的灯火,淡淡道。 “那明年去莲花坞看。”蓝曦臣答。 “你家明年不过中秋了?”江澄冷冷一笑。 “后年你来姑苏吧,家宴之后我带你去彩衣镇逛祭月市。” 江澄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 反正,以后还长着呢。 END。 注:“江边依旧灯火残”来自百度,谜底是“澄”。“月下”两句是我编的,谜底是“涣”,来自百度百科“涣卦又称风水卦,本义离散。” 后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臣吟至今。 我只写到这里,但他们会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ps:整理旧文实在是太羞耻play了,眼前说黑就黑,初次写连载,文笔粗浅措辞生疏,感谢大家多担待。我写的不好,只有他们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