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作者:汐容 文案: 她点头应声死死抱住他,无边的黑暗里她眼泪成双砸在鸳鸯锦被上,声音破碎哭着笑道,“大哥哥,下辈子,我还嫁与你做妻。你还要骑着高头大马,接我回家啊……”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棋棠、吴应熊 ┃ 配角:十格格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时值四月,天高风清,是紫禁城里一贯的好天气。 当值的太监宫女方换了一拨,两伙人步履匆匆打了个照面儿,低着头穿过朱红色的冗长宫墙。墙头几处偶有长得高枝的嫩红海棠花探出头来,随着风盈盈而点,姿态撩人。 慈宁宫一隅花架下,石桌前几个幼女围坐一起,窃窃低语,不时用扇子掩一掩面。其余俱是梳着小两把头,只一个年长一些的,约莫十七八岁模样,已是妇人妆扮。 不知说到何处,身着浅紫色旗装的姑娘瞪大了眼睛,神情变得激动,低呼而出,“啊……我省得了,就是当初平西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才有得咱们清军入关。” 另一个艳桃色旗装的女子执了团扇斜斜打过来,“怎么胡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满人没有他一个汉人的帮忙,还进不来这紫禁城了不成?要我说啊,该是谁住在这儿皇城里头,总也没跑的。” 年长一些的妇人低头一笑,拿起茶杯抿了口,余光看向正襟坐在一旁,年纪瞧着最小的女子,垂眉敛目,白底嫩粉花纹的宫装,两把头上垂下的淡色流苏在风里更是添了几分温柔,妇人温和开口,“棋棠,你觉着呢。” 姑娘听闻迅速抬眼,有礼地望了眼妇人,复又垂眉想了想,“两位姐姐说的都对……可我还是更喜欢听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说罢抬起头望着众人柔柔一笑,言语温软,带了点儿羞怯,“那个陈氏……好福气的。” 方才执扇打人的女子笑了出来,“十姐你瞧瞧,小十四年纪最小,怀春心思却最是多情。你当平西王冲冠一怒真是为了红颜?他们男人的心思最多了,且擅长拿女人当挡箭牌和借口罢了。” 棋棠想了想,没有言语,方才第一个开口的女子出言岔开话题,“旁的不说,这汉人的男子,和咱们满人的比,是不是要病弱些?” 十三格格笑起来,“这要问十姐了,咱们哪里见过那么多,深宫大院一围,侍卫我都没瞧过几个。不过说到这儿,这个平西王,还是我们小十四的……” 十格格笑着打断了她,“汉人重儒学,总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是和满人不大一样的。” 棋棠笑了笑,继而瞧着茶杯里茶叶浮浮沉沉,没有言语。 紫色宫装女子望了望日头,“瞧时辰,圣母皇太后午睡该醒了,咱们也该进去候着请安了。” 一群姑娘由宫女扶了踏着花盆底往宫殿分花拂柳而去。棋棠走在最后,搭上青茗的手,还是不可避免得崴了下脚,青茗搀着她忙调整了姿势,棋棠冲她吐了吐舌头,主仆二人谁也没有声张,当作没事儿一样继续往前去了。 第2章 第 2 章 “我的好格格,从晌午您就开始拖着了,好不容易选了件衣裳出门,这怎么又走不动了……” 听得远处山石后头,有女子花盆底扣地的清脆声响,响了几声,忽然停下,他走近的脚步也渐渐停下。 棋棠脱了鞋袜,一撩衣襟,坐在水池边儿伸了双足入水,吓得青茗忙伸出手左右掩着,嘴上不停念叨,“格格您莫要这样……宴席马上开始了,这宾客人来人往多得很,要是有人过来瞧见了……这怎么是好……您是格格啊!” 棋棠笑了笑,低声念了句,“是个格格多了什么了。”复又拍了拍青茗的手,有点儿语无伦次似的,“我就是太热了,走不动了,我始终穿不好花盆底,我歇歇,歇歇就好了。” 青茗叹了口气,“格格,您这是何必呢。” 他虽然不想偷听别人说话,但是此刻走出去难免撞见姑娘家赤足,思索一下,略略上前几步,背靠着假山屏息,听得棋棠说,“青茗你说,这个宴席是为的什么,有几个人不知道的。” 青茗没言语,她似是笑了一下,自顾自道,“听说,皇兄要将十三姐嫁给副都统,你说,十三姐是个什么心思呢。” 听到这里,山后人对她的身份渐渐心下了然,开始有点好奇她想说什么。 青茗怯怯唤了声格格,她却像是憋闷了太久,不吐不快一般,“你说我是不是该觉得高兴,我可以留在皇城,不必远嫁。我那些皇姐,嫁去各个部族、草原,死的死,寡的寡。结局惨淡不说,开始也不知道夫家如何形容,你说她们婚后快活吗……” 他正不知听她这番话要作何感想,忽听出她语气有点儿哽咽,“有哪个女子不期盼着……如那陈氏一般,被捧在手心儿呢。” 青茗安慰道,“格格,您要往好处想,世子是平西王的亲生儿子,虎父无犬子,也会是个良人的。” 她抽噎声变得断续,“我从小就知道了,我是要许给他的。我一直没见过他,也没人跟我讲讲他的事儿,形容是否邋遢也未可知……退一万步来讲,他好得很,可他大我六岁呀,万一我嫁给他,他心里早就有了人,哪怕冲冠一怒,为的却是旁人,我又该如何自处呢……终归我这一生,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如何待我,我又怎么拿捏得来呢。” 他心里思索着这段话,微讶于一个小姑娘这样细致的心思,又听她幽幽道,“终归这次进京,他热血男儿,一万个委屈羞辱,心里怕是早已不忿。他怕是会恨我罢,觉得我是他的枷锁累赘,又怎么会真心喜欢上我呢?他若是心里苦闷,去喝酒,寻花柳……我倒是理解他,也不奢望谁给我做主的。可青茗,我没有额娘了,除了你,谁又能听我讲讲我心里有多苦呢。” 青茗拢了拢她的肩,“格格,您总是想得这样多……” 棋棠苦笑一声,“想得少怎么好呢……我始终觉得我是这个紫禁城里的一个常住客罢了,这儿却从不是我的家。我这一辈子,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可能有自己一个家了,可怕是也不能如愿了。”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啊,是我任性了,回头去晚了,又要连累你挨说骂……” 青茗一边给她穿鞋袜,一边笑道,“奴婢知道格格心里苦,能这么为格格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她鼻子更酸了,眼泪啪嗒嗒掉在衣襟上,语气委屈得不行,听得人心揪,“青茗,你身上带了蜜饯吗,我嘴里想尝点甜头。” 青茗摸了摸袖口,瞧着她有些抱歉,“奴婢出来得急……身上没带……一会儿去宴席上,奴婢给格格寻一盘儿。” 她应声,穿戴好随着青茗往殿前去了。留下吴应熊一个人长身玉立,抬眼望了望圆月,耳中满在回响她那一句“终归这次进京,他热血男儿,一万个委屈羞辱,心里怕是早已不忿……” 想罢低低一笑,也转身往殿前去了。 第3章 第 3 章 棋棠坐在宴席上,青茗寻了一圈儿,没有寻着蜜饯,偏此时太监来通报,说平西王世子到了。 她深吸了口气,瞥了瞥门口方向,继而垂目正襟危坐,入目一方月白色衣袍时,她方抬起头,瞧见他侧脸清秀俊朗,想起十姐说过的四个字,翩翩君子。 初见吴应熊,棋棠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他没有如她害怕的那样形容难看,少年姿态器宇轩昂,衬得她小小一个,相形见绌。 青茗在她耳边欣喜地低呼,“格格您快瞧啊!世子原是长得这样俊的!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棋棠没有觉得放心,尤其是在宴上他寻来一盘蜜饯,走向她的时候,她习惯性的低头不看他,却听他动听声音响起,“今夜宴上菜品味道有些重了,公主女儿家心性,怕是用不惯。微臣寻了碟蜜饯,公主尝尝罢。” 青茗忙接了过来,棋棠脸上腾得火红,“谢……谢过世子。” 他却定定瞧着她笑出来,唇畔弧度温柔,“是臣要谢过公主。臣本以为,今夜来同公主打个照面,是登天的难事,臣要谢谢公主让这件事这样简单轻松。” 她眼中蕴了不解看向他,听他又道,“臣冒昧,素来只听闻公主和硕封号,不知公主可有小字?” 棋棠点点头,有点尴尬道,“有的……小字……棋棠。落棋的棋,海棠的棠。” 他思忖一刻,笃定笑道,“这是个汉名。” 棋棠更觉羞涩,“是……从小……圣母皇太后就为我起了汉名。” 他温和道,“这倒是陈年的缘分了。公主不必拘谨,算年岁我也不过虚长公主六岁。” 她略带了点思索,怯生生脱口唤道,“大哥哥……” 吴应熊笑意更深,“今夜宴席上公主没用多少菜肴,晚上回去用点心也不要过晚。明日晌午臣进宫面圣,公主可否在西南宫墙海棠花下等等臣。” 棋棠望着他的眼睛,想了想,认真点头。他便转身回到席上,觥筹交错,应付自如,言谈举止间全然不见一个质子的难堪,不免叫人更加高看。 第二日晌午,棋棠梳了个略下垂的两把头,穿了件浅草色的旗装,显得温柔极了,由青茗打了伞,踩着花盆底悠悠往西南宫墙而去。 昨夜落了场小雨,一路上有一些积水里浅浅飘着绯色的海棠花瓣,棋棠不自觉抿唇低头一笑,青茗看在眼里,刚想出口揶揄,有个小宫女匆匆跑来福身行礼,“请和硕格格安,这是我们世子托奴婢带给格格的。世子说他不便入宫相见,在宫墙外候着同格格叙话。” 青茗接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绸缎盒子,看那宫女又匆匆跑开,环顾四周没人瞧见,才打开了盒子,棋棠入眼处是一双淡粉色的汉家姑娘平底绣花鞋,鞋头处也坠了艳色的流苏,触手柔软,不难想到穿上有多优美舒适。 青茗掩唇低呼,“格格您瞧,这花纹儿是海棠模样的……世子真是有心啦。” 她有点儿做贼似的,叫青茗赶忙把盒子合好,往西南宫墙去的脚步都快了些。方立定在树荫下的红墙前,他早已听着她花盆底步履匆匆而来,不由低声嘱咐,“下次要走慢些。” 棋棠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好像开出花来,走得急了让她脸颊颜色红红,气都有些喘不匀似的,顿了顿才开口叫他,“大哥哥……” 他应声,继而又道,“公主可喜欢那双绣花鞋?” 她用力点头,然后想起他看不见,不由抬眼瞧着头顶上绿叶红花,穿透宫墙阻隔,直蔓延到他那头去,心里的甜像是漾开了,“喜欢的,真的很好看,可惜我要回去才能偷偷地穿……”失落片刻复又笑起来,“但是这样,我就在屋子里穿,绝对不会穿脏了的。” 他这头顶着日头站在宫道上,也扯了唇角,“公主金枝玉叶,天下间任何的好东西都可以网罗到的。” 可我网罗不到你啊……她心里这样想着,出口一句,“那不一样的。” 他仍是笑了笑,微微让她听得,脸上开始更火热烧起来,“公主可有什么宫外的玩意儿想看,或者想尝尝,微臣明日带进宫交给你。” 棋棠噙着笑偏头想了想,有点撒娇似的,“我想看糖人儿,都说好看的,我都没有看过……我都分不太清糖人和面人呢。” 吴应熊点点头,应声说好,正准备嘱咐她赶快回宫,日头大了要遭晒,却听棋棠有些认真叫了他一声,“大哥哥。” 他想了想,应声,“我在。” 青茗略略走远了些,棋棠咬了咬唇,神色极认真道,“我从小就知道我与你有婚约,这是摄政王同平西王定下的,皇太后从小就给我起了汉名做小字,教习汉家文化礼仪,为的都是这个。我原本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是现在见了你,你这样好……我觉得,真的很好啊……你瞧我,这些话从我一个女孩子嘴里说出来,你怕是要觉得我没羞没臊罢。” 他神色暗了暗,若说昨夜是觉得她小小年纪乖巧懂事,善解人意,是个难得的知己,今次听她这样认真一席话,心里泛起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如何的情绪,只淡笑回一句,“公主坦率善良,微臣自当感恩珍惜。” 她笑起来,保证似的,“我回去就试试这双绣花鞋,明日来告诉你穿着是什么感受……那,告辞啦。” 他声音如清风拂面,温存平和,浅笑道,“公主慢走。” 第4章 第 4 章 棋棠觉得,她的人生一下子色彩明快了起来,宫里的海棠花更娇艳,西南宫墙下的那片树荫,就是她的全世界,连渐渐到来的盛夏,也美好得一塌糊涂。 遇见他之前的年岁,她一个人为了他忧心,遇见他之后的年岁,她听他讲十里长街的灯火,讲江南塞北的风光,讲云贵地区的虫蛇豺狼。他是个这样博学又温和的人,对待她极尽耐心,良师益友一般陪伴她,劝慰她。让她之前的短暂人生里遭遇过的所有不幸,像是皇阿玛专宠宸妃海兰珠,而宸妃仙逝的那一年,恰巧是她的生辰,她自幼便没有得到多少父亲的关注和宠爱怀抱,或者额娘早逝,这诸如此类的凄苦孤寂,都变得让她想要去接受和原谅。 她甚至偷偷感恩命运,让她遭遇这样多,却还是换得他这样好。 她爱上他,在一声声甜甜的“大哥哥”里,在雨夜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帕子里,在一次次奔赴宫墙角幽会心上人的欢欣雀跃里。少女痴情,最是磨人。 这一日慈宁宫里十格格、十三格格同棋棠给太后请过安,本说一起下盘棋,奈何棋棠归心似箭,吴应熊还在宫墙等她,便推脱说身子不适,带着青茗草草告退了。 十格格本想去叫了先皇养女达珠格格来,走到门口见棋棠离开的方向却不是回寝宫,略一思索,便跟了上去。 棋棠小女儿情态,告别他以后,便总想着第二天能早早见到他。他细致周到,两人谈话的地方,在宫墙内侧有片树荫,宫墙外却是日头一日毒辣过一日。棋棠心疼他,他总说没事,她只好早点去,免得他等久了遭晒。 可这一日,棋棠在宫墙下踱了不知多少来回,日头都从天中央偏到了西边儿,青茗忍不住开口再劝,“格格,咱们回吧……世子今日怕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 棋棠听了,愣愣站在那儿,半晌眼圈儿憋红了问她,“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青茗,他从没有不来过的……” 青茗叹气,“格格胡思乱想也不是个法子,再过会儿天黑了该交接班落门了,咱们先回去,奴婢想法子给您找人问问世子的事儿。若是问不出来,咱们明儿再来等等看,总不见得明日也不来的,世子是个守信的人。” 棋棠抬眼深深看了眼宫墙上的碧瓦,盯着飘飘摇摇的海棠花枝,眼泪慢慢倒回去,点了点头,随青茗一步三回头方回去了。 这一日棋棠睡得不好,梦里风雨大作的,一更二更各醒上一回,醒了便盼上好久的天亮,她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揪着她喘不过气儿。好容易翻来覆去挨到了天亮,早膳都用不进去,带着青茗早早跑去宫墙等着候着。原是昨夜确是下雨了的,地上水坑又积了起来,她跑得急,水溅在她衣角上,湿了一片。可饶是这般,又是痴等了一天,那边再也没有他的声音响起。 棋棠瞧着那面高得不行的宫墙,眼泪啪嗒嗒砸在水坑里,泛起一圈圈涟漪,青茗于心不忍,“格格,站得近了也没用的……就算是鞋底子高些,这么站在水里也是要作病的。” 她闭了闭眼,没有回头,语气哽咽,“青茗……他怎么了呀……他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前儿还好好的啊……我现在,又惦记他,又害怕……” 身后缓缓传来花盆底扣地的优雅声音,青茗忙福了身,“奴婢请十格格安!” 十格格点头叫她免礼,后又定定瞧着棋棠背影,清淡开口叫她,“棋棠。”棋棠没有应声回身,她继续道,“你不必等了。今儿一早,平西王世子吴应熊上书太后,请求取消同你的婚约。” 棋棠身形似是晃了晃,又听得她道,“太后准了。已经在拟懿旨了。” 棋棠猛地转身,满面泪痕不能置信,“为什么?” 十格格安静站在那里,瞧着她泪痕交错,终是于心不忍,向她伸了伸手,“你随我来,我讲给你听。” 棋棠随她回到十格格的寝宫,关上门屏退了一切下人,她带着她走到内间,打开一扇暗格,入眼赫然是一个灵位,前头摆着香和供果。灵位上几个字触目惊心——亡夫瓜尔佳辉塞之灵位。 棋棠转头看她,语气惊讶低呼,“十姐……在宫里私自祭拜是大罪!” 十格格像没有听到一般,转头捻了香,站定虔诚闭眼祭拜过,方再添上香,面色无波无澜,声音也没有喜悲似的,“大罪?我倒真希望有个什么罪名安到我身上,赶紧将我推出午门砍了,这一世,一了百了。” 棋棠心里酸得不行,唤她,“十姐……” 她叹口气,转头瞧向棋棠,微微笑起来,“你问我为什么,棋棠,这就是为什么。” 棋棠摇头,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对面好看年轻的女子用老态龙钟的语气道,“我嫁给他以前,何尝不是如你这般,少女心思,春情萌动,一切都好得不得了。我嫁给他那一夜,棋棠,你不知道,我觉得我这辈子,你让我死在那一夜我都愿意。可我福薄,他命薄,新婚三月他去了,留我一个。棋棠,我们是格格,是金枝玉叶,是这紫禁城一辈子的困兽。我想跟他去了,我服毒,我上吊,我撞棺,可总归我是不能死的。不但不能死,我连留在公主府,守着和他生活过的家园的资格都没有,我一定得回这紫禁城来,做我礼数周全的公主。我得在这个没有归属感的,冰冷富丽的皇宫里过完我的一生,我再没有我夫君的一生。” 棋棠哭得快断过气去,十姐握着她的手,仍旧在笑,眼泪扑簌簌滚下她颊边梨涡,“棋棠,我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可我这辈子,已经没了,已经毁了。我有的时候夜里惊醒,忽然就恨得不行。我恨啊,恨我怎么没给我夫君留下个子嗣,好歹这余生漫漫,我也能落个盼头不是。可我又怕,万一真的有了个孩子,我每每瞧见他,又该有多想念他阿玛……” 她定定瞧着棋棠,语气十万分的不忍,“你这门婚事,我晓得,让你放下太难,他那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儿,待你也定是妥帖安稳的。我瞧得出他喜欢你,昨儿个是我见了你们的事儿,找他谈的。我问他可喜欢你,他思忖半天,只道你是他未来的妻,他会对你很好。棋棠,你这么好,我不信他不爱你的。可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是不敢啊……” 棋棠喃喃,“他为什么……为什么……” 十姐叹气,微凉指尖拂去她泪珠,“他是平西王的世子,进京是来做质子的。为何要做质子,不就是怕吴三桂反了吗?如今形式还不到那一步,皇上也不见得容不得他一时片刻,可是丫头你想想,吴三桂是什么人?一藩之王啊!我说句砍头的话,他迟早是要反的!待到那一日,他的九族可能得安宁?你嫁给他,最后只能是落得跟我一样的结果!他若是差一些,你压根不动心思,也就罢了,可他这样好,你爱上他了!棋棠你问问自己,你还没同他举案齐眉结为连理,便为他这样伤神颠倒,若是有一日你们儿孙满堂血浓于水,你的族亲一句话,要了你整个夫家的命,你当如何?!” 第5章 第 5 章 你当如何。 这四个字像是平地惊雷,乍然响在她耳畔,将她心底最隐秘晦涩痛楚的心事揭露得无处遁形。她眼泪越掉越多,泣不成声,“所以他不敢爱我,甚至要上书太后,不惜毁掉摄政王时定下的婚约……他以为他这是放过我?” 十格格摇头,“太后怜惜你,命这样苦,她是看在眼里的。而我……小十四,我不希望你是下一个我,这太苦了,非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他这样对你,何尝不是为了你好,趁着不深,及早了断,好过你日后肝肠寸断,难独苟活。” 棋棠垂着眼落泪,然后抬起头瞬也不瞬看着她,“十姐,你说太后在拟旨,也就是还没有颁布旨意。我现在……要去求太后收回成命。” 十格格提高了声音叫她,“棋棠!” 她缓缓笑了起来,表情无比认真坚定,“我年纪小,我知道,姐姐和太后说的,做的,都是为了我。可是十姐,棋棠只问你一句,倘若重来一回,叫你不必嫁给额驸,抑或是从不认识他,嫁给别人,过完一生,你可愿?” 十格格眼里蓦地涌起泪花,抿了唇不语,棋棠笑得更漂亮,“你瞧,十姐,有些人遇上了,就是一辈子不愿意忘的事儿。往后如何我其实早就明白,我是皇家的女儿,这些年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也有告诉过我自己不要爱上他,可我的爱就在那儿茁壮生根发芽,我认了,十姐。今后不论我是凄苦一生,还是潦倒悲痛,我爱上他,我都认了。” 她眼睛里泪光亮得不行,掷地有声,“我管不了那许多,我只要他。我要嫁给他,成为他的妻,成为吴家的儿媳,今后刀山火海,我也要跟他一起赴。便是把全天下的好都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换。” 看着她转身,十格格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只道,“棋棠,我劝不住你。但你要记得,终有一日,没了他,你在这世上,还有很多日子要度过。” 棋棠眼泪又掉出来,认真用力点了点头,花盆底踢踢踏踏一路飞奔到慈宁宫。 和硕公主在慈宁宫门外跪了一夜的事儿被宫里第二天一大早口口相传,太后召见棋棠的时候,她唇色惨白,青茗扶她站起来用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一点点挪到太后寝宫里,圣母皇太后摆手免了她的行礼赐了坐,又叫人上了姜茶,方带了点儿怜悯瞧着她。 “棋棠,平西王世子已经过来求告过哀家撤回你们的婚约了。你这样行径,太伤天家颜面。” 棋棠喉咙似有刀割,眼眶泛红地挤出破碎声音,“太后就当是棋棠强求……棋棠知道太后可怜我,小十四从来没求过太后什么,只这一件事……棋棠痴心一片,求太后成全。” 太后拿起茶杯撇了撇沫子,“其实这样做,对你未尝不是好事。长痛不如短痛,你年纪还小,不能预见以后诸多苦楚。” 棋棠不顾青茗阻隔,颤巍巍起身跪了下去,眼睛里又泛起泪花,“小十四拼着命都不要了,说句大不逆的话,这桩婚事是摄政王遗愿,太后心里其实也是想遵从的对吗……小十四不怕苦不怕痛,小十四就想跟他在一起……人间自是有情痴,太后能懂小十四说的,棋棠明白……” 苏麻喇姑低喝了声放肆,青茗也赶忙跪下大气不敢喘,太后的动作顿在那里,眼睛瞧着窗子透进来的屋里地上太阳光,一道道细碎冗长。半晌放了茶杯,支了头,只轻声道一句,“你这样烈的性子,像极了你们爱新觉罗家的根儿。有一点你要对着列祖列宗发誓,今时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他日你何种光景,谁也怪不着。” 棋棠哭得肝肠寸断,硬是挺直了腰杆立誓,“棋棠立誓,今时今日我要嫁与平西王世子吴应熊,皆是我自己的选择,他日无论何种光景,我都不悔不怨。” 太后瞧她一眼,似是笑了笑,阖眼靠在榻上道,“扶你主子回吧,哀家有些累了。” 第6章 第 6 章 甫回到房里,青茗想扶她躺下歇会儿,她只摇头,“青茗,你去找十姐……让她帮我个忙,晚上让我混在下值的太监里出趟宫,我要去见他。” 青茗忙低呼,“格格你是疯了吗?这是什么罪名!” 她死命拽着青茗衣角,哀哀切切,“我等不下去了……我两天没见他了,我想到他去跟太后说要毁了婚约,我这心里就像油煎似的。青茗,我求求你,你权当可怜我,我若是见不到他,怎么也不能阖眼睡个好觉……” 青茗眼眶也憋红了,“格格,早知道你爱上一个人这般的不要命,奴婢真是宁可世子瞎眼瘸腿儿是个烂人儿……” 她虚弱笑起来,“你不能这样说……他就算是个烂人儿,他对我这样好。将我的心事全放在心上,让我可以倚靠仰仗,青茗,他就是我梦里的良人,是我这一生唯一想要的夫君的模样。” 青茗拿袖子拭泪,嘴上应了她,“奴婢就去求十格格,格格你好好歇会儿,离晚上还有段时候呢。” 傍晚时候,她换了衣裳揣了个包袱,跟着下值的太监一道出了宫门。随即上了十格格准备的马车,奔着世子府而去。 棋棠坐在车上,紧紧抱着一套汉家女子的衣裳和他送她的绣花鞋,满心里都是酸涩和期盼。车子停下来,小厮递了话,不多会儿吴应熊的伴读侍书走了出来,夜色里走近瞧清楚她模样,侍书惊得不行,“格……”想了想又慌忙改口,“哥儿怎么没打一声招呼就来了……我家少爷在书房呢,快请进吧!” 棋棠感激地瞧了瞧侍书,跟着他到客房,有点儿哀求似的嘱咐侍书,“莫要说是我来了……你就同他说是个朋友来访罢。” 侍书应声走后,她换上了那身汉装袄裙,绣花鞋仍旧舒适好看,对着镜子瞧了瞧,神色虽然不大好,但是还不算太糟糕。 过了会儿,门口有个高大人影,她脚步轻轻,挪到门口,待他叩门几声,也没敢应答。他站了会儿,轻轻推开门,棋棠低着头不敢瞧他。 吴应熊走进来以后才发觉是个女子,穿着浅绯色的袄裙,梳了个温柔的如意髻,待看清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下猛地一惊痛。 “公主……” 她抽抽噎噎,这几天独处也罢,面对十姐也罢,求着太后也罢,都没有此刻哭得伤心委屈。 她唤他,“大哥哥……” 他几乎想伸手拥抱她,可是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然后用冷静的声音说道,“公主夜里造访实属突然,今夜落了门,宫里怕是回不去了。公主别怕,臣明日一早想辙叫人将公主送回宫。若是事发,臣自会去圣上面前领罚。” 她抿着唇看他,努力笑起来,“我今天特地穿了你送我的绣花鞋,你喜欢吗?” 他匆匆一扫,只是强忍着后退一步,俯首作揖,“委屈公主今日在此歇息一夜,微臣告退……” 言罢转身要走,棋棠忙上前一步抱住他腰身,侧脸靠在他宽阔脊背上,眼泪濡湿他衣衫,那热度要灼伤他皮肤一般,他听见她哽咽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闭上眼睛说不出话,听她断断续续哭道,“我额娘走得早,皇阿玛因着我生辰同宸妃娘娘薨逝是一年的,都没怎么抱过我。我在紫禁城里,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怕皇阿玛有一日想起来这件事,治我和额娘的罪。我想有个家啊……有个自己归宿的地方,从盛京辗转到紫禁城,我都没有找到归属感。可你给我了,你让我觉得,我这一生,还是可以有一个家,有一个可以爱慕仰仗的夫君……你对我这样好,我离不开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她们都劝我,说各种结果给我听,你冒着被天子质问何意的危险要退婚,无非也是担心我……对不对?” 他心里开始觉得有只手扯得他难过,静了静,放低了声音,“我们……也许不开始才是好的。” 她用力摇头,“我不要!我不听!那些什么痛楚,什么凄惨,我都不管!我不信你心里不难过,离开我说是为了保全我,可你这样揪着我算什么呢?你问过我要的是什么吗?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把这一生都压下去,我要做你吴家的媳妇儿,为你延续香火,百年以后同你共葬!不论要遭受什么,要面对什么,我都不怕。” 他喉咙里像是有一口血卡在那里,局势如何他比谁都清楚,他的父亲他也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他怎么能把这样好的一个小姑娘,这样爱他一个小姑娘,下半辈子都损毁殆尽。 可她抱着他,用体温和眼泪温暖着他,敲击着他的防线,他听见她语带哀求,无限温软,跟他道,“大哥哥,我就用这一生,换这一晚……行吗。” 他看着庭前一棵海棠树,花瓣儿纷纷扬扬,看得他心里都苦得没边儿。半晌艰难开口叫她的名字,“棋棠,你年纪还小,有梦做很正常……可是现实不是梦里那样的。” 她将声音放得极柔,“你转过来,大哥哥,你抱抱我呀……” 他像是受了蛊惑,转过身揽她入怀,棋棠用力抱紧他,牵起唇角,极尽虔诚,“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夜。十姐说,她愿意死在出嫁那一夜,我终于懂了……大哥哥,也许我们能相伴到明天,也许是明天的明天,那都不重要。只要你在一天,我愿做你的妻一天。我愿天涯海角,云贵还是江南,都随你去。我愿舍弃爱新觉罗姓氏赐予的骄傲和安逸,站在你身后,这一生只做你的女人。从今以后,我的喜悲,我的生死……都交给你。” 她闭上眼,眼泪又吻过他坚实胸膛,怕极了道出一句,“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猛地打横将她抱起,抱到床榻上同她和衣而卧,带着点怜爱轻抚她的头发,“我听闻你昨夜在慈宁宫跪了一宿……疼不疼?”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瞧他,“我没事的,所幸太后同意收回成命了……”想到什么,神色复又变得紧张认真,“你下回莫这样去求旨,九哥很容易觉得是平西王有异心,你才这样决定的……这太危险了,我怕极了。” 他看着她,有些凄凉地笑,“棋棠,这就是为什么……异心,父王是早晚会有的,即便他没有,朝廷也终有一日会认为他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仍是笑着,往他怀里更深靠了靠,“我省得。终有一日,我会因为这忌惮,同你分离,甚至陪你赴死。帝王家多残忍呀,他们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还一定要选一位公主嫁给你……不过幸好是选了我,要是选了别人,你就遇不到我啦!姐妹里,我可是最乖的!” 他竟被她逗得哑然失笑,又极真诚,“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她眼珠亮晶晶的,笑起来好看极了,“你看大哥哥,我什么都清楚,我是清醒的爱上你的,也是清醒的非要嫁给你的。大不了,我陪你同生共死,反正在这个人世间,我除了你,没什么更多的留恋。” 他摇头,语气是溺死人的温柔,“你会有的。将来,你要为了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她眼睛里一瞬间盈满泪花,央他似的,“大哥哥,我们约法三章,只要我们在一起一日,我们都不提离别的事儿。那也许是一辈子都不会遭遇的事情呢,我们不要提心吊胆,在一起一日,我们就好好享受一日……我总归是一直陪着你的呀。” 他抱住她,点头应她,“好,我答应你。” 棋棠在他怀里笑出声来,“你知道为什么,太后会这样容易答应我的请求吗。” 吴应熊思索片刻,“这门亲事,是摄政王同我父王定下的?” 棋棠幽幽叹口气,“我从小就是养在太后宫里的,太后对我很好……因为我是小十四……你晓得吧,摄政王便是□□十四子。” 他点头,“陈年旧事,我也略有耳闻。” 她枕着他肩膊满足地闭目,“十姐也好,太后也好,都是苦情而执着的女子。可我问过她们,若是从来一次,是否愿意不遇上那个人,答案也都是不愿……我也是如此的。今日我在太后宫里立誓,今时今日皆是我一人选择,日后如何,棋棠亦不悔不怨。”倏地又睁开眼,努了嘴,神态哀怨委屈,“你以后不论如何,不能再躲着我了……这几日我都没睡好,心慌得厉害,闭上眼就想起你来。” 他调整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浅笑应是,“臣晓得了,是臣对不住公主,他日当牛做马,一应补偿回来。” 第7章 第 7 章 顺治十年,应摄政王多尔衮遗愿,太宗十四女和硕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平西王吴三桂亲自入京赴宴,太后及圣上为示恩宠,给棋棠的嫁妆极尽丰厚奢丽。这一夜和硕公主出嫁,当真是十里红妆,满城笙歌。 公主府早就提前一年修葺完成,吴应熊从公主府骑着高头大马入宫接亲,穿过车水马龙的长安街,身后仪仗队吹吹打打,抬轿子的侍从孔武有力,一台空的花轿走得恣意摇晃。 棋棠一早就由青茗和十格格陪着,开脸梳妆,唇色嫣红也比不过双颊的火红,待嫁女儿的心思忐忑又欣喜到了极致,拉着十姐的手东问西问个不停。十格格无奈,理好她鬓边的头发,只一一耐着性子回答,言毕吉时将至,又握紧了她的手,柔柔一笑,“我们的小十四,从今日起,就是人妇了。姐妹里你是最后一个嫁人的,好在不必出京,以后要是想念宫里,就回来跟十姐叙叙话。” 棋棠听了这番话,蓦地涌起眼泪,这些年在紫禁城,十格格同她真真的惺惺相惜。这个姐姐虽不是同母所出,但却是为数不多的给了她血脉至亲的感情的人。棋棠点头,“我得空就时常回来陪十姐,以后我不在宫里,十姐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莫再太过悲痛……小十四放心不下你。” 十格格点头,拍拍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十姐省得。但你可还是少回来,不知道的以为额驸欺负我们新嫁娘,才给气回了娘家呢。” 青茗忙跟着打岔道,“世子哪舍得欺负咱们格格?怕都是格格欺负世子了!” 棋棠破涕为笑,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回握她的手。嬷嬷在门口提醒吉时到了,额驸已经进宫在候着了,该去拜别太后和娘娘们了。十格格方唤了嬷嬷进来,要将盖头给棋棠披上。 她瞧着十姐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十姐,我今儿好看吗……” 十格格笑着点头,“好看,你是最好看的新娘子。我们小十四出落成了个大美人儿,比姐姐们当年出嫁的时候,都要好看。” 嬷嬷嘴里的吉利词儿也是一连串不停,“公主是最美的新娘子,宫里迎来送走这么多新嫁娘,公主这般的姿色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拔尖儿!” 她笑着戴上盖头,入目皆是满眼的火红,心里的喜悦幸福要烧起来似的,由青茗和嬷嬷一左一右陪着,进了太后寝殿拜别。 吴应熊已经站在那里了,浅笑看着他的小姑娘一身大红喜服被人搀扶而来,上前一步接过棋棠手里的同心结的一端,棋棠由青茗扶着,同他一起跪在太后面前行了大礼。 太后亦是一身喜庆的深红色,目光温和噙了笑意,“这对小鸳鸯终于是熬到一起了,往后的日子你们俩凑一块儿过,好好的持家。棋棠从小就是为了这一日,早将汉人媳妇的礼数都学全了,出嫁记得要尽心侍奉夫君。”言罢笑意更深,瞧着吴应熊,“额驸也莫要因她一心跟定你,看轻了她。这个小丫头,在先帝爷的女儿里,倒是性子最像先帝爷的一个,烈得不得了。往后种种,怕是有你消受的。” 棋棠正暗自羞怯,却听身侧人无比坚定道,“太后训话,应熊谨记于心。应熊能娶到公主是修来的福气,亦是臣毕生所愿。应熊今日在太后面前立誓,除了早年收入府中的养子世璠,终我一生不会纳妾另娶,与旁人有所出。还请太后为我夫妻二人做个见证。” 言罢深深俯身叩首,棋棠鼻子一酸,跟着他一并叩首,也是极尽虔诚,“棋棠自幼承蒙太后垂怜宠爱,今日嫁做人妇,自当谨遵太后教诲,一心侍奉夫家,不骄不纵。棋棠僭越,今后女儿不能承欢于膝下,望太后珍重凤体,棋棠会常回宫侍奉太后左右的。” 太后点点头,眼睛在明亮烛火的照耀下也有些湿润,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温声对一对新人颔首道,“好,都好。快起来罢,去拜别了皇上,回家去吧。” 棋棠一听这最后四个字,才像个新嫁娘似的哭了出来,青茗忙拿了帕子递给她,瞧着她拭泪,吴应熊轻轻扥了扥同心结的一端,棋棠感觉到,便又是破涕为笑,亦停了哭。 这一夜她随着他走过大半个京城,沿街百姓都驻足观望着和硕公主的婚轿,她听见无数少女窃窃私语,夸她的额驸好看得不行。 棋棠在轿子里弯了唇畔,上次坐轿子,还是那夜偷偷出宫找他,她记得自己那时忐忑心酸得不行。如今她的心上人,这一生的良人,就在轿前,打马为她开路,她这一生,都只需要跟在他身后走下去就够了。 到了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公主府,宾客早已齐聚一堂,额驸箭法精准,拿捏好力度确保不会惊吓到她地叩了轿门,青茗又扶着她跨了火盆,他便一把握过她的手,在她耳畔轻声道,“娘子回房等我。” 她亦在盖头下小声嘱咐,“你要少喝点儿酒……” 他复又握了握她的手以示了然,才由着嬷嬷和青茗将她扶入了洞房。 棋棠在洞房坐着等了他半个时辰左右,忽听婢子来报,说世子赶在吉时前回来揭盖头了。棋棠颔首,随即开口,“嬷嬷,青茗,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和世子说。” 嬷嬷面露难色,“这……公主,盖头要趁着吉时揭才好。” 她笑,“我省得,我会遵着时辰的。只一会儿,说完话,你们再进来伺候交杯酒。” 嬷嬷应声,带了人退了下去。她侧耳听到他推门而入,余光瞧见他持了一柄玉如意缓缓走到她面前,喜服衣角同她盖头一般火红好看。 棋棠定了定心神,唤他,“夫君。” 吴应熊瞧着她微微垂头的纤弱身影,这两个字像是一汪清泉流淌过耳畔心尖,他亦打心眼儿里笑起来,应道,“娘子,我在。” 棋棠由衷笑起来,声音柔婉动听,“夫君,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执了她的手坐在床畔,认真回她,“你说,我在听。” 棋棠回握住他的手,理了理思绪,方道,“今日你我结为一夫妻,今后荣辱生死,皆是一体……”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带了点儿颤抖问他,“夫君,你会永远爱重我吗?” 他心里蓦地疼得不行,他的小姑娘,从来都是这样的小心翼翼,却又付出得这样决绝彻底,为了同他一起,肯跪在慈宁宫外整整一夜,压下这一生,哪怕是要陪他下地狱也在所不惜。 他笑起来,持了玉如意挑开她火红的盖头,棋棠一双水盈盈的双目瞧得他刹那失神。他有些痴迷地放纵自己的感情,避过朱红色的宝石耳坠子,伸手捏了捏她柔软泛红的耳垂尖儿,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娘子,我今日不止在太后跟前立誓的,皇天后土都在听着。今后你是我唯一的妻,我吴应熊一生爱重你,呵护你,陪伴你。决不食言。” 她笑开来,艳若桃李,瞧着他俊朗的脸上神色无比认真,扯了扯他袖子,风情又狡黠的撒起娇来,“大哥哥,从今天起,你又多了个称呼了。你方才叫我什么?我没听清呀,你再唤来一遍给我听听,好不好。” 第8章 第 8 章 翌日棋棠睡到晌午方醒过来,新嫁娘浑身的酸痛,心里却甜得满溢。偏头不见榻边人,正自寻思,青茗叩了门,待她应声便进来伺候了热水。 瞧着她缩在锦被里,青茗笑着揶揄,“格格还不起,世子可是起来等了您半天了。膳房早点都备上了,您再缩着,奴婢也得伺候您起身呀。” 她羞得拿被子蒙住脸,声音闷闷传过来,“青茗你这样欺负我,我要克扣你的月钱才是!” 青茗一边还嘴一边帮她试水温,“奴婢可不怕,府里额驸是顶好的人,给咱苦命的奴婢们撑腰,不怕格格骄纵欺压。” 洗漱完毕,青茗替她梳了个两把头,放下朱红的桃木梳,瞧着镜子里眉眼日益生动妩媚的棋棠笑道,“打今儿起,格格就是彻头彻尾的妇人了,奴婢这样有幸,瞧着格格一路走来,再多辛苦,也都修成了正果。” 她拍了拍青茗的手,抚慰笑道,“青茗,你还要见到我生子,儿子还要生孙子,以后的路还长呢,咱们一块儿慢慢的走。” 青茗应声,扶着她去用了早膳,却还是一直没见额驸的人。早膳罢,有婢女来报,说额驸请公主去花园一叙。 棋棠由青茗陪着第一次踏入自己府里的花园,入眼处一片嫩红或雪白的海棠花海,叫棋棠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青茗瞧了瞧她,掩唇笑起来,“这片花儿可是额驸去年就亲自栽下了的,格格快进去瞧瞧吧,额驸在等您呢。” 她点点头,没有回过神似的拨开一束束花枝儿往花海深处走去,他穿了件白色的褂子,背对着她站在树下瞧着树上花瓣,旁边石桌上摆好了一局珍珑。听到她脚步声,他转过来瞧她,眉眼间满满的笑意,朝她伸出手来。 棋棠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搭在他掌心,任由他握紧。 他扶着她坐在桌前,“打从我第一回 听见你名字起,我就想好了,终有一日,要给你这个礼物。” 棋棠像是在梦里一般,指尖抚过带着点暖意的黑白棋子,满心的感动无法言说,千言万语汇成盈盈眼波,瞧着他一味地笑,“夫君与我对弈一局,谁吃了子,谁说一件对方不知晓的事儿罢。” 他点头应好,一撩衣襟也坐定,伸出手请她先执黑子,棋棠一手拢了袖子,一手执子同他厮杀起来。 他有意让棋棠,先被吃下子儿去,瞧着她,眼里都是笑意,“那夜宴会之前,我便见过娘子了。” 棋棠蓦地睁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 “那夜宴会,你可还记得我送你那碟蜜饯的时候,说了什么话?” 她垂头略一思索,忽地抬头瞧他,“你说……要谢谢我,让你来同我打照面这事儿,变得如此简单?” 他浅笑点头,“不光是娘子一人对这桩素未谋面的婚事食不下咽,我心中亦如你所说,不忿忐忑。所以那晚迟迟没有进殿赴宴,在周边儿走了走。这一走,就听见假山前头有个小姑娘同人撒娇。再一细听,她便脱了鞋袜,我更不好出面相见了。” 棋棠微张了红唇,回神半晌喃喃道,“那你岂不是……我说的那些话,岂不是都被你听见了?” 他觉得好笑点头,棋棠脸红得不行,懊恼又着急的问他,“那时候我还说什么了?我都记不起了……” 他握了她的手,笑起来,“你再吃我一回,我便告诉你。” 棋棠哑然气结,棋盘上却再讨不到他便宜,被他反吃了棋子才叹口气,“我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呢……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了呀……非要说的话,就是那时候,你不理我了,我心里真是难过得紧,整个人都要撑不下去了似的,傻愣愣站在宫墙下两天呢。” 他怕她伤心,忙紧着让她了几个子,如她所愿讲给她听那夜的事儿,“那时候你说,我热血男儿,进京做质子,心下怕是早已不忿,许还会恨你怪你,会不喜欢你。” 棋棠想了起来,羞得拿手掩唇,复又小心翼翼问他,“那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呀?” 他瞧着她笑,眼神瞥了下棋盘,棋棠只得认命,却又被他输去几个子,懊得直要掀棋盘似的,委屈道,“我是真没有什么要跟你说了……我在你跟前儿就跟个透明人儿似的,什么心思都没瞒过你啦。” 他掩唇咳了咳,半晌瞧着她笑得狡黠,“不说也可以,我来问娘子,娘子如实回答便好。” 棋棠一听有些高兴,点了头,只见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手撑着棋盘欺身到她耳边,轻声道,“娘子昨夜……可欢喜?” 她眼睛腾地睁大,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半晌羞得低下眼睛去,结结巴巴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欢……欢喜的……” 他低低一笑,揽着她的肩,棋棠抬眼瞧他,见他神色认真,听他道,“那个时候,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我的未来妻子,是这样懂我的人。她为我思,为我想,为我忧愁,为我惧怕。棋棠,你不止是我的爱人,更是我这一世知己。你不必乖巧讨好,也不必小心翼翼,你是我的妻子,你乖张桀骜我都照单全收,任性胡闹我也都纵你宠你。” 她听得动容,却不知要说什么,只听他继续笑道,“公主,臣在遇见你以前,没有什么心上人,所以这一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儿,就只能寄望于你身上了。” 她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仰起头弯了眉眼,温柔笑问他,“你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上我啦,大哥哥?” 他没有回答,俯身在她额头虔诚印上一吻,低声动情道,“娘子,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她伸手环住他腰身,轻声发问,“嗯?” 树上海棠花纷纷扬扬洒在两个人发鬓,她在这片醉人香气里,听得他说,“棋棠,我这样爱你。” 第9章 第 9 章 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侍书五更天便来叩门,棋棠睡得浅,听得他们说话,也醒了过来。不多会儿吴应熊回房,在榻侧握了棋棠的手,低声道,“今儿我得早点进宫,三阿哥降生,皇上心情大好,兴许会有什么事儿要传唤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棋棠一听忽就清醒了,执意爬起来替他更衣,瞧着她系扣子低垂的眉眼温柔,吴应熊轻轻吻了下她的眉心,又不放心嘱咐道,“你一会儿用完早膳记得按时喝药,别嫌苦,蜜饯都给你备上了。” 她忽然愣愣瞧着他的扣子,半晌有点颤抖似的开口问他,“夫君,我这肚子都一年多不见动静……你……” 他一把揽过她,坚定安慰道,“会好的,你信我,咱们肯定会有孩子的。” 她把下巴靠在他肩上,闭了闭眼,“父王那边儿也没少给你压力,我知道的……你不然……” 他吻上她的唇,堵住她的担忧,看到她眼睛里去,“你怕个什么,你我有养子在膝下。你还小,就算这几年没子嗣也属正常的,咱们已经有在养身子了。我不会纳妾,更不可能另娶,你死了这条心。” 她低低笑了出来,轻轻捶他,“谁说要你纳妾了?好啊,你背地里动什么歪心思呢,你说!” 他也跟着笑,挽好了袖子叮嘱她,“今儿几时能回来都没准,你过会儿也要进宫去跟娘娘贺喜,别忘了把上回云南给太后进贡的宝石带上。要是下值得空,我同你一块儿回。” 她浅笑点头,复又想起什么,开口问他,“九哥可给小阿哥赐了名?” 他皱起眉回想了下侍书的话,方回她,“赐了,说是叫玄烨。” 顺治十一年,平西王世子和硕公主额驸吴应熊,加授三等子爵。顺治十二年初冬,和硕公主有喜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京城甫落了第一场薄雪。 两年多的调养让棋棠的身子总算有些起色,额驸得知她有喜的消息更是三天两头宣太医诊脉,宫里太后、皇帝和十格格赏赐的补品一拨拨的送来公主府,云贵更是进贡了不少的补品药材,生怕公主第一胎有什么闪失。 青茗每日炖药的时辰比公鸡报晓都掐得精准,最后两个月的时候,吴应熊更是天天亲自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眼瞧着产期一天天逼近,十格格特意请了恩旨,带着太后赏赐下来的药材珠宝来了公主府瞧她。青茗给棋棠拿了软垫斜斜靠在榻上,见着十姐进来刚想起身,被她一把按下,十格格瞧着她高兴得不行,忙道“我的祖宗,你快好好歇着!” 她不好意思的笑,“小十四不能给十姐请安了,十姐瞧着我现在是不是肿了许多?” 十格格认真打量半晌,坐在榻侧握着她的手,“都好几个月没见了,你们额驸心疼你心疼得紧,哪儿都不敢让你去。我瞧着是比前几个月显怀多了,毕竟要该生了,不过人还是标致好看的,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最近饮食如何了?” 青茗端上茶来跟着笑道,“回十格格的话,前几个月格格害喜得厉害,最近全好了,食欲不错的,额驸又天天陪着散心顺气儿,府上大小没一个敢惹咱们格格的,小世子来请安都是在门口应了话便退下了。” 十格格拍拍她的手,放心道,“你这样我便安心了,产婆太医怕是你家额驸早就给你备妥当了。太后又赏了不少止血、养元气的药呢,说是你生产过后都有用的,我都给你一并带来了。” 棋棠抿了抿唇,有点儿红了眼眶,“我都想太后她老人家了,可恨我这个样子又进不了宫,太后还惦念着我……” 十格格忙道,“呸呸呸,恨个什么劲儿?等你生完了小世子,跟额驸一并抱着回宫看她老人家岂不是更好吗?太后说了,不想见到你,只想看小世子!” 棋棠破涕为笑,又跟十格格闲话了好久的家常,方依依不舍目送她回了宫。 是日吴应熊陪着棋棠在园子里散步,说是陪着,其实已经几乎半抱着她在走了。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棋棠身子愈发沉重,走个路都费劲得不行,夜里还时时小腿抽筋,经常是他一夜一夜帮着她揉着她才能睡去。 走了几步棋棠有些累了,盛夏的光景热得人难受,她有些虚弱地开口,“夫君,我们回去好不好……出了汗衣裳黏在身上,真是不舒服……” 他本想拒绝,却看她往他胸口一靠耍起了无赖,“哎呀,我这肚子好痛……夫君你快扶我回屋呀。” 他好气又好笑,“娘子这招用了月余,不想喝药时用,不想散步时用,怎么还不腻?” 她委屈似的扁了扁嘴,眼睛憋出一团水汽瞧他,“我夫君要红杏出墙了,我夫君嫌我腻了。就知道女人不能给男人生孩子,这不还没落地,我就没用处了,就讨嫌了。” 他刚想应她,却见她捂着肚子脸色蓦地变得有些惨白,额角渗透出汗来,吴应熊慌了神,“棋棠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真的痛?” 她疼得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不自觉费力地往地上蹲,“我怕是……要生了……” 他紧张地跟着一起憋出了汗,在院子里大吼,“来人!快来人!青茗侍书,传太医!公主要生产了!” 这一夜棋棠寝殿丫鬟产婆进进出出,一直在折腾。吴应熊站在门外,听着她从初时声嘶力竭的叫喊,布条纱幔被撕碎的声音,到最后没有力气再叫疼,瞧着一盆盆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一直紧紧握着拳头。 侍书陪着出言安慰,“额驸宽心,格格金枝玉叶,福泽万千,定然不会有事儿的。小世子和公主,准保都平平安安的。” 他看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侍书没敢再说话,半晌听他轻声道,“她跟了我,苦痛就没断过似的,偏她一句疼都没跟我怨过。侍书,我真是一辈子都欠她的。” 产婆跑出来回话的时候,他只听见一句,“恭喜额驸!是个健康的小世子!” 他狠狠闭了闭眼,嘱咐产婆道,“是两位小世子。” 产婆敛色道,“是,奴婢谨记了。公主诞下两位小世子,母子三人安康。” 他一撩衣襟冲了进去,丫鬟拦也没拦住。棋棠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脸色白得像张纸,头发被汗水浸湿透了,贴在颊边,他一瞬间哽咽,心里怕得不行,俯下身握着她的手轻轻叫她的名字,“棋棠……” 棋棠费力缓缓睁眼,瞧着他掉出眼泪来,抬手拭了他泪滴,心里酸涩得不行,“夫君,这是我第一次瞧见你哭……”她努力笑起来,眼眶也红了,劝他道,“你别哭呀……我和孩子,不是都好好的吗……” 他听她仍在劝他,眼泪掉得更厉害,握着她的手轻吻,理了理她的头发,下定决心道,“咱们就只生这一个,我发誓再不让你遭这苦了。” 她抿唇只是摇头,复又看着他道,“我给儿子起了名字。叫世霖,取甘露之意。你们之于我,是我久旱生命里,最大的恩泽。” 他一味点头,应声,“好名字,寓意好,又好听。” 她瞧着他,瞧着瞧着掉下泪来,语气虚弱哽咽,“夫君……我不怕受苦,我心里就是难受……难受咱们的孩子,到了那一日,也要跟着受牵连……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对他付出太多母爱,我怕我到时候一万个舍不得他……” 他心里疼得没边儿了,凑近她耳边,一字一句郑重道,“棋棠,你放宽心。我答应你,你和咱们的孩子,都会一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世上。你信我,好不好?” 她伸手抱住他,滚烫眼泪掉进他衣衫里,“我信你,在这世上,我只信你。” 第10章 第 10 章 顺治十三年七月末,和硕公主顺利诞下两位小世子,取名世霖、世琮。 皇帝和太后都赐了厚赏,云南更是把长命吉祥的玩意儿都进了个遍,公主府一片热闹。 棋棠生子后由于身体底子弱,虽然青茗和吴应熊方尽心伺候她坐了月子,却难免时常有些小痛小疾。 这一日吴应熊回府,便听见了青茗在房里劝棋棠,“格格,您身子刚好一点,这个时候进宫看小阿哥,太危险了!” 棋棠有些无奈道,“青茗,我是出过天花的。府里刚添了世霖世琮,我将心比心,总觉得该去瞧瞧玄烨,那孩子可怜……” 青茗有点儿急了似的,“就是因为添了两位小世子,您更不能去!您是出过天花了,可万一把病气儿带回来,怎么是好?!” 棋棠哑然,正低头思忖,吴应熊推门进来,青茗忙行了礼朝他告状,“额驸您可回来了!您快劝劝格格罢!她听说小阿哥染了天花儿,不顾自己身子刚好点儿,要进宫去瞧!” 他点头以示知晓,青茗方退下了。棋棠有点儿不好意思瞧他,低了头半晌,听他坐下自顾自喝茶,偷偷拿眼睛看他,咬了咬唇道,“我就是觉着将心比心,我也是做额娘的人了,瞧着孩子受苦,总觉得心里难受。我去求了个长命锁回来,想给玄烨送去……” 他给她倒了杯茶,声音温柔,“我晓得你心好,对玄烨那孩子也一直喜欢疼爱。可青茗说得对,万一你去了,过了病气儿回来,对咱们儿子也不好。” 她叹气,“我何尝不知道呢,这不就动摇了么……” 他把茶杯递给她,笑道,“这么着吧,我替你把长命锁带进宫,托人带给玄烨。那是个聪明有福气的孩子,自然会挺过去的。” 棋棠方点头作罢,适逢奶妈抱了世霖世琮过来,夫妻俩又逗弄孩子半天,两个孩子玉雪可爱,棋棠瞧着瞧着,心里却渐渐不是滋味儿起来。 奶妈抱了孩子去睡觉以后,棋棠痴缠起他来,本来他念着她身子不好,近来不太敢碰她,今儿个瞧她形容,难免疑惑,“娘子有心事?” 她将头靠在他胸膛,轻柔道,“夫君……我看见世琮这孩子,心里就难受……他怕是世霖的替死鬼一样……我这几日,总是做噩梦。” 他心下了然,抚摸着她的长发劝慰道,“这孩子是我从鬼门关救下来的,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了的,今次命途皆是他的造化。你不要自责,一切后果,都有我来担着。” 她将手指点上他的唇,轻声道,“你莫胡说,我们是一体的你忘了不成?天大的事儿,有我陪你呢。夫君,明儿个我想在府里设个佛堂……从此后每日,我都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你和孩子们。” 他揽过她的肩,开始褪她的衣裙,仍不忘点头称好。 顺治十四年,和硕公主晋封为和硕长公主,额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顺治十六年十二月,和硕长公主被封为和硕建宁长公主,复改号和硕恪纯长公主。 顺治十七年十二月,棋棠这一日冒了雪,带着世霖世琮进宫面见太后,甫进慈宁宫,两个孩子便撒欢儿跑到太后身侧去,苏麻喇姑拿出早备好的点心给他们,太后高兴得不行,扯着两个孩子的手又问课业又问吃食。 十格格同棋棠走在后头,进了屋恭恭敬敬给太后请了安,复又问道,“世霖世琮,给太后请过安了吗?” 世霖闹道,“是苏麻姑姑的点心太好吃了,孩儿才忘了的。” 世琮默然扯了世霖的袖子,恭恭敬敬向太后和十格格行了礼,太后方笑着摆手,“你规矩就是多,孩子们玩闹,我看着才舒心。快坐下,外头这么大的雪,不怕给我小外孙们冻坏了。” 十格格有些咳嗽,勉强打圆场笑道,“棋棠和小世子都想您了,大雪怎么好挡得住呢?” 火盆架起一群人言笑晏晏了半晌,临走时候丫鬟们给世霖世琮穿外衣,棋棠拉着十格格到一旁偏殿忧心道,“我听你方才谈话间都在咳嗽,姐姐身体不适?可宣过太医了没有?” 十格格用帕子掩着唇又咳了两声,方笑着摆手,“我没事儿的……你甭担心,就是风寒罢了。可我有件事儿……得提前知会你了。” 棋棠莫名心下一紧,只听她咳得断断续续道,“皇上……这几日不大好。董鄂皇贵妃去了以后,你也知道,他就一心修佛了。近来身子骨也不多加注意,因着从前的事儿,和太后没少闹不快,娘俩儿月余没见过了……你带孩子来,太后是高兴一点儿。她嘴上不说,咱们也都知道她时时忧心皇上龙体,最近都不怎么睡得好。” 棋棠倒吸一口气,“这事儿怎么我没听得半点儿风声……怎么就忽然这样了?” 十格格摇头,“若是连你都听见了风声,怕是就覆水难收了。” 棋棠垂眼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问,“十姐说皇上不好……是有多不好……” 十格格定定看了看她,半晌叹气,“是很不好……太后已经通知了内务府,最近怕是就要将玄烨接过身边儿来养了。” 棋棠猛地退后一步,心里跟压着千斤重似的透不过气,十格格见状又嘱咐道,“我跟你说了,你心里有个底儿……你家里那样情况,任何一场变天我都揪心着你……你们……罢了,我信额驸才跟你说的,你们商量着办吧。” 棋棠还想说什么,十格格摆手制止她,“这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世霖世琮怕是等着你了,快带孩子回去吧。” 棋棠握了握十格格的手,只带了哭腔道出一句,“十姐切要注意自己身体……你要早点儿好起来,我不能没有你这么个主心骨。”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顺治皇帝安排吴良辅出家为僧,当天皇帝亲临悯忠寺观看吴良辅的出家仪式。归来的当晚即染上天花,高烧不退。顺治帝预感病体沉重,势将不支,初六日深夜急召重臣入养心殿,口授遗诏。初七大臣将撰拟好的遗诏三次进给皇上预览,皇帝三次亲自斟酌,入夜方敲定。 是夜,年仅二十四岁的顺治皇帝驾崩。 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九,由皇太后手持遗诏,向诸王、贝勒、公、大臣等人宣布,诏立八岁的皇三子爱新觉罗·玄烨为皇太子,继帝位。 当夜吴应熊和棋棠应召入宫,马车上她紧握着他的手,听着马蹄阵阵放低了声音道,“十姐说要变天了,果然是要变天了……夫君,玄烨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儿发生的,对不对……?” 他回握她,传递给她安心的力量,“我答应你,不会有事儿的,父王那边你也不要担心,辅政四大臣坐镇着,这江山只是在爱新觉罗家手中又传了一波罢了。”他疼惜地揽过她,“你这一个月都没有睡好,夜里总是不踏实。今夜过后,咱们守完灵,你听我的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了,成吗?” 她泫然欲泣,听着他心跳道,“九哥是个可怜人……他才二十四岁啊,若不是董鄂皇贵妃去得早,他也不见得万念俱灰了……” 他也叹口气,“所幸我不是帝皇,守着你一个便够了。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棋棠,你要为了我和孩子们好好的。” 第11章 第 11 章 宫里传来十格格病重的消息的时候,距离先帝驾崩,也不过月余。 棋棠赶到慈宁宫的时候,远远的在门外就听见她一阵阵咳嗽撕心裂肺,赶忙掀了帘子进屋。 她靠在榻上,距离上次相见又瘦了许多,侍女递上来的茶都咳得分好几回才喝得下。棋棠鼻子一酸,眼泪啪就落了下来。奔到榻边,想握着她的手,她却抽了回来,拿帕子掩了面,“这病可能传染,小十四,你离我远一些,咱们就这样,说说话便好了。” 侍女都退了下去,剩下她们姐妹二人,棋棠执意要她除了帕子,她拗不过,微微侧了脸瞧她,扯起一个笑容,看得棋棠心酸,“真快啊……你成婚都八年了吧。我还记得那一年,你在我这儿,跟我信誓旦旦说,你要嫁给他,要把这一生都压下去的光景……你是个有福分的,如今都做了额娘了……” 棋棠哭得伤心,“十姐待我这些年有多好,我都记在心里,十姐……小十四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你好起来,你答应我,你再撑一撑好不好?你这样的坚强,这点小病算不得什么的。” 她摇摇头,只是看着她笑,半晌轻叹道,“小十四,你扶我起来,我想再去给我夫君上柱香。” 棋棠眼泪掉得更狠,扶起她走到里间,瞧着她虚弱地站在那里,数十年如一日的祭拜、上香,半晌她将手指轻轻抚上灵位,“我的确不想看大夫啊……我不愿坚强了。我坚强了十年了,我累了。他在那头等了我十年,怕是也累了。” 棋棠上前扶住她,悲伤得不能自已,“十姐……这十年,你从没有一日忘过,对吗。” 她转过头温温柔柔笑着看她,“忘不掉的,小十四。所以你不要为了我难过,我这一去,不是痛楚,是从痛楚中解脱。我这十年每一个日夜的意义,都是为了这一天。棋棠……一个人活着太痛了,我要熬不住了。” 她哭着点头,哑声道,“我省得,十姐……我都省得……我就是……舍不得你。” 十格格像从前那般理了理棋棠的头发,唇边笑意不减,声音极轻,“答应我,我走以后,把他的灵位捎给我。隔了太久了,我都变老了,我怕我找不到他了。” 棋棠点头,复又摇头,“十姐容颜数年都没变过,仍是这么出众好看,额驸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她真心地笑出来,像个满足的孩子,靠在棋棠身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后和你了……你要好好的相夫教子,照顾自己的身子骨。时常进宫来劝慰劝慰太后,她老人家心里也是没边儿的苦楚。还有,往后种种……切不要太倔了,知道吗?” 棋棠几乎泣不成声,从嗓子里哽咽应声,又听她轻轻道,“小十四,今儿午后太阳光真好啊,晒得人暖融融的……你扶我去榻上睡一觉吧。” 康熙元年三月,正是紫禁城回暖的好时节,整座朱红碧瓦的宫殿,这一年里第二度挂上白幡。 十格格薨了。 棋棠痼疾复发,头痛得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悲痛得食不下咽,谁劝了都不见好转。 这一日世琮下了学,到棋棠寝殿来,棋棠握了他的手虚弱地笑,世琮行了礼方坐在榻边,忧心道,“儿子知道额娘为了姨母薨逝的事情难过,可是先人有言,逝者已矣……额娘这般悲痛不振,姨母泉下有知,必然也于心难安的。” 她定定看着儿子半晌,抬手抚了抚他的稚嫩脸颊,声音带了点儿颤抖,“我的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额娘。额娘有件事,想与你做君子之约,可好?” 世琮坚定点头,眼神里的认真同他父亲如出一辙,“额娘请讲。” 棋棠的手停留在他脸颊上,眼泪砸落出来,字句清晰道,“额娘要你答应我,今日你安慰额娘的话,你也要谨记在心。他朝若是你身边的人不幸离去,你也不可太过执念悲痛,要坚强振作。我儿可能答应额娘吗……?” 世琮定定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郑重许诺,“儿子答应。” 她点头笑,笑容几乎不成形,抱过世琮泪眼婆娑道,“好,你放心。额娘很快……便好起来。” 第12章 第 12 章 康熙七年,额驸吴应熊晋少傅兼太子太傅。 康熙十二年一月,平西王吴三桂于云南、四川发动叛乱,攻陷成都。秘密派遣使者至京,想要将吴应熊及吴世璠接到云南,吴应熊拒绝离京,托使者将吴世璠送出京都,潜至云贵。 三月,平南王尚可喜请归老辽东,康熙帝许之,并命其子尚之信与之一同离开广东。至此,“撤藩”事起。七月,平西王吴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先后上书请求撤藩,皆许之。八月,清廷再度下令撤销藩王。十一月,吴三桂因不满清廷撤藩,在云南起兵叛乱。并发出檄文指斥清人“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声称要“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 十二月至的时候,棋棠在窗下就着雪,给吴应熊和孩子缝制披风。青茗端了茶进来的时候,见她嫌光线太暗推开了窗子,吓得赶紧跑过去关上,夺了她手里的活计,气道,“我的好格格,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知道注意身子,回头又染了风寒,拖上月余不见好。” 她有点儿坐累了,站起来伸了伸腰,只是浅浅一笑,“没事儿的,刚打开会儿子,你就进来了。” 青茗一味的摇头,“膳房准备好晚膳了,叫了小世子们一道去用膳吧。” 棋棠点点头,咬唇想了想,问道,“额驸今日又没回来吗?” 青茗转过头去佯装收盘子,眼眶有点儿泛红,低着头应声,“嗯……怕是宫里忙吧,格格赶紧用膳去吧,奴婢收拾完了就来。” 棋棠默默看着她身影,只是一笑,应声走了出去。 这一夜在佛堂诵过经,青茗服侍棋棠躺下歇息。半夜里有个身影,带着寒意和疲惫轻轻推开门进房,隔着屏风站了会儿,半晌才走到榻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棋棠蓦地睁开眼,手牢牢握住他的胳膊,黑暗里攒出来笑意,有些无奈的温柔开口,“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总没长进,有点事儿还是喜欢躲着不见我?” 他心里咯噔一下,继而痛楚得无以复加,情绪翻涌,半晌却只道一句,“怎么还不睡下。” 她握着他的手坐起来,靠在榻边,穿过黑暗去瞧他的眼睛,哀求似的,“夫君,我想同你说说话。” 他如从前一样回她,“你说,我在听。” 她唇边笑容渐渐变深刻,吸了吸鼻子,像少女时一般问他,“这二十多年,你同我一起,好吗?” 他摸黑将被子往上给她掖了掖,忽然也笑了起来,认真回她,“好。这是我人生最好的二十一年。” 棋棠点头,“我也是,跟你在一块儿,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儿了。我们也都做到了当年说的,在一起一天,就快活一天。这些年我们多好呀,我们厮守在一起,还有儿子,世霖都长大成人了……夫君,我没有丁点儿遗憾的,这是老天爷赏赐给我多出来的年月和福气。” 他胸口痛得难受,声音略有哽咽,“是我吴家累了你……” 她摇头,起身抱住他,眼泪滑下来,“你别这么说,我做吴家的儿媳,比□□新觉罗的闺女幸福得多。纵是年月倒回去,你让我重选一回,哪怕仍有今日,我也要嫁给你的。这么些年我是学会了如何为人妇、为人母,可我跟着你的心,还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铁定,谁都拦不住我。” 他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情绪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她温柔笑道,“你别哭,我们说好了的,不是吗?虽然你这些年对我的心没变过,可我一直担心你会嫌弃我老了以后的模样,这回……我不用担心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连不成句,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棋棠,我求你,你答应我,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她听到这句话蓦地哭出声来,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招惹得他眼泪也瞬间就掉了下来。他擦着她脸上越来越多的泪珠,慌乱道,“你别哭,你别哭……你要坚强,你还有世霖,你还有咱们的儿子……棋棠,我们说好的,你替我好好活下去,每一年海棠花开的时候,你都来告诉我,好不好?” 她几乎断过气去,靠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你要我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没有了你,真不如叫我随你去了算了……你叫我怎么离开你一个人活着?十姐说这种痛苦没尝过的人不能懂,我让自己提前设想了二十年,设想到今日,我还是不能接受……”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眼泪跟着她一块儿掉,半晌棋棠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我知道我该告诉你我会过得很好,叫你莫要担心我……你瞧,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 他在黑暗里吻上她的眼睛,尝到眼泪酸涩凄苦的味道,低声温柔哽咽道,“回到紫禁城以后,你就当是做了个梦,梦醒了,你还是二十一年前撒娇不愿穿花盆底的小姑娘,我还是你的大哥哥。棋棠……我永远在你身边,每一日,我都还会在西南宫墙下等你。任凭风吹日晒,暴雨骤雪,我再不缺席了。只这一次,换你每日讲给我听,好吗……” 她用尽全身力气,笑了起来,极尽温柔抚上他脸庞,抚过他每一处轮廓,“你要等我,就像额驸等十姐那样。等我去……找你了,你就带我回江南罢,我们回去你的故乡,不在这京城提心吊胆的待着了,好不好?” 他点头,握住她的手,也笑,“好,我带你走过我走过的每一寸地方,把你遇见我之前的岁月,都讲给你听。” 她点头应声死死抱住他,无边的黑暗里她眼泪成双砸在鸳鸯锦被上,声音破碎哭着笑道,“大哥哥,下辈子,我还嫁与你做妻。你还要骑着高头大马,接我回家啊……” 第13章 第 13 章 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及其子吴世霖因三藩之乱被捕入狱。 公主府里,棋棠在佛堂不眠不休诵经念佛,世琮走近的时候,她亦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叫了句,“世霖。” 世琮在原地唤她,“额娘……” 棋棠没有睁眼,手中仍转着佛珠,声音没有喜悲,“这么多年,我也终于能这样叫你了,世霖……世琮不是你的弟弟,你怕是也早就感觉出来了吧。” 世霖点头应声,随即抿了唇沉默,棋棠轻声道,“人各有命,你还记得你儿时答应过额娘的事情吗。” 世霖走过来,同她一起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儿子记得。” 棋棠微微笑起来,语气轻缓,“额娘没怨过,当初要嫁与你阿玛时,额娘就立过誓,终我一生,不悔不怨。你阿玛这一生用尽心血,为的就是保住我们母子,在他走后好好儿活下去。从今往后,额娘再见不着你了,但额娘和你总归都知道,对方在世上好好的,就够了。不要去云贵,下江南罢,那是你阿玛的故乡,也是我们终将回去的地方。” 世霖站起身,退后一步,在她身后恭恭敬敬跪地叩了三个头,棋棠心里痛得眉心一皱,听他哽道,“儿子不孝,不能常尽欢于额娘膝下。唯愿在江南年年听闻额娘身体康健,喜乐无忧。” 她睁开眼,将他看到心里去,温柔笑起来,点头道,“在这世上,我们都会为了彼此好好活着。额娘放心的。” 康熙十三年三月,吴三桂攻取湖南。同月,耿精忠据福建叛。吴三桂等人的反叛消息传到京城,举朝震动。 康熙十三年四月十三,受吴三桂反叛牵连,应宰相明珠谏,恪纯长公主额驸吴应熊,及其子吴世霖处以绞刑,其余幼子俱免死入官。 四月十三这一日,已是棋棠在佛堂滴水不进的第三日,消息传来的之后,半夜时分,恪纯长公主终是倒在了佛堂之中,不省人事。 棋棠苏醒来的时候,府中已是装点上了一片白幡。 青茗扶起她,给她倒茶,棋棠去接,接了好几次,都没有接到,最后青茗一松手,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吓得棋棠瑟缩了一下。 青茗跪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大哭,“格格……我命苦的格格……额驸去了您心里难过,可万不该这样折磨自己……奴婢知道您一双眼睛……是活活哭坏了的……格格,额驸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我和侍书,务必照顾好您……奴婢有何颜面去见十格格、去见额驸……” 棋棠哭不出眼泪来,虚虚扶了下她,有点疲惫道,“我只是看不太清楚,没什么要紧的。青茗,这世上已经没有我想看的人了……你莫要哭了,我也不哭了,我答应过他要振作坚强。你去收拾下东西罢,怕是哪一日皇上就要咱们回紫禁城了,我不想咱们到时候手足无措。” 青茗擦了眼泪,应是,“格格有什么想要带走的,都吩咐奴婢一声,奴婢去拾掇。” 她偏着头闭了眼,轻声一句,“我没有什么要带的……记忆是带不走的,这里的每一寸地方,我都能闭着眼睛临摹出来。若说要带走……你带着我那双绣花鞋,就够了。” 康熙十三年四月末,棋棠再次回到慈宁宫长住。 太皇太后只是握了她的手垂泪,棋棠反倒笑着安慰。有宫人来报说皇上正来,棋棠想要退到偏殿去候着皇上同太皇太后叙话,不料出门刚好遇上玄烨。 玄烨愣了下,随即唤她,“姑母安好。” 棋棠波澜不惊的点了头,青茗扶着她转身欲走,玄烨却上前一步,“姑母可怪罪玄烨?” 棋棠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恪纯不敢。当年出嫁前,恪纯曾同太后立誓,今后无论何种光景,都不悔不怨。女子不得干政,朝局如何恪纯亦不知晓关心。只是恪纯这一生,从没有后悔过。何况若不是皇上有心放世霖一马,怕是我同额驸唯一的亲生血脉也存留不下。皇上宽心,恪纯断不会寻死觅活,伤了天家颜面。” 玄烨低声道,“姑母早年送给玄烨的长命锁,玄烨还带在身边的……” 她轻轻笑了声,“说起来,那还是你姑父送进宫给你的。” 玄烨沉默片刻,沉声道,“姑母在宫中,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差人跟朕讲。” 她便坦然道,“那就劳烦皇上,为我设个佛堂罢。” 玄烨称是,随即拱手相送,“姑母慢走。” 第14章 第 14 章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廿七,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逝世。 康熙四十三年四月,春末夏初,又是紫禁城海棠花盛开的时节。 青茗陪着她在御花园转了一圈儿,有小格格被乳娘追着绕着水池跑,笑声银铃似的传来。 棋棠在一旁假山处一脸慈爱地瞧着,忽然笑着同青茗道,“你说,我当年是不是就是这般年岁模样,被他瞧见了的?” 青茗也笑,掺扶着她缓缓往宫墙走,“格格那时候可不像这般,那时候撒娇又哭鼻子的,实在没给额驸留下个好印象。” 她笑着瞧了眼青茗,带了点儿得意似的,“可他还是喜欢上我了呀。” 青茗笑她没羞臊,主仆二人一路说笑到西南宫墙下。 高枝桠的海棠花长得比当年茂盛得多,一茬一茬的花儿开了谢,这一季开得最好得娇艳花朵儿仍是摇摇曳曳,将细碎花瓣儿洒在她半白的发上。 棋棠伸出手,抚摸过高耸的朱红宫墙,闭着眼睛笑起来,仍是难得带了少女的娇俏,“我好像感觉到你了,大哥哥。” 青茗眼睛里含着泪瞧着她,棋棠顿了顿又道,“我今天来得早吧……你那头是不是不那么晒了?” 风吹送来海棠花的香,她深深呼吸,轻声道,“我有点儿想念公主府里的那片海棠花了,昨夜梦里还梦见了呢……我都数不清是我第几回梦见了,也不知道现在花海还在不在了,那可是你亲手栽的呀……” 她笑着睁开眼,定定看着宫墙的红,眸光有些黯淡下去,“十姐那时候同我说,没了你,我在这世上,还有许多日子要过……我现如今终是懂了。” 她目光温柔又凄怆,指尖停留在宫墙上,“夫君,我听你的话了,好好的活在这世上。我也很坚强,你看,我都没有再哭了。以前我爱哭,你怕是怕极了我罢?” 言罢有点好笑地自嘲道,“不过这日子是真的长啊,长到我这一生,就剩下青茗一个陪着我了。” 青茗偷偷转身用袖子拭泪,听见她哽咽着笑问,“你过得好吗?你是不是也很想我……我有预感,我好像终于快见到你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十姐说的,这不是痛楚,是于痛楚中解脱啊。我现在忽然觉得每一天都充满了盼头,倒是容易过多了。” 她缓缓将脸颊贴在宫墙上,闭上眼,喃喃道,“三十年了……那一头再没有你的声音响起过,你怪狠心的,就不怕我忘了你的声音吗。你惯会欺负我的,就是吃定了我忘不掉你,对不对?” 她将掌心都贴合在宫墙上,温柔道,“你赢啦,我就是忘不掉你。那时候我同十姐说,我要将这一生都压下去……夫君,我没有食言啊。那你就再等等我,我就来继续缠着你了,我来的时候,穿上你送我的那双绣花鞋。就像那夜,我去你府里找你一样,好不好?” 青茗最后听她道,“青茗,有一日我走后,你替我立个牌位。莫要写爱新觉罗了,就替他写亡妻吴氏罢。” 朱墙琉璃瓦无声,汉白玉宫道无声,海棠花无声。 天边有一行孤鹜掠过,这是紫禁城又极好的一日。 康熙四十三年十二月,皇十四女建宁公主,薨。